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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玄幻小说《空明传烽录》作者:公子易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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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20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二十回

 

  话分两头。却说孙承宗接到了满桂战殁、麻登云等被俘的战报,也是大大吃了一惊,只道京师破城无日,危在旦夕。斟酌形势,从山海关发兵救援无论如何也赶不及,现下桓震大部屯驻蓟州按兵不动,倘若能由该处出一劲旅飞马往救,就如袁崇焕那时一般,或者尚有可为。可是眼下辽东将领一个个伤透了心,对皇帝的死活已经迹近不闻不问,听说圣旨连下三次,都给桓震丢了回去,连昔日督师袁崇焕的手书他也置之不理,自己又凭甚么说得他出兵?虽然明知十分艰难,孙承宗仍是不能坐视不理。当即安排好了山海防务,只带石柱国一个随从,两人昼夜赶路,不过一日夜便到了蓟州。

  说起来孙承宗也曾做过祖大寿的上司,桓震却还从没谋面。祖大寿的为人他是清楚的,决不会做出反叛的勾当。此次所以闹到了这步田地,除却袁崇焕下狱令他悲愤恐惧而外,恐怕就是这个桓震在旁推波助澜了。是以孙承宗向来没对桓震抱着甚么好印象,此次来到蓟州,也并不先去军营,而是寻到了蓟州知州戚延龄。

  是时刘策坐守备不力已经革职拿问,蓟州事务便由知州戚延龄代署。这戚延龄是个昏聩老儿,万历间宫中发生梃击大案,那犯人张差恰是蓟州人氏,朝中主审的官员移文戚延龄详查此人是否究是疯癫,这位戚同知不知为何竟然回文说道张差确属疯颠之人,于是此案终于以疯癫定了案。

  这一番由来孙承宗是知道的,他向来对此人颇为不齿,与他也没甚过往。此次为了桓震之事不得不打起交道,不过半个时辰便觉得心烦意乱起来。戚延龄这些时日以来给桓震欺负得够戗,见得孙承宗来,竟拿他当作了救命稻草,絮絮聒聒不住向他告状,说辽兵威压地方,民愤鼎沸,桓震骄横放肆,飞扬跋扈,丝毫不将他这个地方官放在眼里。

  他会告起这等状来却不是没来由的,桓震初到蓟州便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仗着兵多势大,迫令他出了告示向蓟州城官员富商“募捐”,更亲自领了火枪队一户户地去“劝捐”。捐得的银子粮食,自然都是充做军饷的了。戚延龄自己也给盘剥一番,多年来搜刮民脂民膏所得一下子去了十之七八,他肉痛之余,怎能不将桓震恨之入骨?是以见孙承宗来到,只以为天赐良机,痛痛地说了桓震一番坏话。

  孙承宗愈听眉头拧的愈紧,虽说他心中明白这个戚延龄也不是甚么好东西,可是瞧桓震这等行径,与土匪头目又有甚么两样?辽兵在他的手里,岂不是要变做打家劫舍的匪贼了?

  他便是抱着这样的成见,去到辽兵屯驻的军营之中,见祖大寿的。可是眼前营中的景象却叫他有些儿疑惑起来:只见面前营伍整齐,一队队兵士穿梭巡行,井井有条,校场上杀声震天,却是正在操练。面前这些兵,分明便是丝毫不逊于当年自己部下的一群虎狼之士。那个目无官长的桓震,竟能带得出这种兵来?

  祖大寿闻报,连忙赶出营来相见。他自知此刻行径无异叛逆,虽然先前对孙承宗的信函一概不理,可是当面见了老上司,仍是禁不住赧颜难对。孙承宗知道他的难处,更不多加责备,单刀直入的道:“复宇,京城危急,你救也不救?”祖大寿给他问得一窒,讷讷道:“那……那个自然。”孙承宗冷笑道:“然则尔等便龟缩在蓟州城里谋救京师么?”祖大寿面色忽青忽红,低下了头去无言以对。

  忽听得一人大声道:“孙督可是要我等步袁督师的后尘?”孙承宗一惊,抬起头来瞧去,只见一人戎装立在面前,蓄着一部又浓又密的胡子,想必就是那个桓震了。

  桓震见他瞧向自己,当即躬身为礼,道“下官右佥都御史、锦州总兵官桓震参见。军中不依常礼,孙大人无怪。”孙承宗淡淡应了一声,微微一点头,便算是还过了礼。

  仍是对着祖大寿道:“本督此来只想听你一句话,你要做忠臣,还是要做叛匪?”祖大寿嘴唇微微发抖,正不知该当如何回答,只听桓震抚掌大笑,一面笑,一面向着祖大寿合身长揖,道:“恭喜,恭喜!”孙承宗摸不着头脑,但见此人疯疯癫癫,更加反感,皱眉问道:“喜从何来?”

  桓震冷笑道:“祖总兵要做忠臣,自然是即刻率兵回京师救援。京城被难以来,督帅罢于妄疑,满大人死于促战,不知道祖总兵将来要有个甚么死法!”拔剑高举,喝道:“丈夫从军,不惧死地。然死当死于沙场,却不能死在自己人手里!”

  孙承宗默然无语,他心中何尝不知桓震说的乃是大大的实话,袁崇焕下狱,满桂战死,他心中都是十分不以为然的。皇帝毕竟是皇帝,要他自己说出这等目无君长之言来,那是决不可能;然而此刻听桓震说将出来,不知怎地竟有三分戚戚。

  闷哼一声,道:“本督今者匹马赶来,并非听尔等大言推托。为将者食君之禄,当分君之忧。我只问尔等一句话,究竟发兵不发?”

  祖大寿左右为难,若要遵孙承宗之命回兵京师,难免自己也会落得一个袁崇焕的下场;死他却不怕,这些年来日日战场博杀,哪日不能死?可是要他这么屈辱这么窝囊地死,祖大寿是一百个不愿意。在祖大寿的心目之中,辽东才是他的天下,袁崇焕才是他敬重爱戴之人。对他而言,崇祯的意义只不过是“皇上”而已。格于臣纲,他不可能反叛朝廷;可是要他为那个不过见过几次面的青年皇帝抛头洒血,他却也十分不甘。从前血战不惧是因为有袁崇焕在,如今却又为了甚么?况且桓震早说得明白,皇上对袁崇焕关而不杀,分明是以他要挟整个辽东。鞑子兵退,督帅就要砍头;可是鞑子不退呢?整个大明会不会就此完蛋了?倘若真有那日,皮已不存,毛将焉附?

  数日来纠缠在祖大寿脑海中的死结,此刻给孙承宗一加逼迫,愈缠愈紧,直要将他的头颅绞裂。

  桓震心知他正在犹豫关头,此刻不推上一把,说不定他便要从了孙承宗。当下冷冷道:“陛下毫不知兵,辽东经营多年,都是袁军门心血凝聚。桓震便死也不肯拱手给人糟蹋了。”

  祖大寿面上变色,心中怦怦直跳,蓦然抬起头来,一字一顿的对孙承宗道:“正是!”

  孙承宗心如死灰,长叹道:“国家将亡,将士离心!也罢,本督这便单身归京,捐躯赴难罢。”说着拉过马缰,扳鞍正要上镫,却听桓震道:“倘若大人能应允辽东官兵几桩事,下官等当即刻亲率大军,奔赴京师,不敢有丝毫迟误。”

  孙承宗疑惑道:“你说甚么?”桓震不慌不忙的道:“其一,辽兵归京,要得陛下允准入城屯扎。”孙承宗闻言,不假思索的道:“那是理所应当。其二呢?”桓震微微一笑,道:“其二,京师防务,要由辽将主理,或祖总兵,或赵总兵,或下官皆可。六部京营,都要听从调度。”

  孙承宗一怔,暗道他这是何意,不但入屯京城,还要把持防务?若是袁崇焕向他提出这等要求,孙承宗自然毫不疑心,可是眼下说这话的却是桓震,谁知道他手握大权之后会不会索性挥军攻入皇宫,来一个里应外合,反投了鞑子?更何况要六部官员听从武将调度,那是大明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荒唐事,就是自己点了头,陛下也必然大怒驳回。

  桓震似乎瞧穿了他心思,笑道:“既不能应允,下官也不便强求。大人请。”孙承宗犹豫片刻,咬牙道:“本督答应,替你上奏陛下。至于圣裁如何,本督不能担保。”桓震长揖道:“多谢大人!”孙承宗更不愿与他多说废话,上马加鞭而去。

  他离开军营,便写了奏折,叫石柱国飞马送至京师,自己却回山海关去了。山海关尚有赵率教部下数千人,到得无法可想之时,只好由自己带着这几千人去硬碰鞑子的十万大军。

  是时京城之围方解,皇太极的和书刚刚递上。奏折送到京师,传入了皇宫之中,崇祯皇帝瞧了大怒,当即御批斥责孙承宗,并将桓震、祖大寿等人一概革职。臣子胆敢要挟皇帝,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

  可是不久之后,皇太极连下京城周边地区,北京变做了一座孤城,随时都有可能再给围困。陕西、山西的援军打了几个败仗之后纷纷溃散,京营只懂得吃喝玩乐,放炮也会打到自己人,简直不堪一击。眼看着一旦皇太极发起狠来大兵迫城,不要一日就会攻破了。

  这时候崇祯才又想起桓震所提的那两个条件来。是不是索性答应了他,叫他快些回来防守京师?有了辽兵在,想必京城同自己的龙椅都要安稳许多。可是如此一来,一国之君的尊严面子又要朝哪里摆?堂堂皇帝当众向自己的臣子低头求援,这种事情他朱由检以往从不曾做,此后也不会再做!他宁可弃城逃走,抛弃他的子民,也不愿意抛弃身为皇帝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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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21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二十一回

 

  又是一夜过去,东方初曙,隐隐露出一抹鱼肚白色。皇太极伫立辕门,翘首向西张望,心中按捺不住的急切欣喜。范文程从遵化启程赶来与自己会合已经数日,不久前探马来报,说范先生一行十余人,已经来到一里路外,不过片刻便可拜见大汗。皇太极大喜若狂,匆匆奔出来迎候。大汗亲自出迎,各旗的旗主贝勒自然也要陪同。果然过不片刻,只听远方马蹄得得,一行人策马徐徐行来,居中一人褐袍方帽,一副汉人文士装扮,正是他入作心膂,出为爪牙的范文程。

  皇太极疾步上前,搀着范文程下了马,握住他手道:“先生肩伤可愈?”范文程惶恐拜道:“多承汗王谬顾,臣区区小恙,早已痊愈。这些日来不能亲在汗王马前效命,臣之罪也。”皇太极摇手道:“我只愿有生之年早晚得聆先生教诲,即为三生之幸,还望先生为我保重身子。”范文程感激涕零,一时说不出话。旁边众满将看了,都觉皇太极对这个汉人未免太过客气敬重,心中尽皆有些醋酸之意。

  莽古尔泰早就瞧范文程不顺眼,在后压低声音冷笑道:“大金的土地是咱们八旗的勇士一刀一枪拿血肉换回来的,范先生何不……”一句话方说半句,便给皇太极一声截然怒吼,硬生生的堵了回去。范文程连忙拜了下去,道:“臣天资驽钝,幸蒙汗王不弃,收为马前之卒,愿尽节用命,视死如归,以报大恩,往后更要诸位贝勒爷多多提携照应。”众人纷纷说些客气言语,莽古尔泰也就坡下驴,敷衍一番。皇太极早知他这个人脾气暴躁,说话不加思虑,却不见得是故意同自己为难。当下也不深加追究,仍是笑嘻嘻的挽了范文程手臂,一同走入军营中去。

  范文程与同僚打过了招呼,便给皇太极召到大帐之中商议军务,听宁完我将这些时日来的战事情形一一详叙。许多事情是他在遵化已经得了消息的,却仍是细细倾听,一个字也不放过。

  待得宁完我说罢,方立起身来,背着手踱了几个圈子,眉间微微耸起一个川字,似乎若有所思。皇太极不肯出声打扰,由得他低头沉思许久。

  过得半个多时辰,范文程终于抬起头来,问宁完我道:“要汗王不攻京师,转掠四乡,可是公甫的主意么?”宁完我指着侍立身后的黄杰,笑道:“完我虽然也有此意,不过却给此人抢了先。黄杰,快来拜见范大人。”说着将黄杰来投的前因后果,详详细细的说了一番。他以为黄杰是个人才,是以一直带他在身旁调教,此刻又要介绍给自己的知遇恩人范文程了。黄杰方才在范文程进来之时已经行过参见之礼,此刻依言上前,重行参拜。

  范文程双目炯炯,盯着他瞧了半晌,忽然厉声喝道:“你是何人遣来的坐探,快快从实供招,或能免你一死!”黄杰大骇,双膝一屈,跪了下来,大叫道:“大汗明鉴!”皇太极也是吃了一惊,讶道:“先生何以说他是坐探?”瞧一瞧帐门守卫,挥手叫一干人等尽皆退了下去。范文程冷笑道:“京师防务薄弱,倘若挥军猛攻,一日夜间当可一鼓而下。大汗连败四方援军,正在士气锋锐之时,此人却游说大汗撤围而去,不是坐探,又是甚么?”

  宁完我疑道:“完我却也觉得黄杰所说并非全无道理。且不说北京城池是否真能一攻即破,就算当真如范大人所言,可是我大金兵不过十万,粮秣全靠劫掠,决然守不住大明国土。兼且八旗全仗弓骑制胜,倘若攻下京师,明军反扑,岂不是困守孤城,一无所长?”范文程嗤道:“破城之后,又何必定要守城?”

  皇太极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大腿,怒道:“你这厮果然是奸细,来人,给我拿下!”黄杰抗声大叫道:“冤枉,冤枉!”皇太极冷笑道:“范先生已然瞧破你的跳梁伎俩,你还有何话说?”黄杰把心一横,大声道:“臣无辜获罪,死于季常之妇,伯玉之妻,死不瞑目!”伯玉姓刘,乃是晋人,其妻段氏,善妒别人的美貌。忽一日,刘伯玉当其面前称赞洛神之美。段氏听后愤而詈曰:“君何得以水神美而欲轻我?我死,何愁不为水神!”说完便投水而死。季常却是宋代的陈季常了,也是娶了一个多疑善妒的妻子,留下一段河东狮吼的笑谈。黄杰这等说话,却是将范文程比作女人争宠了,此言一出,皇太极固然不明白这些汉人典故,宁完我却是面色大变。

  范文程不怒反笑,道:“哓哓不已,又何益哉?”转对皇太极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唯汗王圣裁。”皇太极瞧瞧范文程,瞧瞧宁完我,又瞧瞧黄杰,一时间却有几分拿不定主意。范文程向来是他信任之人,他说黄杰是奸细,那便有九分是真;可是倘若偏偏是那余下的一分,自己错杀无辜,岂不教人寒了心肠,往后哪还有人敢来归降?他向来致力于招徕汉人为己所用,千金马骨的故事也曾听范文程说过,倘若此刻杀一黄杰,难保不会阻了几十几百个黄杰投效之路。一时间却有些许犹豫。

  忽然只觉手掌给范文程捏了一捏,抬头瞧时,却见范文程望着他微微摇头。便好言教他暂且下去,黄杰口唇一动,似要继续辩解,却又闭上了口,再拜而去。皇太极瞧着他去远了,这才唤过一个戈什哈来,叫带几个精干之人,将黄杰密密监视,但有异动,格杀无论。这才回头瞧着范文程,似乎在等着他详加解说。

  宁完我皱眉道:“范大人怕是有些谨慎过分了。”范文程微微一笑,道:“公甫还不知范某居心何在么?”宁完我与皇太极一齐摇了摇头。皇太极耐不住性子,问道:“先生有何思虑,何不直言?”

  范文程反问道:“汗王可知孟达?”皇太极熟读三国,自然知道蜀将孟达。然而却不明范文程此时提出此人来究是何意,茫然道:“可是那降而复叛的孟达?”宁完我听得“降而复叛”四字,哈地一声,击掌道:“辉岳果然大才,完我自愧弗如!”范文程笑道:“岂敢,岂敢。公甫以为此计可行得否?”宁完我皱眉沉思,摇头道:“完我以为尚有不妥。”范文程挑眉道:“哦?”旋即嗯了一声,点头道:“是,做戏须做实。”

  皇太极却犹豫道:“桓震也非毫无心计之辈,叛降反复不定之人怎能信用?”范文程笑道:“不必他信。”说着要两人附耳过来,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只听得皇太极、宁完我连连点头不置。

  次日一早,布告三军,说黄杰乃是明军安插下的坐探奸细。令人前去捉拿的时候,黄杰竟然已经逃走了。布告之中还再三严令各旗不得无故妄疑部下汉人,皇太极更将鲍承先等汉将叫来亲自慰抚一番。之后无非便是调军换防等等保密的措施,一场风波,眼看就要化为无形。

  莽古尔泰向来瞧不起汉人,此番听说汉将出了奸细,更是整日将一些不干不净的言语挂在口边,对待范文程、宁完我等汉人谋士也愈加不客气起来。范、宁等人却也不与他一般见识,都是一笑置之。莽古尔泰只道两人心虚气短怕了他,更闹得凶狠起来,罔顾皇太极“不得妄疑”的命令,开始逐个搜查起自己部下的汉将来。

  过不两日,皇太极便听得风声,叫了他去好一顿训斥,责骂他撼动军心,搞得将士离德,莽古尔泰不服,几乎争吵起来,慑于皇太极大汗之威,以及他旗下的重兵,终于还是没敢当面冲撞。皇太极发过一阵脾气之后,便令莽古尔泰戴罪立功,率领本部正蓝旗军马,会同贝勒阿巴泰东略通州。

  莽古尔泰悻悻然领命上路,一路之上对阿巴泰抱怨个不了。阿巴泰是皇太极的七哥,皇太极即汗位之后却只能入小贝勒之列。当年察哈尔昂坤杜棱来归,皇太极赐宴欢饮,阿巴泰独不肯出,说道:“我与诸小贝勒同列,蒙古贝勒明安巴克乃位我上,我耻之!”代善责备他说,德格类、济尔哈朗、杜度、岳讬、硕讬早从五大臣议政;阿济格、多尔衮,多铎,先汗时使领全旗,哪一个你也比不上,如今有此地位已经是分外的了,难不成还想做和硕贝勒么?是时阿巴泰虽然引罪自罚,可是心中时常耿耿。从那以后,便韬光自晦,不敢再有狂妄举动。此番随驾攻明,在北京城下与袁崇焕初次交锋,便给明军冲了一个阵脚大乱。虽然当时皇太极为了拉拢自己并未苛责,可是这一根小辫子却已经给牢牢攥住了。

  这一回他与莽古尔泰同行,不由得大叫其苦:莽古尔泰与皇太极不和,那是人人皆知的事情。皇太极刻意叫自己与他一起,难不成是至今仍不信任自己么?恐怕自己军中,已经有了大汗安插下的细作,也未可知。所以尽管莽古尔泰不住埋怨,他也只当过耳秋风,口里唯唯答应,却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来。莽古尔泰吃了几回软钉子,知道阿巴泰胆小,也就不再自讨没趣,瞧他的眼神之中却多了几分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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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22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二十二回

 

  前者后金大军越长城入寇中原之时,本曾攻下过通州,后来大兵离境,明将便即复叛,于是通州又属明有。莽古尔泰此来,固然憋了一口恶气,可是却也没将一干败军之将放在眼里,只道是正蓝旗大军到处,明猪望风投降,莽古尔泰兵不血刃复略通州,这话回去说了,非要叫那姓范的汉人脸上挂不住。他向来瞧范文程便不顺眼,一直以为女真人的江山当由女真人来掌管,皇太极总是唯一个汉人之命是从,真是丢尽了祖辈女真好汉子的脸。此次给遣出来攻打通州,又是因为得罪了范文程,更叫他心里憋着一口气。一路上不断催促三军趱路,行经黄村、弘仁桥,不过第三日黄昏,大军来到漷河河畔。

  这漷河又名新河,是从卢沟河流出,东入于白河的一条东西水道。河南有县,名漷县,万历的生母慈圣皇太后李氏,便是出身于此。漷县守官闻听大军到此,吓得屁滚尿流,当即献了簿籍开城投降。莽古尔泰不屑一顾,令一个参将前去草草交割了,自己却马不停蹄,率着大部来到县北马头店暂歇。

  马头店是漷河畔的一个小小村落,正与河北张家湾隔河对望。河上并无桥梁,莽古尔泰一面叫人去寻渡船,一面令各牛录额真率领本部四处打草谷觅食。一时间巴掌大的一个马头店,鸡飞狗跳,东西叫嚣,知得好歹的便任由粮食鸡鸭给鞑子夺去,乖乖闷在一旁不敢则声;有几个不识趣的扑将上去抢夺,当时便给鞑子的马刀劈开了天灵盖。后金兵抢得吃食,便聚拢来大吃大嚼,却将马匹放在田里啃过冬的麦苗。

  莽古尔泰手中握着一根半生不熟的羊腿,一面撕咬,一面对阿巴泰不住口地吹嘘,无非是说甚么三贝勒威名远播,明将望风归降等等,自夸之余仍是忘不了将范文程贬低一番。阿巴泰由得他滔滔不绝,只低头吃自己的干粮。

  忽然一个额真来报,说是搜遍了方圆三里地,竟连一块船板的踪影也不曾见着。阿巴泰心下暗暗吃惊,正要叫莽古尔泰不可造次,却听莽古尔泰已经咆哮起来,大骂那额真无用,叫他往更远处去寻。那额真红着脸领命去了,此番好半晌方才回转,说道仍是找不见船,却押了两个乡农来。莽古尔泰一脚将那两个乡农踹倒,厉声问道:“船呢?”那两个乡农不懂他说话,面面相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只缩在一团瑟瑟发抖。阿巴泰瞧不下去,一两个明猪的死活他并不放在心上,只是莽古尔泰这般暴躁,不免误了大事。当下拦住了他,对其中一个瞧起来老成些的乡农笑了一笑,伸手比划一个操舟渡河的模样。

  那乡农恍然大悟,连连摇头,不住地说些甚么。阿巴泰却也不懂,莽古尔泰更怒,又提起一足要踢。那乡农大骇,双手乱舞,一阵比划,总算比划得阿巴泰明白了些许,当下对莽古尔泰道:“听此人所言,似乎前些天此地尚有许多船只,不知怎的一夜间统统不见了。乡人谣传,说是出了鬼怪。”

  莽古尔泰目露疑光,似乎疑心阿巴泰也在欺蒙自己一般,许久方道:“汉人狡诈,以为毁了船只我便无法渡河。女真的勇士,便没了船只,涉也能涉过河去!”阿巴泰哭笑不得,耐住性子道:“那河好歹有丈来深,水流又是湍急,怎样涉得过去?”莽古尔泰给他一语问住,反躬自身,似乎也不见得便能过得去,当下就坡下驴,并不喝令三军渡河。

  阿巴泰想了一想,道:“不如勒令此地县官搭建浮桥。”莽古尔泰欣然允可,当下便叫人将漷县县令唤了来。漷县令姓胡,单名一个璐字,诨号人称葫芦,是个名副其实的葫芦官,平日里除却挟妓饮酒,借案冤钱,那是甚么也不会做的。此番鞑子兵至,他吓破了胆子,早早地便献了城池。听说鞑子元帅相召,忙不迭带着牛酒赶来讨好。

  莽古尔泰瞧着这个汉人的猥琐形象,心下不由得便是一阵厌恶。勉强对他笑了一笑,便板起脸来叫他一夜间务须搭起一座浮桥,否则尽屠漷县,一口不留。胡璐好容易明白鞑子酋长说的甚么,禁不住唬得两腿发软,裤裆湿了一片,滴滴答答地顺着大腿流将下来。莽古尔泰愈加厌烦,一脚将他踢了开去。胡璐如闻大赦,连滚带爬逃回衙去,当即四遣快手,拉夫、派工、敛料,有钱人家固然惹不得,那些无钱无势的,就连草房的房顶也给他拆了去。

  说便如此说,连一只船也没有,要搭浮桥谈何容易?直折腾到天明,便连草垛也不曾扎得完全。莽古尔泰大怒,一刀将胡璐砍做了两个半截葫芦。是日又延误了一日,不料夜间河面却上起冻来,莽古尔泰闻报大喜,便令三军明日一早踏冰渡河。

  谁知那冰瞧起来厚,人马走上去却毫不吃劲,一踏之下冰层断裂,哗啦啦陷下去几十个兵丁。莽古尔泰再不敢贸然行事,喝令三军向东而行,顺白河寻找渡口。只走得半日,便见河汊中芦苇丛间藏着许多独木小舟,莽古尔泰大怒,叫过昨日那寻船的额真来好一顿痛笞。那额真冤枉之至,却又不敢替自己辩解,说昨日寻过此处,并没有甚么船只。

  当下叫人回马头店去抓了几个船夫来,载三军顺序渡河。看看渡过十之二三,莽古尔泰便要阿巴泰一同上船。阿巴泰却说岸上人众须要管顾,叫莽古尔泰先行,自己最后才渡。莽古尔泰也不多说,自顾自的上了小船,一声令下,船夫撑起桨来,船儿缓缓向河心行去。

  莽古尔泰站在船头,左顾右盼,甚是得意。蓦然只觉脚底一晃,跟着天旋地转,扑通一声栽入了水中。还没醒过神来,只觉大腿上冷飕飕的一阵刺痛,伸手一摸,却有一股热流。跟着脚踝便给扯住了只往下拽。饶是他水性甚好,奋力踢开下面拉扯那人,挣扎着露出了头来,只见一个浑身漆黑的人跟着浮出水面,旋即又没了下去。

  此人水性比莽古尔泰好十倍不止,身上又穿了皮水靠,手中钢刺不住乱刺,莽古尔泰穿的是铠甲,本就沉重,何况天寒地冻,水冷如冰,与他缠斗片刻,渐渐不敌,腿上、臂上都被了伤。

  阿巴泰在岸上瞧得真切,连忙令人下水去救。说话间十几个后金兵跳下水来,游近莽古尔泰身边。那水鬼眼见不敌,虚晃一招,潜入水下不知去向了。莽古尔泰顾不得管他,连忙叫士兵将自己负着游回了岸上。

  一面裹伤,一面破口大骂明猪无耻下流,竟用这等阴谋诡计。正怒骂间,耳中却听对岸锣鼓堂堂,一阵惊天喊杀之声直冲云霄,不知哪里来的一彪军蓦地杀出。后金兵刚刚渡河,落脚未稳,加之方才人人亲眼瞧见主帅落水险些丧命,一个个毫无战心,给明军一冲之下大乱,有些便跳入了河中往回游去。一群没了马的骑兵,就如同没了壳子的乌龟一般,哪里抵得住早有准备的明军伏兵?

  莽古尔泰在这边跳脚不已,可是船只都已翻沉,除非生出翅膀飞过河去。他急得扯破了喉咙大喊,却哪里有半点效用?只眼睁睁地瞧着两千多人折却了大半。昔日女真人凭借马快刀利欺凌明军,今朝尽数报应了回来。

  明军冲杀一阵,主将一声呼哨,马队犹如来时一般如风而去。莽古尔泰欲哭无泪,指天叫地骂个不休。收拾起残部来清点伤亡,这一次遇伏总共折了六百二十一人,还有五百多人身上带伤,二十多人不知去向,多半是给敌人抓了活口。

  莽古尔泰又羞又气,他向以骁勇善战自诩,不料今日却中了如此卑鄙的一个诡计,可怎么有脸回去?给那范文程知道了,自己这一张脸皮更是没处可搁。莽古尔泰暗暗发誓,非要拿下通州,一雪前耻不可。

  当下令士兵打捞船只,架设浮桥,一通忙碌,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他吃过一次亏,这一回便十分小心谨慎,先叫二百人过河查探一番,确认并无伏兵,这才令大军渡河。两日之间,九千余兵尽数渡了过去。他已经耽搁了许多时日,过河之后却不敢冒进,只派了一枝千余人的先锋,兼程加鞭,赶奔通州,大部队却在后面慢慢行来。张家湾距离通州仅有几十里地,先头部队轻装突进,不过晌午时分便到了通州城下。

  通州城城门紧闭,城头上半个人影也无,只是一片死寂。先锋参将不敢擅作主张,令麾下一千余人且在城外五里安营,一面留意通州城动向,一面快马回报主帅莽古尔泰。莽古尔泰听了,恍然大悟,叫道:“原来明猪在漷河拖住我等大军,却偷偷弃通州城逃走了!”阿巴泰疑惑道:“何以见得?”莽古尔泰嗤道:“明猪向来畏葸避战,上次通州略战即克,你忘了么?内地守兵不比辽东,都是些贪生怕死的窝囊废,听说咱们万余大军迫境,还不吓得破了胆子!此刻定是逃之夭夭了。”阿巴泰将信将疑,但此行莽古尔泰乃是主帅,他又是第三贝勒,高过自己不止一头,只得任由他喝令三军快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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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23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二十三回

 

  祖大寿呵呵大笑,道:“百里果然奇计,咱们真刀真枪同鞑子作战,可还从来没这么痛快过!”他说这话倒也并非虚言,以往明军与后金交战,往往凭借火枪利炮以阵地战取胜,野战是能避则避,更不必说主动出击打这种突袭战了。虽则这一战是占了后金战马尚未过河的便宜,可是能有此大胜,究竟十分鼓舞军心。自从突袭部队回到通州,三军之中便传得沸沸扬扬,没能有幸参与偷袭的士兵,一个个都是摩拳擦掌,叫嚷着要上阵杀敌。

  桓震微微一笑,道:“此计能够成功,都要亏得两位总兵御下有方,否则咱们怎能从蓟州赶来通州,却毫不走露消息?”何可纲摇手道:“那是为将者本分,也不必多说了。方才探马来报,鞑子前部约有千人已然来到城下驻扎,城头守军照百里吩咐,躲在城头之下不露行迹,鞑子想是不曾瞧见才对。”

  祖大寿道:“咱们何不趁此刻鞑子大军未至,先杀出城去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桓震沉吟道:“鞑子前锋必是精锐之中的精锐,何况彼经漷河一役之后,屈辱无处发泄,所谓哀兵必胜,我军此刻出战,就算胜了,伤亡也必惨重。”祖大寿点头道:“也有道理。那么百里的意思是?”桓震笑道:“何不听听何总兵的高见?”

  何可纲略逊几句,当下道:“古语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军只需死守城池,彼迁延日久,主帅之心必躁,到时可以寻隙而破。城中粮食尚足支持半月有余,且守数日再作打算。”桓震截口道:“如此固然好,可是坐守城中未免不是长久之计,况且皇太极不知何时又会再攻京师,我等困于通州,岂不耽误了救援之机?”

  祖大寿冷哼一声,道:“不救也罢!”何可纲却道:“复宇不可说这等话。你我虽然一时见疑,毕竟还是大明臣子。家国有难,理当捐躯以赴,岂有坐视之理?”祖大寿涨红了脸,怒道:“你没瞧见督帅的下场么?老子不管甚鸟的君臣,督帅呕心沥血经营辽东,换来的也不过是一具重枷,我又何必……”神色一转,忽然望着桓震,气势汹汹的道:“百里,自从督帅蒙难以来,我一直信你重你,只是因为你说有法子救得督帅出来。可是这些时日以来我等只是屯兵不进,外不能拒虏兵,内不能遵君命,时至今日,大家早已是一根线上拴的蚂蚱,是好是歹,你总该告诉我二人一个由来!”桓震却不意外,望了一眼何可纲,但见他也是瞧着自己,似乎亦有此意。

  低头沉思片刻,道:“我并非有意隐瞒二位总兵,只是兹事体大,现下连我也无几分把握,是以不愿轻言。”何可纲点头道:“好,那么何时可说?”桓震想了一想,道:“莽古尔泰兵退之后,不论事态如何,都当和盘托出。”祖大寿叫道:“何必大绕圈子?这些天来我瞧你举动,多也猜出了三五分,祖大寿原就不是甚么忠臣,这一条性命也只肯卖给督帅而已。”忽然从箭壶中抽出一枝羽箭来,嚓地一声折做两截,指天发誓道:“今日之话,入于大寿左耳,出于大寿右耳,听过一遍便即忘记,决不会从第二张口中说出。若违此誓,教我万箭穿心而死。”说着拿眼望着何可纲,似乎在催他立誓一般。

  何可纲摇头道:“我不起誓。百里行事向来出人意表,却不是出卖同袍之人。我既信任于他,便无须立甚么誓。”桓震一时不知该当如何回答,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一个游击在外叫道:“几位总兵大人,莽古尔泰大军来到,似要开始攻城了。”桓震微微一笑,不慌不忙的道:“照先前安排好的办去罢。”那游击应一声是,匆匆传令去了。桓震对祖、何二人道:“二位大人何不同去城上观战?”

  于是三人一起上得城来,只见莽古尔泰指挥大军,如同潮水一般蜂拥而来。通州城头仍是瞧不见半个人影,守兵纷纷伏低了身子,静静地似乎在等待甚么。通州护城河约有丈宽,鞑子仍是祭出惯用的小车填土之法,一队队前锋推了土车,冲将上来。

  莽古尔泰在中军大声吆喝,瞧着土车队奔至距离护城河尚有两三丈远的地方,忽然一阵尘土飞扬,转瞬间竟不见了踪影,不由得大吃一惊。耳中只听城头鼓声隆隆,刹那间不知从哪里冒出许多人头来,上百个火团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城头飞将下来,落在方才土车队消失的所在,立时变做了一片熊熊大火。

  阿巴泰打马上前,大叫道:“不好!敌人在陷壕之中灌了火油,快叫前锋退后!”莽古尔泰虽然百般不甘,可是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下令鸣金。那火壕并不很深,后金兵身上着火,有些胡抓乱挠,爬了出来,没头没脑地狂奔乱舞,火油沾在旁人身上,登时引燃了一片。一些战马毛皮也给点着,主人自顾尚且不暇,哪有余力为坐骑扑救?只有一面狂奔,一面悲鸣不已。骑术稍差些的便给惊马摔了下来,人马来去践踏,也分不清是死在谁的脚下了。

  收兵回阵清点伤亡,好在退得及时,只折损了土车队的二百来人,此外略被火伤的不计其数。伤折人马却是小事,战马见了这等情形,纷纷惧怕后退,再也不肯向前冲杀。骑兵没了战马,那就如同没了双腿一般,莽古尔泰尽管恼怒,却也无法可想,只有下令暂且后退。

  通州守军又胜了一阵,士气大振,都在纷纷议论如何杀将出去,将鞑子一网打尽。只是主帅偏偏迟迟不下将令,叫他们等得好生焦躁。

  到得三更时分,莽古尔泰趁着夜色深沉,提兵来攻,想要打守军一个猝不及防。岂料城上竟然早有准备,热油大石一起伺候下来,几门大炮一齐发射。女真人虽然彪悍,一时半会却也攻不上去。莽古尔泰正在那里焦躁,蓦然听得背后炮声震天,明军的火炮不知甚么时候竟然在大营后面列阵攻了过来。

  后金兵这些日来连吃败仗,早没甚士气可言,此刻腹背受敌,更加无心作战。莽古尔泰身先士卒,大呼酣战,却是愈打愈显败象,渐渐给挤到了护城河边。总算阿巴泰尚有几分清醒,知道再要恋战不休,恐怕讨不了甚么好去,当下极力劝莽古尔泰绕过通州向西突围。

  莽古尔泰大怒,指着阿巴泰的鼻子骂道:“女真的勇士,岂有将后背朝向敌人之理?不退,不退,莽古尔泰死也不退!”阿巴泰也急了起来,作色道:“你一人执拗使性,莫要整旗的人陪你送了性命!雄鹰只要留住翅膀,终究还会高飞,若连羽毛也给拔光了,无非是一只草鸡而已!”莽古尔泰仍是执意不肯,阿巴泰眼见劝说无用,狠一狠心,掉转刀口,抡起马刀来,刀背狠狠砸在莽古尔泰后颈。莽古尔泰闷哼一声,伏在马背上不动了。阿巴泰连忙替他拢住马头,大声下令三军向西撤退。

  其实他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倘若西边也有火炮结阵拦阻,就算冲了过去,损失也不会小。岂知一路行去,竟然并无半个明军,就连后面的追兵,追了一阵,似乎眼见追赶不上,也就没了动静。阿巴泰又是欢喜,又是疑惑,一路战战兢兢,好容易挨到天明,又行一程,瞧见村落,叫人抓个乡农来问明了所在,却是到了通州西北方向的郑村坝。

  莽古尔泰苏醒过来,只觉颈骨酸痛欲裂,拔出刀来便要与阿巴泰决斗。阿巴泰一缩头,躲过他劈来的一刀,大叫道:“女真勇士的刀锋,从来不向着自己人挥舞!”莽古尔泰大声冷笑,怒道:“你算哪门子的自己人?”仍是一刀接着一刀地劈下。阿巴泰勒马连连闪避,莽古尔泰咄咄紧逼,忽听得锵然一声,自己劈出去的一刀给人架住了不能落下。定睛瞧去,却是阿巴泰的长子尚建。

  莽古尔泰怪叫一声,尚建是自己侄儿辈的,向来在面前连个屁也不敢大声放,如今却有胆量架他的刀,难道都跟着范文程那汉人学得不将他放在眼里了么?怒火冲昏头脑,便要与阿巴泰父子决一死活。

  尚建眼见父亲危急,不加思索之下架住莽古尔泰劈来的一刀,直震得手臂发麻,险些握不住刀柄。莽古尔泰的武勇在整个女真族人之中都是家喻户晓,说是小儿闻之不敢夜啼也不为过。方才自己救父心切,加上莽古尔泰方醒不久,竟然侥幸拦得他一刀。可是拦下这一刀之后,再也不敢正面与之相抗,一伸手,攥住父亲的马缰,将阿巴泰的马头带得偏了开去。恰好莽古尔泰又是一刀砍来,这一刀擦着阿巴泰耳缘掠过,在他耳廓上削出一道血痕。

  阿巴泰伸手一摸,只见鲜血和着头发粘了满手都是,不由得也怒将起来,自己好歹是先汗后裔,骨子里是努尔哈赤的血脉,虽然不比莽古尔泰身为三贝勒地位尊崇,可也不能这么给人折辱。一气之下,大声吆喝,拔出刀来,策马向着莽古尔泰冲了过去,眼看一场恶斗就要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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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24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二十四回

 

  尚建眼看伯父同父亲打将起来,不由得大为惊惶,莽古尔泰的武勇尽人皆知,虽然这么说话有些不敬,可是凭父亲阿巴泰的身手,那是无论如何也抵敌不过的。然而要他上去助拳,却又慑于莽古尔泰的身份地位,不敢妄动。一时间身子犹如钉在了马鞍之上,动弹不得。

  两人马头相错,双刀互砍,阿巴泰给震得虎口发麻,握不住刀,莽古尔泰仗势进逼,又是一刀兜头斩来。阿巴泰大惧,心道这疯子竟当真同自己搏起命来,那可如何是好?情急之下在马鞍上一个后仰,堪堪躲过这一刀,旋即大叫道:“三贝勒,你杀了我,不怕回去受大汗责罚么?”

  莽古尔泰一怔,闷哼一声,这一刀便悬在空中,砍不下去。虽说自打北京城下败与袁崇焕,阿巴泰便变做了皇太极的一条狗,可是说到头来,他究竟也不曾与自己当面作对。方才羞怒攻心之下动起手来,此刻稍稍冷静,便知倘若当真砍杀了他,于自己也是多有不便。那皇太极自从登位以来,便将自己视作眼中之钉,时时不忘抓自己的小辫子。阿巴泰虽是自己同父兄弟,却向来给莽古尔泰瞧不起,他的死活固然无足轻重,倘若因此给皇太极整治自己的借口,那可大大划不来了。

  皇太极的性子手段,与父亲努尔哈赤真是一般无二,想当年叔叔舒尔哈齐,自少年时便从先汗东征西讨,为他赴汤蹈火,冲锋陷阵,立下赫赫功劳。可是后来却给先汗削夺兵权,幽禁至死。莽古尔泰虽是努尔哈赤亲生儿子,可是自幼便对能征惯战的叔叔十分崇拜,就是舒尔哈齐给幽禁了之后,也曾偷偷探过他几回。见着当年叱咤风云的一代骁将,变做了形容枯槁的垂死朽木,年未满五十已经是白发苍苍,忍不住替他悲伤感叹。现如今皇太极继了汗位,自己也正一步一步地向着舒尔哈齐当年的下场行去,教他怎么能不恐惧?放着元凶罪魁不能动一根寒毛,却在这里与阿巴泰拼死斗活,莽古尔泰自己也觉得十分无味。

  尚建却是十分乖觉,眼见伯父悬刀不落,连忙上前挡在父亲马前,代父亲赔起不是来。莽古尔泰本就不欲继续闹将下去,见对方先低了头,虽是儿子代为赔礼,那与阿巴泰亲自求饶也没甚分别。当下顺水推舟,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阿巴泰也知不论皇太极还是莽古尔泰,都不是自己开罪得起的,心中一面暗骂,一面道:“通州眼下不能再去,三贝勒可有甚么打算?”

  这一问倒真将莽古尔泰给问住了,来时大汗的将令乃是教他攻打通州,可是照眼下的情形,明军在通州已然早有防备,瞧那日的火炮,大约是蓟州的辽兵不知何时偷偷赶了来驻守。凭自己手中这不足一万人马,就算攻打下了通州,也必伤亡惨重。正蓝旗元气大伤,正遂了皇太极的心愿。他莽古尔泰不是傻子,决然不作这等蠢事。

  可是要他就此回兵良乡,去受那范文程的奚落,莽古尔泰更是宁死不愿。此时此刻,他只想有甚么法子,能立下一个大大军功,哪怕没能打下通州,回去之后也有本钱见皇太极,更不必给汉人耻笑。通州既有辽兵屯驻,东向之路便给封死。南边早已给打了下来,此刻若要建功,只有转而向西,攻打京师。

  前者大汗听了那姓黄的汉人谗言蒙惑,分明北京已经将破,竟然撤围而去,弄得如此大功亏于一篑,他莽古尔泰想要第一个登上北京城头的心愿也没能实现。现下黄杰已经给发现了是内奸,早先那自然也就是缓兵之计了。可是大汗仍旧不知醒悟,反听了宁完我的胡说八道,一再向明帝卑躬求和,真是丢尽了女真人的脸,他莽古尔泰可不是这种窝囊废。辽兵既然以为自己攻打通州,必然全力在通州守城,不敢轻出。此时倘若轻骑奔袭京师,满桂已经死了,北京城里哪还有一员大将,能抵挡得住女真第一勇士莽古尔泰?倘若拿下了明京,岂但风头盖过了皇太极,那范文程在自己面前也必无地自容。

  莽古尔泰愈想愈是得意,不由得嘴角露出微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似乎已经将崇祯缚于马前,耀武扬威地跑马皇城了。阿巴泰不知他想些甚么,在旁唤了两声,莽古尔泰这才回神,扬鞭指着东南方向,大声道:“三军听者,咱们这就攻破明京,活捉明皇,把京城的男子变成奴隶,女子变成妾侍!”

  阿巴泰大惊失色,料不到他居然这般莽莽撞撞地便去攻打京师,当下出言相劝,力陈利害。莽古尔泰只是听不进去,阿巴泰言之再三,他竟暴躁起来,劈头就是一鞭,怒道:“你若害怕,大可以现下便滚了回去,向皇太极曳尾求饶!”阿巴泰给他言语一激,长久以来给皇太极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愤懑不平之气也涌上胸口,不因不由地涨红了脸,大声道:“阿巴泰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但凭三贝勒吩咐罢了!”尚建只觉不妥,可是父亲与伯父已经拿定了主意,他也不敢再谏。于是大军急行,直奔京师而去。

  这些时日以来,北京城经历了几番慌乱,终于渐渐的回复正常。先前以为鞑子不日便要打破城池,将他们生吃活剥的人们,见到虏兵撤围而去,都以为此难已过,于是上起诸部大员,下至市井屠沽,又都扬扬自得起来,只说天朝威仪震赫,鞑子兵临城下,不战而退,皇帝陛下洪福齐天,一时间上贺表歌功颂德者络绎不绝。

  崇祯皇帝原本战战兢兢,只恐皇太极卷土重来,可是一等两等,虏兵始终不曾再次围城,倒是达海一而再再而三的派人送来和书,言辞一次比一次谦恭有礼,昨天刚刚送到的第三封书信之中,甚至说甚么小国起兵只为官吏欺压,恳请皇帝陛下派一“好人”前往督察,一干野人得以打猎放鹰,便是快乐之处。崇祯瞧了这等胸无大志的和表,不由得放声大笑。前些天郁积在他胸中的惶惑恐惧,也都随着一扫而空。大明朝还是大明朝,他朱由检也依然是一个中兴的英主,这是任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虏兵围城正急时候那个惶急欲逃的崇祯,似乎已经从他的记忆当中消失不见了。

  心中这一根弦一旦松了下来,立时便想到前些天那几个捋虎须的逆臣来。挟虏悖逆的袁崇焕自不必言,还有他那几个部下:桓震、祖大寿、何可纲,竟也学着袁崇焕的样儿与自己叫起板来,当真不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该是到了杀一儆百的时候了。

  镇抚司大牢之中,袁崇焕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拖着镣铐挪动身子,让自己的视线朝向一壁之隔的另一间牢房,虽然实际上瞧不见甚么人,心中却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隔壁那人似乎也正想寻他说话,只听得铁铐叩叩叩响了三声,那人低低唤道:“袁军门,可醒着么?”袁崇焕答道:“并不曾睡。傅主事,你在想些甚么?”

  隔壁的囚犯,便是礼部主事傅山。前者桓震、祖大寿等人给崇祯罢职,傅山立时上表劝谏,替桓震辩护。崇祯大怒,连带将他也下了狱,与袁崇焕、桓震同罪。傅山官微职低,虽然平时朝中人脉尚好,可是当此关头,并无一个胆敢拿自己前途性命作赌替他说话的。傅山入狱之后,仍是每日作表上书,狱卒哪里肯替他传递?只敷衍一番,拿出去丢在茅厕了事。

  傅山苦笑道:“还有甚么好想,只盼鞑子速速退去,国家太平,也就是了。”袁崇焕叹道:“鞑子兵退之日,就是你我断头之时。”傅山惊道:“甚么?”袁崇焕微觉不对,奇道:“你与桓总兵是八拜之交,难不成他没对你说?”傅山不明所以,顺口反问道:“说甚么?”

  袁崇焕一怔,旋即想到桓震显然不曾将一切来龙去脉告诉给傅山知道。他们既有兄弟之义,何以却要苦苦隐瞒?想了又想,只觉其中必有道理在,一时虽想不出,却打从心里愿意相信桓震,当下摇头道:“没甚么,只是当日曾得桓总兵劝告,说陛下不容于我,早晚必加屠戮,可是战事未息,还要仗辽兵退虏,所以一时未必会取我性命。”

  傅山惊道:“陛下他……”他自入狱以来,这些时日同袁崇焕相处下来,早知他并非通敌叛主之人。但崇祯在他心目之中也是一代英主,所以忠奸不分,只是听了小人唆摆,只要有几个忠心臣子死谏,必定会回心转意,再度重用袁崇焕。现下听袁崇焕言道,桓震竟曾对他说过这等话,瞧这字里行间意思,分明是将陛下当作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看待,不由得叫他大吃一惊。

  袁崇焕虽瞧不见傅山神色,从语声之中却也感觉到他是十分惊讶困惑。其实当日自己初闻此事,又何尝不是与傅山一般的反应?时至今日,随着事态发展,桓震预言之事一一应验,也叫他不得不相信,一向以为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愿意性命相报的崇祯皇帝,竟然只不过是一个文过饰非的好面子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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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25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二十五回

 

  傅山怔了半晌,终于问道:“袁军门,既然你早知不免一死,何以不学兄长同祖总兵的样儿索性反了?”袁崇焕截口喝道:“谁说他们反了?他们只是……只是……”他嘴上说祖大寿等人绝不会反,可是话到口边,却不知现下他们的行径不是造反,又算甚么?一时间只是张口难言。良久,长叹一声,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袁某早已看得透了,大明如无桓百里,则亡国无日,大家都要做鞑子的奴隶;袁崇焕若学了桓百里,那就君不君,臣不臣,国将不国了。”

  傅山暗自心惊,料不到袁崇焕对桓震竟是如此信任,谁知道他们两个之间还有甚么千丝万缕的羁绊?却又有三分不甘,自己与他结义金兰,名分上亲如兄弟,可是说到头来,却还不如袁崇焕了解他深了几分。想及此,忍不住长叹一声。

  袁崇焕也猜出几分他的心思,正要想句话儿劝解,忽然听得铁栅声响,靴音橐橐,一个狱卒拖着步子走了进来,嘶哑着喉咙道:“奉陛下口谕,押袁崇焕钦审!”袁崇焕心中忐忑不安,自他入狱以来,这还是头一回有机会见到皇帝,不由得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喜的是皇帝终于肯面见自己,虽然只不过是提审,却有机会当面陈情;忧的是不知眼下外面战事如何,陛下突然召见,莫不成是战局恶劣,要自己出去重行带兵,挽回大局么?倘若真是如此,他倒宁可仍旧呆在牢里。

  傅山静静地瞧着袁崇焕给狱卒推推搡搡地带了出去,良久良久,目光仍是望着黑沉沉的牢门,身子石像一般纹丝不动,不知在想些甚么。

  袁崇焕给装在囚车之中来到刑部朝房,朝房之前早已搭好了御座,却是空荡荡地并没人坐在上面。他在寒风之中跪候良久,仍是不见皇帝驾到,忍不住记起当年平台诏对,陛下亲手解锦袍为他披上,那些时日君臣之间的推心置腹,现在想起来似乎都变做了一个天大笑话。等了又等,始终不见御驾来到。袁崇焕开始疑惑起来,说是钦审,总也该有几个大臣陪同,就算陛下事忙不来,大臣们总不能不早早前来恭候圣驾,可是瞧这架势,简直就像是特意提了自己来刑部门口跪着吹风一般,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又跪一阵,等来的却是一道押还待审的谕旨,两个羽林侍卫走上前来,一人一边架住他两条臂膀,就要押他回监。袁崇焕再也忍耐不住,挣扎大叫道:“陛下在哪里?陛下怎的不来?陛下,罪臣有话要说,求你见罪臣一面!陛下!”那几个侍卫充耳不闻,将他生拉硬拽地塞回了囚车中去,又再吱吱呀呀地拉回了镇抚司。

  囚车在街上行走,照例都须蒙着黑布,以防犯人走露消息,招来麻烦。袁崇焕来时并没觉察甚么异样,可是回去途中,耳中却听得街巷之间一片人仰马翻,女人孩子大呼小叫,似乎是出了甚么极大的变故。他心中担忧欲死,一再哀求询问,众侍卫只当不曾听见。

  悬着一颗心回到镇抚司,傅山正靠在壁脚假寐,听得镣铐动静,立时睁开眼来,叫道:“袁军门,你回来了?陛下可曾听你分辩?”袁崇焕摇头不语,任由狱卒推进了囚室之中,心中不祥之感愈来愈是厉害。

  他却不知,这个时候的崇祯皇帝,已经没有闲心来管他这个待罪臣子了。

  莽古尔泰挥师急攻北京,不过半日,兵锋直迫北京城下,正当广渠门。从前袁崇焕率兵回援,屯驻之地正在广渠门,后来袁氏被逮,辽兵大部东奔,只剩下赵率教一人带着千余兵马死守不动。崇祯皇帝并不许辽兵入内城屯驻,前者满桂战死永定门,大约是崇祯不再信任辽系将领,竟没叫赵率教出战。这一千多人未与其役,就在广渠门外死守营垒,一则是赵率教指挥有方,二则广渠门原就不是正当鞑子兵锋,一战下来竟然只折了十中三四。

  虽然如此,这些山海关兵屡经恶斗,已经损伤惨重,不堪再战。莽古尔泰以新败之师,挟羞愤之气,横冲直撞而来,赵率教猝不及防,一面敦促士兵加固据马鹿砦,一面火速叫人报上城去。

  现时的各路援军武经略是马世龙,文经略却是梁廷栋。崇祯皇帝分设文武两经略,原就是为了制衡武经略的事权,是以一应城防大事,都要文经略作主。马世龙得了回报,大吃一惊,一头急报梁廷栋知道,自己急急忙忙赶上城去督察防务。

  梁廷栋正在温柔乡中,听得鞑子再度来犯,吓得三魂去了七魄,顾不得穿妥朝服,连滚带爬地奔进宫去。崇祯皇帝接了和书,本以为只要叫个能言官员善加敷衍,从此相安无事天下太平,正在琢磨如何秋后算帐,惩治袁崇焕一党,哪知忽然间鞑子又再打来,当时将袁崇焕抛在了脑后,将梁廷栋好生呵斥一番,一面急宣各部堂官、内阁学士入宫商议对策。

  众臣得知这个消息,都是又惊又怕,匆匆赶进宫来,三三两两地议论纷纷。崇祯皇帝高坐文华殿,目光扫视一圈,忽然道:“韩爌何在?”众臣都是一怔,前两日韩次辅刚刚因为不堪弹劾上了表称病在家赋闲,当时分明是陛下御口允可,怎么今日自己反问起来?

  温体仁小心翼翼的出班奏道:“启陛下,韩大人偶染小疾,正在府中养病。”崇祯一呆,这才想起来是自己亲口批准了的,闷哼一声,问道:“虏兵攻城又急,诸卿可有退兵之策?”

  一班大臣终于给问到了这个天大难题,一个个抓耳挠腮,张口结舌。性子忠直些的如刘一燝、刘宗周等人,只说须得迎战,可是如何打法,怎样退敌,却没一个能拿出实在法子;奸猾些的象周延儒之辈,索性钳口不言,左右观望。

  崇祯皇帝见没人作声,指着前不久刚刚擢拔入阁的周延儒道:“周卿,你有何高见?”周延儒俯首道:“唯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而已。”崇祯心下很是不满,暗道我将你提拔到这个位置,难道是为了听你这些不咸不淡的套话来的?周延儒见皇帝神色不悦,话头一转,续道:“臣以为,退虏必先治军,治军当正军心。”抬头瞥一眼崇祯的面色,似乎并没甚么反感,这才续道:“袁崇焕挟虏要宠,通敌叛国,乃是鞑子内应。不杀袁崇焕,则无以震慑三军。”

  这套杀袁的调子,早在上一次大兵压城,满桂战死的时候他便已经唱过,那时因为一班御史跳出来攻击钱龙锡,崇祯给搞得心烦意乱,加之还对桓震等人抱着几分指望,也就不曾拿他当一回事。钱龙锡被逐之后,周延儒继之入阁,虽然平步青云,平日在朝廷之中却给韩党处处看扁。特别是那个刘一燝,更是在人前对他百般侮辱,扫尽了他的颜面。此刻又将袁崇焕之事提将出来,正是要坐实了袁蛮子的罪名,顺带重重打击一下韩钱余党。

  韩爌今日未朝,钱龙锡早已去职,朝廷之中东林势力大减,何况袁崇焕乃是皇帝钦定的逆案,周延儒振振有辞,一时之间倒没人能跳出来驳他。崇祯心中原有此意,正要开言,忽然一人出班跪下,大呼“不可”,定睛瞧时,却是翰林编修黄道周。

  黄道周是天启二年的进士,为人尚气节,贱流俗,性存忠孝,不媚权势,立朝守正,清直敢言。袁崇焕入狱以来,他便时常忿忿不平,屡次要上疏辩解,只是未得其门而入。钱龙锡罢职之后,便连夜草就一封奏疏递了上去,疏上,崇祯非但不听,反而斥为“诋毁曲庇”,著令回疏。道周遵令写就,尚未递得上去,眼下见得城防正急,周延儒却斤斤计较于杀袁,忍不住一腔怒火,迸将出来。

  伏地叩了三个响头,大声道:“陛下御极以来,辅臣获重谴者九人矣,一代之间有几宰辅乎?”崇祯脸色大变,霍然立起身来,黄道周把心一横,左右今日已捋了虎须,索性将周延儒温体仁一干人指斥一番,哪怕博个罢官归里,也就认了。

  昂起了头,朗声道:“今日朝廷之弊,不在袁氏通敌,而在佞臣媚上。陛下有大君之实,而小人怀干命之心。陛下欲整顿纪纲,斥攘外患,诸臣用之以滋章法令,摧折缙绅;陛下欲剔弊防奸,惩一警百,诸臣用之以借题修隙,敛怨市权。以察去弊,而弊愈多;以威创顽,而威滋殚。长此以往,乱视荧听,浸淫相欺,驯至极坏,不可复挽,臣窃危之!”[按此段话摘自黄道周本人奏折。]

  崇祯皇帝面色忽青忽白,他今日召对臣工,说到底压根不是要求甚么战守之策;在他心中,只是盼望着有那么一个大臣,能代他说出“迁都”二字。鞑子兵去而复返,崇祯皇帝已经对固守北京不抱任何希望了。现在的他只是想着迁都,离开北京这个是非之地,逃到南京去东山再起。可是身为一国之君,这种话是决不能从自己口中说出的。婊子要做,牌坊更加要立。正像当年自己即位那样,要大臣们一请二请三请,最后为社稷江山计,勉为其难,忍辱负重,这才是他的帝王架子。可没想到廷议之下,非但一向善于揣摩自己心思的周延儒失了灵,还跳出个难缠的黄道周,说话句句都是暗指周温二人,几乎已经挑明了说自己受了周延儒巧言蒙蔽,叫他怎么能不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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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26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二十六回

 

  崇祯皇帝恼羞成怒,大声喝令将黄道周廷杖五十,轰出殿去。掌刑太监揣摩圣意,使足了力气,板子噼噼啪啪打将下去,血花四溅。黄道周一面咬牙挨打,一面高声大呼:“臣今日不尽言,臣负陛下;陛下今日杀臣,陛下负臣!”他毕竟是文弱士人,五十板打过,已经是气息奄奄,仍是伏在地上支起上身,含糊不清地道:“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这是周易师卦中的句子,“师”者,率师征战也。这句话是说,出征得胜归来,国君下达命令,论功行赏,封官晋爵,小人可赏,却不能允其参政。一面说,头颅往地上一垂,昏了过去。

  一众朝臣瞧着同僚在面前给杖得血肉模糊,都是心惊肉跳不已。崇祯连声喝令拖出去,一面威严赫赫的道:“还有人敢替袁崇焕求情开脱,便是一般的下场!”

  这一来吓得众臣个个钳口,更无一人敢提迁都之议。崇祯暗自心焦,难道真要自己御口说出来不成?那样一来他的面子却又朝哪里摆?可恨那周延儒,平时似乎十分乖巧,现下当真用到了他,怎么却变成了没口的葫芦!君臣相视半晌,终于无话可说。崇祯皇帝铁青了一张面孔,悻悻然退朝而去。

  回到自己寝宫,忽然想见一见自己的一双宝贝儿女。连日来忧愁国事,就连父子天伦也都顾不上了。崇祯的父亲光宗贞皇帝早已驾崩,母亲刘选侍,则是给父皇活活打死的。十七年间,朱由检从来也不敢公开去祭祀自己的母亲,只是悄悄向太监打听母亲下葬的方位,偷着拿些钱让侍从去为母亲祭扫而已。直到哥哥天启帝朱由校无子早逝,将皇位传给了他,朱由检才真正能够光明正大地追悼自己的母亲。他封早死的母亲为孝纯太后,将她从简陋的坟墓中迁出,与父亲光宗合葬庆陵。可怜的刘氏,又要去受那个无情郎的折磨了。

  也许是因为母亲不幸的经历,崇祯的嫔妃很少,而且很重视家庭,与子女妻妾的关系也很好。人穷则反本,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崇祯已无父母可呼,能够寻求安慰的,也就是几位皇后、嫔妃,以及一子一女了。

  想着两个孩子在膝头爬上爬下的可爱模样,崇祯皇帝多日紧绷的面孔也不禁露出一丝微笑,当下叫小太监去请周皇后同皇子慈烺、公主媺娖来一同用午膳。[按《明纪》载,长平公主闺名媺娖。媺,美也。娖,《说文》谨也。《明史云长平为周后所出,谬也。长平生于元年,时周后正怀有身孕,并于次年产太子慈烺。所以有学者推测长平可能是宫人所生而过继给周后的,因为周后第一个女儿坤仪早夭,很可能是为了冲喜。本文取这种说法。]过不多久,周皇后自己怀中抱着慈烺,身后跟着一个乳娘,抱着媺娖一同走了进来,却见崇祯皇帝斜倚在龙椅之上,竟然睡了过去。

  周后不敢作声打扰,唤小太监取锦被覆之,崇祯皇帝霍然睁开眼来,虎视眈眈地望着那小监,只唬得他两股战战。良久,方才松弛下来,挥挥手叫他退下,对着周后笑道:“几日不见,皇后可想念朕?”周后眼圈一红,垂下了头去。她虽是女流之辈,却也略懂得国家大事。方此危急存亡之时,陛下坐着都会打盹,还能想起她来,已经是感恩不尽了,哪还有半分怨望之辞?怨天怨地,也只怨自己嫁了个一国之君的丈夫。其实在她心中,丈夫是不是国君压根不是那么要紧。想当年在信王府的日子,虽然过得战战兢兢,可是夫妻两个总是同心协力,互相支撑着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时至今日,周皇后仍然忘不了当年陛下初入宫时自己为他做的那一包捣糕。

  她却不能在皇帝面前哭哭啼啼,只不过伤感片刻,旋即抬起头来笑道:“慈烺同媺娖整日叫着要父皇抱呢。”说着将怀中的慈烺递将过去。崇祯皇帝呵呵大笑,接过儿子来用力举高。慈烺高兴得手舞足蹈,媺娖在奶娘怀里瞧见弟弟与父皇戏耍,忍不住艳羡,将身子扭来扭去。

  崇祯一手抱住慈烺,笑道:“莫急莫急,媺娖乖乖也有份的!”伸另一臂将媺娖也揽在怀中,顺势在椅上坐了下来,将两个孩儿一边一个的放在大腿之上,笑嘻嘻的道:“媺娖给父皇唱歌儿罢?”

  媺娖时年不到两岁,学会说话也没多久,哪里懂得甚么歌儿?只是寻常听乳娘宫女哼的小调,记了断断续续的几句在心。听得父皇逗自己唱歌,也想在父亲面前显露一番,当下睁着圆圆大眼,想了一想,奶生奶气的唱道:“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里十三、外十八,骑白马,带把刀,城门底下走一遭。”这是南京流传的一首童谣,南京城初建之时原是十三座城门,后来太祖朱元璋发现东郊皇宫距离钟山太近,对军事防守不利,遂又下令利用应天府城外围的黄土丘岭,用砖砌一部分外城墙,先后开了十八座城门,是为里十三、外十八。

  崇祯听得这童谣,面上神色便是一变。这一天来他心中一直想着迁都南京的事情,只是左右为难下不得主意。此时此刻从孩子口中唱出这歌谣来,莫非是上天借媺娖之口告诉他当真该迁回南京龙兴之地去了么?

  周后见皇帝脸色不豫,连忙扯了媺娖一把。媺娖不明所以,睁着大眼瞧瞧父皇,又瞧瞧母后,疑惑道:“媺娖的歌儿唱得不好么?”说着眼泪便在眶中溜来溜去,几乎便要掉了下来。崇祯强颜笑道:“好,好得紧。”恰好小太监奉上四色点心,崇祯顺手取了一块糕,放在媺娖口中,道:“父皇请你吃糕。”媺娖咬了一口,嚼一嚼,咽了下去,却道:“这糕儿不如鹅油酥好吃。”

  崇祯一怔,只听她又道:“胡妈妈做的鹅油酥、软香糕,是这世上最最好吃的东西,父皇怎么不尝一尝?”胡妈妈便是她的乳娘,祖籍南京,又与周后相处极好,时常会做些南京糕点给媺娖吃。那甚么鹅油酥、软香糕,都是南京的风土小吃了。

  斜了周后一眼,冷冷的道:“公主饮膳自有膳房打理,为甚么叫乳娘下厨?”周后给他问得一怔,一时张口难答,只觉皇上似乎忽然之间心情恶劣起来了一般,小心翼翼的道:“是,臣妾知道错了,以后再不如此。”那胡妈妈见皇帝发怒,早吓得跪地求饶不止。崇祯瞪她一眼,心中只觉这个教会女儿唱南京小调,又做南京糕点给女儿吃的奶妈十分可恶,厌烦不已的道:“赶出宫去。”媺娖虽然年幼,倒也明白了父皇要将奶妈轰走,立时大哭起来。慈烺压根不知怎么回事,见姐姐如此悲伤,却跟着凑起趣来,大声号啕。一时间殿上便如打翻了开水锅一般,人仰马翻。

  崇祯再也忍耐不住,一叠连声地叫周后退下。周皇后如履薄冰一般抱着皇子公主去了,只剩的朱由检一人跌坐在椅中,如石像一般纹丝不动。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他仍是枯坐在那里发呆。

  此间城防急报来了数次,马世龙紧急调用人手出城列阵阻挡莽古尔泰,数战之下鞑子固然暂时退却,可是北京守军折损更大,五军营几乎损伤及半,监军太监邓希诏更是逃去无踪。崇祯皇帝听了败报,只觉得心若死灰。文臣武将不可信用,他才复用太监;可是现下连太监也背叛了自己,那又要去用甚么人来守护自己的江山?一时间仿佛整个天下都来与他作对一般。怎么办?怎么办?

  正在他忧心如捣之际,旁边忽然有一个细柔的嗓音低声道:“皇爷可是在烦心满鞑子?”崇祯抬头望了一眼,只见那人生得膀阔腰圆,虽是不全之人,眉目间却隐有威武之色,原来是司礼监的太监高起潜。这高起潜在内侍之中素以知兵著称,天启时候也曾经代皇兄总监辽东兵马。虽然只懂得割头冒功,可是哄得皇帝开心,也就愈来愈得信用。后来崇祯即位,裁撤监军宦官,便将他召了回京,留在司礼监听用。

  高起潜引起了崇祯的兴趣,他是先帝信用之人,自己即位之后一直不敢委以重任,可是阉党已经倒了两年多,早已经成不了甚么气候。眼下兵事正急,倘若此人能有法子解北京倒悬之危,那也说不得了。当下问道:“你可知道眼下局势?”高起潜小心翼翼地俯首道:“奴婢略有所闻,东虏兵势甚锐……”

  崇祯不耐烦地挥挥手,道:“这些废话不必多说了。你告诉朕,现下该当如何是好?”高起潜闭口不言,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战栗道:“奴才不敢说!”崇祯摆手道:“你说,朕不怪罪就是。”高起潜又犹豫许久,这才道:“金陵龙蟠虎踞,天堑险固,下临全楚之地,包举中原之势,此太祖龙兴之地,帝王之宅也。”

  崇祯怦然心动,想不到这句话竟是从一个太监口中说了出来!南京,南京,难道这真的是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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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27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二十七回

 

 

  良乡后金大军驻地。

  皇太极与范文程已经接二连三地收了数起战报,先前说是莽古尔泰轻军冒进,在途中伏,损折了数百士卒,听罢心中竟有几分高兴。其实说句实话,他之所以教莽古尔泰率军攻打通州,并不是真的要取通州。试想那通州位于京城同蓟州之间,往北去便是昌平、顺义,正与宣府三卫接壤,前者虽然暂时攻下二地,可是不久又为山西援军复夺;蓟州又有桓震、祖大寿等人大兵屯驻,倘若当真取了通州,只有三面受敌,取之无益。

  范文程一世聪明,却如何会想出这等鸡肋也似的计策来?原来当日他听宁完我说了黄杰的来历,心中便有一个想法,要用这敌人的降将做一枚弃子,替后金大军东归,打开一条通路。当时战局,后金铁骑虽然横扫京畿大地,可是自从袁崇焕下狱、祖大寿东奔之后,昌黎、永平、迁安、蓟州一线已经由辽兵把守得严严实实,辽兵不比腹里的明军,早在先汗在位时候就教人十分头疼,何况自从桓震、袁崇焕任职辽东,更是不但枪炮犀利,纪律也日渐严明,俨然一支常胜之师。前者复掠广义,虽说当中有范文程故意诱敌的成分在,可是明军居然打下了女真人的城池,这也显而易见,辽兵已经是今非昔比了。

  棋看三步,正当八旗子弟在中原肆无忌惮之时,范文程已经在琢磨大军的退路了。原路退出长城恐怕是不成的了,要东向打开山海关,也没那么容易。良乡大军一动,蓟州辽兵必然很快收到消息,闻风堵截追击,倘若己方不能速战速决,歼灭昌黎一带的少数守军,任其与蓟州援军汇合,那要突破这条防线就殊为不易。良乡到昌黎的路程,几乎是蓟州到昌黎的三倍,就算明军反应再慢,恐怕也能赶上。如何抢夺这个时间,成了范文程心中的一条难题。

  黄杰的出现,替他解决了这个难题。当日他借口捉住了奸细,却故意放黄杰逃走,在黄杰离去之前,密密嘱咐他道女真大军将要北袭通州,叫他设法将桓震的兵力尽量东调,以利行事。范文程心中清楚,那黄杰本是汉人,前者因为无法自处才来投降,此刻给自己如此对待,多半也冷了心肠,回去之后必会将所知后金的“计划”和盘托出。以他这等降而复叛的将领,哪里还能受桓震信任?桓震听黄杰声称将取通州,必会想到这是诱敌之计,目地便是教他以为永平危险,调兵去援,却要趁虚攻取通蓟。如此一来明军主力必然西移守备通州,叫他与莽古尔泰在通州打得不可开交,自己这边就好出一轻旅,袭取永平、昌黎了。

  莽古尔泰攻不下通州,原在范文程逆料之中,可没成想这蛮汉几番受挫之后,竟然昏了脑袋跑去攻打京师,这一来他的整个战略布局,可就全数打乱了。京师守军虽然脓包,可也并非一朝一夕所能攻得下来。莽古尔泰若是在通州与明军相持,自己这里尚可装作不见;现下他在京师城下打得热火朝天,大军倘若不发援兵,不论对正蓝旗的大小贝勒额真,还是对自己这里数万将士,都十分说不过去。范文程心里清楚,自己身为汉臣,虽然深得大汗的信任,却也因此招来了不少嫉妒,女真族人之中如莽古尔泰一般将他恨入骨髓,时刻等着抓他小辫子的并不在少数。若是任由正蓝旗在京师溃灭,不论对谁都没法子交代。

  然而要援,又不知从何援起。除却莽古尔泰所领正蓝旗外,余下各旗之中挑选出的万余精锐已经给自己遣去急攻昌黎,今早接了回报,说是昨日已经同守军交上了火,敌人似乎是有大炮,一时没能打得下来,未知目下战况如何。倘若不能一攻而下,给援军赶了去,形成久战局面,那就颇费手脚。好在明京危急,通蓟守军决不能置若罔闻,怎么也要发兵救上一救,好歹也算个牵制。想了许久,范文程便向皇太极进言,大军直迫京师,一则救援正蓝旗,二则先前数番求和书信明皇均未理会,此刻正好迫他签一个城下之盟。

  皇太极自然言听计从,一声令下,五六万大军拔营起行,浩浩荡荡地杀奔京城去讫。

  当晚桓震收到京师告急,马世龙写来辞意极其谦卑的一封书信,内中大赞桓震、祖大寿等人赤心为国,转弯抹角地要他们不计前嫌,念在同为大明臣子,速速回救京师。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给足了辽东将领面子,倘若再不答应,不免就要与这位新任的经略结下冤仇。这且不说,京师被兵而为人臣者置若不顾,遍天下也没这样的道理。祖大寿与何可纲对视一眼,均觉此番是非回去不可了。只是以崇祯皇帝的行径,又有谁能保证他不会如对待督帅一般对待自己?两个人心中都是忐忑不安。

  桓震提起信纸,抖了一抖,笑道:“两位总兵以为该当如何应对?”祖大寿睁圆了眼睛,并不作声,何可纲却道:“救亦不是,不救亦不是。”桓震接口问道:“何以见得?”何可纲叹道:“百里心中尽知,何必却来问我?”顿了一顿,还是解释道:“马大人以经略之尊位而对我等如此低声下气,想必京师已经到了紧要关头。此刻再使意气,不但京师有破城之虞,更将上起陛下下至百官的整个朝廷得罪尽了。辽东许多物资都要腹里供给,现下咱们虽然为了督帅的性命暂时违逆朝廷,可是倘若当真决裂,往后又该如何立足?此其一也。倘若任由虏兵占据京师,我通蓟辽便给包裹在中间,成了无局之局,以后再不可守,此其二也。”说着叹了口气,黯然道:“若是督帅知道我们为他一人而致京师惨被兵祸,哪怕死了也都不能安乐。他一心要做忠臣,我们又岂能令他无颜去见大明的列祖列宗?此其三也。有这三条,可纲以为,京师非救不可。”

  祖大寿听得连连点头,桓震大笑道:“何总兵高义亮节,所持皆是正理,桓某焉敢异议?此事就此决定了。”话头一转,道:“只是咱们共有两个炮营,一个已经调去守卫永平、昌黎,方才战报,后金大军约一万人,已经在攻打昌黎。正如前者推断,范文程明里声称攻打通州,那是故意叫我识破他的浅显计谋,诱使我等错以为他要将我军主力牵制在永平一线,实际却是去取通州;我若当真作这般想,将大军调去守卫通州,那就是中了他的诡计。好在他却不知黄杰乃是我们的内线,此次可谓千钧一发。只可惜好容易埋下的一个内间也就此作废了。”回身在地图上指着永平一带,道:“此二地不但是虏兵东归之途,更是咱们辽东部队在中原期间运送枪药给养的咽喉要地,决不可失。倘若敌人再行增兵,我们的守军不见得能够坚守。以我之见,还是再分些兵过去的妥当。”

  祖大寿点头称是,沉吟道:“炮营到得京师恐别有用处,不宜再分。何况炮车行军不快,还是遣一支火枪队去的妥当。”桓震拍手道:“震也是此意。但不知何人为将方妥?”何可纲一怔,旋道:“此地军士多是百里部下,百里自然是去不得的。”瞧着祖大寿道:“至于我与复宇……”祖大寿不知他是何意,尚未来得及答话,便听桓震道:“震心中却有一个人选,不知可去得否。”说着冲门外唤道:“进来罢!”房门应声而开,外面站着一人,长身赪面,虽只做寻常士卒打扮,眉宇间却自然透出一股威风凛凛。祖、何两人定睛瞧时,却是当年宁远闹饷之时坐御下不严,给袁崇焕削职回卫的左良玉。

  桓震笑道:“昆山可听见方才我二人说些甚么?”左良玉摇头道:“小人不敢偷听。”桓震哈哈大笑,道:“昆山何必骗我?我素知你虽然身在行伍,却始终胸怀谋略,岂能不处处留意?”左良玉一时不知如何答话,桓震已经扯着他进来,关好房门,道:“我知以你才能,担当此任正是大材小用。但你须知当年袁军门将你罢黜,倘没些许战功,终不好为你复职。此番昌黎战事虽然要紧,却并不难守。你只坚壁不出,日子长了,虏兵自退。哪怕昌黎有甚闪失,只要保得永平安稳,也算你大功一件。”

  左良玉听了桓震一番说话,原本僵硬的神色渐渐化开,一拍胸膛,大声道:“良玉虽说大字不识得一个,可要说起打仗杀贼,却不甘心落在人后。这两年来可憋坏了俺,正好去寻满鞑子发泄一番。”桓震又说几句慰勉话儿,见祖、何两人也无异议,便叫他点五千兵火速开拔不提。

  [历史真是令人感慨,桓震发现左良玉的才能而提拔他,但倘若他知道后来左良玉的兵军纪败坏以至于“淫污之状不可言”,他现在还会给左良玉这个机会吗?又或者在不同的历史之中,压根就不会出现那支类同“群盗”的左氏部队?另,左良玉史载是个文盲,我努力寻找替他取昆山这个字的人但未找到。有待知者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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