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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玄幻小说《空明传烽录》作者:公子易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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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52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第一百五十二回

 

  此时进退两难,桓震想了又想,灵机一动,道:“文先生产于泰西,可通几何测量之法?”文森特点了点头。桓震笑道:“前者传教士利马窦携来之书,经徐老大人协同翻译,仍有许多不曾译出,震忝为老大人门下,眼看家师春秋已高,体力衰迈,不能荷此重负,甚想助他毕此大功,只可恨不通泰西语言,如今天假文先生于我,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说着便草书一封,教他带了去寻徐光启说明缘由,徐光启向以几何原本不曾全译为憾,得此良机,多半不会放过。桓震更极力撺掇,劝他上奏朝廷成立译书局,专译外国典籍备观,一来叫中国人多了解些世界总是好的,二来如此便叫文森特既不得闲,又不能常在自己身边刺探,却是一举两得。

  文森特眼珠转动几下,似不愿意,转念一想,却又欣然应允,接过了信小心翼翼地藏好。桓震微觉不对,便想改口,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没有恰当理由,倒确实不好翻悔。好在译书局尚属无边之事,到时候若有异状,再想对策不迟。

  好容易折腾完一阵,便安顿雪心住下。军旅之中严禁携带女眷,按道理应当将她送回密云或是石匣营去。可是天色已经近黑,北地盗贼颇多,暗夜行路诸多不便,是以只好明早再说。好在雪心来时便做男僮打扮,倒也没人疑心。不料夜长梦多,就在营中宿这一宵,竟出了大事。

  他二人虽是未婚夫妻,但究竟未行合卺之礼,桓震不得不避嫌,将房间让给雪心,自己却去城东军营之中巡视。他挨寨慢慢巡查,间或与士兵交谈几句,见士气尚盛,心中略感宽慰。只是不断有人询问袁崇焕的下落,叫他又是心酸,又是难堪,不知如何回答。幸好黄杰始终跟随,很是机灵,数次帮他遮饰过去。阿敏来到此地已经数日,桓震一直不曾与之会面,这一次也是过门不入,存心要晾他一晾。

  眼看快要天亮,正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分,桓震巡罢了军营,与黄杰漫步城中土街之上,缓缓回官署去。忽然镗镗镗一阵锣起,许多士兵手忙脚乱,打了火把尽往官署方向奔去。桓震大奇,顺手拉住一人,喝问道:“无我将令,尔等为何擅动?”那士兵头也不回的怒喝道:“桓大人遇刺,还要你龟儿子甚么将令?”桓震大骇,旋身拍拍在他面上打了两记,喝道:“谁遇刺?我这不是好好的么?”那兵这才举起火把熟视桓震,见果然是主帅在此,不由得大惊,颤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小人正在值夜,忽然闻得刁斗之声,周大人急令人来报知,说桓大人在指挥使衙门遇刺,叫金副将速速领兵往衙门去助拿刺客,怎么桓大人……”

  桓震不及与他废话,一把将他推开,拔步向衙署狂奔,半道上夺了一个游击的战马,一路加鞭,顷刻之间便奔至指挥使衙门。他拍马直入,但见后堂密密实实的围了许多人,达海垂头丧气的给押在地下,排开人群瞧时,只见门缝中流出一滩血来。

  众人似乎已经知道桓震并未被害,见他来到,并无丝毫诧异,反自动闪开一条道路,放他进去。桓震一颗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来,翻身下马,一步步向自己房间走去。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前面仿佛是悬崖峭壁,再走一步便要跌个粉身碎骨,眼看距离房门只有数尺之遥,却像悬隔千里万里,怎么也挪不动步子。

  周延儒迎上前来,摇头叹道:“尊阃何时前来,咱们竟不知晓,否则也可加派人手翼护……唉!”说着连连搓手叹息,一脸沉痛之色。

  桓震眼前发黑,勉强冲他点了点头,咬牙推开房门,但见雪心倒卧血泊之中,胸前衣服已经给人解开,身旁还摆着一个药箱,显是军医已经来诊治过了。周延儒从旁道:“达海这奸贼,百里待他犹如上宾,不加困锁,他竟趁禁卫不慎溜了出来,前来刺杀百里。黑夜中看不真切,又不知百里竟尔出外,竟然误刺了尊夫人。”桓震心知他们必是解了雪心衣服谋图救命,才发觉她是个女子,这等时候也不好追究下去,只微一咧嘴,算作“知道了”,俯身抱起雪心放在床上,回身关了房门,提起药箱来替她包扎。

  军医在后叫道:“桓大人,令夫人命中要害,已经身故了!”桓震恍若不闻,只是细细替她上药包扎,满心都是悔恨愧疚。她这年纪本应该做个天真无邪的少女,每日针线女红,等着长辈许配佳偶,可是只因为当年救了自己一命,却落得现今这般下场,早知如此,何如当日便任凭自己死了?该死的苟活至今,不该死的却一命呜呼,这世道还有天理么?罪魁祸首本是达海,但他此刻满心谴责自己,竟然全忘记了。

  他将自己关在房内,一关便是三日三夜。周延儒怕他有失,教人数番探问,送来饭食饮水,他都不加理睬,也不食用。黄杰一直领数十兵驻守门外,

  到得第四天早晨,房门竟然开启,黄杰连忙迎上前去,叫了一声“桓大人”。桓震嗯了一声,劈头问道:“达海何在?”黄杰只道他要砍杀达海报仇,犹豫道:“达海虽然十恶不赦,终究是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桓震硬生生的道:“带达海与宁完我来,再去请周大人、梁大人以及各位侍郎、主事,今日我要与虏议定和约。”说罢不顾而去。黄杰怔了半晌,好容易惊觉,连忙叫人分头去办。

  不多时宁完我、达海带到。周延儒等人也应约而来。达海昂首挺胸的给亲兵推搡进来,一见桓震,先是一怔,旋即冷笑道:“杀你不成,是达海无能,死无怨怼。”桓震理也不理,只从怀中取出一迭纸片来,掷在达海面前。达海凝立不动,宁完我疑疑惑惑的捡起来瞧时,却是一份和约的草本。细碎条文也不必说,扼要的共有三条:一是明金疆界自今以后以三岔河为界,以西属明,以东属金;三岔河以东原有居住女真族人,原迁徙者听其自便,不愿迁徙者以大明人民相待;二是蒙古各部及朝鲜是否归顺明朝,抑或仍依金国,各听自便;三是明金约为兄弟之国,十年之内互不相侵,十年以后或兴或衰,各安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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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53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第一百五十三回

 

  宁完我看了,但觉这份草约比先前温和许多,三岔河西原本已经给明军控制大部,后金再行死守并无意义;蒙古诸部与朝鲜已经归附,不是明朝一句话就能拉得过去的,再说倘若明朝真来拉拢,与后金相比也是鞭长莫及;要说十年之内互不相侵,正合了大汗稳住明朝动向,肃清内部异己,壮大自己实力的心思,虽然十年有些太长,但这个世道就是有能者说了算的,到时自己发难,谅明朝也不能怎样。怕就怕在自己休养生息的数年之间,辽东部队日渐精良,到时候八旗未必仍是敌手了。

  想了一回,偷眼瞧瞧达海,见他向着自己微微眨眼,当下心里有了底,笑道:“桓大人此约果然十分有心,无奈完我做不得主……”桓震打断他道:“那末甚人却做得主?”宁完我沉思片刻,道:“除非遣人报知大汗,由大汗裁夺。”桓震未置可否,鼻中冷哼了一声。宁完我注目瞧他神色,却如古树静水,波澜不惊,甚么也瞧不出来。

  良久,桓震忽然道:“也罢,便由得你去回报。”说罢转身离去。宁完我便写了书信,照理这信送出之前须得经桓震亲自查验,可是一连数日,桓震窝在房中既不见客,也不出巡,宁完我百寻不得,焦急难耐。营中对他监视似乎也骤然松弛下来,本来自从达海行刺事件之后,周延儒便加派人手看管他二人,可是自打桓震提出这份和约,原先总跟在他身后如影随形的亲兵便一个个不见了踪影。宁完我愈来愈奇,终于买通了一个看守兵丁,与他掉换衣服,偷偷潜出,去桓震住处打探消息。他本以为桓震新近丧妻,仍在悲戚之中,是以不肯见客,不料伏在窗前一探之下,竟然大出意料。桓震房间之中灯火通明,挤得满满一屋子人,大家七嘴八舌,都在指着一张辽东大图议论纷纷。有几个是他战阵上见过的金国奇、张正朝,还有许多他不认得的将领,不过看服色盔甲,都不是甚么泛泛之辈。桓震居中而坐,对一人问道:“毛帅之兵到了何处?”那人上前躬身为礼,昂然道:“谨遵桓帅钧令,毛帅遣耿、尚两位大人,各率四千精兵,分五十余路乔装乡民而进,已经在鞍山一带齐聚,后方粮草源源运送,只等一声号令,便可突袭辽阳。”

  桓震拍掌道:“好!虏之精锐在外,城中尽是老弱。我出其不意,必能一鼓而下。”黄杰道:“眼下最要紧的是拖住了议和的金使同皇太极数万大军,我已教人赶去给皇太极送信,就说大人诚心和谈,但两国盟书必须要他画押,请他暂且慢行,等待我与宁、达二人磋磨。”桓震点头道:“好。”回头吩咐亲兵道:“宁完我但来寻我,一概推病不见。”那亲兵诺诺答应。

  宁完我听了,大吃一惊,所谓毛帅想来必是皮岛的毛文龙了,细瞧那自称毛文龙部下之人,果然生得膀阔腰圆,脸色黑红,肌肤粗糙,颇似常年在海上风吹雨打的。可毛文龙这人向来桀骜不驯,不服明廷管束,怎么却肯听从桓震的命令?这其中的缘故宁完我来不及多想,但毛文龙倘若真的秘兵屯集鞍山,攻到辽阳也只要一日多功夫,辽阳守军都是老弱之辈,加上毫无防备,一战之下必无胜算。辽阳一失,就是没了根本,更加断了大军回撤的后路,那可怎么是好?

  宁完我不由得想起上次恩格德尔的事情来。那回恩格德尔自桓震手里逃回,说甚么明军已经同林丹勾结起来进攻辽沈,当时还因为要不要相信这消息起了一场争执。后来事实证明那不过是桓震的惑敌之计,可是这一次呢?同样的计谋连用两次,在宁完我想来,桓震决没愚蠢到这等地步。难道真是给自己无意之中窥见了明军的动向?这么说现在桓震同自己慢慢磋磨,甚至避而不见,都是在拖延时间,以便毛文龙从后包抄辽阳了。

  这可大大不得了,宁完我偷偷溜回自己房中,熄灯独坐,手心后背都涔涔渗出冷汗。须得赶紧设法报知大汗才是,可是怎么个报法?自己与达海孤身在此,哪一个也脱身不得。明军的信使是决然不可能替他将消息传递出去的了,看形势除非两国盟定,否则桓震也决不会放他离去。想来想去,宁完我终于一咬牙,拿定了主意。

  次日,两位金使一起求见桓总镇、周阁老。桓震先前仍是祭出推病大法,闭门不纳,周延儒也推说事务繁忙不暇会晤。宁完我明知两人都在说谎,忽地大声叫道:“桓大人,你若肯见我,今日盟约便可签字画押了!”话音未落,只见房门豁然而开,桓震一身戎装地跟在周延儒身后走了出来,那周延儒也是全副朝服打扮,显是早有预备。

  宁完我心中忽然有一种不祥之感,怔了一怔,不由自主地扭头便走。达海尚不知道怎么回事,瞪着眼叫道:“老宁,你做甚么?”宁完我回身冲他使个眼色,对着周、桓二人一躬到地,谢道:“完我方才只为求见心切,故此随口编造,盟约还是要我大汗亲阅,二位大人万勿见怪。”

  桓震微微一笑,竟不理睬宁完我,顾自对周延儒道:“周大人,咱们临行时候宗伯交待甚么来?”周延儒会意,道:“温老大人言道,谈判必有磋磨,长短尽可争之,但若金使有意隐瞒,便是毫无诚意,可先斩后奏,哪怕两国就此开战,也是在所不惜。我大明堂堂天朝,不能给菆尔小邦戏辱。”桓震颔首道:“周大人记得清楚。”他两人一问一答,全没将宁、达二人放在眼里。宁完我不由得又疑惑起来,一时间只觉无所适从,虽然皇太极给了他二人拟约定盟的权力,可是此时此刻却不知道是用了好,还是不用好。达海在一旁冲他连使眼色,他也只做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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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54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第一百五十四回

 

  周延儒似乎已经瞧出甚么端倪,走上前去将达海拉过一旁,低声道:“本官有一句话,不妨直言相告。”见达海点了点头,这才续道:“今日之盟若定,你尚有一线生机;若不能定,宁完我自会给送回沈阳,你却必死无疑。”达海瞪大了眼,摇头道:“你们汉人讲究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我不信。”周延儒冷哼一声,道:“汝之取死之道有二:汝与桓大人有杀妻之恨,听闻这女子幼年便聘与桓大人,伉俪之情甚笃,你却一旦杀之,此必死之一也;彼女方为朝中温尚书收为螟蛉,佳期已定,尚未合卺,你此刻断其性命,无疑便是断了桓大人的晋身之路,你且自估量,他能放过你么?”

  达海说不出话,许久方道:“那怎么办?”周延儒笑道:“我早瞧出宁完我受你节制,你不如抛开了他与大明定盟,那时必然会送你去北京面见新君,朝觐之后,他便想寻隙杀你,也没机会了。”达海甚觉有理,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于是著名的古北口之盟就此一锤定音,周延儒命人摆上香案祭享天地,又遥拜北京方向,之后周延儒、梁廷栋、达海以及其他随行明官依次在盟约上签字画押,就算礼成了。自始至终,并无一个人提及仍然身陷虏中的崇祯皇帝,以及舍身从龙的一干文武官员。

  大事已毕,周延儒便令即日开拔,昼夜兼程赶回北京。长城一带防务桓震早已安排妥当,辽军大部由金国奇带领,顺永平一线出山海关撤回原防地,自己直辖的一个营五千人仍随他回北京去。照道理讲,虏难既平,桓震作为边将该当径归汛地,可是他藉口护送使臣,又要跟着回京。周延儒不知出于甚么考量,竟然一口应诺,倒大出桓震意料之外。

  赶回北京,已经是二月初一日。桓震亲自护送雪心的灵柩回温府,当着温体仁之面抚棺大哭,发誓终身不娶。温体仁也陪着掉了几滴眼泪,不住责备自己保护不周,致使雪心落入匪人手里,更说无论雪心在与不在,此生当以子婿视他,永无变更。

  他离了温府,第一桩事情却是搬家,新宅是他自己出去租来的,两进一厢,地方甚是宽敞。桓家本无多少家具,两个仆人一齐动手,加上雇来的两个工人,不过大半日便搬完了。桓震看看天色已黑,当下打发了雇工,叫仆人自去安歇,这才打开后门,发了一个暗号,不多时后巷中抬过一顶轿子来,顿在后门外。

  桓震舒一口气,撩起轿帘,低声道:“好了雪心,此刻没人,可以出来了!”轿中应声钻出一人,竟是雪心无疑。桓震拍拍她肩,笑道:“要你装死,可真委屈了!”

  原来当日桓震将她独个儿留在房中,雪心卧着寒衾冷枕,听着北地厉风,半夜不曾睡着。忽然听得窗外人声悉嗦,跟着有人伸进刀子来撬门别闩,不由得吓得灵魂出窍,一颗心怦怦跳个不住。一眼瞧见木架上悬着桓震的一副盔甲,灵机一动,连忙跳下床将护心镜摘了下来贴在胸前,她料想来人意在桓震,倘若寻人不得,不免别生事端,是以藏好了护心镜之后仍钻回被窝去仰面躺着,丝毫不敢做声。

  达海摸黑进来,隐约只见床上有人,决想不到竟然不是桓震,当下估准了胸膛处猛力刺了几刀,跟着仓皇而逃。总算雪心福大命大,上苍护佑,这几刀竟然都刺在护心镜上,达海做贼心虚,全没觉察落刀有异。

  饶是如此,雪心仍是痛得险些晕去,勉强支撑着爬了起来,她自不知行刺之人便是金使,只道是甚么仇家对头派来的刺客,当下灵机一动,割开自己手腕放出血来,用水调了泼得满地都是,那模样便像刚杀死了一个人一般;跟着自己卧在门口,静等有人来救。军医给她看伤,发现是个女子,当即屏退了闲人,两人独处房中。雪心趁机将事情始末一一相告,要那军医助她演戏。

  桓震初进房间几乎给她吓死,但将她抱到床上之后,雪心突地冁然一笑,一块大石头这才落地。他那时已知是达海所为,正要带雪心出去,忽然心念一动,想到要她装死加以利用,这才安排下这么一个局。雪心早已由得力之人先行护送回京,那所谓棺材自然也就是空的了。棺中桓震详详细细地写了一封书信,明言要雪心装死的缘故,以及往后的打算。

  他料以温体仁这等性格,必然开棺验看,果然不错,天色将明时候,温府便来了人,自称先去桓家旧宅,又一路追寻到这里来的。桓震暗暗咋舌,黑夜之中能够查得如此清楚,温体仁养活的爪牙可真不同一般。一面答应梳洗之后即去拜见,这才将来使打发走了。

  临出门前,他又去雪心窗下,隔着窗子看了她一眼。她大约也是累了,躺在暖被中睡得甚熟。桓震不由得想起昨晚她对自己说的一番话来:“但求桓哥哥安然无事,雪心就是做甚么傻事,也无所谓。”一时间只觉得天地间唯有这个女子是自己决不能辜负的,无关甚么男女情爱,只是为人的道理叫他不得不这样。

  他本以为温体仁叫他去定是有关雪心之事,没想到见了面竟然一字不提。温体仁一见他来,亲自下阶相迎,拉着他手道:“太子平安回归,多赖贤婿之力,老夫代社稷生民多谢了!”说着就是深深一躬。桓震这才想起自己前些时候上奏朝廷,说与虏兵接战,彼仓皇逃走,将太子遗下,被自己接回的。急忙跪下还礼,连称不敢当。温体仁笑道:“功在社稷,何必谦抑?”挥手一指,道:“这些位大人们都是听说贤婿还朝,特地来瞻仰贤婿风采的。”

  桓震顺他手指方向望去,但见周围人等尽是朝中所谓温党者,大多还是自己的上级,更有本衙门的御史史褷、高捷等人,不由得心里便是一沉。只是却不见周延儒,不知因何未至。当下恭恭敬敬地上去参见了一遍,温体仁这才道:“咱们今日都是自己人,各位不妨说说,如今朝廷大事,可怎么好?”说罢深深叹了口气。桓震斜瞥他一眼,见他虽然叹气,却无丝毫忧戚之色,显然自己心里早有了打算,不由得暗暗一笑,也不开口,静听旁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却大都是主张扶立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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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55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第一百五十五回

 

  他忽然想起在古北口与李经纬的一番谈话来,太子不曾离京半步的底细,福王想必已经尽知。他会不会抓住这一个把柄大做文章?按说太子乃是皇室正脉,不论他离京不离,都该继承大统;可是福王若以立长君为藉口起兵,也不完全是师出无名。即如本朝英宗,被也先掳去之时并非无子,但于谦等人仍然力主策立其弟祁钰,就是以英宗子见深年幼,不足以当国难。

  正在出神,忽听一人大声道:“诸公所言差矣!”众人循声望去,却是新任的礼部右侍郎王应熊在说话。此人天启间便在朝为官,直做到了詹事,桓震入朝时候他已经丁忧回家,直到上月才奉诏复出,为礼部右侍郎。是以桓震与他虽然同是川人,交情却并不深厚,限于数面之缘而已。应熊为人学识渊博,才思敏捷,性子却谿刻强很,朝臣大多避而远之,只有周、温二人引为心腹,援以自助,咸与亲善。温体仁见说话的是他,当即挥手止住众人喧哗,笑道:“非熊〔应熊字也〕有甚高见,不妨说出来共商一二。”

  王应熊逊道:“不敢。应熊方才静听诸位大人议论,各有长短,但无非都是主张策立新君。”温体仁点头道:“似乎确是如此。但体仁以为此议并无不妥。”王应熊微微一笑,道:“太子既是正统,自有仰承大位之理,不必复言。宗伯大人胸中想必已有成竹,幼主冲龄,如江陵秉政何?”江陵便是张居正。当年万历爷幼年践阼,靠的就是首辅张居正,国势几于富强。居正自己也是权势倾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句话隐然是说,倘若太子登基,温体仁便有做张居正的机会了。

  温体仁知道他话中并无恶意,忍不住捻须微笑。王应熊话头一转,却道:“如此固能天从人愿,但昭陵时无福王,更无建虏,宗伯可曾想过?”昭陵便是万历皇帝的老爹穆宗庄皇帝了,他驾崩时候既没有留下势力格外强大的藩王,也没有甚么紧迫的外患,加上一帮德高望重的老臣扶保,小翊钧登基可说无惊无险。如今形势却又不同,有明一代以来从没有过福王这样气焰嚣张的藩王,万历皇帝本打算废了太子改立常洵,却给一班大臣拼死阻止,于是便对福王大加封赠,加上福王本人性子贪残,多年刻聚下来,竟有“洛阳富于大内”的说法。他会不会借此良机夺回原本便“属于”他的皇位,谁也不敢说。

  温体仁何等聪明,只要王应熊少加点破,便明白其中深意。遂问道:“那么非熊之见,却当如何?”王应熊笑道:“为今之计,当尊太子监国。”桓震恍然大悟,太子监国而不即位,那对于温体仁掌握权力来说并无太大区别,但既然是监国,就是还承认崇祯的合法地位;既然老皇帝尚未死去,也没被拉下马,福王又凭甚么来抢夺国柄?

  温体仁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犹豫道:“固然有理,可是名不正则言不顺……”王应熊微笑道:“章献肃明可鉴也。” 章献肃明,乃是宋朝真宗刘皇后的谥号。真宗晚年多病,政事多断于刘后,待到仁宗即位,太后便与皇帝一同临朝,帝位左,太后位右,垂帘决事。他说了这七个字,便再不言语,退在一旁去了。桓震细细琢磨,崇祯当初企图出走,临行之前怨怒周皇后将太子藏匿民间,挥剑斩杀之,幸而被太监救起不死,但已经是一个废人,还谈甚么垂帘听政?另外的袁妃田妃,也早从驾北狩去了,况且即便二妃还在,有史以来也无妃子垂帘之理,朝臣们断不可能答应。王应熊说这话,却是甚么意思?

  一时间厅中一片沉寂,桓震一来不愿在这时候做出头鸟,二来确实也不知道王应熊的心思,遂闭口不言,静观情势。忽听自己的顶头上司、副都御史张捷道:“仆有一策,请为宗伯密陈之。”说着用眼角扫了一眼在场诸人。众人知道这是要与温体仁密谈的意思,张捷是温氏心腹,哪怕不情愿也没法子,当下纷纷告辞。温体仁也不挽留,亲自送到门口,却轻声在桓震耳边道:“贤坦先在偏厢暂候,少刻老夫仍有话说。”便有一个仆佣上来引路。桓震点了点头,无意中瞧见王应熊那边,却也有一个家仆引着望后面去了。

  他心中一动,便想寻机与他说上几句。好在两人竟是向一个方向去的,桓震一待温仆送上茶来退去,便同王应熊招呼起来,有意无意露出些四川口音。王应熊果然大感兴趣,论起籍贯来,却是一在川西嘉定,一在川中巴县。两人认了同乡,说话瞬间亲近许多。桓震瞧他谈兴甚著,当下觑空子转弯抹角的问他何以垂帘。

  王应熊先是顾左右而言他,后来给桓震问得急了,索性道:“少刻宗伯与张大人谈毕,自有分晓,百里何必急在一刻?”桓震碰了一个钉子,不敢再问,只好与他闲扯些巴中风土,心中却是火烧火燎地等着温体仁速速遣人来请。

  不久果然有家仆来,却是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温体仁单请王侍郎到前面叙话,请桓震再等片刻。温氏此举,一般看来真是无礼之极,桓震强忍着不敢发作,又坐回座位喝他的茶去了。一边暗想,看来温体仁究竟还是不完全信任自己,莫非自己做了甚么弄巧成拙的事情?

  又过一个多时辰,看看日头将过申时,桓震中饭尚且未吃,早已经饿得腹中擂鼓如雷,盼来盼去,总算盼得温体仁亲自来到,一进门便大声笑道:“屈劳百里久等了!若不嫌弃,请与老夫同进薄膳何如?”桓震客套两句,便也由得他拉着入席。席间温体仁半句不提日间与众人议论之事,只是一味劝酒布菜,搞得桓震心痒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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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56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第一百五十六回

 

  看看酒过三巡,菜上五味,温体仁忽然住杯不饮,正颜厉色的道:“贤婿大大错了!”桓震吃了一惊,酒杯脱手掉在桌上,登时酒水淋漓。温体仁哈哈大笑,道:“此刻有雷乎?竟失箸哉!”桓震讪笑两声,仍不知他所指何事。

  温体仁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低声对他道:“百里安排下雪心诈死之意,老夫已经尽知,无非是要异己之人以为我翁婿反目为仇,将来彼若有异动,不免阴结百里为助,如此则可以知己知彼,然否?”桓震点了点头。其实他的真正用意并不在于此,所谓对付异党不过是瞒骗温体仁的藉口,真正的目的却在于日后温体仁垮台之时自己不致受他牵累。温体仁这等奸狡之人,与他绑在一起,岂不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么?

  温体仁见他点了头,续道:“然则百里此议却是大大的错了。试想那文震孟之流自恃清高,你先允为我婿,既已不入彼等之眼,如今仅以我女亡故反目,便是翻复小人,更为彼所不齿,你还指望彼等有事与你商议么?”桓震默然,温体仁所言并非全然无理,单看上回在徐光启处张溥对他何等痛恨,便知道这一帮老学究、老东林们是怎样唾弃自己了。想想如今的自己空怀济世之志,却迫得要与温体仁为伍,不知该当痛哭,还是长叹。

  事已至此,恐怕温体仁也是看出了他做墙头草的心思,才来对他说这一番话的。不过他说的确有道理,蝙蝠既做不得,只有死心塌地的做兽了。忠臣易除,奸佞难防,自古以来理皆如是,温体仁这老狐狸,眼前究竟还不是自己斗得过的。

  当下痛心疾首地认了一番罪,温体仁知道他还有利用价值,便也不为已甚,温言抚慰一番,就要他将雪心送回,为二人择吉成婚。桓震见他又提起自己最头痛的事情,当下寻些言语别开,故意问起那张捷所献之计。温体仁得意道:“也没甚么了不起的,无非李代桃僵而已。”

  桓震心里一动,他们不会当真这么大胆罢?虽说皇后深居后宫,可是总也有抛头露面的时候,万一给人识破,那就大事不妙。何况别人瞒得,难道皇后娘家也瞒得过?

  温体仁方才自觉已经收服了桓震,一时得意忘形,漏出了这四个字,立刻便觉后悔,任凭桓震怎么再问,只是闭紧了嘴巴不肯出声。这一席草草而散,桓震回去之后,即便趁夜将雪心送回了温府不提。

  次日朝会,果然有大臣上表请太子监国,周皇后垂帘。是时朝中老臣尚有文震孟、李标等人,大都力持不可,左都御史曹于汴反对尤力,至与体仁当廷相争,几于殴斗。体仁不能抗,讪讪而退,归使张捷、中书原抱奇等人交本劾于汴,云于汴为钱谦益座主,翼护谦益,狼狈为奸,且云于汴及韩爌并及尚书孙居相、侍郎程启南、府丞魏光绪朋奸党固,目为“西党”,以五人皆籍山西也。周延儒操纵阁议,竟票拟令于汴自陈其罪,于汴不能自辨,遂谢官去。

  温体仁大为得计,即擢张捷代于汴位,而以桓震代张捷为左副都御史,仍总镇锦州。于汴既去,文震孟等人鉴其前车,先后屈服,但力持非先立辅政大臣不可。遂定议拥太子监国,以周延儒、温体仁、文震孟、黄道周、徐光启辅政,加震孟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入阁预政。另会推温体仁、徐光启、礼部尚书郑以伟入阁参机务,补韩爌等缺。是时阁臣共有五人:周延儒、温体仁、文震孟、徐光启、郑以伟。五人之中,周温本为一党,文虽异之而羽翼不成,光启笃信耶稣,向不肯与人争斗,郑以伟本以词臣晋身,文章奥博而短于票拟,自称“富于万卷,窘于数行”,有等于无。一个内阁,几乎成了温家天下。

  二月十四黄道吉日,周皇后坐凤辇,垂香帘,率领群臣祭告社稷祖宗并遥告当今,拥立太子监国,懿旨云仿嘉靖八年南巡例,常朝于文华殿视事,以太子幼,以辅臣五人佐之,军国机务悉听启行。

  二月十五,五辅臣从太子见金议和使,用玺于古北口盟约。

  同日,桓震上疏言边事,云我军胜虏者在火器,而不如虏者亦在火器。所以胜者以火器之利,所以不如者,以火器之慢也。请大练火枪骑,并市边取马。疏入,准编练新军,擢桓震为兵部右侍郎,仍兼前职,巡抚辽东,全权行新军事。而市马之议则驳回不准。先袁崇焕下吏,辽东经略之位虚悬,言官议以兵部尚书孙承宗补,疏入不报,而论守山海关功,加承宗太傅。承宗疏辞,复益廕尚宝司丞,赉蟒服、银币、羊酒。承宗闻而不自安,不久连疏引疾。方半月而得请,赐银币乘传归。这是后话了。

  是夜,程本直夜访桓震,说以辽东形势:祖大寿在辽东亲缘广植,前以袁崇焕在,故能安靖一方,此时袁崇焕既去,以桓震无根无底者焉能与之拮抗?故桓祖之并存也,必每事掣肘,不能为变世之治,不若新起炉灶。桓震愈听愈觉有理,然而也愈加奇怪,不由得问道:“这话是你自己要来对我说,还是受谁之托?”程本直微微一笑,道:“受谁之托又有甚打紧?桓大人只要知道,世上还有一个人真正为大明着想,也就是了。”桓震一怔,正在琢磨他话中深意,却听程本直续道:“那人要我转告桓大人,温体仁鹰豺之属,一时不便拂逆,然切莫入涅俱黑,则天下人之幸也。”桓震问道:“先生说新起炉灶,然当往何处而起?”程本直笑道:“凡有兵事处则可也。”说罢大笑而去。桓震觉其言之未尽,急忙追出门外,只见一乘马快鞭扬尘,顷刻便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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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57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四 明谟谐弼襄一人 第一回 雄兵归辽去外侮 顽童弄药炸东林

 

  上卷书说到,皇太极以举国之力兴兵侵明,范文程使反间计陷袁崇焕于藩篱之中。危难之时桓百里一肩挑起大任,退强虏,御外寇,周旋于朝野各股势力之间。最后建虏终于逸去,崇祯随之北狩,温体仁等人藉口扶保太子监国,暗窃国柄,朝中虽有文震孟一干老臣,但实力远不足以与温党相抗。事定论功,桓震升秩一级,擢为左副都御史、兼兵部侍郎,巡抚辽东。

  这诏书一下,桓震便觉出不对来,按说自己出身既微,声望又不甚著,人脉更加比不上一班宿将,骤然凌驾于祖、何诸将之上,正是三岁之童怀金过市,无非招摇引盗耳。说起来自己如今的情形,倒与袁崇焕初任辽东有几分相似,都是坐了直升飞机一般提拔上来。可是袁崇焕既有单骑巡边的壮举在先,又继以宁锦大捷、恢复广义的战功在后,更要紧的是范文程一条反间计,固然将袁崇焕从帅位上拉了下来,可是却也令他在辽东兵将心目中的威望已经无可动摇。

  眼下袁崇焕下落不明,经略之位便是空的。自己以巡抚视辽事,无疑就是整个辽东的军事主脑。辽兵辽将无论是不是拥护他的,逢事总难免将他的举措与袁崇焕在时做个比较。所谓盛名在前,这辽东的摊子不好收拾。何况还有祖大寿。程本直说得对,祖大寿在辽军之中的亲戚加起来少也几百口人,岂是轻易应付得来的?是以桓震得了任命之后,丝毫也不迟误,立刻又上一折,请叙各入卫军将战功,并赠恤殉国地方属员。这折子却没人说个不字,因为入援的部队不光来自辽东一地,大同、宣府、河南等处皆有兵来,以身殉国的地方官也大有人在。这么许多人,朝里总有些裙带关系,哪怕是桓震不提,多半也要有人提将出来。此刻这话给桓震抢先说了,这些人还以为桓震在对他们卖好,岂有不推波助澜之理?于是票拟发下部议,消息一经传出,有门路的纷纷钻营,没门路的便只好望洋兴叹。

  桓震不愿得罪辽东老将,是以在温体仁面前力陈利害,祖大寿、何可纲、赵率教等人封赠皆厚,其中祖大寿擢镇守辽东总兵官,赐银币等物有差,并荫一子锦衣副千户,一子百户。镇守辽东总兵官本是旧设,驻在广宁。后来广宁失陷,也就名存实亡了。此刻复设,大半是因为广宁既复,可以借以扬威;二来祖大寿已经是锦州总兵官,再要晋爵,可只有这个办法了。北京城破,袁崇焕下落不知,祖大寿心里早已有谱,以后辽东再不是督师一人独大的格局。桓震巡抚辽东,他心里本是不服的,自以为战功资历样样过之,只因为他做了温体仁的女婿,便有这等沾光好事,他姓祖的可不服。不久却听说桓震力主复设镇守辽东总兵官,且以自己任之,便又改观起来,以为桓震虽然平步青云,究竟靠的是裙带关系,到底还是不敢得罪自己这等宿将。祖大寿以为桓震着意与他为善,便也暂且收起刁难心思,打算待桓震上任之后,观其行止,再作打算不迟。

  赵率教加太子太保,以左都督移镇永平,兼辖蓟镇八路。前蓟辽总督刘策被逮下狱,该缺尚无人补,赵率教移镇永平,实际便是河北一带最高长官。从袁崇焕时候起,蓟辽总督便不管辽东事务,所以赵率教虽然升了一级,与桓震却成了互不相辖。何可纲进右都督,加太子少傅,挂征辽前锋将军印,辖宁远一卫。当年袁崇焕定辽东军制,关外总兵虽然只辖宁远,却以锦州隶之。这么一来何可纲便辖宁锦二卫。辽东三军皆赐牛酒,其余诸将以下各有赏赐不等。

  桓震知道奖功罚怠是激励将士的法子,此刻军心未稳,罚不可过甚,然奖却不可不厚。是以认真翻检了一遍职官名册,检出有才能有军功的二十余人,如曹文诏、黄杰、左良玉、曹变蛟之属,都请以厚赐。黄杰年方二十便官加游击,少年得志,遂更名曰得功以记之。

  正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加官晋爵,有人无故得罪。有一个麻城人梅之焕,少负材武,时以右佥都御史巡抚甘肃,说起来还算桓震未曾谋面的同事。京师戒严,梅之焕奉诏入卫,不料将行之际西寇忽然来犯。之焕留兵击之于贺兰山,连战连胜,随即引军而东。哪知祸不单行,军中悍卒王进才却又杀官叛乱,西走兰州。之焕不得已,先平其变,复又整军东行。这一来便延误了时候,等赶到京师,敌兵早已经退得无影无踪,莫说奖赐无分,更被落职候勘。是时温体仁早已柄政,想起当初与钱谦益党争,之焕曾经上书右袒谦益,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批了一个除名下都察院按问。

  都察院的建制以左、右都御史为尊,左、右副都御史次之,左、右佥都御史又次之,下又有经历、司务、照磨等属。外官巡抚、总督地方者,虽然多兼御史头衔,但只是为了方便行事,其实并不是专门负责纠劾百官、辨明冤枉。照道理说,虽然此时桓震尚未离京,可是审讯梅之焕的事情怎么也轮不到他。只不过大家都知道桓某人乃是温体仁的私人,这梅之焕又是宗伯大人亲自交下来的。办得重了,于法无据,恐怕落人口实;办得轻了,宗伯发怒可比甚么国法都来得可怕。索性一推六二五,丢给桓震办去,左右是他们翁婿自己家事,旁人乐得做个甩手掌柜。

  桓震接了这案子,却也着实头疼。他以为梅之焕是个人才,不愿就此将他罢黜,何况多个朋友总多条路,自己根基尚浅,却又何必寻人过不去?当下便起了替他开脱的念头。可是温体仁交办的事情,要糊弄过去着实不易。这一下直想了一日一夜,最后还是从徐光启处讨来个主意:将之焕削籍遣戍义州,正在桓震属下。对温体仁却说此人心怀不满,须得严加看管,是以放在自己属地。温体仁还以为他忠心替自己着想,丝毫不加怀疑,便照准了。之焕这头上路,那头桓震却又从这遣戍的事情上记起一个人来:便是当年一封书信将他荐在耿如杞幕下,带他走进仕途的赵南星,可不也是遣戍代州去的么?当下托人在兵部、刑部打听他下落不提。

  转瞬之间时候已经五月初六,桓震藉口留京毕婚,迟延了两个多月不曾赴任,在京中四处打通关节,交游官宦。温党中人个个巴结自不必说,其余人等但非东林的,也都不愿与他作对,更有几个颇谈得来的,内中有一个十分值得一提,便是范景文。

  范景文是吴桥人,出身官宦世家,行事很有特立独行之风。当初魏奄柄政,他虽为同乡,却未尝一诣其门,然而也并不党附东林,自云“天地人才,当为天地惜之。朝廷**,当为朝廷守之。天下万世是非公论,当与天下万世共之。”后来推病挂冠,到崇祯初年又复出为太常,北京戒严之时已经做到了河南巡抚。那时天下皆率兵勤王,景文也带八千人入卫,就驻在昌平,军纪严明,一无所犯。桓震军过昌平时,还曾赖他供给粮饷。兵事既解,景文擢兵部添注左侍郎,来京陛见,他却不愿阿附温党,是以给闲挂了起来,迟迟不得外任。

  桓震无意之中听得兵部属员闲谈说起此人,心中便是一动,当晚便备了礼物前去范氏客寓拜访。

  真是无巧不成书,一进范宅,迎面便撞着一人满面怒色奔将出来,几乎抱个满怀。桓震闪身避过,定睛瞧时,却是张溥。他对张溥印象极为恶劣,但道路偶遇,也无恶语相向之理,当下客客气气的同他招呼起来。张溥上回在徐光启处当面咒骂桓震一番,当时虽然不知,但徐光启是个温厚长者,事后岂有不暗地告知之理?后来因为与后金议和之事,张溥又纠集了一班公车起来上书,盟约既成,崇祯并未放还,东林士人咸以为出于边将把持,大呼朝纲将隳,正在四处奔走,谋罢周温二相,重定辅政大臣。

  今日张溥便是前来游说范景文,却给一颗软钉子碰了回去。范景文只说自己职微官轻,唯以安靖地方为念,朝廷中事非所预闻。张溥明知他是不愿意同东林搅在一起,只好悻悻而去。他本已生了满腹闷气,迎面又碰上桓震这个丧门星,焉能给他好脸色看?冷不防一口痰唾飞来,正击中桓震鼻梁。

  桓震心中大怒,却不伸手拂拭,只微微冷笑一声,快步绕过张溥,径入内堂。张溥眼见桓震对他视若不见,那比奋拳相击更叫他感觉屈辱,一时气得愣住了。待到回过神来,寓主已经闭起大门,只好骂两声国贼,废然离去。

  范景文这些时候滞留京中,耳朵里却也灌满了桓震桓百里的大名。闻他亲自来访,却并不喜出望外、倒履相迎,相反神色间却是淡淡的,似乎桓震来与不来于他都没多大分别一般。桓震心想此人要么是当真到了范文正一般宠辱不惊的地步,要么便是在那里装腔作势,一面同他寒暄一番,就势感慨道:“梦章兄功劳著于国家,偏偏为小人所沮,不能一展所长,可恨,可惜!”

  范景文哈哈一笑,道:“昔日仆与人谈,尝言‘天下万世是非公论,当与天下万世共之’,仆之是非公论,也自有后世评说,何必如东林辈汲汲于一时哉!”桓震一奇,时人议论东林,抬举者多,非议者少,范景文偏偏如此说话,莫非是与东林中人有甚么过节?范景文不待发问,自行解释:“仆自入仕途以来,自以为名节自励,无愧于心,东林诸人偏要网罗我为其党羽,我不愿附之,彼便诋我以小人之玷。方东林之行于世,核人品者,乃专以与东林厚薄为轻重,岂笃论哉?”

  桓震叹服不已,暗想此人果然颇有意思,难怪当时一群酸儒望桓震之名而远走,他却肯坦然相晤,毫无难色。他是河南巡抚,而桓震方瞩目福王,言语之间便着意打探福王在河南的经营情形。哪知道一问之下范景文慨然叹道:“豫有福邸,而民不聊生矣!”桓震讶其说话大胆,毫无顾忌,当下请教究竟。

  范景文想了一想,道:“民之所惧者唯扰而已,而扰民之厉者莫如差役。国法,钱粮有收户、解户、驿递有马户,供应有行户,都是自民间检择有力之家充之,名曰大户。照理说大户该当以本地最富之家充任,然富家往往也是官宦,不但威势素著,更兼关节易通,上下打点之下便可轻易避役,是以所检大户往往并非富民而是中产之户。此等人家,地不过数十亩,口不过十余人,倘若善加养护,当可小康传家;而有庸材劣官妄加劳役于其上,是破其家也。自江陵行一条鞭法以来,扰民少轻,而至今十余年,规制已紊,承役之家仍须罄资津贴,所以如此者,全因为条鞭之法虽行,而大户未尝革除也。河南一境,凡避役者皆依托福王门下,单此一项,年耗钜万。赐田二万顷,延连数十郡,是国内又有国,以庄客为军旅,以幕僚为将军,而俸禄供养皆出于农民,国家之害莫大于此也!”

  桓震心中转了一个圈子,掂量片刻,只觉范氏对福王也是深有微词,当下问道:“我闻福邸也起兵勤王,兄以威武之师入卫,一路上可曾略有所闻?”范景文愣了一愣,反问道:“福王起兵了?”连连摇头道:“他敢么?诸王未奉皇命,擅离封地,有几个头也不够他砍!何况藩王护卫甲士全隶兵部,岂有福王一旦兴兵,而京中毫无所知之理!”桓震打个哈哈,略过此题,却又有意无意问他福王诸般劣迹。范景文大约巡抚河南的时候吃够了福王的苦头,此刻遇着一个知音,竹筒倒豆一般倾了出来,桓震一面随声附和,一面一一都记在心里。

  两人愈谈愈是投机,范景文也不再是方才那般冷淡模样,说道:“百里兄,你道方才张溥来拜意在何人?”指着桓震道:“便在乎百里兄也!”桓震吃了一惊,忙问他详细,这才知道原来张溥召集了许多太学生,要上本弹劾桓震。本入之前,便来游说官员,恰好说到范景文头上。范景文不欲参与东林之事,加上当日在昌平与桓震会兵,并不觉得他是个十恶不赦之徒,是以婉言拒绝。好容易将张溥敷衍走了,不想却见他与桓震在大门相遇,桓震唾面自干,倒显得东林没了风度。范景文也是个胸有大志之人,叫他阿事温体仁虽办不到,但宦游结交是官场中人人皆有之事,没甚见不得人的。他见桓震气度颇大,当时便起了结好之心,是以才肯对他说这一番话。

  桓震既知东林有意于自己,便不能视若不见,但控制舆论不比玩枪弄炮,论起逞口舌之利,还是东林占了上风。不过这一回太学生一番闹腾,非但没能将桓震怎样,自己的首脑人物反死伤了两三个。

  说起来这还是拜桓震前不久认下的师弟杨柳所赐,前回书说过,这个杨柳素日就以炼丹造药为乐,自己炼出的火药几可与辽东火炮局所造之药相提并论。杨柳又喜木工,常常手工雕琢一些百子木室,贮以火药,杂以铁屑,引以药线,点燃之后威力甚大。他从徐光启那里得知张溥等人聚会于某处青楼,便在事前买通了老鸨,偷偷潜入,伏下数个百子药弹。太学生聚会之时,他便躲在隔室,觑室中人多时引燃了药线。

  其实当真给弹片炸着的太学生,是一个也没有。只是药弹一炸,响声惊天动地,一班儒生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纷纷惊跳起来,争先恐后地向外奔去。杨柳却又会使坏,教人搬来一个偌大立柜,将两扇门片堵住了半边。大门开不完全,一次只能容一人逃出。诸生唯恐逃得慢了,拼命拥挤,数人失足跌倒,便给踩踏致伤,甚或呕血。又有一人见状不妙,自窗口一跃而下,当场跌断一足。杨柳望着一片混乱场面哈哈大笑,扬长而去,谁也不曾瞧见这么一个人曾经出没。足有两个多时辰之后金吾卫方才姗姗来迟,却连瞧热闹的也都找不见了。

  桓震知道此事,当真是哭笑不得。他虽然不屑东林,可是却更不屑用这等暗杀手段对付东林。何况这等事情若传出去,大家都说姓桓的持身不正,不能在东林面前自辩,索性下此杀手,那他可真的不用在朝中混了。幸好此次事情并没闹大,金吾卫都督也是温体仁好友,听说是东林遇袭,只轻轻一笑便扔到一旁去了。当即叫了杨柳来,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地先训斥警告一番,跟着叫他将剩余的药弹尽数缴纳,一个也不得留下。

  杨柳虽然满心不愿,可是却知道桓震是是他的禄星,得罪不起的。徐光启对他讲过多次,京中难有他一展所长之处,若要飞黄腾达,立名于世,还是得在桓震手下。当下黑着一张脸将余下的百子弹交了出来。

  桓震本以为他既喜好此道,弄出的东西想必也有些道理,岂知到手一瞧,却只不过是寻常蜂窝木室之中填了火药而已。所用药粉也并不好,若说可取之处,唯有手工细致而已。看看毫无借鉴可言,不由得叹息一声。

  杨柳在旁认真窥视桓震神情,见他由希望而失望,不由得冲口道:“这弹须着上药线才能点燃……”话说半截,却觉正捅了马蜂窝,桓震何许人也,怎么不知道这点道理?挖空心思的要想出些事情来博桓震欢心。忽然灵机一动,满脸希冀的道:“桓大人,小人做了一种延时药引,可以叫震天雷等物延后一刻方爆,大人要不要瞧?”

  桓震听说有这东西,倒是十分感兴趣,便叫他拿来。杨柳如闻天籁,匆匆奔去,不一会匆匆奔回,手里捧着一支长可尺许、径约二寸的铜管,管底伸出三支长针,不知做甚么用的。桓震见了这个类似水烟管的庞然大物,着实吓了一跳,惊道:“这……这是甚么?”

  杨柳挠挠后脑,讪讪笑道:“便是小人所做的延时药引了。”说着将那铜管直直安放在地,三支长针插入土里,伸手拔去管侧一个塞子,退到了一旁去,顺手翻下沙漏。桓震注目凝视漏中流沙,但见时候过了一刻有余,铜管中伸出的一根药线果然自下烧了上来,不由得大感惊讶,当下用袖子垫着手掌,拿起那铜管来细细端详。

  那管底已经烧得焦黑一片,一股刺鼻的磷石味道。桓震眯起眼向管内望了一会,很快将这东西的构造原理弄明白了。说穿了十分简单,这铜管内中空心,上开下闭,管里贮满了水,旁边管壁却开有一个侧孔。用前要在管中灌入火油,油里放入磷药,因为有油隔绝空气,磷药便不燃烧;待到安置好了之后,便将侧孔打开,火油渐渐流尽,磷与空气接触,便发起火来。药线却是先已从上口安放好的,一直引到管底。磷石一着,随即引燃了药线。

  桓震指着那铜管问道:“这……这药引,非要做成这般大不可么?”杨柳点了点头,道:“正是。小人试过多次,若再缩窄,药线烧到一半便会熄灭。”桓震想了一想,觉得大约是空气不足的缘故,自己却也没甚么好办法可想。这么大而累赘的东西,要拿来实战恐怕有些困难,但世间一应发明创造,起初不都是笨头笨脑的么?杨柳见他沉吟良久,试探着唤了几声。桓震猛醒过来,笑道:“你莫要再在徐老大人家里做工了,不如辞了来我这里罢。”

  杨柳正中下怀,膝头装了滑轮一般扑通跪下,连道了几声谢。桓震忽然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微微苦笑几下,叫他即刻回去收拾包袱搬过来不提。

  由此一节,桓震却想起另一件事情来。中国人的创造才能不是没有,只是向来都不能真正发挥出来。因为工匠大多身份低贱,又要背负各种徭役,连温饱糊口都难,更不必谈甚么埋头发明了。即便有些心得,也是囿于门户之见,当作谋生的饭碗紧紧捧住,再不肯给外人窥去半分一毫。那些传世的技艺之书如天工开物之类,却往往是宋应星这等文人所作,其中固然保留了许多所见所闻,可是究竟不是自己亲手实践,错漏在所难免。

  工匠负担沉重,更严重压抑了中国手工业的发展,国家从工匠身上盘剥的税收,远远不及任由他们制造取利,从中获取的商业利润多。当然,那是在这个国家鼓励商业,扶植商业发展的前提下才行的。往更大里说,若是手工业与商业已经发展到做工可以养家活口的地步,那么陕西的农民也不会为了荒年歉收便揭竿造反了。

  然而要卸去工匠们身上乃至全中国人身上背负的沉重包袱,谈何容易!偌大一个国家的运转,经常是牵一发则动全身,暂且不谈以桓震目下的能力能不能下一道促商令,就算真的办到了,凭如今全国道路壅塞、泥途险阻的状况,又有多少人能够撇家舍业,奔走经商?这样的商业发展起来,国家能从中得到多少回报?反过来说,若是没有经营商业、物资流通的必要,也就无须建造四通八达的道路,这笔钱朝廷既不肯出,更出不起,桓震自己当然也没这个资本。要叫地方豪强捐资铺路,那必须让他们看到好处才行,这些人多已经良田千顷,仆役成群,日子过得心满意足,哪里还想出外受那奔波牟利之苦?没有商业,手工业便是一句废话:劳动产品永远都是变成了商品之后才有价值。要想富,先修路,但是修路必须有钱才行,这一个口号式的二元悖论,一直在桓震头脑中盘旋不去,迫使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没有甚么治国经世之才。

  这一夜便在反复的噩梦与梦醒之中度过,梦里尽是些奇怪景象,一忽儿见有斑斓猛兽来追逐自己,一忽儿自己却又变成了斑斓猛兽去噬别人。睡睡醒醒,不觉已经到了早朝时分,不免叹一口气,爬起来梳洗出门。他上早朝向来乘马,黄得功持火把随行在后,一来早朝时候天尚未光,须得帮他照亮,二来桓震入朝时候也可以替他看马。

  这一日清晨,马头方拐过槐树胡同,蓦地斜刺里窜出一个黑影,伏在马前,厉声大呼道:“冤枉,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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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议经济廷扬遭缧绁 识人才百里辨冤枉

 

  桓震连人带马吃了一骇,多亏他的坐骑乃是骑熟了的军马,平时惯听枪炮喊杀之声,并不在乎这么一叫,好歹不曾惊得失了缰。勒住马头,伸手要过火把,就着亮光看去,地下伏了一团白霎霎的物事,细细再认,却是一个素服女子,手中捧了状纸大呼冤枉。

  桓震也没多想,跳下马来接了状子,展开来粗粗浏览,又将她盘问了一番。原来这妇人娘家姓秦,嫁与沈氏为妇已经数哉。夫君廷扬,乃是国子诸生,性好谈论经济,时常对同学声称胸中所学若用之于家,可以富一家;用之于郡,可以富一郡;用之于国,可以富一国。他不是说说而已,自入国子以来,便不断向朝中递送本章,言其经济之策。不知是志大才疏,还是曲高和寡,总之他的那一套从来便没人肯赏识半分,后来也就渐渐地灰了心。前些天太子监国,廷扬说是气象更新,要再作一番冯妇,当即上了一本疏去。

  谁知道不上倒好,这一上可坏了大事,前几日数个如狼似虎的公差闯入家中,不由分说捉住沈廷扬捆了便走。秦氏哪里晓得相公在外惹了甚么事端回来,直吓得屎尿齐流。后来赔上自己家中饲养的鸡狗,百般哀求之下,那公差才肯吐露,沈廷扬妄议朝政,诽谤大臣,已经给打下东厂按问了。秦氏头发长见识短,一时间没了主意。却又不忍心看着丈夫受苦,不知怎地想出了一个主意,央一个粗通文墨的写一块告牌挂在胸前,却去寻市集人多眼杂处立了,说是但有能人救出丈夫,情愿以自己身子相酬。

  立了大半日,便有一人来教她何时在何处伺候,但见有贵官骑马而过,便狂奔而出喊冤。秦氏疑疑惑惑的应了,要与那人约定,倘若冤枉得雪,如何兑现以身相许的承诺,那人却大笑而去,多瞧她一眼也不肯了。秦氏不敢怠慢,急忙央人写定状纸,照那人所言在槐树胡同口敬候大驾。前两日原本都等到了桓震,只是桓震样貌既无贵官气度,仆从也不如云,两次秦氏都没敢认。后来趁着白天看定过了,第三日这才拦路喊冤。

  桓震只觉十分怪异,自己方搬新家不久,是甚么人指使她来寻自己?这由头左右想不出,也就罢了,只是这沈廷扬议的是甚么朝政,诽谤的是若个大臣,竟然严重到落进了东厂手里,倒教他十分好奇。当下打发黄杰护送她回家去了。

  早朝散罢,桓震便去打探消息。东厂太监王德化,原本曾是魏忠贤手下的一个小监,忠贤败后几受牵连,多赖桓震荫护得脱,崇祯北狩,一下子带去了一大批太监,王德化便给提拔起来填补空缺。他对桓震甚是感恩戴德,听桓震问起沈廷扬来,只道二人有甚亲故,也不管桓震一力替自己开脱说并不认得此人,当下笑嘻嘻地令人将沈廷扬唤了出来,亲自安排一间净室给二人谈话。

  桓震哭笑不得,也只好由得他去。注目瞧那沈廷扬时,却是一个年不满三十的儒生,生得细细高高,白面微须,虽然衣着破烂污秽不堪,两眼却有神采,甚是精干的模样。他给人莫名其妙地带了进来,居然并不惊恐骇怕,只是目露疑惑之色,一瞬不瞬地瞧着桓震。桓震心里一动,索性做出一副倨傲嘴脸来,自顾自地品那王德化沏来的上好龙井,似乎全没将沈廷扬放在眼里,又似乎特地将他唤来便是叫他看自己喝茶一般。

  一壶水喝完,桓震咂一咂嘴,斜了沈廷扬一眼,伸手指指茶壶。沈廷扬微微一愣,随即会意,一言不发地提起茶壶出门去了,回来时已经换了一壶新茶。他替桓震斟满一杯,又退了下去静立不语。桓震一杯接着一杯,很快将一壶水又喝个罄尽,沈廷扬照例再去续来。如是者有五,一个下午几乎过去了。桓震一面奋力喝茶,一面偷眼观看廷扬神情,但见他不单毫无厌倦之色,并且也无丝毫媚颜卑膝,始终是殷勤而不低贱,自重而不自持。

  眼看太阳就快落山,桓震的肚子也喝得涨鼓鼓的了,想想试探也够了,当下点首示意沈廷扬坐在对面,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轻轻放在桌上,微笑道:“这奏本是你自己所作,不曾倩人捉刀?”沈廷扬好似受了甚么侮辱一般,当即脸红起来,结结巴巴的道:“自……自然是!剽……剽窃文……钞,君……君子不屑!”他磕磕巴巴好容易说完一句话,桓震已经满脸失望神色,起身便要离去。沈廷扬见状也急起来,拦在桓震面前,张大了口,却是一个字也迸不出。

  桓震看过他的奏本,主要是议开海禁、复海运,有些议论正与桓震自己当年曾为崇祯所做的策论不谋而合,至于甚么影射,甚么诽谤,纯属捕风捉影。当时深觉此人是个知己,倘若再是个商人之才,不妨便替他游说朝廷,促成此事。可没想到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竟是一个结巴,买卖人最是讲究伶牙俐齿,试想天下哪有结巴经商的道理?失望固然是深为失望,可惜也十分可惜,但也只好扫兴而归了。虽然如此,桓震已经打定主意要设法替他开脱,以自己现在的地位,加上孔方兄大显神威,料也不难办成。

  这些他却不欲多说,只摇头道:“你说话若不夹舌,本来当真是济世之才。”说着微一点头,绕过了沈廷扬,出门径去。沈廷扬在他身后大叫道:“你……你是何……何人?”桓震这才想起来时已经换了便服,心想告诉他也无妨,当下顺口道:“兵部桓百里是也!”

  次日乃是与温体仁约定的纳采吉期,原本品官纳采之先须得具祝版、告家庙,桓震想来想去,自己父母于今不知何在,要告祖先却也无从告起,索性冲西南方向连磕了九个头,算是告过了庙。两人之婚,周延儒为宾,媒人却是温体仁请的,便是张捷。纳采的事情全是他们去搞,桓震是无须参与的。本来纳采纳吉这等事情早就该办,只是桓震无父无母,男家主婚之人迟迟不能决定,这才拖延至今。桓震回京之后,便央了徐光启,徐光启时方入阁,虽然不甚喜温体仁,却不愿与同殿之臣搞得太僵,于是欣然从命。纳采过后便是纳吉,一番忙碌自不必提。约定了亲迎之期,却是六月初一。

  眼看吉期将近,终身大事就要了断,桓震心里却无半分欣喜,总有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滋味在心头来回盘旋。他心思繁杂,也就无心再去管沈廷扬的事情,只嘱托了几位东厂、刑部、锦衣卫中的朋友,凡此人案子到手,万望给个面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眼下是温体仁的乘龙快婿,朝廷中的红人,旁人巴结尚来不及,干么要去顶撞?沈廷扬在东厂走了几个来回,再没受半点刑枷,稀里糊涂又给放了出来。

  回家问起秦氏,才知道事情由来,那秦氏只顾得告状,竟连桓震姓甚名谁、官居几品也未搞清,幸亏他自报家门,否则真是一团糊涂账,说不清楚了。沈廷扬一面感激夫人为自己不惜舍身,一面打听了一下桓震的官声、为人,竟是捧上天的也有,贬下地的也有。他琢磨了半日,居然买上四色蜜饯,径自撞上门来求见了。

  门房自然不肯给他进来,沈廷扬也不与他致气,只笑嘻嘻地和他谈天。谈了半晌,告辞离去,走过几条巷子,取出一把蜜饯来,引诱一个顽童去桓家后墙根拉一泡屎。此等事情本是顽童喜为,况且美食当前,立时兴高采烈地奔去拉罢,又兴高采烈地奔回来领了一捧蜜饯去。桓家厨娘出后门倒泔水见了,当即铲去;沈廷扬在旁窥见,又去教唆顽童拉上一泡。如是者二三,厨娘气急败坏起来,料定有人捣鬼,当下唤门房来后门暗伏,要捉那人。桓家只有这么两个仆佣,厨娘身为女流,不敢犯险,是以将门房唤了来。这一来前门便虚,沈廷扬瞧得清楚,蹑手蹑脚掩了进来。

  桓震正在自己书房读书,蓦然见一人鬼魅般立在面前,不由得吓了一跳,就要唤门房来责备。沈廷扬连忙笑着说明缘由,桓震好容易听他结结巴巴叙说完毕,不由得哑然失笑,与他同去后门瞧时,门房还撅着屁股伏在那里,等着捉太岁头上拉屎的犯人呢。

  沈廷扬道:“学……学生此……此来……”说了几句,自觉没法子说得清楚,索性自怀中取出一束纸来,双手呈上。桓震接过看时,却是许多手稿,篇篇都是经时济用之文。大略浏览一番,点头道:“我收下了。可是你既患口吃之疾,想入仕途恐怕不易。胸有才学而不能见用,你有甚么打算?”沈廷扬叹了口气,摇一摇头,又从怀中取出一纸。上书唐人李贺的两句五言道:“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桓震知道这诗的下面两句乃是“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古人以为非凡之物皆上应星宿,房星为天马,主车驾。房星明,则王者明。沈廷扬这是自比非凡杰出之才,未遇明主,良马不用,瘦骨犹带铜声。

  桓震心中暗叹,此人确是人才,可惜患下这种暗疾,恐怕今生难以出头了。想了一想,道:“手稿本官慢慢看完。你若能除却这口吃的毛病,日后一展所长,尽在本官身上。”说着便教送客。沈廷扬两眼炯炯放光,伸出手来。桓震会意,与他双掌连击三下,算作两人定了盟约。

  哪知道不看便罢,一看之下,桓震当即下定了决心,莫说此人是个结巴,哪怕是聋子瞎子,也都要搞到手为自己所用。当时诸生喜谈经济者比比皆是,然大家往往都以议论边事、赋税、劝农、吏治为好,绝少有如沈廷扬这般力主养商致富的。经济学桓震懂得不多,可是却也知道农业国家是不能适应历史发展的。眼看全球已经离海洋时代越来越近,中国还停留在大陆农业之中固步自封,那怎么行?

  不过重商的议论,在当时是给人唾弃的,从商鞅奖励耕战,到汉武算船告缗,历代皇帝大多以困辱商人为乐,但有谈论理财者,多被目为聚敛,聚敛乃是民生大忌,谁敢犯这种天条?因此便如叶适所言,君子避理财之名,而小人执理财之权。而商人也往往妄自菲薄,以为自己不配干预国家大事,只知一味依附巴结朝廷命官。沈廷扬却说圣人说过有教无类,工商既属四民,为何不能堂堂正正做人?官府垄断工商,简直就是剥夺天下百姓的器用,对自己既没好处,又叫百姓活得更加艰难,何不放任工匠制作、商人经营,从中抽取轻税?江淮的布匹丝缎,茶叶瓷器,要运往陕西、甘肃,的确路途遥远,千难万险,可是倘若出海运往天津,差不多只要半个月工夫。再从天津转运朝鲜、日本,那不是一条生财之道么?南洋贸易已经基本为郑芝龙垄断,要想取利,只有入股参本,没法子新辟航路,独专其利。何况近年来郑氏也日渐不满自己的家族生意中掺杂外人股本,屡次派人来与桓震商议,宁可花钱买回桓震的股份。桓震哪肯轻易放弃,就如刘备借荆州一般一推二推,直推脱到了如今。

  桓震知道明代的造船技术,支持这样的航线是绝对没问题的。只是还有一个问题,甚或是一个隐患,不知沈廷扬是否想过,倒值得考他一考。当下请沈廷扬来,问道:“此一航路之立,肯綮何在,你可能一一道与本官?”沈廷扬沉思片刻,道:“要之有三:一曰开海禁,朝廷不禁民间贸易,并以官力出租船只水手,便其航海;二曰除匠籍,不以工匠为贱户,仍以官银借贷,准其取利;三……”〔注:廷扬结巴的毛病并不曾好,只是我总写省略号甚累,看的人也累。所以请自行想像结巴是怎么说话〕他说到这里,一时迟疑,不再向下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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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59楼 发表于: 2007-11-24
第三回温阁老调虎去敌羽 徐子先辩驳陈得失

 

  桓震打破沙锅,问道:“第三是甚么?”沈廷扬沉思片刻,似乎心中权衡利弊,终于咬了咬牙,道:“三曰革东江。”桓震未置可否,拍拍他肩头道:“今日劳你大驾走一趟,本官要问之话已经问毕,沈世兄可以回去了。”沈廷扬有些摸不着头脑起来,可是又不便缠着桓震,只好惴惴然告辞离去,心里一面不住琢磨,这个御史大人会不会如朝廷里旁的大人们一般,栽自己一个妄议朝政,诬谤官员的罪名?

  桓震送走沈廷扬,一个人深坐椅中,久久深思不动。沈廷扬所谓的东江,也就是指毛文龙。那毛文龙本来是一个都司,当年朝鲜有事,他奉命往援,兵至辽东,逗留不进,不久辽东失陷,他便循海道逃了回来。那时辽东经略还是熊廷弼,巡抚却是王化贞,两人之间心病颇多,向来不和。毛文龙偷袭镇江,立了些许战功,却只报给王化贞知道,于是乎化贞以毛氏为私人,援之以为总兵,累加至左都督,挂将军印,赐尚方剑,设军镇皮岛如内地。皮岛位于登、莱之间海中,北方海面八十里即抵后金界,东北角则紧邻朝鲜,是一个海上的咽喉之地。

  文龙既得此地,广招商贾,贩易禁物,名为济援朝鲜,实则剽掠商船,无事则鬻参贩布为业,有事则虚言瞒诓中朝,开镇九年有余,不曾收复寸土,反倒肥了毛文龙与他一班干儿干孙的腰包。

  东江每岁耗费国家饷银数十万,却屡吃败仗,一直以来朝中多有非议,天启年间也曾经有王化贞的对头参他,那时的首辅来宗道是个好好先生,想了个明升暗降的法子,要调毛文龙入腹里来任职,却给他婉言推辞了。是时王化贞气焰方盛,来宗道不愿得罪于人,也就不了了之。袁崇焕用事辽东之初,便留意过东江事态,数次想要办了毛文龙。桓震知道杀毛是后来崇祯疑心袁崇焕的重要原因之一,是以一直想尽办法不令两人冲突,加上广义战后即刻便发生了后金越边入侵之事,袁崇焕面对接二连三的战事,始终不曾腾得出手,毛文龙也就安稳至今。

  眼下桓震抚辽,毛文龙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指望他感于国家大义,给自己三言两语说得欣然拜服,那是做梦。可是毛文龙经营东江已近十载,十年来广植亲缘,光是军中干儿子干孙子便收了好几百,一旦冒冒失失将他诛除,难保这些干儿干孙不会心有不甘起来闹事。倘若以袁崇焕的战功、威名,或许能弹压得住,凭桓震的能力,却不敢保证不出乱子,眼下的辽东已经禁不起折腾了。若用软法子办他,将他升迁入朝,皮岛乃是财源之地,中国与朝鲜的民间走私贸易,几乎都在毛文龙掌握之中,每年收取的过路费便以巨万计,他又岂肯弃了实利,去升一个有名无实的官?

  沈廷扬瞧出了东江的问题,这叫桓震很是高兴,身为国子监生而如此留意边事,实属难得之至。可是他又能有甚么办法?

  他坐在那里苦思,不知不觉几个时辰已经过去了。门房老齐进来唤了他好几声,才将他叫得还魂,却原来是温体仁遣人下帖,邀他过府用晚膳。桓震叹口气,心想多半是自己替沈廷扬四处打点,传到了姓温的耳朵里去,这一趟不走是不成的了。当下叫老齐准备了一份礼物,提着往温府去。

  温府门房早已经认熟了桓震,一见他来,也不用等候通传,直接将他请了进去。酒过三巡,温体仁若无其事的道:“说起来真是笑话,老夫将女儿也许给了贤婿,却一直不曾问过贤婿是哪里人氏?”桓震如坠雾中,自己是嘉定州人,这在当初问聘纳吉之时肯定都是提过的,温体仁装聋作哑,却是甚么意思?只得老老实实地答道:“下官是四川嘉定州威远人。”温体仁笑道:“原来如此。那老夫却有一事不明。”忽然疾言厉色的道:“你与那沈廷扬既非同乡,又非同寅,为甚么要替他开脱?”

  桓震吃了一吓,背后冷汗如雨,总算他临急智生,连忙跪了下来,脱口道:“下官知罪,下官是收了沈家的东西,只是其中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岳父大人明鉴!”温体仁哼了一声,道:“甚么苦衷?”桓震脑中急转,道:“下官任边数载,素来不曾克扣钱饷,单凭那点菲薄俸禄,多几个家仆都养不起,家中只雇了一个厨娘,一个老仆。眼看婚事临近,手头无钱操持,下官怕堕了岳父大人的体面,正在四处设法,恰好那沈廷扬的妻子拿出家传的一幅画来,说是价值连城,愿意送与下官,下官一时猪油蒙心,想卖了那画换些银子来办喜事,这才做下这等混事,请岳父大人责罚!”

  他这一番谎话掰起来似模似样,温体仁竟也信了八分。桓震偷眼瞧他神色转和,当即大大吹捧他为官清廉,又将自己痛痛责骂一番。不料温体仁哈哈大笑,道:“贤婿何必如此?咱们官场当中打滚的人,又有哪个能免脱授受之嫌?”环首指着厅中陈设,道:“你以为凭老夫的俸禄,便能置办如许家私么?”笑容一收,压低声音道:“只是事情须办得干净利落,似你这般四处招呼,岂不是昭告天下,我桓震收了别人钱财,在替他跑腿办事么?本朝惩治贪墨极严,难道你就不怕剥皮实草?”桓震一时愣住,讪讪然应了几声。

  温体仁端起酒杯,道:“其实那沈廷扬所议之事,老夫倒也觉得不错。”桓震只怕自己耳朵生错了地方,忍不住伸手用力拧了一下,只觉大痛无比,竟不是在发大梦。温体仁呵呵笑道:“这又有甚奇怪?开海有益国家,老夫岂有阻挠之理?”他下面所说一番大道理,多是从沈廷扬奏折之中抄来,桓震一壁听着,一壁疑心起温体仁来。他究竟是个甚么人?满朝文武禁海尚且不及,唯恐一旦开海,倭寇蜂拥而入,怎么温体仁却极力赞成起来?他从开海之中,难不成还能得到甚么好处?若说是钱财,眼下金银财宝对温体仁来说恐怕已经没有多大意义,瞧起来这姓温的也不像是一个敛财为好的守财奴,若说是别的,又是甚么呢?

  桓震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去想它,总之至少温体仁是支持开海的,暂时来说这就够了。温体仁大谈一通开海之利,话锋一转,却道:“可是那沈生年轻,老夫料他办不得此事。何况此人太爱张扬,方为诸生便诋攻大臣,倘若当真授以权柄,那还得了么?”桓震唯唯应了几声,只听温体仁道:“此任须得交由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去担,方可堵住攸攸之口。贤婿,老夫心中有一人选,你瞧徐子先如何?”

  桓震心中一震,徐光启?忽然之间他似乎明白温体仁的用意,眼下辅政五大臣周延儒、温体仁、文震孟、徐光启、郑以伟五人之中,郑以伟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倘若以主持开海为名将徐光启放为封疆大吏,文震孟便成孤家寡人,文老先生风节有余而心计不足,决然斗不过温体仁的。只是贸然开海是犯了本朝大忌,为一个徐光启而赌上被整个士人集团群起而攻的危险,温体仁这着棋未免走得太臭了些,全不似自己了解的那个老狐狸温体仁了。难道还有旁的甚么?

  不过既然温体仁主动说出这话,自己也没甚么理由反对,当下大加赞许,又将他好好吹捧了一番。温体仁很是喜欢,便要他传话给沈廷扬,教他去游说徐光启上本奏请。桓震回去叫了沈廷扬来,也不提温体仁之事,只说自己位望不够,要引荐他认识几位老臣以为臂助。沈廷扬欣然答应,于是两人约好了次日一同去拜徐光启不提。

  次日清晨桓震上朝回来,正要更衣出门,却听外面人声嘈杂,急出去瞧时,却是一伙男女拥了进来。为首一个却是认得的,便是温体仁家一个姓钱的帐房先生。那钱先生见桓震出来,一招手,身后十来人呼啦一下尽数跪了下来。桓震吓了一跳,急问道:“怎么回事?”钱先生笑道:“家主知道桓大人家中乏人使用,是以叫小人前来听候使唤,连同这五男五女,”说着伸手指指身后,道:“都是家主平日得意的仆佣,一并送与大人。”桓震忙摇头道:“不敢当,不敢当。烦劳你带这几位尊仆回去,上复温大人,就说下官安于贫贱,不消这许多人服侍。”他推言过惯了穷日子,其实却是不敢要温家的人。谁知道这是不是温体仁在自己身边安插下的探子?

  钱先生面露难色,道:“桓大人万勿如此!小人临出门之时,家主已经将我等的聘书、身契尽数焚毁,现下就是回去,也不是温家之人了,若是桓大人不肯收留我等,那小人只好去三清观卖字糊口,这些人也只好逃荒要饭去了。”桓震哭笑不得,心想一味推脱过甚反而引得温体仁疑心,那就更加不妙。不如索性留下他们,至多以后处处小心,多在衙门,少回自家,也就是了。问那钱先生大名,却原来叫做延开。桓震念了两遍,蓦然想到钱延开岂不就是见钱眼开么?忍不住会心一笑。钱延开不知他笑些甚么,也陪着干笑了几声。除钱延开之外,温体仁送来的还有五个仆人,五个丫头。好在刚换了大宅子,给他们住下的地方还是有的。桓震赶着出去,便叫老齐带他们去偏院安顿,自己牵马便走。经过一人身边时候,只觉那人目不转瞬地望着他,不由得回头迎着他目光瞧去,这一瞧不打紧,桓震心里便是一动:此人似曾相识!可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他策马缓行,想来想去始终想不出来,难道是去温家的时候曾经撞面?

  他先去会沈廷扬,跟着两人一起往南堂去见徐光启。这日是礼拜之期,徐光启必去南堂,桓震也觉去那里相谈要好过直接登门拜访,是以昨日便叫人知会过龙华民,拜托他借个地方。到了南堂,龙华民已经做罢弥撒,见桓、沈两人来到,指指偏厢道:“徐老大人已经在那里等候,我来带各位去。”桓震一笑致谢,由得他带着两人进了一间静室。龙华民走到门口,便退了回去。

  出乎他意料之外,静室之中除了徐光启之外,还有另外一人,便是文森特•;桑迪亚那。桓震还没来得及同徐光启招呼,文森特已经飞奔上来,一把抱住桓震,大叫道:“桓,你是好人,你是好人!过去是我错了,真正对不住!”桓震给他的熊抱箍得透不过气,拼命挣脱开来,抚着胸口道:“你说甚么?”徐光启笑道:“百里莫要意外,这其中还有一段故事,待老夫细细道来。”文森特摇手道:“徐,不要,我要自己告诉桓,我对不起他。”说着便拉桓震坐下,口沫横飞地说将起来。

  桓震愈听愈是心惊,愈听愈是恐惧,心中的一个疑团也愈来愈大。原来当日文森特与自己初次相逢,说是在海上遇了海盗,那海盗便是郑芝龙的船队。带文森特出海的老船长,往来中国航线也有二十几年了,从来没见过如此利害的船队,不过几炮,便打漏了他们旗舰的船板,跟着整个船队都给俘虏过去。文森特侥幸跳海逃脱,发誓查明海盗底细,替恩人报仇。他四处浪荡,人家瞧他容貌奇特,不来欺负已经是好的,哪里还肯透露消息给他?直到遇见李经纬,得他收做随从,一直一无所获。

  李经纬听他描述,便一口咬定那海盗定是郑芝龙,更告诉他郑芝龙不过是无知盗匪,真正的幕后主谋乃是桓震,而郑芝龙用来打死老船长的火炮也是桓震所供,所以他要报仇该当去找桓震这个正主儿。文森特听了他的话,便将桓震当做了仇家,后来事事听李经纬安排,但凡李经纬说是不利于桓震之事要他去做,他想也不想,一概照办。

  但那日在古北口军营,文森特单身求官,却并非出于李经纬授意。当日桓震以为他是给李经纬派来卧底,其实却是因了李经纬光说不做,虽然总是将他差来差去,声称某事不利于桓震,某事可以削除桓震爪牙,可是结果往往一无所得。文森特性子急躁,等不下去,不顾李经纬再三劝阻,决定佯作投奔桓震,寻机将他杀死。不料桓震却将他弄到徐光启身边搞甚么译书局,文森特一开始本不愿答应,后来灵机一动,想到以自己一人之力,至多杀死桓震一个,也就罢了;倘若慢慢搜集他勾结海盗的证据,说不定能请求朝廷,连郑芝龙一起剿灭,这般报仇岂不更加干净?他想得甚好,却不知道郑芝龙已经是朝廷命官,于中国的官场更是全无所知,单凭一腔热血,懵头懵脑地撞了来。

  徐光启阅历何等丰富,不几日便瞧出了他身上破绽,再三追问之下,文森特终于包埋不住,竹筒倒豆一般说了出来。徐光启听说桓震竟然干出这等事情,不由得也吃了一惊,大大替他担心。须知朝廷叫他在觉华岛制造火炮,是要他用以对付鞑子,可不是拿来货卖取利的。如此欺君,至少也是个砍头的罪名。联想到近一两年来辽东兵增而饷不增,许久不曾伸手向朝廷要钱,更加有八分信了文森特所说之话。

  恰好此时桓震约他见面,说要引荐一个叫做沈廷扬的,徐光启也知道此事始末,心思一转,便料定桓震是要帮助沈廷扬主张开海了。只是这么一来,岂不是与文森特的说法相互抵牾起来?开海之后,民间自行贸易取利就是遵从国家律法,郑芝龙便不能随意抢掠财物、专擅海道,桓震若是真与郑芝龙勾结,这么一来不是断了自己财路?他将这个道理与文森特分说明白,文森特想了半天,也道他所说有理,自觉一直以来给李经纬蒙骗,错将满腔仇恨放在桓震身上,很是对他不住,是以定要跟徐光启来见桓震,亲口向他赔礼道歉。

  桓震脸上略略发烧,幸好胡须浓密,倒瞧不出脸色。想了一想,道:“桑迪亚那先生,你不必向我道歉。要道歉的是桓某人才对,以往你所疑心,全是事实,桓某人敢作敢当。”对徐光启一揖到地,道:“当年辽东度支日窘,袁督请发内帑,陛下坚持不允,更有罗雀掘鼠之语切责。辽东兵士不能吃着雀儿老鼠去打鞑子,桓震做这等事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事情做了便是做了,徐老大人要参要劾,桓震并无二话。”转头问文森特道:“倘若你西班牙给葡萄牙日日侵逼,眼看就要打进国内,你身为一方诸侯,偏没钱养兵,你又当如何?”文森特给他问得脸色赤红,张口无言。

  徐光启长叹一声,道:“老夫也明白辽东的苦处。只是私卖军器终究是欺君之罪……”桓震听他话风松动,心中暗喜,接口道:“正是。下官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当日迫于无奈,此刻木已成舟,没法子抽身了。何况辽东军饷还要仰赖此事供给,下官哪怕自己抄家灭族,也不愿看着一众军士饿着肚子去与鞑子搏命。”指着沈廷扬道:“今日带此人来见老大人,便是想要弥补昔日过失。试想倘若海禁一开,国用富足,又何须仰仗郑芝龙?”

  他本以为徐光启既是基督徒,多半不会反对开海,没成想此话一出,徐光启断然拍案道:“不可!”喘了口气,徐徐道:“百里,你听老夫说。国初太祖皇帝定下规矩,寸板不许下海。后来海禁渐弛,百多年来倭寇骚扰沿海,为祸深远,最烈时有一村尽屠者。当年戚、俞二位将军好容易平定祸患,至今倭人仍不死心,时时在我东南探扰,倘若骤开海禁,岂不给他们可乘之机?”

  桓震早想到他可能会有这种说法,实际上这也是当时朝野大多数士人的想法:倭寇是由开海招来,倘若永远将海禁维持下去,那就不会有倭寇,也不会有旁的甚么寇来捣乱。沈廷扬在一旁忍耐不住,插口道:“晚生祖籍崇明,曾听前辈老人言道,当年倭寇最烈之时,寇中却有七八成是中国之人。就是晚生所在的村中,当时便有许多男子因为耕田难以糊口,私造小船下海谋生,官府却目其为匪,派兵剿杀。彼为存性命,便去投奔倭寇,甚至充当向导,引倭入海。是倭寇之中,倭人不过十之一二而已。”桓震接口道:“不错。与其一味雍堵,不如行疏导之法。鲧禹之鉴可知也。”徐光启摇头道:“你说这些,老夫不是未曾想过。只是开海当真可以取利,令得国帑称足么?”桓震不假思索,一口答道:“自然可以。”

  徐光启微微一笑,反问道:“开海贸易,必要有贸易之物,有贸易之人。寻常百姓耕种糊口尚难,有多少闲暇农余,去制作那些虚糜玩物?远洋海船并非易办,小康之家也不易筹措,富商大贾贸易得利,则买田出佃,收租自乐,有几个肯拿钱出来购置海船,冒那海上风险?眼下说开海容易,倘若开海之后,并无几人闻风响应,海上来去船只几无中国之商人,全是倭国之海寇,那又如何是好?虽说万历一战之后倭人元气大伤,可是沿海骚扰从没中断,难道你要令寻常商船去与倭船抗衡么?”

  桓震默然,徐光启提的这些问题,非但确有道理,并且一个个都是自己不能拍胸脯保证的。他不知道开海之后能有多少人响应,也不知道是否真能从中得到巨大利益,他只知道中国再这么封闭下去,总有一天要给世界丢在后面。资本主义能不能发展,不是自己能决定的,甚至于他从来没有想过在自己活着的时候能看到那一天;哪怕赔钱也好,怎样也好,他只是想给中国创造一个机会,一个走出大陆,走向海洋的机会。在以往的历史当中,中国曾经有过许多次这样的机会,只是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悄悄地溜走了。

  他不知道对徐光启讲这些他能不能听得明白,不过他心里十分清楚,至少在眼下,徐光启是自己实现开海的唯一希望,所以不论用甚么手段也好,一定得说服他。沉思片刻,答道:“下官曾经拜读过老大人的《甘薯疏》,除却番薯之外,尚有马铃薯、玉米等物,倘若南北引种,不知能不能以一人之田赡养两人甚或三人?”徐光启愣了一愣,拈须道:“若真能处处引种,约莫两人尚可。只是水土天候各地不同,未必处处皆可种甘薯。”桓震又道:“若是朝廷制造大船,以官员主持出海,准许小民携带货物,贩卖所得官府百中抽一,大户亦可以银两参股,借与官府作本,年底分取红利。大人以为是否有百姓乐从?”徐光启手指叩击桌面,沉思道:“百一之税甚低,或者可行。”桓震续道:“郑芝龙船上火炮,全是由我供给,既然他能来往大明与倭国之间而不惧海寇,我辽东的海船自然也可以。至于倭寇,倭人也非生来便是寇贼,我一面严饬海防,令彼毫无可乘之机,一面准许贸易,令彼可以正当往来取利,则倭寇自然化为倭商,不足为虑也。”

  徐光启仍是摇头,道:“严饬海防?本朝海防废弛已久,整饬起来谈何容易。以昔日戚家军之力,也只不过是倭攻何处,我防何处,犹如水龙一般,只往火头处奔走罢了。何况整顿耗资必巨,以如今之朝廷,岂有财力支持这等大事?”绕来绕去,又绕到了钱的问题上。没钱甚么也做不成,然而靠一个农业国家的税收积累,眼下已经是快要连兵都养不起了,有甚么余地去搞这些不急之务?桓震一时间头大如斗,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废然坐下,垂头不语。

  沈廷扬一直听两人来往驳诘,只觉有许多事情是自己不曾想到,或者未曾深思的。不觉后悔起来,不该冒冒失失地上了个本,惹出这一番事来。

  桓震眼见今日已经无望,便要带沈廷扬告辞。徐光启却叫住他,道:“百里,你须明白,老夫非为与你作对,只是国家大事不可异想天开,所谓牵一毫而动全身,不得不考虑周详。拗相公往事可追,你要晓得老夫的苦心才好啊。”桓震心中一热,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拗相公便是王安石,他少怀壮志,有朝一日大权在手,立刻一意革新,丝毫听不进旁人劝谏,因此得了一个绰号叫做拗相公。王安石最后终于搞得自己众叛亲离,革新之策也几乎全部废弃。

  他明白徐光启是提醒自己不可重蹈覆辙,就这个时代的政治经济而言,自己这个现代人并不比他们高明出多少,唯一的优势就在于,他知道甚么是历史的趋势,甚么是不得不走的路。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旁人全是傻瓜,就拿徐光启来说,他懂得的治政之道已经足够桓震学个十年八年,离了这样的人,桓震这个“聪明”的现代来客是甚么也做不成的。单凭一人之力改变整个天下,那不过是梦里才会有的好事。要改革就要懂得周旋,不论在哪朝哪代,总有一些身负治国之才,却又同改革者政见不同之人,譬如王安石面对的司马光,又譬如自己面对的徐光启。在司马光面前,王安石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输家,那么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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