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无鸱酒叹借书
我出身耕读之家,祖辈以耕为生,读在稼穑之余,所以家有藏书不过半篓,无非是些读破了的中小学课本,并没有五经四书或三坟五典。倒是有一部残缺不全的《儒林外史》,让我着了迷,经常揣在怀里,有空就看上一眼,还包了层红书皮,在课堂上偷偷地看,可还是被人告了密。一天红卫兵司令部在全校师生大会上点名批判我,说我“万般皆下品,想当状元郎”。勒令我交出“毒草”把我从红卫兵中除名,回家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但我仍是痴迷不悟,听说贫宣队的老庚爷保管着从地富反坏右家中抄来的书。我知道他大字不识一个,却爱听别人讲书。一天晚上,我竟冒冒失失地找他去借书,他说书不敢借,你可以每天深夜到我家来念书。我真是喜出望外。不到半年,我就给他念完了“四大名著”,唐诗宋词和三言两拍,我们一老一小,常常通宵达旦地读书听书,被书中人物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感动得涕泗滂沱或手舞足蹈,如醉如痴。但是,好景不好,从北京传来太庙焚书和老舍沉湖的噩耗,很快这把火就烧到农村,老庚含着热泪把一箱箱的书投向火堆。心痛得我大病一场,病后成了“书痴”,念念不忘读书,然而书在何处?眼前一片迷茫。
“文革”后期,我当了一名中学语文教师,经过洗劫,学校图书馆已无片纸只字。我手中只有一本薄薄的课本,在课堂上,我只好照本宣科地干嚎。
我想,天下自有良书千万,“唯有南飞旧相识,偷开门户又翻书”的朋友,也许会把藏书借给我吧。于是我四处打听,近借远求,历尽跋涉之艰辛,一旦借到一本好书,就昼夜赶读,把精警华美的篇章抄录下来,竟不觉得困倦。
岂知借书难,还书更难,必须“二礼备至”,即情礼(面子)与物礼(实惠)缺一不可。古人有借书或还书送一鸱酒的习俗。“鸱”为古代酒器,大者一石,小者五斗,那时,我月薪不过36.5元,哪里送得起如此重礼,只有多陪笑脸,低眉顺眼地求人罢了。借书给我,当然要深躬致谢,人若不借,我也不愠不火。据说宋代大诗人陆游也曾借书遭到拒绝,以致他有“名酒过于求赵璧,异书浑似借荆州”的慨叹。何况我这个小人物呢。
听说旧城有个“天二阁”藏书颇丰,我迢遥几十里去借。主家推托:“书么,已全部交派出所,要是赁的话,倒可以帮个忙。”我很想看看《聊斋志异》想租一本。他说:“租赁一周2元,押金10元,若过期或书有破损,即扣掉全部押金。”也怨我看书心切,就狠狠心交了押金。到期我去还书,谁知他欺我外乡人,硬说书角卷折,插图有指纹,扣了我押金5元,加上租金共7元,那是我一家三口两个月的菜金啊,我当了“冤大头”,还无处讲理。至今想起仍耿耿于怀。
当然,好人还是多。我终生难忘的是章栋臣老先生,他是北京古元书店的经理,被遣返老家劳动改造。我想他一定会有藏书,便冒昧去借。起初他支支唔唔,后来看我十分诚恳,便说:“我书店里的万卷书已被红卫兵抢劫一空,只有这一套明万历版的绣像《金瓶梅词话》留在老家,才幸免于难,与其在墙洞藏着,任虫蛀鼠啮,倒不如送给你这位爱书如命的小伙子,我心里倒觉踏实。”这部书当时在扫黄之列,一文不值,现在却是无价之宝啊!可惜后来我借出去,辗转流传已不知去向。记得我把家养的一只奶羊送给章老先生,作为回报。
改革开放以来,图书也纳入了市场经济,各种图书纷纷上市,但正版书很贵,一本薄薄的《学人随笔》竟订价29元。想买盗版书吧,虽然便宜,却是错讹百出,不能卒读,看来还是“阮囊羞涩何妨借,一样书城一醉休”。咳,还得借!
1984年,我调到河北辛集中学,我眼前一亮,迎门一座巍峨的图书馆大楼。冯淑琴馆长介绍,该馆历经半个多世纪,几次扩建,现在面积6112.46平方米,所幸“文革”期间未遭到洗劫,至今藏书10万余册,为我省一级图书馆。每年订阅报刊580余种,内设藏书库、电子阅览室、阅览大厅、书法美术活动室。那鳞次栉比的排排书架,那琳琅满目的五彩报刊,看得我眼花缭乱,热血沸腾。我信手拉开检索卡片橱,浏览一下书目,这里竟藏有宋代拓片,明版《龙门纲鉴》,影印版的《太平御览》、《中国大百科全书》、《永乐大典》、《四库全书》、《中华传世奇书》、《廿六史》等皇皇巨著。至于《鲁迅全集》、《谈艺录》、《张爱玲全集》、《文化苦旅》、《白鹿原》等当代名著,应有尽有,不胜枚举。我一向嗜书如命,犹如“常倚曲栏贪看水”岂料“翠峰转过望海潮”,我沉浸在书的海洋里,不觉泪雨潸潸。
面对良书万卷,我采取“始于博,终于约”的读书法,结合教材,精研有关资料,深入理解文章的意、趣、神、色,充实了教学内容,提高了教学艺术,增加了学生学习语文的兴趣,并以课堂教学为主,利用图书馆丰富的文史资料,扩展学生的阅读视野,开辟了语文阅览室,强化了语文教学环境,还把学校、家庭、社会几个方面的语文学习渠道接通,进行“大语文教育”,形成课堂――图书馆――社会三个方位的语文大课堂,把生活、读书、写作融合起来。经一段实践,学生养成了读书习惯,常泡图书馆,体会到“唯有吟哦殊不倦,始知文字乐无穷”的读书兴趣。学生生活充实,满腹经纶华章,把写作当成直抒胸臆的快事, 为了便于互相切磋,成立了“绿地”文学社,社员文章文彩焕发,掷地有声,曾经先后在《少年文艺》、《中国校园文学》、《中国青年报》、《星星》等报刊发表,仅三年共发400余篇,不少社员考上名牌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当了编辑、记者,有的成了作家。
二十年来,图书馆里度春秋,书香馥郁,窗明几净,佳茗佐兴,书城簇拥,任我左右翻检,或去电子阅览室,点动鼠标,打开
www.baidu.com网页,即可进入北京、北大、大连或上海这些名馆书库,神游其间,颇有“书味在胸,甘于醇酿“的醉意,自是情趣盎然。
有时读兴正浓,灵感倏然而至,我便敲击键盘,嘀嘀哒哒地在屏幕上码字成文,发往报刊电子信箱。几年来我已在省级以上报刊发表小说、随笔、散文、小品400余万字,省作协接纳我为作协会员,好像在我漫长的借书、读书的道路上树立了一座里程碑。我喜极而悲,回眸半生借阅的坎坷经历,不禁唏嘘慨叹,特援笔以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