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行尸~
突然很希望这会儿能有谁陪在我身边,哪怕是一只鬼.
手里拽着把扫帚,竹柄的,很古老的那种。阿森说这好,比塑料柄的环保,比塑料柄的耐打。问他耐打啥?他说当然是打人,如果不幸有贼光顾,你至少还能拿它抵挡一阵等人过来救。他还说,别看它细,抽人疼着呢。
那为什么不干脆买把不锈钢柄的。我不以为然地问他。
结果他比我更不以为然:怕被贼抢去了抽你。
想到这里时忽然有点想笑,可是现实的状况又有点让我想哭。扫把被我抓得像把枪杆子,我拿它直指着不远处的床底。
不知道是不是种错觉,我觉得床单在微微抖动。
半透明蕾丝边扫着地面,一起一伏,仿佛里头真的潜藏着某种东西,在细微而有节奏地呼吸……望望手里的竹柄,它随着我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着。忽然有些担心起它纤细的身体……
细长的柄小心翼翼捅向床单,我在心里暗暗祈祷里头藏着的是鬼,而不是个贼。一直期望这只是小芊或者隔壁楼某个被煤气熏死的灵魂在和我开玩笑,虽然知道那基本没有可能,因为除了能让我听到他们说的话,他们发不出其它任何声音。
“轰——”窗外突然滚过一阵闷雷。我的手一抖,在接近床单四分之一距离的地方,扫把停了下来。
被狂风卷打在窗玻璃上的雨点,顷刻间变得更为急促起来,筛豆般声音掩盖了我浑浊的呼吸。
我觉得手脚有些僵硬。
“轰——”
紧接着又是一阵闷雷,头顶的灯忽闪了一下,突然亮了。
而我的手脚几乎是立刻间恢复了知觉。眼睛刚适应突然而来的光线,手里的扫帚柄已先于大脑的指令,朝着床底用力捅去。
一戳,一挑。随即,我缩小的瞳孔张开,垂下手,缓缓松了口气。
出乎意料,亦在情理之中,漆黑的床底下除了被我匆忙塞入的那四尊石罐,别无它物。
空洞的床底无声咧着嘴,仿佛在嘲笑我过于敏感的神经。
不知道为啥,有点失落,我抓着扫帚凌空挥了一下,把它轻轻丢到一边。
吃了药,熄了灯,我把自己丢到床上,随手打开CD。里面小声吟唱着佛音《大悲咒》,安静而柔缓,我喜欢在临睡前听上一会儿,那会让我头脑冷静。
外面的雨似乎小了很多,只是风依旧张扬,在楼群间发出咿咿呜呜的悲鸣。这声音让我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见到小芊时的情形,那时我刚满十八岁,也是头一回,除了游魂外,我能够看到厉鬼。
小芊从六楼跳下而亡,死状凄惨,浑身有着化解不去的戾气,她是厉鬼。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由凄厉的魂变成我倾吐不快的忠实听众,只记得第一次看到她时,她一身红衣,半边脸凹陷,鲜血淋漓地朝我走来。
那是我搬进这房子的头一天。
我看着她,她直勾勾瞪着我,朝我走……哦,是飘来。当时我也没太多想法,只是在她离我不到一米距离时,轻轻按下了CD机的PLAY键。
后来某一天她满脸幽怨地对我说,那天突然响起的《大悲咒》几乎让她魂飞魄散,如果她就那么消失了,看以后还有哪个鬼会那么倒霉听我的唠叨。而她也时常在被我骚扰得无奈时摇头叹息:优,你的心理医生建议你经常聊聊天是没错,但那是让你找人,而不是找鬼。
我眼皮渐渐发沉,风声不再显得那么刺耳,床也变得柔软无比……想来,是药力开始发挥作用了。翻了个身,我停止了混乱而奔腾的思维。
“咔!”
不知过了多久,耳朵里突然扎进一道轻而尖锐的声音,令我原本松弛的四肢,皮筋似的抽了一抽。
眼睛睁开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盖着毯子的身体在瑟瑟发抖。愣愣看着眼前一小团一小团氤氲的白气,那是从我口里吐出的急促的呼吸……
“咔!”又是一声剥啄,把我以为是幻听的念头击得粉碎。紧贴着后脑勺,那关节爆裂般的响声不是传自床底的正下方,又能来自哪里。
床底下没有任何东西,我刚才查看得相当仔细,连鬼影子都没有一个。只除了……四个盛装着木乃伊内脏的——雪花石膏瓶罐。
我觉得背后似乎有着无数蚂蚁在脊梁上啃噬,平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我一动不动。
CD机里还在反复哼唱着同一首歌,但却不是百听不腻的《大悲咒》。
一串连着一串的外文,有点类似某种咒语般的吟唱……没有起伏,也几乎没有任何的停顿。在这样的夜晚,有条不紊得让人心惊。
而伴随这沉缓逼人的声音,我真切感受到,床底那轻微的剥啄声,正朝着床外逐渐移动……四周的空气越来越寒,而我的脸哆嗦得几近痉挛。
喝醉酒同服用了安眠药感官上有什么本质性的区别,我不知道。但想来,对于抑制脑神经的活跃,起的作用应该是类似的。所以此刻我虽然真切感觉到了恐惧,但头脑依然处在半昏半醒的状态,就好象喝醉了酒总是难以彻底聚集起意志一般。于是我下意识坐了起来,探出身,朝床下看去。
觉着有点像酒后壮胆。
如果刚才我的大脑在药的作用下还不够清醒,那么此刻我看到的东西,足够让我清醒至极。
那应该是个人。
瘦到皮包骨头似乎还不足以形容他的体形。焦黑皱裂的皮裹着嶙峋的骨。从床底一点一点爬出时,他背上清晰的脊椎,随着肢体的动作,缓缓挤出一声声爆裂般的脆音。
“咔……”似乎意识到我的目光,他粘着几簇枯草般发丝的头颅僵持了一下,随后,似乎有些吃力地对着我的方向,慢慢回转过来。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对着一具包裹在皱巴巴的皮囊里,冲自己微笑的骷髅,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
它甚至似乎在对我笑,用那唇与牙床粘连在一起的嘴。一些不知道是土,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从它右颊上铜钱大小的裂口中簌簌掉落下来,在它抬手搭住我的床沿,朝我一点一点靠近的时候。
只差一步,也许这整幢楼就要被我不可抑制的尖叫给震塌了。只差一步。
那疯狂的声音在脱口而出的瞬间,一只干枯的手牢而精准地捂住了我的嘴,如果那称得上是只手的话。
然后我看到那‘人’左眼的眼帘突然破裂出一只空洞,无声无息地对着我。
路灯投射出它的影子,漆黑,醒目。游移在地板上,清晰真实到让我绝望。鬼是没影子的,但人如果长成它这副样子,那差不多跟鬼也没什么区别。
不是鬼,又不是人,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浓烈的异味糅合着松脂的气息,充斥着我在它指缝间每一寸可以呼吸的地方。那异味到底像什么,说不上来,有点酸,有点像干肉腐败的味道……一波又一波,源源不断刺激着我刚才吃的那些馄饨,在喉咙与胃之间,来回打转。
而我的目光更无处遁行。它枯柴般的手,给人一折即断的感觉,却不费吹灰之力地钳制着我的头颅对准它左眼上的窟窿。那窟窿里没有眼球,我却能清晰感受到它咄咄逼人的视线。
“咯……”半晌,一种奇怪的声音沿着它的喉管从他齿缝里挤出,随即它突然用力咬住了自己的下颚。
无数细微的爆裂声,从它下颚干裂褶皱的皮肤中冲了出来。片刻,那些死皮从攀附着的骨骼上一片一片剥落,逐渐褪显出里头褐黄色的枯骨。
我用力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因为在它干瘪的胸腔上,我看到一只深陷其间的黑亮甲虫在慢慢蠕动……或者说挣扎,似乎竭力的,想从那些松软的褶皱中脱身而出。渐渐,随着它的动作,四周焦碳般的皮肤渗出一丝丝浑浊的黏液……
“呕……”我终于没能控制住胃里残留的馄饨,通过嘴巴,从那怪物半张的指缝间喷了出去。
“βθμρτθινωφψστ!”
头顶模糊的声音,如果不是错觉,那就一定是这僵尸一样的怪物在说话。模糊,沙哑,听不清楚一个字节。但可以肯定那些凌乱的声音潜伏着某种语气。
房间里突然变得很安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窗外的风雨声,静止了。
“ρτμφθτριψστνωφτρ!”
又是一阵模糊的话语。
我突然感觉到自己嘴巴上有些痒。湿润而粘腻,仿佛有什么东西取代了那怪物坚硬的指,在我脸上蠕动,膨胀。伴随耳边噗嗤噗嗤细微的声响,一股浓烈的腥味,在我鼻间迅速扩散开来。
怎么回事……
僵直着身体,顾不上嘴角残留的呕吐物和脸上冰冷滑腻的不适,我慢慢掀开眼帘。
我曾以为我刚才已经见到了今晚最恐怖的东西,我相信,不论眼前再出现什么,也不可能会比之前更为糟糕。
只可惜,我却错了。
不声不响撞进我眼底的,是大块大块的暗褐色的皮,连着干硬残存的肉从那怪物身上慢慢脱落,仿佛软化了的巧克力。色泽发黑的骨头上不断渗出一种淡黄色的黏液,所经之处,一团团粉色的肉从骨骼中花朵般绽放出来,每开一朵,便从里头溢出艳红的血液,将那些粉色‘花朵’迅速浸没。
当整个身体如同上了一层油漆般发出暗红色光泽时,血流停止了,然后一道道透明颤抖着的筋,从它头颅顶部呈辐射状向全身延伸……
整个过程,那怪物似乎非常痛苦,全身痉挛,咬牙蜷缩着半跪在我的床边。可即便是这样,它钳制着我嘴巴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过。
我觉得它的手仿佛在融化。
“唔……呕……”泪水模糊了眼睛,在那生筋长肉着的手掌中挣扎出沉闷的哼哼,我开始歇斯底里地干呕起来。
“ωφψσ……”恍惚中,耳边似乎又传来那怪物的声音,但感觉和刚才不太一样。只是呕得昏天黑地的,我没怎么去注意。
渐渐的,腥涩的空气被一种松脂淡淡的芬芳所替代,嘴巴上覆盖着的手爪,似乎也没有刚才那样粘湿冰冷得厉害了。心脏得到了某种方面的松弛,于是,我的恶心感变得不再那么强烈。
鼻息间有股暗涌的薰香味,极细,却有种植入骨髓般的深沉。下意识扭了扭头颅,意外的,竟从那由始至终牢牢钳制着我的手掌中挣脱了出来。
然后我听到一声低沉的撞击。
透过尚且被干呕出来的泪花迷蒙住的眼睛,依稀辩出一道模糊的影子,在黑暗中闷哼了一声,仰天栽倒在地。
******
“阿森!!阿森!!!”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跑出门的,只知道在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气喘吁吁地站在了阿森家的门口,对着他家那道漆黑色的铁门拍到手指发麻。
三楼那家的小京巴扯着嗓子吠个不停,大概是被吓到了。
阿森开门出来的时候人迷迷糊糊的,还带着一脸被突然吵醒的怨气,不过这股怨气很快被一种吞了死耗子一样的表情取代:“你吃人了?”
“我家有怪物。”
他的眼神好象在看外星人。
片刻,揉了揉自己满头乱发,他有些暧昧地看着我:“下雨天确实让人比较冲动,优,想我就直说,用不着化妆成这个样子。”
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找错求助对象了。揪着他的衣领,我二话不说把他往楼上拖。
屋子和我逃出时一样,漆黑,安静。
当我带着他走进里屋的时候,窗户大开着。不大却密集的雨丝源源不断从外头灌进来,把窗帘和地板打得透湿。
床上还残留着我的呕吐物,但地板上却很干净。确切的说,是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刚才噩梦般的经历没有在这里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甚至连一点异样的味道都没有,空气充斥着雨天的湿腥,冰冷,却非常清冽。
僵尸般的怪物早已不知去向,之前所有经历,竟恍若南柯一梦。
我傻站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而阿森什么都没说。只是开了灯,把窗户关上,然后捡起地上的扫帚把积水往外擗。一眼看到他靠近床的时候,我本想阻止,却在见到他干净利落地把床单掀起,然后用力将床底的积水清扫出来之后,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床底下很干净,除了一滩亮汪汪的水迹,什么都没有,包括那四只罐子。
恍惚中我听从阿森的话跑去洗脸,他说:你难不难受,半张脸都是巧克力酱,吃太多吐了吧,那玩意儿不消化。
镜子照出我的脸,眼睛红肿,脸色苍白。下半张脸上爬着斑斑干了许久的血迹,乍一看,还真有点巧克力酱的感觉……我把头浸在水里,用力搓洗。
洗完脸我走到床边收拾我的呕吐物,阿森已经扫完了水,正蹲在地上用一大块破布吸着残留的水渍:“优,记得买根拖把。咱不是日本人,老这样擦地板那是受罪。”
“嗯。”我含糊应了一声,用力把脏了的床单从席梦司上扯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房间里太安静的关系,觉得气氛有点尴尬。本来是把人找来看怪物的,不知为啥就变成了帮我义务清理房间。虽然阿森嘴上没有说什么,但不知道他心里会怎样看我……想着,脸突然就红了,一直红到耳根。结果一条床单扯了十分钟还没有被我扯下来。
直到阿森无聊了边擦边哼起《太委屈》,那怪腔怪调的嗓音才让我心态渐渐恢复正常——对于这种脑袋里少根筋的家伙,是不用想太多的。
外头雨还在下,悉悉琐琐砸在窗上,和刚才一个人听时的感觉不太一样。拿阿森的话来说,那叫诗意,不过人家听雨听着听着往书桌上跑——诗兴大发,他少爷听着听着就往床上倒——睡兴大发。
所以当我把床单塞进洗衣机,放好水和洗衣粉从卫生间出来后,见到他已经趴在饭厅的沙发上睡着了。睡得跟头猪似的,嘴里发出轻轻的鼾声,连我给他盖上毯子都浑然不觉。偷偷用手指搅了搅他的发,有几缕顺势滑落到脸侧,软软的,金灿灿,让我想起苏格兰牧羊犬……
关灯后回房间躺到床上,在那之前我再次将床底仔仔细细查了个遍,什么都没有,连点灰尘都没。重新笼罩在黑暗里,回忆着那场噩梦,不过却并不觉得害怕,外头多一个人,心境,自然也就两样了。只是瞪眼直直望着天花板,反复思考着那令人恶心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从小到大,这是头一次那样实实在在地触摸到恐惧,它离我仅仅半步之遥。这怪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的床底,而博物馆的那四个展品又是怎么到我家的。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它们会不会真的是被我带回来,因为那天至少有三个小时以上,我是没有任何记忆的。
头隐隐疼痛起来,这是与安眠药对抗的后果。翻身用力伸了个懒腰,我合上双眼。
既然这会儿脑子乱得像团糨糊,不如还是睡吧。
早晨搭了阿森的顺风车去上班。
他仍旧把头发后梳扎起,金红的发,配着纯白的衣服,看上去很精神的样子,不过这精神是靠三杯黑咖啡来维持的。他说今天会接待一些相当麻烦的人物,可不想因为脑子混乱把话给说砸了。
博物馆事件受影响最直接的就是阿森,即使他有个了不起的老爸,也不是说解决就能解决的。
看着他开车时认真的侧影,我忽然觉得有点同情他。
博物馆门口的警车更多了,好事的人远远站在马路对面,一脸兴奋和期待的表情,对着这边指指点点。听说窃案已经见报,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今天依旧闭馆,而我们作为内部工作人员,必须天天报到以配合警方调查。
到更衣室换衣服时,一起在小卖部工作的同事告诉我,原定为期三周的古埃及文物展,恐怕会提早闭幕。
一楼几个重要展厅拉着黄色警戒线,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是面无表情的严肃。路过木乃伊展示厅外时,我没想到会碰见熟人,就是昨天才见过面的红头发女警官,应该是叫展琳。穿着浅色针织衫和牛仔裤,邻家女孩似的站在一堆制服男中间,指着边上那具已经没有木乃伊了的空棺,同一名中年男子在说些什么。
我故意走得慢,在门口这里磨蹭着。门口背光,没有人注意到我。
“应该是酸吧。”展厅里人少,一点声音马上就能扩散开来,而空旷高大的建筑样式又起着扩音的作用。所以不太费力的,我听清了里头的谈话。
“没错,”那中年男子用套着手套的指在棺壁上轻轻刮了刮,抬手,对着光凝视:“是酸。”
“怎么会从内部开始腐蚀的。”
“唯一可能是尸体分泌出来的,但那未免也太荒唐了。”
“石棺外六米处我们采到了类似的分泌物,构成的形状似乎是……”两人对望了一眼,而展琳警官几乎是在同时看到了我。她似乎吃了一惊,侧头低声和那男子说了句什么,随后,朝着我的方向笑吟吟走来:“黎小姐,又见面了。”
我一时有些失措。虽然她微笑着,但那眼神始终让人觉得忐忑。可回避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强打起精神回应:“你好啊,警官。”
“你脸色不太好,昨晚没休息好?”
“是,我常会失眠。”
“这可不是好习惯。”很随意地搭住我的肩,她带着我从门口处离开:“你应该多做做运动,对睡眠会有帮助。”
点点头,我的脚步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跟她朝前走着。
“喜欢埃及吗。”
有点像闲聊,不过在这种时候忽然问起,却让我感到有些突兀。喜欢埃及?这国家对我来说遥远而陌生,除了金字塔和木乃伊。因此,也谈不上喜不喜欢吧:“一般。就是这次展览让我对它了解得多了一点。”
“知不知道古埃及人把内脏保存起来的用途是什么?”
“听说是为了复活。”
“呵呵,把内脏从尸体里挖出,期望有一天能通过这方式让被掏空了的尸体复活,是不是挺可笑。”
“是挺可笑,不过……”不知为什么,脑子里忽然映出昨天晚上那僵尸般的怪物。它的突然出现,它的生筋长肉:“不过他们执着了几千年,这习俗应该有被执着的理由吧。”
“也许,”她忽然停下脚步。
我吃了一惊,紧跟着停下,抬头,迅速看了她一眼:“什么?”
“也许吧。”她眼睛带着微微的笑,不动声色看着我,猫儿一般,晶亮而深邃。猫是种敏感,并且难以付出信任的动物,展琳现在给我的,便是这种感觉。
我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琳!”不远处一名警官对着我俩的方向招手。
展琳应了一声,拍拍我的肩:“有人找,下次聊。”
“好的,再见。”我点点头,求之不得。
直到她身影消失,我心里头莫名出现的沉重感这才消失。不知为什么,她总能挑起我的压力,虽然她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年纪。
径直走向二楼,我们小卖部就设在二楼休息区。虽然闭馆,但主管大人并没有闲着的意思,她说今天要开会,具体内容,应该是增强警惕感和防范意识吧。虽然我实在想不出,在小卖部干活我们需要警惕些什么东西。
一整天很快就在浑浑噩噩中过去了,回家的时候,天又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我不喜欢这样的天,天没精神,人也没有精神。
去车站的路上遇到一起车祸。说来那人怪可悲,绿灯的时候站在人行道上不知道发什么呆,跳红灯时,他突然间就冲了出去。
于是一切就这么发生了。
车子紧急刹车阻止不了它前进的势头,一阵尖啸,一声闷响,转眼间,整个身体已卷入车底。四周一片刹车声,当人群从震惊中渐渐围拢过来的时候,一滩暗红浓稠的液体,从那辆情急中撞到岗亭的汽车底部蔓延而出。
片刻间,这条本还畅通的大道堵塞得寸步难行。
有人叹息,有人摇头……而我则在人群外呆站着,半张着嘴,因着别人所看不到的那幕景象。
我看到那死去的男子从车底慢慢爬出,一身的血。他茫然四顾,却没有一个人能看得到他,忽然,他将头转向我。
那颗被车轮碾得变形的脸,红的是血,白的是脑浆。
他就那样愣愣的看着我,片刻,突然号啕大哭,虽然那眼中流不出一滴泪水。他哭得绝望,绝望到让我揪心,然后,拖着残破的身体,他朝着我的方向一点一点挪动过来。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有种强烈的预感,这男子似乎有什么话想告诉我。他眼底除了绝望还隐藏着别的什么东西,而我,亦试图从他不断蠕动着的嘴唇中,辨别出些什么来。
突然,我整个人猛地一颤。
就在他离我不到两米远的距离,就在我眼前,就在这青天白日下,这新死的鬼魂突然裂开了!仿佛从腰部中间被什么东西一口咬断,他整个儿被掀至半空,生生裂成两半。
我条件反射般抬起手想挡住可能飞溅而下的鲜血,因着那太过真实的画面。可是什么都没有落下……当我再次抬起头时,半空中什么都没了,死魂,血迹……
只有纷扬的雨丝,在暗沉浓厚的云层间静静撒落。冰冷,剔透,如同那魂魄绝望而凄哀的泪……
******
在路上逛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坐车经过博物馆,那里停了好几辆警车。
我见到了阿森,和一外国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转弯时,隔着车窗瞥见他似乎朝我这边看了一眼,不知道有没有看到我。
借审讯为由我请了一天的假,并非偷懒,只是迫不及待想回家看看。
家里果然被翻得彻底。当然,绝对不是因为满屋被翻得狼籍,而是因为,房间里太过干净,比我自己平时收拾得要干净许多……此外,昨晚出门时窗是开着的,但现在却关着,估计是他们离开时已经在下雨,所以顺便帮我把窗给关了。
很细心,也很有职业道德的一群人。
可是……
为什么经过了如此缜密的搜查,却没人能够发现我桌子底下的四个罐子?那些脚一踢就能够着的东西……蹲下身,我在那些圆滑的罐身上摸了摸。这还是第一次能亲手触摸到几千年前的东西,略带粗糙的手感,每一寸都仿佛历史在轻舔着我的手心,告诉我它们是如此实实在在的存在……眼皮子底下的东西,为什么他们居然会没发现。
灰白的罐身在黑暗里似乎无声散发着层淡淡的光,那颜色,让人觉得有些冷。
古埃及人把尸体里的重要器官取下,经过处理后放在荷鲁斯四子守护的瓶罐里密闭保存,目的只有一个——复活。长时间以来,他们执着于此,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确实重生了,籍由这些古老的器具。
只是这令时间都为之折服的东西,在吃饭的时候观赏,实在是比较煞风景。
虽然泡面的味道够香,香得一房间都是康师傅红烧牛肉那浓郁的气味。不过,这些罐头总不失时宜地能在我过于敏感的大脑里,勾勒出一幅幅干瘪内脏的画面。于是,牛肉汤熏人的香气中……不知不觉掺上了一点点腐味。
盯着罐子看了足有一个下午,其实脑子里只在考虑一个问题——博物馆消失的文物在我家,这事实究竟对阿森说还是不说。
晚上将近十一点的时候,他回来了。我听到他汽车驶进小区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他今天的步子听上去挺沉,满腹心事的沉。阿森住在五楼,和我家一层楼板相隔。记得他曾经说:‘优,如果有强盗闯你家,你拿根棍子捅捅地板我一定能收到你的电报。’
脚步声到了五楼却没有消失。我听到他停顿了片刻,然后,继续朝着六楼方向走来。不到片刻,如我所料,门被敲响了。
我的心跳得很快,有种贼被捉赃的感觉。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把那些罐子一骨脑撸到了床底下,换睡衣,穿拖鞋,最后,才磨蹭着去把门打开。
这期间,敲门声不断。不怎么响,有节奏,并且耐心。
经过超市的时候买了些灯泡,还有够一周吃的蛋糕和咖啡。与‘僵尸’在半夜的‘亲密接触’以及今天碰到的血淋淋的车祸场面,让我对咸鲜的东西再提不起任何胃口,只想用些甜点把胃塞饱了事。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苍白的路灯反射着被雨淋湿的地面,森冷而漠然。偶然风吹过小区花园,那些已有十多岁寿命的植物,不甘寂寞地撒出淅沥沥的叹息,给这片被林立新楼所包围住的老楼区内,悄然添进那么一点点的生气。
上楼时正碰上三楼那家下来溜狗,那只高傲的,有着肥大屁股的小京巴迈着四条几乎看不见尺寸的短腿,雪球似的一路从楼上‘滚’下来。扭过我身边时,它抬头轻轻斜觑了我一眼。
难得,这可是头一回被咱楼里的宝贝心肝(这栋楼里的阿姨们每次狠狠亲吻它小脑袋时,都爱这么叫它。)给注意到。当下,我弯下腰对它报之以最亲切的笑容。
“嗷————”一声惨叫,这只明显营养过剩的肥狗居然在我玉指亲昵接近它的一刹,突然爆发出一声有史以来最凄惨的哀鸣,逃了。
“贝贝!”紧跟而来不亚于那声哀鸣的尖叫,来自在二楼它那正同邻居扯着如何保养皮肤的主人。从二楼直冲下来,她的表情就像只受惊了的老母鸡。有些恼怒地瞥了我一眼,大概以为我做了什么非礼她宝贝的举动,然后,凄凄哀哀追着那疯狂窜出楼道的肥胖身影,一路大呼小叫着朝外跑去。
我叹气……
站在家门口的时候犹豫了半天,因为不知道推门进去的瞬间会看到些什么。六楼的感应灯早八百年前就已经坏了,黑漆漆的楼道,靠着下面的路灯才勉强得以保持那么一点光线。以前对此没什么感觉,而现在,一个人站在这里时空洞的感觉让我有点不安。
进门后的第一件事是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并且把感觉上随时会断灯丝的灯泡逐一拆下来换了新买的。这么折腾过后身上觉得暖和起来,而橙色的灯光也让心情好了很多,关上所有窗户后,我拆开了装食物的袋子,开始享受我的晚餐。
牛奶纯白的颜色让我想起街上不愉快的经历,于是撕开一袋速溶咖啡,把它倒进牛奶杯。看着一缕啡色丝绸般缠绕进牛奶的白,那感觉很温柔,连带那些不愉快的片段,在记忆里随着这纠缠的画面渐渐融化殆尽……一袋咖啡尽数没入乳液中后,想搅拌时才发现忘了拿调羹,于是叼着蛋糕走进厨房。
仅有的三只不锈钢调羹这会儿正躺在水槽里,和一堆碗筷一起泡在水里瞪着天花板发呆。忽然想起好像已经有好些天没刷洗过碗了,我果然是懒得可以……
拧开水笼头,随手捞起三把调羹放在水里冲洗。嘴里唾液分泌得难受,我不得不把吃到一半的蛋糕从嘴上拿开,准备朝边上的垃圾筒里扔。然而才转身弯下腰,我便发现自己大脑里的血液蓦地凝固住了,在看清楚那体积占了大半个角落的垃圾桶,它里头所装的东西的时候。
四只灰白色的雪花石膏罐子,错落有秩地堆放在这只因为我懒,所以特意挑选的大号深蓝色垃圾桶内。几乎摆放不下,最上头那只,大半个身体都露在外头,而罐子上那双冰冷呆滞的眼睛,似乎带着某种情绪,越过瓶身直直注视着我……
我的心似乎找不到跳动的感觉了。
“铃铃……铃铃铃……”不知过了多久,一连串刺耳的电话铃突然间在寂静的室内响起,令我从窒息般的僵滞中猛地清醒过来。
耳边是哗哗的水声,水池里的脏水已经快漫溢出水槽。手一颤,调羹重新掉进水槽,发出一连串扑扑水声。把蛋糕用力砸在那双眼睛上,我关了水龙头头也不回朝外走去。
“喂。”
“优,是我。”电话那头传来低沉柔和的声音,让我跳得几欲裂开的心脏稍稍平稳了下来:
“林医生……”林医生,大名林翔,就是隔壁楼那位不幸死于煤气泄露的心理学研究生。他喜欢别人叫他医生,因为他生前在学校待得太久,到死都没有能够当上真正的医生。
而我,是这位无照医生的唯一病人。
他喜欢用电话的方式对我进行心理治疗,因为他不太喜欢与活人的接触,阳气会让他疼痛。他不比小芊,小芊作为厉鬼对阳气有着比较高的免疫力。
“很久没来看你,最近好吗。”
听着他的声音,想起他的脸,白净清秀,高挺的鼻梁上架着双无边眼镜。他的眼神很深,即使隔着层镜片,都仿佛能望穿人的心底:“挺好,只是老忘了吃药。”
“吃药得有规律,不过如果状态还行的话,那些药还是尽量别吃的好。”
“最近舒乐安定对我起的作用小很多。”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必须靠它入睡?”
“一年前。”
话筒对面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他低低的声音:“优,你对它太依赖了,你才21岁,这不好。”
“我有什么办法,没有它,我睡不着,那感觉很难受的……而且……”
“而且什么?”
“林医生,人真的会出现很真实的幻觉吗?”
“会,当病情严重到一定程度时,人会出现幻觉,包括视觉上,听觉上,嗅觉上。严重的话,会导致人精神错乱。”
“幻觉会不会非常真实,我是说……眼睛能看到,皮肤能接触到,耳朵里能听到,鼻子里能闻到……这几点集中在一起,就好象……现实一样。”
“这个……”他迟疑了一下,然后缓缓道:“如果是幻觉,那说明病情已经很严重了。”
捏着话筒,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直直看着厨房的门,一言不发。
“优,”
“优?”
“优!”
“什么?”我被他突然加大的声音吓了一跳,作为鬼魂,他可以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近在我的身边,因此吓得我险些把手里的话筒给丢出去。
“发什么呆?
“没,在想事。”
“你没事吧。”
“没事。”饭厅里的灯忽然暗了一暗,仅仅一秒的忽闪,却让我心都几乎揪起来了:
“林医生……”
“优……”我们俩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而他立刻选择沉默:“说。”
“我最近好象产生了许多幻觉,很真实。事实上……我自己都分不清楚,那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的,我只知道那感觉很真,气味,声音,触觉……没法说那是幻觉,可是一转头,它又不见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口气急急说着,尽我所能表达出来的语言。
直到我声音停止了很久,电话那头一直没有任何回应。
鬼没有呼吸,所以我不知道,他现在究竟在还是不在。许久仍不见他回话,我试探着轻轻问了一声:“喂?林医生?”
“优,”终于开口,那声音却显得有些遥远和模糊:“这些天你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比如说,你看到过小芊没。”
“小芊?”经他这么一提,我才想起来,似乎是有很久都没见到她了,以往,她总喜欢在露台和窗边闲晃的:“最近两天确实没见到她,好象……最近楼里没见到过任何鬼魂……”
“优,你们楼里有……”电话里突然一阵嘈杂,就在他刚说到那几个字时,电话突然挂断了。无止境的盲音回荡在我耳边,仿佛一串跳跃而呆板的音符。
我们楼里有?有什么,他想告诉我什么?不晓得……盲盲中有一只手掐断了他的声音,却也抓出了我强烈的好奇。林翔,他到底想告诉我的是什么。
后来的几个小时,我一直守在电话边,期待着那通来自冥界的未完的电话。可是直到凌晨,林翔却没有再拨过一通电话过来。
好奇心渐渐敌不过身体的疲乏,我倒了杯水,坐到床前吞下几片安定,然后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靠它睡觉,以后,我要学着靠自己。
夜很静,连风声都几乎听不见,我睡得很平静,大约过了半小时不到,便已经感受到了倦意的光顾,之后便陷入昏沉状态。看来,睡觉时留盏灯亮着确实对睡眠有好处……
朦胧中,忽然觉得脖子有些凉,似乎有风钻进了房间,在我身边不安份地游走。闭着眼,我将头往毯子里缩了缩。
依旧很凉,这次是额头。一丝一丝的凉风起伏在我额头上,痒痒的,冰冷而顽固。半醒半睡间,我不耐烦地抬手遮在额头,以遮挡住那恼人的风。
可风依旧猖獗,这次吹的是我的手心。
虽然极细,对于我这样神经系统特别敏感的人来说,却足以达到无法继续成眠。
我突然有些恼了,好睡时被弄醒,那是种很痛苦的事情,更何况我是那样不容易睡熟的人。可是,房间里为什么会有风,难道窗没被我关紧?皱着眉,我无奈而吃力地慢慢睁开眼睛。
片刻,眼睛从微眯,勃然变成铜铃!
我看到一缕漆黑色的发,如同一层薄雾,轻轻萦绕在我眼前……发下是道浅色的身影,模糊,却又无比实在地端坐在咫尺之间。
空气中流动着一种冷冷的薰香味,似有若无,淡雅而熟悉……不知为什么却让我的胃抽搐起来,整个人条件反射般恐惧到手脚僵硬。一动不动,耳朵里脉搏的跳动声清晰密集得排山倒海。
恍惚间,眼前的身影渐渐被一团团半透明的薄雾所笼罩,那是从我嘴中喷出的,急促的喘息。
这一切,究竟是幻境,还是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