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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线小说] 网络玄幻小说《星空倒影》作者:弦歌雅意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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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2楼 发表于: 2007-12-29
第九卷 中军 第七十三章 告别的日子

 

  “米莉娅小姐,您怎么了?”晚餐的时候,我看见米莉娅漫不经心地搅动汤匙,紧皱着眉头,一副无心吃饭的模样。

  “您的身体不舒服吗?我看您最近的胃口似乎不是很好。”

  我的话引起了弗莱德的注意,他关切地问道:

  “是啊,米莉娅小姐。最近您看上去很疲惫,是不是生病了?”

  “没什么,我很好。”米莉娅回答,“可能是最近陪弗莱德先生出席各种舞会的次数太多了,有些疲惫。”

  确实,最近几天,米莉娅始终以弗莱德女伴的身份屡屡出现在各色上流聚会中,并引起了不小的凡响。上流社会的太太小姐们对这个出现在德兰麦亚年轻将星身边的美貌女子似乎始终抱有一种带着隐隐妒忌情绪的好奇,而不少年轻的男士们则被这个始终不苟言笑的冷美人所深深吸引,不时上前纠缠。要不动声色地摆脱这些无聊的麻烦,的确是件相当累人的工作。

  “是这样啊……”弗莱德一脸傻傻的歉意,“对不起,这倒是我的疏忽了。”

  “真是气人啊,有人有的玩还嫌累,哪像我们,来到辰光城那么久,连舞会是什么样的都没见过。是不是,埃里奥特?”凯尔茜在一旁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插嘴,她的话获得了黑暗精灵的支持。

  “弗莱德,什么时候带我们也去见识一下啊?不要整天老缠着米莉娅嘛。”凯尔茜凑到弗莱德身边央求着。

  “一个海盗,一个黑暗精灵,非把那群贵族夫人们吓昏过去不可。等着瞧吧,第二天街头巷尾都会流传海盗团伙袭击辰光城上流聚会的消息。”红焰凑在我和普瓦洛耳朵边上小声说,引得我们会心一笑。

  “这样也好,凯尔茜,最近两天的舞会就请你陪我去吧,米莉娅小姐好好地休息两天,等精神恢复了再说,这样可以吗?”弗莱德关心地询问米莉娅。

  “不必那么麻烦了。”米莉娅看上去有些慌乱,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以后……我不能再陪您出席宴会和舞会了……”

  说到这里,米莉娅咬了咬嘴唇,似乎是在下一个艰难的决心:“我……要离开了。”

  “离开,您要去哪里?”她的话让我们大吃一惊。自坎普纳维亚防御战之后,在近一年的时间里,这个虔诚的信徒自愿地跟随着我们的军队,充当随军牧师和战地医生的重要角色,实践自己拯救生命、传播教义的行为。她和我们一同经历过战火和灾难,在我们心中,她已经是我们中的一员,并且不知不觉间自然而然地与弗莱德越走越近。现在,她忽然说要离开,这怎么能不让人惊讶。

  “圣达瑞安城,主教大人听说了我在军中传播教义的成果,要召见我。”米莉娅的声音并不像往日一样平静,她的眼底隐藏这一丝动摇,似乎在传递着自己矛盾的心情。

  “哦,原来是这样,这对可是个好消息,真的要恭喜您了。”听她解释完,弗莱德微笑着回答说,他的表情看上去比自己打了胜仗之后还要高兴。

  “你可是我们军中的女神啊,米莉娅,我的命都是你救的呢。”达克拉大笑着说,“别人我不知道,在我的重装步兵大队里,你的声望可比我高多了。”

  “拿你这只只会吹胡子瞪眼睛的黑猩猩和米莉娅小姐相比,简直是对人间一切美好事物的亵渎。”雷利一边开着达克拉的玩笑一边端起一杯酒,对米莉娅说“祝你此行顺利,早日归来。”

  米莉娅的肩头微微抽动了一下,沉默了半晌,吞吞吐吐地说:“我……我不会回来了。”

  “不会回来?怎么回事?”听到她的回答,每个人都吃了一惊。弗莱德的面色忽然变得苍白起来,他急切地问道,声音不自觉的提高了许多。

  “是这样的……”米莉娅定了定神,“主教大人对我的工作很满意,这一次去圣达瑞安城,除了接受他的召见之外,我还要接受……我还要接受教区圣女的任命……”

  米莉娅的话说得很慢,仿佛每吐出一个字来都要费尽她全身的气力。她的话就像是一把锤子,重重敲打着在坐每个人的心。

  教区圣女,这是达瑞摩斯神庙中女性信徒中仅次于神使的职务,是达瑞摩斯神的神权在一个国家中的象征。作为信徒最为广泛的信仰,迄今为止,法尔维大陆七十多个国家中绝大多数都有达瑞摩斯神的教区圣女,在某些宗教力量强盛的国家,教区圣女的地位甚至比国王还要高。与普通的信徒和僧侣不同,像这样高等的宗教职务就意味着永远脱离了尘世的纷扰,从此与世隔绝,只能在神的旨意和宗教事务间孤独地度过余生。只有最虔诚最坚定、曾经做出重大贡献的女信徒才有资格成为教区圣女。尽管在教义中没有明文规定,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教区圣女都必须由年轻的处女担任。对于狂热信徒们毫无理性可言的逻辑来说,似乎只有处女才能保证“将自己的一切奉献给神”。而要命的是,这种无聊的论调居然被大多数人奉若经典,成为了一项不成文的规定。

  “上个月,罗斯托克联合王国的教区圣女去世了……”米莉娅继续小声地说,仿佛是在解释。

  “你一定要去么?”我忍不住问。

  “这是我今生最大的愿望,我的信仰得到了肯定。”米莉娅回答道。这时候,她一贯平静的语气已经荡然无存,我怀疑她自己是否相信她所说的。

  我望向弗莱德,所有人都望向弗莱德。是的,他们从来都没有公开表示过什么,他们之间的对话多半是用拗口的敬语完成的,几乎比得上两个外交官,但这并不能阻碍我们了解他们之间的感情。我的朋友过于正直,而漂亮的僧侣又太过冷静,他们都不是善于掩藏心情的人。在他们对话时所流露出的眼神、语气、时不时泛上耳边的红潮和没话找话时的尴尬局促连他们自己都瞒不过,就更瞒不过作为旁观者的我们了。他们的恋情早就半公开地成了我们谈笑的话题,而每次我们提到这个问题,他们总会在嘴边挂起一个羞涩的微笑,尴尬地沉默下去,表示了默认。是的,那是他们的表达方式,沉默、郑重、羞涩、信任,还带着几分傻气。

  这两个人是相爱的,这一点勿庸置疑。如果还有一个人有资格挽留米莉娅,那就是弗莱德。

  “您……什么时候离开。”弗莱德大口喝完一杯红酒,涩声问道。当他这句话说出口时,米莉娅的脸微微地抽动了一下,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却有好象带着无比的失望。

  “明天一早……”

  “那么着急?”

  “我是……五天前得到的消息。”

  没有人说话,沉默中的空气仿佛铅块一样沉重,让人透不过气来。

  “怎么,您不祝贺我吗?”米莉娅努力挤出一个友好的微笑。她的声音发颤,眼圈有些发红。

  “恭喜您了,这是份巨大的荣耀。我相信,您会成为最好的教区圣女。”弗莱德几乎是挣扎着把这些话说完的。他的面色白得吓人,仿佛是什么锁住了血液的流动,仿佛是一记重锤压碎了他的肺叶。

  “多谢……”说完这两个字,米莉娅转身向我们告辞,努力保持着一个信徒的仪态离开了营帐。在门外不远处,我看见她匆忙地将双手覆在脸上。

  “你就这么让她走了?”忽然,凯尔茜跳起身来大声质问,“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这么让她走了?”

  “我还能说什么?我应该说什么么?”除了卡尔森牺牲的那一回,我还从来没有听到弗莱德的声音如此的低沉。

  “起码你可以尝试着挽留她!”红焰试图阻止凯尔茜,但被愤怒的女海盗挣脱了。

  “我为什么要挽留她?如果她有机会远离战争,我为什么要把她留下?在战场上,我可能明天就会死,为什么还要让她因为我的离开而同遭罪过?”弗莱德猛然站起身来,提高声音大声说。他这句话不仅是对凯尔茜说,也是对我们,更是对他自己。

  “你这个笨蛋,根本什么都不懂!”凯尔茜恨恨地抛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营帐。

  眼看着凯尔茜的离去,弗莱德有些呆在当场,过了一会才满含歉意地对红焰说:“对不起,红焰,对不起。我太自私了。”

  我们懂得他的歉意。当初,正是他让红焰将原本已经远离战争的凯尔茜请来,而现在,他又试图让米莉娅远离战争。是的,他是自私的,但在爱情这件事情上,谁又不是自私的呢?

  “我不怪你,朋友。但我要提醒你,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您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女性并不想你想象的那么需要保护,有些时候,她们比我们还要坚强。而这些,是你让我发现的。”说完这句话,红焰看了弗莱德一眼,然后离开了营帐。那眼神中带着惋惜和遗憾。

  “我宁愿自己一个人后悔……”对着红焰离去的背影,弗莱德深深地叹息道……

  我们离开了弗莱德的营帐,将安静留给了我的朋友。一切本应如此结束,但在走向我的帐篷的刹那间,我忽然觉得我不能就这样眼看着这一切发生。弗莱德和米莉娅有权利获得他们的幸福,不是么?一切原本是美好和谐,从一开始就指向那让人期待的结尾,如果不是突然出现了变故,事情不就会向着美好的方向顺利地发展么?是的,如果弗莱德和米莉娅放弃了争取幸福的权利,那么至少我可以在他们背后推一把,帮助他们去求取一个有希望的明天。

  我找到了米莉娅。

  “我替弗莱德挽留你,米莉娅。”我开门见山地说。

  “哦,为什么?”

  “为了一个大家都很清楚的理由,米莉娅,不要以为我们一无所知,我看得比你们自己还要清楚。我为我两个朋友的终生幸福而来,并不仅仅是为了弗莱德,还包括你。我希望……”我停顿了片刻,试图寻找一个比较合适的字眼,“我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教区圣女的任命。”

  米莉娅微笑着摇了摇头,此刻,她仿佛又成了我们初次见面时那个冷静高贵的僧侣。

  “对不起,我不会留下来的。”

  “为什么?”

  “因为信仰,杰夫。从我懂事那天起,就喜欢在善神的神庙前玩耍。神庙中的僧侣和修士们喜欢我,教我读神的经典。那些文字美丽得就像是山间清澈的泉水,流淌在我幼小的心中。我虔诚,因为我坚信我的虔诚是正确的。在我七岁的时候,在祷告中感受到了神的回应。你知道么,那是一种无法想象的幸福。那感觉让你温暖,让你有信心,让你有力量。成为信徒,宣扬善神的教义,将这种伟大的幸福传递到更多人的心中,这是我终生的理想。现在,我的虔诚得到了肯定,我有机会去更好地实践我的理想,我不愿放弃这个机会。”

  “我从来都是缺乏信仰的,即便是对财神席勒姆多亚的敬意也完全是出于我对尘俗世界的喜爱。我坚信,如果在我们可以追求的尘世都得不到安康的生活,那么我们凭什么去相信那个无法把握的神赐的幸福呢?为了虚无飘渺的信仰,放弃了弗莱德,放弃了你现在的幸福,去到那个……那个……那个我连名字都记不住的鬼国家,你觉得这值得吗?”我努力争辩着。

  “你说的对,杰夫。但我认为,坚持我的信仰就是我最大的幸福。”米莉娅说,“即便我需要为我的信仰作出牺牲,那也是我的荣誉,我为此而快乐。”

  “什么人会因为自己的痛苦而快乐?这简直就是荒谬!”尽管我仍在尽力争辩着,但我知道,我是无法改变米莉娅的决定的。信仰,那是一个人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如果信仰的力量足够强大,就足可以取消这世上的所有真理和一切显而易见的事实。最让我痛恨的是,信仰这东西只有强弱的分别,却不能用对错来判断。

  “我们总要为自己坚持些什么的,不是么?”米莉娅用她经常说的一句话回答了我置疑。

  “天色不早了,你该休息了,杰夫。”

  “不,等等,我再问你最后一句话。如果,如果这次来挽留你的不是我,而是弗莱德,你会改变主意么?”我打定了主意,如果说米莉娅的回答有一丝可能,我也要把弗莱德带来,就算是绑也要把他绑来,逼他挽留米莉娅。

  米莉娅低下头去,迟疑了片刻,然后肯定地回答:“我会犹豫,我会难过,杰夫,但我不会改变主意……”

  对于我来说,这是个漫长的夜晚,但对于即将永远分别的两个人来说,他们或许希望这个夜晚永远都不要过去吧。在我曾经看过的一本名叫《英雄骑士史诗》的传奇小说中写道:即便不能彼此相拥,但在一个目光可及的距离间感受对方的呼吸,这对于相互爱恋的人也会是莫大的幸福。我不知道我的朋友这时是否感受到了这种幸福。

  第二天的清晨,我的眼睛告诉我,这一夜弗莱德感受更多的是离别前的痛苦。他似乎一夜未眠,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精神也很不好,眼神有些凌乱。同样,米莉娅的情形也并不比他更好。

  迎着米莉娅的脚步,弗莱德走上前去。他像个真正的绅士那样托住米莉娅的手,将她扶上等候在庭院中的马车。如果你看得仔细,你会发现这两个人的手都在颤抖,弗莱德的拇指轻轻抚摩着米莉娅的手背,就像是在抚摩这世上最可珍贵的宝石。

  “一路顺风。”将米莉娅扶上车之后,弗莱德万般不舍地抽回手,透过雕花的车窗说道。

  “您也要保重身体。”米莉娅从车窗探出脸来,“我为在神前祈祷您的平安和幸福。”

  “我的平安与战争相关联,在达瑞摩斯面前祈求胜利,那是对神座的玷污……”弗莱德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甚至试着开起了轻松的玩笑。但他终究还是失败了,因为他忍不住终于说出了后面的话:

  “……而我的幸福,将在片刻之后随您远去……”

  这是弗莱德在公开场合对米莉娅说过的最亲昵的一句话,让人心痛的是,这亲昵的话语出现在最后告别的时刻。

  米莉娅没有回应这句话。她慢慢地将脸挪回到窗内,放下窗帘,片刻之后,车中传出她带着哽咽的声音:

  “出发……”

  随着车夫的一声鞭响,马车缓缓地移动起来。车轮发出让人心酸的“吱呀”声响,将一道道车轮印铺向那不知名的远方。

  弗莱德就这样站在那里,看着马车逐渐远去,直到消失了踪影一动不动。就在我们准备劝说他离开时,他忽然跪倒在地,弯下腰去,像发疯一样轻轻亲吻着马车留下的一条轮印,丝毫不顾及正站在一边的我们。

  没有人阻拦他这失态的举动,这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我们更希望他能够一早用更直接的方法表达他的感情。我并没有责备他的意思,没有人能够指责他高尚的动机。但他现在痛苦的模样却很难让我不为他惋惜和怜悯。

  或许,对于他来说,不管这条轮印指向哪里,最终指向的,总会是他心里不能忘却、不可抹杀的那个美丽的身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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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3楼 发表于: 2007-12-29
第七十四章 混乱的战前会议

 

  在我们到达辰光城大约一个月之后,王都附近驻扎的军队接近八万人,弗莱德集中主力部队的目的已经达到,后勤补给线也开始吃紧。就在这时候,国内各地传来了克里特人大举进攻的消息,失去了守军保护的土地像甜美的糕点一样一块块落到预谋已久的克里特人手中,这让他们原本的所有者心急如焚。他们诅咒着侵略军的阴险狡诈,恨不能立刻赶回自己的领地,而士兵们也在为家乡的战况担忧。

  这意味着,反击的时机已经到了。

  银盾城堡,建于兵锋峡谷北侧出口处,扼守辰光城通往德兰麦亚王国南部的要道。与其说这是一个城堡,无如说这是一道关隘,将德兰麦亚中部丘陵与南部平原有形地分隔开来。传说在七百年前德兰麦亚尚未建国、大陆格局与现在大不相同之时,当时的可图克帝国名将、有着“王之坚盾”美誉的传奇将领巴拉克将军用短短四十天时间于此建成第一道拱卫辰光城的城墙,并以一万精兵将南方坎比亚利斯大军击散于城下。帝国皇帝米拉平特森三世末世盛赞此战,御令于此建城堡一座,并赐名“银盾”,意为“为帝国抵御一切兵锋的闪亮之盾”。可惜,就在这座城堡竣工三年之后,巴拉克将军重病不治,同年银盾城堡被坎比亚利斯偷袭得手,验证了“只有无可陷落的名将,没有无可陷落的名城”这一战争铁律。次年,可图克帝国灭亡。

  克里特人选择银盾城堡作为囤兵向辰光城施压的地点是有道理的:城堡背临兵锋峡谷,两侧是石山峭壁,高耸入云,大军难以攀爬。身处城堡内,进可攻,退可守。即便城堡失守,陡峭的兵锋峡谷也会帮助他们拖延追兵的脚步,避免全军溃散。不过对于我们来说并非没有好消息:银盾城堡主要防御的方向是在南侧,高大坚实的南城墙死死堵住了峡谷出口,而北向的防卫措施则不是那么完善——当然,这仅仅是相对而言:作为拱卫京畿的最重要的一道防线,银盾城堡经过多年经营,早已成为王国中有名的一大坚城。在这座城池陷落之前,任谁也都认为我们将面临一场坚苦卓绝的苦战,虽然在巨大的数量优势下,我们的胜利是注定了的,但许多士卒必然会在这场攻城战中永远的倒下。而且,克里特人并不会遭受实质上的损失。

  谁也没有想到,这座坚城一夜之间就被摧毁了。没错,我说的是“摧毁”,是从王国版图上彻底消除的那种“摧毁”。

  完成这一切的不是别人,正是米拉泽男爵,那个每次让我想起来都忍不住一阵恶寒的年轻贵族。

  那一切都源于一次关于战局的争论。

  “没什么好考虑的,我们手中有八万大军,而城中的守军不足两万。只要堂堂正正地展开正面战,不出五天,银盾城堡就是我们的。”正在慷慨陈词的是美里尔伯爵,加列特公爵的心腹之一。

  “伯爵阁下,您说的不错。但要注意的是,我们的敌人并不仅仅是两万守军,还有正在王国南部聚集的克里特大军,北方的温斯顿人也正占据着我们的国土。我们手中每一个战士的生命都是宝贵的,阁下,不能像您当柴火那样随意地浪费。”说话的是文森特将军,那个在雷威尔城下被路易斯王子的冲锋阵打得灰头土脸的人,曾经在宫廷上对弗莱德横加污蔑的那个“让人尊敬的”贵族。他与我们炙手可热的军务大臣有着众所周知但却放不上台面的儿女亲家关系。说实话,像“每一个战士的生命都是宝贵的”的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还真让我有些不习惯。

  “可是,将军。克里特人正在德兰麦亚神圣的领土上肆虐,我们一刻也不能容忍这种行为的发生。”伯爵的语气中带着不满。

  “的确,他们在我们神圣的领土上肆虐,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您的那块美丽的庄园。”

  “您在暗示什么,将军阁下?”美里尔伯爵愤怒地大叫起来,但他的愤怒中似乎带着某种心虚的感觉。

  “暗示?我没有暗示什么。我只是在提醒某些人,不要把王国的军队当成满足私利的工具。”

  “你……”美里尔伯爵眼看就要开口怒骂起来,却被他的同僚、同是加列特公爵心腹的拉齐斯伯爵拦住了。

  “那么,将军阁下。”拉齐斯伯爵有条不紊地说道,“您的意见是什么呢?”

  “我们将银盾城堡团团围住,另遣一支奇兵绕过乌齐格山,封锁峡谷南侧出口。只需要十五天,最多三十天,克里特人就会因物资短缺不战而溃。这时候我们卡住峡谷出口,两面夹击,就可以将克里特人全歼。”文森特将军说完,颇有深意地捋了捋自己漂亮的棕黄色胡须,对着大家点头微笑。如果我不是刚刚听了他那个让人昏厥的主意,恐怕真的要把他当成一位足智多谋的将领了。经过雷威尔城下的惨败,我们对文森特将军的赫赫战功有了几分耳闻:他自称是“经典围困战术的忠实执行者”,最擅长上战术就是使用几倍、几十倍的兵力去围困几百名聚集在一起的盗贼或是匪帮,这最终的结果自然不言而喻。但即便如此,让敌人从手指缝隙间溜走的大笑话也屡有发生。

  拉齐斯伯爵倒不是个笨蛋,他一眼就发现这个所谓“经典战术”的漏洞所在——当然,更有可能的是他一早就知道文森特将军的脑袋里只有这么一个隔夜的馊主意,早就有了应对之法:

  “将军阁下,如果是这样,我们的那支‘奇兵’就要在克里特人的占领区进行长达二十天的行军,先不说他们会不会遭遇伏击,您能保证二十天后克里特人不会从别的地方打过来吗?您能保证二十天后银盾城堡的守军和补给会不断增加吗?”

  “这是战争,我们总要冒一冒风险!”文森特将军似乎觉得遭受这样的质问让他脸上无光了。

  “都城就在我们身后,我们已经没有冒险的资格了!”拉齐斯伯爵的话虽然是出自私利,但却也有他的道理。

  随着几位大人的吵嚷,参加争论的军官数量渐渐多了起来,会议厅中的气氛变得古怪而不友好。我刻意留心了一下,似乎发现了繁复的争论背后所隐藏的真相:

  支持全力攻打银盾城堡多半是在皇权之争中加列特公爵的支持者,加列特公爵本人的领地也在南部平原上。如果放任克里特人胡作非为,加列特公爵一党的经济和军事实力将会大打折扣,直接导致在国内的权利之争中居于下风。

  这也正是军务大臣一党主张拖延战局的主要原因吧。

  弗莱德坐在会议室正中的桌子上,他的精神很不好。米莉娅的离开几乎抽走了他所有的乐趣,他不顾米拉泽男爵的坚持,坚定地拒绝了所有社交的邀请。不过,男爵的确是处理这种问题的老手,他不知透过什么渠道,将弗莱德与米莉娅之间的感情故事添油加醋地在王都有名的夫人小姐之间传播,赚取了不少善良女性的眼泪和好奇心,让他非但没有因为拒绝邀请而显得失礼,反而在这种口耳相传的亲密交谈中变得让人敬重和爱戴。当然,弗莱德可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已经成了辰光城诸多高贵女性心中情圣的代名词,只是每天把自己关在书房中,埋在堆积如山的战报和计划里,恨不能把吃饭和睡觉的时间都直接省略。我们都曾劝说他,让他好好休息,可这没有什么作用。

  “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朋友们。这并不是个好办法,我也知道,可是这大概是目前唯一能让我放松心情的方法了。请不用为我担心,我需要的只是一点时间……”

  的确,他大概是我们中唯一不需要提醒、不需要劝告的人,他机智、冷静,总能够正确地判断事物。可一个人的情感是不受理智控制,当他面对自己的心情时,做得最好也只能够用错误的方法去做正确的事。

  现在,他正用右手托住自己的额角,斜靠在椅子上,用一种嘲讽和无奈的目光去观察正在发生的这出军中闹剧。即便除去情感的波折,我也有些同情我年轻的朋友:尽管他名义上已经执掌了军队的大权,但涉及皇位的党派之争大大削弱了他的权利,让他根本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发挥他超卓的指挥能力。他就像是身处狭窄夹缝中的武士,空有绝世的本领,却被两块坚硬的岩石困住了手脚,连自己的武器也无法拔出。

  而我们在这个他需要帮助的时刻却无能为力。事实上,按照我们的军衔和身世,能够坐在这个会议厅中就已经是弗莱德格外争取来的结果了。在这张长条形的会议桌上,我们坐得离弗莱德如此之远,远得几乎要坐到墙壁的另一侧去,远得几乎要看不清他的面孔。对于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我们,根本不可能再有表示看法的资格。就算是有发言的权利,我们也绝不能开口,因为我们都清楚,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我们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有可能给弗莱德带来无尽的麻烦。我们所能够做的,就只有一声不出,保持沉默。

  沉默,这就是我们能够为弗莱德提供的最大的帮助。

  “这群该死的白痴,就连红焰的骡子也比他们会打仗。”雷利小声地抱怨着。我吓了一跳,忙拍了拍他的膝盖,让他不要再继续他的抱怨,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弗莱德这时候望向我们,我稍稍挥动了一下手臂,示意他继续忍耐。

  这时候,米拉泽男爵清亮的声音再次响起在会议厅中:

  “各位大人们,我想,我们可以先归纳一下目前的问题。”

  男爵最近的表现已经深深赢得了在坐诸位高官的注意,他的机智聪慧的头脑和不漏破绽的处世方略,尤其是他最近表现出的“与弗莱德将军之间深厚的友谊”让人们不会因为他的爵位而贬低下。在许多场合,人们几乎已经把他当作的弗莱德的代言人,尽管这些不尽属实。

  “我们所要处理的问题不过就是以下几点,第一,我们要尽快赶到南部平原地带,以免今后的战斗出现意外……”

  他的话让加列特公爵一党大声附和,同时,军务大臣一党却露出不屑的神色。

  “其次,我们要将损失降到最小,以便在拿下城堡后准备应对此后持久的战争……”

  军务大臣一党的符合声像惊飞的苍蝇一样响了起来,而加列特公爵一党则出现了混乱,有些沉不住气的年轻贵族甚至叫喊起来:“不死些人怎么可能去打胜仗。”

  “另外,我还要加上一点:我们的粮草储备目前虽然还算充足,但那大多是南部平原地区支援的结果。如果不能尽快打通与南部领土之间的通路,恐怕我们的八万大军坚持不了多久。文森特将军,或许您可以联合圣杯盆地的各位大人,完全承担我们这八万大军的后勤补给,如果是这样,我认为您的围困战略大有可为。”

  文森特将军的领地正是圣杯盆地内最大的一块丰饶的土地。他低下头去草草计算了一下用量,面色忽地变了一变,摇了摇头,沉默着不再说话。原先支持他的各位大人们也渐渐安静了下来。的确,后勤补给不仅仅是克里特人的软肋,同样是我们的一块心病。与温斯顿人的交战已经把中北部的存粮消耗了大半,现在已是秋末冬初的时节,想完全依靠这一地区的物资支持打下一场长期的消耗战,那恐怕就需要中部和北方的贵族们掏血本来供给了吧。这简直比割他们的肉还疼啊。

  后勤补给,它或许不能像士兵、军械数量那样一目了然地决定战争局势,可却是真正决定一场战争走势的最强大的决定力量。对于长期从事后勤工作的我来说,认识到这一点并不困难。但此时此刻,它在米拉泽手中已经成为一支高效的缝合,将原本不可调和的对立双方紧紧粘合在了一起。男爵在正确的时间提出了正确的问题,现在,即便还有不更事的人反对速攻,也都被自己还算清醒的盟友提醒,扭捏地退了下去。

  “您的意思是,我们真的要强攻银盾城堡了?”弗莱德带着几分感激询问着男爵。毕竟,是男爵把我的朋友从恼人的无休止的争论中解脱出来的。如果不是他的嘴角一直挂着一丝让人恼火的骄傲笑容,或许连我都会对他产生好感呢。

  “没有这个必要,将军。给我五天时间,我可以为您将剥了皮的城堡奉送到您面前!”这时候,米拉泽男爵说了一句让每个人都震惊不已的话。对于那些将军、贵族们来说,大概连神经最失常的疯子才会说出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吧。

  “男爵先生,这简直是荒谬。您将使用什么方法来实现这一目标呢?”拉齐斯伯爵惊讶得合不拢嘴,“如果您真的能够实现,那简直就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魔术。”

  “魔术?伯爵阁下,我喜欢这个词。不过您也知道,在奏效之前,魔术的奥妙是不能够让大家知道的。”他转过头去面向弗莱德说:“古德里安将军,如果能够获得您的批准,我将有荣幸为在坐的各位大人奉上一个精彩的魔术。”

  “您需要什么,多少兵力和器械,男爵先生?”弗莱德并没有过多考虑,迅速地作出了回应。尽管从他疑惑的眼神中我看得出,连他也不知道男爵打的什么算盘,但是他似乎并不怀疑男爵能够很好地完成这个任务。

  难道说,这个年轻男爵的睿智聪颖已经将我杰出的朋友抛到了身后?

  没有原因的,我忽然感到一阵心寒。这样的感觉让我很不舒服。

  “不需要更多的人手,有我的八百亲兵就足够。至于器械,阁下,我已经备齐了。”男爵的话带来了更强烈的反应:只用八百人,就要击破由两万精兵把守的坚固城堡。这不需要你对战术战略有什么专门的知识,只要一个人懂得最基本的算术,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到“这不可能”的回答。会议室中的将军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有的人干脆用每个人都能听见的大嗓门喊起来:“这家伙疯了!”

  “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的话,将军,我想我需要您的掩护。如果可以的话,请您连续三天派遣军队到银盾城下挑战。当然如果您愿意的话,能够稍稍佯攻一下效果会更好。”米拉泽男爵丝毫不理睬别人的议论,只是挑衅地看着弗莱德。他的眼睛里再一次闪现着我所熟悉的那种眼神,那是骄傲的眼神,是狂热的眼神。那眼神的主人仿佛是这个会场上的主宰,除了弗莱德,没有任何人被他放在眼里。

  “好的,您会得到足够的支援。”弗莱德直视着他的双眼,神色平静。我不知道除了弗莱德,还有谁能够在那样灼烧着的目光下还能保持平静,连眉头都不曾稍微地皱起。

  “那下官告辞了,长官。”男爵艰难地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开了会议厅。他在吐出最后那句敬语时咬牙切齿,就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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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4楼 发表于: 2007-12-29
第七十五章 最恐怖的魔术

 

  “普瓦洛,有没有这样一种魔法,能够在一瞬间彻底摧毁一道城墙……恩……就像是银盾城堡这样的城墙。”我问。

  “这不可能!”普瓦洛大声说,“其实不了解魔法的人对魔法都存在误解。其实魔法并非是用于破坏的技能,而是一个人感受自然、融于自然并借助自然元素的力量去达到更高层次的心灵境界的工具。那些所谓的攻击性魔法,比如说,火球术,原本只不过是用来与自然界的火元素更为亲近的一种方式而已。真正的魔法师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借助魔法的力量去满足自己的破坏愿望的,同时,也没有人能够真正超越自然界的限制,使用连自然本身都会禁止的力量。”

  “而摧毁一座城,那是大规模地震或者飓风才能达到的效果。那或许真的是只有神才会具有的力量,绝不是人力能够承受的了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有人拥有那种力量呢?”我按耐不住好奇心,继续追问道。

  “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他已经达到神的境界,去到另一个更高层次的,我们所不能知的空间中去,成为真正的神了,当然,这样的人我一个也没听说过;还有一种我听说的就多了,他们的肉体达到了自然的极限,然后……”普瓦洛双手比划着,做出了一个爆炸的手势。

  “那些都是历史上最伟大的魔法师,他们追求魔法境界上更进一步的精深,并且为此付出了生命。”沉默了片刻,普瓦洛补充说,“而且,他们的死亡没有造成任何其他人的伤亡。真正伟大的魔法师敬重自然,即便是死,也绝不会殃及无辜的生命。他们或许有能力在近距离一次粉碎一座城池,但他们绝不会这样做。”

  普瓦洛的解释并没有让我释怀,而是更加让我疑惑。如果魔法的威力无法破坏银盾城堡,那么米拉泽男爵将会采用什么方式来完成这一次的任务呢?

  自从那一天的作战会议结束,米拉泽男爵连同他的士兵们已经连续四天没有在军营中露过面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在干什么,但似乎每个人都认定他是不可能完成这个太过艰难的任务的。他的保证几乎成为了军中诸位大人的笑柄,文森特将军闲着无聊的时候总是喜欢抓住他的同僚高声嘲笑所谓“年轻人的卤莽”,与此同时,在军营的另外一个不知名的角落中,拉齐斯伯爵他们大概也在干着同样的事。

  似乎只有弗莱德一个人相信男爵的保证。他按照男爵的计划,连续三天在银盾城下摆开攻击阵型,努力做出一付要进攻的样子来。他的行动收效甚佳,城堡中的克里特守军生怕大意中了他的埋伏,每次都全身披挂精神抖擞地站在城头列队准备迎战。自然,像在不利的条件下强行攻城这样的事不到万不得已弗莱德是不会做的,每一次,我们都用投石机向城墙发射几枚大石,然后就算圆满地完成了一天的攻击任务。

  “我不相信他,弗莱德。”在私下里,红焰总这么说,“那个男爵看上去很让人讨厌。他的心里好象总有些让人不舒服的东西,黑暗、阴险、残暴,让人憎恨。”

  “我也不相信这个小白脸。如果真正开战,那家伙一定是第一个逃跑的人。”达克拉从来也不掩饰对男爵的厌恶。

  罗迪克和罗尔虽然没有在背后非议他人的习惯,但从他们的表情中不难看出,米拉泽男爵在我们中的人缘并不是很好。

  “你知道他想干什么吗?”凯尔茜好奇地问。埃里奥特在她身边眨着她漂亮的紫色眼睛,她同样对这个问题十分好奇。

  “我不知道。”弗莱德干脆地说,这个答案很让我们泄气。

  “我知道,米拉泽男爵亲近我们,并没有安着什么好心。但我同样知道的是,米拉泽男爵是个杰出的将领,在现在这个情况下,他绝不会做他没有把握做的事情。”弗莱德缓了一缓,似乎是思考了一下说词,继续说道:“不管怎么说,他现在还和我们站在一边,所以,在现在的情况下,我们不妨相信他。毕竟,如果他成功了,那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而就算他失败了,我也还看不出他的所做所为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损失。”

  弗莱德的话很没有说服力,可是这一切大概都需要时间去验证了。

  在第五天的上午,米拉泽男爵终于带着他的亲兵出现在营地中。他身上全是污垢和泥浆,衣服的褶皱里堆满了石屑和灰尘。如果不是他的眼睛依旧炯炯有神,如果不是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傲慢懒散,我们几乎会以为他是具刚刚从坟墓中挖出来的亡灵。他的亲兵也都没有穿戴制式的铠甲,全部一身轻装,衣裤上大多已经撕裂了多处,有的还有划伤,看起来这几天过得并不轻松。

  “我们尊敬的大人们大概已经在考虑如何追究我贻误军机、临阵脱逃的罪责了吧。”尽管看上去十分疲惫,但年轻的男爵依旧用轻慢的口吻向弗莱德说道。与其说他是在询问,我觉得到不如说他是在用这样的方法表示着对别人的轻蔑。

  “希望您没有让我失望,男爵先生。”弗莱德毫不理会他的失礼,平静地回答道。

  “傍晚时分,请全军列队,看我为大家带来的这场盛大的表演。而现在,阁下,请允许我休息片刻。”说完这句话,米拉泽男爵安静地离开了。当他穿行在军营中时,每经过一个地方都会带来一阵骚乱。每个人都知道这骄傲的男子在所有将领面前夸下海口,而今天正是这约定的最后一天。这时候男爵重新出现在军营中意味着什么呢?是失败的消息还是成功的喜讯?对于普通的士兵们来说,再没有什么比这与他们性命忧关的事更能吸引他们的了,而在那些几乎已经认定男爵会失败的贵族老爷们看来,他如此自信地回到营地则更让他们惊奇。

  晚饭过后,傍晚时分。

  我们依照男爵的指示,在距离银盾城堡大约十箭的距离上停住了脚步。男爵的亲兵将早已准备好的木柴堆放在在阵前显眼的空地上,慢慢堆积成一个柴堆,而后在上面泼了些易燃的火油。银盾城堡的克里特人显然不知道我们要干什么,他们在城墙上列起整齐的队列,警惕地看着我们。我觉得他们的准备是多余的,因为就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

  一阵风吹过,火油刺鼻的味道在阵前弥散开来,带着几分让人畏缩的不安气氛。除了那些正在忙碌的亲兵和站在一旁冷笑的男爵之外,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

  “莫非他想在这点一把火,然后把城堡给烧了?”达克拉忍不住在我身边嘟囔着。

  尽管不可能,但事实似乎正如同达克拉所说的那样。男爵亲手拿起一支火把,点燃了那堆干柴。转眼间,火焰腾起,堆积在一起的柴火发出轻微的“毕剥”声响,红色的火柱随着这声响妖艳地舞动。在高大的乌齐格山投下的阴影中,这团火柱格外耀眼,仿佛带着巫术鬼怪般的奇异能力,让人不由自主地一阵心寒。

  “您在干什么?”拉齐斯伯爵忍不住站出来问道,这时候,在银盾城堡右侧山体的上方,一阵沉闷的声响代替男爵回答了他的问题。

  当第一声闷响过后,在那附近又陆续传来第二声、第三声响动,此后,那响声越来越紧凑,越来越密集,就像是夏日暴雨的天气里,天边隐隐传来的天庭震怒的雷声,虽然并不像春雷初炸时那么惊心动魄,却蕴涵着让人无比敬畏的力量。

  那是一种开山劈石,震撼天地的力量。

  天地,确实被震撼了。

  在那爆炸声传来的山体上,烟尘升腾,翻卷着飘扬开去,预言着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继而,一些我们肉眼勉强可辨的山石不情愿地挪动起他们的身躯,从山体上剥离下来。一开始,他们来回刮蹭着峭壁突出的部分,带下了更多更细碎的岩石。后来,一次次猛烈的撞击把它们从悬崖边上推了出去,让他们成为了危险的自由落体。它们掉落的时间很短暂,并不比一颗流星划过天际的时间更长。

  可是为什么,我觉得这个坠落的过程是那么的漫长。

  第一块岩石正好落在银盾城堡的北侧城墙上,这时候我才能够正确判断它到底有多大。或许我还说不准确,但它的确足够大了。

  它彻底压垮了一段城墙。

  从战争的角度上来说,从生死分割线的的角度上来说,克里特人的噩梦刚刚开始。而事实上,这也是我们的噩梦。

  更多的山石大块大块地落下,它们有得落在城堡南侧,有的在北侧,但似乎更多的是落在城堡里面。那个我们原本要攻击的目标现在正被飞扬的尘土掩盖着,烟尘中只能朦胧地投射出一些城墙残破的影子,距离太远了,一个人也看不到。

  但是,我们听得到声音,听得到那些走投无路的克里特人在被砸成肉酱前那最后的一声惨叫。那不应该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甚至于,就连亡者之界中最让人恐惧的迷途亡者的哀号声也绝不会比这些更凄惶、更绝望。我宁愿面对一只咆哮的狮子也不愿有机会再次聆听这样的嘶叫声了,那些人似乎是把自己最后的生命力压缩在这一声喊叫中,以至于让我们这些这些站在敌对立场上的敌手也忍不住一阵心悸。

  这心悸不是因为死亡——我们已经习惯了死亡,无论是对手的死亡还是我们自己的死亡都不会让我们更惊诧了。

  那是因为绝望。

  是的,勇敢的斗士或许能够战胜并杀死他面前所有的敌人,或许能够在最危险的较量中成为最后的胜者,或许能够在一次次于死神擦肩而过时面带笑容。可是,你让他们如何去战胜一座山,一座正在崩塌的山?你让他们如何在这世界末日一般的绝望中保存自己的尊严,保存自己完整的灵魂?

  即便是最勇敢的人,在面对这绝望的场面时,也只能暗自庆幸着:幸亏我不在那里。

  那是让人无可抵御的绝望。

  震动,这是此时此刻我唯一能够用身体感受得到的触觉。高山在震动,大地在震动,空气在震动,天空在震动,这整个世界都在随着那一拨一拨发散着绝望气息、注定会成为杀人利器的岩石的落地而震动。

  我的心,也在震动。

  我跨下的战马被这让人震惊的场面吓得骚动不安,不时黯哑地嘶吼着,在原地来回踱着它惊恐的脚步。如果不是我早有防备,它可能已经把我掀翻在地远远地离开这个让它害怕的地方了。我周围骑手的处境并不比我更好。混乱中,有几十匹马难以忍受着山川毁灭前的巨震,抛下了他们的主人,奔向了别处。

  在距离我不远的前方,在那面青黑色的大旗下面,我看见了弗莱德的脸。他紧咬着嘴唇,面色远比平时要苍白得多。

  而在我身边,普瓦洛则在埃里奥特的搀扶下离开了阵列。他嘴唇发青,身体轻微地颤抖着,不住地干呕。我并不感到奇怪,对于能与亡者灵魂沟通的亡灵术士来说,他所看见、听见的远比我们要多,他所感受的恐惧,也远比我们来得更直接。与满是杀戮的战场不同,这里的灵魂并不是勇敢战死的,他们漫无目的的怨恨和绝望对于普瓦落或许是一种灵魂的折磨吧。

  直到尘埃落定,所有的烟尘都散去,我们才接近了那块曾经是座城堡的土地。现在,那里已经被大块的岩石的浮土淹没,仅剩下几段残缺的墙体。在刚才毁天灭地的灾难中,城堡里几乎所有的建筑物都成了一堆废墟,在那散落在地上的碎石下,难以计数的尸体凌乱地倒下,肢体大多残缺不全,许多人的身躯或是脑袋变成了难以辨认的一团血肉。在那里,我看见了几个存活下来的克里特人,我很难说他们比那些死者更幸运。一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士兵呆坐在地上,右腿被一块岩石拍成了肉屑,盔甲被自己的鲜血染成了红色,甚至还挂着自己大腿上剥落的碎肉。他没有哭喊,也没有求救,从他的脸上甚至看不到丝毫疼痛的痕迹。他双目空洞地望着天空,不时地用满是鲜血的手拍打着地面,口中喃喃自语,甚至边淌着含着血迹的口水边发出嘿嘿的傻笑声。

  这个人已经死了。即便他的肉体还可以支撑少许时间,但支撑他思维和理智的那根弦在这突如其来的毁灭面前彻底崩溃了。而这个人的情况,还不是幸存的克里特士兵中最差的一个。

  打扫战场?已经不需要了。银盾城堡,克里特人,连同他们的愿望和往日的功绩,一同变成了历史的灰烬。

  经过粗略的估算,除了不到一千人在这场劫难刚开始时知机地从南侧城门逃离之外,克里特大军全军覆没于银盾城堡的毁灭中。这是一场触目惊心的胜利。

  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面不改色地微笑着目睹了山峦崩塌的全过程,他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危险的米拉泽男爵。

  “尊贵的阁下们,希望我的这场魔术表演还能让大家满意。”他大声说道,带着几分已经经过收敛的得意神情看着弗莱德。在他身边,目睹了这一切的绅士们还没有从这大地的巨变面前回过神来,只会痴痴地望向前方,蠕动着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您……您是怎么做到的,男爵先生。这……这太不可思议了。这简直,这简直就是神迹。不,即使是神也……”过了好半天,拉齐斯伯爵才语无伦次地问道。透过人墙之间细小的缝隙,我可以看见他的双腿还在不住颤抖。如果不是正骑在马上,他可能已经无法站立了。

  “我只是恰好找到了几块松动的岩石,然后在后面轻轻推了它一把而已。”男爵的话语虽然谦虚,但他的表情却绝对不能用“谦虚”来形容。

  “您这轻轻推一把所用的火药足够把一段城墙炸得粉碎,阁下。”弗莱德面无表情地说。

  “这都应当归功于我忠诚的士兵,将军大人,为了把它们运到合适的缝隙中,他们中不少人都付了伤。而留在峭壁上引爆炸药的士兵则为王国主动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他们是王国最忠实的战士,也是我们的骄傲。正因为他们的存在,我们才能收到如此巨大的战绩。我提议,让我们为他们致敬。”米拉泽男爵毫不吝惜地将赞赏送给了他的部下。在他的带动下,许多贵族军官尽管并不情愿,但还是不得不行礼致敬。我注意到他的亲兵们望向他的眼神带着激动与感激:接受这些帝国第一等大任务致敬的尽管是他们死去的同僚,但那份荣誉却将会永远地记在他们头上。

  魔术,米拉泽男爵是这样形容他这一次的作战的。的确,仅仅以十几人的生命去换取这样惊人的功绩,这的确是可以用魔术来形容的。但没有亲身经历过这场“战斗”的人,永远也无法体会到这是一个多么恐怖的魔术。

  “您立下了头功,全歼克里特守军于银盾城……啊,是兵锋峡谷。我会报奏国王陛下,陈述您的功绩,您会得到您应得的奖赏,我和这里的诸位大人都能够保证。”弗莱德的话换来了男爵满意的笑容。这就是他要的,不是么?用战功去换取地位,用胜利去把握权利。他丝毫也没有掩饰自己对于权利和地位的渴望。他胜利了,可这是一场多么天才又多么疯狂的胜利啊。为了这场胜利,他不惜炸平了半座山,毁灭了一座城堡。这是只有他才能想得出的“战术”,这种战术已经脱离了正常的思维,奇异得让人毛骨悚然。

  我忽然觉得,在这个与我们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看来,在自己通往权利的路径上,似乎没有什么是不能毁灭的。而这,或许就是他比弗莱德“强大”的地方。

  可是,那是真正的“强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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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5楼 发表于: 2007-12-29
第七十六章 兵分三路

 

  银盾城堡毁灭的第二天,我们就来了来自王都的使者,他们带来了晋升米拉泽男爵为中校参谋官的命令,同时也带来了国王陛下尽快收复失地的要求。

  男爵先生对自己的晋升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喜悦,或许对于他而言,这样的职位只是一种变相的羞辱。

  “按照正常的战略模式,我们在这里兵分三路,分别由乌齐格山东西两侧和兵锋峡谷向南部平原进兵会比较好。”在随后与弗莱德的私下商讨中,男爵这样建议着:

  “尽管东西路军的推进速度会因为地形的原因受到影响,但这样可以掌握通往南部平原的主要道路,避免克里特人截断后路,也可以保证辰光城不受敌人奇兵的侵袭。”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弗莱德点头赞同道,“并且要留下五千人在峡谷两端重修隘口,保障峡谷通路的安全。”

  “不要再被克里特人炸平了才好。”罗迪克在一旁说。

  “制造那么大规模的一场爆炸并不是件简单的事,先生。”米拉泽男爵不耐烦地向罗迪克说明着,“除了要准备大量特制的炸药,还要对山体的结构和岩石的生成状况了若指掌才行。否则无论花费多大力气,也只能炸起一层石屑土皮而已。我也是在学习地质方面的知识时曾经花费大把时间在这乌齐格山上,否则短短几天时间根本不可能找到合适的爆破点。”

  我心里轻轻一跳:难道他很早以前就想过如何摧毁银盾城堡?

  这个让人猜疑的念头一闪而过。

  “我建议……”男爵重新转向弗莱德说,“让第一、第三军团连同部分南方贵族私兵组成东路军,由第一军团指挥官卡特莱克将军任总指挥。他们多半是加列特公爵的支持者,这次作战是去收复自己的领地,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卡特莱克虽然为人有些迂腐,用兵不够灵活,但就正规战斗而言,也勉强算是一个严谨指挥官。而且南部的贵族急着收回自己的土地,难免急功冒进,他也可以起到压制作用。”

  “让两个派别的军队各自推进,避免内耗吗?虽然在相互间的配合上会有问题,但目前来讲也只能如此了。不过这样一来,西路军似乎缺少值得信任的将领。第六、第十一军团的两个指挥官……”不用他提醒,我们都知道胆小怕事的冯特伦中将和莽撞冒进的坎维中将是两个多么让人担心的家伙。他们两个人居然能够在生死一线的战场上毫发无伤地存活那么久,不能不说是战神与死神携手创造的一个反面的奇迹。

  “您不应该只注意到了军团指挥官,大人,事实上有更合适的人选。”男爵对这两位长官也充满了鄙薄的情绪,“事实上,我认为西路军的统帅应当是文森特上将。您不用感到奇怪,大人。尽管文森特上将在雷威尔城下损失了他的军团,可是现在他正控制着他自己和梅内瓦尔侯爵的两支私兵共五千人,是除王国正规军团之外实力最强的一支军队。从身份上来说,他是两位军团长官的老上司;从亲缘上来讲,他和军务大臣之间有着隐秘的儿女亲家关系,是梅内瓦尔侯爵在军中实力的代表。由他出任西路军总指挥应该是最合适的了。”

  “我不认为文森特将军的用兵本领比两位中将更让人放心。”我在这时开口反对说。我实在无法忘记这位无能的将军在雷威尔城下时的丑陋表现,他不但敢于在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完败于温斯顿人的马蹄下,还在宫廷之上推卸责任,对弗莱德横加污蔑。如果让这样的人出任西路军统帅,我们全军覆没的时刻指日可待。

  “确实,基德中校,仅靠文森特将军是无法完成迂回包抄的任务的,但好在上将阁下并不是个固执的人,你只要能够获取他的信任,他就愿意听取你的正确判断。所以,只需要给他准备一位称职的军团参谋官,西路军的作战就有保证了。恰好,我们有这样一个人。”

  “谁?”弗莱德问。

  “我。”米拉泽男爵轻轻颔首示意着。

  “今天一早,我们可爱的文森特将军就迫不及待地来向我表示他和军务大臣阁下的友谊了。他的态度那么诚恳,真是让我不忍心拒绝啊。”男爵轻蔑地微笑着说,“我想,文森特将军是不会拒绝我的好意的吧……”

  我心里一惊:文森特将军这只老狐狸收买人心的动作可真快,一下就把创造了奇迹的年轻男爵拉到了自己身边。无论是从军中的声望还是从实际效果上来说,这个造成了轰动的男爵的加入都是他这一方阵营的有力筹码。

  “恭喜您,男爵先生,这可说明您成了军务大臣看重的人了。”我心有所指地说道。的确,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我们却都了解,如果这心高气傲的年轻人倒向军务大臣一方并得到重用,那么算上他的谋略敏锐以及刚刚建立的功勋造成的巨大影响,王位的天平无疑向梅内瓦尔侯爵一方倾斜了许多。想到这里,我又联想起米拉泽男爵看弗莱德时不怎么友好的眼光,觉得有些为我的朋友担心。

  “哦,基德先生,您真是太让我伤心了。我可不是会为让别人看重而高兴的,尤其是这种老迈无能的蠢货。”男爵的回答一如既往地骄傲,“您该不会真的以为我投靠了梅内瓦尔这个老家伙吧。我只是觉得现在这个阶段我们不妨利用一下他们的好奇心。我想,古德里安将军在战斗时是不需要我在一旁指手画脚的。”

  尽管他的话中不乏讥讽,但不管怎么样,这让我们安心了许多。虽然我从来也没对男爵有什么好感,但他的确在这步步危机的权利漩涡中帮了我们的大忙。无论他现在倒向哪一方,弗莱德和我们都会受到牵累,这一点我们都很清楚。

  兵分三路的决定在此后的作战会议中被提出,并且不费力气地被通过了。加列特公爵一党掌控的第一、第三军团以及支持他的南方贵族私兵一共大约三万人组成东路军,由第一军团指挥官卡特莱克将军指挥;而由梅内瓦尔侯爵一党掌控的第六、第十一军团和来自中部地区的贵族私兵共约两万五千人组成了西路军,他们的领导者是文森特将军;第九军团主力及剩余部分贵族私兵共约两万人组成了弗莱德麾下直辖的中路军,非斯特里安少将统帅的第六独立军团约五千人留守兵锋峡谷以便策应。经过这次划分,军中的两派势力被清晰地分隔开来。共同利益的驱使让这些愚蠢自大的贵族空前地团结在一起,而对对方的蔑视和痛恨又使他们心中有了竞争的念头。在多种因素的作用下,这支大军的指挥官们看起来倒确实比之前要更像一点打仗的样子了。

  “诸君的功绩都将直接上奏国王陛下,而陛下也必将因为诸君的战绩而对大家的奖赏作出合适的判断。神必佑我德兰麦亚圣土,照耀我们荣归的路程。”在会议的最后,弗莱德按照米拉泽男爵的授意说出了这番话。这些话简直就是明目张胆地告诉所有人:你们的战绩会给你们的主子增添争夺王位的筹码,所以,请痛快地杀敌吧。会议室中所有不是白痴的将领们听了这话之后一个个都两眼放光,恨不得立刻找到克里特大军,冲入敌阵杀个干净。这种利诱式的鼓动从来都不为我的朋友所喜欢,但必须承认的是,对于这些眼中只能看得到权利和金钱的卑劣生物来说,这样的鼓动确实十分有效。

  “文森特将军,从今天起您就是我的主官了,一切还请您关照提点。”会后,我看见米拉泽男爵装模作样地和文森特将军套着近乎。

  “男爵阁下年轻有为,有您从旁协助,我大军行进必将势如破竹。”文森特将军用力拍打着男爵的肩膀表示友好。一刹那间,男爵的眼神中表露出对这种刻意的友好行为的厌恶。但他始终恭敬地站在那里,一脸真诚地说着谁也不信的鬼话:

  “文森特将军是德兰麦亚军中的名将,您的光辉战绩下官始终铭记于心。可以说,下官从小就是听着将军您的英雄传说长大的。这次有幸跟随将军您学习统军事务,实在是下官的荣幸。说什么从旁协助,实在让下官惶恐。”

  “哈哈哈,阁下实在是太谦虚了。”看得出,文森特将军对男爵的马屁感到受用,尤其是“从小听着英雄传说”云云,别出心裁,让他大生好感。他随即亲切地将右手搭在男爵的肩膀上,两个人就这样一边交谈一边离开了。在他们背后,无数双别有用心的眼睛在盯着他们。在加列特公爵的亲信们眼中,米拉泽男爵或许已经成了不受欢迎的人了吧。他们大概并不知道,在那个年轻的男爵高傲的心中,文森特将军、甚至于在他之上的军务大臣,也不过仅仅是个“可以利用的人”而已。那个人对权利的欲望或许比他们中最大的野心家还要强烈,甚至于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多高的地位才能满足自己的强烈的权欲。这一刻,我甚至有些为那个正洋洋自得的文森特将军感到担忧,那个昏聩的老者并不知道自己正拉拢的,是一只不会被短暂的利益收买的恶狼。

  由于要绕道远行,次日清晨,东路军与西路军同时拔营出发了。我们用了五天时间在堆积在兵锋峡谷中的岩石浮土间清理出了一条能够保证军队通行的道路,随后穿过峡谷,进入到南部绿叶平原的土地上。

  这时已经是入冬初寒的季节了,满地枯草让绿叶平原有些名不副实。不时有阵阵带着丝丝寒意的凉风吹过我们身边,透过我们身上厚重的甲胄钻到我们的躯体中,让我们不时打个激灵。白天明显地变短了,最可靠的证据就是我们按照日出日落掌握的行军路程越来越短。夜晚越来越漫长,也冷得越来越难熬。有时我们不得不把所有的衣物都铺在被子上,抵御那逐渐加深的寒冷。每天清晨,寒霜将平原铺成白茫茫的一片,就好象是神明用银子铺设了一片乐园。

  可惜的是,这不是乐园,而是战场。最终要铺在这里的注定不会是神赐的恩典,而是淋漓的鲜血。

  这寒冷的天气是我们的福音,因为我们的对手是来自温暖南方的克里特人。为了保住性命,有些士兵已经在祈求神明保佑这个冬天冷一些、再冷一些。如果没有战争,如果他们现在正在家中陪伴自己的妻儿,那么或许他们的愿望会正好和这相反吧。但现在,虽然深冬的寒冷是让每个人都不愿遭逢的东西,但却是我们见惯了北方严寒天气的士兵们最重要的战友了。他们宁愿受着寒风的折磨也不愿面对敌人凶狠有力的致命刀剑,这正是这些随时都有可能永远倒在这里的士兵们卑微而矛盾的期望。

  进入绿叶平原的第四天,雷利和罗尔按照原先的安排,率领三千人奔向西南方向的乌云要塞,巩固那里的城防。乌云要塞是扼守通往东北侧绿叶平原、南部维达盆地和西北面宝石花平原三条通路的交通要道,现在,南部的维达盆地已经被克里特人完全控制,它正承接着连接我们和文森特将军的西路军的交通枢纽。可以想象,在不久的将来,那里将会是两军厮杀的重要战场。

  和朋友告别总是让人难过的,尤其是在战场上告别。没有人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再相逢,甚至没有人能保证我们还有重逢的一天。

  虽然我们不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但我们可以在告别前全心全意地互道一声珍重。

  “你们两个要保重啊,好好地把我的军队带回来。” 告别的时候,弗莱德再三叮嘱雷利道。

  “我保证,怎么带走的,就怎么如数给你带回来。你满意了吧。” 雷利满面笑容地回答,转而向达克拉说:

  “大块头,这一回你可要小心了,要是再受伤我可没办法从乌云要塞赶过来救你了。”

  “哼,我可是再也不敢受伤了。上一回米莉娅的伤药差点当场要了我的命,还好我……”忽然,在雷利猛使眼色的提醒下,他好不容易才意识到了什么,终于住了口,满含歉意地看着弗莱德。我们同时也都止住声息。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

  “不要紧的,该过去的总会过去。如果连她的名字都不敢提起,那我还有什么勇气去面对这场战争。”弗莱德苦笑着说,“好了,不说这个了。你们要密切关注西路军的动向,我不信任他们。如果他们的防线告破,就立刻后撤到东北方向的古伦城,绝对不要两面作战。”

  “放心吧,我的防线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雷利爽朗地说。

  “大家……都……不要死啊……”直到快要出发的时候,站在一旁的罗尔才憋红了脸大声对我们说道。他拙劣的告别引得周围不少官兵忍不住笑出声来。

  可是我觉得心情有些沉重,终于还是笑不出。再没有比这句话更糟糕的告别了,可是同样的,再没有比这句话能够更贴切地表达出我们此刻对对方的心情。

  大家,都不要死啊。

  或许,在残酷的战争中,这不过是一个人人向往的奢侈幻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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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6楼 发表于: 2007-12-29
第七十七章 借粮令

 

  又一支克里特小股部队在我们眼前溃散了,我们的军队进驻到一个叫“巴伯”的村落。进入绿叶平原一个月以来,这已经我们我们对克里特人的第十一次胜利。虽然取得胜绩不能说是一件坏事,但在这胜迹的表面之下隐藏着的,却是让人忧虑的事实。

  “还是一样的吗?”弗莱德问我。

  我点点头:“粮仓是空的,所有的储备物资十几天前都被运走了。村里剩下的粮食只够村民度过一个月。”

  弗莱德长叹一声道:“果然,我最担心的事情出现了啊……”

  我们夺回的村庄都是如此,村里的粮食经过了“精确的劫掠”,余粮最多仅够村民度过一个月。据村民告诉我们说,克里特人每占领一个村庄都颁布“借粮令”,将村中大部余粮“借”走,只留足够支撑一个月的口粮,宣称,每个月按照计划定时定量地向村中返还粮食。现在看来,这条计策取得了不错的成效:

  由于并没有一次将占领地的村民赶尽杀绝,所以这条“借粮令”并没有引起大规模的武装反弹,而且克里特人在短短一个月时间里从占领地获得了足以支撑一个冬季的补给物资。最关键的一点是,克里特人根本就没打算长久地占据这些领土,当我们的大军杀到时,面对我们的往往是少不过三五百、多不过一两千的守军,在象征性地交战之后就有计划地溃散逃走,将一座座被搜刮殆尽的城镇村庄留给我们。出于本国军队的立场,同时也是为了安定后方民心,我们不可能坐视村民绝粮,这就大大增加了我们补给线路的压力。

  “他们这是要在我们本国的土地上拖垮我们啊!”达克拉恨恨地扔下头盔。

  “弗莱德,我们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我手捧着调配物资的帐单,帐单上透露出来的信息让人苦恼,“起码在一个月以内,我们不能再收复一座人口超过两千的城镇,否则粮食供给就有可能出现缺口。”

  “可是我们也不能停止攻击。现在克里特人在我们的领土上立足未稳,银盾城堡的告破让我们有机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如果给他们充裕的时间稳定战线,今后的战斗会一场比场艰难。”罗迪克严肃地说,“根据情报估计,他们的军队比我们多出将近一半,时间拖得越久,情况对他们就越有利。”

  我不再言语。我知道,罗迪克说得是对的,现在正是收复失地、打击克里特人的最好时机,一旦让这些强大的异国侵略者在绿叶平原上站稳了脚跟,再想一鼓作气把他们赶出去就困难了。

  这大概就是克里特人的目的,用这“借粮令”阻止我们进军,以巩固占领区的统治,准备长期的侵略战争。能想出这条策略的人,应当有着相当优秀的战略眼光吧。

  “按兵不动是不行的,这不光是战略的问题。尽管大部分都在东路军中,可我们的军队里也有不少南部的贵族。如果我们就在这里按兵不动,他们有可能会心有不满……”弗莱德这样分析着:

  “……那么,或许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我们异口同声地问。

  “孤军深入,找出克里特人主力,速战速绝!”

  “你疯了!”红焰大叫起来,“你知道这绿叶平原有多大?几万人撒在这里面不比几颗胡椒粒更容易找。”

  “红焰说的没错。”我说,“这个方法不可行。”

  “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艰难,我的朋友们。”弗莱德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克里特人不能舍弃所有占领区的居民,他们必须按时将每个月的粮食送到各地的村庄和城镇中去,所以,我想粮食囤积的地方会是个交通便利的枢纽,并且距离前线并不太远,而且有足够的仓库容纳粮食。能够满足这些条件的地方,只有……”

  弗莱德摊开了地图,指着其中的一个点:

  “查美拉镇。它和我们相距并不是很远,这是我们的机会。”

  这是个疯狂到了极点的冒险主意,一旦弗莱德的判断失误,我们,所有人,包括那两万士兵和跟随着我们的贵族老爷们,都将葬身在这一片一望无际的绿海之中。

  “太疯狂了。”普瓦洛苦笑地摇着头,“带着将近两万人在茫茫草原上找一支也许根本不存在的主力部队,这真是太疯狂了。”

  “是的,的确很疯狂。我会留下三千人的后备军,朋友们,我希望你们都在那里。这个险应当由我一个人去冒……”

  “最疯狂的是……”普瓦洛忽然打断了弗莱德的话,“我明明知道这个是个蠢到了家的主意,却还是决定要和你一起去。”

  同样开朗豪爽的笑容出现在每个人脸上,显露出我们心里相同的心意。是的,我会跟随弗莱德,无论是要去多么危险的地方。我是那么的信赖他,甚至于我觉得把自己的性命放在他的指挥刀下比放在我自己的怀中还要安全。

  “任何人都有可能出现在你的后备军中,但那绝不会包括我。”我坚定地回答。

  ……

  稍事准备,这支偷袭的大军就这样上路了:每个人带着仅够五天的口粮和水,抛弃一切辎重车辆,在被敌人占领了的广大土地上高速推进。为了避免惊动各处城镇的守军,我们远远绕开了所有村庄,尽可能地敛起了行踪。这时候如果我们被发现,势必会陷入四面夹击之中,遭到全军覆没的下场。但这让我们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出现,原本我们所担心的情况现在成了我们所倚重的条件:绿叶平原太广大了,在这里藏匿一支不到两万的军队并不困难。为了避免引起敌人的注意,弗莱德下令:不得引火做饭,只能吃干粮、喝凉水。军中的贵族子弟虽然叫苦连天,但他们还没有愚蠢到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地步,坚持着完成了弗莱德的命令。

  查美拉,绿叶平原上最大的一座镇。说它是座镇已经有些不够准确了,它的外侧不仅环绕着一圈几乎有五人高的城墙,而且还巧妙地借助了梅恩河支流的走势,用天然形成的河套地形为自己构筑了大半圈的护城河。我没有见过往常这里都是什么样的景象,但从今天下午我们从远处的丛林中放眼观察开始,这座城镇就显得异常的安静。

  它北侧和东侧的城门从正午一直紧闭到深夜,另两处城门的景象虽然我们看不见,但它的异乎寻常的安静让我们相信,那边的景象与这边大体相同。这让我忍不住有些心慌:如果真如弗莱德所猜测的,这里是汇集附近村镇粮食的所在,那我们应当可以看到往来运输粮食的车队才是。

  同样不安的情绪也在我的伙伴们中间传递着。中路军的所有精锐已经被我们尽数带到这片远离后方补给区的土地,我们随身携带的粮食还只够支撑一天。如果真如我们所想,弗莱德在这个问题的判断上出现了错误,那我们要面对的就是无可挽救的崩溃局面。

  望着紧闭的城门,我忍不住想把我的忧虑说出来。可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扼住了我的咽喉,让我咽下了这令人烦躁的思绪。这种恐惧似乎源于一种偏执的迷信,让我害怕自己说出的话语会变成真实的存在。我看了弗莱德一眼,他的额头上冒着的一层晶亮的细汗,双拳紧握,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城门。我无法猜测他当下的想法,但我知道,我的朋友正承受着如我一般的平凡人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他要负责的对象不仅仅是自己的生命,更是一支近两万人的军队、一个血肉胶着的战场,甚至是一个国家、数百万民众的命运。

  尽管如此,他的目光依旧坚定,如山峦般不可动摇,一如他一向给我们留下的印象。着目光让我心安。

  “它们就在这里……”弗莱德用细小但足以让我们听见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当这句话吸引了我们所有人的目光时,一丝细小的微笑挂上了他的嘴角。

  “我们找对地方了,它们就在这里。”弗莱德用更加坚定的语气将刚才的意思重复了一遍。

  “你怎么知道?他们,他们根本连门都没有开。”红焰略带几分沮丧和好奇地问道。

  “问题就在这里了,这是一座大镇,是往来的交通要道,是什么样的情况让他禁绝了交通,连城门都不愿打开?如果是防备攻击倒还可以理解,可是现在距离他们最近的敌情也出现在四天路程之外啊。”弗莱德微笑地指点着我们。

  “如果不是对外防御,那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对内保密了。你们想一想,除了藏匿军粮的消息,还有什么样的秘密会让克里特人如此小心谨慎,甚至不惜彻底封闭一座城镇?”

  弗莱德的分析让我们精神一振,但他并没有完全说服我们:

  “这只是猜测,”达克拉瓮声瓮气地说道,“尽管很有道理,但我还是不能完全相信。”

  仿佛是为了验证弗莱德推测的准确性,达克拉的话音刚落,一阵吱呀的开门声从城门的方向破空传来。这声音浑浊暗哑,但在此刻的我们听来,却丝毫也不亚于传说中来自天界的美妙神鸟的鸣叫。伴随着开门声传来的,是一阵牲口的嘶叫,继而,一列列满载粮食包裹的牛车源源不断地从城门口涌出,随着错综交叉的道路缓慢地行向远方。正如我们从被夺回的村镇中得到的消息,所有驾御牛车的车夫都用黑色的布套蒙住的脸,只露出双眼、鼻孔和口腔。在他们行进的过程中,押运的军官们不时发出粗暴的呼喝,禁止他们发出任何言语声。

  一阵巨大的喜悦向我心头袭来,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有力地证明的弗莱德判断的正确。达克拉小声地欢呼着,和身边的红焰拥抱在一起,凯尔茜和埃里奥特满面笑容地握紧了双手,普瓦洛也欢快地拍打着我的肩膀,表达着他的喜悦。但在我们因为看到希望而手舞足蹈时,弗莱德却早已经脱离出了兴奋的情绪,表情严肃地思考起更进一步的问题来:

  “找到了粮食的所在只是微不足道的胜利,朋友们,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如何夺取它。查美拉镇是通往不同方向的五条道路的交汇点,从距它最近的布诺尔镇步行前进到达这里只需要不到半天时间,在一天的行程内能够到达这里的村镇不少于十座,这就意味着我们最多只有一天时间……”我敬爱的朋友制止住了我们的举动,冷静地说道。

  “……虽说现在镇中的守军不足四千,但一天之后,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援军会超过两万人,那时我们将会遭受腹背受敌的不利局面。时间不是很充裕,这是对我们最不利的一点。”

  “但值得庆幸的一点是……”他指着正趁着夜色匆忙进出城门的众多运粮马车补充道:“我们的猜测是正确的,这里正是克里特人囤粮的地点,我们的猜测是正确的。只要攻取查美拉,我们就能在中路战场上取得一场决定性的胜利,一举摆脱对克里特交战的被动局面。”

  我们冷静下来,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不仅仅是时间,这里的地形对我们同样很不利:查美拉镇的周围是一片广袤的平原,城镇位于一个缓坡的顶端,占据着非常有利的地势。在白天,只要我们一踏出正藏身的丛林,就会被站在城头的守卫看个一清二楚。即便是夜晚进攻,只要天气足够晴朗,近两万人的军队也无法在敌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摸近城墙。

  “有什么建议么,朋友们?”弗莱德的双眼直盯着查美拉城,他的目光似乎正在将城池的围墙层层剥去,要看清楚陈列在高墙内的这座城市的构造。

  “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敛起了笑容,罗迪克皱起眉头回应道,“夜袭或许是我们能够把握得到的最好的机会,尽管这样作看起来意义并不是很大。”

  对于这样的提议,我也唯有表示赞同。我们现在是孤军深入,并且我们人为地造成了粮草极度匮乏的局面。现今的形式已经让我们彻底丧失了拒绝一场并不理想的战斗的权利,在这场即将在一天内爆发的战斗中,除了被逼上绝路的勇气和出其不意的攻略,我们手中称得上是一无所有了。

  弗莱德用眼神询问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他收到的都是肯定的回答。他略带无奈地耸了耸肩膀说:“就这样决定了,进攻将在明天的这个时候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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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7楼 发表于: 2007-12-29
第七十八章 致命骚乱

 

  这是个寂静的夜。

  密不透风的黑色犹如铁幕般封锁了天地,将一切紧紧地攥在它无边广大的手中。几绺微光从它的指缝间惊悸地逃窜出来,带给我们仅存的微弱视觉,让我们勉强辨认着远处庞大神秘的巨大阴影。甚至野兽和虫豸也在这寂寞得有些可怕的夜晚面前退缩闪避,沉没着躲避在它们认为安全的地方,用消除神志的睡眠抵御着夜色的寂寞。几乎连星星都睡去了,天幕上仅有的几颗闪亮的微小颗粒困顿地挣扎着,似乎在用尽自己的力量挣脱黑暗的包围。

  我爱这夜晚,这暗淡无光的夜晚正是我们需要的,它让我们得以最大限度地接近摇荡着火把光亮的查美拉城,让潜伏在茂密草丛中的士兵能够借助天色的混沌藏匿住自己的身形。

  我的耳朵上似乎爬上了一只蚂蚱,或许是一只大号的蚂蚁,那淘气的小东西让我的耳朵一阵刺痒。我小心地抬起手,用最小的动作拂去了这个捣乱的家伙,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面前那扇紧闭的城门。不必回头观望,我知道身边有近两万双眼睛和我一样紧张专注地注视着那里。不必多加说明解释,我们都知道,正掩身在那道城门之后的,不只是我们此战的决死敌手,更是我们唯一的胜机和生机。在这个当口,哪怕是稍微的恍惚,都有可能错失整个战局,将自己的生命交付到绝不会留情的亡者之神的手中。在这关乎生死的无比严重的问题面前,每一个人都强迫自己拿出性格中最坚韧的一面,将全部的精神投放到那关系到自己生命的城墙之后。

  忽然,城墙上传来一阵微弱的喧哗,然后几支火把轻轻地摇动起来。或许是过分紧张导致的神经质反应,我忽然觉得我听到了缓慢杂乱的牲口的蹄声和车轮转动时发出的“吱扭”的声响。一种奇怪的触觉让我敏感的神经末梢一阵发酥,似乎有一道电流沿着我的脊椎爬上我的脊背。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握着短剑的右手指尖因为用力过头而变得发白。尽管我已经经历了无数的战阵,但每当战斗到来之前我仍然会像个新手一样觉得紧张。我并不为此羞怯:只有那些真正被战争抹杀了人性的人才会对屠杀自己的同类毫无感触。

  城门的方向传来一阵“咯勒勒”的声响,城门被打开,穿越护城河的吊桥也同时被缓慢缓放下,然后,我真切地听到了牲口带着粗重喘息的嘶叫声。周围的草丛传来一阵“奚嗦”的骚动声,仿佛是一阵夜风扫过这片草地,这是我的士兵准备行动的声音。随着他们的动作,我感到自己刚才紧张僵直的肌肉开始变得柔软而有弹性,逐渐接近适合战斗的状态。常年的战斗已经真的将我变成了一个战士,让我在越接近生死搏杀的时刻,越能够调整好自己的身体状态。

  在大约十辆运粮车行出城门的时候,一阵沉重得让人有些压抑但却无比响亮的号角声打破了这夜晚的寂寥。随着号角声的响起,原先查美拉城下不远处平静的草地中站起无数身着甲胄手持利刃的士兵。他们身上的金属嵌片反射着摇荡在城头的火把光亮,就仿佛是沸腾的鲜血。弗莱德、红焰他们并不在这里,因为骑兵不可能那么接近城墙。他们在远处的丛林中隐蔽着,现在应该已经收到了攻击的信号,正奔赴这里。

  “冲!”我手挥短剑,指向城门的方向。不需要更多复杂的命令,士兵们早已知道了自己的任务,向着我剑尖所指的方向涌去。

  城门的方向已经一片杂乱,克里特守军大概在作噩梦的时候也没有梦见过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如此出人意料地出现在这里,在他们的想象中,我们现在应该正在遥不可及的远方,为后勤补给的问题困顿不已才对。已经走出城门的运输车辆慌张地向扭转方向,但满载的车辆、缓慢的牲口以及从未经历过战场考验的车夫们显然无法与训练有素的军人相比,他们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退回城门。恰恰相反,受到惊吓的人和牲畜忙乱地挤作一团,将原本看上去似乎宽敞的城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押运的克里特士兵焦躁地驱赶着车辆,试图将他们从城门驱散开来。他们的长枪重剑并没有收到希望的效果,反而让车夫们因为惊恐而更加慌张。那些受惊的牲畜不安地跃动着、顶撞着,把身旁的同类挤向一旁。吊桥上的车辆如同一条巨大的青虫般无助地蠕动着,不时有人或是车上的粮食袋被挤下水去,溅起一簇水花,并带来声声惊呼。

  正在城门方向乱成一团的时候,我们的军队已经冲到了城下。

  “抢占城门!”在我的左前方,罗迪克不失时机地下达着命令。他有条不紊地调整着队列,指挥着最迅捷最快速的轻装步兵编队夺取城门。

  天知道,这洞开的城门对于必须尽快抢占查美拉镇的我们来说具有多么巨大的诱惑力,就仿佛是我们在饥饿时送到口边的面包,能够让最怯懦的人鼓起最热烈的勇气。士兵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高叫着冲向那里,几乎全然不顾城头上落下的密集箭雨。许多人的身上插满了那些危险的远距离攻击武器倒在了地上,殷红的血水顺着伤口涌入泥土中,将他们的体温融入这片大地,成为荒草土石中的一部分。但更多的人带着伤痕踏过他们失去灵魂的躯体,看也不看这些片刻之前还鲜活乱跳的好友亲朋,义无返顾地冲向前方。他们的目光只聚集在一点:城门,那道城门,那道带着死的血色和生的希望的城门!

  我很想赞美他们,我很想赞美那些正在将兵器插入敌人身躯中的战士们,我想称赞他们勇敢、坚强、忠诚、无畏。但我知道这些词汇暂时和那些人没有关系,他们的勇气并不是来自伟大的信念和高尚的理想,而是来自死的绝望和生的渴求这两方面的挤压。他们在追求的并非是夺取占领查美拉城的荣耀,而是保全住自己朝不保夕的卑微生命,让自己的呼吸在这片从不缺少血腥的大地上能够延续得更长久一些。

  真奇怪,为什么我会在这生死一线的沙场上想到这些毫无用处的东西?这能说明些什么?我并不比那些正在抵死搏杀的士兵们更高尚,在这场战争中,除了我值得夸耀的友谊,我并不比他们渴望得到更多的东西。我是冷静清醒的,或许,但我也是愚蠢的。那些无用的想法除了让我软弱、让我动摇,并不能给我提供更多的帮助。

  真正的蠢材和疯子可以在战场上活得更久,这句话是卡尔森曾经告诉过我们的。那时,年轻的我还只当它是一句戏噱的笑谈,而现在,我觉得我开始懂得这话的含义了。

  “重装步兵掩护,弓箭手上前,目标,城头敌军弓箭手,射击!”我整理着心情,大声命令着。比起无用的胡思乱想,这才是我应该做的事。

  一片密集的箭雨违背了众神设定的引力规则,从下而上被抛向城头。和城上的攻击相比,我们的远距离攻击威力并不大,但也已经足以短暂压制住来自城头的威胁。趁着克里特弓箭手沉默的短暂瞬间,德兰麦亚的轻装步兵迅速靠近了城门。他们在城下形成了巨大的数量优势将一个个押运粮食的克里特官兵砍翻在地。最前面的战士已经踏上了吊桥。一切似乎正在向最好的那个方向发展着,一旦我们士兵的鞋底染上城内的泥土,这场战斗的结局便都将成为定数。失去依凭的几千守军绝没有可能抵挡住将近两万大军的正面攻击。

  战斗原本应该在这时结束的,这触手可及的胜利果实葬送在愚蠢的友军手中。

  右后方的阵地上忽然传来一阵声带充血的狂热叫喊:“全军冲锋,给我拿下这座城镇,最先进入城门的,我重重有赏!”

  我心里暗叫一声“不好”,刚想大声制止,右前方忽地也响起这样的喊声:“冲锋,冲锋,冲锋,这座城是我的!”

  随着这样的叫喊声逐渐传递开,一群群队形杂乱的贵族私兵涌出后排阵地,以一种无序的方式挤向城门。他们非常规的行动不仅丧失了自己的阵列,并且将原本城下秩序井然的对列阵型冲得粉碎。在贵族们的叫嚣下,那些私兵们甚至拿着弓弩加入到了肉搏战的行列中,他们自然首当其冲成为被屠戮的对象。

  “混蛋,是谁下的命令,都给我后撤!”我压抑不住心头的火焰,暴怒地喝道。枉费这些贪婪无知的军中败类从小接受过最优越的家庭教育,他们对战场和战斗的理解却远在一个普通士兵之下,甚至连最基本的“服从”也无法做到。在危及到自身安危,关乎自己生命的问题上,他们或许可以暂时地学会接受指令,就如同不久以前他们也可以在黑暗中潜伏了一夜等待战机。但一旦他们看见胜利的曙光,就会将军人的廉耻心抛在一旁,为了一己之私争夺不休。这些养尊处优的家伙怎么会了解,他们因为一时的贪功下达的错误指令,将会以千万士兵的生命付出代价,而这,正是我的导师卡尔森最痛恨最不能容忍的事情。

  “不要理这个家伙,我是伯爵,无需听从平民的指挥。给我冲!”

  “对,不许后退,给我冲……”

  这些穿金带银的蠢材全然不顾我们的劝阻,自以为是地将我们的阵型捣得一团糟。我脑门上滴下豆大的汗珠,心口仿佛正被一条长绳紧紧地捆缚着,压抑得难以喘息。在这自己人造成的混乱中,我已经完全失去了对战场的控制,唯有竭尽全力整治好自己的阵列,避免因为友军——如果这些蠢材真的可以被称之为“友军”的话——的骚乱而造成的不必要的损伤。不远处,罗迪克站在一块高地上,干着和我同样的事。他的面孔因为愤怒和焦躁而扭曲变形,每当他眼前掠过一个疯狂叫嚣着的贵族的身影,他的眼中都射出让人畏惧的光芒。我几乎怀疑,如果那些白痴叫嚷着跑过他身边,会不会真的被他一剑刺个对穿。

  骚乱并没有发生多久,最让我担忧的事情终于出现了。在德兰麦亚贵族私兵的帮助下,克里特人挺过了最初因为措手不及而导致的混乱,组织起了积极有效的防御。城头上聚集起更多的弓箭手,将运载死亡的箭支射进德兰麦亚士兵的肢体,原先暴露在城外的押运士兵在堵塞的车辆的掩护下,逐渐地退入城中。而这个时候,贵族私兵们已经完全取代了原先我和罗迪克的军队位置,密密麻麻地拥堵在城墙和吊桥之间的狭窄距离上。仍然有人影不时掉落在水中,但这时掉落的,已经不再是克里特的押运官兵,而是贪功急切的德兰麦亚人。

  即便事态照这个局面发展下去,胜利依然会是我们的,因为贵族私兵虽然队型杂乱,但事实上仍旧占据着巨大的数量优势,而许多克里特押运兵已经被裹胁到杂乱的战场上,根本不可能脱身回城。

  但我们的对手不是感情用事的家伙,正当那些贵族老爷们梦想着即将到手的功绩和奖赏时,克里特人给他们当头浇了一大盆凉水。

  不,我说错了,克里特人浇的不是凉水,而是烈火。

  不管城外陷入杀阵的战友如何悲切地恳求喊叫,城门还是被关闭了,守城的将领舍弃了城外士兵的生命,选择了稳妥而冷血的守城策略。继而,一支支火箭从城头射入运输的车队中,它们引燃了车上的粮食,也引燃了拉车牲口们最深的恐惧。动物畏火的本能让这些原本驯熟健壮的牲口发了狂,在紧闭的城门和杂乱的人群间,它们选择了后者。这些力大无穷的牲畜拉着带火的车辆冲向散乱的私兵军阵,冲在最前方的贵族私兵们想尽力躲闪,可退路却被那些同样急于立功的私兵堵得严严实实。

  一只牛角插进了人体中,那原本不是很锋利的东西,牛的主人为了防止它发狂伤人,特意矬钝了牛的利角。可即便如此,那头蛮牛依旧依靠它绝对的力量在一个士兵的身体上制造出了恐怖的伤痕。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出现在那个不走运的士兵的身体上,在牛头甩动的瞬间,我似乎从他背后的血洞中看见了他身前的光影。鲜血不是在流淌,也不是在喷射,而是仿佛瀑布般从他的伤口中倾泄出来,随之倾泄而出的,是他体内不知道哪个部分的脏器。最让人反胃的是,即便如此,那个人也还没有死,他捂着自己恐怖的伤口,绝望地捞起自己散落的内脏,用尽最后的力气张大口腔,却无法发出任何声响,最后缓缓地倒在地上,无助地蠕动着自己的躯体。

  他是被发了狂的蛮牛活活踩死的。

  更多的箭矢落下,成片地收割着卑贱的生命,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够组织起对他们有威胁的反击了。克里特弓箭手们肆无忌惮地射击着,他们甚至在城头发出阵阵刺耳的笑声,讥讽着德兰麦亚人的死亡。

  好不容易,前方的德兰麦亚贵族私兵将最后一辆运输车连同拉车的牛掀翻在护城河中,终于开始缓缓退却。可克里特人并没有给我们喘息的机会。城门在这时候洞开,从中穿行而出的,是一排排对列齐整的长枪兵。看见他们标准的三层长枪攒击阵型,我和罗迪克不由得脸上变色。我们都还记得,当初在坎普纳维亚城下,罗迪克是如何用同样的阵型去迎击温斯顿重装步兵的,在这种狭窄的通道中,这样的长枪阵行可以说是最具威胁性的攻击和防御阵容,没有什么近战部队能够与之对抗。眼前的这支部队,或许还比不上罗迪克一手打造的“思恋之牙”,但也已经可以算得上是相当出色的一支长枪部队了。而且他们的对手,更是比温斯顿的精锐重装步兵差得很远。

  “弓箭手,防御阵型,掩护撤退!”我慌张地下着命令,尽力挽救前方士兵们的生命,可这根本不起作用。因为道路拥塞,贵族私兵根本无法撤离狭窄的吊桥地段,而克里特士兵来得却很快,片刻间已经接触到了散乱的私兵队伍。两支部队距离太近,而我们又离得太远,根本无法提供有效的掩护。

  如果还有什么词汇能够表达我此刻的心情,那就是“绝望”。我从没像现在那么真切地感受到绝望,尤其当这种绝望是建立在我无比委屈和窝囊的心理上时。我们很可能要输掉一场本该轻松获胜的战斗,而导致这一切的人却将用死亡逃避对他们的惩罚。他们抹杀的不是自己的名声,却是弗莱德——我高贵诚实的友人——和我众多亲密战友的荣誉。甚至于,就连我,一个酒馆老板,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的声誉也将因为他们的愚蠢受到拖累。当我想到这一点,我就感到心中的抑郁无可宣泄,只想大声狂呼或者挥剑猛砍。

  谁能拯救我们?或许弗莱德可以,如果他在这里。可是,此刻他正在策马赶向这里的途中。尽管我已经可以看到我们骑兵队列的身影,但当他赶到这里的时候,一切恐怕已经不受控制了。克里特人会在城下完成他们的屠杀,从容地退回城墙内,将巨大的损失、低迷的士气和最终的失败留给我们。

  “云梯准备,渡河攻城!”忽然,一个沉稳的声音从远处不知名的角落中传来,让我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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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8楼 发表于: 2007-12-29
第七十九章 无可饶恕的罪责

 

  正当整个战局因为贵族军官们的贪功和愚蠢几乎陷入绝境,而弗莱德却远离战场第一线鞭长莫及的时候,一个成熟稳重的声音打破了战场上的僵局,成为德兰麦亚军新的救星。

  “云梯准备,渡河攻城!”我顺着声音望过去,看到的是一个瘦弱高挑面色苍白的中年军官。他身穿暗灰色的甲胄,面无表情,身上没有血迹,手中没有武器,在这满眼是闪亮兵刃和猩红血色的战场上丝毫也不起眼。

  我依稀记得这位军官的名字似乎叫做约瑟芬尼亚·卡·佩克拉,是一个子爵,出身于一个有钱有势的贵族家庭。他的堂兄佩克拉伯爵是米盖拉陛下的掌玺大臣,尽管没有太大的实权,但由于贴近王国权利最核心的部分,却也是位在王都内具有不小影响力的人物。

  我之所以记得这个人,并非是因为他的家世显赫,而是因为他的与众不同。他从未向他的贵族同侪一样,在军中炫耀自己的身世地位,也从没有依仗着贵族的身份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每当会议中出现剧烈争执的时候,作为一名随军参谋的他总是缄默地坐在一旁,从不参与那些看上去没有任何帮助的争论。这个身体单薄略显孱弱的中年人有时会因为过分的沉默和忍让受到同为贵族军官们的嘲讽,但他似乎从不将这些带有侮辱性的话语放在心上。

  他似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随便把他放在哪里,他就会立刻消失在人群中,就好象将一颗小石子投入汹涌的激流,连浪花都不会溅起一朵。我之所以记得他,完全是因为相比之下,他对待士兵宽厚仁慈,是贵族中的一个特例,并没有真正将他当作与众不同的军人。可是他现在正在做的,确是一件足可以扭转战局的事。

  在佩克拉子爵的指挥下,几百人没有理会纷乱中的城门,而是远离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将十余具云梯探过护城河,脚踩着这临时搭建的木竹质地的桥梁越过护城河,继而将更多的云梯架在城墙上。与城门前的士兵受到的巨大阻力相比,他们几乎没有面对一群像样的对手,大部分克里特人的注意力已经被牢牢吸引在了尸横遍地城门位置,忽略了对其他墙段的防守。他们的这一疏漏让佩克拉子爵抓住了机会,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尽管只有几百名士兵,但他们取得了近乎辉煌的成果,几乎真的攀上城头,夺取了一段城墙。城墙下,另有几十个士兵手拿兵器相互敲打着,大声鼓噪起来,在为城下的同袍加油呐喊。

  这出其不意的攻击打乱了克里特人的部署。聚集在城门上的士兵在长官们的指挥下迅速地散开,他们不仅冲向正遭受袭击的这段城墙,也将兵力最大限度地散布在城墙上,填补着可能出现的空缺。同时,那支已经冲出城门、正在蚕食城下德兰麦亚部队的克里特长枪部队也放弃了原本可以带来更大杀伤的追击,匆忙地撤回城去。城下的德兰麦亚贵族私兵压力大减,不失时机地抓住了这个逃生的机会。

  “放弃攻城,全军后撤!”看到友军脱险,佩克拉子爵丝毫没有贪功的犹豫,立刻下达了部队后撤的命令。看得出,他非常清醒,没有因为一时的得手而得意忘形。他的确抓住了最有利的战机,趁乱在我们的敌人虚弱的地方轻轻地捅了一刀;但他也看得出,仅仅数百人是不可能倚仗这样的奇袭取胜的,而现在我们混乱的阵列也无法给他提供更多的帮助。这一次攻城,不过是为了拯救更多城下的友军而采取的虚晃一枪的战术罢了。

  “可惜。”我心里懊恼地惋惜着。如果有足够的部队,佩克拉子爵可能已经胜利地终结了这座并不高大的城镇。不过,尽管如此,他也已经以最少的损失尽可能地挽救了我们的有生力量,让更多的德兰麦亚士兵不至于平白丧命。更重要地是,他挽救了我们低迷的士气,让我们的士兵看到了胜利的希望,同时也将胆怯的情绪散播到查美拉镇中。和刚才克里特弓箭手在城头边射箭边嘲笑敌人的死亡相比,现在的克里特人重新看到了失败的阴影。从他们的阵列中我们可以看出,我们的敌人变得谨慎了。从另外一个角度上来说,他们同样感受到了畏惧。

  “罗迪克、杰夫,这是怎么了!”清亮而愤怒的声音伴随着马蹄声从身后传来。在战场经历了两次天翻地覆的转折之后,弗莱德终于赶到了。

  “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你们的队列呢?你们的阵型呢!难道三年的战争就教会了你们这样打仗的吗?”头一次,头一次我的朋友如此毫不容情地在众人面前斥责我们。他的脸上带着愤怒,更带着痛惜。我和罗迪克羞愧地低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尽管我们有满腹的委屈,但我们不能够说弗莱德的指责就是错误的。他将这场战斗最关键最重要的任务交给了我们,带着他沉重的信任交给了我们,难道我们不是让他失望了吗?难道我们不应该为全军的失控负有自己的责任吗?我们毕竟是军官,我们必须为自己的职位负责。

  “您不应当责怪两位长官,将军!”我的副官多布斯,一个三十多岁的军官,忍不住开口为我们辩解。他一向是个沉默寡言的军人,服从和执行是他最大的美德。但他这一次违背了我的意愿,完全无视我阻止他的眼神,大声地为我和罗迪克解释。

  多布斯并不是个习惯于用这种方式与长官交谈的人,他的声音因激动和愤怒而颤抖。他说:“两位长官忠实地执行了您的命令,将军,在战斗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占据了很大的优势,几乎已经攻占了城门。可在这个时候,将军……”

  他的声音稍稍梗阻了一下,吞了一口唾沫,继续说道:“……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周围的贵族军官们鼓动自己的私兵争抢起占领城池的功劳。是他们,冲垮了我们自己的队列,断送了大好的局面。两位长官奋力地制止,而那些贵族军官完全无视他们的存在,甚至当面污蔑他们。造成这样的情况,将军,两位长官不应当负有任何责任!”

  听完了多布斯的辩解,弗莱德的面色青得可怕。他的眼中射出利箭般的光芒,狠狠地扫视着我们这片杂乱的战场。

  “他说的都是真的?”弗莱德的声音比深秋的晚风还要阴冷。

  周围的士兵纷纷开口为我们证明。

  “罗迪克,杰夫,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和罗迪克对视了一眼,终于点了点头。

  “刚才你们怎么不说?你们为什么不自己告诉我这些?难道你们以为我会不相信自己的朋友,或者说,是你们不信任我?”弗莱德的暴怒地大声斥责我们,但这一番斥责所包含的感情已经和刚才大不相同。

  “你们差点就为那些犯下罪行的贵族承担罪责,知道吗?我绝不能容许这种事情的发生,绝不!”我的朋友跳下马来,紧紧抱住我的双臂,直视着我的双眼。他表情严肃,目光明亮灼热,眼角边闪动着晶莹的水光,让我的心里一阵温暖。

  “我们是军人,弗莱德,我们必须承担责任。不是为那些贵族军官,而是为了那些死去的士兵。我们没有完成任务,这就是我们的过错,没有任何理由让我们逃避这个责任。对不起,弗莱德。不,对不起,长官。”我轻轻推开他的双手,用我能够做到的最庄重的姿势向我的朋友行礼致歉。在不久之前,我或许因为那些贵族军官的愚蠢而愤怒的,但此刻,我只能想起那些因为他们的愚行而无谓牺牲的士兵们,他们的死亡仿佛砍去我的手指般让我心痛难忍。必须有人为他们的牺牲负责,我情愿那是我。这是我为我的无能所能做的唯一的事。

  “会有人为这件事负责的,我保证,杰夫,罗迪克,我保证……”弗莱德轻拍着我的肩膀安抚道,随即下达了命令,“各部退到敌军弓箭射程之外,列队整休。”

  他的命令得到了忠实的执行,那些濒临崩溃的败军此时巴不得能够离这面危险的城墙更远一些。在后撤的过程中,他遇到了惊惶的卡吉尔伯爵,那个最早煽动自己的私兵抢夺功劳的人。他此刻左臂上中了一箭,虽然没有什么严重的损伤,但仍让他的部属将他抗在担架上痛苦地呻吟。

  “伯爵阁下,您的伤还好吗?”弗莱德策马赶上他,声音暗哑地询问着。

  伯爵并没有听出弗莱德语气中的危险,略带自豪地夸耀道:“伤口不轻,但这不算什么。为了国王陛下的光荣和德兰麦亚的胜利,我即便身首异处也心甘情愿。”

  “好,好,好。”弗莱德咬住牙床狠狠地吐出了三声“好”,“您很英勇,也很忠诚,更充满着伟大的爱国热情。但我想问问您,我给您的任务是什么?”

  “压住后阵,随时支援基德中校的攻城编队。”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不再像刚才那么趾高气扬了。

  “压住后阵,很好,您还记得您的责任。那我想问问您,您的箭伤是怎么来的?难道说克里特人的长弓手居然可以达到我们十倍的射程,穿过整个战场来射伤后方的阁下您吗?”弗莱德死死盯着卡吉尔伯爵,将自己的满腔愤怒投射到这个无能军官的身上。

  “是……是这样的,将军……”伯爵终于发现事情不是很妙,慌张地为自己开脱着:“基德中校的编队在攻城时……攻城时退却了,对,退却了,他退缩了,才把我……把我推到了战场的最前方……”

  “住口,你这个卑鄙的家伙。”我实在忍无可忍,从弗莱德的马后站出来。愤怒几乎冲昏了我的头脑,让我抽出了腰间的短剑,高举过头。

  “我退缩了?”我的嘴唇因为愤怒而发抖,除了这句话我再也说不出什么来。终于,我压抑不住满腔的怒火,竭尽全力挥出手中的短剑,引起伯爵一声凄惨的尖叫。

  剑光闪过,我砍断了担架的支架。失去了平衡的担架将惊恐的伯爵掀翻在地。他的身躯在我的短剑下萎缩,成为软弱无力的一团。

  “回答我,基德中校真的退缩了吗?”弗莱德撇开滚落的男爵,询问起周围的士兵。他严厉的责问很快就从士兵中得到了真实的答案。

  “回答我,基德中校是否制止过伯爵违反命令的举动?”

  弗莱德的愤怒就如同一团静静燃烧的黑色火焰,虽然并不狂暴张扬,却散发着让人窒息的危险信号。这时在他面前,甚至让人无法兴起辩驳的念头。几乎所有的士兵都为我做证,他们中也有卡吉尔伯爵的私兵。

  “你是伯爵,无须听从平民的指挥,是吗?”弗莱德转向瑟缩在一旁的伯爵,大声质问着。他的问题自然不会得到任何回答。

  “好,那你是否应当听从我、德兰麦亚军前线总指挥、王国上将、卡·古德里安侯爵的指挥,坚守阵地,提供支援,护卫友军,保护士兵呢?”弗莱德翻身下马,走到他跟前,用力揪起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拖起来。

  “因为你,因为你的贪婪的愚行,让数千士兵无谓的牺牲,而你却还躺在担架上吹嘘你的什么英勇无畏,甚至还诬陷那些真正奋勇战斗的人。你简直是……”弗莱德咬牙切齿地说到这里,忽然吞住了自己的声音,只是将仇恨的目光沉默地投向面前的这个瘫软的官僚。我想,他是找不到一个贴切的措辞来比喻这个无耻得难以附加的人形生物了。

  “军法官,枉顾军令、侵害友军、争功夺利、诬陷王国军官、置大军于险境之中,应当如何论处?”

  “每一项都是死罪,将军!”我们身后传来无情的回答。

  当“死罪”这两个字敲打起卡吉尔伯爵的耳膜时,他忽然从瘫软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死死抱住弗莱德的大腿,大声哭求着:“饶命啊,将军。我也只是立功心切,才犯下了这些罪行。求您饶命啊!”

  “饶命?”弗莱德的声音就如同这密不透风的黑夜一般无情,“你去问问那些被你害死的士兵,那些手足不全的尸体,那些因枉死而徘徊不去的冤魂,去问问他们是否愿意饶恕你肮脏的性命吧!”他右手一挥,随即有两名高大的士兵在执法官的带领下将挣扎着的伯爵拖向别处。

  绝望中,伯爵尖声喊道:“我是外交大臣的表弟,费迪南德将军的堂兄,你不能杀我,没有人敢杀我……”直到标志他生命终结的惨叫声传来为止,他始终也没有停止背诵他那份缀满实权人物姓名的亲友名单。可惜,这些远在王都闪烁着耀眼光芒的名字无法穿越千里,在这里拯救他的性命。

  “带着他的人头通告全军,在这次战斗中如果再出现争功夺利、枉顾军令的情况,卡吉尔伯爵就是榜样。”弗莱德厌恶地朝着伯爵发出最后尖叫声的地方看了一眼,“为什么这群蠢货总以为报出一堆名字就能挽救自己的生命?难道这些人的权势可以大过死神的邀请函吗?”

  我们的军队在惶惶中安定下来,卡吉尔的死起到了两点作用:其一是让剩余的贵族军官找到了身为军人的自觉,估计在短时间内是没有人再敢犯同样的错误了,并且,他们应当会在后面的战斗中更加卖力,用以弥补之前愚蠢的过失。这是我的朋友第一次用威吓的手段去收取整顿军纪的效果,我知道,这种方法从来都不是他所希望的,可情势逼迫他不得不如此。另一点是弗莱德用这种方法宣告对贵族军官的处罚到此为止,这极大地稳定了他们的心情,使他们不会在交战中心生不轨。放弃惩罚犯下严重罪行的人,这同样是我的朋友所不希望发生的事,可同样是情势让他必须作出这样的选择。这对已死的士兵们并不公道,但这样做,却是为了保护我们身边更多尚且存活的士兵的生命。

  “请佩克拉子爵过来。”整休的时候,弗莱德听我们详细讲述了在他到来之前发生的事情,并对那个在关键时刻挽救了战局的军官发生了兴趣。他仔细端详了不远处的查美拉城,询问清楚佩克拉子爵率军突入的位置,思考片刻之后,发出了他的邀请。

  不久,佩克拉子爵出现在我们面前。我终于有机会在他展现了一个出色将领的才华之后仔细地一睹他的全貌。他大约四十出头,除了满头灰白的头发,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他看上去不像是名军人,更像是一个迂腐的教师或是别的什么人。

  “我听闻了您在战场上的杰出表现,阁下,感谢您拯救了这支军队。”弗莱德真诚地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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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9楼 发表于: 2007-12-29
第八十章 临危受命

 

  “我没有拯救谁,长官,我只是尽到了自己的义务。”头一次见面,这个看上去像个老管家的军官就板着脸当面驳回了弗莱德的好意,“另外,我更希望您称呼我为中校,长官。无论您怎么想,我希望您能把我当作一名军人。”

  “那我就代表国王陛下感谢您很好地尽到了你的职责,中校。”弗莱德对他的顶撞丝毫不以为意,继续友善地说,“真抱歉,我对您不是很熟悉。尽管您是一位参谋官,但您似乎并不经常在会议上发言。”

  “不顾身份地和那群白活了几十岁还分不清战争和打仗游戏的家伙撕破脸皮争吵吗,长官?对不起,我做不到。而且,请恕我失礼,长官您似乎也并不经常在会议上发言呢。”佩克拉子爵,哦,是佩克拉中校神情略带高傲和不屑地回答着弗莱德的问题,此刻的他和那个从不与人发生争执的懦弱贵族判若两人。

  弗莱德终于露出了他今晚的第一个笑容,他微笑着与我对视一眼,而后伸手请这个不同寻常的中校坐下:

  “您对战局有什么看法呢,中校?”

  “在刚才的攻击中,克里特人已经发出了求援的烟火信号,清晨时分我们大概就会迎来第一批援军,而后的援军会源源不断地赶来。如果敌人的援军受到痛击,对守军的士气会形成沉重的打击,利于我们攻城。从这个角度上来讲,重点不在城镇,而在外围的援兵。”

  “如果给你一万五千装备齐全的士兵,你能用多长时间攻入查美拉?”

  “如果保证不受援军的侵扰,我想午饭前我们就能够夺取查美拉镇。”佩克拉中校低头思索了片刻,随即说道。

  “很好,和我希望的差不多。佩克拉中校,这里的一万两千步兵队和一千骑兵将在你的指挥下战斗,天亮之前会有大约两千重装步兵赶到这里。我命令你,务必在中午之前拿下这座城镇。援军的问题你不用考虑,我会掩护你。”尽管我知道弗莱德天才的脑袋里经常会出现许多让人出乎意料的念头,但我这次还被吓了一条。弗莱德一边说话一边喝了一口水,好象他所说的只是类似“帮我把书拿来”或是“你的扣子掉了”之类的无关紧要的话,几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就将自己的指挥权交了出去。

  听了这话之后,佩克拉中校全身一震,惊讶地张大了嘴。他没有想到,短短几句话就使他成为了这支军队实际上的最高指挥官,而身为统帅的弗莱德要去掩护他的作战。他结结巴巴地说:“长官,这,这不可能,您不能以不足三千的轻骑兵去阻拦援军……”

  “这不是你应该考虑的问题,中校。”弗莱德站起身,将国王陛下亲赐的佩剑解下来交给佩克拉中校,“拿着它,如果有人违背你的命令,不要留情。如果你真的担心我的安危,那就早一点攻占这座城镇。”

  弗莱德说完,转身就向骑兵聚集的地方走去,只留下手捧佩剑不知所措的佩克拉。在弗莱德离去的方向,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一道细小但明亮的光芒擦着地平线不安地跳动着,带着血与火的颜色。

  你不用知道是谁第一个举起武器,也不会知道是谁第一个扑倒在地。当战斗在渐渐明亮起来的黎明十分重新打响时,你能看见就只有渴望鲜血的武器和赴死求生的战士。我站在弗莱德身侧,看着重新开启的杀戮之地,心中充满了疑惑。

  “你为什么不亲自指挥战斗?”我问。

  “我不是神明,杰夫,不可能同时指挥两处战斗。必须有人去阻挡援军。正如佩克拉所说的,最重要的战场在城外。这支军队只能由我来指挥,我的朋友,这可是我们的秘密武器。”弗莱德开朗地对我眨了眨眼睛。

  “你就那么信任佩克拉中校?或许他不过是个只会说说而已的老家伙,和那些贵族子弟没有什么不同。这太冒险了。”罗迪克在一旁说道。

  说到这个问题,弗莱德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是啊,这很冒险,但是我只能信赖他。罗迪克,包括你,杰夫。很遗憾,坦率地说,你们并没有依靠自己独立的判断进行战斗、总揽全局的能力。而起码佩克拉中校有过人的观察力和判断力,对于整个战局的把握比你们都要强。”

  弗莱德的话让我们一阵羞愧,同样感到脸上无光的还有旁边的红焰。他的评价是中肯的,一语道破了我们和真正出色的将领之间清晰可见的巨大差距。我觉得有几分气恼,气恼自己的无能,无法在我的朋友需要时站出来,分担他肩上的重担。

  “不要气馁,朋友们,每个人都有自己出色的一面。罗迪克,你是个出色的战地指挥官,能够在最短时间内将命令转化为行动;红焰,你是最好的战士,有你在,我们的士兵就不会丧失斗志;而你,杰夫,或许你在战场上并不出色,但却是天才的后勤保障调度者。你们不比任何人差,我为有你们这样的友人而骄傲。”看到我们有几分沮丧,弗莱德面色放缓,友善地安慰着我们。

  我必须承认,得到他的赞扬让我感觉好多了。

  查美拉城下,激战在继续。

  弗莱德的眼光是正确的,这支原本几乎在城门前崩溃的部队在佩克拉中校的指挥下发挥出了强大的战斗力。他们屡次以万钧之势强攻一点,而后故作败退,让守军精神松懈,却又在敌人疏于防范的地点重新发起强大的攻势。一次、两次……连续三次,中校的小小诡计都差点成功。直到第四次,城头的克里特人似乎察觉到了中校的惯用手法,当第四次进攻退却时,他们密切注视着德兰麦亚攻城部队后阵士兵的调度动向,随着城下军队的游动转移防御的重点,以防对手再次攻击自己的软肋。可就在这个时候,刚刚响起的后退的锣声忽然变成的进攻的号角,已经陆续撤退的攻城部队马上掉转头来重新扑向城墙。在后阵缓慢移动的两支部队停止了横向诱敌的动作,转而加入到对城墙的攻击上来。这次反扑来得如此汹涌,让克里特人措手不及,以至于许多德兰麦亚士兵已经攀上了城墙。可惜,克里特人在危急时刻显现出了他们强韧的一面,散落在城头的士兵迅速地集中起来,重新组织起强有力的防御,将,将他们已经踏上城墙的敌手再一次逼下城去。

  在这一次次机动灵活的攻击中,德兰麦亚军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纪律性,所有的命令都得到了正确迅速的执行。即便前后矛盾的指挥号令让战场上的士兵们做起了看似徒劳无功的折返跑,也没有一个人违背。尽管指挥他们的只是一个中阶军官和并不十分显赫的贵族,但贵族军官们依然收敛起了自己的高傲和任性,没有做出任何有违战场规则的举动。我想,这里面应该有卡吉尔伯爵的一份功劳,他奉上自己的一颗人头,教会了这支部队什么是命令、什么是处罚。当然,失去了头颅的伯爵是不会再争抢属于他自己的这分功绩了。

  此时的查美拉镇,就仿佛水中的岩石,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巨浪侵袭。那一波波由杀人利刃堆积成的浪潮随着佩克拉中校手中的佩剑,涌起在它们应当涌起的地方,用一个又一个生命的消逝来考验着这道城墙的坚固。

  我第一次看到佩克拉中校持剑的样子。即便手握晶亮的利刃,但他看上去依旧不像是一个军人,而像是个手拿教鞭的教师。他松散的右手和扭曲的握姿无不说明这个在指挥方面出色的将领几乎没有接受过任何近身战斗的训练,甚至有可能连个手持空酒瓶的醉汉都不如。仅看他的这付模样,我真会怀疑这样的人是怎样混入军队的,看看上去和那些为了前程在军中镀金的纨绔子弟没有任何区别。他的身上看不出丝毫军人的痕迹,除了他的目光。他望向战阵中目光如鹰隼般锐利,闪烁着剑锋一样的神采。那是一个属于战士的眼神,而且是一个久经沙场、见识过无数死亡和鲜血的老战士才有的眼神。

  此时,清晨的朝阳带着浓浓的杀气腾空而起,遍地的血痕融进明亮的日光中,带着几分晶莹的悲痛,仿佛大地女神因为不忍见到这杀戮的惨状,流淌出殷殷的血泪。在佩克拉中校的指挥下,攻城军的主力全部转移到了城东方向。尽管部队在这里会受到护城河的阻拦,但因为面向阳光,克里特人的弓弩也失去了准头。

  这次攻击已经不是如前几次所做出的佯攻姿态,经过几次的试探,佩克拉中校暂时放弃了逐渐被敌人适应了的机动战术,决定在这里和克里特人打一场堂堂正正的攻城战。他聚集了手中最强大的力量,希图在有利的天象帮助下一举奠定胜局。他选择了正确的时机和正确的地点,平日里为大地送上温暖和光明的太阳这时候对于克里特人来说无比狰狞,几乎平行照射的阳光直刺入克里特人的眼中,把他们的视线涂抹成或明或暗的色块。隐藏在这些色块后面的,却是德兰麦亚人无情的箭雨。

  更多的木桥出现在护城河上——幸亏我们事先备齐了足够多的木板用以应付这道讨厌的河流,否则佩克拉中校这种频繁移动的攻城方式在这条谈不上宽广的护城河前一点作用也没有——而后,攻城的云梯搭上了城头。这些特制的云梯顶端带有一个铁质的抓钩,一旦它挂住城墙的垛口,想推倒云梯就不再是见容易的事了。

  即便借助着有利的天象,我们的战士仍然前进得十分艰难。城头的克里特弓箭手虽然失去了准星,但他们没有失去抵抗的意志,更没有失去手中的武器。为了将阳光的影响降到最低,他们甚至将身体探出垛口,向城墙下垂直射击,用手中的武器收取着敌人的生命,全然不顾将身体暴露在攻城者危险的箭雨中。他们的损失是惊人的,我从没见过在一场攻城战的起始阶段,防守方的远程攻击部队会遭遇那么大的损伤。

  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更多的德兰麦亚人在摸到城墙之前就被可怕的羽箭带到了灵魂的归处。但他们无法完全阻挡住他们的敌人:德兰麦亚人无处可退,只有两条道路可以选择,夺取这座城镇,或是在内无粮草外不救兵的情况下悲惨地死去。这道条件苛刻的单选题几乎让攻城的德兰麦亚士兵失去了对死亡的恐惧,他们几乎是必死的,但即便同样是死,为什么不在死前挣扎一下,将夺取自己生机的仇敌一同拖入地狱呢?

  因此,我们的士兵攀上了城头。

  第一个人将双脚踩在城头的砖石上,他伏下腰身,奋力用手中的战刀荡开袭向他的刀枪。毫无疑问他是勇敢的,并且武艺精湛,能够在极端不利的情况下一次次躲闪开来自各个方向的致命攻击,甚至还能在反击中砍下一个敌人的右手。如果他能在这场战斗中活下来,起码会成为小队长一级的下层军官。凭他的身手,完全能够胜任这个位置。

  可惜,他没有这个机会。

  在他回身挡开一把当胸劈来的战斧时,看见了一支瞄向他面部的箭。

  他愣了愣神。

  那支箭射中了他的脸。

  强劲的弓弦在这么短的距离内发挥了巨大的威力,将整个箭头深深地扎进了他的面孔,箭尖扎破了他的颅骨,从后脑的位置探出头来。这可怜人的五官纠缠在箭杆的周围,鼻子完全陷下去,嘴唇被挑开,露出泛黄的牙齿和支离破碎的牙床。被撕裂的眼眶无法拖住眼球的重量,右眼珠从脸孔上被挤出来,眼珠后拖着一条细密但很有韧性的肉质血线,我记得听米莉娅说过,那似乎是一种叫做“视神经”的东西。因为颅骨被穿透,一堆带着血丝的乳白色浆液从原本应该是他鼻腔的位置流出来,瞬间溢满了他的面孔——如果他还能算是有面孔的话。

  我在城下目睹了这一切,心中不由得为这个早逝的年轻人惋惜。可是,在战场上,又有什么能够真正保护你的生命呢?勇敢吗?智慧吗?武艺吗?又或者是你的武器、你的坐骑,你那无人知晓却又似乎无处不在的运气吗?

  不是的,这一切都没有用。在这个颠倒了世间一切正义和道德的地方,勇士的生命未必比懦夫更长,蠢材的呼吸也不一定比智者更短?运气?那更是一句笑话。活下来的人才有运气,但有运气的人却未必活得下来。

  想必克里特的指挥官也感受到了危险的压力,他在城头大声吼叫着,亲自率领着他的亲随一次次冲入战团,将立足未稳的德兰麦亚人砍下城去。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足够的高度,不再会给克里特人带来更多的麻烦。城内驻守的克里特守军也一拨拨赶上城墙,冲入纷乱的战阵之中,用自己的勇武填补起同僚们因死亡而留下的空白。克里特弓箭手们也再次奏响他们死亡的弦乐,一次次将冲向城下的敌人逼退。

  终于,失去了后援城头的德兰麦亚士兵一个个被占据局部优势的敌人绞杀,德兰麦亚的军阵中传出后退的指令。我们的战士们在敌人的欢呼声中退却了。

  我向佩克拉中校站立的地方望去,他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眼望前方,目光坚定有力,丝毫没有因为这一波攻势失败而懊恼。我又抬头看了看天,这正是清晨空气最清新的时刻,太阳流尽了最后一滴红色,将炽白的光线撒满大地。

  “别着急,”弗莱德看见我的举动,轻拍我的肩膀说,“我们还有时间。”

  忽然,一声嘹亮的号角声从东南方向传来,那个方向扬起飞扬的尘土,仿佛一团雾气,遮挡住远处的山影。

  查美拉城头同样传出一声号角声,声音激越急促,似乎是带着催促的意味。战场上,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城头上的士气高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克里特士兵们还没有从刚刚逼退强大攻势的喜悦中挣脱出,就又被援军的到来调起火热的斗志。而攻城部队的士气则因为敌人援军的出现变得低落。

  “轮到我们上场了。”弗莱德跃上马背,抽出他的战刀“墨影”,大声喝道:

  “全军集合,特种冲锋阵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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