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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玄幻小说《穿越时空三步曲》作者:水心沙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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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0楼 发表于: 2008-02-05
~第九章地下的宫殿~

 

  展琳在一座雕像背后停下了脚步,喘口气,顺便估计那些刺客的正确方位。

  刺客不止一个,虽然她只看到一条身影。

  不知不觉就追到了这个地方,那片被禁止入内的废弃园子,而那身影忽然间消失了。

  这片沉默于整个华丽宫闱内苍凉陈旧的建筑依旧安静,在整个宫殿因这些人喧哗起来的时候。入口处仍然无人看守,风隐隐带来一阵似有若无的声音:“呵呵……呵……唔……呵呵……”

  像某种哭泣的声音,又好像是种压抑在喉咙里的笑。

  展琳的呼吸一紧。从雕像背后探出半个头,她朝传出那怪声的园子里小心张望了一下。

  “咔!”一声脆响,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的夜色中让展琳的心脏猛地加快了一拍。不带半点迟疑,她撒腿就往那荒废的园内冲去!

  “铛!”进门刹那,一股劲风夹带着冰冷的寒气直扑向展琳,被她闪身急速避开。刀锋紧贴着她的颊呼啸而过,与她身旁的石墙撞击的瞬间,激起一串火星。

  不等袭击者将刀锋再次转向自己,展琳一把扣住他的脉门,反手一扭,将那人摔倒在地上。刀转眼落地,被展琳飞脚踢起,握到自己手中。同时亦看清了那个袭击者,不高的个头,一身漆黑的衣,整张脸被布蒙着,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似中东一带的长相。

  正要探身把他抓起,她倏地朝边上一跃,就地迅速滚开。而在这同时,她刚才站立的地方“噗噗噗”三声闷响,三支修长的金属箭整齐地钉在地面上,颤颤巍巍,抖散着未来得及发挥尽的余力。

  风声,衣角摆动带出一阵凌乱的碎音,闭着眼睛都能辨别出来者的数目。不待看清他们的模样,展琳转身朝着最近那个能够掩护自己的地方飞奔而去。

  手边没有合适的武器,面对这样的攻击这样的人数,除了躲避,她无法回击。

  “噗!”背后一阵轻响,低头朝地上一滚,展琳整个人迅速闪入一块方碑后,随即一支短剑从石碑上跌落。眼角余光瞥见边上剑光一闪,本能地提刀挡住,背后又传来一股劲风。条件反射地,展琳整个人朝前一扑,却在落地瞬间,两道箭光紧贴着她的脸颊呼啸而过。若不是她反应快,一个后滚险险避开,半张脸只怕就没了。

  园外脚步声逐渐嘈杂起来,可她却连开口求助的空暇都没有,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她朝着隐在黑暗中那影影绰绰的建筑群间飞奔而去,在一片密集的箭雨声中。

  这群人究竟是谁?他们怎么会这么了解皇宫的路线?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付自己?一路狂奔,展琳大脑里的念头风车般急转。

  一个转身奔进园子正中央那座雄伟的神庙,没有听到身后追来的脚步声。放眼四顾,试图赶在袭击者追来前找个地方避避。

  没头没脑在里面一阵乱跑,除了几根颜料斑驳的石柱外,却是一片让人揪心的空旷。显然这地方不是举行盛大宴会,就是举办大型祭祀的好场所,却绝非能让人安全躲上一阵的好地方。耳听得走廊送来追踪者越来越近的步子,展琳急中生智,朝着出现在自己眼前那一尊巨大神像,它背后看上去约两人宽,几乎被灰尘和蜘蛛网所填满的空隙中轻轻一跃。

  落地瞬间,她听见脚下的方砖发出一阵有些奇特的呻吟。

  意识到不对刚想抽身,脚一沉,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展琳在看清地面骤然间裂开一张大口的瞬间,整个人朝那大口内一眼望不透底的深渊,直直栽了下去。

  脑中一片空白。

  还没从这突发性事件中回过神来,后背猛地撞到了一块坚硬的突起上。随即是手,然后是脚……极力控制着落地的姿势,总算在头即将撞地的瞬间,让肩膀先行一步撞到地面上。

  剧痛伴随头顶的一丝光线瞬间消失,片刻,夺去了展琳纷杂混乱的意识。

  “全死了?”听完侍卫官的禀报,没有转身,奥拉西斯望着眼前已坍塌成一片废墟的旧神庙,眉峰轻轻一挑。

  追踪刺客到这里的时候,迎接他那些手下的便是眼前这幅景象。

  毫无预兆,周边的建筑亦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这座曾辉煌了两百年之久的宫内神殿,竟就这么倒塌了……至今似乎还能从里面看到那女人赤足穿梭于火光与人群间放浪形骸的身影;至今还没忘记在当初宣布对它的封存时,它那阳光下苍白的身姿折射出的,同那女人眼中一样的傲慢和顽佞。

  法农蒂迪丝……

  “是的,王。没想到他们一被抓获立即服毒自尽,臣……始料未及……”耳边传来侍卫官的声音,有些不安,有些僵硬。

  “有没有查清楚他们的来历?”

  “是阿卡德人。”

  “阿卡德人……”眉头蹙起,回头,奥拉西斯扫了他一眼:“商旅、农夫、流浪者……三成以上都有阿卡德人,你究竟给我查明了些什么?”

  沉默,无言以对,那侍卫官只是将头垂得更低。

  “这些人中甚至有阿拉美亚人和迦勒底人,似乎主要来自两河流域附近。”随着突如其来的话音插入,一个嘴里塞着团破布,全身被绑得严严实实的黑衣男子,踉跄着,被一把推到了奥拉西斯的面前:“但我们国家迁徙过来的人中,也占了为数不小的比例。”

  “路玛,”听到声音,奥拉西斯转过身。望着地上早已放弃挣扎了的俘虏,片刻,将视线转向边上那一脚踩在俘虏身上,一边对着自己微笑的身影:“问出什么没有?”

  “暂时没有。这些人强硬得很,稍不留神就自杀了,只剩下这一个。”有些感慨,路玛抬腿在那俘虏身上踹了一脚,随后四下看了看:“琳那小妞呢?”

  眼神轻闪,奥拉西斯淡淡道:“还没找到。”

  “……天快亮了。”

  没有回应,奥拉西斯径自走到那俘虏身边,蹲下身,抬手将他下颌钳起,强迫他始终注视着地面的目光,对上自己的眼:“想死?”

  那俘虏冷哼了一声,直直注视着他,面无表情。

  奥拉西斯微笑:“能这样公然挑衅我力量的人并不多,我怎会让你死?”

  闻言,那俘虏用力扭了扭头,却在他的钳制下,丝毫无法动弹。

  “我想我们需要好好谈谈。”手指在他破裂的眼角处掠过,眼见着他的眸因自己这句话而闪过一丝光。奥拉西斯松手起身,带着种怜悯的温柔,在他脸上轻轻拍了拍:“不是用嘴。”

  那俘虏的目光一滞。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发青,从喉咙里挤出一串模糊的声音。他愤然低哼着,一边竭力地想用自己的头,去撞那年轻法老在丢下最后一句话后翩然离去的身影。

  他说:“你还有手。”

  “咳……咳咳……”

  喉咙干涩,嘴里似乎被某种粗涩干苦的东西所充斥,在咽喉处滚动,让人窒息……

  忍着头剧烈的昏胀,展琳强迫自己努力睁开了眼睛。

  扑面迎来一大团厚重的粉尘,在她睁眼的瞬间,从头顶那片坑洼的石板上一倾而下。展琳忙不迭地翻身躲避,却牵扯出全身撕裂般的疼痛。闷哼一声,她忍不住缩了缩身体,同时明白了口里奇怪的感觉是什么,低头,她干呕着,从嘴里吐出几口混合着沙砾和灰尘的秽物。

  这是什么地方?

  时不时有细碎的尘沙从头顶石板的缝隙间落下,在墙壁渗透出的淡淡微光中,依稀可辨这似乎是个被遗弃多年的,几乎已经被岁月磨砺得看不出原先样貌的石室。几根破败的柱子支撑着石室的顶,被乱石半掩着的一个门状的黑洞,似乎外面隐隐有一条曲折的走廊。

  整个石室并不高,至多三米左右的样子,所以展琳从上面直跌到这里坚硬的岩石地表上,对性命也无任何大碍。只是她的一条腿折了,这是她撑着地想站起来视察周围时发现的。

  地上散落着一些骸骨,人类的和动物的都有,年代不算太久,因为骨骼质地还没有变脆。展琳猜这地方或许是过去用来行刑或者处决什么犯人的地方,只是为什么连动物的骸骨都有,这点不太明白。没有费心思多想,她只想尽快结束眼前的处境,所以拖着腿在墙角处坐下,避开那些不断从头顶泻落的尘土。她在骸骨堆里挑了个大腿骨,固定在自己折断的腿部,扯下腰带,把两者绑紧。

  这么做的时候疼得有点微微冒冷汗,咬咬牙忍着痛处理完,攀着墙缘,总算能够直立起来勉强着走走。随后在石室里慢慢兜了一圈。想起自己掉下来时的那个洞口,应该就在自己最初躺着的位置正上方。但展琳极力地辨认了半天,还是没能从那片天花板上找出一点蛛丝马迹。不断下渗的沙砾将洞口打开时蹭出的痕迹不着声色地抹去了,一眼望去,灰蒙蒙的,在墙壁特殊质材所散发出的荧光中模糊成一团。

  落下时撞到展琳的突出物,在很久以前应该是个梯子吧,依照那个形状来辨别。只是现在只剩上半部分,甚至连阶梯的形状都已模糊不清,只依墙显出一块块突起,勉强保留着当年的痕迹。值得庆幸的是那梯子的泥土成分较多,或者说,根本就是单纯用洞里现有材料随便堆成的。显然当初的制造者并不在意它的质量,否则如果完全用石块砌成,只怕她现在所受的伤不止这一些。

  尝试过攀着那把梯子爬上去够那个三米高的顶,看看是不是能碰到什么松动的地方。但手刚一用力那些土就松了,人没上去,土块反而被钯了一些下来,一跤跌倒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有人吗?有人吗??”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天花板的时候,忽然头顶隐隐传来一些模糊的声音,她精神一振。不管是谁,先扯开嗓子让自己摆脱目前的境况比较重要。

  可是叫了十多分钟,嗓子有点哑了,人也开始躁热起来,而上面那些似有若无的声音,却连一点幻觉的迹象也都不存在了。

  该怎么办……

  “呵呵……呵……”就在展琳一筹莫展地愣愣坐在地上发呆的当口,忽然一阵清晰的笑,透过被石块半掩着的门,伴着一缕混合着泥土气息的风,远远飘了进来。

  极短促,却因着外面的空旷,悠然缭绕着,迟迟挥散不去。

  展琳轻轻吸了口气,将视线转向那个被自己忽略了很久的门洞。笑声逐渐消失了,只留有一丝丝微凉的风,在那敞开的门洞间,来来往往回荡不停。

  沉思半晌,她手撑着地,慢慢站了起来。

  “各国使者已经平安送出凯姆?特的边境。”

  “很好。”

  “朵拉公主要路玛转达,希望王记得去巴比伦看望她的约定。”

  “嗯。”

  “宰相大人说,王似乎为了前天晚上的事烦心到现在,所以让路玛……”

  “我不甘心。”抬起头,终于隐去漫不经心的笑容,奥拉西斯彻夜不眠却依旧目光炯炯的眼,静静地望向路玛跪倒在地的身躯:“宫里多少关卡?多少守卫?居然能在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形下潜伏进来,欺我凯姆?特无人?”

  “……我想这应该不是筹划了一天两天的事了。”

  沉默。

  片刻,奥拉西斯站起身:“发信给雷伊,调三千黑骑军回来。”

  “王的意思……”

  “原来禁宫守备都是谁在管?”

  “依哈奴鲁大人。”

  “全部撤换。”

  “如果依哈奴鲁大人问起……”

  笑,侧眸,斜睨着脚下的部下:“那倒正好问问他,这次的事情,究竟该谁来负责?”

  “是。”想了想,路玛抬起头:“王,还打不打算继续拷问那个阿拉美亚人?”

  轻轻摇头,奥拉西斯走到窗台前:“这种程度的拷问都逼不出一个字,看来,他除了目标、金子和死亡,很可能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可他们为什么要杀琳?”

  “我一直在想,路玛。”眼睛微微眯起:“你还记不记得西奈那场战争?”

  “记得。”眼神轻轻一闪:“王是指当时……”

  点头:“如果当时不是她一把武器把全局镇住,我们可能……”

  “路玛记得很清楚。”

  “之后她就失踪了,如果不是在叙利亚港口再次碰到她。”说到这里,王神色一敛,回过头:“我问你,如果当时带走她的不是我们而是别国的某些人,而那些人碰巧又是我们的敌人……你认为会怎样?”

  沉默。片刻,路玛抬起头:“会想办法找到她,争取她,或者……毁了她。”

  “就是这样。”轻轻一甩发,嘴角微扬:“知道这场战争的人,知道她的人,想法必然都会一样的。”

  “没错。路玛至今忘不了,那东西在她手中时是怎样轻易让一整排亚述兵顷刻间倒地的。”说到这里,眉梢轻挑:“虽然它在我们手里,只是块无用的金属。”

  “如果一支敌国的军队配备上这样的武器会怎样?”

  “……那是灾难,王。”

  “就是这样。”

  “看来她在这场袭击中死去,远比活着被敌国的人带走,损失要小很多。”

  “我不会让她死!”目光蓦地一凌。

  随即瞥见路玛望着他的眼神有些怪异,奥拉西斯怔了怔,侧眸避开他的视线,语气一转,淡淡道:“两天了,你说,她现在究竟是死是活?”

  路玛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片刻,微微一笑:“要杀这样一个女人,也不是件太容易的事情。但依目前的搜索情形来看,不外乎两种可能。”

  “说来听听?”

  “一种,她确实不在宫里,或者说,很有可能,她甚至不在底比斯。因为搜遍了宫里每个角落,底比斯的每寸土地,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可能的踪迹。”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她可能已被抓?”

  不语,路玛低头垂下眼帘。

  “那么,第二种可能是什么?”

  “另一种,她可能还在宫里。”

  “理由?”

  “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那片废弃的园子方向。之后没有任何人看到她从那里出来,而那个园子的出口只有一个,在她追着那些刺客进去后,我们随即有重兵把那里包围了,几乎所有的刺客都落网,惟独不见琳的踪迹。如果不是被用某种巧妙的方式带走,那么她应该没有离开那里。”

  “如果是这样,那么人究竟会在哪里?我们甚至连废墟都没有放过。”

  “确实……”微微思忖,路玛浅笑:“不过请王放心,路玛已经派人监视在所有的路口和码头,只要琳还活着……”顿了顿,意识到自己这话味道有些不对,他随即改口:“只要琳出现,我们一定……”

  “知道了。”点点头,似乎有些疲倦,奥拉西斯抬起手,对他摆了摆:“时间不早,你退下吧。”

  “是。”起身倒退着离开。走到门口处,忽然想起了什么,路玛犹豫了一下,站定身子:“王,听说……琳的那头黑狼昨晚开始无故嚎叫了一夜,今早被昆莎锁在屋子里时还在闹。”

  “阿努?”

  “是的。”

  “很有灵性的一头畜生……”紧绷的唇扬起一抹浅笑,正要挥手让路玛离开,冷不防,目光一闪:“路玛!”

  “王?”

  “去,把阿努带出来!”

  “什么?”

  “带阿努去废墟,快!”

  “……是!”

  如果命运掐断了回去的路,该怎么办?

  那就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

  一直走在这条不知道延伸到何方,亦不知道为了什么,费了多长时间才挖凿而成的通道里。

  在她刚刚爬出阻挡在石室门口的乱石堆,进入到那个有半个足球场大小的天然岩洞内四处张望时,背后一阵巨响。伴着扑面而来浓烈的烟尘,身后那小小的石室坍塌了,前后相隔不到两秒的时间。

  迟一步就成了那堆乱石下的碎肉。

  碎肉……想起这两个字,她忍不住想咽口唾沫。但并不成功,牵了牵嗓子,随之而来一阵干咳,舌苔把仅存的那点唾液贪婪地回收殆尽。

  或者,成了碎肉至少比现在的处境好很多。手撑着干燥的甬道墙壁,这不知道开凿于什么年代的古老甬道,是天然岩洞袒露在自己眼前的惟一出口。当年被斧子粗暴凿刻出的痕迹,此刻利齿般啃噬着她一次又一次滑过的手心。

  手臂有些刺痒,一缕腥稠的液体顺着割破的掌心滑落到臂膀,眼见就要滴落到那干得发白的土地里,她迅速收手,抬起胳膊将那些液体含进嘴里。吸,舔,很仔细,没有放过一滴。然后继续扶着凹凸不平的石壁,朝着前不见尽头,后没有退路的甬道里一瘸一拐地走去。

  这样走了到底有多久,一天?两天?从饥渴的感觉已经逐渐无法用意志力去克制的那一刻起,她基本已经放弃了对时间的计算。她只想知道这条路还要走多久,能不能在彻底脱水之前走到有水分的地带;她只想知道自己还有多大的机会可以存活下去。

  这古老的甬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地层干燥得连细菌都无法繁殖的土质关系,那么长时间走下来,竟连一只老鼠、一只虫子都看不到。并且路开始变得难走,有时候会出现分叉,不再是一条路直到底。

  她不清楚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只是一直地朝前走着,只要前面还有路。但她同样已经开始觉得自己的耐性和希望在逐渐崩溃,当她吸吮着自己手掌被岩石割出的血液,而差点控制不住啃下自己掌心一块肉来的时候。

  “呵……呵呵……”风又一次送来那阵似笑非笑的声音,如同沉睡在古老地室中幽灵的呻吟,隐隐缭绕于走势变得有些曲折的甬道内,弯弯绕绕,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又似乎在后……

  展琳的指一紧。

  停步滞留了半晌,她低下头,拖着那条似乎已经感觉不到什么疼痛的断腿继续朝前走去。

  突然她的脚步再次停住。有些涣散的眼神慢慢凝聚起一点光,四下环顾,然后犹疑着,把头贴向那嶙峋的墙面。

  她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近似耳鸣,又仿佛极远的奔雷,在石壁内疯狂攒动着,轰鸣着,然后汇聚于头顶某个遥远的角落,逐渐蔓延、扩张……

  那是什么声音?

  奥拉西斯远远望着废墟堆中不停刨啃着的那条小小黑影。

  一天一夜,它始终在那堆坍塌成碎石场的空地上嗅着,刨着,即使它小小的爪子根本掀不动那些倾倒的石柱和墙砖。谁若看不过去想拉开它,它就不停地在嚎叫,挣扎,直到被人放开,一溜烟返回原先嗅的地方,一边继续用爪子挖刨,一边监督着边上的人用铲子把堆积如山的碎石除去。

  阿努,这只平时除了吃的眼睛里什么都不放的小动物,整整一天一夜即使用最上等的羊排都无法诱使它离开这废墟一步。

  忠诚,他喜欢这两个字。

  “王,”一名浑身蒙尘的督工气喘吁吁地从废墟处跑了过来,打断了他的思路:“挖掘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怎么?”

  “按照那头狼指的地方往下挖,底下有个洞窟,但似乎承重柱塌了,地面完全塌陷,上面坍塌的碎石完全堵塞了建筑下面那个洞窟,如果要继续的话,两三天内是清不出来的。”

  “废墟底下有洞窟?”

  “是的,王。”

  眉头轻轻一蹙,抬眼看了看那个已经由中间挖出一个深坑的废墟。原先负责清理的人都三三两两住手了,握着铲子围在坑旁,窃窃低语着,似乎已经对眼前的障碍放弃了继续下去的打算。他将目光重新转向跪在地上的督工:“你可知道这废墟原先是什么?”

  “是……”抬头匆匆扫了奥拉西斯一眼,那督工低下头,不语。

  “莫非……那可笑的传言还成真了?”微微一笑,拍了拍督工的肩,他反剪双手,朝那吞没了阿努的身影,只留一条尾巴还若隐若现于外的大坑走去。

  那尾巴一上一下固执地晃动着,时不时地,从坑里飞出一点碎屑……

  “阿努。”

  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对它的召唤,阿努使劲用自己的脑袋顶着块碎石,试图将这横挡在自己眼前的障碍推开。看来是用尽了所有的力量,一张脸绷着,同它竖在坑外那条大尾巴一样的固执。

  “阿努。”随手揪住脖子把它提了起来,不出所料,那只性格同它主人几乎一模一样的小黑狼立刻被踩着了尾巴般,龇牙低吼着,伸直爪子在奥拉西斯的手中挣扎起来。

  没有理会它的愤怒,手掌一撸,两只张牙舞爪的前爪已被他抓到手心,再将它不停扭动的身体往怀里一送,片刻间,这只烦躁的小狼全身除了嘴巴,统统被压制得服服帖帖。

  下意识张嘴朝奥拉西斯的胳膊上咬去,却在牙齿碰到他肌肉的瞬间,迟疑了一下。继而抬起头低声咆哮着,冷冷朝他瞪去。

  “你肯定她在这里?”没有理会它的目光,奥拉西斯在坑旁坐了下来。示意周围人散去,只留下路玛,默不作声在一旁守候着。

  阿努不屑地咧了咧嘴,目光重新回到乱石堆上。

  “你肯定她还活着?”

  再次努力挣扎一下,未果,阿努气馁地伏在他怀里,报复性地往他胸膛上蹭了一道口水。

  人与兽的对话,往往最后只能发展为肢体上的交流。

  “如果真的被埋在这下面,没有食物,没有水,人撑不过七天。”突然而来的声音,轻轻打破了一人一狼间无声的僵窒。

  抬起头,奥拉西斯淡淡一笑:“路玛,你总是那么实际。”

  “路玛只是不喜欢对不清不楚的事抱有太多幻想。”

  “实际嘛,”松手,看着阿努一得自由立刻重新跳回原地开始用爪子刨挖,奥拉西斯轻轻吸了口气,“实际就是,如果琳真的在这下面,未必没有水,因此,未必撑不过七天。”

  “王?”眼神一闪,路玛侧眸,朝他看了一眼:“王的意思……”

  “已经多久没有这么称呼它了,阿努比斯神殿……”阳光有些刺眼,眯起眸子,奥拉西斯在身下这片废墟上踏了踏:“关于它的一些传言,你这么好奇的一个人,相信不会一无所知。”

  沉默,路玛的嘴角牵了牵。片刻,低声道:“王不是亲口辟谣……”

  “说它闹鬼,那确实谣言。”

  “那么……”

  “说它在建造的初期暗设了一条密道,却并非空穴来风。”

  头蓦地抬起:“王……”

  “当初政局一直不稳,内部暴乱,外部压力。先王于是在这里建造了一座以阿努比斯神的名字命名的神殿。名义上,出于对神的敬仰,而实际是因为有人测算出这地方在地底的窑洞内,藏着一条连通尼罗河西岸的甬道。路玛,想想,经由尼罗河底部而过的通道,怎会没有水?”

  “这怎么可能……”

  “在亲眼见到这个洞窟之前,我也一直没把这个传言当真过,虽然父王在世时,曾几次对我提起,不过,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眼底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脸色却隐隐渗出丝苍白:“很令人怀念的日子呢……路玛……”

  低下头,避开奥拉西斯的视线,路玛将这话题轻轻带开:“也就是说,琳有极大的可能,已经通过那条甬道逃出来了。”

  “未必。”

  愣了愣:“为什么?”

  没有回答,奥拉西斯俯身将阿努一把抱起,径自朝废墟外走去:“吩咐备船,随我去帝王谷。”

  风扫在脸上,冷冷的,就像身下这冰冷的石板。

  展琳趴在石板上。离头不超过一米的距离便是顶端,而两侧手臂的可伸展度甚至不超过半米。

  活脱脱一口棺材。

  她没有想到沿着甬道一直走,最后会走到这样的境地。

  越来越窄的通道,越来越崎岖的路面,一直到这里,她想,是不是该对这段漫长到几乎感觉走了一个世纪的路程,做个终结了?

  还记得那时候,随着头顶的轰鸣声越来越响,她的手指碰触到了一片湿润的土壤。那一瞬,她几乎想要尖叫。

  她想她可能遇到了一条地下河。

  但走了半天没有见到河水的影子,除了潮湿的墙壁和风。通道是一条直线,没有任何岔路,她甚至没有路线的选择余地。无奈,最后只能在水汽的吸引下急切地扑在地面上用指挖抠。

  可惜挖了半天,没能刨出一滴成形的水,而手指却连指甲都快磨光了。于是只能从裙子上撕下条布贴在那些湿润的土壤上,用力拍湿了,再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吮吸。一次又一次,直到那带着泥土的水滓把她的胃撑满,然后一把抓住正巧在夜视镜范围内移动着的某个东西,摸在手里拧断脖子,还未等它彻底停止在自己手心的扭动,便一口气塞进了嘴里……

  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却又如此诱惑和刺激着她的大脑、咽喉和味蕾。因为她现在,连那样不堪的记忆都无法拥有了,离开那片湿土带着可能找到出口的期望继续朝前走的结果,便是让她再次陷入没有水,没有食物,甚至没有退路的境地。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走回头路了。

  意识模糊,一动不动也无法阻止体力在身上一点一滴地消耗殆尽。

  这就是死的感觉吧……她想。

  走着走着身子突然一沉。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随着甬道朝下一滑,条件反射地伸出手,她正朝着那画面直撞过去。

  “砰!”

  一声闷响,随着展琳的手和肩膀先后撞上那片墙面,她震得几乎晕厥过去的意识里,忽然模糊地辨别出一阵细微的轻响:

  “咔嚓……”

  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一道极细的香伴随眼前骤然间迸发出的光芒,在展琳的眼前缓缓绽开,又在瞬间,铺天盖地将她团团包围。

  强烈的光线让隐在夜视镜背后的瞳孔猛地一缩,刚下意识抬手挡住自己的眼,整个人再次往前一沉,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她朝着那越来越盛的光芒发源地,直直栽了下去。

  突然而来刺激得瞳孔收缩的亮光,源头是两尊正对着她,威严伫立在一道密闭石门处的巨大阿努比斯神像的眼睛。

  比高尔夫球还要大的眼珠,通体流动着乳白色光晕,被四周打磨得溜光水滑的金箔映衬着,扩散出几乎可以同日光灯相媲美的明黄色光线,再经由周围琳琅的黄金雕塑与宝石饰物为媒介,令这本就不大的暗室同展琳一路走来的通道相比,无疑地亮如白昼。

  这是什么地方?

  从承接住自己身子的那块硬板上慢慢坐起,低头打量,她发现离地不到两米的距离,自己坐在一具呈四方形,有近三米长的“石台”上。

  “石台”中心是镂空的,当她的脚踢到石台上雕刻精美的花纹时就感觉到了。那些花纹组合成一段文字:阿普雷迪三世20年借拉的翅膀守护您去往彼方的岸复生的力量我的父随旭日东升获得永生……密密麻麻的咒文祷语,调和了各类色彩,装点这纯白的“石台”如锦缎般绚丽。

  “石台”,看来八九不离十是口石棺,安躺着一位称为阿普雷迪三世的,地位显赫到极可能是位法老王的死者。这华丽的亡者宝窟甚至没被盗过,从四周整齐的随葬品布局,以及岁月洒下的那层薄薄的、轻纱般的陈尘可以看得出来。

  不知道发现图坦卡蒙墓的霍华德?卡特在见到这个地方时会是什么表情,如果图坦卡蒙没有被盗贼洗劫过的坟墓曾令他惊叹,那么这座被展琳无意中闯入的,阿普雷迪三世的棺室,相信在他看到后会感到窒息。

  它甚至连四壁上那大幅大幅的壁画都以金箔勾勒出浮雕,而镶嵌在石棺旁一尊白玉卧狮上的红宝石项圈,在夜明珠的照耀下竟然能散发出火炬般的光芒。至于陈列在周围大理石台阶上那些死者生平所使用过的首饰和器皿,已经无法用目测来数清,难怪有人会说,如果没有盗墓这一行当的盛行,发掘到图坦卡蒙墓时断然不会如此举世震惊。

  相比之下,图坦卡蒙的随葬品简直属于贫瘠了。

  短暂的惊讶过后,她的注意力很快就从那些奢华但对目前的她来说一无用处的景物上移开,从石棺上滚落,她一边爬着,一边用急切的目光在角落里那些瓶瓶罐罐中搜索。

  她记得曾在一些书上看到过,有些古代人习惯在随葬品中置放一些稻谷类的粮食,一说是给死者在另一世界食用,另一说是给死者复生后食用。不管怎么说,按照埃及的气候,如果这坟里存有粮食,如果这位法老死的时间还不算太晚,那意味着,里面的食物有000X%的机会可以食用。

  所以展琳竭尽全力在那些罐子里翻找着,即使自己的身体已消耗到快要衰竭的地步。

  “哐啷!”动作急了点,手臂吃力地在一组罐子上扫过的瞬间,不经意刮倒了一只一米高的玉瓶,连带边上几个比较矮的陶罐,一并凌乱倒地。

  顷刻间,整个不大的墓室被一股奇特的浓香所包围,而展琳亦在愣神不到一秒的瞬间,猛地俯下身子,一边诅咒着自己的鲁莽,一边将嘴凑近地上一滩随玉瓶破裂而化开的水渍,用力狠吸。

  醇香,甘冽,带着那么一点点的黏稠,以致倾倒在地面上一时半会儿融不进那坚实的土地。

  这是酒吗?在墓地中埋藏了不知道多少年,不知道用什么酿制而成的酒,虽然展琳急切的咽喉和味蕾甚至没有尝出一点酒精的滋味来,但这碧绿透明的液体那香滑的湿润啊,在她干燥得几乎能吐出沙子来的口腔里,甜,缠绵成一股股醉死人心的甜。

  转眼间,一地液体已被展琳吸尽,包括嵌在缝隙里的那点点残汁,趴倒在地,她轻轻吐了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水和液体中糖分的关系,她觉得全身的力量又回来了一些,至少知觉恢复了,不再像刚才那般的行尸走肉,全凭一股子寻找食物的狠劲支撑自己所有的行动。思维集中起来,残余在舌尖的味觉告诉她,刚才喝下的液体是葡萄酒。记得听人说起过,古埃及显贵喜欢葡萄酒,常会在死后把它带进坟墓相伴,想来,这位阿普雷迪三世有着同样的嗜好。只是不知道这酒究竟存了多少个年头,同样的酒坛这里会存放几坛。

  思忖间,目光落在周围的碎片上,继而,眼神轻轻一闪。

  大大小小的碎块,在一片酒香中沉默着,坚硬的棱角间杂乱横躺着一把把纸卷。颜色没有变,和王宫书库里那些散发着青草气息的卷宗一样簇新和挺括。

  纸莎草书?

  一道水源之隔,尼罗河西岸沧桑与宏伟的山体自然风化而成堡垒,是亡灵不甘于长眠寂寞的圣堂。

  帝王谷。

  骑马沿山谷往里走,经过半山腰可以眺望到建于帝王谷与王后谷之间瑰丽的哈特谢普苏特神庙。奥拉西斯曾这样谈起过这位颇有争议的女王——她的政绩,同她的设计才能一样的美妙,如同这座神庙。

  虽然随着芳魂远逝,后代法老疏于修葺,这座美丽的庙宇已在帝王谷恶劣的气候中呈现风化迹象,却依旧是这凌厉肃煞的亡魂之谷中一颗灿烂的明珠。

  身下一阵颠簸,拉回了路玛的思绪,亦在同时发现,前面追随着法老王奥拉西斯的大队人马,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都停下了脚步。

  谷里出现了守卫帝王谷的士兵。那都是些沉默而健硕的男子,常年驻守在这座除了盗墓者和送葬队,平素几乎无人往来的地方,安静地守护着这片土地不受地鼠(即盗墓者)的侵扰。

  来到奥拉西斯的马前跪下,他们同他说了些什么,距离太远,一时辨别不清。策马靠近,那些守卫者已经起身,恭敬地在前面引着,带着大部队浩荡地往谷内继续前行。

  这年轻的法老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望着前方矫健的背影,路玛思忖着,低头朝下看了一眼。琳那小妞的黑狼阿努在他的马背上横栓着,瞪着双几乎充血的绿眼珠,口里挣扎出一些模糊的呜咽。

  它的嘴被绳子扎着,严严实实。

  轻轻叹了口气,路玛同情地拍拍它的脑袋。

  惹谁不行,偏要去惹那碰不得的人,见奥拉西斯出宫急得把他的衣角都给咬破了,迫不得已,只好让它保持这种形式的沉默。真是和那小妞一样倔强妄为的一个家伙……

  队伍再次停下,在两侧峡谷交错包围的一个坳口处。

  奥拉西斯策马在四下兜转了一圈,不时抬头看看天上的烈日,再低头望望山棱投注在坳口内的阴影。随后若有所思地任马在周围走来走去,不知道究竟在看些什么。

  这样大约过了半顿饭的工夫,炙热的阳光已正当头顶,守候在一旁的马群发出了不耐烦的喘息和低鸣,他忽然将缰绳一勒,旋身,从马背轻轻跃下。

  所有人立即紧随着跨下马背,虽然都不明白,他们的王究竟在这里想干些什么。

  却见他径自走到一块地势比较平坦的空地上,俯下身在周围的沙砾上仔细摸了一阵,随即将一头长发掠到背后,双膝跪倒在地。

  众人都怔住了,包括路玛。片刻后才醒悟过来,紧跟在他身后,纷纷跪倒在地。

  “王……”半晌,见奥拉西斯仍沉默着低头跪在地上,路玛忍耐不住,蹭着身移到他身后,凑近了,压低声音轻声道:“您在做什么……”

  身子微微一颤。似乎刚从沉思中醒来,奥拉西斯抬起头朝天空望了一眼,随后,俯身朝地上用力磕倒。

  “嘭!”沉闷的声音,不大,却仿佛一个重锤,狠狠砸在路玛的心脏上:“王……您……”

  “嘭!”又是一声闷响,四周一片死寂。

  “嘭!”第三次头磕下。正当所有人因法老王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震惊得不知所措之际,地面忽然隐隐泛出一波颤动。

  眼尖的人随即发现奥拉西斯身前的土地正以肉眼几乎辨别不出的速度,朝着前方缓缓倾斜,迫得沙砾下滑,向着某个点,一点一滴悄然移动。

  正想开口提醒自己的王,却在刹那之间,那下滑的速度猛地增加了!如同地底有张巨大的嘴,无声无息地,将所有能吞噬的东西,尽数朝自己越张越大的口中吞去。

  奥拉西斯依旧深深地跪拜在原地,一动不动。

  而路玛随即看到了,那从漏斗般的大口内逐渐显露出来的东西。

  随着尘沙和岩石被突然出现的斜坡迅速吸收,一道被沙砾摩挲得几乎辨别不清轮廓的石梯在众人眼前悄然显现。十多级的台阶,底下一道半掩在沙土中的石门,正以飞快的速度剥离身周的羁绊,漠然而安静地挣扎出自身的容颜。

  石门上盘踞两个女神庄严的身影,半敛着目,手与手牵连间,烙刻着一枚令路玛脸色瞬间苍白的印记。

  “王!这是……”

  “打开。”

  “王!您要做什么?!”

  “打开。”

  “这是阿普雷迪三世,您父王沉睡的陵寝!”像是怕始终沉着脸的法老王听不清楚,路玛放慢了话音,一字一句掷出这些字眼。

  “我说,”侧眸,奥拉西斯静静看了他一眼,“打开。”

  “您不会认为……”忽然想到了什么,路玛抬起头,嘴角牵了牵:“您该不会认为,琳在这里面,从王宫里的阿努比斯神庙下,她跑到这里来了?!”

  眉峰轻轻一挑,望着眼前脸色隐隐涨红的部下,奥拉西斯不语。

  “怎么可能?”苦笑,他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的王:“早死了,这么多天,是人早就死了,王,她不可能活着跑到这里,不可能!”

  修长的身影忽然站起,低下头,淡然的唇,轻轻吐出淡然却不容抗拒的话音:“如果人就在里面,怎么办?”

  沉默,路玛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打开。”

  “色蓝如深海。”尝试打开墓室的大门未果后,再度耗尽所有力量的展琳疲惫不堪地靠着阿努比斯神像的小腿,半躺在地上看着手里那几卷卷宗。

  不多的纸,讲述着一个故事,而真正让她感兴趣的,却是卷末这最后一句话:“通达过去未来,王者之石,奥姆?拉……”

  “通达过去未来……”低声重复了一遍,她看着卷轴上绘制的那幅肖像。

  寥寥几笔单色线描,描绘着一名清秀的少年祭司,半张的双手中心托着枚椭圆形、呈辐射状光芒围绕着的小石头。卷宗记载的故事,便是指这少年祭司用手中那块被称作“奥姆?拉”的石头,偷取时间,拯救了一个国家的故事。

  偷取时间……这不由让展琳联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她不知道以自己的状况,究竟该定位成偷取时间,还是被时间所偷取。

  卷宗里记述,这块神石是存在的,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作为一个国家占卜兴衰的神物,被每一代大神官所供奉。据说它在古代那些法老和神官的眼里,地位甚至曾超越太阳神拉,只因为它的力量最真实,最直接。

  而现在这位被称作阿普雷迪三世的法老王逝世了,哀伤的亲人将奥姆?拉石的传说连同天狼之眼一同埋进他的陵墓,陪伴他长眠于这座幽深的地宫,并祈祷奥姆?拉石的力量能赐予他重生。“适当的契机它将召唤您苏醒,脱离黑暗的抚摸,接受拉神的洗涤……”卷轴上如是说,而展琳的目光,则下意识地在这座华丽的陵寝内细细搜索。

  突然她的目光一滞。正想遁着直觉回过头,脖子上兀地一凉!紧接着,狠狠地一紧。

  她几乎是毫无反抗余地地被压倒在地上,背后突如其来的双手瞬间卡住了她的呼吸道,原本就虚弱的体质经不起这一下猛袭,来不及抓住任何可以用来支持身体的东西,展琳整个人蜷缩着,被压得无法动弹。

  想挣扎着回头,却哪里是那双手的对手。被迫以额抵着地面的她只能凭借身后骤然间爆发出的笑声,以及脖子上那冰冷尖锐的指,判断出身后那个袭击自己的是个女人,一个几乎歇斯底里的,有着疯狂笑声的女人。

  鼻子里闻到一股浓烈的气味,腐败,带着种酸腥,仿佛某种被土壤掩埋得太久的生物,从泥土中挣扎而出时喷射出的潮湿的气息。

  但很快那味道就闻不出来了,这同那手指一样尖锐的气味。暴突的青筋攒动出心脏擂鼓般的节奏,伴随肺部窒息的刺痛,她所有的感官迅速退化,消失……

  意识告诉展琳要挣扎,而连日来饥渴的折磨,令她早已丧失了抵抗的能力。头撞在地面上,她用一只手死命撕扯着脖子上的爪,另一只手几乎毫无目的地,摸索着拍向那静静伫立于两尊阿努比斯像背后的,紧得如同某个人严厉时的双唇的墓室大门。

  “咳……咳……”她想说些什么,但声音才从拥挤的喉管中挤出,便迅速被身后尖锐的笑声吞没。眼前已经开始发黑,咬着牙,展琳在一片混乱中拼命挣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透露出身后人有些莫名的烦躁,突然她的上身被大力抓起,伴着咽喉处窒息的疼痛,整个人被一股力量猛地朝正前方的大门处撞去!

  根本没有躲避的机会,僵窒,展琳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却在即将撞向那散发着冷冷光线的大门的瞬间,那道沉默的石门,忽然毫无防备地,在一片倾泻而入的光流中悄然打开。

  展琳的身体一个扑空,踉跄地跌倒在门外的光与门内的阴影交割而出的分割线上,与此同时,几乎快被拧断的咽喉蓦地一阵轻松。

  她贪婪地吸进一口墓室外清冷的空气。

  “琳……”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

  遁着那声音挣扎着抬起头,于是在一片黑暗中显得有些突兀的明亮火光中,她混乱的视线逐渐勾勒出一道模糊的身影。

  金色,有点虚幻,亦有点真实,仿佛一个近在眼前,却又无法捉摸的神。

  意识瞬间坍塌,在眼前的光芒伴着那道身影彻底消失之前,展琳听见自己喉咙里挣扎出的一点声音:“我在这里……”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41楼 发表于: 2008-02-05
~第十章奥拉西斯的灾难~

 

  头很疼,如果不是隐隐的胀痛感连接着四肢与身体间的神经,会以为自己的手脚已经完全脱离了身体的控制。人很软,就跟口腔里那条重新滋润在唾液中安眠的舌头一样的柔软。这感觉还不错,至少不是干涩到僵硬——那在漫长的甬道中不知道陪伴了自己有多少天的,灾难般的感觉。

  手指微微动了动,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伸缩起来有一定的难度。随着大脑逐渐恢复清醒,脸上有了种模糊的感觉,有些暖,有些亮。伴随这些知觉,一些凌乱的声音从远处某个方向隐隐传入耳膜。

  仿佛铁匠铺里铸铜砸铁般的奏鸣,那感觉似曾相识,什么声音……

  蹙眉,正用沉重的大脑吃力地分解着那些越演越烈的音响,展琳紧闭的双目突然有感应般猛地睁开,硬生生地逼迫自己迅速接受那扑面而来的刺目光线,整个人朝着卧床外侧急急一滚。

  “咔!”一柄充斥着铜腥的长剑由上方呼啸而落,直直没入展琳半秒钟前躺着的地方。

  与此同时,她听见耳旁一声惨叫,伴随飞溅了自己一脸一身的湿烫,手臂一紧,整个人被一股力量猛地拉扯着,打横给抱了起来。

  正要对此做出反应,待视线辨清来者,展琳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只下意识地在身躯离床的刹那抽出枕头上的剑,在怀抱着自己的人转身瞬间,一剑劈断了试图从右侧袭击过来的,一只握着刀的手。

  把展琳从床上抱起的人是法老王奥拉西斯。

  长发凌乱地披散着,身上的伤、脸上的血污突兀地对比着他的眼,漆黑沉静得如夜空般干净冷凝。而他身后,那些不是经常能看到的,沉默而矫健的近卫军们正在为他到门之间的距离,清理出一条畅通无阻的血路。门口处守着阿努颀长的身影,绿色的眼睛隐隐透着丝奇特的光,在瞥见展琳清醒的眸子时,它嘴里溢出一身闷闷的低吼,随即,后退着让出一条路。

  显然奥拉西斯和他的部下们遭到了来自某处的攻击,在这个展琳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的狭小空间,有猝不及防的感觉。

  “出什么事了?!”瞅着空档,她急急问了一句。

  奥拉西斯低头看了她一眼,神色有些复杂,却没有开口说些什么。一言不发抱着她从门口冲出,身旁的护卫紧随左右充当他的臂膀。

  门外的形势显然更恶劣,山谷包围的空地上散乱堆积着一具具尸体。包括奥拉西斯的卫队,一些看不出隶属什么部队、身躯异常高大的士兵,还有不少同室内的袭击者一样,穿着不知道是哪国铠甲的异国人。正午灼热的阳光很快让这些尸体和周围的血液散发出一股股浓烈的异味,随着谷风四散,浪潮般将这并不算太大的空地汹涌包围。

  活着的仍在厮杀。

  人数上,埃及人显然处在极度的劣势。异国人显然有备而来,并且对这荒凉的山谷地形了如指掌。人数并不多,但有条不紊地进攻,以及隐在谷中弓箭手的协助,毫无疑问给埃及兵带来了压倒性的打击。那些埃及兵此刻惟一能做的,就是拼死护送奥拉西斯跑到尚未被战火所波及到的马厩。

  从大门出来沿谷壁一个弯口的距离,不远,但在眼前这样的情形下,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又一名侍卫为掩护奥拉西斯而中箭身亡。尸体就在他身旁倒地,他没有停顿,亦没有回头看一眼,只是径自抱紧了展琳朝马厩方向飞奔,而那名死去侍卫的位置,很快有身后人所替代。

  箭射如雨,一个分神就会有致命的危险,所以他只能不顾一切地朝前跑。只是一丝愠怒从镇定专注的黑眸中闪现,短短的瞬间,刚巧被展琳捕捉眼底。

  身后响起了一连串听不懂的语言,粗哑,有些急迫,因着奥拉西斯一个闪身没如山谷的弯角,刚好避开他们的射程范围。与此同时,那呈现在眼前,由凹进的山体形成的天然马厩内那些敏锐的战马,在嗅到危险后不安而烦躁地发出的低鸣声,清晰地传入展琳的耳膜。

  “王,我们分开行动。”将展琳和阿努甩上马背的时候,一名侍卫跑来抖开手里的白斗篷为奥拉西斯披上:“这里有我们吸引他们的注意,您尽快下山,路玛在那个地方等您汇合。”

  那是白天行军时军队常用的斗篷,因为沙漠里阳光直射温度可高达50℃,靠这样的斗篷可以减轻不少酷热。而此时,它显然成了奥拉西斯隐藏身份的一个道具。

  将斗篷帽子翻起遮住自己一头漆黑的长发,奥拉西斯翻身上马。身后已听得见追兵的脚步声,看来阻挡在弯道口的士兵已经支撑不住。不再迟疑,他深深望了那些部下一眼,抓紧展琳和阿努,扭转马头朝分成三个岔口的其中一条通往谷底的小道策马奔去:“活着回来!嗬!”

  颠簸。透过奥拉西斯胳膊肘的空隙,展琳看到那些近卫军们一一翻起了斗篷的帽子,跃身跨上马背,分成三股小队分别由三条不同的岔道策马飞奔。亦在同时,伴着飞扬的尘土,追兵们的身影在山谷的弯角处蜂涌而现。

  道路在几个折转之后,彻底脱离了同另两条岔路的缠连,依陡峭的谷壁朝下延伸,是狭窄得仅容两匹马的横截面,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小道”。

  于是虽然存了满肚子的问题,但展琳一路下来终究没有开口。马的眼睛是蒙住的,这样的速度这样的路面势必会让它惊恐不前,想来,之前他们并非毫无防备。也因此,一路上全靠骑手丰富的驾御能力和精湛的骑技,才能在这样的道路上处险不乱地快速前进。身后已多时没有听见追兵的声音,即使有人追上来,这样的道路足够前面那些人以地势阻挡上相当一段时间。

  心逐渐镇定下来,展琳这才有空闲把周围的环境细细打量一遍。这个地方看来应该是远离底比斯城较远的旷野地带,连绵的山谷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种惨白的光线,让人看得会情不自禁地喉咙发干。山谷不见得有多高多险峻,只是延伸的道路很长,有的地方突兀就会出现一条通道。如果地势不熟,不知道会被带到哪个地方去。很快,她留意到脚下地面已透过山石在眼前闪现,看来到达目的地,只是个时间问题。

  “你欠我的。”冷不防头顶响起的声音,让正朝下观望的展琳吃了一惊。抬头看了看,正对上奥拉西斯一闪而过的视线。

  他依旧专注于前头的路面,唇线直直地抿着,同他的目光一样平静无波。

  “我?”怕是风吹让人产生的幻觉,犹豫了一下,展琳这才开口询问。

  “对。”回答的同时,马蹄在山道边缘打了个滑。一个踉跄,惊出展琳一身冷汗,也惊得阿努从展琳身上抬起头,有些忿然地瞥了这不太专心的骑手一眼。

  “回去后我会要你偿还。”不动声色地稳住了马身,奥拉西斯瞥了眼展琳,嘴角微扬,抬手便是一鞭。速度依旧保持原样,丝毫没有因为刚才的失蹄而有所缓解。

  展琳觉得胃部有些痉挛。正想让他把速度放慢一些,眼见他目光朝远处一凝,随即,脸色倏然而变!

  “奥……”

  “抓紧!”

  身子一绷,奥拉西斯突然抬手把缰绳朝后勒住,嘴里发出一声尖锐的唿哨。与此同时,胯下战马整个身体猛地一震,似乎脚下绊到了什么东西,来不及收势,它一阵嘶鸣,头一偏,朝着小道外的峡谷下直坠而去!

  展琳的身体在马落下山道的瞬间朝外荡了出去,下意识地抱住怀中的阿努,她的后背一紧,而下坠的趋势骤然停止。

  挣扎着回头看了一眼,原来衣服被奥拉西斯揪在了掌心,而他另一只手,则紧紧扣在小道边一块突起的石头上。由于惯性,手早已被石头割破,鲜血以极快的速度迅速在四周的沙砾间扩散开来。

  “不要乱动。”低低说了一句,展琳同时感觉到奥拉西斯的身体朝着上面的方向轻轻使了点力。于是她小心稳住了自己的身体,以免对他造成更大的负担。阿努似乎早已吓晕了,趴在她的怀里,一动都不动。

  奥拉西斯的脚找到了一个支点,手在石头上抓了抓牢,再次朝上使了劲,用着全部的力量。

  上半身在山道上探出,他刚想就此机会抬手抓住山道旁一棵老树根,却在抬眼看到几条身影挥着刀光朝自己劈来的瞬间,手下“咔嚓”一声脆响。

  展琳只觉得整个身体迅速朝下沉去。虽然奥拉西斯仍在努力寻找着可以攀抓到的任何东西,无奈下坠的趋势过快,身体在停顿与下落间不断撞向岩壁。幸而因为他的身体在身后挡着,得已增加部分缓冲。终于在最后一次撞击过后,不知道是因为无力还是被撞昏,奥拉西斯没能再抓住任何一点羁绊,手一松,同展琳和阿努一起朝着身下一道斜坡坠去。

  最后一点意识,是身体同坚硬的坡面猛地撞在了一起。展琳的身体同奥拉西斯缠在一起沿着斜坡继续朝下滚落的同时,翻江倒海的震荡感伴着自身的衰弱,令她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醒来的时候,四肢几乎已经没有任何感觉。甚至,展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还活着。

  头很晕,因为头顶上那片昏黄的天空正波浪般在眼前起伏摇曳着。然后,她听见一声模糊的呻吟:“呣……”

  目光转了转,很快,瞥见边上一条黑色的身影,前腿吃力地撑着地,头微微晃动着,半敛双目正努力试图从地上站起身。

  是阿努。

  从斜坡滚落中途可能自己昏迷中撒了手,所以它从自己怀中掉了出来,滚落到那个地方。挺险的,因为再有一步远,便是这块山体的边缘,距离地面上百米远。

  展琳轻轻吁了口气。挣扎着想坐起身,冷不防,脸颊上热热地一湿。

  她吃了一惊,猛回头,却见一旁蹲着奥拉西斯,低头凑在离自己不到几毫米的距离,吐着舌头,用一种非常古怪的笑容快乐地注视着自己。

  见到展琳的目光朝他看来,他嘴巴一咧,伸着舌头再次朝她脸上舔来。

  “喂!!”惊呼,来不及去考虑奥拉西斯怎么突然做出这么诡异的举动,展琳的脸急急朝后一偏。牵动脖子处的伤,疼得她嘴角抽了抽。

  与此同时,身后响起一声低低的咒骂:“依哈奴鲁,你这该死的……”

  话音,突然间嘎然而止,随即是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中只剩下奥拉西斯凑近展琳时嘴里发出的喘息声:“哈哈……哈哈哈……哈……”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用尽力气躲开这突然间变得莫名其妙的奥拉西斯那简直令她倒胃口的纠缠,展琳回过头,朝阿努躺着的地方看了一眼。

  阿努已经站起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什么伤,它的前腿微微晃动着,似乎掌握不了平衡。意识到展琳的目光,它的视线从自己的爪子慢慢转入她的眼底,然后一种奇特的东西,从它碧绿色的眸子里一闪而现,慢慢扩散开来。

  如果展琳没有看错,那东西的名字叫——惊恐。

  “不……”摇了摇头,它朝后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望着展琳,以及她身后的奥拉西斯:“不……”

  “阿努……”展琳尝试着朝它招了招手,因为再往后退,它便要退到山体的尽头了:“阿努你过来……”话音未落,眉头却疼得轻轻一皱,因着奥拉西斯的双手,忽然间撑到了她的肩膀上。

  “呜……”低哼着,他眨着眼望着不知道为什么惊恐到跌倒在地上的阿努,吐着舌头微笑,很快乐的样子。

  展琳觉得自己的胃突然间再次抽搐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混乱而奇怪的感觉。

  她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王……”

  “是王……”

  山谷回荡的风忽然间隐隐送来这些若有若无的呼喊,由模糊,逐渐到清晰。

  抬头仰望,那高高的山道边缘上,依稀探出几道黑色身影,拉长了脖子努力朝下望着,伸出手对着他们用力挥舞。

  十二天。

  被路玛带着三千黑骑军救出,坐船横渡尼罗河由东岸的帝王谷返回西岸底比斯后,一转眼,已经过去了十二天。

  十二天里发生了不少事情。

  拥有底比斯高层中极为显赫的地位,在奥拉西斯父亲执政时就被委以重任的大将军依哈奴鲁,奥拉西斯的船靠岸当天,他就被拘捕了,同样被牵连的包括他数名忠实部下,以及同朝为官的几名亲属。罪名是——谋逆弑君。

  这样一位元老级的人物为什么在年老后,在本该功成引退、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要做出这样的举动,甚至想借奥拉西斯赶赴帝王谷的机会暗杀那曾被自己看着长大,并辅佐至今的年轻法老王,展琳不太明白,但,又似乎有些明白。

  她或多或少知道,在不断培养自己新的亲信的同时,奥拉西斯一直在不动声色地削减这位元老的地位和兵权。她听说在奥拉西斯更年轻一些的那段日子,甚至发生过军队不理会法老王命令,而在这位元老将军的首肯下才做出行动的事情,据说,那是奥拉西斯带军出征的第一次战役。她还听说,那名在西奈暴露了奥拉西斯行踪,而导致奥拉西斯险些被亚述军队困杀的将官奎隆萨,原是依哈奴鲁最得力的副手和亲信……

  有些事,有些人,在不到达那样的地位那样的年龄时,或许,是无法去理解的。而有些错,一旦铸成了,或许会如同一个越来越深的漩涡,拖着人身不由己一点点往下陷,往下落……最终,无法从中抽脱。

  如果依哈奴鲁知道奥拉西斯不计较西奈的事,想以奎隆萨的死来抹杀那一切记忆的话,他还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吗……展琳问着自己,然后,摇头。有些行为无法让自己原谅,有些懊悔会化成更锐利的毒剑。心头的十字架,或许,其实就是把十字剑。

  长久以来,古埃及的帝王死后若没有子嗣近亲继承王位,则可以由身旁能力过人的大将军、宰相或大神官继承王位,历史上因此而发生的谋逆篡位事件,举不胜举。

  那天前来码头迎接法老王归来的人数之多,令人乍舌。不明白的,还以为那是帝王家过于讲究排场,后来展琳才知道,那天清理宫闱的行动,连驻守边界的部分军团都被宰相调遣回来了,甚至包括温赫夫人,一位因才智过人而在其丈夫温赫将军过世后,隐退市野后为王家培养着一支隐秘部队的传奇女性。

  路玛说差不多有10年没有见到过这位夫人了,上一次出现,是参加一场奥拉西斯亲手策划的宫廷洗礼。那年奥拉西斯15岁,亲手斩杀了朝中15名大臣。

  奥拉西斯一如既往地淡然和平静。身上的伤没有对他造成太多影响,干净利落地撤换了宫里所有守备后,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一切善后事宜。然后在所有的证据之前考虑了数天,最后,签下了处决依哈奴鲁的条令。

  一切似乎又恢复了正常,至少,底比斯民众对于宫里这一系列的变故,几乎没有任何知觉。不过也只有平时同这位年轻的王走得最近的大臣们才会感觉,自帝王谷回来后,这位法老王似乎变得有些不乐意与人接触。就连身旁走得最勤的路玛也极少能有机会同奥拉西斯单独接近并长谈。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毛色纯黑的狐狼,一脸严肃谨慎的模样,无论何时何地,如影随形般跟随其左右。

  而更成为宫里人茶余饭后闲谈好题目的,是每每隔三差五,奥拉西斯必然会去那个名叫琳的,居住在宫里的女书吏那儿留宿,并且毫不避讳。谣言是风里的野草,轻轻吹一下,于是,整个宫里包括所有在朝大臣,都开始认定那个名叫琳的女子,应该是这位年轻法老王借着书吏的名义留在自己身边的宠姬。

  人不风流枉少年,何况是这样一位俊美并且尚且独身的帝王。那些人谈完后笑着,了然且释然。

  只是若他们知道事情的真相,不知道还能有几个人可以那么悠闲地笑出来。

  事实的真相,其实是——

  “琳,阿努不想干了!哈!阿努不要当人了!让他把身体还给阿努!”蹲在地上扯着展琳的膝盖,“奥拉西斯”用脑袋蹭着她的腿,嘴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而展琳面无表情地看着边上一声不吭蹲在椅子上,两爪支着桌面对着镜子怔怔发呆的“阿努”。

  “很疼啊!浑身上下都疼!哈!口口声声叫我王,可是没一个想到让阿努躺下休息休息!哈!吃饭连块肉都没有!哈!见过顿顿喂鱼的吗?阿努不是猫!!”

  居然没人发现这家伙的嗓音不对,真是个奇迹。挑了挑眉,展琳暗中使力想把自己的脚从他怀里抽出来。

  真可怕……体积大了,样子改了,个性却一点都没变。想当初当着三千黑骑军的面突然把自己紧紧抱住的举动,连着三天成为自己晚上挥之不去的噩梦。

  天晓得,那天从山道滚落下来后,一觉醒来居然会发生这么诡异的事情。奥拉西斯突然像只狗一样在地上又嗅又爬,阿努却突然表现出罕见的成熟和“人性化”……一开始,展琳以为是自己的脑壳给撞坏了。直到上船回底比斯,她才渐渐明白,脑壳撞坏的恐怕不是她,而是他和它。

  言而总之,总而言之,不知道在山道滚落到突出的山岩上那一系列混乱的时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他们清醒过来之后,奥拉西斯的灵魂跑进了阿努的身体,而阿努的灵魂,则留在了奥拉西斯的体内。

  当时的打击是重大的,尤其对于他们两个来说。虽然阿努刚开始颇兴奋,那也是因为它满心以为,有了人的身体可以乘机和展琳更亲近一些。它从没见展琳踹过奥拉西斯,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有了奥拉西斯的身体,从此不会被展琳再踹。谁知道亲近不成,现在展琳根本就是视之为虎狼,刚靠近点儿就被她踹开,远不如当头狼,至少展琳偶然还会施舍给它一个小小拥抱。所以,阿努一下子从最得意的狼,跌到了深渊低谷,更何况为了隐瞒奥拉西斯的灵魂进了狼体的事实,它还得忍着浑身的伤痛一本正经、按部就班地跟着奥拉西斯的话应对一切政务和局面……得不偿失,它快抓狂了。

  不过真正受到致命打击的,应该是奥拉西斯吧。

  一个骄傲尊贵如他的男子,可以忍受伤痛,忍受背叛,忍受阴谋,忍受……但骤然间变成一只和狗差不多的狼,一只除了吃和睡什么事情都不管,以致身体微微发福的连点狼性都没有的狼,叫他该如何忍受?

  尤其当他看到自己原来的身体因为里面的灵魂而对着肉骨头流口水,看到展琳就忍不住蹲下身想吐舌头,看到桌子上一堆公文就仰起脖子对着月亮吠……如果不是自幼的良好家教以及从小锻炼出来的克制能力,他的眼神让展琳感觉随时随地都可能扑过去一口咬断阿努的脖子。

  混乱。从穿越时空到灵魂互换,人说事不过三,怎么这世界上所有不可能发生的事,会集中起来一骨脑儿都让自己给撞上了呢?

  脚再使劲抽了抽,未果。变成了人,阿努的力气和缠劲自然也大了许多。没辙……由它抱着自己的腿喋喋不休地抱怨,展琳任命地叹了口气。

  “琳……阿努要变回自己……呜……”

  “我能有什么办法……”天哪,它能不能不要用奥拉西斯的眼睛冒出这么可怕的眼神……

  “阿努变不回去就不能陪着琳了……琳一个人会很可怜……呜……忘了在沙漠里我们快乐的日子了吗……呜……”

  “阿努我真的没办法……”想吐是真的……

  “琳!阿努……”

  “闭嘴!”话音未落,一道黑影蓦然间窜到阿努眼前,亮绿色目光电般一闪,竟生生让这头披着人皮的狼吓得一哆嗦。

  “嗷!”

  “我警告你,”瞪着阿努因为嚎叫而噘起的嘴,奥拉西斯冰冷的话音从齿缝间一字一句慢慢挤出:“再让我听见你用我的身体发出这样的声音,我杀了你。”

  “杀了我?”眼睛一眯,迎着奥拉西斯的目光,阿努从地上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你?”好容易稳住了重心,他低下头,咧开嘴笑了笑:“吓死阿努了,你用什么杀,这个吗?”弯下腰伸手想碰碰奥拉西斯的爪,正如过去展琳经常会对它做的。

  岂料还未碰到,不期然奥拉西斯后退一步,对着他摇摇欲坠的膝盖就是一巴掌。

  “嗷!”又是一声尖叫。至今还未习惯人的直立状态,一站起身就会晕眩的阿努刚才所做的努力全面崩塌,来不及抓住展琳伸出的手,它已四脚朝天跌倒在地上。

  冷笑,奥拉西斯身子一纵跃上床头,俯下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自己狼狈的身体。

  “所以说狼就是比人强,人的身体哪是对手……”一边哼哼着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没忘了死鸭子嘴硬。翻翻白眼,避开他的视线挪到展琳身旁蹲下,阿努习惯性低头舔了舔自己的手背。

  没再开口,奥拉西斯一动不动注视着阿努的身影,在它懒懒躺倒在地上用力蹭着自己背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地背过身,蜷在一角不再起来。

  展琳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头搭在床上两眼失神,柔软的背脊随呼吸慢慢起伏……这还是头一回看到他垂头丧气的模样,虽然是以狼的形态。

  一直以来,同他的关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僵峙和距离,尤其恼火于此人在占尽她便宜后还通常会挂在嘴角的,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他就像是永远耀眼灿烂的神,几乎没有弱点,几乎完美无缺,生活给予他一切他所想要的,他所想的必然很容易就能实现……这样一种高高在上的人,同她不是站在一条平行线上的,或者说,只能偶然地,稍稍仰望一下,就如同过去做特别任务时遇到的那些大人物们,能够离他们的人很近,却永远够不着他们的内心。

  对于这样的人,通常必须用清醒的头脑来保持界限的分明,即使他们有时候对你再怎样暧昧不清。只是现在,一切突然间变得不同了。变成狼的法老王,同情对他来说会不会是种侮辱?但眼下,除了同情,展琳还真想不出别的方法,能够帮到这个倒霉到了极点的男人。

  “阿努。”沉默片刻,奥拉西斯重新抬起头,望着依旧在地上滚来滚去的阿努,眼神似乎比刚才平静了许多。

  听到叫它,阿努坐起身,斜睨向奥拉西斯,不语。

  “你帮我个忙。”

  阿努打了个哈欠,依旧不语。

  奥拉西斯也不以为意,径自往下继续:“以后的几天,你好好当你的法老王,记得少说话,少与人接触……”

  阿努抓了只拖鞋在手里准备啃,被展琳死活给抢了下来。

  “我不在的时候没人再会教你怎么应对突发事件,该怎么做,你听琳的,或者……自己看着办。”

  展琳微微一愣:“你要去哪儿?”

  “去孟菲斯。”

  “去那里做什么?”

  “我想……可能俄塞利斯能够有办法把我们恢复原样。”

  “那发信召他回来不就好了?”

  目光一凝,奥拉西斯垂下头沉默了半晌:“10天前我让你帮我发出的东西,那是只有他才能看懂的信物,不到急迫,我不会使用。可是10天过去了,”目光转向展琳,他沉声道,“他却一点音讯都没有。”

  “会不会鹰在半路上出了什么岔子?”

  “底比斯到孟菲斯的距离,你认为对于一只鹰来说,能有多远,又能够发生什么意外?”

  语塞,展琳摇了摇头:“不能再等几天吗?阿努现在这种状况……”

  “来不及了,”

  “什么意思?”

  “我是说……”犹豫片刻,奥拉西斯站起身,从床上跳了下去:“再过几天,赫梯国的公主就要达到凯姆?特了。”

  “有什么问题?”

  “问题是她这次来凯姆?特的原因。”

  “什么原因?”

  “她为赫梯王送来两国间和平共处的契约……”

  “那不错啊……”

  “以及……她的嫁妆。”

  “嫁妆?她要嫁给谁……”话音未落,她的脸色一变。

  一时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她望着他,正如他安静而闪烁地看着她。半晌,她转过头将目光移向身旁的阿努。

  而阿努,正全神贯注地望着被她丢在墙角的拖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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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2楼 发表于: 2008-02-05
~第十一章远行~

 

  说是一个人去孟菲斯绝对没有什么问题,但真的到了该出发的时候,却发现事情远没有自己所预期的那么简单。作为一头狼,长途旅行前能做些什么准备?除了自己的牙齿和利爪……

  躲在城门对面的角落中匍匐着,奥拉西斯抬头看看天,再望望城门外消失在沙海中的地平线。

  没有水,或许靠着自己敏锐的嗅觉可以闻到水源,而没有食物,这问题该怎么解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爪子,他的胃一阵抽搐。

  不过,也许凭着狼的速度能够很快到达孟菲斯也说不定,为什么非要按人的行程来判断?咬牙甩了甩头,奥拉西斯站起身,朝城门口走去。

  城门附近很乱,作为人的时候从未感觉到过的混乱。到处是来来往往的骆驼和马匹,夹杂着一辆又一辆的大篷车,毫无防备间,便从身旁卷着尘土急驰而过。

  他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注意去小心回避那些蹄子和车轮,因为他不是人,是头即使碾死,也不会给人招来任何注意和麻烦的畜牲。

  一辆牛车贴着他的尾从后面驶过,转身避让间,不期然撞上身旁小贩的箩筐。胯部生疼,嘴里发出一声低哼。正想忍着疼离开,耳中传来那车上一名孩童尖锐稚嫩的嗓音:“妈!妈!看啊!狼!”

  “傻孩子,那是狗。”

  “哎?好像是狼……”

  “真的,看它的脸,看它的尾巴……”

  “狼!”一声尖叫,刹那,奥拉西斯只觉得无数道刺眼的目光由不同的方向,惊恐地朝着自己射来。

  无处遁形。

  “砰!”一把烂菜叶砸在他的脑门上。

  惊跳,眼见着又一块石头朝自己飞来,他猛地清醒过来,瞅着脚步之间露出的一道空子,他头一低,朝着那方向飞速跑去。

  “快抓住它!”

  “抓狼啊!狼咬人啦!!”

  午后虽然人来人往,却因酷热而显得比较沉闷的城门口,顷刻间炸开了锅般沸腾起来。更有些人乘机在混乱中东一把西一把摸了摊位上的东西就跑,惹来咒骂声混合在一片喧嚣中,令场面越加混乱。

  从未有过的经历,即使是在血肉相搏的战场。而身高更造成了视觉上的错乱,奔跑窜逃间,奥拉西斯逐渐连方向都已经顾不上去分辨。

  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有这么狼狈的一天。已经到了哪里有洞就往哪里钻的地步……就在十多天前,那是想都绝对不可能去想到的。

  神,究竟在跟自己开着怎样一个可怕的玩笑?!

  回头仓促地朝身后张望,再抬头,刚想喘口气,却在转瞬,猛地瞪大了双眼。

  正前方四条飞快奔腾的马蹄。有力的蹄子抛起纷扬的尘土,甩动间,肌肉迸发出那曾令他赞赏的光泽和弧度。

  而现在,于他而言却是场噩梦,一场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的噩梦。

  急转身就地一滚,所幸阿努的身体瘦长柔韧,就在那匹奔马疯狂的四蹄从身边踏过的瞬间,他险险地滚到了一旁的拖车板下。

  呼啸而过的浓尘呛得它无法喘息,直到尘烟稍稍褪去,背上突然之间火辣辣一阵巨痛!

  “它在这里!那只狼在这里!!!!”

  头顶的木板猛地被掀开了,一支长篙朝里头一顿猛戳。腿上再次被重重挨了一下,他不得不迅速冲出这块暂时的避难所。

  身子刚暴露在阳光下,鼻尖却同前面出现的一样物体猛地撞上。眼前一阵发黑,正条件反射地掉头想跑,身子一荡,被两只手用力抱起。

  “对不起,这是我的狗。”

  耳边响起的声音,很熟悉。他的肩膀一滞。

  身旁那些咒骂声和叫嚣声渐渐远离了,他感觉自己被拥进一个柔软的怀里,手压得很紧,抚在他刚被砸出的伤口上。

  “没事吧……”那声音低声问。

  他抬起头,被风沙迷花了的眸子看向对方的眼睛:“是你……”

  “对。”

  “你这身打扮想干什么?”

  “跟你一起去孟菲斯。”

  “阿努怎么办?!”

  “我让路玛看管着。”

  “你怎么让他也知道了!”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你……为什么……”

  “路玛说你打开了你父亲的坟墓,是吗,奥拉西斯?”

  视线移开,他不语。

  “欠你的。”翻身上马,展琳依旧牢牢抱着他的身体:“我欠你的,奥拉西斯……”

  “神的力量……”清冽的水从指缝间滑落,沿着足踝,缓缓将整个足背覆盖。白皙,纤巧,精美得如同这脚的主人,那张象牙雕琢出来的脸。眼梢轻轻一挑,她对着跪在一旁的高大却又充满着谨慎与不安的希伯来人,报之以微微一笑:“曼迩拉提心疼了,西耶鲁?”

  沉默,希伯来人轻轻垂下眼帘,因着眼前这女子从硕大的浴盆中旁若无人地站起身,晶莹的水珠脱离那剔透玲珑的身躯,悄然溅洒了一地。

  随性而美丽,从10岁到30岁,从第一次见到她起直至现在。

  赫梯国公主赛拉薇,这位被自幼丧母的君王宠爱到无以复加的长公主,即便是在沙漠中跋涉,都能这样如此奢侈地挥霍着水源,正如安纳托利亚黑色护城河上那雄伟的堡垒中,被同样方式挥霍着的珠宝和金子。

  “让波瓦转告他,他在乎的那个力量还活着。”走下台阶,接过使女手中的长袍披在身上,赛拉薇漫不经心地撸了撸自己暗褐色波浪般的长发:“投下大量的黄金和人力,超过7天的不饮不食都不能带走那个女人的生命……他赢了。”

  “……是。”

  “再告诉他,即便是这样,我还是坚持我的想法。”

  “是。”

  “另外,”来到梳妆镜前坐下,拿起梳子一下一下梳理着自己凌乱的发:“不久就要进入凯姆?特的边界了,你不必再继续跟着我,和波瓦一起回去吧。”

  “可是……”

  “路上很安全,而且,”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透过镜子静静望着身后那脸色有些不善的男子,赛拉薇用眼神制止了他未出口的话音,“你在凯姆?特已经引起了一定的关注,不是吗?”

  西耶鲁再次沉默。

  “我曾经告诫过你,即便再如何讨厌着那个背弃了你的国家,也不要表现在自己的行为上。可惜……”放下梳子站起身慢慢踱到他身旁,俯身,轻轻抚摸住他刚毅而微微有些僵持的脸庞,她轻声道,“我总是忘了,你是个如此忠实于表达自己真实感情的人,西耶鲁……”

  微温的气息羽绒般轻拂在西耶鲁的鼻尖,很近的距离,一截睫毛的距离。

  空气很静,静到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自己极力克制的呼吸声中,一下一下由缓到急。

  赛拉薇的气息,如同牛奶缠上蜜后最细腻的芬芳,20个年头日日夜夜侵蚀在自己的鼻腔,自己的脑海,自己的梦境,自己的骨髓的芬芳……

  “赛拉薇……”逐渐变得滚烫的唇小心翼翼移向那玫瑰般妩媚的嘴时,他听见自己口中发出的声音,干涩而低哑,有些颤抖,有些怯懦。

  而即将贴近的一瞬,迎接他的,却是那玫瑰花瓣中溢出的一声叹息:“该走了,西耶鲁大人……”那张美丽的脸擦着他的颊,轻轻滑过。手一松,赛拉薇倒退着缓缓直起上身:“太晚了。”

  芬芳的气息转瞬远离。似乎想留住那飘逝在空气中最后一丝余韵,西耶鲁深深吸了口气,随后站起身,行了个礼,头也不回地朝门外大步走去。

  “人满了?”

  “没错。”不耐烦地应了一声,那叉腿挡在船头的粗壮船员越过展琳的头,朝她身后扬了扬手:“萨鲁得!快!船要开了!”

  “不能再多一个人吗?”不死心,展琳就势朝甲板处挤了挤,陪着笑:“就一个,大叔。”

  “一个也不行!要赶船就趁早!快让开!”

  说话间,背后一顶。闪身让开,一个腰围足有四尺的肥硕男子拖着辆装满死鸵鸟的板车从她身旁经过,步子有些沉地朝甲板上走去。

  撸了下手臂准备抽掉踏板,眼见这衣着古怪的异国女子还巴巴地带着条狗杵在上面,那船员眉头一拧:“还不走?看什么看!”

  “大叔,我出三倍船费,你看……”

  手在腰上一叉,那大汉冷冷一笑,撇过身,朝后面努了努嘴:“看看这样子,你带条狗能挤得进去,我不收你钱。”

  展琳朝他身后看了一眼,随之,咽了咽唾沫。

  总的来说,这艘单桅船并不算小,体积和21世纪一艘小货轮差不多。但因为私有化,所以由底比斯到孟菲斯航线的渡船,差不多半个月才有一班,时间上没个准。以致每次积满了候船的人,这是展琳来到码头后才知道的。

  所以,拥挤程度可想而知。

  至于现在这船究竟有多挤,基本上,同解放前那些逃避日本军炮火的火车有得一拼。火车连车顶上都坐满了人,这船是除了桅杆,能站的地方都已经站满人了。包括商贩的货架、板车,甚至还有骆驼、马和牛羊……

  愣神间,人已经被那船员推推搡搡下了踏板。边把板抽起,边朝河里吐了口痰:“下次赶船趁早,三倍?有钱不会买艘船去。”

  “够损的……”看着船松开缆绳随着尼罗河的浪潮往北渐渐驶去,展琳忍不住轻轻嘀咕了一句。裤脚忽然紧了紧,低头,便见奥拉西斯正叼着自己裤管往后扯。

  “不找船了?”

  “只有两艘渡船来往于底比斯与孟菲斯之间,一艘在这里时,另一艘则在孟菲斯。”松口,他往船消失的尽头看了一眼:“一般一个月轮回一次。只有尼罗河涨潮的时候渡船来往才会频繁一些,但也要半个月一轮。它走了,我们也就搭不到船了。”

  尼罗河涨潮时节船速会很快,所以很多人会挤这个机会搭船去孟菲斯,而平时多数人还是以陆路为首选,因此两个城市间的渡船只有这么两艘。返航的渡船速度会慢很多,因为从下游回上游,不论风向和水向都对行船不利,这也是循环周期会拖长的原因之一。

  见展琳还在朝远处的船影张望,奥拉西斯再次扯了扯她的裤腿:“走吧,我们准备骆驼去。”

  “真的找不到一艘船?没准还有人要去孟菲斯,或许我们可以搭个顺风船……”一路走着,展琳不死心地在港口附近继续观望。毕竟水路要比陆路快得多,也省去沙漠中赶路会遇到的突发性危险。

  “别傻,这里多的是渔船。”低哼一声,奥拉西斯不屑地甩了甩头:“而且即使有人肯载你,琳,你也该知道,这种地方有多乱。”

  怔了怔,想起当初来到凯姆?特时的经历,展琳低头一笑:“知道。”忽而想起什么,她俯下身子:“不如包艘船吧。”

  “你出来带了多少钱?”

  “所有的都在这里。”把钱袋伸到他鼻子下张开。

  “买头骆驼都不够。”

  “……算了,弄骆驼去……”有些沮丧地直起身,正要随奥拉西斯一起离开码头,冷不防眼角扫过处,倏地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眉峰轻轻一挑。随即,一声不吭地朝着那身影晃动的大船处慢慢走去。

  那是艘相对而言比较华丽的船,至少在21世纪的话,是属于游艇级别的。没有刚才那艘渡船那么大,但渡船的配置一样不缺,包括巨大的独帆和两个嘹望室,就连船体下伸出的长桨数量都几乎同渡船一样多。镀金的船头雕塑和船身精美的浮绘显示了它制造的昂贵,和其拥有者的身价不菲,停泊在港口那些色泽晦暗、颜料斑驳的渔船旁,鹤立鸡群般出类拔萃。

  而吸引展琳目光的,却是那艘船甲板上指手划脚指挥着船工搬运货物的,那个瘦小而略带佝偻的身影。

  肤色漆黑,鼻翼宽阔,典型的非洲人长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老头形象。只一双眼,小小的,却闪烁着同他的年龄和体魄所不符的锐利和精明。

  这世界真是挺小,不是吗?

  唇角轻轻一牵,展琳已通过踏板,跨上了这艘船光洁的甲板。无声无息,不动声色。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同一头狼的到来,所有的人都在忙着把搬上船的货物移入舱底,而哈鲁发则像只敏感的老狐狸般东张西望注意着每一个船工,似乎惟恐他一个不注意,便会有人偷了他的货跑路一般。

  “你!动作快点!饭没吃饱是不是?!”

  “杰布力!杰布力!哦我的神!你看看你在干些什么!笨手笨脚!”

  “你!喂!说你呢!箱子要倒了……”正颐气指使地说得唾沫横飞,老头忽然觉得自己的后背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

  自己站着没动,必然是谁在走动时撞到了自己身上,谁,这么大胆,撞到他连声气都不吭?一脸愠怒地回过头,老头气冲冲吼了一声:“谁?!”

  后面紧跟的咒骂还来不及从嘴里滚出,那粗哑的声音,突然间硬生生卡回自己的咽喉,因着视线凝聚后所看清的,那紧贴于自己身后,熟悉而诡异的笑容。

  “好久不见。”抬手对着这惊呆了的老头摆了摆,另一只手顺势将他佝偻的身子一把扯住,展琳放开目光,在整艘船上漫不经心地浏览一圈:“不错啊,你的船。”

  “不……这不是我的船……小……小姐……”脸色瞬间由黑亮褪至灰白,来不及惊诧,老头僵着身子,忙不迭陪笑回答。

  “哦,是你哪个同伙的?”

  “不是不是……”

  “哦,这么说是偷来的。”

  “不不不……”越是紧张,越是说不好话,实在是这女人曾经给他带来过太大的心理压力。好容易稳住心跳,他结结巴巴道:“是……是哈鲁发的主……主人……”

  “你也会有主人?”微微一笑,却骇得老头一阵抽搐:“看你刚才的样子,不像啊。”

  “你……你也知道……现在的年轻人……不看得严些……”

  脖子一紧,展琳的手指轻轻打断了他的语无伦次:“你们的船去哪儿?”

  “大……大绿海……”

  “大绿海……”低头朝身旁的奥拉西斯看了一眼,奥拉西斯朝她点点头。

  “好吧,哈鲁发,帮我个忙。”

  “小姐……小姐请说……”

  “正巧我们也要往大绿海那个方向,不如……让我们搭个便船?”

  如果刚才哈鲁发的脸像刷了层石灰,那么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他的脸就像石灰上再抹了层糖浆:“小姐……大,大姐……不是哈鲁发不肯,实在是哈鲁发的主人……他……他……”

  “有客人,哈鲁发?”正当老头的脖子在展琳的手指下逐渐朝猪肝色演变,身后不期然一道清朗干净的嗓音,令展琳以及奥拉西斯的神色,为之微微一变。

  蓦然回头,只见距离他们不到十米,一抹黑色修长的身影斜倚着桅杆注视着他们。黄色的肤,黑色的发,清秀的眸清澈中隐着深邃,那目光淡淡的,似笑非笑。

  是在皇宫里遇到的亚洲人……

  空气,因着这瞬间的僵窒而寂静下来。凝固般的感觉,除了周围船员来来往往若无其事搬运着货物的响动,以及哈鲁发那粗短僵硬的嗓子,在展琳手指有些忘形的压力下,挤出的嘶嘶声音:“森……森大人……森……森……”

  金色细沙在水晶打磨的砂漏中线状滑落,就好像一天的时间,不知不觉中那么悄然过去了,无声无息,安安静静。只除了长桌上首那个一脸沉思的老者,翻看卷宗时偶而爆发出的一两声干咳。

  右手那个位置便是法老王的专座,不过,已经空置了数天。

  “路玛。”

  听这年迈的宰相叫到自己,路玛拉回游离于窗外的视线,直了直身子:“是,阿赫拉谢普大人。”

  眉头微微一蹙。对着周围站立侍候的使女们点了点头,那些安静的女子们立即躬了躬身,悄无声息地倒退着朝议会厅大门外走去,顺手,将那道白色镂花门轻轻合上。

  老宰相再次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他合上卷宗,朝路玛看了一眼:“我知道王近来很疲倦,但路玛大人不会不知道,有些事情未经王的首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是无法做主的。”

  “路玛明白。”

  “路玛大人也一定明白,虽然王一直通过你转达着他的一些决定和安排,但他持续对例行议会的懈怠,让我们对一些重要的事情没有办法与他当面做直接的商洽。如果就这样随便处置,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责任可不是你我能够担当得起的。”

  “比如?”

  “密报说曾在迈锡尼发现过亚述人的行踪,传闻亚述王向迈锡尼人购买军用船只,虽然消息不知道真假,不知道王有什么打算。”

  路玛扬了扬眉,抿着唇,默不作声地等着老宰相的继续。

  “而不知道路玛大人留意到没有,近来北边有不少人迁来底比斯。”

  “确实是这样,我接到不少各县官长发来的类似讯息。”

  “而就在昨晚,我收到了这个。”从一旁抽过一份卷宗,平展开了,轻轻推到路玛眼前:“你看一看。”

  “骚乱?”飞快扫了一眼,路玛抬起头。

  “听说孟菲斯最近市内骚乱频频,只是一时还不清楚引发骚乱的原因,我正命人加紧打探。”

  “可不久之前孟菲斯督长还来信说,一切无恙。”

  “这就是让人疑惑的原因。”

  “……或许该派人去巡查一次了。”

  “所以我才说,有些事必须王在此,才能做定夺。”

  路玛的眼神轻轻一闪,不语。

  “此外,太后迁入西边别馆,好吗?俄塞利斯大人不在这里,随便移动她……”

  “这是王的吩咐。”

  “我当然知道这是王的吩咐,但是……”

  “宰相大人!”门外传来的声音将室内两人不断升温的对峙蓦然打断。

  “什么事?”回头,阿赫拉谢普朝大门方向看了一眼。

  门依旧紧闭着,隔着这道厚重的大门,外面的声音显得有些浑浊:“王召路玛大人晋见。”

  “现在?”

  “是,现在。”

  朝路玛看了一眼。而那年轻人有些歉然地朝他笑了笑:“看来路玛不能再陪宰相大人了。”

  “既然王召唤,路玛大人自便吧。”

  “宰相大人的话,路玛一定会对王转达。”

  “多谢。”

  出议事厅大门,路玛仰天一声叹息。

  只不过两天,他觉得自己已经快崩溃了。虽然对奥拉西斯反常的行为,从那天将他们从谷中救出来后就有所觉察,但当那姑娘两天前把一切情况完全告诉自己的时候,仍是令他震惊到不知所措。

  人和狼的灵魂互相交换,说出去,谁信?更何况进入自己所崇敬的那个男人体内的,居然会是个如此邋遢愚蠢,连一点点基本狼性都没有的狼的灵魂……天知道,自琳带着法老王出发去孟菲斯后,他过的是种什么样的日子。

  什么样的担心都不能表现出来,什么样的紧张都不能让人观察出来。一边在那些大臣面前冷静周旋,一边穷于应付那头稀世的蠢狼……

  “阿努要吃肉!!”

  “路玛,那个阿努可不可以多吃一块?”

  “没有肉阿努不干了!!不干了!!!!”

  “那个姐姐可不可以抱抱阿努?”

  ……

  琳说奥拉西斯之所以不肯把他的状况告诉路玛,那是因为他无法忍受目前的样子被别人知道,对此路玛不置可否。

  他认为那是奥拉西斯不信任他的一个表现。无论走得有多近,无论雷伊离得有多远,他路玛,永远不可能与雷伊在这位法老王心目中的地位相提并论。

  然而,现在他信了,自从看到那头狼瞅着他手里的肉,口水把胸饰浸湿一大片之后。

  为此他不得不每天带上三块手巾,以备这位“法老王”随时抹口水之用……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他究竟能够支撑多久,照目前越来越多新出现的状况来看,真的,前途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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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3楼 发表于: 2008-02-05
~第十二章怪物哥哥~

 

  “开船了。奥拉西斯,照这种速度,我们不需要一周就可以到了吧?”

  “是的。”

  在窗口看了一会儿,展琳从床上跳下,开始整理自己的背囊。

  一件又一件的东西从她背囊中变法术般被取出来,奥拉西斯在一旁看着不语。转眼间,不大的桌面被堆出一座小山。现在他总算明白为什么她的包会那么鼓,里面塞满了硬面包和干烙饼。

  “我想船上有吃的。”

  “我不认为有那个老头在的地方,能有让人放心吃下肚子的东西。”

  “我以为你和那位船主人认识。”

  手一顿:“可我以为你认识他。”

  “我?”

  “在宫里时,我曾经看到过他,我以为他是你的宾客之一。”

  “什么时候?”

  “就是……我在宫里遭到袭击的那一天,我不会记错。”忽然留意到奥拉西斯的目光有些闪烁:“难道不是?”

  “不是,我从没见过他。”

  “那我们更得谨慎些了,老头以前绑架过我,虽然我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再次跳上窗检查了一下那道整个舱室惟一的窗户,确认没什么问题,拍拍手跳下:“所以会和他在一起的人,想来也不会可靠。”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放心留在他的船上?”忽然觉得背上有些痒,奥拉西斯踱到墙角边,不动声色地贴着墙蹭了蹭。

  “为什么不?小心点儿就是了。”随手将一包东西塞回包里,展琳笑了笑:“当初那样都拿我没办法,”东西似乎有些沉,塞进包囊的时候,会发出一些金属撞击般的声音,“更不用说现在。”

  挑了挑眉:“你似乎对自己很自信?”

  没理会,展琳仔细检查着舱门,不知道是没听见他的话,还是故意忽略。

  “你总是这么谨慎。”似乎蹭墙并没起到多少作用,奥拉西斯低下头,悄悄用了点力。

  “习惯吧。”

  “女孩子怎么会有这么特殊的习惯?”继续蹭,用力蹭……

  “因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想,她一笑:“因为我对于受过的迫害记忆力总是特别深刻。”

  “好习惯……”天,越蹭越痒……

  “当然有时候容易让人……”话音未落,目光瞥见奥拉西斯在墙角一副奇怪的样子,她愣了愣:“你怎么了?”

  “没事。”一惊,他迅速停下动作。

  “你确定?”停下手里的动作,展琳仔细看了看奥拉西斯。他的表情让她对他的话不能确定,虽然要从一头狼的脸上辨别表情,确实比较有难度。

  “确定。”

  “真的?”

  “真的。没事,我很好,我是说……你能不能不要这样看着我?不,我是说,哦!神!神!这头该死的狼!它身上有虱子!!”

  突然蹲下身子,不再有耐心继续维持自己的形象,奥拉西斯抬起了爪子,用力朝后扳着,试图去挠那仿佛有上万只小虫在毛里头乱窜的背脊:“该死!这头邋遢的畜生!该死!”

  很不幸的是,作为一个刚成为狼的人,他完全忽略了平时这种动物用的是后爪,而不是前爪去挠身上的痒痒,所以努力的结果是,重心不稳,一头栽倒在地上。

  展琳咧着嘴僵在原地,想笑,没好意思笑。

  诚然,阿努这么邋遢,同她在某些方面的懒惰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阿努别的方面都挺好,有点小聪明,还能陪人说说话。但就是怕洗澡,每次昆莎给它洗澡都像是要它的命一样,洗完后整个一劫后余生的难民。所以后来展琳干脆让它去,拿它的话来讲:作为一头有血性的狼,脏了在沙子上打个滚就干净了,洗澡会把人家的野性“味道”给磨掉。

  现在看来,野性“味道”给它保留了,不过某些野性生物在它身上,生活得也蛮滋润的样子……难怪老看到那小鬼后爪在背上挠得跟个车轮轴子似的。

  “要不要我帮你……”

  “不要看我。”

  “其实你应该试一下……”

  “琳,请你出去一会儿。”

  “我给你打点水吧?”

  “就一会儿!请你出去!”

  “……”

  “琳小姐。”出舱门把门带拢的时候,身后倏然响起哈鲁发的声音,低得让人觉得小心翼翼。

  展琳回头看了他一眼。

  不自禁地后退半步,老头的脸在油灯变换不定的阴影下,辨别不出任何表情:“主人想邀请您共进晚餐。”

  “谢谢,我不饿。”

  “事实上主人有些事想和小姐谈谈,如果小姐有时间的话,希望可以赏脸……”

  展琳再次望了望他。正想细细辨别一下他低垂着的眼睛里闪烁的究竟是种怎样的光时,冷不防舱内一阵模糊的呻吟,让她猛地把门彻底关上:“好,请带路。”

  哈鲁发有些谨慎地朝她身后看了一眼。

  上前微笑着拍拍他的肩,展琳牵制着那一遭到她碰触,便立刻变得有些僵硬的身体一步步朝楼梯口走去:“我的狗,吃多了正在闹。不管它,我们走吧。”

  “是,小姐……”

  宴席设在一层的主舱。

  三米长的镏金餐桌被三烤两汤十六道冷食所占据,看来应该做过一番精心的准备,食物相当丰盛,也极精致。

  桌旁没有随侍的仆从,一身简单装束的船主森,独自一人坐在桌前柔软的靠垫上自斟自饮,在两旁随船身摇曳的灯光下,忽明忽暗显出一张清秀安静的脸庞。

  “主人,琳小姐来了。”恭恭敬敬说完这句话,哈鲁发在门口行了个礼,便不再陪展琳往里继续进去。

  展琳没有理会,心知他这一回的“主人”在他心目中的威慑性,她自顾着走向桌子边。

  “来了?坐。”这是第二次听到这名男子开口说话。一口流利漂亮的古埃及官方语,几乎听不出一点点口音。

  展琳在他身旁的软垫上坐了下来。

  一名用纱布蒙着面的中东女子紧随其后悄然走入,在她面前摆上酒杯和进食餐具,随后走到边上的灯座前停留了片刻,不久,便如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展琳感觉整个舱内亮了许多,一丝浅浅的香味从鹭鸶灯座上的油灯里溢出,和着酒菜的浓香,化开缠绕成一股令人垂涎的味道。这是种无论在贵族府邸还是宫廷都非常流行的香灯,在宫里待久了,她或多或少对这些奢侈的玩意儿有所了解。通常价格非常昂贵,因为是舶来品,考究些的地方,不同的进餐时间、不同的会客级别以及入睡时点的香灯,其选取的香料都不一样。

  “菜都不合胃口吗?”没有客套的应酬话,亦没有劝展琳进食,森懒懒地斜在靠垫上咽下最后一口点心,直起身,用手巾抹了抹嘴唇。

  “我不饿。”笑了笑,展琳轻轻转动手里的酒杯。杯身是纯银的,很多古人乃至现代人都认为,银是极佳的测毒材料,因此拿银子做器皿非常广泛。而在这离21世纪有三千年之久的古埃及,银却是比黄金都要珍贵的物品,从王宫库里的价目单上就能窥知一二,因此能使用银子打造成酒杯的奢侈行径,再次昭示了这位年轻船主的高贵和富有。

  但她还是避免用它来喝东西,因为事实上大多数人都知道,很多种毒物并不能依靠银子的化学反应来得到窥知。

  像是知道展琳的心思,森淡淡一笑,取过酒壶将自己的杯子斟满,随后不由分说地,将那壶里香槟色的液体注入她的酒杯。

  一股浓香,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的感觉……

  展琳蹙了蹙眉。

  “好酒。”漆黑如墨般的眸子低垂间斜睨向展琳,带着丝微微讥讽的笑,朝她举了举杯子,随后,轻轻说了句让展琳几乎将手中的杯子摔落在地的话语:“美酒伴佳人,最不枉此生。”

  流利的汉语。带着浓浓的北方口音,虽然,听上去有用惯的外族语言所卷翘的舌音。

  “你……”

  “快18年没有人能令我再次使用这语言,琳,你是第一个。幸会!”

  “你真的是……”

  “不是。”眼神慢慢转淡,他起指,在展琳眼前轻轻一摆:“我不是。”

  “你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

  “你想说,我真的是和你来自一个国家。”

  展琳脸微微一红,而森却粲然一笑:“可我不是。”

  “但……”

  “那个将我比作神,又转念间咒成魔的地方……”眼底凌厉的光一闪即逝,他微笑着,靠回软垫漫不经心地抿了口酒:“忘了这话题吧。琳,真的不打算尝一尝吗?我亲手酿制的,一品香。”

  “我不会喝酒。”摇了摇头。刚想变换一下坐姿,眼前蓦地一花,展琳险些扑倒在桌上。

  她一惊。

  抬头再次望向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船身在风浪中摇晃的关系,他的身影,此刻看上去有些不稳:“哈鲁发说你有事找我谈,现在,是不是可以说了?”

  “当然。”眉梢轻轻一挑,他敛了神色将酒杯往桌上一放:“我们来谈谈……这艘船航程的方向问题。”

  “什么意思?”眼皮有些沉,或许是因为这地方太安静,而这位年轻的船主人说话的口吻,又实在是太过咬文嚼字的关系。展琳强打起精神,注视着他在火光下有些模糊的面孔。

  “你们打算去孟菲斯港口?”

  “没错。”

  “但哈鲁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们要去的方向是大绿海?”

  “正巧同一个方向,不是吗?”

  “可我们并不打算在沿途的任何一个港口靠岸。”

  “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我们赶时间去迈锡尼,如果有延误可能会有很大的损失,就是这么简单。”

  “可以在中途找个最近的港口让我们上岸,我知道,尼罗河有一段水域非常狭窄……”

  “事实上,”略略提高嗓音,森微笑着打断了展琳的话,那笑容模糊得有些不太真切,“我希望你能和我们一起去迈锡尼。”

  “什么?”展琳眯着眼朝前凑了凑,却连带着将面前的酒杯尽数打翻。桌上迅速湿了一片,而她却似浑然不觉。目光直直对着那年轻的船主,脑子里全是瞌睡与他的话并存的声音。浑浊,有点遥远:“你说什么……”

  “伟大的亚述王等了你很久了,琳。”伸出手,他轻轻拂开挡在展琳眼角的发丝,抬手,抬起她的脸:“能够在迈锡尼见到你,我想他会很高兴。”

  “亚……述……”

  “对,亚述……”

  “森,”眨了下眼睛,展琳对他这近乎无礼的举动,没有特别明显的抗拒,“老实告诉我……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你究竟用什么方式对我下了药……”

  “呵呵……”笑,微弯的眸,在她眼中模糊成一片深陷的暗:“不要怪我,琳,我已经劝过酒了,是你自己不肯喝,不是吗?”抬头朝上吹了口气,一盏金色的香灯倏地摇曳了一下,灭了。暗蓝色的烟顺着空气妖娆流连于整个房间,如同一只迟迟不愿离去的纤细手腕:“有些药,要在充分燃烧后,才能在空气中发挥出它的作用,而解药,就在被你打翻的那杯酒中……”

  话音未落,展琳的头猛地后仰。想趁势抽离他的钳制,却不料对方似乎早已料到此招,手松,在她使出全身所有力量的刹那,抬指,在她肩头轻轻一点。

  展琳一头栽倒在地上。没有任何招架的余地,因为重心早被打散了。

  “原谅我,其实,我并不想用这样不堪的手段。”蹲下身,那张清秀的脸在摇晃的视野中逐渐放大成一片淡淡的空白,如同他的声音,一种越来越遥远的感觉:“但观察了你很久以来的表现,琳……抱歉,我不得不这么做……”

  展琳想冷笑,不晓得是因为他的这番话,还是自己目前陷入的、完全束手无措的局面。

  “他很想见你。”脑中意识逐渐抽离的时候,她听见他在自己耳边低声道:“其实你们早就应该见面了,如果当时,你没有像条鱼那样急急地游掉。”

  目光一凝。当时船上站在老头边上的那个人,原来是他……

  肩膀随即挣扎了一下,无效,她看着他,模糊的目光里,他模糊地笑。而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好了,睡吧,醒来后我们就……谁?!”梦寐般印入耳膜的最后一点声音,便是森所说的这几个字,在最后那个特别响的字眼波浪般翻滚在她脑海的同时,一波黑暗的浪潮彻底席卷了她的大脑,她的四肢。

  想挣扎着保持清醒,但这像上了麻药还想体验疼痛的滋味一样困难。

  只能选择放弃。

  只是意识彻底离开之前,她觉得有什么东西用力撞了自己一下,然后整个人便腾空而起了。极舒服的感觉……飞一般的感觉……甚至,她还感觉到了冰冷的风将她发丝翅膀般托起的轻快……

  然后,她不可避免地睡着了。

  梦里很黑暗,还有水,无数冰冷的水,铺天盖地,温柔却又粗暴地将她整个人吞没,复又吐出。窒息……在一股强劲力量的牵扯环绕下,她一动不动随着那漆黑的水波上升,复又下陷……

  真实的梦境……还是梦境般的真实?

  间或闪现过一两秒清醒的时段,挣扎着睁开眼,却依旧是天连着水,水连着天。似睡非睡间,她似乎听见耳畔隐隐传来奥拉西斯的声音:“琳!想办法抬抬头!”

  “快醒醒,你这个女人!别喝那些水!”

  “琳!醒醒!”

  “醒醒!”

  “醒一醒!”

  “醒醒!琳!醒醒!”

  “醒醒……”

  “喂!醒醒!”

  腹部被一股大力用劲一压。“哇”的一声,展琳侧过头吐出一大口酸涩的水来。

  “醒了!”耳边隐隐传来一阵如释重负的欢呼,由模糊到清晰,总算让展琳因药物而混沌的大脑,有了那么一丝敏感的反应。

  她慢慢睁开眼,头顶的光很强,模糊中刺得眼生疼,然后慢慢在逐渐清晰的视线中勾勒出一道轮廓。

  波浪般长发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种淡金的色泽,脸部线条优雅的轮廓,有着男人的俊朗,亦有着女人的妩媚……高贵与轻佻并存于一体的脸,凯姆?特艳压群芳的当红舞伎——伊奴的脸。

  “伊奴……”沙哑的喉咙慢慢挤出这两个音节,她看到那张美丽的脸庞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你醒了,还好吧?”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怎么会在这儿……”

  “这个……说来话长。”他再次微微一笑:“至于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其实我正等着你来告诉我。”

  “哦……”身子动了动,阳光照得自己透湿的身体像是有几万只小虫在爬,很不舒服的感觉,像缠了几重湿腻的裹尸布。

  伊努从她眼底读出了那层不适,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同时回头,朝身后的几名男子递了个眼色。

  那些人立刻四散离去,宽阔的甲板上只留下他们俩,以及船桨在底下拍打水浪时发出的哗哗声响。于是展琳很快明白过来,她还在尼罗河上,还在一艘船上,不过,是运送着伊奴及所有流浪艺人驶向另一个献艺目的地、一艘装饰得有些夸张艳丽的巨大艺船上。

  昨晚中了迷药昏睡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一点都不记得了,只依稀一种忽上忽下、舒适与难受并存的窒息感……似乎耳边还一直都听到奥拉西斯的声音,不知道是幻觉,还是当时的他就近在身边。奥拉西斯……

  大脑突然一个激灵,她猛地坐直身体抓住刚想站起身的伊奴:“伊奴,有没有看到我的狗?”

  “什么?”他愣了愣。

  “我的狗,”手臂张开,展琳比划着说:“这么大,鼻子很尖,毛色纯黑,像一只狼的狗。你有没有见到,它一直都在……”

  话音未落,却见那男子望着自己的目光,忽然间变得有些古怪。

  轻轻摇摇头,他按住展琳有些僵硬的肩膀,站了起来:“如果你说的那条狗,是指他的话,那么他就在那边。”

  “他?”目光顺着伊奴手指的方向朝后面望去,随即,微微一愣。

  她看到一个男子的身影,很高,也很挺拔,全身裹在一块黑色的斗篷中,静静靠着桅杆低头而坐,一动不动。

  她听到自己的心脏用力跳了一下。挣开伊奴的手迅速起身,朝着那身影头重脚轻地跑去:“你……你……”

  那身影见到她过来,下意识地抬起手想挡,却已经来不及。

  斗篷落地,黑色的浪一般,在展琳的手指下。

  而她脸上的表情同她的步伐,亦在见到阳光将那身影完全包裹的瞬间,整个儿硬生生僵滞了下来。

  一动不动,仿佛在瞬间凝固成了一具蜡像。

  耳边传来伊奴低低的话音:“我们不是故意的,琳。刚开始,我们还以为他是袭击你的怪物……直到后来才看出来,他的目的并不是想伤害你,而是……救你……”

  心思完全不在他的话语上,展琳怔怔看着眼前的人影,如果,那称得上是个人的话。

  记得读书时曾看过一部系列电视剧,名字叫《侠胆雄狮》。讲的是一名先天性长着狮头人身,连父母恐惧他,将他遗弃的男人,同一名深深同情他,甚至因为他的善良他的侠肝义胆而爱上他的女记者间的故事。看的时候,她觉得这故事很浪漫,亦觉得那饰演男主角的演员虽然由始至终以狮头示人,却掩盖不了那份野性逼人的绅士和性感。

  只是没想到,这故事描述的形象真的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不但美感全无,甚至,有一种真切寒冷到想要呕吐的战栗。

  这名坐在甲板上的男子,他长着一颗同周身的肌肤一样漆黑的、豺狼的头颅。包括他的双脚,保留着狼爪的造型和尖锐的爪,阳光下,闪烁着森森的白光。

  但他的身体真真切切是人的身体,修长,优美,像个最优秀的运动家。一头柔长墨黑的发自狼首垂下,奢华地披散至背后,随河面上动荡不安的风,丝丝绕绕轻舞于半空……

  “嘿,女人……”嘴角牵了牵,暗蓝色的光自那绿色的瞳孔中一闪而过,这狼首人身的“怪物”轻轻避开展琳的视线,侧头,有些淡然,亦有些疲惫地透过围栏,望向尼罗河上空平静如洗的天。

  展琳被这熟悉的话音震了震。

  旋即留意到他身上的伤痕,由脖颈到大腿,深深浅浅,触目惊心地遍布在他身体的每一处。最大的伤口有四五寸长,朝外翻出的皮肉在水的浸泡和阳光的照射下,演变出一层死气沉沉的苍白。

  她迅速蹲下身,拾起斗篷将那身体重新包拢。

  手指经过他脖颈处伤口的时候,滞了滞,小心地将边上渗出的血液轻轻抹去,却在同时感受到那绷紧的肌肤在自己的指下,不为人所察觉地一阵颤抖……

  “你说的是他吗?”

  身后传来伊奴的脚步声,展琳的手随即从他身上抽离:“……不是,他是我哥哥。”

  “你哥哥?”

  “对,我哥哥。”用力点了下头,她背对着伊奴将那“怪物”的发丝在帽檐内理整齐:“他病了,从婴儿时期就有的那种。你知道,”回头,朝身后若有所思望着自己的他淡淡一笑,“这病让人非常困扰。很长时间以来,我们一直都在寻找医治这病的方法,但一直都不奏效,真的很难……”

  “我能理解。”

  “后来听说凯姆?特有位伟大的神官具有与神相似的力量,所以我们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可以说……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他能够为我们解开他身上这种先天性的、残忍的诅咒,对,诅咒。”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完这一串话语,展琳把“哥哥”轻轻揽入怀里,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那脸上读不出任何表情的伊奴:“对于我们来说,这病毋宁是一种最毒辣的诅咒。”

  眉峰轻轻一挑:“那位神官……你指的是俄塞利斯?”

  “是的,没错。”

  “但俄塞利斯已经去孟菲斯有一段日子了……”

  “之前有点事,我们被耽搁了行程。而谁又会知道,好容易有了可以去孟菲斯的时间,船竟然会出事!”唇边溢出一丝苦笑,展琳将“哥哥”从甲板上扶起。

  船身忽然在浪花中一阵颠簸,而那位“哥哥”很适时宜地配合着在她怀间一个趔趄。

  “他没事吧?”不再多问,伊奴快步上前帮展琳一起扶住他:“我真的很抱歉,他们出手很重。”

  “没关系,这种事……一直以来没少发生……”

  “我真的很佩服你能在这么短时间内编出这么感人的故事,我亲爱的妹妹。”直到进了船舱,伊奴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怪物哥哥”这才从她肩膀处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

  展琳的脸一红:“我只是希望他能在发现我那些话破绽百出之前暂时先放过我。”

  “看来他并不是个好奇的人。”

  “或许他只是比较担心你的伤。”顿了顿,望向他的眼睛:“你放了他,奥拉西斯?”

  嘴角轻轻一牵,他不语。

  “谢谢……”

  “客气。”

  沉默,因为发现对话忽然变得有些无聊。

  扶他上床,掠开他满肩披散的长发,把已被伤口的血黏连住的斗篷小心揭开。目光随即撞见背部更为可怕的伤口,展琳眉心轻轻一拧:“他们几乎要了你的命……”

  “因为他们以为我要吃了你。”床框是整片黄铜,平整的地方就像是面镜子,奥拉西斯对着反光处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的倒影。

  展琳的手指在他伤口处一顿,继而,一声叹息:“莫名地和阿努的身体对换也就罢了,奥拉西斯,为什么现在你又会变成这个样子……”一直以为自己的遭遇够夸张,没想到这位年轻的法老王,比起自己竟然犹过之而无不及。

  “不知道。”抬起手看了看,掌心厚实,指尖依旧留有尖锐的指甲,锋芒毕露,但五指纤细,修长,完完全全的人的指。他淡淡一笑:“也好,至少,我不需要再靠蹭墙来解决跳蚤的问题。”说这句话的时候尾巴轻轻甩了甩,只是他自己并未意识到。

  “可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会突然跑来?你怎么知道我碰上了麻烦?”

  他的耳朵动了动:“琳,虽然这双狗耳朵平时敏感得让我发疯,但有时候,它确实非常管用。”

  “我们的谈话你都能听到?”

  “一层甲板而已,非常清晰。”

  嘴角牵了牵,展琳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他那双碧绿色的眼。一阵沉默,她再次叹了口气:“其实你只要想办法找机会登陆就好,作为动物,你的行动性和自由性比人要大上太多。找到俄塞利斯,让他想办法把你恢复过来才最重要,我的事,我自己以后能想办法解决。”

  “我绝对不会让你去亚述。”

  干净利落的话语,伴随突然间冷凝下来的眼神,令展琳不由自主一怔:“为什么……”

  “你对亚述这个国家了解多少?”

  想了想,还没来得及回答,又一串干净利落的字眼,紧跟着再次朝她丢了过来:“你对亚述王辛伽这个人,又了解多少?”

  “我连见都没见过这个人,怎么可能了解他?”

  “所以你根本不会知道,一旦进入他的势力范围会有什么样子的后果。但我不会给他那样的机会。”

  脸色微微涨红,不晓得是因为他的话,还是他说话时的语气。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44楼 发表于: 2008-02-05
~第十三章握紧它,它永远不会背弃你~

 

  岁月模糊了方尖碑上骄傲的字体,夜风轻轻掠过间,那些端坐于这地方数百年之久的石像,在少经休整的枝叶间若隐若现出它们端庄的容颜。

  西部别馆,先代皇宫主建筑的聚集地,亦是一块被热闹与繁华渐渐遗忘的地方。正如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标志建筑,这里也不例外,尤其这里还是对艺术与建筑极为敏感的国家。

  “唰……”灌木丛一阵晃动。左右四顾无人,阿努从里面钻了出来,有点费力,并且被灌木毫不留情地烙上几道白色痕迹。几天下来,它已经彻底厌倦了这种人身带来的累赘感,不但脆弱无攻击性,还极其迟钝,很难想像如果离开了群体,他们怎样在外面自由的世界中生存下去。

  不知道奥拉西斯和琳还要多久才能回来,它已经开始觉得一天一天日子过得越来越慢。

  很怕那些穿金属片的男人突然出现,跪在地上同它说些让它费解的话,尤其是路玛不在身边的时候;很怕每天上午都必须去的那个大厅,那张坐落于大厅中央的长桌,那些面目严肃、用刻意的礼貌和没有温度的笑容对它说话的光脑门老头;很怕使女每天用好看的笑容好听的声音叫它洗澡,作为一头狼的时候还有昆莎或者琳帮它洗,现在只要它提出请人帮忙,那些使女就会对着它咯咯不停地笑啊笑,笑到脸红,笑到路玛朝它直瞪眼。后来有使女悄悄告诉它,路玛在的时候她们是不会帮它洗澡的,除非路玛不在场。这算什么鬼道理,以前路玛在的时候不是经常看昆莎帮它洗澡吗?再者说,路玛不在怎么可以,它现在简直一小会儿都离不开那个人,否则它就会浑身紧张,紧张得想对着月亮干嚎……

  刚才又有穿金属片的男人来宫里找它了,路玛不知道去了哪里,它很害怕。所以在那个人的脚步声还在外面的长廊里回荡的时候,它从窗户里跳了出来,一路嗅着哪里人比较少,一路朝这个地方躲了过来。

  人的鼻子真的很糟糕,和他们的耳朵一样的糟糕。很多时候它只能靠香油味的浓浅来区别人流量的多少,正如现在,不过猜中的几率一般比较大,因为宫里爱用香油的人不少,不论男人还是女人。

  这地方很干净,虽然看上去比较陈旧。没有浓重得让它头晕的香味,没有让它感到紧张的,时不时出现的陌生人。它决定暂时多呆上一会儿,在路玛回宫之前。虽然现在看上去天色已经挺晚了,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的肚子饿得有些发慌。

  当人就这点比较好,作为狼的时候一天只能吃一两顿,因为琳说它再吃下去胆会凝固并且变得非常高(其实展琳威胁阿努的原话是,再吃下去它会胆固醇过高,原谅她的翻译水平吧,年代限制……年代限制……),而现在当了人,一天可以想吃多少顿就吃多少顿,还有美味的夜宵。每每这个时候阿努才会觉得当人是幸福的,做人真好……

  一阵风吹过,在它对着月亮发呆的时候,这让它没有毛发掩盖的身体觉得有些凉,鼻子痒痒的,它忍不住吸了吸。忽然便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鸭肉香,眼睛一亮,因为那味道离得不远。就在前面几十步远的距离,它看到一座不大的宫殿,长长的窗户被一条帘子半掩着,里面闪烁着不太亮的火光。看不见人影在里面晃动,但那若隐若现的鸭肉味,确实是从那帘子背后飘出。

  眯着眼嗅着嗅着,睁开眼的时候,阿努发现自己已经趴在了人家宫殿的窗台上。

  然后它看到半只油光锃亮的烤鸭,汁水淋漓地躺在金色的圆盘中,边上一只高脚汤盅,里面浓稠的洋葱汤翻滚着乳白色波浪……

  阿努用力咽了咽口水。

  显然,坐在一旁神色有点呆滞的老太太对这两道美味没有任何兴趣,从她的表情就能看得出来。她甚至连口水都没有流,真是不可思议。

  这老太太阿努见过,路玛说她是奥拉西斯的母后。母后就是妈妈的意思,也就是说,她是奥拉西斯那个臭脾气家伙的妈。可是从它跟着琳住到这里开始,就没见过他们母子俩公开在一起接触过,甚至直到那个坑陷了琳的鬼地方彻底推倒重建,它才得以见到这位皇太后的真面目。这对阿努来说很想不通,阿努从小没有见过妈妈,阿努非常非常想见见自己的妈妈究竟长得什么样,或许和琳一样温柔又野蛮,或许和琳一样的漂亮……但奥拉西斯有妈妈却不愿意和她在一起,甚至见面,这是为什么,它想不明白。

  也没有那份闲心去想明白,此时惟一能吸引住它的,只有那鸭肉浓浓密密的香。

  前前后后扫了一眼,没看到有第二个人,阿努搭着窗框轻轻一跃,稳稳落在这座安静到几乎无声的内殿里。

  老太太依旧一动不动坐在她的椅子上,面对着阿努,却又似根本没有注意到它般直直望着它身后的窗外。

  “母后……”小心翼翼上前,阿努回想着路玛教给它的礼仪,单膝下跪朝她行了个礼。

  而她依旧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

  阿努不以为意,张口一句:“母后,我和您一起用晚餐吧。”一只鼻子已经凑到了鸭肉的上方。

  深吸一口气,口水已经开始泛滥。真香……

  “母后,阿努吃了。”脑子被肉香一熏,说话就开始忘了用大脑考虑。乐颠颠抓起鸭腿朝嘴里塞,咔嚓咔嚓啃了几口,快乐的目光不经意间朝那位老太太端坐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一看,它嘴巴张着,便再没能咬下去。

  它看到那老太太一直呆呆望着窗外的眸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朝着它的方向看过来,目光依旧直直的,空洞,甚至有些涣散。

  但她却在对着它笑,薄削干涩的唇,微微咧开着,露出一口泛黄尖锐的牙。那笑是无声的,可是阿努敢发誓,在看到这老太太用无声的笑容对着自己的刹那,它听到耳边隐隐滑过一阵沙哑而尖锐的笑声。

  笑声伴着那张苍老而惨白的脸孔,在室内幽暗的光线下,诡异得让它的心跳不由自主加快起来。

  鸭肉自指间滑落,转身正要应着自己的直觉离开,阿努的脖子突然冰刺般一凉,随即,一道剧烈的疼痛自喉咙被挤压至暴涨的血管处绽开!

  “嗷!!”身不由己地,它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抬手想去掰开钳制在自己喉咙上的手,却在这时惊恐地发现,自己脖子上什么都没有。

  只感觉脖子在不断地被收紧,刺痛,非常清晰的被人掐紧的感觉,但脖子上的确什么都没有。它挣扎着用力望向椅子上的老太太,她依旧微笑地望着自己,目光直直的,近乎涣散。

  “嗷!!!”再次嚎叫,阿努的身体撞翻了一旁的桌子,撞得那汤盅和肉盆里的汁液倾洒了一地。

  然后他再次听到了那似有若无的笑声,亦远亦近,不依不饶地在耳旁暗自回荡:“呵呵……哈哈……呵哈哈哈……呵呵……”

  “嗷呜……”眼前一阵阵发黑,眦着牙,阿努瞪着双已经充血的眼愤怒地望着眼前的女人。它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袭击它,但它敢肯定,和她有着不可脱离的干系。但,为什么?!

  它不明白,它想弄明白,在自己不明不白被杀死在这里之前。

  所以它用力地看着她,看着她微笑的脸,她呆滞涣散的眼,她隐在呆滞的眼眸背后,那疯狂而哀伤的灵魂……

  疯狂而哀伤……

  怔。

  阿努不知道自己从什么地方看出了这些,一闪即逝的感觉,仿佛一股被封闭了许久的泉眼,在它的目光同那呆滞的眼睛深深相交后的一瞬,喷涌般在它大脑中炸开。

  平躺在地上,它忘记了窒息与挣扎。

  而那坐在椅子上微笑着的女人,神情却在骤然之间,变了。

  “阿……阿努……比斯……”嘴角微微牵动,一动不动的身体突然间在椅子上痉挛般抽搐起来,她望着阿努的眼睛,呆滞的眼球中,忽然掠过一丝暗蓝色的光线:“阿努……比斯……”抽搐越来越厉害,它甚至可以感受到地面因她身体的战栗而被带出的隐隐震动。她挣扎着朝它探出一只手。手很瘦,褐色的斑点爬满整个手背,随身体的痉挛抖动着,如风中摇坠的枯枝:“阿努比斯……我的……我的……神……阿努……”

  她的眼球因痉挛而朝上翻起,不断有白沫从口腔中溢出,但她仍然抬着手,挣扎着,对着阿努的方向:“我的……神……实现……契约……阿努……”

  “太后!”一声尖叫,伴随整个宫殿内的火倏然而灭,阿努被勒得几乎要断气的喉咙,突然之间一阵轻松。

  它用力喘了口气,肺部尖锐地疼,而脖子部位已经丧失了所有的感觉。

  然后火光被重新点燃了,照得不大的室内一片通明。于是它看到无数双脚无数张脸在自己眼前来回晃动,那些脸惊惶而诧异,对着它,亦对着那显然已经昏倒在椅子上的,奥拉西斯的母亲。

  尼罗河在埃及境内总长约1530公里,两岸形成3到16公里宽的河谷,到开罗后分成两条支流,注入地中海,也就是古代两河流域周围的人口中所称的大绿海。这两条支流冲积形成尼罗河三角洲,面积24万平方公里,是埃及人口最稠密、最富饶的地区。

  虽然泛泛来讲河宽3到16公里不等,不过最窄的地区,实际甚至仅为三四百米。

  沿途可清晰地看到若隐若现分散在尼罗河三角洲南部,雪白而尖挺的金字塔尖,在黄昏暮霭的笼罩下,流动出银色的曲线。簇新而雄伟的建筑体。曾听人说过,在几千年前这些伟大的东西所鼎盛的年代,它们的身体因表面的质材而产生出一种类似镜面般的反射效果,阳光下,甚至可以折射出天空中流云浅淡的烟波。

  传说是不是真的,展琳不得而知,趴在栏杆上发着呆的时候,她满脑子只在惦记着随包一起被那艘船带走的枪。82式9毫米冲锋枪,就这么没了,她的力量……

  如果这时候再碰上森那样的一批人该用什么方式去对付。逃?似乎也只能这样……见鬼,她不喜欢这样……

  “在看什么?”身后冷不防响起的话音让她兀然吃了一惊,回头看清来者,她笑了笑:“……我在找狮身人面像。”

  “从这里是见不到它的。”掠了掠被风吹乱的发丝,伊奴走到她身边同样靠向栏杆,循着她的目光望向远处的岸:“它在孟菲斯平原上守着,最近好像没听说过它要搬家。”

  “呵呵……对了,这船是你的?”

  “是大家的。”

  “打算去哪儿?”

  “赫梯。”

  笑容一敛,目光随即锁定在他那张安静的脸庞上:“伊奴,难道你……”

  沉默。低头望着湍急的河面,浑浊的河水在船底急促流动,静静带出一圈圈白色的浪。

  许久,他将视线收回,转向展琳:“他杀了我父亲,为此我准备了那么多年。这次是他走运,以后他不会再有那样的机会。”

  “你疯了?一次还不够?!”

  轻笑:“也许,因为我继承了我父亲最顽固的血液。”

  “你在自杀……”

  “我自有分寸。”

  看着他的眼睛,展琳不知道还应该再对他说些什么,或者说什么都是没用的,有些人看上去很柔和,也许他有着世界上最温柔的眼睛,但那眼睛里有你用世界上最锋利的矛都刺不破的固执。片刻,她轻轻叹了口气:“记得明年的尼罗河祭,我和路玛等你回来。”

  “不会忘记。”微笑,揉了揉她的发丝:“对了,你哥哥现在怎么样?”

  怔。半晌才醒悟过来他问的是奥拉西斯,脸随即微微一红:“他……很好,好多了。”

  “那就好,晚上有没有事?”

  “……好像没。”

  “那不如一起参加我们晚上在甲板上举行的集会吧。”挤挤眼,拍了拍她的肩:“在宫里是见不到的。”

  “集会?”

  “对,打扮得漂亮点。”

  “……好。”

  流浪艺人的集会,其实就是所有人集中在甲板上聚餐,顺便搞的一个小型篝火晚会。很热闹,也很能让人融于其中忘了一切地开心,因为他们本就是一群非常容易快乐的人。

  烤肉在炭上发出嗞嗞诱人的声响,交织在劈劈啪啪火星恣意爆裂出的音响声中,连带骨笛和角铃的协奏,也变得分外诱人起来。那些形形色色的人,见过的,没见过的,穿着各个种族的衣服,围着圈在甲板中央高台上的篝火旁翩然起舞,火焰因此而高涨,就像他们酒后艳红的脸色。

  展琳穿着伊奴让人送来的埃及努格白——那种白色的带坎肩长裙,托着晚餐在这兴奋的人群间挤着,左顾右盼。裙摆上很快就被许多小小的手印子给拍满了,那些四处尖笑着钻来钻去的小孩,每每喜欢突然跑到人脚下抓着别人裙子一掀,引来男人们的大笑,引来女人们高声的尖叫,出其不意,却倒也让人很快感染到了这里四溢的快乐心情。

  “西鲁!萨布拉尔!快过来!”

  “还有你们!嘿!小淘气!快从上面下来!老爹看见会揍你屁股!”

  一串尖笑,几个小不点一脸兴奋地从缆绳上滑了下来,落到展琳面前,转瞬唧唧喳喳跑向堆满食物的船头。一个小胖墩落地时绊了一下,嘴巴一瘪刚要哭,她忙过去把他搀起。而他随即眼睛一亮:“咦!是和伊奴哥一起跳舞的姐姐!看啊!是那个和伊奴哥一起跳舞的姐姐!!”

  随即无数视线把展琳包围了,那些兴致勃勃的眼睛,几乎比篝火还要让人无处遁形。

  “姐姐!再和伊奴哥跳一次吧!”

  “姑娘!去啊!”

  “来,没关系的姑娘,来!”

  展琳一时哭笑不得。本想不为人注意地混在人群里感受一下热闹的气氛,谁知道一秒不到的时间就莫名其妙成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束手无措地站在那群人目光中间,面对着他们的笑闹,面对着他们的怂恿……及至抬头,却看见伊奴也在对着自己招手,站在篝火边那个显眼的位置,打了个响指,朝自己的方向轻轻一指。

  于是她几乎是赶鸭子上架般地被推到了伊奴的身边。

  “伊奴我……”

  话音未落,已被台下沸腾起来的声浪硬生生逼了回去:“伊奴!伊奴!伊奴!伊奴!伊奴!”

  人群随着揉入鼓点的乐曲声而变得亢奋,各式各样的语言混杂在一起,令人分辨不出一字一句,但那兴奋的目光却是统一的,对着她身后妖娆高贵于一身的身影,亦对着她。

  “来吧,热闹热闹,琳,别拒绝。”

  的确无法拒绝。这样的欢笑,这样的热切,这样的音乐……于是在他手指牵引下长裙旋起,火焰下散作一朵盛开的百合,飞扬在舞者纤巧敏锐的足间。

  “上次不太尽兴,这次再来。”

  “呵呵,疯子。”

  感染了周围的激情展琳也有些兴奋起来,身子一转带动伊奴的身形在人群中引发出又一波激越的尖叫,笑,笑得放纵恣意。

  却在越过他的肩膀落到甲板人头攒动的黑暗时,没来由地,忽然便凝固了。

  她看到一抹熟悉的影子。高大,沉默,在甲板深处靠近围栏的地方静静站着,一动不动。浓郁的夜色模糊了他的神情,只除了一双暗绿色眸子,在身周那些模糊成一片的黑色身影间闪烁着荧荧光芒,淡淡的,对着她的方向。

  再看时,那个身影不见了。

  她匆匆挣离了伊奴的手指,不知道为了什么。

  “琳?”乐曲和四周欢快的喧嚣声依旧,而她的身影已朝人群外挤去。

  “我有点事,离开一会儿。”

  夜色下奔腾的尼罗河,有着白天所不太容易体会的汹涌澎湃。或许就像他刚才安静却并不宁静的眼睛,她想。

  “奥拉西斯……”

  他侧眸看了她一眼,不语。发丝被河面上的风猎猎吹起,四下散开,轻抚在她脸上,一种柔软的沉默。展琳跳上围栏,自顾着坐到他身边。

  坐在围栏上的感觉很惬意,视线一路没有任何阻碍,就好像直接坐在奔走的水面。

  “玩得开心吗?”一波浪在船身拍打出一片嘈杂,奥拉西斯在这些嘈杂声中打破沉默。

  “开心。”

  “我想也是,很少见到你这样笑。”

  “我可以笑给你看的,如果你不介意。”

  “好的,我不介意。”

  “……可我现在笑不出来。”

  “呵……有时候你像个傻瓜。”

  船身一阵颠簸,展琳身子不由自主地随着船身一晃,下意识伸手想把围栏抓牢,前倾的肩膀已被一只手轻轻搂进他的怀里。

  微微一怔,却并没有挣扎开来。他握着她肩膀的手指力道很轻,一种淡淡的感觉,就像他安静凝视着水面的眼睛。

  “谢谢……”

  “客气。”

  再一次沉默,展琳转头将目光投向船头那些仍在喧闹着的人群。

  “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

  “想底比斯,还有我的哥哥俄塞利斯。”

  “想尽早让他帮你摆脱这副尊容?”

  他笑,不语。

  “奥拉西斯,我的包还在那艘船上。”低下头,她忽然有些含糊地道。

  “那只装着够我们俩吃上半个月粮食的包?”

  “那里还有些别的东西……”

  “是什么?”

  “武器……”

  眼神轻轻一闪:“什么?”

  “我的武器,你还给我的那把武器……”

  不语,奥拉西斯的目光转向河面,淡淡的眼神中读不出任何表情。

  突然有些后悔说了这些话,她不知道自己干嘛要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对他说这些,像个把事情搞砸急于向人偷偷倾诉一下的小孩。

  见鬼,他根本不会理解。

  “你在害怕?”他开口。她惊跳了一下。

  “我为什么要害怕?”

  “某种特殊的东西,在某些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环境里,能让人得到某种特殊的安全感和优越感。琳,你害怕,因为你失去了你的‘无敌’。”

  霍地抬起头直直注视着他:“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简单地说,武器丢了,你怕你就此失去了你的能力。”

  “不要以为自己什么都很了解!”突然拔高的嗓音:“当初它也丢过,不是吗?”

  “那是因为当初你对它并不依赖。”

  “你怎么知道我现在就对它依赖?”

  “那得问你自己。”看着她,他的目光似海。没人喜欢在感到冷的时候贴近海面。

  “我想我应该走了。”转身想离开,肩膀上的手却有力地一收。

  “说说,琳,为什么过去可以很不在乎地随它被我拿走,现在却对它这么依赖?”

  “没什么好说的。”冷冷地回答,用力甩开他的手,近乎粗鲁。

  “你觉得靠它才能真正帮我是吗?”耳边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

  展琳的心跳忽然间加快了,在感觉到他的气息轻轻缠绕着发丝的瞬间。然后用力笑了一下:“我有必要为你想那么多吗,奥拉西斯?谁告诉你我……”

  “谢谢……”他低声道,脸静静地靠着她的颈弯。

  她的身体僵硬了,连同她倔强的唇线:“谢什么,我已经没力量帮到你什么了。”

  “力量吗……”手重新搭上她的肩膀,另一只手轻轻从后方环到她面前,然后将手在她面前摊开,再将它合拢:“琳,这是什么?”

  “拳头。”她随口一句,然后觉得自己的回答很可笑。

  “我叫它权力。”

  蹙眉,她侧眸,在黑暗中望着他。

  船似乎已从集会的热闹中沉静了下来,隐隐还能听见余兴未了的人,在月光下不知道对着哪扇舷窗哼唱着情歌。不时有零零落落的脚步声在甲板响成一片,伴着压抑过后的笑声,噼里啪啦一晃而过。

  “什么叫做权力?”在那些声音消失过后,他继续道,用他低沉而好听的声音:“在那些动荡不安的日子里,我曾以为……不,或者说,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权力这东西,就是我父亲手里那把叫做权杖的东西。”

  抬头,他安静的眸子里忽然溢出一道蔚蓝色的光,透过瞳孔暗绿色的膜,直直投入展琳的眼眸:“后来才明白,其实权力,一直都在我这里。”伸手,他将自己的掌心对向展琳:“因为我把它遗失了,又在这里找到了它。在我为了丢失权杖而失魂落魄的时候,它一直都在,琳,正如你的力量。”

  展琳目光闪烁,在他掌心的温度,和他眼眸的晶莹中。

  “或许你丢失了它的实体,但其实它一直都在你这里,握紧它,它永远不会背弃你。”

  他的手掌抚住了她的脸,温暖而粗糙的感觉。

  而她始终沉默,在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

  忽然觉得他是陌生的,认真得陌生。却又觉得他是熟悉的,温柔得熟悉。

  “很晚了,回去吧。”他轻声道,像是在自言自语。肩膀上传来他手指的温度,有点烫。

  她回头看向他的眼睛,而他闪烁着暗绿色光泽的眼睛径自看着浑浊的河面。

  “晚安。”她低下头,嘴唇几乎碰触到他的手背。

  他沉默着把搭在她肩膀的手松开。

  踏上甲板的时候,码头上已是人山人海。

  官方派来维持秩序的军队几乎有种力不从心的焦躁,一大早赶来底比斯港口看热闹的人太多,为了这朵来自安纳托利亚的玫瑰。

  显然,凯姆?特王室为迎接她的到来花费了大量的心力。庞大的仪仗,黄金的、帝王专用的马车,一丝不苟地守候在码头迎接她的,是几乎半数以上这个国家地位显赫的官僚和将军……厚厚的花瓣铺满整张从甲板到码头的搁板,因为安纳托利亚的玫瑰不爱穿鞋,因为安纳托利亚的玫瑰,有着令世界为之赞叹的最美丽最柔软的双足。

  精心细致,一丝不苟。一切安排得如此周到,为首的宰相甚至对自己行着只有面对他的王时才会行使的跪拜礼仪。然而,纵使如此,赫梯国公主赛拉薇,当她风姿绰约、万人瞩目地出现在船首的那一刻,一张美丽的脸庞上,颜色却始终没有好看过,甚至,还带着那么一丝愠怒。

  她的男主角没有出现。

  在她这个即将以未婚妻的身份,带着关系到两国一切利益关系的契约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身为她的未婚夫,身为凯姆?特一国之主,那位年轻傲慢的法老王……居然没有亲自出来迎接她。

  漠视周遭所有的视线,赛拉薇一边缓缓地从甲板上走下,一边静静地注视着跪在下方那老宰相隐隐带着些闪烁的眼。直至来到他跟前,既不让他起身,也不接过他伸来搀扶自己的手,只是轻轻用脚趾碾着那些柔软的花瓣,看着它们粉色的汁液,慢慢染红整个足尖。

  原本嘈杂热闹的空气,悄然间便凝固了。包括那些人头攒动的民众,包括那些维持治安的士兵。所有人的目光都一动不动注视着这美丽又安静的女子,那香艳中透着一丝冰冷的傲然,同她贴身缠裹着的黑色长裙一般,妩媚却又窒息地在不自觉中夺去了每个人身上活跃的气息。

  “宰相……阿赫拉谢普大人?”半晌,终于开口,却令这年高权重的老宰相不由自主在心底暗暗一凌。

  俯下身,恭敬地再次行了个礼:“是,公主,阿赫拉谢普叩见公主。”

  “宰相不必多礼,请起。”

  “谢公主。公主请随臣……”

  “阿赫拉谢普大人,王在哪里?”

  冷不防扬声插入的话音,令阿赫拉谢普再次一凌。

  额头有汗在微微渗出,该来的,果然还是避免不掉:“王从昨日起身体就感到不适,为了怕影响公主的情绪,所以特命老臣代表他前来迎接公主,有失周到处,还请公主……”

  “身体不适?”

  “是。”

  若有所思的目光在老宰相有些浑浊的眼底逗留了片刻,收回视线,赛拉薇那由始至终不带任何表情的脸,忽然抬起朝人群绽出抹轻快的笑颜:“既然这样,那就烦劳宰相大人了。”

  “公主多礼,请。”

  “请。”

  “快,阿努,把这个扣紧了。”

  “嗷!我的毛!我的毛!”

  “该死的!那叫头发!”

  “嗷!痛死了!路玛!你走开!我要艾伊露!我要米塞蒂雅!”

  “闭嘴!要来不及了!”一条腿卡着阿努的脖子,两手费力地把它一头长发用力扎紧,然后把凯姆?特那顶镶着黄金蛇头的红冠往它头上套。几分钟下来,路玛额头上已布满了细细的汗珠:“刚才教给你的话,都记住了没有?”

  扭了扭身子,没有回答,阿努在他的钳制下抗议地发出几声哼哼。

  “如果出错,今天开始每顿饭你就等着吃莴苣吧。”

  “呜……”

  “在她面前可别给我发出这种声音!”

  “知道了……”

  “好了,把这个带上。”从桌子上捧起那缀着无数极品玉和宝石的黄金胸饰,他依着它的脖子小心扣上:“告诉我,公主名字叫什么?”

  “赛……赛拉拉……”

  “赛拉薇。”

  “赛拉薇。”

  “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应该怎么说?”

  “你的光彩连伊西斯女神都会为之叹息,我亲爱的赛拉薇……呕……很高兴能够见到你。”

  “‘呕’是怎么回事!”

  “阿努觉得能让伊西斯女神叹息的只有琳!”

  “够了,都什么时候了,先忘了你的琳!”

  “那不可能!”

  “莴苣!”

  “呜……”

  刚把披风的最后一个搭扣扣上,门外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将两人临时抱佛脚的补习打断:“王,宰相大人带着赛拉薇公主由外殿方向朝这里过来了。”

  “请公主正殿稍候,王马上就到。”

  “是。”

  “路玛……”

  “别紧张。”

  “她是叫赛拉娜还是……”

  “莴苣!”

  “赛拉薇!呜……”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45楼 发表于: 2008-02-05
~第十四章那就不要回去了~

 

  凯姆?特的奢华,虽然在来之前早已耳闻目睹,但当这粗犷中交结着曼妙,雄伟中浸润着优雅的庞大城池群山般耸立于自己眼前的一刹,赛拉薇仍不由自主地为之一阵窒息。

  果然不愧为自己的兄弟,赫梯君王曼迩拉提所为之倾慕的国度。即使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得出来,当屹立在底比斯皇城百米高的太阳殿祭台,昂首俯瞰底下浪潮般众生跪倒,朝自己顶礼膜拜时的情形,那是种何等神圣的尊贵与荣耀。

  勿怪有人赞叹,凯姆?特,最接近神的国度。

  随处可见的黄金,随处可见的艺术品……

  这国家真是令人嫉妒地富裕。

  在宰相阿赫拉谢普的引领下,穿过数重大门,经过冗长宽阔的人首狮身像大道,赛拉薇终于踏进了这个国家的中心建筑——太阳殿规模宏大的主殿。

  甲板上接受万民瞩目时的骄傲和一路而来的矜持,在这短短一瞬,几乎被这大殿压倒般的气势抽离殆尽。微微吃了一惊,赛拉薇缓下步伐,轻轻吸了口气。

  略去四周林立的石柱和巨型雕塑,略去那些雕塑上精心烙刻上去的黄金薄片和玛瑙玉珠,她将自己被这些景象搅得有点心神不定的注意力,慢慢集中到走在前边,那个身躯有些佝偻的老宰相身上。

  然后,心跳终于逐渐平稳了下来。于是听到了远处幕帘挑起的通道口处,传来侍卫低沉洪亮的通报声:“王,驾到!”

  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再次加快了起来,一种无法用自己的思想去克制的速度。

  通道处一道金色的身影在无数白色的奴仆簇拥下,迈着稳健的步子朝她静静走来。修长,挺拔,殿外刺目的阳光横穿而入轻舔着他的身体,走动间,溢出一道道璀璨的光华……

  神一般的风采,亦有着连神都会为之嫉妒的俊美容颜,在那顶象征着北凯姆?特王权的暗红色华冠下,散出不可一世的高傲与雍容。

  这就是那位经常被弟弟谈起的,年轻的凯姆?特之王,奥拉西斯?

  迟疑着,一时,这在船上做足了准备工作的公主,头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做局促。

  正怔怔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间,那位年轻的法老王已经来到了自己的眼前。带着一丝浅浅的笑,对她微一颔首:

  “你的光彩连伊西斯女神都会为之叹息,我亲爱的赛拉薇……吃了没?”

  “……什么?”怔忡间,赛拉薇感觉自己好像听错了些什么。

  而对方依旧一张和煦有礼的笑脸:“吃了没,我亲爱的赛拉薇?”

  即使在船上准备了无数遍,依旧没有想到这年轻的王同自己会面时的第一句话竟然会是这个。全盘打散了自己一路上想好的说辞,一时不明白他究竟做着什么打算,当下,只得含糊应了一声:“……还……还没……”

  “还没?那么我们……”

  眼看着那只紧张得上场就晕的笨狼伸出爪子就要往人家手上抓,路玛抢先一步从它身后踏出,扬高了嗓音:“王,点心已就绪。”

  阿努回头看了他一眼,眼见着他的手朝大殿正前方的王座处指了又指,眨巴了半天眼,这才省悟过来:“传点心。”随即视线转向一言不发望着自己的赛拉薇,手朝前一展:“公主,请。”

  “听说王病了,赛拉薇还以为今天见不到王。”

  “公主光临,这点小病又算得了什么?今天不能亲自来港口迎接,已是奥拉西斯的怠慢了。”随着送上点心的奴仆人来人往地一多,阿努从进门开始就被这大得吓人的地方紧绷住的心脏,总算缓和了下来,一字不拉地背着路玛教给它的话,倒也有模有样。

  它确实没有想到,连面都还没见着,路玛就能猜到这位公主会对自己说些什么,几乎一字不差。

  路玛铁青着的脸色亦缓了缓。

  偷眼看向身旁的老宰相,那老头似乎还没觉察到有什么不对,亦步亦趋在自己的“王”和公主身后跟着,一脸的慎重与安静。

  “底比斯真的很美,比过去听人说起过的还要美。”在阿努身旁的位置坐下,寸步不离身侧的女官立刻分两边在赛拉薇座旁随侍而立。

  “公主谬赞,奥拉西斯倒是对安纳托利亚高原之上的雄狮哈图沙什仰慕已久。”

  嫣然一笑:“不知什么时候雄狮能有幸等到凯姆?特王的莅临?”

  手不自禁探向一旁的点心盘,即将触到,阿努微一迟疑,转而,端起边上的茶杯:“总有机会。”

  沉默,不动声色地望着对方清澈却又带着丝闪烁的眼,赛拉薇抬手,对身后招了招。

  身后一名女官立即上前,将手中一卷羊皮纸送到她的面前。

  她无声接过,示意女官退下,摸了摸手中的纸卷,抬头,对阿努微微一笑:“此行,我弟弟曼迩拉提托我转达他为过去那些日子里,对王及王国土上的臣民所引发的不快,而表达最深切的歉意。这是他的亲笔信,请王过目。”

  阿努一愣。

  这是路玛事先没有为他设想过的,以致它空荡的大脑里根本没有类似应对的概念。茫茫然接过她递来的信,不敢去看边上路玛此刻脸上的表情,它低下头,硬着头皮把书信展开。

  阿努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这可怨不得它,有谁见过认字的狼……

  路玛的冷汗已经滴在了衣领上。

  他看到那头披着人皮的狼,微蹙双眉静静地看着手里的卷宗,慢条斯理,一丝不苟。读得真是很认真的样子……只是,卷宗的头是朝下的,就连身后的老宰相也看出些端倪来了,瞪着双充满疑惑的老眼,欲言又止地望着它。

  赛拉薇肩膀朝后轻靠,举杯轻抿了一口,看着阿努,亦看着它手里的卷宗,依旧不动声色。

  时间和空气,仿佛都在这静默的一刻,彻底给凝固了。

  仅仅只是几秒钟的瞬间。

  “啪!”忽然将羊皮纸朝桌上轻轻一抛,站起身,阿努朝被自己这一举动怔了怔神的赛拉薇淡淡一笑:“歉意之类,无须看了,请公主代曼迩拉提王收回。人民想见的是没有战火的和睦,奥拉西斯想见的,亦是如此。”

  “王……”

  不等她继续开口,阿努的手已向她伸出:“卡纳克为迎接公主的到来而敞开,想来,这会儿该是都准备好了,我亲爱的赛拉薇,如果不太累的话,有没有兴趣同我一起去游览一番?”

  “……好。”

  赛拉薇起身搭住阿努手背的一霎,路玛恍惚觉得脚底有些疲软。

  还真的没有想到,这头除了吃和睡什么都不在乎的蠢狼,居然开始真能说点人话了……

  告别伊奴及一干流浪艺人后在孟菲斯港口上岸,时值午后。

  说是港口,其实不过是个不大的渔村,虽然在未来它将成为一座举世瞩目的真正的海港——亚历山大港。现在的它是简陋的,简陋而凌乱。

  随处可见高高低低、色泽暗沉的土屋,在沙地上参差起伏。偶然有几栋白色的建筑,萦绕在棕榈植物交织的绿荫间,宛如鹤立鸡群般瞩目。沿海人来人往,在杂乱的小贩与路经的杂耍艺人间流连着,讨价还价,喝酒逗乐,热闹不已。

  没有任何停留,在驿站买了匹马后,展琳和奥拉西斯一路向南沿尼罗河赶往孟菲斯。

  只是从港口到孟菲斯城,就和从乡野到城里一个概念,一天时间,断然是走不到的,骑马也不行,何况,旷野里还经常会有狼群和匪徒出没。

  所以当夜幕降临,展琳和奥拉西斯再如何急着赶路,也不得不在一处名为达那尔的小镇上停了下来。他们找到了镇上惟一的“旅舍”,以养足精神捱到天明继续赶路。沙漠气候多变,行沙漠夜路,忌贪。

  旅舍,其实差不多是妓院的别称。

  那个时候还没有兴起旅馆这种业务。由于来往客商多是孤身男子,所以妓院倒是应需而生,同时供应食物和住宿,以及部分赌局。

  旅舍里人很多,多是些不得志的小商人和流浪汉,也有些地痞模样的,三五一圈,围着油腻的木桌吆喝着赌博。什么样的赌法展琳看不懂,也看不清楚,只知道非牌,非棋,是种类似骨头制的小木棍类的东西。也有人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对那些年老色衰的妓女上下其手,震得头顶被柴火熏得发黑的泥土一片片朝下掉,混合着某些不堪的声音。

  地上是黏腻的,在这昏暗的油灯下,展琳尽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去猜测她踩在脚下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好容易挤到张空桌前坐了下来,把上面狼藉的杯盘推开,找了个相对比较干净的地方,两人坐了下来。空气有点闷热,夹杂着股油烟和汗臭的味道,展琳把身上的斗篷脱下放到一边。抬头见到奥拉西斯,从头到脚用斗篷裹得滴水不漏,只露出帽檐下一双暗绿色的眸子,闪烁着,在整个凌乱的空间里静静游移。

  干净的气质,同周遭格格不入的感觉。有些目光似乎对此已有些注意,闪闪烁烁对着这个方向,交头接耳。

  “要吃什么?”正四下留意着,耳旁突然一句闷闷的话音,倒让展琳吃了一惊。回头看了一眼,一名彪形大汉在自己桌旁站着,此刻正用着不耐烦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我……”迟疑了一下,看看四周,再望望那个不断有冷热食物从里头被端出的油腻腻的房间,她随手朝旁边桌子一盘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烙饼点了点:“这个,还有那个。”边上的烤翅膀看上去也还算新鲜。

  奥拉西斯看了看她,随即抬头,对那大汉说了通听不懂的话语。那大汉听完后很快离开,而奥拉西斯低下头,不再言语。

  “奥拉西斯,你和他说些什么?”

  “我在同他说‘量’。”

  “量?为什么?

  正在继续追问,桌子上“乒”地一响,把她给吓了一跳。

  原来是一只硕大无比的大盘子,装着两块目测感觉像砖头般的烙饼,被重重丢在了她的面前。烙饼上没有一丝热气,晃动间,居然还能摩擦出咔啦咔啦的声响。

  人家桌子上小小的两块,怎么到了这里就成两大张瓦片了……伸出手指在上面戳了戳,烙饼噗的一声滑出盆子跌落到桌上,发出一声闷响。确实……就跟瓦片也没啥两样了。

  抬头正撞上奥拉西斯的眼,他的目光似笑非笑,看着她,以及桌上这大盘东西。

  无趣地转过头,正想循着声音看向边上的赌局,冷不防桌子上又震天一响,伴着股大葱的浓香,半只肥厚油亮的烤野鸭被丢到了她的面前。

  盆子里的汁水险些溅在展琳的脸上,身子朝后仰了仰,她没好气地朝那早已速速离去的背影瞪了一眼:“我只想要两只翅膀。”

  “所以说得跟他们讲清楚量。”

  “为什么还会那么多?”

  “也许你不够。”

  “……”无语,手抓到鸭腿上,她朝奥拉西斯看了一眼,见他点点头,于是她也就不再客气,因为着实饿了。

  “要不要来点?”鸭子是刚出炉的,有着新鲜的脆与烫,抽着气小心撕下一片雪白的肉,连着焦黄流油的皮,递到奥拉西斯面前。

  他看了看她,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于是展琳自顾着吃了起来,嚼得很大声,想借此掩盖住边上一对寻欢作乐者越发肆无忌惮的呻吟,不过并不成功。

  肉很香,但实在没什么味道。奥拉西斯是聪明的,他没有吃,这味道让人想吐。伴着那些声音闷闷咀嚼着的时候,展琳如是想。

  一层阴影覆盖了整个桌面,当展琳在呻吟声和鸭肉因此而变得古怪的味道中回过神来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坐的地方被一圈衣着破旧、脸色油腻的男子所包围。带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指着自己,喋喋不休不知道在对奥拉西斯说着些什么,用一种陌生的方言。

  而奥拉西斯的沉默和紧绷似乎令他们中为首者颇不乐意,也是,当自己说得唾沫横飞、扬扬得意时发现听者一脸地漠不关心,任谁都高兴不起来。于是他用肥壮的大手在奥拉西斯相对他而言显得瘦削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斜着眼笑着,轻轻说了两个字。

  于是奥拉西斯突然间便站起身来了,在展琳还没来得及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

  她听见他开口,用着自己听不懂的语言。那声音淡淡的,一如往常的低沉和安静。只是展琳的注意力不再放在手里的鸭腿上,并且偷偷地,把嘴里咀嚼了半天没能咽下去的肉块吐到地上。

  那个为首的高壮男子显然被他这一句话给激怒了,一把揪住他的前襟,扬手,对着他的脸就是一巴掌。

  却挥了个空,没见到奥拉西斯怎么闪躲,他修长的身躯已如鱼般滑离了那男子的掌控。扬手一把抓住他挥空的拳头,暗绿色的眸子中,隐隐划过一丝湛蓝色的光。

  展琳突然想起那个炎热的下午,炎热的竞技场,那场炎热得让人沸腾的比赛。

  与此同时,伴着咔嚓一声脆响,那男子原本跋扈的神色蓦地一变,转而,用力抽动着被奥拉西斯钳制住的手,嘴随脸部的迅速扭曲而爆发出一阵低吼。

  四周一静。

  不出片刻,不知道谁的口里发出一声急促的尖叫,无数身影从那些隐在黑暗中的座位中站起,朝着他们的方向迅速围拢过来!

  麻烦了……展琳眉头一蹙。

  整个不大的空间就像被流沙堵塞的螺壳,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愤怒的脸。

  而奥拉西斯似乎浑然不觉,一味捏着那哀号连连的男子,对身周那些人,那些怒火,根本视若无睹。

  突然一只手从人群中探出,在展琳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的刹那猛地抓着他斗篷上的帽子,用力地一掀!

  原本喧嚣的空间,在一阵沉默后,随之爆发出一阵更为沸腾的声浪。

  不用翻译,展琳都能知道那些人在吼些什么,看看他们的表情,简直比活见恐龙还要惊恐和兴奋。

  不待有人清醒,朝奥拉西斯抓过来,展琳猛地抓起身下的凳子劈头对着前面的人群一顿狠砸,在人群被打乱的瞬间,一手劈开奥拉西斯抓着那男人不放的手,将他紧紧拽在手心,低低一吼:“走!”

  蓝光在眼底一闪而逝,似乎猛地回过了神,奥拉西斯配合地由着她拽着自己,在那堆混乱的人群中用凳子砸开一条狭窄的通道,飞速朝外面冲去。

  上马,狂奔。

  身后的“旅舍”内混乱的怒吼嚣叫声还未在耳膜中散去,坐在奥拉西斯身后,展琳环着他的腰迎着沙漠冷冷的风,突然之间爆发出一阵大笑。

  “笑什么?”不解,在她笑得令自己开始一头雾水的时候,奥拉西斯终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我们没付钱,哈哈!”

  “就这样?”

  风扬起他漆黑奢华的长发,扫在展琳脸上,令她忍不住再次笑了起来:“还有这个。”抬手在他脸旁扬了扬,赫然半只烤鸭,上面还留着被她撕扯过的痕迹。

  “……”无语,他轻轻摇了摇头:“被他们这么说,亏你还笑得那么开心。”

  “他们说我什么了?”

  “你没听见?”

  “听不懂。”

  “那就算了。”

  “他们到底说我什么?”

  “没什么。”

  “算了……”沉默,头靠着他的背,很温暖,能听到他的呼吸,有点急。忽然有点高兴,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因为他在不开心,为了别人说的那些可能会让她不开心的话语。

  “为什么不笑了?”他问。

  “为什么要笑?”

  “我喜欢听你笑。”

  怔。

  “嗬!”突然扬手一鞭,在展琳还未回过神来的刹那。一个颠簸,下意识抱住他的腰,那马跑得飞快,快得就好像……贴近他后背时能听得到的,他心跳的感觉。

  沙漠的夜,并不安静。

  很多种声音充斥着这片海般无尽辽阔的空旷大地,随着细密的沙砾被风牵引着,在平原散出一波波浅浅的轨迹,淅沥沥地波浪般四射,忽而再一溜烟兜转……

  抓了一把枯枝丢进火里,火舌蹿了蹿,舔得上面半只鸭身泌出一层焦黄的油,香气一下子在空气里散了开来,有种懒懒的甜。

  一阵风掠过,展琳缩了缩脖子,沙漠的夜风是冰冷的,干而涩,像把锋利的锉刀。忽然身上一暖,在她偷偷摩擦着胳膊的时候,带着种熟悉的体温,从头到脚盖了下来。抬起头,撞上奥拉西斯望着自己的眼,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顺手,把斗篷给她拢了拢严实。斗篷上还有着他身上的气息,很淡。

  “吃比穿重要,是不是?”暗绿色眸子渗着微微的蓝,他似笑非笑。

  展琳脸一红,心知他在嘲笑自己逃出来时光想着手里的鸭子而忘了自己的斗篷。侧过头,故意忽略他的视线,轻轻把话岔开:“刚才那些不是凯姆?特人吧?”

  “他们?”眉峰轻挑:“他们属于更北边那些省,也可能是大绿海一些岛国横渡而来的渔民,所以你听不懂他们的方言。”

  “你都能听懂?”

  “如果不想成为‘聋子’,你就必须学会听懂别人都在说些什么。”尾巴轻轻晃了晃,扫在展琳手上,有种酥酥的痒。

  “那你一定过得很糟糕。”

  “怎么说?”

  “因为别人说什么你都得听得懂,你说什么话都必须讲得很明白。”

  “这很糟糕?”

  “有时候确实。太清醒的人总是活得很辛苦,所以我们国家一些过于清醒的人总爱说一句话,叫难得糊涂。”

  “你的国家叫什么。”

  “叫……”微微一怔,惊觉又被这男人带向了他感兴趣的话题,低下头,她轻轻一笑:“是啊,叫什么呢?”

  “还是不肯说?”嘴角轻扬,侧眸,那碧绿色的眼斜斜扫了她一眼。

  “……奥拉西斯,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就不说。”

  空气再度安静下来,因着奥拉西斯的话语,以及他眼底淡淡的表情。只有风一下一下游走在柔软的沙砾上,伴着马低喷的响鼻,倾奏出一种简单而安静的乐曲。夜很沉,他在身旁坐得很安静,隔着斗篷能感觉到他体温的距离。

  直到眼前火焰“啪”地爆裂出一声脆响,他将视线转向展琳:“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一场意外。”

  他轻轻“哦”了一声,伸手朝火堆里丢了几根枯枝,火焰蹿了两下,映着他的眼,闪烁出一点碎碎的金:“家里还有谁?”

  “没有别人。”吸了口气,她蜷起双腿:“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那就不要回去了。”淡淡一句。用枝条拨着明灭的火,他看上去漫不经心。

  “不行。”

  “为什么?”手停,他的视线依旧在火光中闪烁。

  “我不属于这里,这地方……也不属于我。”

  再次沉默,他丢开了手中的枝条,而展琳手里的鸭,也已经在长时间的熏烤下变成了一团焦碳。

  只是无知无觉。

  手指忽然冷冷地一触,在月亮自头顶无声偏移许久之后。

  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的手已被一只冰冷的掌心覆盖,又在转瞬,指尖从她的指缝间穿了进去。相缠,她的手被握得很紧。

  愕然。

  试图挣脱,他却将她握得更牢,像两条扭转的蛇,一阵疲惫的缠绕,交叠在一起,浅埋在沙砾的滚动中……

  心跳,舌头干燥得滚不出一个字节。她看着他,呼吸急促,而他目光依旧静静地凝视着远方混沌的黑夜。

  她低下了头,掌心爬满细密的汗,身体却在微微发抖。手指依旧缠在他的指间,不敢动,动会换来他更紧的缠绕,那会让她的心脏跳得更加激烈……

  然后感觉他的头朝她身上慢慢倾了下来,不知不觉中,枕在她有些僵硬的肩膀上。她微微挣了一下,一缕发丝顺着他脸庞滑下,很柔软,贴着她的手背轻轻划过。

  心忽而悄悄一软。由着他握着自己的手,靠着自己的肩膀……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希望这样的姿势能维持得久一些……半晌,抬手抚向他眼角,那一小块地方。他闭着眼,似乎没有感觉。于是手指大胆朝下滑了过去,触碰到他唇角,他唇角轻轻一牵,她手指匆匆一缩。

  “琳,想不想知道店里那些人究竟对我说了些什么?”他忽然睁开眼,望着她有些躲闪的目光。

  “想。”手险些无处可放。

  “他们说你很美。”

  “……所以你要揍他们?”

  “然后问,多少价钱可以买你一晚……”

  “是不是你价钱开得太高,所以他们要揍你?”

  “我说,这个价钱我至今还出不起。”

  挑眉:“哦……”

  “他们让我滚出去。”说完这句,他合上眼:“所以我让他们去见鬼。”

  “那么,”忽然又把眼睁开,“究竟多少价钱,你肯卖我一晚?”

  “你去见鬼。”

  他笑,侧头,重新闭上眼睛。

  四周再次安静了下来。展琳低头看着他,无声无息。

  阿努的脸,奥拉西斯的表情,沿着唇线依稀辨得清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忽然一点窒息,为了那一丝纯粹的孩子气……

  突然他的耳朵轻轻一抖,就像阿努时常做的那样。随即蓦地睁开眼,身体稍稍有些绷紧。

  “怎么了?”展琳被他突如而来的举动吃了一惊。

  他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耳朵仍在轻轻抖动着,他目光流转,片刻,一动不动望向东南方某一个点:“我好像听到了些什么。”

  入南苑再往东走不到百米,是一道贯穿半个皇宫的人造河。沿河而建一栋不大的摩索拉斯时期风格的建筑物,朴素,小巧,单从外表来看,实在给不出一个能让凯姆?特帝王留连的理由。

  实际上,当人转头发现似乎有一整天没能见到这位年轻的王,而又有急事必须立即找到他的时候,必然,十有八九能在这个地方找到他。

  一个言行有点怪异,性格孤僻,让人无法捉摸的男人。

  来这里两天了,只字未提联姻,只字未谈和约,总是温和着一张笑脸在那些应该的时刻应该的地点陪伴在自己身边,一丝不苟地尽着主人的义务……只是,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那些模糊的具像,完完全全雾里观花的感觉。

  来了两天,直觉浪费了两天。

  曼迩拉提让自己好好了解一下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根本不曾给过人机会去了解。

  挥退使女,提起长裙踏上台阶。

  台阶上的长廊不设一名守卫,不知道是守备松懈,还是凯姆?特人对自己王宫内的安全度实在太过自信。雕花大门虚掩着,一丝晕黄色光线从里面斜斜射出,隐约有黑影在门缝内晃动,折得光线忽明忽暗。

  犹豫半晌,抬手,在门上轻轻拍了拍。

  “谁?”熟悉的声音,却带着种陌生的不耐烦。

  “赛拉薇。”

  “嘭!”突如其来一声闷响,随着门缝内阴影一阵凌乱,片刻,那扇虚掩着的门被慢慢拉开。

  “赛拉薇?”似乎有些惊讶于她的不期而至,脸色微微涨红,带着一丝茫然的神色,这平时温和儒雅的王竟带着种近乎仓皇的表情望着她:“……很……晚了,找阿……我有什么事?”

  微微一笑,透过他的肩膀,望了望他的身后:“不请我进去吗,奥拉西斯?”

  怔。半晌,有些僵硬地后退一步,他轻轻吸了口气:“请进。”

  阿努完全没有料到这位赫梯国公主会在这种时候跑来这个地方找他,在他因为心情郁闷而啃着昆莎的甜饼躺在地上消磨时间的时候。

  他记得就在两个漏计时前才刚刚同她分开,不是吗?

  那女人一进门便没再开口。

  嘴角扬着笑,对着房间四下打量,很仔细,好像刚进卡纳克时的模样。直到一丝不苟地把这不大的屋子里仅有的几件摆设浏览通透,她慢慢踱着步,很快,自顾着在琳的床上躺了下来,歪头看看天花板,然后,若有所思地把目光转向他。

  静,除了计时沙漏的声响,几乎悄无声息。

  阿努把饼罐子悄悄踢到床底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路玛不在,说辞没有准备,阿努的脑袋里空荡荡的一片。

  “王,为什么不到赛拉薇身边来?”见他半天站着不动,赛拉薇眼波流转,微笑着,拍了拍身旁的床沿。十指纤纤,灵巧的软玉一般。

  阿努迟疑了一下,片刻,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依旧搞不清这女人到底想干什么。琳在床上的时候,这床是轮不到它的。

  “王打算这样坐到几时?”眼看着这个貌似英俊而健壮的年轻男子,在坐下后像座雕像一样动也不动一晃便过去三分之一漏计时,赛拉薇忽然间隐隐烦躁起来,这男人是不是远没有外表看上去的那么聪明?

  同样烦躁的还有阿努。

  要它坐的人是她,不想让它继续坐下去的人又是她,她到底想干啥?当下站起身后退一步,站到一旁继续望着她。

  赛拉薇的脸蓦地涨红了。

  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虽然凯姆?特王的高傲和冷漠早有所闻,虽然来之前已经设想了无数种可能……但眼前这位傲慢的王此时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对于自小便被视作安纳托利亚玫瑰的她来说,实在已经无异于一种侮辱。

  不来港口迎接她,可以忍受;见面后时不时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甚至当众将弟弟的信看都不看地退还给她,也可以忍受。毕竟她已经30岁了,毕竟她清楚自己来这里所担负的使命。然而现在这种情形却令她再也无法顾忌自己应表现的涵养,漠视一个已快过了盛放期花般女子的容颜,比让她死还要无法忍受。

  眉头一蹙,声音依旧是温婉轻柔的,动作却似乎已经不再受这被热血冲着大脑的女人所控制:“王,赛拉薇有些话想对你说,可不可以过来一下……”

  直觉意识到不对。还没来得及后退,衣服倏地一紧,惊呼尚未出口,阿努整个身体被那貌似娇弱的公主一把拽着,朝她斜靠在床上的身躯猛地撞了上去!

  “呜……”头撞在雕花床框上,一片金星四溢。视线还没从晕眩中缓和过来,下一瞬,脸已被一双冰冷柔软的手捧在掌心。

  耳朵接触到对方指尖的刹那,阿努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冷颤:“赛……赛……”一吓,名字被彻底忘个精光,张着嘴不知所措地望着赛拉薇通红的颊闪烁的眼,它满脑袋都是耳朵被琳夹住时的苦难:“赛……呜……”

  “王是不是觉得赛拉薇很可笑?”

  声音和表情有点不太对,有点……有点像生气中的琳……可是她为什么要生气……

  “……没有……”

  “那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我没……”

  话音未落,紧闭着的门突然砰地一声被撞开:“阿努!快……”急急的话音,随着匆促的脚步声在进入门内同这幕对峙相撞的一刹那,嘎然而止。

  而阿努却仿佛见到了救星,眼睛一亮,挣扎着从那冰冷微潮的掌心中扭出头,朝着闯入者发出一声哀叫:“路玛!”

  路玛只是朝里迅速扫了一眼,随即跪倒在地:“王,公主,恕臣无理,有急报!”

  “急报?”一声冷哼,阿努只觉得脸上一松,整个身体随之扑倒在床上。眼角瞥见那古怪的女人起身后脸色铁青地快步走到路玛面前,扬手一巴掌,随即,回头朝自己冷冷扫了一眼。

  它觉得脸上森森然一麻。仿佛那一巴掌不是扇在路玛脸上,而是它的脸上。然后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由始至终,没再说一句话。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阿努才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爬了下来,蹭到路玛身旁一蹲,看了看他那半张已经像烙饼一样吹鼓起来的脸。

  路玛的脸色不太好看:“她怎么会在这里?”

  “阿努怎么会知道……”

  “你最好不要有动她的念头,她是王的女人。”

  “阿努从来没有动过她,是她一直在动阿努!”

  “那就好。”

  “什么叫那就好?阿努不可以动她,她动阿努就没有关系??除了琳没有人可以这样捏阿努的脸!哈!没有人……”

  话音未落,一张脸已经被路玛夹在手掌心:“你可以闭嘴了。”

  “好吧!”从他掌心里挣脱出来,阿努没好气地爬到一边,趴在地上开始啃一堆滑落在地的床单。

  路玛站起身,默不作声地看它一会儿,没有同往常一样阻止它的这种动物癖好。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他走到它身边拍了拍它的脖子:“阿努,你叫我该拿你怎么办?”

  继续啃着手里的布,阿努没有理睬他。

  “好了,把头发整一整,跟我走。”

  “去哪里?”停下嘴里的动作,它有些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议事厅。”

  “那是白天才去的地方!”

  “今晚不一样。”

  “阿努不去!”

  “算我求你了,阿努!”直起身望着它警惕而倔强的眸子,路玛笑了,开口,声音透着丝不再掩饰的疲惫:“凯姆?特要出事了……”

  一路急行,从大门到内殿,那些女官侍女被赛拉薇回来后那一脸可怕的神色吓得大气不敢出。从小侍候到大,还没见过她有过这样暴戾的表情。

  直至见到一行泪随着步子从她眼眶里直直地跌落下来,那些试图以静寂来化解她眼中戾气的下人们,这才真正慌了手脚。

  “公主?”

  “公主您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公主??”

  身躯在桌旁站定,抬指剔去眼角的泪珠,赛拉薇回过头,朝身后众人冷冷扫了一眼:“出去。”

  “公主……”

  “都给我出去!!”

  “可是公主……”

  “听公主的话,你们都先出去。”低沉熟悉的话音传入耳膜的霎那,赛拉薇身躯不自禁一震。

  而同时,那些女官和侍女们在看清话音的主人后,低首行了个礼,立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随手,把门带上。

  “西耶鲁……”

  “西耶鲁叩见公主。”单膝下跪,那名身着暗色轻甲的高大男子将目光从赛拉薇惊讶的脸庞上移开,恭敬地垂下头颅。

  “你怎么来了……我记得让你同波瓦一起返回哈图沙什……”安静的语气掩饰不了眼底微微的局促,她别过头,故作冷静地坐了下来。

  “臣是来接公主回去的。”

  “你说什么?”她不解地扫了他一眼。而他干净透彻的眸子,不带一丝开玩笑的迹像。

  “臣说,臣来接公主返回哈图沙什。”

  “曼迩拉提的命令?”

  迟疑片刻,低头:“不,是西耶鲁自己的主张。”

  眉梢轻挑:“为什么?”

  “这里不安全。”

  “不安全?怎么说?”

  “北方吹来不祥的风,凯姆?特即将有难。”

  “呵呵……西耶鲁,你的职业什么时候改为祭司了?没错,最近凯姆?特连日风沙确实很大,不过,那是随尼罗河泛滥而来的南风。”

  “公主,相信我。”

  “我只相信我弟弟的口喻。”

  眼神轻轻一闪,抬起头,他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那么,请公主原谅西耶鲁的无礼。”

  “你要干什么?!”眼见他高大的身躯离自己越来越近,赛拉薇的身体不由自主紧绷起来,站起身后退一步,不期然,撞到了身后冰冷的石柱:“站住!西耶鲁!我要叫人了!”

  “赛拉薇……”一声叹息,烟灰的色泽沉淀眼底幻化作一波温和无奈的柔雾,在那美丽的身躯不安而惶恐地闪向身后石柱的刹那,他抬手扣住了她颤抖的肩膀:“谁让你流泪了,我的公主……”

  有些突兀的话,在这金石般刚毅的男子口中说出,柔和得令她一窒。

  突然之间,本已控制住的泪,顷刻决堤般从眼眶中滚落,以那种无法控制的速度。却不明白,这究竟是因为什么。

  脸庞贴近那宽阔胸膛的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要崩溃了:“西耶鲁!西耶鲁!出去!不要看我!出去!”

  “跟我回去……”没有放手,却在她骤然间疯狂起来的挣扎中将她抱得更紧。这个美丽而任性的女人,他太了解她。

  比谁都骄傲,比谁都怯懦,比谁都懂得保护自己,却又比谁都更容易被攻陷。这朵安纳托利亚高原冰冷之风精心培育出来的玫瑰,即使再年长10岁、20岁……都无法有足够的心理成熟度,去担当曼迩拉提政局中的傀儡。

  “西耶鲁,我是不是已经老了……”

  “你的堂妹,她的女儿都快嫁人了。”

  “真的老了呢……而他年轻得让我妒忌……”似乎有点倦了,不再挣扎,不再抽泣,只是安静地贴在他的胸膛上若有所思般低语,不知道是对着他,还是对着自己:“你们的恭维都是骗人的,安纳托利亚玫瑰永远不会盛开不败,西耶鲁,对不对……”忽然抬起头,隐隐闪烁的目光,一眨不眨望着这男子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希伯来人,你还要这样看我多久?”

  “多久都好……”

  “你又在恭维我,希伯来人,知不知道我已经被你们这些毫无意义的恭维给害惨了……”

  “西耶鲁最不擅长的就是恭维。”

  “那么最不擅长恭维人的西耶鲁将军大人,能不能用你坦率的嘴坦诚地告诉我这个老女人,你现在这样面无表情非常无理地看着你的公主的时候,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想听真话吗,我的公主……”

  “是的。”

  微笑,轻轻拂开她脸上的发丝:“我在想……一直都在想……这样……”低下头,用力覆上她的唇,连同她唇角那抹骄傲的笑。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46楼 发表于: 2008-02-05
~第十五章瘟疫~

 

  从平坦的沙海中显露出来的,似乎是一座废弃了多年之久的金字塔地基。堆砌了四分之一高的塔围巨石已在沙漠干燥的气候中出现了风化的迹象。支离破碎的脚手架沿木梯直通塔底,漆黑的洞,如同一只从黄沙下挣扎而出的巨兽的口。

  地基四周零星散布着一些帐篷和日常用具,看上去时间并不久,扎定帐篷的木桩都是新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看上去应该是被用作临时营地的地方,缺乏人打理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到处散放着破旧的衣料和瓦罐,不见水和食物,亦没有牲口,只有一只野狗在一堆凌乱的废墟中刨啃着,在听到接近的马蹄声后警觉地抖了抖耳,随即叼了样东西扭头离开。

  离开的瞬间,藉着月光展琳看清了它口中的物体,那是半条小小的手臂,连着掌心五指张开,随着它急急的步子,在黑暗中僵硬地颤动。

  奥拉西斯勒停了马,在离开那个营地约莫还有几十步远的距离,展琳纵身跳了下来。

  “不要走远。”

  “就在附近看看。”

  边说着,边四下打量。

  就在距离这儿两道沙丘的地方奥拉西斯说他听到了什么声音,随着距离的接近,连展琳都似乎能从那些一波波袭来的夜风中,隐隐辨别出一些模糊的呻吟。估计是某个遇难的旅行者,在这种地方是常有的事。当下二人毫不迟疑地催马赶了过去。

  只是没有想到,那声音引他们到来的地方,会是这个样子的。

  “喀……”环顾间,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细看,在看清脚下东西的一刹,展琳不自禁后退一步。

  “怎么了,琳?”

  “……是具尸体。”

  一具尚未腐化,但身体已经在阳光的暴晒下发黑僵硬了的尸体。半埋在黄沙中,只留一张扭曲的脸孔和半边身躯袒露在空气中,空洞的眼眶对着天,似乎在无声恐惧和控诉着什么。

  “是不是遇到了强盗的洗劫?”策马在展琳身后停下,端坐于马鞍上,奥拉西斯在夜色中闪烁着荧绿色光泽的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地上的尸体。

  “好像……没有什么外伤和挣扎的迹象。”弯下腰想动手去检查尸体,却立刻被奥拉西斯阻止了。

  “右边帐篷附近有两具,前面的沙里还露出一具,那个地方,”朝更远处一堆废墟深处指了指,“至少有三具。”狼的眼无所谓黑夜与白昼,因此他可以毫不费力地看清楚展琳所无法看清的一切:“小心些,琳,我怕会有什么古怪。”

  “嗯。”应了一声,继续朝前走。

  也怪,刚才一直随风若隐若现的声音,到了这个地方,却反而听不见了……

  “有人吗?”开口叫了一声,在这偌大的空间中,随即被天地侵吞得烟消云散:“有没有人?”

  “有人吗?我进来了?”随手掀开一顶帐篷,立刻被里面猛冲出来的恶臭逼得退了出来。尿屎臭伴着尸臭,里面一具尸体仰天靠坐在破旧的毡子上,手卡着自己的咽喉,嘴大张,仿佛在用力吸着空气中最后一口氧气。

  见鬼,这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脸色泛白,展琳将帐篷合拢,踩着地面的狼藉,一脚高一脚低继续前行:“有人吗?有没有人??”

  “琳!”身后突然响起奥拉西斯的声音,没来得及回头,足踝上突然被一个冰冷粗糙的东西蓦地扣紧。

  急收腿,身躯随即飞快地朝后一纵。落地瞬间,她刚才站立的地方,一顶半倾塌的帐篷边露出的一张苍白憔悴得仿佛骷髅般的脸,直直映入她的眼帘。

  “水……水……”如果不是因为他蠕动的嘴和身躯昭示着他一丝微弱的生命力,展琳几乎以为他是一具僵硬的尸体,以致刚才从他身边错身而过的时候,丝毫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

  他似乎正被一场极严重的病折磨着,四肢严重佝偻变形,嘴唇溃烂,可以从烂开的缝隙中直接窥见里面肿胀的牙龈。同样溃烂着的还有脸和身体上随处可见的红色水疱,最大的有黄豆大小,最小的也有绿豆那么大的个儿,有的集中,有的分散,触目惊心地分布在这男人快被病魔榨干了的身躯上。

  “水……”

  “奥拉西斯!快……”正想让奥拉西斯丢袋水过来,话音未落,那男子突然全身一阵抽搐,片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生命的迹象在他身上迅速消失,就在展琳还僵立原地对着这刚变成尸体的身躯发愣的时候,突然腰部一紧,转瞬,被奥拉西斯扯到了马背上。

  “他死了……”

  “屏住呼吸。”冷冷丢下这句话,他勒转马头扬手狠抽一鞭,一声不吭地逆着风朝远处飞驰而去。

  马不停蹄飞奔将近一公里的路程。

  直到东方隐隐泛出鱼肚白,而四周空旷得连一个沙丘都没有,奥拉西斯这才放缓了马的步子,任它一路缓缓向南继续前行。

  “快百年了,它怎么会卷土重来……”

  “什么东西卷土重来?”沉默至今,满肚子的问题,但他阴沉的脸色让展琳找不到开口的机会。现在见他总算有了愿意交谈的迹象,她立刻趁势追问。

  “你刚才看到的那个人,他身上的病。”

  “那是什么病?”外表看上去,似乎是发于全身的某种疱疹,但好像还伴有发烧的迹象,可能是疱疹化脓后身体出现了炎症。即便这样,应该是种比较严重的皮肤病吧,不是很明白奥拉西斯的脸色为什么会这样难看。

  “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们依然无法准确地给这种病一个合适的名称,正如我们至今没有找到医治它的有效方法。”声音有些沉闷,正如从侧面看上去的,他被晨光拉长的身影:“在那些记录着这种病肆虐于我凯姆?特的文献中,我们把它称之为瘟疫。”

  “瘟疫……”沉默。

  瘟疫,这个词于她并不陌生。在她的印象中,最为深刻的应该就是欧洲中世纪时那场至今为人所动容的,由鼠疫扩散出来的黑死病。当时传播范围之广,速度之快,造成的灾难之严重,许许多多的电影和书籍中都有大量详尽的描写。

  只是直面瘟疫,对于她来说,这是前所未有的第一次。

  “传染性怎么样?”

  “传染速度极快,尤其对于小孩。”

  “但是奥拉西斯,你会不会看错了?我觉得他的症状更类似某种严重的皮肤病。”

  “最初咳嗽,伴低热,当全身出现红色癍痕的时候预示该病已处于第二阶段。咳嗽止,患者开始持续高烧。至第三阶段,全身红癍陆续化脓,溃烂,直至……”感觉环着自己腰的手微微颤了颤,奥拉西斯停下这段不带任何温度的讲演,回头,轻轻扫了她一眼:“闲暇时,我或多或少接触了这一类文献。大致就是如此,当然,我也希望是自己看错。”

  和黑死病症状不同的瘟疫,21世纪任何资料都不见有类似记载的瘟疫……这到底是种什么病,如果埃及曾经爆发过这样可怕的病毒,历史上应该会有记载吧,为什么从来没有看到过……思忖半晌,展琳抬起头:“你刚才说,它百年前爆发过,后来是怎么终止的?”

  “半个国家的代价。”

  “半个国家……”

  “半个国家的人,那些被感染的,怀疑被感染的……全部集中在一个地方……”话音突然停顿。冗长的发遮掩了他侧过头刹那间眼底的神情,手指细微的触感,传递来他身体瞬间的紧绷:“那一场我们无法忘却的灾难,无法磨灭的罪。”

  扬手猛抽一鞭,马吃痛,陡然间加速朝前方狂奔而去:“我们必须加快速度,琳。它回来了,离孟菲斯太近。”

  镀金的墙面浮雕,纯金的镂花靠背椅,一溜直长桌上整齐摆放着黄金的杯子和盛放在黄金托盘里的水果点心……金碧辉煌,穷奢极侈。只是坐在这奢华的殿堂中央,阿努所剩下的惟一感觉,是胆战心惊。

  从窗外一团漆黑到东方蒙蒙泛白,从最初的强烈倦意到现在双腿发麻,它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也不知道这样坐着,还得坐上多久。单看满桌人脸色时冷时热,语气时而沉缓时而激烈的架势,似乎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只是路玛的脸色同边上老宰相一样凝重,重得它连找借口开溜的念头都兴不起来。

  事实上它已经紧张得有些无所是从,因为那些人滔滔不绝的时候,目光都在时不时地瞥向它。进来前路玛嘱咐它尽量少开口,稳稳地坐在这张椅子上安静听着就好。它照做了,可是,这些人的话,他们的眼神,他们的表情,似乎逐渐让它无法再继续保持沉默了。脑袋里反复有个声音在说:“阿努,你至少得表示些什么,看看他们的眼睛,听听他们说的话,继续不吭声,可能吗?”

  可是……说什么呢,没有路玛一字一句事先安排好,那天在赫梯公主面前超水平的表现,其实只是极其幸运的昙花一现。

  “放进来?太可笑了,阿尔特内斯大人,您是否还记得当年那场瘟疫过后留给我凯姆?特的都是些什么?”

  “当年所发生的,你我都未曾亲身经历过,况且,谁都没有办法证实这消息的确凿性。”

  “但北边过来的那些人中确实有类似的症状存在,不是吗?而过去那些日子以来瞒着我们耳目陆续迁徙到底比斯来的贵族们,迁来的原因又是什么?论气候,论通商,北边都比这里要好得多。”

  “但谁都没法证实那种病确实是瘟疫。”

  “谁也不能证明它不是。”

  “但至少普通的病例得有人去给他们看看,他们在外面,一无所有!”

  “您认为城门打开会有怎样的后果?”

  “那您认为不开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脸色微微涨红,在说完这句话后,那名为阿尔特内斯的大臣目光转向眼睛已经有些发直的阿努,恭敬一揖:“请王去城楼一观,如果再继续封闭城门,城内和城外的民众恐怕会……”

  “现在才想到请示王,不觉得太晚了?”出声的人是路玛,一脸漠然,冷冷看着他:“更早的时候,你们做什么去了?”

  “我以为……”

  “什么都靠你以为,大人至王权于何地?”

  “阿尔特内斯只是不希望随便什么区区小事都要惊动王!”

  “那请问大人,这区区小事可曾被您处理妥当了?”

  “……”语塞。

  “再请问大人,当事情还未演变到不可收拾局面的时候您没有及时告之王,亦没有及时解决,而现在演变成这个地步,才带着这一堆麻烦跑来惊动王,您认为这就是您对王的尊重了?”

  “路玛,王还未曾说些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来质疑都统大人!”

  眼神轻轻一闪,路玛垂下头,朝阿努扫了一眼:“路玛越矩了,各位大人继续。”

  阿努随即轻轻咳嗽了一声。

  气氛逐渐升温的大厅内顿时静了下来,目光的焦点从路玛身上移开,所有的视线不约而同集中到了他们这位沉默至今的“法老王”身上。

  半晌……

  “法老王”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对着他们微一点头:“继续。”

  失望。却并不敢表示在脸上。

  大厅陷入一种有些凝固的僵窒状态,每个人都沉默着,为了各自心中所想,也为了这平时听完了禀报便立刻将事情清晰而条理地归纳出来,一一剖析,再一一责令众人如何应对及说出其想法和见解的年轻王者,今天异常的少语与漠然。

  难道孟菲斯城内突发的大规模不知名病症,和那些从孟菲斯躲避到这里,遭到阻拦后逐渐开始在城外闹事的民众,连他都感到无措了?

  突如其来的强烈不安。当首脑停止了运转,四肢所能做的,惟有混乱。

  不知过了多久……

  “王……您认为……城门究竟该开还是不开……”

  阿努的头皮一阵发麻。好容易等到有人打破僵局,没想到一开口,问的就是自己。怎么回答,路玛再三警告过,一旦有人要自己做出选择和处理,无论用什么方式,都得保持沉默。他说他自会处理,但问题是,眼前的状况,恐怕连他都没有办法帮到自己。

  思忖间,目光朝路玛扫了一眼。

  他垂首坐着,视线对着桌面,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有些呆滞。

  看来,连个暗示都没法从他那里得到了。用力喝了口水,它嘴巴张了张,硬着头皮把目光转向那名提问者。

  却在开口前的一瞬,一道声音冷冷插了进来,及时解脱了它举步维艰的状态:“王,臣有一句话想说。”

  “说。”

  “不论这次在孟菲斯爆发的疾病究竟是哪种病,照现在这么多人大举迁徙过来,想必那里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虽然把他们全部拒绝在城外的表现确实不尽人情,但臣以为,与其冒着同孟菲斯一样境遇的风险,不如再观察一阵,等彻底弄清楚了病症,以及城外那些人中有多少是健康的,多少是已经病倒的,再做决定也不迟。”

  听上去似乎有点道理,正琢磨着想要点头,冷不防前边又一道声音突兀插了进来:“那些人只是想见一眼俄塞利斯大人。”

  这句话一出,周围再次静了下来。

  “他们想见俄塞利斯?”联想到琳和奥拉西斯正在寻找他的途中,阿努的目光闪了闪:“为什么?”

  “继承了天狼之眼的大神官拥有为自己国家祈福祛灾的能力,他们只要他开坛,祭祀神石天狼之眼。”

  “阿布拉辛托,你难道忘了,神石不是想请就能请出来的,违背它的意愿将它请出,只会给我凯姆?特带来更大的灾难。”开口的是老宰相阿赫拉谢普,坐在阿努身旁沉默了许久,直到现在,他才掂量着,缓缓开口。

  “阿布拉辛托明白,但如果孟菲斯的疫情真的严重到无法收拾的地步,阿布拉辛托认为,该冒险的,还是得冒险一试,如果神官大人和王同意的话。”

  “但俄塞利斯大人并不在底比斯。”

  “孟菲斯的地方都统拒绝他们拜见俄塞利斯大人的请求,也是造成他们蜂拥至底比斯的原因之一。”

  “为什么要拒绝……”一旁路玛忽然轻声开口,目光依旧对着桌面,不知道究竟是对着众人,还是一个人自言自语。

  没有理会他的话,阿布拉辛托目光转向阿努:“王,所以他们汇集在底比斯城外,就是为了能求见王一面。”

  “见王?”

  “是,见王。因为全凯姆?特能够开祭天狼之眼的,除了它选定的大神官,还有一个人,那便是本国现任的王。”

  语出,全场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阿努身上,期待的,不安的,焦躁的,烦恼的,犹疑的,等待的……那一刻,它突然无措到想吐。

  城门,开还是不开……

  民众,见还是不见……

  祭祀,办还是不办……

  王……王……怎么办……怎么办……王……王……无数的目光,无数的询问,在这一瞬铺天盖地化作这几个字眼,朝着阿努失魂落魄的大脑中蜂拥而来。

  胃疼得厉害,和此时的大脑一样,混乱,刺痛……

  受不了,它真的受不了了,不堪负荷的负担,它不是奥拉西斯,不是王,不是凯姆?特的主宰啊!

  逃……想逃……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不管了……去它的凯姆?特,去它的疾病,去它的选择,去它的责任……这一切和它无关,它只是一头狼,一头狼,一头狼!!!

  蓦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撞得身前的桌子一阵颤抖。随后在众人由茫然到惊讶的目光下,阿努一声低吼,扭身撞开椅子,朝着大厅深处的某个角落没头没脑地奔了过去。

  “王?”

  “王?!”

  “王您怎么了??!”

  “王!”

  各种各样的声音在耳边模糊成一片。不加理睬,跌倒,爬起来,爬到离自己最近的角落,阿努捧着自己的头,浑身颤抖着,在这点黑暗中缩作一团。

  “王……”

  “王!!”

  “王怎么了,王!”

  “快来人!快来人!王晕倒了!!”

  晕倒了?它不知道,没有任何感觉,只有头痛欲裂。然后,在那些渐渐模糊的声音中,忽然一道沙哑而奇特的嗓音,若隐若现搀杂其间,在它耳旁低低响起:“……阿努……阿努比斯……我的神……阿努比斯……契约……契约……”

  幻觉?

  “……阿努比斯……我的神……契约……”

  “契……约……”紧闭着眼,它轻轻重复了一遍。

  忽然,它的眼睛睁开了,在感觉到有人将它肩膀紧紧抓住的瞬间。

  抓着它肩膀的路玛一怔。

  他看到这只紧张到昏迷的狼眼睛睁开的霎那,似乎有一丝奇特的绿光由眼底悄然划过,在接触到自己焦急凝视着它目光的一刹。随后目光缓缓朝四周扫了一圈,低头,若有所思地绽出抹淡淡的笑:“路玛,请出天狼守护,我们开坛祭祀。”

  天狼守护,历代侍奉神石天狼之眼的大神官手中所握的权杖,因其造型为鹰与眼镜蛇这两样凯姆?特圣兽以守护的姿态依托镶嵌着天狼之眼,而被人尊称为天狼守护。

  这把黄金雕刻而成的权杖,是仅次于天狼之眼而轻易不在人前现身的圣物,就连路玛也只有在为数不多的日子里,才能见到那位苍白美丽得不似凡人的大神官带着它出现。

  所以当他从阿努微笑着的口中听到这字眼的一瞬,大脑里突然间就被抽空了。

  阿努怎么可能知道天狼守护?

  阿努怎么可能知道,天狼守护是祭祀天狼之眼所用的圣物?

  但当时当地,并不允许他有任何诧异的表现和迟疑:“是,王,明天路玛就派人……”

  “现在。”话音未落,已起身推开众人的搀扶,径自朝原来座位走去的阿努轻声说道。似乎感觉到身后人因自己这句话而出现短暂的沉默,它回过头,对着一言不发望着自己的路玛扫了一眼:“我说现在。”

  一股血气骤然间由急速跳动的心脏涌向大脑,意识到身周闪烁的目光,路玛轻吸了口气,点点头:“是,臣这就派人去取。”

  转身正要离开,冷不防,耳旁再次传来阿努淡淡的声音:“你要去哪儿?”

  “为王取天狼守护。”

  “取东西,随便叫个人就行,是不是,诸位?”目光朝四周轻扫一圈,在接触到每个人都因此而低下的头颅后,满意地一笑:“所以,阿赫拉谢普,烦劳你替路玛走一遭,为我把天狼守护取来。”

  “这……”略一迟疑,老宰相随即起身离开自己的位子:“是,老臣这就去取。”

  等阿赫拉谢普略带蹒跚的脚步声离开,回头,再次望向那脸色已经由赤红,逐渐恢复到正常的路玛,点了点身旁的空椅:“路玛,还站着干什么?坐。”

  “……是。”带着满腹的疑惑,路玛应了一声,走到阿努身旁坐下。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它的脸,却不知道是因为光线,还是它昏迷又清醒后的态度突然之间的反常,他隐隐觉得,这头平素贪吃胆小的狼此时隐在忽闪的火把和阴影交替下的脸,和平时的它似乎不太一样了……

  一种突然之间高贵起来的姿态,却又完全不同于奥拉西斯本人的气质……这头狼,它究竟怎么了……

  “我们刚才说到哪里,阿尔特内斯?”

  “回王,说到从南边过来的民众聚集在城门,想见到王,也期望王能够请出天狼之眼祭祀,以消除困扰着他们的疾病。”

  “是的,那么……”

  “王!恕臣直言,天狼之眼请出的时间有限制,不到时间擅自请出,会遭到天狼之眼的惩罚。”

  目光朝边上轻轻一瞥:“哦?听上去,似乎有点道理……”

  “可如果孟菲斯内爆发的当真是传说中的瘟疫,不请天狼之眼消除,恐怕会秧及整个底比斯!”

  “阿尔特内斯将军说得有理……”

  “遭到天狼之眼惩罚的代价是亡国!”

  “瘟疫带来的灾祸不亚于亡国!”

  “但谁能证明他们得的病就是百年前那场突然爆发又突然消失的瘟疫,或许那只是个传说!”

  “荒谬!难道当真要等到灾情扩散至整个凯姆?特的时候,大人您才甘心?!”

  “难道非要惹恼了天狼之眼,大人您才满意?!”

  “你……”

  争执,片刻间因两派人所执的不同见解而一片舌战,又因老宰相不在当场,法老王亦似乎没有阻止的意识,逐渐变得不可收拾,余下那些说话没有太多分量的官员,一声不吭地坐在一旁,惶惶然看着两边。

  路玛见到阿努的嘴角轻轻扬了扬,透过窗,径自望着南方的天空,却不知道它究竟在笑着什么。直到过了半晌,那争执声已越演越烈,才见它低下头,含笑,点了点桌子:“这么你一言,我一语,我究竟该听谁的?”

  声音不大,却在他抬头用目光轻扫间,整个大厅蓦地便安静了下来。

  似乎有些享受于这种沉寂的感觉,阿努微微眯起眼,仰身靠在柔软的椅背上:“很吵啊,不过你们也很愚蠢。”

  一片沉默。

  “我已命宰相去取天狼守护,代表我已做了决定,而我做出的决定……”眼睛倏然张开,一丝细不可辨的绿光自眼底闪现,它微笑着的神情,忽然一敛:“又是谁能靠几句简单的蠢话便能让我改变的?”

  无语。

  阿尔特内斯一派不动声色,反对派欲言又止。

  一切尽收眼底,阿努回过头,朝身旁脸色铁青的路玛瞥上一眼。忽而越过他的肩朝他身后笑了笑:“宰相大人,回来了?”

  “是。”恭恭敬敬捧着手中在火把照耀下流光溢彩的黄金权杖,老宰相阿赫拉谢普来到阿努身旁双膝跪地,将权杖呈递到它的面前:“天狼守护,请王迎接。”

  话音未落,周围的人一同起身,朝着阿努和天狼守护的方向,齐齐跪了下来,包括一脸挣扎,却最终在周围纷纷倒地的身影中发出一声叹息的路玛。

  阿努并未立刻接过权杖。细细打量着它修长的身形在阿赫拉谢普手中发出的熠熠光辉,片刻,目光集中在杖端被数枚红宝石环绕着的一个椭圆形凹槽,眉心轻轻一拧:“天狼之眼,它在哪里?”

  宰相愣了愣。半晌,小心翼翼抬起头,轻声道:“王莫非忘了,当初先王逝世后,按俄塞利斯大人的吩咐,已经把它同先王的身体葬在了一起……”

  “哦。”眼神闪了闪。意识到路玛投向自己的目光,它朝他微微一笑:“路玛,自从琳的事情过后,父王的坟是由你来经手修缮的吧?”

  直直望着它的目光,路玛反复隐忍过后,低下头:“是。”

  “把天狼之眼带来,明天。”

  “可是……”

  “没有可是。”

  “……是。”

  笑,起身,抬指拍了拍桌子:“好了,阿尔特内斯,通知城外的民众,两天后开启城门,请他们一同观看我祭祀天狼之眼的仪式。”

  “是!”

  “不可以!”脱口而出的,是路玛。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在听到它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这头蠢狼,它到底想怎么样?为所欲为地装模作样了一通后,居然随性到想打开城门,把不知道是不是带有瘟疫的人放进城内,难不成想弄得天下大乱??它真的是阿努??真的是那头胆小到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把它吓住的阿努?!

  “不可以……”转身慢慢踱到他身旁,阿努低下头,静静地望着他:“路玛,你在对谁说不可以?”

  “对阿尔特内斯大人,也是对您。”

  “你在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王说话?”

  “路玛只是希望王能够明白现在所处的立场。”

  “你太放肆了。”

  “请王收回刚才所说的话。”

  “或许是我曾经对你太放纵了。”

  “请王收回刚才所说的话!”

  眼神轻轻一闪,抬手捏住路玛因愤然而苍白了的下颌,阿努退后半步,绽开一张快乐的笑脸:“来人,把这放肆的孩子带出去,让他明白一下,口里称着王,对王该用怎样的态度?!”

  “你是不是疯了!!!”再也无所谓周遭有多少人在场,在身后侍卫还没来得及出手的一刹,路玛蓦然起身,猛地出手卡住它高傲的脖颈:“别太忘形!!”

  眼底没有一丝波澜,侧眸瞥向边上僵立在原地的侍卫,它笑着叹了口气,抬手一挥,也没见它有更大的举动,便见路玛整个人仿佛被某种巨大的力量轰然间推挤着,电光火石般撞到了身后的石柱上。

  闷哼,倒地。

  阿努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抬头望向那些惊呆了的侍卫,再次微微一笑:“带他下去。”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47楼 发表于: 2008-02-05
~第十六章觉醒~

 

  如果想要了解一个逝去的文明曾有的规模,你可以试着用你的眼睛去丈量那被岁月遗留给我们的,尚未磨灭殆尽的废墟痕迹。

  如果想要了解一个逝去的文明曾有的瑰丽,那么在浏览了诸多有关的资料和文献后,或许你更渴望能够拥有一台时光机器,带着你,飞到那些再也回不去的世纪。

  很多美丽不是靠联想便可以构筑,很多面目不是靠笔墨便可以描绘。

  孟菲斯,包围在尼罗河畔绿色棕榈之海中央的一片银白色都城中。

  位于古埃及以北,拥有地中海独特怡人的气候,虽然已不再拥有作为埃及首都时期鼎盛的辉煌,却始终保存着更多年代前所遗留的文化底蕴,因着周遭那些若隐若现于沙漠氤氲气流中的金字塔,因着沉默凝视远方,那座高傲而俊美的狮身人面像……

  从某种意义来说,底比斯到孟菲斯,完成的不仅仅是全程750公里路程的穿越,它更像是新王朝至中王朝,一种时空的交替。

  身下的骏马忽然一阵颠簸,随即,奔跑的速度慢慢降了下来。

  马是好马,适应沙漠的路途,个子比普通的马要矮,但相对敦实,蹄子阔平,脚腱极其柔韧,耐疲劳是普通马的两倍,为亚述战马的杂交品种。但即便是这样的马,在历经一天一夜不停不歇的奔波后,也终于垮了。

  奥拉西斯没有继续催赶它,任它放缓了步子,喘息着在业已成形的土路上前行。路是被无数年来途径商旅或平民踏出来的,相对于之前的沙漠平原,路面已经清晰了很多,蜿蜒一线通向远处隐约的城楼,两旁交错出数道分支,连接着散于尼罗河畔的村落小镇。

  一路行来,展琳忽然觉得这地方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抬头看看奥拉西斯的背影,而他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不动声色地四下环顾,只在一双暗绿色的眸子里,悄然闪烁出一层不安。

  不为别的,只为这一路上四周太过安静。

  可以容纳数百人口的小镇,简陋,古朴。一块土一片石都烙刻着一代又一代人们居住在这里的浓重的生活气息和痕迹。几乎触目而觉那半掩着麻布帘子的窗洞背后主妇的絮叨,孩子的啼哭吵闹……随便一个弯口都会让人觉得,似乎随时会有人从那转角处突兀出现,或牵着头慵懒的骆驼,或头顶着装满蔬果的藤筐……可是,什么都没有。这个在古埃及领地随处可见的普通小镇上,竟然安静得听不到一点人声,甚至,连牲口的声音也听不到。充斥在耳边惟一的音响是身下的马蹄声,还有镇里惟一一条从尼罗河口引进的水渠,流淌间发出的潺潺音响。

  不是种植或收割的季节,镇子里的人,大白天都跑到哪里去了……

  疑惑间,扑面而来一阵风,将路旁一间土屋的板门轻轻吹开。

  门是虚掩着的,随着光线从门洞的渗入,依稀一片凌乱和冰凉,自那间幽黑简陋的屋舍内呈现在两人的眼前。一地破碎的瓦罐,一地打着转的碎沙。

  直觉感受到,奥拉西斯的身躯微微一滞。

  没有吭声,一双眼若有所思地在每户人家门前挨间扫过,突然嘴里发出一阵短促的低咒,眉心一拧,扬鞭便朝马臀狠狠抽下!

  “怎么了?!”几乎被惊跳而起的马颠下背去,展琳一把抓住他的腰,急急问了一句。

  “比我想像的要糟,本以为那群人是在路途上遭到的感染,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他们都是从这里逃出去的?”

  “十有八九。凯姆?特人生性安逸,不到万不得以,轻易不会举家迁徙。”

  “那么城里……”

  “嗬!!”

  一路疾驰,胯下坐骑超负荷的速度已经快到极限。马嘴喷出的白沫随气流飞溅在展琳的腿上,混合着淡淡的粉色。

  奥拉西斯通常是安静而内敛的一个人,但这样的人一旦情绪失控,却亦不是个能轻易让他稳定下来的人。

  他情绪上的失控,表现在手里的鞭子上。

  虽然长发下那双暗绿色的眸依旧沉静漠然,手里的软鞭却已在马臀上拉出了一道又一道鲜血。而展琳却无法出声去制止他那一下下近乎暴戾的举动,惟有紧紧抱着他的身体,在颠簸的马背上注视着远处那座逐渐清晰起来的城池。

  空气随目标的接近而变得有点糟糕。

  不单是正午日头在这沙漠之城烘焙出的闷热气息,也不是因为地中海吹来的,透着那么一点点凉意的咸腥的气息。

  更多的,是种难以用言语去描述的腐败的味道,死亡的味道。

  路面已不再像之前经过时那么干净,沿途可以看见不少破旧的麻布,裹着一具具僵硬发黑的尸体,在阳光直射下露头露脚地散堆在空旷的地面上。有的还算有个坑,有的三五作堆被烧焦成一团。而更多的,是就那样赤裸着被随便丢弃在地,头因直击地面而开裂,扭曲了尸体本就已扭曲的脸面……一切,足见当时负责处理尸体的人,已到了多么恐慌的地步。

  “……奥拉西斯,你得有个心理准备……”不想说,但不得不说。

  如预期所料,这个沉默的男子依旧没有对她的话有所反应,展琳也无所谓,趁着马因为地面的障碍速度有所缓解,她用布条在脸上缠了两圈。虽然不一定能对病毒的侵入管用,但用总该比不用好上一点。缠完了自己,剩下点布想给奥拉西斯也缠上,却被他一声不吭地避开了。这个性格多变的男人,当他心情好时,让人感觉像个温和体贴的大哥,而他心情差时,会让人觉得像个倔强任性的孩子。

  “我的无能毁了它。”

  长时间的静默。就在孟菲斯精美却空无一人的城门跳入展琳眼帘的一刹,奥拉西斯突然间的开口,倒令她不自觉地惊了惊。

  本以为,进入城门之前,他是不会开口的。

  声音有点僵硬,如同他一阵震颤后,此时瞬间挺直而僵硬的身躯。

  展琳迟疑了一下:“什么?”

  “城死了。孟菲斯死了。”

  确实,孟菲斯死了,虽然这座被高大的城墙所围绕的美丽城市,远看依旧在阳光下折射着簇新华贵的光芒。

  其实只剩下一具华贵的躯壳,包裹着一副早已腐烂的内脏。

  城门口不见巡逻的士兵,有的只有一些来不及处理的尸体,有的蜷缩在地,有的依着城门,手朝上做出一种试图朝上爬去的姿态……

  雕刻着阿蒙神像的狭长铜门敞开着,曲线优美的轮廓,一半连接着城门,一半倾倒向城外,上面有火烧灼过的痕迹,还黏连着一些几乎不成样子的、焦黑色的人形。

  “奥拉西斯,它是场灾难。”轻轻按住他的肩,试图转移开他对城中鬼蜮般景象的注意,但并不成功。他几乎一点不漏地注视着沿途的一切,带着某种强迫的性质,即使他的唇角因颤抖而绽出了里面雪白的牙齿。

  “没有相当的时间,它不会变成这个样子。”突然勒停了马,在那个厚实高大,却有着极细腻线条的狭长大门中央:“我的后知和自信毁了它。”

  话音未落,人已跳下马背,自顾着,走向城内空无一人的街道。四下游走的风卷起他冗长的发,散散乱乱,纠葛着他冰冷的眼,闪烁出一种异样的光。

  “时间……”从地上拾起一只破碎的花瓶,色彩斑斓的躯壳和窑火里精心烘焙而出的细腻光泽,无一不张显着它原有的身价和尊贵。而它现在只余半个身体和几个小巧的环扣在奥拉西斯掌心,其余的,不知道碎成了什么样,同地面任何一块卑微的碎石和沙砾沉睡在一起:“杀死整个城市的时间,而我竟一无所知……”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展琳没有开口。惟有默不作声地追随着他看似漫无目的的步伐,倾听着他时断时续的话。

  及至走进宽阔的广场,踩着脚底碎裂的地面,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广场上还留着不少没来得及收走的摊位,中央一口巨型喷泉,在开放得异常鲜艳的花朵和四周黑色骨骼般巨大建筑残骸的映衬下,孤零零喷射着一波波晶莹的水花。花坛旁匐倒着一具尸体,半个身体没在池子里,显然是因为口渴想弄些水喝,却最终因为身体的虚弱而淹死在这不到半人高的池中。边上蹲着只毛色花白的杂交犬,满身的红色疙瘩,拖着一副瘦骨嶙峋的身子,含着尸体的手臂一点一点啃噬……

  意识到奥拉西斯的视线,它抬起头慢吞吞看了他一眼,甩甩尾巴似乎想站起身,随即嘴巴大张,吃力地发出一阵喘息。有点像哮喘病人的咳嗽,很快速,很短促。然后四肢猛地抽搐了一阵,伴着嘴角慢慢溢出的粉红色泡沫,一声不吭跌倒在地上。

  奥拉西斯眼底突然绽出一丝蓝光。

  展琳没来由打了个冷战,不假思索地跳下马背,她小跑着来到奥拉西斯身旁:“奥拉西斯,我们……”

  话还没说完,他人已在几步间跨上了马背。

  “奥拉西斯?!”

  没有回应,甚至没有朝她的方向看上一眼,他突然间手起鞭落,策马朝日头逐渐偏西的方向急速飞奔!

  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追踪一个人,比想像中要艰难。

  追着马蹄刨出的尘沙跑了一阵子,展琳很快发现自己已经在周围这些风格雷同的建筑群中迷失了方向。沿花岗石砌成的小道穿梭,周围的店铺和屋舍鳞次栉比,往往分明看准了方位,几个弯拐过后,便丧气地发现自己又绕回了原地。最后眼前终于豁然开朗,以为找到了路,快走几步后颓然意识到,她不过是从广场与民居相连的西入口,辗转绕到了与市集相连的北入口。

  地面随阳光的西斜,开始蒸腾出更为浓烈的热量和气息,感觉汗水小虫般在背脊上蜿蜒,她忍不住把脸上透湿的布条扯开,用力吸了口腥腐,但应该还算干净的空气。舌头有点发腻,水池就在附近,但没法喝,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晶莹的液体从公羊雕像的口中淌出,淅淅沥沥,撒在那具被池水泡得发白的尸体上。

  真是个我行我素的混蛋……忽然有点烦躁,在周遭一片让人发慌的寂静中。抬脚朝边上的石礅踢了一脚,被火烤得半黑的石礅应声而落,连带着后面半堵墙壁的残骸,散了架般由上面坍塌下来。

  轰然倒地,最近的石块,离她不过几公分远的距离。

  苦笑,抹了抹汗,展琳朝四周目光所能触及到的地方细细扫了一遍,解下包裹丢到地上,靠着那堆碎石坐了下来。

  然后看到一双眼睛。

  横在地面直勾勾对着她的方向,一张嘴半张着,不时几只浑身油亮的苍蝇从半边腐烂的脸颊进进出出,忙碌不停地繁衍着后代。而仅仅距离它们“巢穴”不到两公分的距离,那干瘦细长的脖子上,一圈被玛瑙、血玉、光玉髓、紫晶等等昂贵珠宝点缀而成的项圈,在阳光下闪烁着异常耀眼的绚丽和生机。

  收回视线,展琳低头揉了揉眼睛。眼睛有点刺痛,不知道是因为这地方强烈的光线,还是包裹在周围那些干燥熏臭的空气。

  再次抬起头,是因为耳旁由远至近的马蹄声。

  很快,一片阴影随着马蹄声近至面前,遮挡住头顶无比活跃的光线。于是展琳得以看清那个一声不响丢下自己独自离去的男子,此时逆着光端坐在马背上,一双暗绿色眸子,静静地望着自己。

  嘴角咧了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见他忽然低头从斗篷中取出什么东西,朝自己丢了过来。

  忙不迭伸手接住,有点沉,抱进怀里一阵晃荡,是一皮囊的水。不等把它放到地上,又一样东西从他手里飞了过来。接住,轻了许多,荷叶包裹着的囊里一阵扑面而来的麦子香。

  咽了咽唾沫,闻着香胃里开始鼓捣起来的展琳把两包东西小心地放到地上。正仰着头等他再变出什么东西来,他已翻身下马,一声不吭地把缰绳丢到一边,松开斗篷就地一躺,没有任何预警地,把头枕在了她平搁在地的腿上。

  发丝与紧绷的牛仔裤摩挲而出的感觉,细细的麻痒……展琳身子僵了僵:“奥拉西斯……”

  “他被带走了。”声音有些干涩,但很平静。

  “谁?”

  “让我睡会儿。”

  “谁把谁带走了?”

  沉默。

  “奥拉西斯?”

  依旧沉默。

  “你……”

  还想继续追问,瞥见他安静得像只单纯的兽般的睡脸,她住了口。

  抬手撸了撸他的发,他的身体不知为什么忽然轻轻抽搐了一下,手臂从身侧垂了下来,嚓的一声轻响,一卷羊皮纸从他掌心滑落到她脚下。

  身体不能动,展琳眯起眼在那张被风吹得平摊开来的纸上瞄了两眼。上面密密麻麻画满了各种符号,像是埃及文字,但又是从根本上违背了埃及象形文字传统的文字……简单,凌乱,潦草,像个孩子的涂鸦。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自己的确一个字都看不懂,甚至,不知道自己看的方向究竟是正还是反。

  研究了半晌,没有任何结果,倒是眼皮逐渐沉了起来。轻轻打了个呵欠,不再理会那张逐渐被风吹离的纸,她慢慢合上了眼睛。

  “阻碍……最近能感觉到某种未知的力量干扰着我的心眼,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它割断了我对彼方无止境的寻索。一度我看见一些黑色的东西盘旋在孟菲斯上空,现在它没有了,但它并没有消失,我明白,只是我看不到。如果这就是她的咒,那么,她必然已经醒了,俄塞利斯心盲的一天便是她苏醒的一天,带着同黑暗之神的契约……我不敢肯定,什么都看不见。他们支走了姆,我心里很乱……或许我们终究必须随命运的牵引走到那一步,不管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奥拉西斯,企求神能让你看见我今天写下的这些话,在一切还能够挽回的时候。失去的是种因果,那是父王和她之间未了断的恩怨,我尽力了,但,恐怕无法继续阻止。我希望那姑娘还在你身边,别忘了我离开底比斯前对你说的那些话,她是破命之人。不管信与不信,如果看到一种毁灭,我想你必然不会再嘲笑我的预言,是不是,我的弟弟……他们又来了,那些赫梯人,我不知道他们频繁到来的原因,但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混乱……不知所云……就此……’

  天狼之眼并不在阿普雷迪三世的棺殓内。

  这消息传达到阿努耳中的时候,它正一身盛装坐在太阳殿顶层的窗台上,咬着椰枣居高临下地望着被阻隔在城墙外,那些蚂蚁般大小随火把跳动而躁动不安的人群。

  一切似乎在意料之中。当阿尔特内斯小心翼翼地把话禀报完后,它并没有表现出太大反应,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手中的权杖,反手点地,用雄鹰尖锐的喙在地板上画出一道白线:“确定都搜查仔细了?”

  “是的,王。”

  “中途有没有可能被别人……”

  “王,棺殓在墓室被破开封印后马上就通过地道转进了王宫内,当时王也在场,根本不可能有经他人手的机会。”

  “这样……”沉吟着,目光重新转向窗外,片刻:“替我传话,全国通缉那个名叫琳的女孩。至于长相特征,我想就不需要我再同你们说了吧?”

  “……”怔了怔,阿尔特内斯抬起头犹疑着朝自己的“王”看了一眼:“她……”

  “她被困在墓中的时候谁都不知道她干了些什么,是不是?”

  “是。”

  “谁都不清楚她的来历,是不是?”

  “是……”

  “她莫名失踪了,从坟墓中出来之后,是不是?”

  “是。”

  “那么……”侧眸,杖尖在地面一个旋转,拉出道清脆的呻吟,苍白了阿尔特内斯的脸:“还不去?”

  “是!”

  直待那胆战心惊的男子急急的步伐声消失在门外走廊,阿努阴沉下来的脸,忽尔笑了,眼波流动,折着层荧绿色的光,对着远处城门的方向:“这么久没见,有点想你了呢,琳……”

  城门开了。

  午夜,第十二个漏计时。

  城外困顿已久的人群顷刻间潮水般涌了进来,高举火把,大声喧哗着,拥挤着,同城内的人和火把融合在一起,隐隐掺杂着孩子的哭喊,病者的呻吟……朝太阳殿祭台的方向蜂涌而来。

  它听到身后十多步远,那个被一层厚重的帷幔隔断的地方,传来一阵模糊的声音。

  嘴角轻扬:“怎么,后悔了?”

  帷幔背后一片沉默。

  “这么看来是不后悔了?”

  依旧沉默。

  阿努不以为意。一个转身在窗台坐正,扬起手中的权杖,直指向北方被火光映亮的天空,笑着,像个快乐的孩子:“看,她来了,虽然行动还是和圣战时一样的迟缓。嘿!赛可美特赛可美特的意思是“有力量的”。这位女神的中心崇拜地是孟菲斯,她是普塔的妻子。她被认为有着明显的“拉”神的愤怒的眼睛,是太阳神“拉”的敌人的摧毁者。这位嗜血的女神被认为是负责瘟疫和灾难的神,她知道如何杀人也知道如何救人。她组建了最早的医生和诊所组织。!亲爱的!我在这里!”

  天空除了几丝暗色的云彩,空无一物。

  仿佛一阵风吹过,帷幔忽然一阵颤抖。但窗口无风。

  随即里面突然传出一阵沙哑而含糊的声音,一种太久没有开口,等好容易开出口的时候,嗓子已经腐烂般的声音。急促,压抑。

  片刻,突然静止。

  阿努没有回头。

  死了吧,或许。总之,她也早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让她继续挥霍了,在同自己定下那样的契约之后。

  眼神慢慢转冷,目光依旧对着北方空无一物的暗紫色天空。阿努收回权杖,轻轻在掌心打了个旋:“我回来了,俄塞利斯。”眼底倏然闪出道亮绿光芒,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那把华丽的黄金杖顶端镶嵌的红宝石,突然涌出一团火焰般浓烈的光彩:“好好看看,你和神对抗的后果。”

  “王,”门外轻轻传来祭司的声音,“一切都准备好了,但是天狼之眼……”

  绿光在眸中一闪即逝,转身跃下窗台,抬起头时,一张脸已是笑意昂然:“没有天狼之眼,一样能够举行祭祀,去,告诉他们,准备开始。”

  “是!”

  展琳是被半夜的寒冷冻醒的,一阵接一阵的风,吹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缩。

  手指下意识想抓些什么能够取暖的东西,却只探到一把沙,蹙眉,因着突然脸上有种被监视的感觉,冷冷的,刺得眉心有些发麻。

  眼睛蓦地张开。

  “醒了?”若有所思的视线在接触到她目光的刹那并没有移开,反而顺着她因诧异而有些收紧的瞳孔,无声无息滑入那还来不及设防的眼底:“你很累。”

  “奥拉西斯……”轻轻松了口气,蜷起有些发麻的腿,她抬手耙了耙自己微乱的发:“你在那里干什么?”

  背对月光悠然倚着一堵断裂的石墙而立,如果不仔细看,会以为他是依附于墙角某座孤独的雕塑。

  “如果累就回去吧。”月光折射着他的轮廓,安静而模糊,就如同他此刻的声音。

  展琳想她是不是听错了些什么,蹙了蹙眉:“你说什么?”

  “如果累,就回去。继续留在这里,只会更累。”

  “回去?回哪儿?”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沉默。片刻,脚步声起,他修长的身影从断墙阴影里慢慢踱出,对着展琳的方向:“告诉他我不需要靠一个女人来帮我改变什么。”抬起头,于是展琳看清了他的脸。异样的沉静,异样的漠然,如同他眼底的光,北冰洋天空般冷洌的蓝:“告诉他我从未后悔。”

  可是他到底在同自己说些什么,不懂。

  “告诉他,时间和生死,我不在乎。”

  “……我不知道是我的理解力有问题,还是你的表达方式有点问题,奥拉西斯,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但我无法漠视一切因我而灰飞湮灭。”脚步顿住,在离开展琳不到一步之遥的距离。忽然觉得他的表情有种说不清的熟悉,当他俯下身,抬指轻轻划过她发丝的一瞬:“我想……他错了。”

  那一瞬间她打赌在他湛蓝色的眸子里看到了某些奇特的东西——

  一个女子的身影,一群飞舞在烈火上空的鹰……错觉吗……刹那之间,稍纵即逝。

  头突然有些晕旋,她忍不住闭了闭眼睛。耳旁忽然吹来一阵淡淡的热气,伴着他有点低哑的嗓音忽然将她紧紧包围,又在将近碰触到她的霎那,迅速后退:“也许……我们该选择放弃。”

  睁开眼,奥拉西斯的身影依旧立于一步开外。刚才瞬间的接近,或许,仅仅是错觉而已。

  “女人,”她看见他微笑,在轻轻扬起头的一霎,“你爱过我吗?”

  “……”她愣。刚想直立起来的身躯再次重重滑坐了下去,张了张嘴,半晌,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而他嘴角的笑意更甚,带着某种淡淡的嘲弄,一步步后退,一点点模糊:“类似的问题你永远都能给我类似的答案,我累了,琳,你呢?”

  “累了不如休息一下。”望着他凝视自己的眼,不知道为什么,展琳忽然觉得自己手心有点发凉:“至少到天亮后,我们再继续这个话题,好不好,奥拉西斯……”

  他没有回答。脸部轮廓再次被夜色所吞没,只有那一双冰蓝色的眼,无声刺破黑夜,尖锐提醒着展琳,他始终没有从她局促起来的眼中移开过他的视线。

  她的心脏突然感到些微的抽搐,不知道是因为当时当地的气氛,还是他比话语更为令人无法琢磨的眼神。他到底是怎么了,从他突然跑走又突然回到自己身边之后,似乎有些什么变得不太一样了……

  然后便见他仰起头。

  风吹得他的发很乱,像头疲倦的雄狮。抬手按住,吸气,毋宁说是一声细不可辨的叹息,她听见他开口,有点缓慢,却也坚决:“走吧,在我还没改变主意之前。”

  展琳一阵沉默。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奥拉西斯依旧静静望着她的眼,而她的眼,却不由自主移向边上残缺不全的断墙边沿。

  半晌,她忽然笑了,轻轻咬着唇,侧眸斜睨:“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自我?”

  “如果你这么认为,我不反对。”

  “太自我的人会被自我所毁灭,当他身旁再没有能够让他表现出自我的东西或人的时候。”

  “那就让我毁灭吧。”

  “你在逃避吗,奥拉西斯?”

  “是的,我在逃避。”

  “夜会让人变得脆弱,我想有些事情我们还是天亮再谈比较好。”

  “夜不会让人脆弱,它只会让人变得更加清醒。”

  “不介意的话我想休息了。”

  “琳,我是个自私的人。”

  “如果你继续自我下去的话。”

  “但我已经看到我和他必须为此而付出的代价。”

  “够了,奥拉西斯,够了!”突然之间的烦躁,心脏抽搐得让人窒息,有些话有些东西明明看上去让人无法理解,却能让人下意识地感到恐惧:“你不需要自我地把天灾也归咎到自己身上来,这么做很无聊!你是魔吗?亦或是神?!”

  “有的时候,人离神和魔,不过只是一步间的距离。”

  “睡吧,奥拉西斯!天亮后我会当你什么都没有说过!”

  “东西都已经备在马上,天亮前,离开这里。”

  “我要睡了!”

  “帝王谷,哈特谢普苏特神庙往西20里,拉神第二个漏计时方位。琳……你回……”

  “啪!”一记重重的巴掌,随展琳急速而起的身影响亮地挥在奥拉西斯面无表情的脸庞之上。

  倒退一步。短短的惊讶随眼底骤然亮起的晶蓝一闪即逝,抬起头,他不发一言地望向她握拳静立在自己面前的身影。

  “这鬼地方……奥拉西斯……你再说这样的鬼话会让我发疯。”开口,声音似乎有些不稳。她想她是有点气过头了,为了一觉睡醒后,这一路逐渐侵蚀入自己心脏的男人,变得如此异乎寻常的脆弱和不可理喻:“我承认,突然而来的巨变会影响到一个人的心态和个性,但你不可以!你是奥拉西斯,你不可以……”喋喋不休,语无伦次。当意识到安静的夜色安静的空气里只有她一个人在不知所谓地激动着的时候,口里反复念叨着的话只剩下一句:“你不可以……”

  奥拉西斯站直了身躯。

  若有所思地抚摩着自己的下颌,嘴角轻扬,而那双蔚蓝色的眸,却仿佛蒙上层雾,望不透底的迷离:“呵……女人,记不记得很久以前,你曾用同样的方式给过我同样的一下?”

  “忘了!”

  “……是的,太久了……久到足够忘记一切。”

  “你今晚到底怎么了……我听不懂你的话,奥拉西斯……听不……”话音未落,展琳发现自己整个身躯,已被深深拽入他突然贴近的怀里。

  “我后悔了……”

  “什么?”

  “再过几天……是的,再过几天……”突然转身,抓着她失措挣扎的手臂,一把将她用力压向身后残破的墙壁:“就这样……允许我……”

  “奥拉西斯……”

  “再过几天……”灼热,不知道是他的呼吸,还是他的身体……

  “放手……”扭身闪避,躲得开他骤然间变得混乱的视线,却躲不开他禁锢了自己双臂后,辗转探寻向自己脖颈和双唇的指尖……展琳突然慌乱起来,惶恐,除了逐渐凌乱的呼吸,感觉不到自己一丁点的心跳,疼痛战栗到抽搐的心跳……也许已被他胸腔深处蓬勃的节奏所吞没,也许,已随他手指掠过自己嘴唇瞬间的痉挛,而彻底崩灭……

  她用力咬住了他滞留不去的指,他贴近她的唇却又在瞬间移向颈部,张开,轻轻咬住了她僵硬抗拒的喉……

  抗拒,毋宁说,是种变相的企求。

  心底最深处似乎有些什么东西在逐渐融化,疼痛却快乐得想要尖叫的感觉……想哭的感觉……她的舌抵着他的指尖,她的瞳孔映射着他眼底自己迷乱而有些疯狂的眼帘:“放手,奥拉西斯……放手……奥拉西斯……”

  他的气息顺着她的喉逐渐下滑……

  她紧紧合上了自己的眼睛……

  然后,身躯忽然冷冷地一轻。

  他放手了。

  同被他紧拥时一样的突然,一样的迅速。

  “天快亮了。”他说。声音有些喑哑,却也异样平静,和他转身离去的背影一样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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