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独角兽 真实的身份~
自从那个男人走进舞会的大厅,斐黛尔的视线就没从他身上移开半秒。她看着他优雅地摘下披风交给厅门的侍从,微微颌首,然后等待身边的女士整理好衣裙,再次挽住他臂弯。他的步伐自信而又不失谦逊,表现出良好的教养。他对每一个大惊小怪的女士报以亲切而含蓄的微笑,似乎竭尽所能地散发致命的吸引力,这使得他一瞬间成为整个会厅的焦点。
“难以置信,多么完美的男人!”贵妇们双手拍脸,不自禁发出这样的感慨。多年来,没有了年轻姑娘,这些中年贵妇一跃成为男士们的新宠,她们也自然而然习惯了玩些少女调情的小游戏,甚至肆无忌惮地在公众场合打情骂俏,争抢舞伴。而今晚,年轻骑士显然是个理想的猎物,激起众人的兴致。当太多含有深意的眼光射在舞伴身上时,一半出于紧张一半出于得意,提玛夫人激动地颤抖起来,她使劲抓住萨克的手,以支撑自己虚软的双腿。
骑士的目光却在五彩斑斓的舞裙中游移,搜寻着那个人的身影。然后,他找到了。
斐黛尔坐在水晶权座上。不可否认,她很漂亮,漂亮得无可挑剔。像是朵精致的玫瑰,毫无保留地展现娇艳动人的每一片花瓣。然而她的眼睛有多么迷人,她的嘴唇有多么鲜艳,萨克都没有注意到,他在意的是,她有一张和莎拉一模一样的脸。
按照礼节,萨克陪提玛夫人跳了第一支舞,在音乐间隙的时候,他走到斐黛尔面前。有一瞬间,他失神地凝视着那张脸,闪过短暂的迷惑,但很快,他又恢复常态,带着惯有的微笑低头致意:“殿下,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两人在舞池优雅地旋转时,所有人都停下脚步,悄悄退到后席。与其说这是对巫女的尊重,不如说是有意避开耀眼光辉,唯恐相形失色。提玛夫人气恨地咬牙,险些撞翻椅子。
“看!我们的巫女殿下为他着迷了!”人群中议论纷纷,有嬉笑起哄的,也有心怀嫉妒的。
在萨克里菲斯的怀里,斐黛尔自始至终红着脸,羞怯地望着他,眼中的柔情多得满溢出来。仿佛只是转瞬之间,她觉得已经为他神魂颠倒了。她坚信今晚在这里与他相遇,是命运的安排,在她迷惘挣扎的时候,给了她一线希望。
他的手指纤细苍白,看起来像个过着安逸富足生活的贵族,他的装束和谈吐又使人联想到他不凡的经历,她心里想,如果是跟着这个男人的话,她愿意抛弃原先固执而悲哀的想法,抛弃身份地位抛弃一切,甚至现在就可以跟他走!啊!她的内心竟然由于急切的渴望,如火烧般疼痛起来!
萨克带着轻松的口吻诉说着自己冒险的故事,从下着红雨的黑妖精谷,到热情好客的蛇精地穴,再到海底的妖精城堡,斐黛尔始终专注地倾听着,恨不得自己从一出生就认识他。他停下时,斐黛尔便用渴望的眼神注视他:“再说一些有关你的事情吧,我仔细听着呢,萨克里菲斯先生。”萨克抿了一口透明的腹烈酒,等冲人的酒气过去之后,开口说:“我更愿意听你谈谈你自己,殿下,我对于你很感兴趣。”
斐黛尔按住上下起伏的胸口,开心地问:“真、真的?”
“是真的。”萨克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反应,“我对于巫女很感兴趣,尤其,是一位先天属性为‘红’的巫女。”
“天!你在说什么?”斐黛尔惊恐地低叫出声,快乐的情绪一落千丈。萨克的眼睛流露出的眼光,令她羞愧得想纵身从窗口跳出去。“我……不,并不是你猜想的那样……我是紫色的,你看,我的头发,我的眉毛,我的眼睛……噢!请你收回刚才的话,你让我感到害怕!”
尖叫声后,斐黛尔发现由于声音过大,整个大厅的人统统向她这个方向望过来,她焦急慌乱,几乎涌出眼泪,两颗晶亮的眼眸一眨一眨地向萨克求助。
这种楚楚可怜的神态媚惑了骑士。萨克犹豫了一会儿,默默将她带进舞池的中央:“跳起来吧,殿下,我为刚才的胡言乱语道歉。”
然而他的心里却更肯定了,他刚才只是适当地给出暗示,这位所谓的巫女殿下便有如此大的反应,这当中必定有什么阴谋──不过他还有的是时间,探听消息并不需要急于这一刻。
与此同时,酒店的庭院里,深棕色的矮灌木丛中,特拉伊独自坐在凉石板上,脚边躺着三两只酒瓶。莎拉悄无声息走近,在身旁坐下。“一到夜晚,你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是吗?”特拉伊把酒放下,借着夜色隐去表情。
莎拉点点头,摸出几颗风铃种籽,揉碎了撒在树枝上,然后随意在地上涂鸦。种籽的粉末折射出浅绿色的荧光,风吹过,便发出叮叮铛铛的悦耳铃声。
“你变得忧郁极了,还总是喝酒。”莎拉说。
特拉伊耸耸肩,不置可否:“也许吧。”他用脚尖抹去莎拉写下的他的名字,灌了一大口酒,轻声咳嗽起来。
“十六岁,我曾经在玄诺尔最大的农场住过一整年。”他主动提到自身的话题,还是头一次,莎拉疑惑地望着他侧影,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说是修炼,其实我的工作非常普通。挤牛奶,剪羊毛,装马蹄,搬运杂物,清理简陋的浴室……我做一切我能做的事,我很勤快,但做得很糟糕。挤奶的时候,我总是忘记区分红色牛奶和白色牛奶,把它们混成黄褐色;羊毛也剪不好,往往割伤羊的翅膀;装马蹄的经历简直像恶梦,我把马摁在地上──你知道,纯种的嘟嘟马体型高大,却不生翅膀,必须装上金属蹄──我给它的蹄刮除角质,不留神被它踹到了眼睛。在萨克赶到前,我不得不借着麻痹术减轻疼痛,即使那样,我仍然疼得厉害,那邪恶的小东西对我可真够狠的。”
莎拉看着他的眼睛:“所以你坚持不乘坐骑对吗?它们给你留下不好的印象。”
“没错。”“后来,我开始逃避,我不明白老师安排这种修炼的意义,也不想明白,于是我悄悄应征附近城镇的除魔师工作,那才是我得心应手的差事。我做得很不错,尽管不如萨克,却也小有声誉,不久有笔买卖找上了我。联络我的男人自称吸血鬼猎人,他给我一大笔赏金,和一张名单。”寂静的夜里,特拉伊仿佛长叹了一声,陷入无尽的回忆当中。“那天晚上,我见到了她,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的声音,奏着低音提琴的凄凉旋律。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脸,莎拉大惊失色:“特拉伊……你哭了?”
“不、没有。”特拉伊用颤抖的嘴唇凑着酒瓶口,仰起头灌了一大口。“我不知道……”他说,垂下肩膀,用手遮着眼睛,“恐怕,我将永远地失去她了。”
面对这样的特拉伊,莎拉感到举足无措,一筹莫展。她挺直了腰板,拘谨地绷紧每一根神经,连呼吸也小心起来。天!莎拉,你在干什么?莎拉心里谴责自己的轻浮无耻,双臂却不听使唤地展开,抱住特拉伊宽厚的肩膀。“呃,亲爱的!”黑夜里,莎拉不知道自己的脸有多红,但她相信绝对可以与中午吃的姜饼媲美。她轻轻唤着他的名字,以自己都不熟悉的柔和声音说:“特拉伊,别难过,你还有我呀!”
这话一说出,莎拉立刻后悔。真是太丢人了!她羞得把脸埋进怀里,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有一刻,她几乎听见了特拉伊嘲弄的声息,她窘迫得咬着嘴唇,背上都渗出了热汗。这种假想的难堪占据着莎拉的意识,她感到沮丧极了。
却没料到,特拉伊抚摸她的头发,眼神变得更加忧郁。
“莎拉,如果有一天,我伤害了你,请别恨我,那不是我的本意。”
莎拉张开嘴想说什么,却被一个奇特的口哨声阻挡,特拉伊突然站了起来。只一刹那的功夫,或者不如说是同时,特拉伊张开披风把她藏在身后。他从颓废中抬头,恢复成一个稳重而警惕的战士,眯起双眼盯视前方,一手悄悄后移,随时准备拔出他的武器。
“别藏了,那对我没用。”冷冷的男人声音从灌木后传来。
朦胧中只见两道精光仿佛穿透了特拉伊的身体,射向自己,莎拉本能地缩了缩脖子,开始上下摸索寻找匕首──她那把可怜的小匕首,已经从腰间顺着裤腿滑到袜子里去了。
就在莎拉笨拙地松开绑腿的缎带,把手伸进皱巴巴的绒线袜子里时,特拉伊迈开步子向陌生男人走去。那个男人个子不高,手臂粗壮,脸上的表情半是痛苦半是轻蔑。他低声道:“嘿!我说,我们伪善的特拉伊阁下,不觉得一个人演戏太辛苦了吗?你看,忠实的兽族撒满贝塔在此,他十分愿意为你效劳……”
“回去!”几乎是咬着牙齿挤出字眼,特拉伊打断他的话,飞快地瞥了一眼莎拉,然后钳制住男人的利爪,嘴角带着警告的怒意。
“让我回去?哼!好哇!”亮眼睛的男人恼火了,他鼻翼翕张,脸色狰狞起来,“难道你忘了,你在那位至高无上的人面前郑重发下的誓言?难道你忘了,那位高贵的殿下还在痛苦和绝望中挣扎着,等待着?噢!可怜的殿下,她快撑不住了,我就是来向你说明这个消息的。可是你!无情的人,我为你感到羞耻!”
听到他的话,年轻的战士仿佛遭受了莫大的打击,他哀叹一声,晃了晃身子,低垂下头,嘴里喃喃说着他自己也不明白的语句。撒满贝塔压低嗓子,变本加厉指责:“三天前,那本是个好机会!妖蝶村由于常年结界通道紊乱,普通生物不会靠近,有常识的人类也会主动避开,时机太有利啦,对于你这样法力高强的战士来说,选择一个通往城堡的结界通道是轻而易举的事,不是吗?而拥有一部分主人力量的你,也能够随心所欲操纵妖蝶,更何况还有那个嘎帝安的小子给你作证,你大可以安心地执行你万无一失的计划,然后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告诉我,我说错什么了吗?”“没有。”“哈!那你是承认了?你根本没有尽全力,你该死的,被那个受诅咒的、邪恶女人给迷住了!”“闭嘴,贝塔,你给我闭上嘴。”
特拉伊犹豫了,被自己的感情击败了,他询问贝塔能不能把事情拖后几天,好让他做出更好的部署,贝塔却断然拒绝了。特拉伊终于咬紧牙关说:“也许你是对的,你是对的,我不该再有留恋……”
当然,所有这些如同耳语般极其轻声的对话,完全没有进入莎拉的耳朵。等她重新系上袜带提起匕首的时候,特拉伊刚好从阴影当中走出来,神色古怪。“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故作轻松地说,“也许是我看走了眼。啊,莎拉,我的焦虑传染给你了,你看你,脸色那么坏……”
他做了个安慰她的动作,话还没说完,莎拉的匕首“叮”地掉落在地,凄厉的尖叫声像是受惊的鸟,直冲上天:“后、后面!快闪开!”
然而太晚了。巨大的钝器砸落在头顶,特拉伊一声不吭,直挺挺倒了下去。倒地的瞬间,身后出现一张怪异的丑陋的脸孔。莎拉惊恐绝望地瞪大眼睛。
男人咧开嘴,眉毛高高竖起,奸邪地笑了:“小姐,你的恐惧使我很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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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克里菲斯先生的提早离场,伤透了太太们的心。尽管他略带疲倦地保证下一次一定令大家满意尽兴,女士们仍然不依不饶地在身边转悠,想尽一切方法缠住他。
“后天此时,请务必再度光临。”女主人远远说道,声音透着无比的依恋。萨克回头看了眼斐黛尔,她此刻就像个易碎的摆设,华美而脆弱,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显然是由于刚才他一番无情的话导致的后果。他轻轻说:“好的,这是我的荣幸。”然后大步走出客厅。
萨克直接飞回下榻的酒店,为了快些见到那位声称要在院子里抓虫的淘气鬼。是的,不知何故,他突然变得急切起来,带着如同从烂糟水草堆中挣脱,奔向一朵清新水莲的愉悦心情,他走到院子门口的树下。不,等等!他注意到什么,停下脚步低头望着自己。这令人作呕的香粉味!萨克失笑,迅速把礼服脱下。那个可爱的姑娘若是闻到了,她会怎么说呢?她一定双手叉腰,故作凶恶:“萨克,你不像话!”想到莎拉生动的表情,他就抵不住笑起来。
院子却没有莎拉的踪影,只是隐隐约约传来微弱的风铃声,带领萨克来到闪着荧光的那个地方。他看见特拉伊的名字,虽然被抹去了一半,前两个字母仍十分明显。周围一些凌乱的涂鸦,不用说是莎拉的杰作。他突然蹲下身,神情严肃地捡起某样银晃晃的东西,目光倏然锐利。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是特拉伊的匕首。
―――
“他全都知道了!噢!这个可怕的男人,这个绝情的男人!我该怎么办?”斐黛尔一头栽倒在卧室的床上,眼泪瞬时淌到浅紫色印花枕头上。他那双摄人的眼眸一直看进她的心里,她的秘密根本无处藏匿。为什么他能够用那么温柔的表情说出如此残忍的话?他说了什么来着?“斐黛尔小姐,如果你不是人类,那你是什么呢?”被完完全全地看穿,令人难受极了!
最要命的是,她爱上了他,一见钟情!是真的,她悲哀地想,即使现在向他坦白一切,也于事无补了,从他的表情得知,他已经把她当作了卑鄙可耻的骗子。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她身不由己呀。
正当哀悼她那即将夭折的爱情时,斐黛尔听见轻扣玻璃窗的声音。“笃、笃……”那种持续的有节奏的敲打声,使得她愈加心烦意乱,她恼怒地低吼一声,看也不看,顺手向着窗户丢出一只沾满泪水的枕头。敲打立刻停止,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玻璃碎裂的声响。
“见鬼!是哪个疯子如此无礼?”斐黛尔从床上跳起来,两腮由于愤怒变了形。在看清来人的面孔时,她顿时语塞,像是吞了只臭虫般说不出话来。
“请原谅,我不得不这么做。”那是萨克,他拧着眉头满脸担忧。
“萨克里菲斯先生!”若不是透明的薄纱窗帷紧贴着他,勾勒实体轮廓,斐黛尔几乎要以为这是她的错觉。噢!她太爱这个人了!即使是这种情况下的见面,不可否认,她依然快乐得想歌唱。
萨克不再是亲切温柔的,他收起笑脸,僵直着身子立在床头,不等斐黛尔说话,他冷漠地问:“告诉我,她在哪里?”
“谁?”
“真正的巫女殿下,你们把她带到哪儿去了?”
这可不是好兆头,斐黛尔煞白了脸,支吾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看着她的模样,本打算迂回周旋的萨克却无奈地叹了口气。无论什么时候,他总不擅长逼问或者威胁,尤其对方还是一位女性──在未明白她的真身之前,暂且这么以为吧。可现在没有办法,莎拉不见了,特拉伊也不见了,他能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上这儿寻求答案。“说出来好吗?”萨克放软口气,“我不想为难你,也不愿在这里浪费时间……你!?”
斐黛尔鼓足了勇气上前,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子亲吻他,把身体尽可能贴在他的胸口。她默默落泪,喃喃地,尽量用最深情的话语表达她的情感:“带我走,先生,我愿意跟随你,无论是天涯海角,我都不离开你。”
然而不幸的人立刻发觉了她的处境是多么危险。她的皮肤突然滚烫灼热,整个身体仿佛被点燃了一般疼痛。“不!别这样对我!我的脸我的身体!噢,求求你……”美丽娇嫩的外表开始剥落,像是凋零的玫瑰花瓣,一片一片枯萎了,破碎了,混合着血液和眼泪,连同希望,一并离开了那个颤抖的灵魂。
这却是萨克始料未及的,他吃惊地看着这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了无生气,蜷缩在地毯上,而之前,难以置信地,她却是个美丽动人的少女。“告诉我,小姐,你究竟在这张皮里藏了多少年?”萨克万分懊悔地俯下身,动手替她治疗。显然,她在皮囊里的时间太久,皮肤早已牢固地粘在她原先的身体上,如果早知道会给她造成那么大的伤害,萨克绝不会硬生生将她的皮肤剥下,给她带来巨大的痛苦。
“太久太久了……”斐黛尔虚弱地颤抖着,硕大的眼睛滴出血。她的预感果然没有错,一切一切都结束了,就葬送在这个男人手里。可是她却没有悲哀,反而不可思议的,有种解脱的释然。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对自己说:“的确太久了啊。”
萨克看着逐渐在双手的治疗光晕下恢复的肉体,不由发出惊叹:
“原来……这怎么可能呢?你居然是一头独角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