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市里卖胡萝卜回来，德正老汉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德正家的看看“天色”不对，也就习惯性的保持沉默，慌忙将晚饭端上了桌。
德正黑着个脸，自己拎出半瓶老白干，一盅一盅只管喝。老伴终于忍不住，试探着问：“他爹，你这是怎么啦？”
德正“咚”地把酒盅往桌子上一墩，酒花四溅：“他娘，给两个小兔崽子打电话，下个礼拜六都给我回来，就说老子要过寿！”
德正的气不是没有来由。上午胡萝卜卖的很顺当。德正就要收摊的时候，遇到了多时不见的战友老王。拗不过老王的热情，俩人就进了附近的食为天。老王退伍后一直倒腾买卖，几年下来居然开了自己的公司。如今年纪大了，摊子交给了儿子。他自个儿天天跟一班戏迷知音吼喊两嗓子，遇见德正的时候，他们的戏刚刚散场。德正退伍后就回到了村子里，先是会计后是支书，一干就是多少年。如今虽然早就让出位子看年轻人踢腾，可“位卑未敢忘忧国”，村里的大事小情他还是惦记着，时不时给村委会提提建议，那帮年轻人对他是既敬又怕。
老哥俩儿正坐在大堂里喝着酒说笑，回忆自己激情燃烧的岁月。就见一拨人官模官样的从楼梯上下来。想必是楼上雅间的常客――－服务小姐一脸的光辉灿烂，把一个醉眼朦胧的家伙请到收银台：“李局，您签这儿。”“多。。多。。多少？一千三？不，不多不，多！”德正听到这话打了个激灵，定睛看去，那人模狗样儿的“李局”可不就是自己的儿子李胜――狗蛋儿嘛！德正愣怔的当儿，狗蛋儿早众星捧月般走出餐厅，经过他们的小桌子时还听到一个随从在问：“李局，下一个节目去＂天上人间＂Ｋ歌么？”另一个响应：“好啊好啊，李局下乡辛苦啦，正该好好放松一下，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说话间两辆轿车绝尘而去。一个服务生过来送牙签儿，一边望着那经久不散的车尘一边满脸艳羡的感叹：“哇塞！天上人间，俩钟头要六七百呢。”“听说是下去帮助建设小康村了。”“哼，一帮子蛀虫，还不是慷国家的慨，揩老百姓的油！”“在下面做够了姿态，下乡去饭都不吃就走，看上去多么清廉啊―――实际上啊，还不是嫌下头的工作餐清汤寡水吃不下！”听着周围七嘴八舌的议论，德正脸似火烧。见他无话，老王愤愤地替他表达着：“龟儿子！”
德正听了张张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端起酒来啁了个底儿朝天。
一千三，这得卖多少斤胡萝卜啊。通到小学的那条路早就该修了，雨雪天娃娃们个个摔得小泥猴一样，有这一千三应该差不多了吧；前年大强出了车祸，扔下的母子仨正需要接济，要不是他去跟校长说学杂费他掏，那大妮都差一点就退学了；旧礼堂前早该装上健身器材了，让大伙有个活动的地方；他刘奶奶孤寡一人，八零年的旧房子顶子该翻修了；还有村里的锣鼓队，几个老伙计合计了半天老是想恢复起来，乡亲们劳累一年也就这么点乐子，弄不成不就是因为没有钱吗？可钱，钱啊，钱都到哪去了！
李老汉打座在自家堂上，思前想后心绪难平。不怪人家指脊梁骂祖宗，该啊。
李狗蛋儿率领着老婆孩子下了公交车，心里依然在纳闷儿：老爷子今儿怎么太阳出西，主动要求过起生日来了？以往想给他做寿，从来就没被批准过啊。看来人老了就会改脾气。不过该小心的还是要小心。对这个倔老头儿，狗蛋一向不敢掉以轻心。比如这么多年，他回家总是要搭公交车，还有就是特意的准备点普通烟酒，礼物也要量力而行―――叫那老革命看出破绽来，还不给他唠叨死啊。想到这儿他不禁为自己的小聪明笑了起来。
一进家门，弟弟弟媳早就到了，娘和弟媳在厨房里炒菜，小侄子侄女这对龙凤胎在大院里造反，儿子一见撒着欢儿奔了过去。
爹在卷叶子烟。他递过去，爹拿手挡了，头也不抬。他就跟兄弟说话。
菜上齐了。狗蛋儿心里更加诧异―――都是最最家常的东西啊：花生豆儿，炒豆腐，胡萝卜炒肉，素炒豆芽儿……还有一荜子刚帖的饼子。狗蛋儿笑起来：“爹，闹了半天你是要我们忆苦思甜啊。”“苦？什么是苦？什么是甜？”“爹吃这些东西吃惯了，香！天天吃海味山珍，那还不得拉肚子坏肠子？”狗蛋巴咂着话里有滋味，没敢接茬儿。“我说狗蛋儿啊，你来讲讲什么东西最有营养、最能养人？”狗蛋眨着眼琢磨。“那还用说，自然是咱家的饼子白粥小米山药饭啦！”弟弟狗壮给他解围。“说得好！小米白粥饼子饭，那才是咱们老百姓养命的宝贝。狗蛋儿，你是不是天天吃惯了“工作餐”，吃不了这养了你二十多年的饭啦？”“哪里哪里，爹，看你说的。来，狗壮，今儿爹生日，咱们来敬他老人家一个！”“呵呵，乖儿子！”德正嘻嘻笑着喝酒，忽然把脸一肃：“要真想叫你爹多活两天，你就少在外头做那些缺德事儿，给你爹赚骂啊！”德正放下杯子，忽然间老泪纵横。一桌子人都愣住了。孙子躲进了妈妈怀里。老伴急忙来打圆场：“你看看你看看，老没出息的，一喝酒就这样，看吓到孩子了！”德正并不理她：“狗蛋儿，你今儿个就当着全家的面给我说说，你是怎么做官的？！”
狗蛋脖子里的冷汗流到脊背上，痒痒的却一动也不敢动。“一顿饭就一千三，那都是民脂民膏啊，一千三能做多少事？你一顿就糟进去，你就不怕吃了那饭得噎食！”德正越说越气，忽然站起来照着狗蛋低着的头就是一筷子。狗蛋儿这才明白他赴的是场鸿门宴了，爹有高血压，可生不得气啊。“爹―――”，狗蛋儿给爹跪下了。
稳了稳心神，德正语重心长起来：“孩子，不是爹想教训你，爹不管你，早晚有人收拾你，不是不报，时候不到啊。你一晚上唱歌大几百，快顶上一个劳力干一年的了。那不是作孽是什么？要是当个官非得这样当，那这个官儿你给我辞了回家来种地！你也四十的人了，能说不知道是非善恶？能说不知道美丑对错？这些年受的教育哪去了？”见儿子服软，德正消了点气：“中央搞群众路线，我看好！要是人人都象李天成、牛玉儒，人人都学任长霞、孔繁森，那我们什么事儿能做不成？甭说你爹唱高调儿，爹是老百姓，知道百姓心里喜欢的是什么、巴望的是什么，更知道骂的是什么、恨的是什么！”
“爹，我，我知道了。我改。。。。”狗蛋儿小声嘟囔着，儿子见到爸爸居然也有这样滑稽的样子，扑哧笑出来。气氛却因此和缓了许多。“我这个生日，以后还是年年要过。有些东西，我不能让你说忘就忘了。”“是是是。。。”
等着下面条的功夫，德正叫过小儿子的一对双生儿：“爱党爱民，给爷爷唱唱刚学的拍手歌儿！”
“你拍一，我拍一，为人民服务要牢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