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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歌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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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9-01-11
 
内容简介
 
  断壁残桓,狼烟未尽,满目疮夷……这样一个伤痕累累的中洲,蛮夷的铁蹄下,一切都已面目全非。身着孝服的女子,怀抱着小小婴孩,端坐在龙座之上,眼中却带着看透一切的清明。她巧笑嫣然,“当今之世,若有人可一统中洲,非大将军莫属……”看着这个女子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行着三跪九叩大礼,他的心不觉轻轻开启一扇门,真是聪慧无双的女子,能看出他不屈于任何事物下的傲然。她道:“谁得了中洲,就能得了妾身,得不到中洲,就得不到妾身。”这样的道理,他明白。...
 
 
 
 
 
第一章 蛮族大营
 
  北靖五年四月十七日清晨,云行天立在西京城上,望向远处,天色已从纯黑转为深蓝,天际正渐渐泛出一点点惨淡的白色。
  城下,蛮族大营的火光熄去,浑厚响亮的号角声中,营地骚动起来,蛮族的士兵们开始列队出营。
  一日又开始了。
  一名青年副将奔上城来,云行天识得那是自幼跟从自己的亲信小将杨放,因知此将素来稳重,见他神色不定,心头不禁一凛。
  杨放进前行礼,道:“军师请大将军往宫中一趟。”
  云行天也不问缘由,向身侧众将道:“各位自行备战,我去去便回。”
  两人快步下城,云行天悄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今晨宫中有刺客,皇上遇刺了!”
  “什么?”云行天倒吸一口凉气,“他怎么样?”
  “小将不知。”杨放面上甚有忧色,回道,“皇上受伤极重,恐怕……”说到此他处暗窥云行天一眼,云行天不发一言。
  下得来城,早有兵士备妥马匹,二人飞身纵马而去。
  云行天赶到承泰殿时,只见地下扑着十余具侍卫尸首,血迹淋漓,器物损坏无数,殿内隐隐传出女子哭泣之声,云行天心头不由一沉。
  进得殿来,果见几名嫔妃围在龙榻边举哀。榻上幸皇朝的第三十二世皇帝李虞明双目紧闭,气息全无,两个太监正将一匹白绢拉上他的面孔。
  一名四十上下,修眉俊目的文生从殿中迎了出来,向云行天深施一礼道:“大将军将宫城防卫托付晚生,晚生无能,请将军治罪。”
  云行天摆摆手道:“我也没料到蛮族亦会搞暗杀这等手段,调尽宫城中精兵,使得宫城防卫空虚,这不全是军师的过错——况且这不是论责道罪的时候,刺客现在何处?”
  文生道:“刺客极悍勇,生擒不得,已当场伏诛。”
  云行天来回走了几步,断然道:“既如此,速去密王府,迎密王即位。”
  “大将军。”文生苦笑了一下,“密王已于月前弃世!”
  “什么?我怎的不知?”云行天心头剧震。
  “密王遗愿,不欲身后事铺张,又正赶上蛮族围城,这也不是什么急事,晚生就没来得及上报。”
  一阵彻骨清寒的晨风袭入室中,四下里帘幔乱卷,殿中诸人都没来由地战栗了一下,女人们也受了惊似的止住了哭声。
  云行天一时心绪纷乱:四百年的大幸朝,就这么完了么?
  自有史记载以来,中洲就是世上最文明富强的国度,至少,庆春三十七年以前的中洲人都是这样坚信的。
  中洲的土地蕴藏无尽的金银铜铁,田野盛产丰茂的谷粟米粮,中洲的文人吟作最华丽的诗词曲赋,工匠锻制最精美的器皿珍玩。所有异乡的来客都在这里迷恋忘返。
  中洲人认为中洲是上天赐给他们的乐土,是世上精华的精华。在中洲三千多年的历史上也有过灾年饥荒,也有过暴政战乱,但所有的中洲人都坚信这不过是暂时的,只要咬咬牙一切都会过去,而中洲依然是地上的天堂。
  四百多年前,幸高祖李洛矶称帝,以天兴为幸朝的第一个年号,是为天兴元年。中洲百姓安心地欢庆,他们相信中洲又开始了一个兴盛的轮回。
  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年里,万里之遥荒寒远僻的白河草原上,一队小小的流亡者迁移而来,打败并逐走了原先在那里放养生息的厥特人,他们自称莫真人,中洲人则把他们和所有中洲以外的人一样,称为蛮族。
  三百五十年后,庆春元年,幸室的第三十世皇帝李会昌登基,而这一年里,莫真最伟大的君主,年仅二十岁的格特丹汗特穆尔吉统一了所有的莫真部落。
  中洲依旧悠然地过着如过往三千多年一样的日子,而在这三十七年中,格特丹汗的铁蹄从未有过一刻停息,风涯山脉以西一切族群都降伏在了他的巨棒之下。
  庆春三十七年八月初三,这是一个中洲的史书上最为惨痛的日子。这一天,莫真族的铁骑越过了风涯山脉的雁脊山口。
  可悲的是,因为从未经受过外来的威胁,在这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雄关,非但没有中洲的一兵一卒把守,甚至没有人知道这个关口,连“雁脊山口”这个名字,都是日后从莫真语中译取的。
  格特丹汗率领着十万骑兵长驱直入,仅仅用了半年就攻下了西关,越过了群山耸峙的厚琊山原,连宽阔得望不到边的远江和汹涌得片羽不飘的怒河也没能略阻不谙水战的草原悍将。
  三千岁月的骄傲一夕碾落化尘土,万里江山之繁华转眼消散如云烟。
  庆春三十八年三月十三日夜,幸皇朝三十代皇帝四百多年苦心经营的京城,美轮美奂的万城之王,与其中数以千万计的无价珍宝一起,在映红了天际的火光中化为永久的传说。
  李氏皇族在这一役中几被屠杀殆尽,仅有皇帝次子李昆宁逃出,中洲诸将拥其即位,是为哀帝,年号元佑。
  此时,莫真人的快骑深入中洲已有半年,距他们的家园万里之遥,半年无间歇的冲杀,与故土全然不同的水土,日益地消磨着曾经悍勇绝伦的战士们的心气。而与他们交战半年后的中洲军队,渐渐开始适应和模仿莫真的作战方式。
  于是格特丹汗在劫掠了无以计数的财宝和迫使幸朝签下每年进贡巨额绢粮的会约后,率领莫真人撤军了。
  蛮族撤军了,然而中洲再也不是过去的中洲。幸朝名存实亡,皇帝沦为傀儡任由权将摆布,远江以南情形还算安定,大都督安国公沐家在南方掌控大局,皇帝也一直被沐家所掌握。但是远江以北的土地上,在抗击蛮族的战事中,群雄并起,他们或联合,或纵横,或交战,或对峙。战乱连绵,无日无之。
  大量的田地荒弃,许多良矿无人开采,但每年交纳蛮族的贡物是分毫少不得的,就算分毫不少,蛮族还是会有事无事地冲过风涯山脉掠夺杀戮一番,在大多数情形之下,这仅仅是蛮族闲时的游乐。
  元佑二十三年正月,北方最大的军阀刘承商为部下赵秋、胡郁人、陈进临所杀,三人瓜分了刘承商的地盘和人马,俨然成为北方三支最大的军力。
  在这一年的二月,北方风南省同山府一户云姓人家诞下一名男婴,按族中的辈分是行字辈,起名为云行天。云行天十岁丧父,十三岁丧母,族叔云代遥怜其孤弱收留在家中帮工。
  元佑三十九年十月,蛮族再次南侵,直抵同山,借口有蛮兵走失,要血洗云家庄。在厚币卑辞的求恳无效后,云代遥不得不组织乡中子弟守护家土。
  在这近乎绝望的抗争中,十六岁的云行天展现出了非凡的作战才华,竟然以五百多普通少年击退了六百多蛮族精骑。为了逃避蛮族随后将至的报复,云家子弟在云代遥和云行天的带领下投奔陈进临。
  元佑四十一年正月,云行天受命率军与胡郁人军交战于明凌河,因陈进临的小舅子朱氏克扣军饷引至士兵哗变,云行天部下杀之,云行天遂与胡郁人订约休战,回师反攻噍城,杀陈进临取而代之,自此成为群雄之一。
  就在这时,南方沐家部将黎昭叛乱,幸哀帝遇弑,哀帝两子,太子李虞明、密王李虞晖被逐,流离失所,沐家忙于平叛,对这两位皇子也并不看重。
  云行天于此时请出风南名士袁兆周为军师,袁氏为其献出的第一策,便是将这二位皇子接至北方,并扶太子登基,是为平帝,年号北靖。
  幸室虽然积弱但并无暴政,北方百姓多年来饱经战乱之苦,对昔日幸朝治下的年月甚为感念,是以云行天挟天子以令诸侯,一时声名大振,百姓纷纷来投,治下人口日多,出产日盛,因军粮充足,云行天得以严明军纪,禁止掠劫民财,此举在北方诸将中绝无仅有,更使他成为北方民心所向。
  北靖三年,云行天攻下胡郁人所占据的重镇西关,更名西京,定都于此,并以此为标志,灭亡了北方最后一支可与他抗衡的势力。自庆春三十七年蛮族入侵的五十年后,北方终归于一统。
  五年后,北方基业稳固,云行天踌躇满志正欲南下一统中洲,蛮族四贝勒哈尔可达突率三万大军攻打西京,开始了五十年来蛮族最大规模的入侵。
  蛮族围城已有一月,多年来对蛮族的畏惧已深入中洲百姓心,守城将士身心俱疲,已有军心不稳之象。皇帝于此时身亡,且身后无子,密王也已弃世,如此一来,皇室已然绝嗣。
  “然而,此时自立称帝实在是一个最不适当的时机呀!”云行天在心中叹道。
  袁兆周却道:“大将军不必忧心,您还有所不知。去年皇上下旨,为密王迎娶雪田世族嬴氏女为妃,此女数月前诞育一子,先帝赐名李鉴殷,幸室尚未绝嗣。”
  云行天精神一振,大大地舒了口气,传令道:“大行皇帝入殓事宜概由军师操办。”
  “晚生遵命。”
  “杨放!”
  “末将在!”
  “你速去密王府迎王妃与小王爷入宫。”
  “是!”
  密王性喜清静,他的府邸处在西京最为偏僻的城南——那里原先是佛家清修的净地华凌寺所在。从宫城至密王府,不过一两个时辰的路程。
  杨放自来做事仔细,想到城中可能仍潜伏有刺客,不敢疏忽,当下便先至由自己亲领的大将军亲卫队——云行天麾下战力最强的铁风军中,调来一支人马,通告了此去事宜,摘去红缨,着了孝色,令将士不着盔甲,暗藏弓矢刀枪,由僻巷赶了过去。
  愈近城南,愈是人声渐稀,屋舍零落,草木清香充盈胸臆。转出最后一道小巷,便见一大片杉林,满目新绿,郁郁葱葱,间或有鸟雀啾呢之音入耳,林深处隐隐现出一带灰瓦白墙。多日在铁血杀伐中混迹,杨放身临此境,大有不知身在何处之感。
  林中小道甚窄,杨放示意士卒们下马缓行,来到大门前,门廊依旧是寺院格局,只是换了块密王府的匾额。见大门紧闭,杨放上前叩动门环,良久无人响应。
  身后的标将鲁成仲道:“统领,既无人应门,我们只得破门而入了。”
  杨放摇摇头道:“这是日后皇上的故居,太过轻慢了不好,这样吧,你们且在外头等候,我自行进去。”说罢紧紧衣裳,走到墙下,攀越而过。
  杨放跳到墙内,觅路而行。只见这府里的一亭一阁,一花一草均极尽巧思,人在其间如行画中,只是金漆彩绘斑驳落屑,草木疏于修剪,掩不住那股荒凉落寂的味道。
  杨放走进一丛桃林,桃花已谢,枝叶正茂,忽听得一个女声轻诵道:“昔高祖询煊子,‘孤可称英雄乎?’煊子曰,‘世人所谓之大杰,为一己之志耗万民之力而其志成;世所谓之巨恶,以一己之欲驱众生之命而其欲不得。英雄乎,恶人乎,在于成败之间。陛下之志既成,可称英雄也。’”
  杨放本待喝问,但那女声极为清悦柔婉,令人一听之下,就有些不忍打断。
  诵读之声一停,杨放即扬声问道:“何人在此,铁风军副将杨放求见!”
  “啊!”那女子似绝未料到林中会有生人,惊呼一声,杨放顿觉一物落下,侧身一闪,那事物落在地上,是一册书,封面上写着“幸史高祖本纪”几个字。
  杨放抬头上望,一枝粗壮的横杈上坐着个白衣散发的少女,晨光透过缕缕轻雾照在她身上,似笼着一圈光晕,身下枝叶轻摇,衣角发梢在风中舞动。她一手轻抚胸口,细喘连连,显是吓得不轻,更添三分娇态。杨放一时间怔住,浑然忘记此时此刻当做些什么。
  那白衣少女心神略定,在树上欠身道:“妾身失礼了。”然后便从树上爬下来。
  任谁穿着长裙爬树都不会太雅观,这女子也不例外,但她却有一种极为自然的神情,并不让人觉得她狼狈尴尬,好像只要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都被罩上一种绝美的光环。
  那女子下得树来,杨放上前道:“小将前来求见密王妃。”
  白衣少女十分奇怪地看了杨放一眼,柔声问道:“将军所来何事?”
  杨放道:“小将来意须亲禀王妃,府中为何这般冷清?”
  “王爷过世后,府中用度大减,便将一些宫女太监打发回宫,原还留得有二三十个洒扫园子看门守户的家人,然蛮族攻城甚急,大将军下令城中男丁俱要参与劳役,是以府里便空了下来。”白衣少女歉然一笑,“方才将军在门前只怕无人接待,尚请恕罪。”
  “谁在那里呀?”一名身着重孝的端丽女子从林中走了出来,怀中抱着个哭泣不止的婴儿,后头跟着三五个丫鬟保姆,那婴儿襁褓上绣有龙纹。
  今时今日西京城内,不,整个中洲也只有一个婴儿可用这样的绢绸包裹,杨放当即单膝跪下道:“镇国大将军麾下副将铁风营统领杨放参见王妃!”
  那端丽女子一怔,继而满面通红,急急闪开,一边道:“将军快请起,婢子不是王妃,王妃在这里。”一边忙将婴儿塞到那个白衣少女的怀中。
  杨放站了起来,望着她,行礼也不是,不行也不是,一时间狼狈不已。
  白衣女子眼神中闪过一丝顽皮的笑意,道:“方才朱纹已代我受了,将军不必再多礼。”
  杨放讪讪地道:“王妃何故相戏?”
  王妃眨眨眼睛,一脸无辜道:“这可怪了,妾身何曾说过我不是王妃了?”
  杨放一想也是,不由暗骂自己笨蛋,这女子身着孝衣(不知为何,直到此刻杨放才发觉她身上的白衣分明是孝服),气度如此高贵,密王府中除了王妃还能有何人?只是她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容貌又如此……娇美,有如神仙中人,谁想得到她竟是孀居妇人,一子之母。
  王妃突然轻呼一声:“将军头巾换了白色,莫非皇上……”
  杨放肃然道:“是,皇上已驾崩了。”
  王妃神色凝重地看了看怀中的婴孩:“难道将军前来是……”
  杨放行礼道:“大将军本该亲身前来,只是守城责任重大不克分身,故命小将代为恭迎,请王妃与小王爷速随小将入宫。”
  万德正殿上,灵柩已安置妥当,所有重臣和有名位的妃子分跪两侧为平帝守灵。云行天跪在众臣之首,他方才赶到,今日蛮族攻城事急,云行天也就打算在新皇灵前即位时虚应一下事故。
  杨放匆匆上殿,在云行天的耳畔低语几句。
  云行天站起身来,道:“小王爷已经到了,大位不可一日无主,今日且就在大行皇帝灵前扶小王爷即位,待敌军退去,丧期已满,再行登基大礼。”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无人提出异议。
  诸人立起,殿外重重门户洞开,司礼太监高声宣道:“皇嗣入殿!”
  众人伏身跪下,只听得一个脚步声,从殿外走来,一步一步合着音律般轻盈曼妙,听在耳里,如响在心中。
  云行天忍不住抬头看去,那女子怀抱婴孩背光而行,光晕里腰身纤纤不盈一握,就这般规规矩矩地走着,已不逊于天魔乱舞的万种风情。云行天心中不期然想起这位王妃的身世来。
  幸朝宫廷中有一句话,南沐北嬴,这南沐指的便是安国公沐家,北嬴就是这位王妃的娘家。
  嬴家祖籍雪田顾县,这两家从高祖起兵时便是李家的重臣,每代都有子弟为高官,世世与皇室联姻,比如这位王妃的祖母便是难宗之长公主。这两家不同的是,南沐手掌军政重权而北嬴却是以文名传世。
  嬴家是幸朝四百多年来最负盛名的书香门第,累世出过二十多位大学士,百多位翰林,嬴家从不介入政治斗争,在皇位之争中尤其不偏不倚,但每任帝王即位后却都极为信任,四百多年来荣宠不衰。
  自从蛮族入侵以来,嬴家就闭门谢客,对于上门招揽的各方势力均不在意,嬴氏一族在北方名望极高,自身又是大族,是以也没有人敢强迫于他。
  这位王妃闺名雁飞,十三岁起艳声才名就哄传于北方,几乎所有的名门望族都有过提亲之举,但俱被婉拒。据说密王曾亲往求亲亦未成,最后还是皇上下诏赐婚,嬴家才勉强同意。
  云行天不由想,这样的美人儿十七岁就守寡确是让人不忍,或许当初嬴家的长辈们已看出密王不长寿才不愿的吧,不过更可能的是嬴家并不看好幸朝的未来,意图把手中的这具稀世奇珍留待心目中的真命天子。
  正在胡思乱想间,嬴雁飞已抱着儿子上了殿中的御座,坐在那宽得四不着边的大位上,愈发显得她的身躯小巧玲珑,弱不胜衣。
  司礼太监高声道:“行礼……”
  众人山呼皇上万岁万万岁,行那三叩九拜的大礼。
  云行天拜下,心中多少有些不甘。虽明知眼下还需借用幸朝这块招牌,但对着上头的妇人稚子叩首,还是有些老大不乐意。这样的两个女人小孩凭什么让我来跪他一跪?
  他眼角扫到几个白发苍苍的幸朝老臣,见他们目含泪光,叩头叩得虔敬之极,不由摇头,大为不解。幸朝名存实亡五十多年了,这些人还是如此愚忠,真是顽固不化,日后我若称帝,这些人一定会以死相争,虽无大碍,也有些麻烦。什么事情一旦惯了,就好像是天理,这多年来,众人杀来杀去,却都还是奉幸朝为正朔,没有一个称帝的……
  耳边司礼太监宣道:“礼成……平身。”
  云行天起来弓身道:“承泰殿已收拾好了,皇上可以住进去,王妃如愿陪伴皇上也可同住,宫中诸事由军师总管,王妃如有用度,尽可向军师言说。”
  嬴雁飞轻声道了句:“大将军多劳了。”便随指引的太监离去。
  云行天向诸臣道:“战事甚急,有职在身的可以散去了。”
  当下有人提出:“皇上的年号当拟下吧。”
  云行天道:“总要到明年才改元,也不急。拟便拟吧。”当下众人商议一会儿,定下“重光”二字。
  云行天正欲离去,却听得有人道:“老臣有话!”老态龙钟的大学士朱丹寒出列,不理云行天,径向上行礼,道:“我朝以孝为先,今皇上已继位,自古母以子贵,臣欲请皇上册封密王妃为太后。”
  云行天眯起了眼睛,身后的袁兆周当即辩道:“大宗不可废,朱老是礼学大家,不会连这个都不懂吧?”
  按中洲正统的礼法,凡继位的皇帝,名义上都是先帝与先帝嫡后之子,这便叫大宗,不要说是无子皇帝的继子,就是皇帝的侧妃所生,也只能封先皇皇后为太后。
  只是这样正统的礼法在实际中已宽大了许多,侧妃所生的皇帝封生母为太后已成惯例,继子如先帝无正宫皇后的封生母为太后的也有不少,只是一定会招来礼学大臣的反对。像朱丹寒这种人本该是最反对这种事的,居然会首先提议,真是奇怪。
  云行天一转念,就明白了朱丹寒的用意。不过是想找个人与我抗衡而已,真可笑,难道多了这么个困居深宫的女子,就能让我有所掣肘?云行天不欲在这种无谓的事上与这些老古董们纠缠不休,当下止住了袁兆周,淡淡道:“王妃为皇家延嗣有功,皇上年幼,也需母亲照顾,正该如此。”
  此事既是定了,云行天自该往宫里去禀明皇上太后,虽说云行天烦得很,但还有传国玉玺一事,总要说个明白。
  传国玉玺是中洲列朝共有的皇权象征,诸次朝代更替都以玉玺为证,李虞明在世时,这玉玺也就是个摆设,不过是在云行天拟好的诏书上盖印而已。但这种东西还是放在自己手中最安心,李虞明死后,云行天便将此物收到自己府上。
  当下云行天一边往承泰殿走,一边在心中计划,待会儿见了嬴氏,该如何措辞,才能既让她畏惧,又不失仪。
  到殿中,朱纹请他在外厅稍候,自己入内通报。
  过一会儿,嬴雁飞从内殿中出来,赐座看茶后,云行天便将方才所议之事告知嬴雁飞,正准备着嬴雁飞相询玉玺之事。谁知嬴雁飞整了整衣裳,突然端端正正地跪在了他的面前。
  云行天不免吃了一惊,侧身道:“太后这是为何?”
  嬴雁飞并不起身,抬头看他,眼神恳切之至,道:“妾身自幼长在深闺,对军国大事全无所知,于国于民并无半点功劳,小儿更是刚满月的幼婴,怎受得起大将军一跪——这可是要折我母子的寿的,所以就请大将军受妾身的礼,妾身这才好安心些。”
  云行天一时不知她是何意,冷然道:“君臣名分有别,太后何必如此?”
  嬴雁飞轻笑道:“妾身这个太后,当得马马虎虎,大将军不必认真。再说君臣并非天定,妾身知道将军眼下还用得着我母子二人,妾身也会好好演好我的戏份,只是易地而处,妾身如是将军,也会不忿,所以今后将军跪妾身一次,妾身私下里就跪还将军一次好了。将军还不受妾身的礼,莫非是要妾身一直跪下去不成?”
  云行天一时间有些啼笑皆非,君臣大义,无数人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竭心尽智……在她口中竟如儿戏一般,云行天扶又不便扶,再跪又并不甘心,也就由着她行了大礼。
  看着这个女子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行着三跪九叩大礼。云行天心中颇有些难言的滋味,这毕竟是世上第一个对自己行这等大礼的人。
  嬴雁飞行礼完毕,盈盈站起,她那极柔的腰身款动,如同新荷出水,让云行天看在眼里,心上没来由地一动。
  她巧笑嫣然道:“当今之世,若有人可一统中洲,非大将军莫属,妾身母子愿为大将军效力,来日大将军登基之日,封妾身之子一个王侯之类,由我等安度余生,妾身母子便感激不尽了。哦,玉玺也请大将军拿着好了,放在妾身这里也是无用之物。”
  “太后说这等话,难道半点也不把幸朝天下放在眼里?”
  “幸朝天下?”嬴雁飞面上极为平静,就好像她正在说的是再平常不过的话,“幸朝天下早在五十多年前就已亡了。现下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妾身断不会做招魂此等无聊事,也决不想我的儿子去做这样的事。”
  云行天深望着她,觉得这个小女子有趣之极。他饶有兴味地问道:“太后何以这般断定我能入主中洲?天下大乱多年,群雄并起,其间藏龙卧虎,能者不计其数,更何况北方尚有蛮族对我虎视眈眈。”
  嬴雁飞淡淡笑道:“谁得中洲于我母子均无干系,我们落在谁手中便为谁效力。在今日的中洲,我母子还算得上是颗有分量的棋子,只要我们安分守己,开国的帝王只怕都不会愿意背一个杀戮孤儿寡妇的暴戾名声吧!那可是难逃青史的罪名。嗯,只要不落到蛮族手里便好。”
  “可眼下蛮族攻城正急呀!”
  “蛮族此番攻城,大将军定然有十全的打算,照妾身看来,大将军倒似有意拖着他们……”
  “何以见得?”这回云行天是真的吓出汗来了,这是除了少数几个心腹谋臣外无人知晓的机密,却从全不相干的人口中轻巧地说了出来。
  嬴雁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不解他为何如此大惊小怪,道:“蛮族围城一月,市上米价依旧是斗米三钱,若不是囤积了粮食怎能如此?大将军既已事先存好粮草,自是早有准备。”
  云行天心头念转:没想到这个计划竟有这么明显的破绽,不过若是市上无粮,百姓慌乱起来,或许守不到今日。蛮族若还有奸细在城中,只怕会被窥破,蛮族会提前撤军,我须早做准备。
  他当即起身道:“末将告辞,只可惜了太后不是男儿,若以太后为对手争霸中洲,今生当不愁寂寞。”
  嬴雁飞愕然道:“北有蛮族,南有沐家二公子,大将军竟然还愁寂寞?”
  云行天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不答而去。
  嬴雁飞立在殿门,目送云行天离去,他走得很急,黑色斗篷在他身后烈烈起舞,如同雄健有力的双翼,似乎随时都会振翅高飞一般。
  朱纹悄悄地走过来,道:“小姐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么?小姐当真甘心么?”
  嬴雁飞漫不经心地说声:“啊,甘心?”转身回到几旁,抿了口茶反问道,“如果不甘心的话又能怎样?”
  朱纹语塞,嬴雁飞笑笑道:“所以,还是甘心一点比较好。”
  云行天来到宫门外,诸人尚在等候,他一边翻身上马,一边向杨放下令:“你速去集结铁风军,并多加人关注城外蛮族动静,一有异状即刻通报。”
  杨放道声“得令”正待离去,“慢着!”云行天忽又叫住了他,“你去接太后入宫时见过她吧,你觉得她怎么样?”
  杨放被这句话问得摸不着头脑,结结巴巴地说:“她,她很好呀,只是,好像和一般的大家闺秀有点不一样……”
  云行天笑笑,挥手道:“你去吧!”杨放急忙离去。
  袁兆周问道:“怎么了?太后和大将军说了些什么?”
  云行天把方才的对话诉与袁兆周,袁兆周皱了皱眉,道:“大将军信她说的都是真心话么?”
  云行天轻笑道:“眼下可能是真心的吧,可若是给了她一个机会,也许她当真能干出点什么来也未可知,不过,我决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只要我不犯什么大错,她就会一直这样安分守己下去吧。至少她和那些蠢人不一样,不会闹些明知无望的乱子……不谈她了,走!”
  围城的蛮族大军是五月初八撤走的,撤的时候极为小心,帐篷火光依旧,三万人马离去竟没有发出什么大的响动,若不是城头上百多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城外,也许就真不会发觉。
  云行天夜半被叫起来到城头,盯着城下,心中算计:比我当初计划的,尚早了十日,蛮族的消耗只怕还未到极限,这下遥叔和令狐锋只怕就要更艰难些了。
  城上的将士们大惑不解地望着他,不明白蛮族撤军这样天大的喜事为什么竟使得大将军眉头紧锁。
  四月的风南草原,白练似的银河缓缓淌在翠绿的大地上,碧空如洗,草长没胫,正是水草丰美的最好时节,一群群野羊悠游自在徜徉其间,恣意嬉戏玩耍。
  突然间它们的耳朵竖了起来,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幼畜们惊慌地叫着,纷纷躲到母亲身下,羊群聚拢到一起,向北飞奔,然而已来不及了,南方几大块黑影压了过来,就好像暴风雨前的乌云落到地上,来势并不如何之快,却有一种威势无可逃避,然后闷雷响起,那是一种让人呼吸不畅的声音,那是几万只马蹄以同样的步伐踏在地上的声音。
  上万支箭射了出来,死亡的雨点席天幕地落下,一滴滴红雨落在青绿的草叶上,声声哀鸣回响在草原上空,同伴纷纷倒地,但羊群还在竭尽全力地奔跑。
  一些健壮的羊只看上去似已快要奔出箭雨的笼罩,但,北面又有一群黑影出现,这群黑影小一些,可是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已有狂烈的杀气汹涌而来,羊群惊慌失措地站住了,它们已无处可逃。
  “上……”马上的骑者抽出了雪亮的弯刀,冲了过去。
  只有一名黑衣骑士没有参与这场围猎,他有着铜红色的头发,铜红色的肌肤,披着一件兀鹰羽毛织成的披风,几乎完全透明的瞳人看也不看眼前的热闹。
  这,不是他的杀场。此刻他的心中是极为烦闷的,我,格特丹汗的嫡系子孙,埃切父汗的第四子,当今莫真的第一勇者,竟会受挫于这些贱民?事情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
  这次出征,对父汗和自己都是极为重要的。近十多年来,父汗一直都有意入主中洲,但总是被族中的长老以恪守格特丹汗的意志为由反对。
  只是中洲已不是不五十多年前的中洲,五十年前的中洲是一群任由宰割的肥羊,而今日的中洲或许还没有成狼,却也长出了尖角、健蹄,有了一战之力。若是这么放任下去,再过上几年,就已不可再控制了。
  这次,他率领的是他的直属部族,以他自己的名义而不是以父汗的名义出征,就是想攻下西京,造成即成事态,迫长老们屈服。
  出发前,父汗曾握着他的肩,郑重地对他说,“我的儿子,莫真的将来就在于你的胜利!”
  父汗话里面的意思让他兴奋不已,这分明是说,这次得胜归来,父汗就会将汗位传给他,虽然多年来他一直很得父汗宠爱,但他的几个兄弟也都各有不凡之处,尤其是那个杰可丹,更是他的劲敌,这还是父汗第一次表露出传位于他的意愿。
  为了保证这次出征万无一失,他是极慎重的,先遣了功夫高强的细作潜入西京,再召集了所有他能召集的人马,三万精骑——这是五十年来入侵中洲的最强军力,又选在草深马壮,而中洲却是青黄不接的三月出征,还私下里联络了几支不愿臣服于云行天的中洲将领。
  可是他们却遇到了从未有过的最强抵抗。这也罢了,最见鬼的是,西京城外那些看上去鲜嫩的青草却使得马匹和牛羊大批生病,虽经老年牧民的救治活下一部分,但战马力量大减,吃了病过的畜肉后不少兵丁大病。
  前几日城中传出消息,说是云行天早已在城中囤积了大量粮草,还有云行天侍卫严密,无从下手,只得刺杀了皇帝云云……至此哈尔可达不得不承认,这次的围城只能是无功而返了。
  离开那个怪异的西京城,将士们终于见到了健壮的羊只,总算可以放心地饱餐一顿了。哈尔可达看着部下兴奋的脸,不由喟叹,他多么希望这是在与中洲人的作战中呀,在这样的野战中,中洲的军队会在他的铁蹄践踏下四散零落。
  围猎一刻钟不到便结束了,一名千夫长奔回哈尔可达的面前,恭敬地行礼道:“四贝勒,大家请你移驾到河边上吃肉。”
  哈尔可达点点头,传今下去:“重新归列!”
  他的话音未落,就听得北面传来异响,哈尔可达在马上一望,银河北岸的草皮似乎是同一时间就少了数顷,太阳下,成千上万的亮点闪耀,每一亮点之后,都有一双拉满了弓的胳臂,和一双冷酷的眼睛。
  这一刻,草原上忽然静了下来,然后就被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满了,最开始是数万支箭从弦上弹出,弓弦留恋的呻吟,然后是箭在空中自由飞翔的欢呼,再然后就是生命被硬生生中断时那一声不甘心的呼喝……猎者手上的血还未干,就成了被猎者,刚刚结束的那一幕似乎马上就要重演了。
  不,这回的被猎者并不是羊,他们是狼,是草原之王。谁是猎者?谁是被猎者?至少在这个时候,还并非一件肯定的事。
  莫真的战士不愧是纵横天下的铁骑,在最初的惊骇过后,战士的本能开始驱使他们就地用一切可遮掩的事物挡箭,然后马上拨出自己的箭射回去。
  天下无双的射猎之技发挥了它的威力,对面有一些地方的箭稀了许多,但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立时就有人补上。
  但再密的箭雨也不可能永远地保持下去,两刻钟后,箭终于少了,不成阵了,哈尔可达等的就是这一刻,他一跃而起,拔刀在手,大喝一声:“杀!”
  这一刻,哈尔可达胸中的兴奋远多于忧虑,经过这一战,长老们再也没有理由反对进军中洲了,中洲的那些猪猡竟然胆敢对莫真的大军伸爪子了。对于这一战的胜败,他是没有任何担心的,“我就怕你们躲在猪窝里不出来,在草原上冲杀,多跟我莫真天骑学个几百年或者可以多挡个一小会儿吧!”
  但他很快就发现问题的严重了,首先是马匹被方才那阵箭雨射杀近半,没有了马的莫真战士就不能再称之为莫真战士,接着发现脚下的草地好像被灌了水似的泡软了,人走在上面还不觉得,但却大大减缓了马的冲力。
  哈尔可达冲过银河后发现,跟在他身后的只约有万骑,万夫长焦灼地叫着:“四贝勒!后面的怎么办?”
  哈尔可达厉声喝道:“不用管他们,我只凭这万骑也可以杀尽百万中洲猪猡!”
  对面的箭阵两侧两队骑兵纵越集结,渡过了银河的莫真骑兵自行组成楔形队列,既发挥最大的冲锋战力,又避免箭矢的大量杀伤,飞一般地冲进敌阵之中。
  两军一接触,莫真的铁骑战力就显现出来,两把长刀亲吻之时,一定是莫真的那一把更为热情,轻易就撞开了对方的身躯,溅出一朵亮丽的红玫瑰,然后再去另寻新欢。
  尤其是哈尔可达和他的亲卫骑兵,他们的冲锋就像一枚钢针刺进了豆腐,在他们的攻击前,没有任何中洲军可以略为坚持。哈尔可达一口气就冲破了中洲军的七道防线,深深地楔入了中洲阵营的中央。
  他极不满意地望着前面不知还有多少的中洲骑兵向他拥来,暗暗咒骂一声:“如果刚才的三万大军一起冲锋的话,只这一下子,就可以把猪猡们的阵形完全打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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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9-01-11
第二章 狼烟未尽
 
  在莫真攻势的正前方,一位老者坐在马上,他身边的青年兴奋地说:“爹,我们把蛮族包围起来了!”
  老者摇摇头道:“是蛮族冲破我们的阵势,还是我们包围住了他们,眼下还难说。”他看着前面的战线,在蛮族的冲击下如大汛时的河堤,不断地填士,又不断地被冲开,总之是岌岌可危。
  “蛮族的战斗力真是太强了,我们还远远不如啊!”老将发出这样的感慨,不过这也是形式并不危贻,他才能有时间感叹。
  因为就算蛮族铁骑可以以一当十,眼下能战斗的也不过是万余,而银河北岸的中洲军共有三十三万,况且蛮族刚刚在西京城下打了一个月,疲饿困顿,中洲军却已养精蓄锐多日,这会子还显不出来,再打上一两个时辰就会看出差别来。
  青年突然又兴奋地叫道:“看,令狐将军下去了。”
  老将手搭凉篷向前望,果然在蛮族阵形的最尖端,一骑银甲将军与一名蛮族大将斗得难解难分。
  “这么早就亲自出阵了?那人只怕就是哈尔可达吧!年轻人真是沉不住气呀!”
  “爹,我也要去!”
  “有令狐将军缠住了哈尔可达,你去冲杀一阵也无妨……这小子!”
  那青年不待他讲完就欢呼一声,冲了出去。
  当!两骑再度错开。
  哈尔可达盯着眼前的这个银甲敌将,这是他在中洲遇上的第一个能与他拼十合之将:“你是,令狐锋?”
  敌将微喘道:“正是!”
  “你答应了我的使者,为何又来助云行天?”哈尔可达怒喝。
  令狐锋冷笑:“我是中洲大将,怎会助你蛮族!”
  “不讲信用的家伙,看我一刀!”
  令狐锋的长枪又一次迎上了哈尔可达的弯刀,火花在空中飞溅,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让周围杀得难舍难分的两军士兵几乎想扔下兵刃,捂住耳朵。
  这一回哈尔可达含怒全力出手,气势非同小可,令狐锋虽然接了下来,但长枪却弯成了半月形,他不得不拨过马头,躲开哈尔可达的下一刀。
  “将军莫慌,云行风前来助你!”一员小将纵马过来,挺矛刺过去,接过了哈尔可达的这一刀。
  哈尔可达心道:怎么一个毛头小子也接得下我这十成力气的一刀,中洲何时出了这么多勇将?!
  令狐锋则苦笑,这下他可是走不了了,非得把云行风也接出去不可,那可是大帅的弟弟呀。他随手从部将手中接过一枝新枪再战,他身边的偏将们唯恐有失,也一起围了上来。
  哈尔可达喝道:“都来呀,中洲猪猡,人多好壮胆呀!”
  令狐锋暗道:他心怯了,莫真人几时在意以少对多了?
  天色渐暗,老将军望着依旧杀得难舍难分的战场,双方的气势都有些懈了,他身边所有将领都进去了,令狐锋和儿子更是没有出来过,喃喃道:“是时候了。”传令身侧的侍卫,“可以放讯号了!”
  砰!一朵硕大的红花在空中绽开,簌簌而降,好像苍天受伤流下的鲜血落入草原。
  银河南岸,云行天的驾前,杨放对着已等得不耐烦的五千铁风军训道:“这几年,大伙也在中洲出够了风头,人家都说,我们是中洲第一强军,是唯一可与莫真铁骑相比的中洲兵马,到底是或不是,就看这一回了,你们要是软了,以后就别他妈的充好汉,回家抱孩子得了!”
  几个标将鲁成仲、秋波、阳施当即叫了起来:
  “末将一定把那劳什子的四贝勒的脑袋砍下来!”
  “兄弟们这腔血够旺了,统领就不用激了!”
  “这样子快累死了的蛮族也打不赢,不用统领赶,自家就先愧死了!”
  他们身后的几千人个个满面通红。
  “好,出发!”
  “杀……”战得疲惫不堪的蛮族军的后方突然冲来一彪勇悍绝伦的骑军。
  一接战,蛮族就大吃一惊:“这不是中洲军,中洲哪里会有这样的骑兵?”落在后面失了战马的蛮族士兵被砍瓜切菜一般杀光,蛮族骑兵也惊慌失措起来,第一次,蛮族面对中洲军时,失去了必胜的信念。
  哈尔可达在马上回望,只见后面阵脚散乱,心头一寒,他心道:打不下去了。
  哈尔可达并非蛮勇无智之辈,当下做了决断,怒喝一声:“不要管后面,冲……”
  哈尔可达率着始终紧跟身后的亲卫向西南方冲去。自开战以来,莫真军的主攻就是北方,因为这才是雁脊山口的方向,是以正北方的幸军是最为精良的云军和令狐军骑兵,西南的幸军步兵较多,本来并非主力,又万万没有想到莫真军会突然转向这边攻来,一时惊慌失措起来。
  哈尔可达一马当先冲入了幸军之中,大喝:“莫真儿郎,冲啊!冲过这群猪猡,就可以回到白河母亲的怀中,我们决不能死在猪猡们手中!”
  “冲……”莫真骑兵齐声暴喝,偌大的战场,几十万大军的厮杀中这一声齐喝依然如天怒地鸣,数千骑不顾一切地冲锋,不时有人在幸军的刀枪中倒下,但其他的人毫不理睬,灵巧地控缰跃马,从战友的身上跃过。
  那种威势令西南面的幸军主将成奇不由自主地发抖。他看着前面的士兵一排排倒下,心中暗道:若是把这点家本在这一战中拼完了,云行天日后怎还会把我放在眼里?况且今日一战,大大激怒蛮族,这中洲可也难说将是谁家天下。
  眼见哈尔可达向这边冲过来,士卒如潮水般退下拥到自己身前,无论将领们如何呵斥驱逐总是节节后退,蛮族雪亮的刀光愈逼愈近,成奇喉头发紧,心头狂跳。
  “将军,出督战队吧!”身边的副将唐龙急道,这是防止阵线溃散的最后一招。
  成奇沉吟不答。
  “将军!”唐龙急催。
  成奇沉着脸下今:“向两边让开!”
  唐真大惊:“不可,将军!蛮族已是强弩之末,只要我们再挡住他们三刻,云军就可围过来了。”
  成奇冷哼道:“只怕到那时成军却剩不下什么了,让开。”
  成奇的帅旗一退,本来就岌岌可危的西南防线顿时破出一个大口子,莫真骑兵从裂口中一涌而过。此时所有幸军一心逃跑,却堵住了成奇的去路,一名莫真骑兵追上一刀砍下了成奇的人头。
  唐真相救不及,只得夺过帅旗,大声呼喝,想将士卒聚集一起,只是战况如此之乱,此举不外痴人说梦,莫真骑兵将成奇的人头挑于长枪之上,士兵一见,更是再无斗志。
  杨放见蛮族马上就要冲出去,不假思索地率着铁风军尾随追上。一片混乱中也有其他幸军冲上,但跑出三五里后,便都纷纷落下,只有铁风军千余骑跟了上来。
  杨放与三名标将冲在最前,秋波边策马疾驰边问:“副将,我们的人太少了,要不要等后面的追上来?”
  杨放喝道:“不行,若是我们一退,就再也休想赶上,不必理会后面的,追!”
  两军之间只隔两三个马身,但凡莫真军中有一骑略慢便被他们斩于马下,这时哈尔可达身边还有五六千骑,若是回身交战,铁风军是半点胜算也无,但此时只要耽搁片刻,大部幸军就会赶上来,哈尔可达虽说气得牙痒痒的,却也无可奈何。
  跑出三个多时辰,前面的平地上现出一座城池,看去残破不堪,却是占地极广,哈尔可达心中叫苦,只在莫真军绕弯减速的一刹那,铁风军终于冲入了莫真军中,两下里混战一场。
  哈尔可达一接战,便心知这支骑兵不是一时三刻可以打发的,远远只见来路尘头大起,万般无奈之下,喝令手下退入城中布箭坚守。
  杨放见哈尔可达已无力再逃,也就不再逞强,在城外布阵,不一会儿,云行风、令狐锋等人来到,三十万大军死死地困住了这座荒城。
  杨放挑开帐帘,云行天大步走了进来,帐中将军们齐身站起,行军礼道:“恭迎大将军!”
  云行天大步行到正对着帐门的案后坐下,帐中只有两人端坐,一是老将,他的族叔云代遥,一是儒生,他的军师袁兆周。他回礼,诸将坐下。
  云行天环顾众将,他手下的将军全部齐了。北方多年战乱,军制与昔时幸朝大不相同。军队大多是由主将带出来的,而非是朝廷征召的。以百人为一队,领队者称队长;以千人为一标,带军者称标将;五千人为一领,主将称统领;万人为一部,主将为副将;五万人以上的称军,领军者称将军;十万以上者称大军,主将称大将军。
  各军以主将之姓为名,主将若阵亡多由其子或指定的亲信继位。现时云行天手下有四支大军,云军是他的嫡系,是他亲自带出来的,全是精锐骑兵,战力最强,现以云代遥为将军。
  令狐军是令狐锋的,因被胡赵两家联手逼入死境,不得不投了云行天。
  赵军是原赵秋的部分军力,赵子飞因与堂兄争位,带部来投了云行天。
  他的眼光投向了一个空位,那是成奇的位子。成奇当年与他一同在陈进临部下,共为五虎将之一,云行天兵变之日,他投了云行天。
  这四军就是眼下他手中的四支大军。不过因为云行天现在仍是大将军之职,是以他们几个都只称将军。
  其他小军也有五支,只是用来守土卫家则可,与蛮族作战就罢了。铁风军特殊的一点是,因是云行天的亲兵,又是各军中抽出来的精锐,马匹兵刃都是最好的,所以虽只三千也称做一军,统领以副将称之。大军以骑兵为主,小军则是步骑混合。
  云行天一想起成奇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到地下把他再杀一遍,若不是他临阵退缩,如此精密的布置何至于落个这等结果?云行天心头略做思索,成奇无子,他那个副将唐真也不像是能耐极大的,就这样吧!他沉声道:“杨放,你到那位上坐下。”
  杨放怔了一怔,有些不自信地四下看了看,见云代遥向他点头微笑,这才走过去坐下。
  云行天对杨放道:“铁风军日后就由鲁成仲带吧,你回头与他交接去。”
  云行天向诸将道:“各位以为这一战该如何打法?”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赵子秋道:“其实末将以为,蛮军冲出去就算了,打到方才那样子,警告了蛮族,又留了余地,杨将军追了上来,反倒教我等为难。若是不打失了自家威风,若是当真杀了哈尔可达,反倒不好向蛮族交待。”
  云行天冷笑,“向蛮族交待?蛮族杀我百姓,掳我人民,几时向我们交待过?”
  云代遥道:“莫非?……天侄是想……当真杀了哈尔可达?”
  “正是!”云行天回答得干脆利落,绝无半分犹豫。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这怎么成?”云代遥站起来道:“眼下安抚蛮族还来不及,若是杀了哈尔可达,岂不是彻底地激怒蛮族大汗?”
  “我正是要彻底的激怒蛮族!”
  杨放急道:“若是蛮族倾力来攻,我们根本挡不住呀!”说出口杨放立时知道不妥,他不过是刚刚在这军帐中有了位子,就这般说话,着实不该,却也不可收回。
  “杨将军说的是。”令狐锋亦起身道,“此次银河之战,我军布置周密,占尽便宜,兵力十倍于敌,尚以五万将士的死伤才得以战败蛮族三万骑兵,蛮族的战力大大高于我军是不争之实——这还不是蛮族大汗的亲领精兵!”
  云行天负手在堂上走了几步,然后再坐下,目光扫过众将,“你们可知我们每年给蛮族贡礼是多少?”
  云代遥道:“好像……是十万两银,十万两金,粮食五十万石吧?”
  “军师,几年来这些都是你操办的,说给大家听听。”
  袁兆周清清喉咙道:“方才云老将军所言,是五十年前在京都定下的数目!这些年来,每回蛮族入侵,都要收到‘谢仪’才肯回去,每年的烧杀掳掠所毁财物不计其数,且使得银河一带广袤田原无人敢去任由荒弃,这样算来,每年所失的,大约是在四十万金左右。”
  除云行天和袁兆周外,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四十万金!这大约是庆春全盛时整个中洲的金矿产出!都知道每年须向蛮族交纳大笔钱财才可勉强保得平安,但这数额听到耳里委实令人心惊。
  “你们想要让这么多的血流到什么时候?”云行天问。
  众皆默然。
  静了一会儿,袁兆周字斟句酌道:“我们眼下力量不够,不得不委曲求全,若云帅一统中洲后再与蛮族决战,胜算就更大些,自古攘外必先安内。打无把握之战,智者不为。”
  众将纷纷点头,都道“军师所言极是”“这是老成谋国之论”。
  云行天冷笑:“委曲求全?这委曲不是求来日雪恨,而是求一时苟安!一统中洲?当年蛮族入侵之时,中洲分明是一统的,为何却未能战胜蛮族?攘外先安内?刘承商,胡郁人,他们待蛮族有如生父,这些人现在在哪里,他们为什么没能一统中洲?北方的兵马远胜过南方,为何这多年来没能一统中洲?杨放,你说!”
  杨放低声道:“每回北方征南顺遂,蛮族都会入侵。”
  云行天道:“正是如此。只要有蛮族在,我们永远也休想一统中洲!我要杀了哈尔可达,并想要让诸位一人射上一箭,我就是要让我们所有人都没了退路!”
  “这太冒险了,这一战后中洲只怕就活不了几个人了。”赵子秋战战兢兢地说。
  “你以为这样在蛮族刀下苟且偷生的日子还过得久吗?这次哈尔可达为什么没有包抄西京后方而是执意攻打西京?是因为他们此次并非为了金银女子而来,他们是为西京而来,他们已经不想再留在白河草原,他们马上就要再度入中洲了,而且这一次就不会走了!现在打,不过是让这一日来得早一点,不让蛮族人准备充分罢了。”
  “可是,大将军,这是大事呀,千万中洲生灵的性命就在大将军一念之间,请大将军三思!”
  “够了!我不想再听这样的屁话!”云行天拍案而起,负手而立,目光如箭,神色森冷,“要想死中求生,焉能不付出代价!我云行天一生为何而战?只为能被自己左右!若是永世都仰人鼻息,由人摆布,便是为中洲之主又如何?轰轰烈烈战一场,中洲便是陆沉,也胜过生生世世为蛮人之奴百倍!大丈夫死则死而,却不能做儿皇帝!你们,愿与我一起与蛮族决一死战的,明日射那哈尔可达一箭,不愿的,滚回去吧。各位好好想清楚!”
  众人静默半晌,起身鱼贯而出。云代遥最后一个出帐,他看着云行天一个人站在空空荡荡的大帐中,身形分外寂寥,好似又见着十多年前那个倔强而不驯的小男孩。
  云代遥想起云行天第一次给蛮族可汗上书时的情形,书房里滚了一地的纸团,拾起来一看,前面都写得中规中矩,只是最后落款那“您卑贱的奴仆”这几个字却总也写不全,不是写得歪歪斜斜,就是涂成一团,墨汁浸透了纸张,足足写了二十多遍才总算写成。他那夜的怒气郁狂,可想而知。
  云代遥心道:其实所有的理由到底也不过是你的借口罢了,让你如此不顾一切的也不过是你那一腔傲气。难道为了你这一点傲气,中洲千万百姓,我们这多年辛苦经营的基业,就此完了么?
  云代遥第一次怀疑起自己当年把云家的命运交到云行天手中是否明智,不由想留下来再与他商谈片刻,但转念一想:他已经大了,当由他自己决定。反正没有他,云军也不会有今日。罢了罢了,大不了我这把老骨头陪他干这一场就是。他放下帐帘,大步迈了出去。
  所有人出帐后,云行天突然有种无法言说的虚弱感受。方才那一刻他真的很想云代遥留下来私下里和他谈谈,就像三四年前他每次难以决断时那样,但他又不想云代遥留下,他不想有任何事物来干扰他的决心。
  云行天缓缓地坐了下来,喃喃自语:“我一定是对的,我一定可以赢!”
  五月二十日,幸军生擒哈尔可达。
  当哈尔可达被高高吊起在废城城头时,他大笑狂喝:“杀了我啊,杀了我!我莫真勇士会为我今天流的每一滴血讨回一百倍的代价!杀了我吧,不要一月,你们全都会……”
  箭如飞蝗般飞来,鲜血迸出,终让他闭上了嘴,这些箭从中洲大将们手中射出,每一箭都是一个与蛮族血战到底的誓言。
  银河之战数日之内传遍中洲南北,这是五十多年来,幸军对于蛮族的第一次胜利。这样的胜利让人痛快狂喜又让人惊慌惶恐。
  五月二十二日,幸帝下诏,拜云行天为大元帅,一干有功将士均晋一级。没有人有心情庆贺晋升,北方的巨大阴影已经向他们的头顶笼罩过来。
  西京的宫城是仿照昔日京都的样子简略了造的。太后的寝宫为凤明宫,位于后宫正中,却又略在皇后正殿贤坤殿之后。
  朱纹拖了个木札,坐在寝宫围廊下,手里拿着个绣绷儿,往上描花样。夏日将至,该给小皇帝做件单衣了。她忽然觉得面前一阴,抬头上望,一具高大的身躯挡住了阳光,她忙放下手中什物,起身行礼道:“云帅来了,请稍等,婢子这就去禀报。”话音未落,却听得几声琴音从宫中传出。
  云行天虽不通音律,但这却是筵席之间常唱的送别曲子——燕南飞,他一笑,道:“不必了,太后已在等我。”说罢走到门前,掀帘而入。
  云行天进到宫内,内面重帘低垂,极为阴凉。嬴雁飞盘膝坐于一只锦团上,穿一袭对襟白袍,髻上挽着一枚温润的青玉簪,面前放着一具瑶琴。白得几近透明的双手在琴上轻拢慢挑,手边燃一炉袅袅檀香,琴前放一只空锦团,似是待他来坐。
  云行天走过去,在那锦团上坐下,静静地听她抚琴,这最寻常不过的俚曲在她手中弹来却有一等空灵不萦万物的感受。云行天听着听着就有些倦意,好想就此大睡一场,心思有着说不出的宁定,多少忧愁烦躁俱如同隔世。
  一曲终了,嬴雁飞道:“云帅是来辞行的吧?不知何日南去?”
  云行天微微笑道:“天下间可有太后未知之事?”
  嬴雁飞淡淡道:“蛮族入侵迫在眉睫,云帅自须安定后方,与沐家议和。这等情形路人皆知,何独妾身?”
  云行天也不驳她,从怀中取出帛书道:“此去南方,我要带给他们一道圣旨,请太后过目。”
  嬴雁飞不接,摇摇头:“这等军国大事,不是妇道人家管的,云帅自行决断便好。”
  云行天也不坚持——这本不过是个借口,至于他到底为什么要来这凤明宫,却是连他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
  “太后曾说过,谁为中洲之主都无所谓,只要不落在蛮族手中便好。眼下与蛮族的战事一触即发,太后害怕么?”
  “害怕?”嬴雁飞并不立时回答,随手在琴上抚出一串如流水般的颤音,眼神透着说不出的清冷,待乐声消袅,这才道,“怕自是怕的,只是天下大势,哪里是一个怕字躲得过的?况且,蛮族入侵中洲五十余年,死于蛮族之手的冤魂何止百万,多我母子二人,也不过是再加上两条而已。”
  云行天心头微微一颤,多少当世英杰患得患失,忧心如焚的难题,她就这轻轻两句话便解说得清清楚楚。他站了起来,拱手道:“末将告辞!”
  嬴雁飞在位上伏身还礼道:“云帅一路安好。”
  云行天行至门前,却又停住,背对着她问道:“你觉得,我这般做,对吗?”却听她道:“旁人,或有对错,但云帅没有,云帅只能这样做,不论是对是错!”
  云行天深吸一口气,大步走了出去。京都城内,安国公府。
  承平堂上,安国公沐郅闵正大发脾气,下人们跪着,双股战栗,战战兢兢地道:“公爷,小的确实找不到二公子,通府上都找过了。”
  一名家人掰着手指头数道:“小的找过了吹红楼,御凤台,梦莺轩,还有……”
  “够了,我要你把绮楚河上的下作地方全报一遍吗?”
  “还有,二公子常来往的朋友那儿也找过!……”
  “哧!”旁边一位二十多岁的锦衣公子摇摇扇子哂笑一声,“我倒不知道——我们家老二,除了什么楼啊,轩啊的以外,还在别处有了朋友?”
  沐郅闵皱皱眉头:“沐霈,我要你去和你叔爷他们一起会议新来的消息,你跑这儿晃个什么。北方形势如此危急,你们个个怎么都还跟没事人一般!”
  沐霈冷笑:“别找不着正主儿就把火往我这儿撒。我急什么呀,反正这家里有个天大的才子顶着,轮得着我这等闲人操心么?只可惜呀,人家可一点也不把你这点小小基业放在眼里,瞧把我们老爷子急的……呵!”
  沐郅闵正待发作,可一想沐霈说的原也没错,自己确是把对沐霖的气到处乱发,不由重重叹口气,狠狠地喝道:“算了,回后堂去。”
  推开后堂的门,里头正吵个不休。
  “这回蛮族大举进攻,正是我们的大好良机,我们正该趁他们无力南顾,北上夺下远禁城,报我们多年的大恨!”
  “北方若亡,蛮族长驱直下,我等又安能多活几日?”
  “你是说我们要助云行天?我们这么多年来受他的鸟气还少了?他们和蛮族有多大分别?”
  “你真觉北方人和蛮族没什么区别?”
  “也不是,只不过蛮族若攻过来,我们自是不敌,云行天若胜,后顾无忧全力南攻,我们也一样完蛋,反正,我们沐家的日子只怕是到头了。”
  沐郅闵听到此处,不由心烦,自从银河一战传来,沐家众将议来议去,就是这么几句。他心道:我们沐家在南方几十年的基业,真就到头了?或许,沐霖他肯争气一点,唉……
  沐郅闵正在心中哀叹,却见一名侍卫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大声道:“报……公爷,有人投帖求见。”说着将手中的拜帖递了上来,上面赫然写了三个大字——“云行天”。
  安国公府是五十年前蛮族火焚京都后重建的,当时就是京都第一府,比皇宫还气派,后又经多代翻修,描金画彩,瞧上去极是壮丽,初到京都的,少有不去安国公府前转转的,沐家为求亲民之誉,也并不驱逐。
  此刻,府前就站着两个初至京都的远客,其中一人,身着南方人常穿的葛衫,戴一顶逍遥巾,负手细看大门两侧名家题字,甚是闲适自在。
  另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穿着北方的对襟翻毛袄子,一边猛擦脸上的汗,一边咒骂:“他妈的国公府,架子还挺大,帖子进去这会子了,还敢让云帅在这儿等着。”
  “少安毋躁,鲁成仲,我早就让你换上南装,你又不肯,这下热了吧。不速之客到来,主人定要先准备一下,才好迎客。瞧,这不来了么?”
  大门洞开,两列盔甲鲜明、手执长戟的将士齐步走了出来,随着一声口令停下,右足重重一顿,分立两侧。沐霈迎了出来,向云行天抱拳道:“云帅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请。”
  云行天笑道:“哪里,不速之客来得冒昧。是沐二公子么?”
  沐霈眉梢动了一动,道:“在下沐霈。是沐家长公子。”他把一个长字咬得极重。
  “原来是长公子,难怪!”云行天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两侧闪亮的兵刃道。
  沐霈心中不快,也不多说,便把手一让,意似让云行天从刀刃间过去,鲁成仲正待发作,云行天挥手止住了他,昂首走了进去。
  承平堂上,自沐郅闵为首,沐家众人依序而坐,见一个二十七八岁身量高长的汉子在两侧兵刃中漫步走来,如行于花木之间,腰间并无寸铁,却让人生出这千余将士亦无力伤之的感受。他身后紧跟一壮汉,目带煞气,手按腰间凸起之物,也不知怎的竟没人敢收了他的兵刃。
  沐郅闵迎下堂来,道:“云帅到来,沐家蓬荜生辉,来,待本公为云帅介绍一番。”
  沐郅闵引云行天见过沐家诸人,与之一一见礼。引见完毕,云行天不由露出失望之色:“怎不见二公子,是不屑与我云某相见?”
  沐郅闵苦笑一下道:“哪里,小儿此时不在府中,正着人去寻呢——只不知,云帅为何突至京都,事先竟不知会一声,也好让小儿在府中迎候大驾。”
  云行天笑道:“我是为宣旨而来,恭喜国公,不,是安王爷,皇上打破我朝数百年来异姓不封王的陈规,为褒奖沐氏多年镇守南方之忠义,特封沐郅闵为安王,世袭罔替!请王爷速摆香案接旨!”云行天说着从怀中捧出一卷布帛,那明黄颜色,分明正是圣旨!
  沐家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沐郅闵不动声色道:“还有呢?”
  “还有?”云行天恍然道,“是还有,以远江以南为沐家藩地,如何?”
  沐郅闵这回不得不为之动容,在名义上,沐家一直是幸朝臣子,这几年与云行天交涉,总被他以奉皇命的名义,弄得很恼火,如今云行天竟做出这样的让步,那就等于是认同了沐家在南方的治权!
  沐郅闵摆手示意:“云帅请上座。”
  云行天坐上客位,鲁成仲贴身侍立。沐家众人齐视这二人,目光中敌意颇浓。
  毕竟这几年来,双方虽未正式交战,但摩擦不断,多是沐家吃亏,伤亡甚众。立时便有一员小将跳出来,怒喝道:“云贼,你来得好,看我为兄弟报仇!”便是一剑刺了过来。
  鲁仲成大吼一声,犹如平地起了个霹雳,袍子一扬,便见一道青光闪过,那人手中长剑顿时落在地上,只觉一道青刃逼在喉前,他惊慌一闪,不防摔在地上,一把腰刀正抵在他的胸口。
  云行天喝道:“鲁成仲住手!”
  鲁成仲不情愿地收回刀来,傲然卓立,向四下里一望,道:“敢伤我家大帅者,先过我老鲁这关!”
  沐家自有人上来扶起那少年。沐郅闵冷然道:“鲁将军手中这刀好像不是中洲之物?”
  “安王爷好眼力,此乃蛮族四贝勒哈尔可达之物,哈尔可达为鲁将军所擒,此刀便为他所有。”
  此话一出,四下里发出一阵惊嘘声,其时银河之战虽已哄传天下,但细节尚鲜为人知,沐家这才知晓擒获蛮族皇子的竟是此人。众人看鲁仲成的神色,也不由得郑重了许多。
  “鲁将军之勇武,我等是见识了,只是,云帅此来,是执此蛮族凶器显威风来着?”
  “自然不是,云某此来,有一求,请王爷赐准。”
  “哦?不知云帅有何求老夫之处?”
  “银河一战想来安王爷已是知晓了,当知蛮族大举入侵迫在眉睫,云某望安王爷以中洲万民大局为重,与我结盟共抗蛮族!”
  “好笑,好笑。”沐霈冷笑道,“云帅以一纸虚衔便想要我们沐家上下做你的手下么?”
  云行天高声道:“自然不是,云某怎敢!这盟主的位子自是安王爷的。”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沐郅闵也怔了一下,道:“云帅过谦了吧?”
  云行天道:“论起爵位威望,中洲无人堪与安王爷相提并论,沐家久为国之重镇,根基之固更非云某可比,今日幸室存亡之难就在眼前,只有王爷这样的重臣才得以凝聚人心,统领我等共创大业!”
  沐郅闵是老于政事的了,云行天居然如此谦卑更让他领会到云行天此来的决心。他沉声道:“只不知云帅所谓的结盟有哪些条款?”
  “只有三条。”云行天道:“其一,各位已知,我等不日将与蛮族一战,大家同为中洲子民,与蛮族有不共戴天之仇,往日有些小隙尚请置于一旁,容我军民安心对敌。有得罪的,如方才那位仁兄,云某在此告罪。”云行天站起,向四下里作了一揖。
  沐家众人便有冷笑的:“平日欺负人也欺负的够了,就这么容易便算了?”
  云行天并不理会,径自说下去:“这第二,因对蛮族一战,恐费时日久,故欲向南方购粮五十万石,以高价。”
  “以高价,不知是何等高价?”发话的是名师爷,方才沐郅闵引见过,正是筹办钱粮的高总管。
  云行天看过去,朗声道:“石米五两。”
  沐家人一时无言,这确是极高的价,况且今年丰产,奸商压价,前一阵子,地方官员正为谷贱伤农而犯愁。那高师爷道:“云帅可出得起这等高价?这可是一大笔银子。”
  云行天神情凝重:“各位若知我每年向蛮族进贡的钱财,就会觉得这根本不算什么。我云某就是有地大的银子,也宁与南方百姓同享,而不愿奉于蛮族。”
  当下便有人心中算道:我们每年贡给蛮族的也不比这少,是了,若是云行天赢了的话,这笔开支,从此便可省去。
  “这其三,为防蛮族屠杀百姓,我欲迁怒河以北百万妇孺入南方,望王爷体谅上天有好生之德,加以收容。”百万,沐家诸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差点以为云行天疯了。
  且不说这百万妇孺南方可有安置之处,就算南方确能接受他们,南迁最少也得三个月,而以蛮族五十年前入侵时的速度,这三个月的时间足够横扫北方,直逼远江!而且,谁知云行天是否会在其中混入兵士,以便南侵时作为内应?云行天真把沐家人当傻子么?
  沐霈不禁冷笑道:“云帅凭什么要我们沐家答应这三条?就凭你拿来的那张破纸片么?云帅一向待我等也并不见得有多友善,云帅可肯发个誓,从此以后决不越过远江一步?”
  云行天站起来道:“我来之前就知道诸位会有此一问,老实说这会儿我发个誓,原也不难,只是各位难道会就此相信云某?各位助我北方并非是为了云某,而是为了各位自己,实为自救!”
  沐霈大笑:“哈哈哈……云帅此来原是讲笑话来着!”他笑了几声,却见沐郅闵对他怒目而视,大堂之上又无人响应,自觉无趣,便收了声。
  云行天不动声色,道:“长公子以为可笑,不知各位以为如何?这多年来,远南得以安宁,我北方军民力抗蛮族,只怕不无微功。若是蛮族南下至远江,那就该各位与蛮族打交道了,我云行天虽有些狂妄,但也自知我军与蛮族战起来,是以十比一,不知各位以为南方将士如何?或者各位自觉可胜过蛮族?那云某今日的话就算白说了。”
  一名老者突然浑身颤抖起来,滚在地上:“不可以,决不可与蛮族交战,那不是人,是魔!救命!救命!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四叔公的毛病又犯了……”众人骚动一番,将他抬了出去,只听他不断发出狂叫之声,似是正身受极大苦楚。
  混乱之中,一名家人跑到沐郅闵的耳边道:“公爷,二公子找到了。”沐郅闵一时间不知是发怒好,还是高兴好,问道:“他这会儿在哪儿?”
  “二公子不知何时回来了,却没回房,睡在了沉香的床上。”
  “这逆子……算了,他在干吗?怎么还不出来?”
  “二公子昨夜喝高了,沉香正替他熬汤醒酒呢。”
  沐郅闵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让家人下去,然后转向云行天道:“方才那位长辈,是参与过当年的蛮族焚京之战的,受了折磨,此后就听不得蛮族两字。云帅所言,兹事体大,且容我等一议,请云帅稍息片刻——来人,侍候云帅至摩云小筑奉茶!”
  云行天二人离去后,承平堂的大门关上,一名少年自侧门进来,向沐郅闵行礼道:“爹爹!”
  沐郅闵瞪他一眼,他神情坦然,毫无愧色。沐郅闵没好气地说了句:“坐下吧。”
  堂下一时议论纷纷,无非为着云行天方才所言,虽说沐霖坐下后一言不发,但沐霈总觉着这些人的话都是讲给沐霖听的,但他真在听吗?
  沐霈看他一眼,只见他神情淡漠,一副魂游天外的神色。每每看到沐霖这等模样,沐霈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老实说,沐霖的才智他也是佩服的,若是沐霖当真与他争这国公的位子,他倒也好受些,至少,这样他们总算是一路人。可沐霖对家主之位毫不用心,却让沐霈觉得,自己心爱之物在旁人眼里贱如泥土,这口气当真让人忍不下去。
  众人议来议去,不过是那两句。如不助云行天,蛮族大军攻来谁人能挡;如助之,云行天败了,一切休提,云行天若胜,挟平蛮族之威南下,岂不是割己之肉饲敌?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9-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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