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年前,鲁迅先生写过一篇《女人未必多说谎》,指出时论所谓“女人讲谎话要比男人来得多”,实际只是男人为自己的无能推卸责任,还不如说“女人被人指为‘讲谎话要比男人来得多’的时候来得多”。说得真是痛快淋漓!不过,先生对时论以为“说谎的原因由于弱,故而女人多说谎”却未加驳斥,想必认为“女人即弱者”是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吧。
在视鲁迅为精神导师的舒芜老人那里,这一观念表露得更为明晰。单看他为新近出版的收录他60年来为女性权利执著代言文章的文集取的书名“哀妇人”,便可一目了然。所谓“哀妇人”者,即为女性被侮辱被损害的命运而感悲哀,呼吁应保护、尊重作为弱者的女性。舒芜在书中用了历史和现实中无数例证时刻提醒着读者:女性较男性体力为弱、易受性侵害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常识似乎告诉我们这确乎是事实:新闻报道中被拐卖、被强暴的总是女性,因为她们缺乏与施暴者对抗的力量。可这果真是一个事实吗?
大多数人都熟悉刚当上加州州长的施瓦辛格,他在银幕上总以满身健硕肌肉的硬汉形象出现,但很多人未必知道贝芙·弗朗西斯(Bev Francis),她是一位健美运动员,而且看上去似乎比施瓦辛格更强壮。但就因为她是女性,她在生活和事业上都遭到不公正待遇。她经常被要求接受染色体检验,以确定她是否真为女性,还经常被要求接受兴奋剂检查,以确定她是否服用了促使肌肉发达的违禁药物。当然,每一次她都通过了。通过训练,许多女运动员体力强大、肌肉发达过于男性,是不争的事实。
这个例子可以告诉我们,男女力量差异巨大的神话是如何产生的:强调并维护女性体力上的弱小可以让男性不在心理上感到威胁,从而维持“男强女弱”的男权社会结构。还有许多统计表明女子的肺活量较男子为小,这也一向作为女性比男性体力弱小的重要证据。但早在19世纪末英国性学家霭理士就通过严格的对照实验得出结论:“在文明种族中发现的呼吸方面的两性差异,并不像以前认为的那样是自然的第二性征,而仅仅是女子人为束腰的结果。”
今天当然不存在维多利亚时代那种用钢条和鲸骨制成的束腰装,但女性依然在用紧身衣、美体内衣、高跟鞋、减肥药等按男性的审美标准要把自己塑造成画报上的模特身材,由此导致的生理指标差别能说是纯粹自然的结果吗?近一百年来的大量人类学考察就发现,众多原始部落中女子与男子一样彪悍,力量过于男子极其常见。更何况今天所谓强者、弱者取决于经济、社会地位,女性整体上成为弱势群体,关键不是体力,而是男权社会中,社会资源高度集中在男性手中。
在性活动中,女性总是被动接受的一方,似乎更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了,但接受的一方即意味着被动、弱势,这只是男权社会强加的定义而已。生理学上的施和受本无强弱主次之分,低等动物中的蚁王、蜂王都是雌性,高等动物中普遍存在母系制,诸多现存原始部落中母权制也广泛存在,这些都与我们惯常认可的男权文化恰好相反,她们的性别使她们在性活动中也是被进入者,却并不妨碍她们首领地位的确立。
如果把性侵犯定义为“违背对方意愿与之强行发生性关系”,则女性同样也可以对男性进行性侵犯。一切性侵犯行为发生的关键不在生理性别上的强弱,而在于社会权力掌握在谁手中。美国大片《叛逆性骚扰》就讲述了一个男下属遭受女上司性骚扰的故事。女性更容易遭受性侵犯,并不是由于她们生理上的弱势,而是她们在男权社会中被定义的社会性别处于弱势导致的。女性性欲的强烈程度上不亚于男性、女性强奸男性在生理上完全可能,这早已为人类学和生物学证明,但在男权社会中,将性行为视为男子的享乐和女子的屈辱,因此这两点事实往往是不被承认的。例如一位在某女性研究刊物任职的女性研究者就曾极为惊讶地质疑我:“你指的是女性能在精神上强奸男性吧?”
其实,著名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在20世纪初赴特罗布里恩群岛考察,就观察到岛上原始部落中的土著女性性欲强烈,有时甚至会埋伏在草丛中对经过的单身男子发起性攻击!在没有男权文化压抑和束缚的原始部落,人的生物潜能的发挥应该更接近于自然状态。
男权社会中的男强女弱的性别对应关系,并不是生理差别的结果,而是社会文化依照每个成员必须遵守的“理想范式”塑造而成的。我们的社会一直强调男性应该体力强壮、意志坚强,是社会的管理者,女性应该体力纤弱、感情细腻、依赖性强、需要男性保护。尽管个体之间必然存在潜能的差异,但这种差异并非按性别截然两分,要把千差万别的个体纳入上述那一种刻板模式是极端荒谬的。
今天的女性在整体上仍然是弱势性别,但存在未必即是合理,这种弱势地位是由于长期性别思维定势下社会资源分配不公导致的,而与生理性别无关,这才真正是无可争辩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