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迷信辩护
吴思
尽管我受过正统的唯物主义教育,最近还是从事了一回“迷信活动”。
五月下旬我在安徽农村搞调查,和一位承包鱼塘的农民聊了半天。我听他讲自己这十多年的
经历——在北京卖菜,然后卖鱼,再回家养鱼,赚了数以十万计的辛苦钱。这是一位瘦小的中
年人,小学文化程度,和气而小心,看起来有点腼腆。村干部说,如果他不赌博,日子过得还
要好。他在赌场上输了总有十多万。村干部当着我的面追问他:你今年又输了多少?他不好意
思地答:“七千。”
我对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他说他和他老婆两个人,干的是北京十个人干的活。起早贪
晚,养猪养鸡养鱼种稻,建立起来一套生态农业的生产模式。他挣的钱太干净了,我不愿意看
到他拿自己的血汗钱打水漂。于是我端详了他一会,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你的命里没有横财
的运。你的晚年可以过得很好,但是有一道凶纹悬着,追求横财有家破人亡之祸。”这位农民
听了满脸肃然。村干部和我的同事也满脸敬意。后来,我的同事反复请我给她看看相,我说我
是瞎说八道呢,古人所谓“神道设教”,目的是劝人改恶从善。你需要我劝你改恶从善么?
话虽如此说,但我相信,这番包含了凶吉预言的劝戒,那位农民会记一辈子。对此我有切身
体验。
二十多年前,毛主席还在世的时候,我去一个山村劳动。村里的民兵排长和我关系挺好,晚
上便拉着我,偷偷去找一位富裕中农看相。那个老头盘腿坐在炕上,就着油灯端详了我一会,
说:“一满星,想当兵。”然后问我对不对。当兵是当时多数年轻人的理想,但不是我的理想
。我那时很左,满脑袋毛泽东思想,我的理想就是上山下乡,干一番改天换地的事业。但我不
好意思说他说得不对,就胡乱点了点头,说对对对。其实在我心里,半信半疑的玩笑已经染上
了轻蔑。那位老头又看了看我的额头,接着说:“天肖(音),克父母。”前两个字我没听懂
,后三个字我听懂了。我问他什么时候克,他说二十四五岁。我问怎么办,他说,你家当院的
大门上,有一颗大钉子,拔下来就好了。我家住在机关大院的宿舍楼里,哪里有什么当院?我
心里更不以为然了,就应付说,好好好,要是不管用我来请你。最后老头向我要了一斤粮票。
那是毛泽东思想所向无敌的时代,是“妖魔鬼怪”被彻底扫荡的时代,我根本就不信那个富
裕中农的胡说八道。从逻辑上说,他也确实在胡说八道。按说这事笑笑就算完了,没想到,六
七年之后,在我二十四五岁的时候,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位老头的预言。那时我在大学住校
,特地嘱咐我弟弟注意大门上的钉子。每个星期我回家的时候,经常要看看楼门和家门上有没
有大钉子。我怕老头的预言应验。当时的心理似乎就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怕一万,
就怕万一。人类不懂的东西很多,别真出什么事。这是一种非理性的恐惧。这种恐惧和担心,
直到我过了二十五岁才彻底打消。当然,什么事也没有出。可是这种预言对我内心的影响却是
真实有力的。将心比心,我估计深受算命看相之类的预言影响的人,数量不会太少。
近来的报纸和电视上,宣传破除迷信的东西多起来了。我很理解这种现象。自从法轮功的门
徒到中南海静坐示威之后,破除迷信就有了“政治”意义。官方对来自民间的意识形态挑战做
出了反应:调兵遣将打一场意识形态领域的战争。这种格局本身便足以证明,中国的意识形态
领域正处于战国时代。毛泽东提出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早就崩溃了,不过上上下
下仍有一些信奉者;邓小平理论的旗帜正在大力宣扬和努力高举之中,但是“革命尚未成功,
同志仍须努力”;西方的民主人权理论有许多信奉者,却又不断受到官方的批判,缺乏合法生
存的条件;各种气功理论在民间广招信徒,但是百年来其儒释道的根基饱经政治摧残和自然科
学的蚕食,败军之将要收复山河谈何容易。总之,大一统的帝国时代已经过去,新的统一尚未
完成,什么都有人信,但什么都缺乏真正的权威和普遍的说服力。
我不知道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但是现在这场迷信讨伐战,在我看来胜利的希望十分渺茫。即
使倚权仗势侥幸获胜,也未必是中国之福。毕竟政府提供的意识形态产品质量低劣,满足不了
需要,而中国确实存在着广泛而迫切的需要,需要一套对生活社会人生历史等等的令人信服的
说法。
昨天半夜,一个朋友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让我帮他出主意。他是一家宾馆的老板,他发现自
己的员工普遍贪污,从领班到服务员结伙盗窃。本来给顾客的优惠,被她们自己装进腰包。本
来是自己上门的客人,被她们说成是出租车司机送来的,按照规矩给那些司机的提成也进了她
们自己的腰包。这位老板最近连续解雇了三个员工,一个是有上述行为被他发现的,一个是涉
嫌盗窃顾客财物的,一个是负责买菜却贪污菜款的。他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好了:“我也不能把
她们都开了,都开了谁来干活呀?”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他的工资给得太低。我说你虐待员工吧?他说他们的工资标准属于中上
等,绝对不低,他对员工也彬彬有礼。我说你监督不严吧?他说规章制度和执行情况都很严格
,但是你不可能整天盯着她。只要有一点空子她就贪污,而一点空子也没有是根本不可能的。
我说你为什么不逐步换人呢?他说换过人,新来的还是这德行。这时我想起了西方经济学的经
济人假定:人是理性自利的,人们都要追求个人利益的最大化。因此,只要贪污的风险不大,
贪污就是他们的最佳策略。我说,那你就认帐吧,她们贪污是很自然的事情,别大惊小怪的,
这是你必须付出的成本,只要别太过分就行。你就把这笔钱当成管理费用吧。他想了一会,说
,也只好如此了。
话虽如此说,回头细想,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为什么这里一点道德因素也没有呢?我们面对
的毕竟是有尊严和良心的活人呀。我问自己:如果我是那些员工,我会贪污么?我确信自己不
会。我可能偷懒,但绝对不会贪污,连想都不会想。那么她们为什么与我不同呢?也许,她们
觉得自己那么做很合理?譬如,按照马列主义的说法,老板是剥削者,她们是被剥削者,剥夺
剥削者并没有什么不道德的,等等。或者干脆连这种自我辩护都不需要,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今天早上起来去上班,我买了一份刚出版的1999年7月9日的《南方周末》,在第十四版上看
到了一篇文章:《“黑”木耳暗访报告》。一位名叫刘根林的山东好汉,一次吃了劣质黑木耳
呕吐,便自费追踪这劣质黑木耳的由来。他在安徽涡阳的两个镇数十个村庄见到了大规模的假
货加工。在河北大城县的某村庄看到家家户户用硫酸镁等有害物质加工黑木耳,目的是增加分
量和以次充好。他在黑龙江的木耳产地也见到黑木耳掺杂掺假。如此大规模的假货害了中国顾
客的健康,也害了俄罗斯顾客的健康,俄罗斯已经不从中国进口黑木耳了。我估计许多中国顾
客以后也不会再买黑木耳了。
这就是说,报复最终会落到整个黑木耳产业头上,大家的饭碗都要砸。为了自身的长远利益
,最合理的抉择应该是停止造假。但是团体理性与个人理性在此发生了冲突。每个造假的个体
都有理由在最终的报复来临之前,努力捞上最后一把。反正自己不捞别人也要捞,这个产业早
晚是要完蛋的。这种个人想法显然是合理的,于是这个产业就会真地完蛋。市场机制并不能摆
平个人眼前利益和团体长远利益的冲突,负责这件事的应该是法律道德宗教之类的东西。在黑
木耳产业里,我们显然看不到这类东西。
刘根林看到的景象,家家户户公然伤天害理的景象,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壮观。一个人偷偷干
点伤天害理的事情,这在任何时代和任何地方都不希奇。一个村庄一片地区在光天化日之下如
此大干,我们就很有理由怀疑,整个社会还有没有道德良心这种东西。这样的社会和人群在我
看来是很希奇的。他们为什么这样干呢?他们如何为自己辩护呢?刘根林的文章里没有说。我
猜想,自我辩护之类的需要恐怕只是我的需要,未必是他们的需要。他们大概也是信奉“有便
宜不占王八蛋”的人。不过,如果一定需要找一个辩护理由的话,我也能替他们想到,这就是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满世界都是贪官污吏,倚权仗势巧取豪夺,老百姓弄点假
货赚点钱养家糊口,总比戴着大盖帽明抢道德多了。
如果我迁居到这样的村庄,我能拿出什么样的理由来劝阻呢?为人民服务?笑话。毫不利己
专门利人?神经病。“五讲四美三热爱”、争当“四有新人”?大傻帽。天理良心,损阴德折
阳寿,伤天害理,不得好死,断子绝孙,下十八层地狱,除了这些古人的话,我想不什么更有
力量的说法。我好像出了毛病,或者是我们现在的意识形态出了毛病,很容易就能找到替损人
利己的行为辩护的理由,但是却找不到有力的反对理由。天理良心,这是宋明理学的东西,被
几百年来的英雄好汉斥为假道学的东西。损阴德折阳寿下地狱,这是迷信,传媒们正在起劲地
反对着。反对了,打倒了,然后呢?光天化日之下还剩下什么?
明清两朝所有州县衙门的头门内,甬道之上,都立着一块“戒石”,上边刻着十六个字,曰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这叫戒石铭。这句话的地位大概相当于现
在政府大门影壁上的“为人民服务”。不过我觉得,古人的这句话比“为人民服务”更有分量
,因为古人讲理。说你的俸禄就是民脂民膏,这已经规定了你与人民的基本关系。说欺负小民
天理不容,这又宣布了恶行将要导致的结果。这是一个无法确证的结果,所谓抬头三尺,即有
神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些话在那时人们心目中的分量,绝对不同于现在的说笑。这种
神秘的威胁是永远无法证实,也永远无法打消的,它永远是一把悬在贪官污吏头上的剑:欺压
百姓不得好死。就算得了好死,地狱里也有油锅等着你。你可以不信,但是又不敢完全不信。
就是“迷信”的力量。我们可以说这是神道设教,说这是胡扯,但是你发明一个既不胡扯又有
威慑力的说法试试?
我们还没有建立一个能够保证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人间制度。我们看惯了好人倒霉和恶人
得势。这就是“迷信”生根开花结果的沃土。“迷信”斩钉截铁地告诉你,天下的事情终究是
公平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善行必得善报,恶行必得恶报。现世不报来世报,活着不报死
了报。所以马克思说,宗教是无情世界的感情,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宗教是人民的鸦片
(《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被压迫者就在这种关于来世的想象和期待中,对虚无飘渺的
报应的信念中,得到了替代性的安慰。反过来,压迫者也感觉到了一些威胁和不安。如果一报
还一报可以延伸到阴间,延伸到死后,这毕竟叫作恶者心里有点不塌实。如果说这种信念不好
,需要批判,那么,剩下的恐怕将是另外一种无所顾忌的更糟糕的信念:损人利己占了便宜,
不占白不占。与人为善吃了亏,亏了也白亏。这是鼓励害人的信念。如果我们企图将恶人心里
的最后一点不塌实也铲除干净,却不能在现实生活中建立遏制恶行的机制,那你到底在干什么
?
明清小说里充满了因果报应的故事。那是一个渐渐脱离血缘和地缘关系,逐步进入市民社会
的时代。在那个充满了陌生人的世界里,害了人可以一走了之,不像在亲戚间和村庄里那样结
下躲不开的三代深仇,让人不得不瞻前顾后。在这种现实的报复难以实行的情况下,就需要创
造出某种想象中的约束。皇上和官僚集团不能提供公正,说故事的人就编了出来,用浓墨重彩
将公正画入社会和人生的阴阳全景图,画入他们心目中的世界。这是他们希望如此的世界,他
们认为理当如此的世界,他们“迷信”的世界。他们津津乐道,一头愿说,一头愿听。这类故
事流传甚广。这便是社会心理正在寻求报应均衡的表现和证明,也是儒家正统意识形态的补充
和变化。这种变化正在努力以一种“迷信”的方式解决正统意识形态和政治体制解决不了的问
题。
总之,这是解决问题的努力。在意识形态层面上的努力。也是原来的意识形态和政治体制失
效的证明。现在,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又一个祖宗们未完成的努力,是多次努力的中断,是一片
又一片的废墟。关帝庙塌完了,语录牌拆掉了。过去的问题仍在,过去的努力却消失了。目前
的意识形态舞台上,回荡着高昂的陈词滥调,演出着战国争雄的故事。而最终决定胜负的,大
概是台下和台后的现实世界里发生的事情。
1999年7月9日夜
http://www.china-review.com/execute.asp?path=/content_files/wusi-011022-wmxbh.htm20011022/wusi-011022-wmxbh.htm&luntantitle=为迷信辩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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