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了，我一直想写一写故乡，我身边鲜为人知的人和事。
《绝望的向日葵》
与其它事一样
我们想起它的时候，已布满灰尘
仓房一角，镰刀满是黑锈
刀把的漆纹覆着尘垢
磨刀石呈方形，一侧磨去了边角
她拿起它们
用编织袋子拍打几下
瞟了瞟地上的印记
——引子
第一回
房子前是菜园的门
里面有几株向日葵，更多的是蔬菜
如果你是低着头走路
首先见到的应该是一口老井
摇把上缠着几圈粗绳，另一端系着铁桶
掀开木质的井盖，铁桶摇晃着伸向井底
她只要顺着摇把的力，就可以完成这个动作
水是闪光的，一直都是
它吸着云彩的蓝，植物的绿
浇灌果实的浓香
她累的时候，就坐在高高的土垄上
看着树枝架起的瓜秧上
一朵一朵的小黄花
你跪在土地庙的神像前
并不是祈祷今世来生，你只是希望
田里的向日葵能有一个好的收成
一公顷的土地承包费、化肥
请人帮忙铲地要请客吃饭
这些帐在你心里默算着
两个中年妇女在神像旁高声聊天
却打不乱你
你只顾跪在那里，磕着响头
这是多么仔细的动作
那一刻，你被神包围
被自己的声音包围
你用那把已经磨得很亮的镰刀
疯狂收割着
从一片垄沟到另一片垄沟
父亲在咳痰，母亲纳着鞋底儿，火炕上睡着弟弟
那年你22岁，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月儿
你拿起小学三年级的课本
背诵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
事实上，你并不知道什么是为人民服务
暂且就为了全家吧
特别是你看着房檐下的燕子
给它的小家伙儿啄食的时候
也许你并不是看它们
而是盯在檐上的一角蓝天
于是，你爬上梯子到房顶
通过这里你可以看到那片葵地
一排排的向日葵
绿绿的叶子，还没有开花
你跳中字舞，歌唱二小放牛郎
希望时间长快一点
你说过，远处什么都有，却都看不清
只有后院的老槐树，吃力的
摆动枝桠。而这和你毫无关系
你想起那次弟弟央求你带他去爬这棵老槐树
虫子蛰到弟弟的手背儿
你挨了一顿毒打，被罚挖野菜
不小心摔到泥沟里
第二回
竹拐棍儿就拄在炕沿的地上，它有一半的用处
是教训不听话的老婆、儿女
你常去后村的甸子
放鸭子。你细心的用树枝
赶着每只鸭子。当然，也有放丢的时候
鸭子不知道自己回家
你挨了父亲的一顿拐棍
母亲伸手去挡，棍子全打在母亲身上
从此，你怨恨起竹子做的一切东西
你和同村的姑娘们一起去采蘑菇
她们拿的是手编的竹筐
你用的是塑料袋子
她们都笑你，你也笑了她们
因为你采的蘑菇最多
走到家大门口，你看到大姐正拿着菜盘子
在院子里跑，弟弟在后面追着要
盘子里的茄子。你把袋子放在外窗台上
帮着弟弟抢。大姐见抢不过
便对着盘子啐了三口唾液
你愤怒的推了一把大姐，扯着弟弟的手进屋了
三十年后，像你预见的那样
大姐和几个兄弟姐妹再无往来
你只知道，大姐嫁给了一个副乡长
连生了三个儿子，一个考上了大学
一个当了兵，一个在粮库背粮
三个儿子一个都还没有娶媳妇
你说你相信，神对每个人都很公平
于是，你开始请佛、吃素
把桃子、馒头奉于案上
而常常记得初一，忘记了十五
祖母的腿不疼的时候，喜欢哼哼二人转《马前泼水》
或《莺莺传》她常给孩子们讲这两个故事
朱买臣和张生这两个人
在祖母的嘴里
变的轻飘飘的
仿佛两个人是大英雄
她继承了祖母这唯一的嗜好
穿着一双白底黑绑绣花鞋
扭秧歌，唱《莺莺传》
摆动格子衣服，桃红的扇子一摆一摆
小河在三公里之外
大家都听到了流水声
仿佛她是一只小鱼
甩动了整条河水的波澜
第三回
邻居的老狗叫了几声
父亲靠在窗台，扭过头看
前来提亲的是生产队长
一进门，就开门见山
说他只有一个儿子
有一座大瓦房，开了一家五金商店
三顷地，和一个四轮车
还说，他们二老足可以养活自己
不会给儿子添麻烦
如果事成了，可以介绍儿媳妇到供销社工作
生产队长在说这些的时候
眉毛翘的老高，声音洪亮
母亲递过水杯，说口渴了吧，喝点热水
生产队长接过水杯，手抖了一下
水溅到手上，杯子从手里脱落到地上，碎了
母亲赶紧拿来扫把收拾
父亲说，这个事，还得孩子自己定
等她赶鸭子回来吧
月儿很晚才回到家，父亲问为什么这么晚
她说鸭子丢了，去找了
鸭子丢了两只，月儿低着头
揪着衣角。这次父亲的拐棍儿
并没有打下来
只说，饭在锅里，去吃吧
母亲说起提亲的事
“一个是生产队长的儿子
一个是工资只有32块的农村老师
你选哪一个
我和你爹都没意见”母亲一边纳着鞋底
一边说。月儿只顾低着头吃饭
像是没有听见
立冬后不久，月儿出嫁了，和那个农村老师
全家人极力反对这门亲事
月儿穿着大红袄
手上戴着村里张铁匠打的金戒指
只邀请了走的较近的
几个亲戚吃了顿饭
便坐着驴车去了婆家
驴的脖子上系着红绳
路上的风很大，月儿用一块红布捂住脸
婆家煮好了饺子
婆婆用筷子敲了敲摆在面前的三碗饺子
说：“这是我的，剩下的你们吃吧”。饭桌上
你才知道嫁给的人叫亮子
穿的中山装是借来的
亮子家哥五个，全是小子，排行老三
你说，真巧啊，我们家也是五个，我也是老三
不久，亮子分了家
一间土房，三开门的衣柜、褪色的漆红箱子
一台缝纫机，永久牌自行车
和700元的欠款
第四回
月儿坐在门口的木凳上洗衣服
亮子回来，看见你的手冻的发紫
亮子问为什么不烧点热水再洗
你说可以省一担柴火。亮子主动做了晚饭
月儿去掀锅盖，热气腾腾的窝头
都是亮子的大手印
酸菜油腻腻的，你说：“以后还是我做饭吧
你太浪费了”。你啃着窝头，却不肯夹菜
亮子很快吃完了
便取来松针生炉子
火旺起来，亮子拿了一本命理书
并搬了把凳子坐在炉子前
一边续柴禾，一边看书
月儿收拾好碗筷，插好门
把屋子整个打扫了一遍
然后拿出一个花布包裹，坐在缝纫机前
仔细挑选包裹里的碎布条
你说教室里太冷了，要缝一个坐垫
腊月二十九，月儿拿出一套手工
蓝色中山装，并为亮子系好扣子
第二天，亮子穿着中山装出去了
回来时，带月儿回一件棕色的大衣
和几串200响的鞭炮
月儿摸着大衣，问花了多少钱
你说总共二十八块钱
月儿皱着眉头，说那可是你一个月的工资啊
亮子笑了笑，叫月儿穿上
你把它放进柜子里，说回娘家穿
正月初六，吃过早饭
亮子把五斤猪肉吊在自行车把子上
和月儿回了娘家
母亲和大姐迎了出来
父亲从炕上爬起来，把枕头竖在墙角
靠了上去，说回来了
月儿点了点头，倒了一杯水递了过去
大姐在旁边不紧不慢的说：“给月儿
介绍生产队长的儿子，她不干，这回好了
嫁了一个穷婆家，礼都过不起”月儿没有接话
转身拿起擀面杖和蒜缸捣蒜
并把泡化的酱油倒了进去
清晨，你打开门，爆竹的碎沫被新的雪盖住
你哈出的气，向上升腾，路过红肿的眼泡
亮子准备好烧纸，把馒头摆放在两个盘子里
就骑着车带你去给祖宗上坟
亮子把馒头摆在坟头的两侧
用树枝在坟前画了四个圈，然后把纸放进圈里
用火点着，风不时的把烧着的纸吹出来
亮子就用树枝往里拨弄
烧完纸，亮子捧了两捧雪堆在坟头上
碰巧大哥带着两个孩子也来了
大哥叫两个孩子到坟前磕三个响头
大哥拿出烟袋啪嗒了几下
说：我在集上买了一些冻梨
你们改天过去拿点吧
第五回
月儿产下一个女儿。大姐扯了七尺红布
大哥和四弟用篮子各提了50个鸡蛋，婆婆看了看
娃儿的下半身，摇了摇头，走了
亮子却很高兴，把娃儿举的高高的
用胡子扎她的小脸
给孩子取名英子
邻居桂秀也来凑热闹，拿了几斤猪肉
桂秀是刚嫁到本村的
丈夫是老实巴交的农民
不抽烟、不喝酒，话也少
桂秀出门的时候和村支书老朱
撞了一个满怀
老朱进到里屋就问
刚才出去的是谁家的媳妇
晚春，为了防洪。支书老朱带头组织
村里的男丁修大坝。桂秀的男人也被抽去了
桂秀收拾好屋子，就搬了一把小板凳
坐在院子里洗衣服。
她把胰子沾湿，抹到衣服上
在搓衣板上反复的搓
她抬头换水的时候正好看见了支书
老朱早就来了
看见桂秀穿着一个白底花面的小衣服
搓衣服的时候，两只奶子一晃一晃的
桂秀招呼支书进屋
沏了杯茶水
桂秀说：这几天应该铲地了，朱大哥
能不能把我们家里的抽回来
老朱盯着桂秀的奶子
说要和村里几个领导商量商量
说着，一下子抱住了桂秀
男人回到家，看见桂秀靠在墙角披头散发
男人不停的追问，桂秀说自己让老朱给“商量”了
男人冲进仓房拿了一把镰刀，桂秀光着脚
追出去，拦住男人
男人狠狠的把镰刀摔在地上
说我去派出所。桂秀死命的抱住男人的腿
男人一脚揣了过去走了，桂秀爬在地上呜呜的哭
乡里吉普车的警笛声音很响亮，人们围上来
看着两个穿军装
戴大盖帽的人押着老朱
老朱耷拉着脑袋上了吉普车
他的老婆一边哭一边扯着大盖帽的衣服
老朱还是被带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听说在一个叫“野坨子”的地方，劳动改造
修山路，被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死了
第六回
野地里的葡萄花开了，不远是一片桑林
零星穿插几棵榆树，上面长满了榆钱
英子撸着树上的榆钱
往篮子里装
偶而，把一些大个的塞进嘴里
她的个子太矮了，够不到的地方，就掂起脚跟
把树枝死命向下拽
回到家里，她把榆钱摊放在废报纸上
月说，妈去做饭了，你看好弟弟
别让他从炕上掉下来
英子抱着弟弟在炕上玩
不时吃几个榆钱
隔壁的小姑娘敲着窗户
看见英子瞅见她
就把皮筋在窗户上晃了两下
英子怕母亲发现，就从窗户跳了出去
“扑通”一声。弟弟从炕上栽了下来
月儿踢了一脚灶坑烧着的柴禾，赶忙往屋子里跑
弟弟横在水泥地上
脸色蜡黄，太阳穴上有一个大筋包
不哭也不叫
月儿抱起弟弟，大声喊着儿子，儿子
眼泪像豆子一样掉了下来
英子听到了喊声赶忙跑了回来
看见弟弟晕了过去，也吓坏了
蹲在墙角，抬头看着母亲，一手抹眼泪
弟弟听着喊声，渐渐醒过来，脸色也好多了
张着嘴巴啊啊的叫
月儿赶忙倒了一碗温水，
一边给孩子喂水，一边说奚落着英子
英子不吭气，只顾着哭
弟弟下生的时候只有鞋子那么大
又黑又瘦。奶奶说，这孩子养不活，还是扔掉吧。
母亲自然不会扔掉自己的儿子
为了能让孩子活下来
取名东子。这是北方平原上的习俗
取一个小名，好养活
东子出生的时候刚好赶上首次的计划生育
亮子因此降了一级工资
职称也没有评上
交了900块钱的罚款
是借来的
亮子在给学生上课的时候，有人敲门
是催促还钱的
亮子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
他赶紧扶住教室的门
然后继续回去给学生上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