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冰火
冰火离北玉华门还有三十里。
滴水成冰的冬夜,一轮孤月冷冷地照向大地,隐隐地现出了远近的景象。这片昏暗灰黑得几乎不可分辨的夜色,笼罩不住一条奇怪的银白色道路,它伸向远方,莹莹地泛着冷光。
路上有黑色的人影有条不紊地忙着,但气氛出奇地沉重,没有任何人说话,幽静的夜幕里,只有扁担担水时的吱吜声和泼水声。
他们竟然是在修路,修一条寒冰大道。
已经修成的冰道上,有低而尖利的奇怪声音,是金属划过坚冰。金属是铜,赤铜,被铸成了两只完整的、巨大的辟邪兽,它足足有座房子那般大,铜本就沉,也不知道这辟邪兽有多重。它高昂着头,两眼上翻,威风凛然,只一张大嘴就可以躺进个人,向上伸着舌头仿佛能把天上的星辰舔下来。它的舌头和脖子上都套着绳索,前方是十几匹骏马和骡子吃力地拉纤。
突然一阵急促的喘息声打破了这份沉默,他是从尽头修路的人群里奔回来的。冰道修成得要些时间,尽头离这里自然很远,但他还不及歇息,就急急道:“申堂主,前方有人挡道。”
此言一出,大家齐刷刷停止动作看向来人,这对铜辟邪,可关系到琉璃堂冯二当家的身家性命,必须在腊月二十八安放在北玉华门的七彩龙壁两旁。冯二当家为人洒脱人缘极佳,大家自然关心得紧。更何况这么笨重的东西居然有人劫,到底是看上了东西还是存心跟大家过不去?
一个女子应声直起腰来,月色很暗,也看不清楚表情容貌,但声音显然透出了几分不信和疑惑:“什么人挡咱们?”这边申堂主的话音才落,一个浅蓝衣衫的男子已道:“义涛,谁挡得了你?”
义涛此时已缓过气来,他叹了声:“用火。”
冰道怎么修得过火堆?申红二话不说带蓝衣男子前去查看,远远见到一字排开的火堆跳跃着桔红色的火苗,就像横了一把刀密密实实挡住了去路,不觉怒气上扬。蓝衣人冷冷说:“申红,这分明是专给咱们过不去呢!”说着已架马冲过去。
可到了近前,谁也没有泼灭它。因为火堆边插一面粉色的小旗,上书黑色的“莫”字,在火光的照下格外闪眼。
莫,是莫飞的旗号。那是个来历不明的奇怪少年,他惩恶时完全是侠骨柔肠,作孽时却又心如蛇蝎,他抱打不平救过人,也莫名其妙杀过人,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救,更没有人敢问他为什么要杀。一切就像他诡异的来历和武功一样,是江湖最大的谜语,说最大,是因为他出手无敌,名动天下。
这样的旗号琉璃堂自然也不敢轻易去动,只是申红想破了头也想不通他为什么找大伙的茬儿,她只是喃喃地叹息:“辟邪,哪辟得了邪!”
大家都在皱眉,却听斜上方有轻蔑的笑声,一个年轻人揶捈道:“怎么,申总堂主和叶旭阳叶大侠也有却步之时?”申红寻声望去,见一个十八九岁的褐衣少年吊儿郎当的躺在树枝上,怡然自得地晃着脚丫子,她不由问:“你就是莫飞?”
褐衣少年跳下来,似乎是鞋不合脚,自顾自的蹲下来,提鞋时抬头,似笑不笑地说:“就是了。”火光印照着他明亮的大眼睛,显得还有几分稚气未脱。他穿一身宽大的衣服,极不合体,却与他有着奇特的和谐。
申红悄悄握握拳头,终于说:“莫少侠,你莫非看上了这对铜辟邪?容本堂曲身说句话,这辟邪兽系着一个朋友身家性命,须如期送达京城,若今日莫少侠肯高抬贵手,琉璃堂就是倾家荡产改日也要再铸一对同样大小的送到府上。”冯雁君身陷大牢急需搭救,申红不想在此时再生枝节。这话说得虽不太失体面,却是服软加承诺了,就是再凶狠的绿林大盗,也讲究个盗亦有道,可以改日再说了。莫飞这样的高手更不必怕琉璃堂日后不认帐,但他却玩世不恭地挑眉眯眼,戏谑地问:“这么大个儿,我总不能劳几位帮我拉家里去吧?”
叶旭阳也想不通了,皱眉问:“阁下不是看上辟邪兽?不知琉璃堂有何得罪之处,还请明示!”
“其实你们也没有得罪过我啦!只是,我很不想看到它在腊月二十八这个黄道吉日被送到玉华门前。在下只不过想看它几天罢了,顶多也就是一个半个月的。”
叶旭阳一怔:冯雁君哪还有命等一个半个月?于是他浓眉一拢亮出流光溢彩的宝刀“血坟”,怒问:“阁下是非要赐教几式不可了?”莫飞只是不置可否地笑,转去看申红。申红也很是气不过,倒竖着眉问:“琉璃堂与你有何怨何仇,你这般为难我们,想方设法害我们的兄弟?”
莫飞嘻嘻一笑,竟道:“没仇,兴许你还觉得对俺有些恩情呢……”这话说着,他却对叶旭阳做了个请出招的手势,叶旭阳心中挂念着大牢里的兄弟,自然格外易怒,挥刀上前道:“莫飞,别太猖狂!”莫飞只轻轻一偏身子就轻巧巧躲过锋芒,好笑地说:“就这刀法,也来显摆。唉,可惜啊可惜了这血坟宝刀。”
叶旭阳的脾气本算温和的了,却碰上这么个点火高手,哪里还从容得了?刀锋急转,如蛟龙猛虎直扑莫飞饿攫而去,莫飞轻灵的一闪身,居然又躲了过去,看他不急不徐的有如儿戏,叶旭阳里子面子全挂不住了,紧追一个箭步拦腰狠狠截他一刀。莫飞“啊哟”一声怪叫道:“杀人呐?!”
叶旭阳知道他并没有伤着,浓眉一拢,手腕急翻剜刺向前转横削,这才逼得莫飞弯身躲过的同时出招,好“围魏救赵”,可他居然说:“老大,让你三招了,恩尽,该了怨啦!”说时将桩字步向左一盘,转臂穿出二指要来夺刀,他的速度并不算快,却有着可破千钧的气势,叶旭阳只得将刀柄一晃闪开去。
申红心知全志也会来此,一边轻但果断地招呼弟兄们:“拔旗、灭火!”一边握紧鞭子准备出手。江湖人的旗号,可是走南闯北的脸面,哪能轻易动得?可莫飞明明有余力阻止,却不肯分神,只笑说:“女堂主胆子真不小!”说时目光突然一冷,右手突然锁向旭阳咽喉要害,这杀招出得毫无预警。
叶旭阳想退,但莫飞追击是进式显然更快,叶旭阳当时竟然没有其它出路!申红急忙出手,但还没来得及插上力,就眼睁睁看见莫飞的手扣中旭阳喉结,当时什么都没敢想,脑中有一瞬空白。
莫飞杀叶旭阳,竟然易如反掌呐!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他只是摸了摸叶旭阳的喉结,故作伤心地叹道:“扭断了,会可惜。这么灵活的脖子,还是留着好些。”
申红凡事喜欢以大化小,但遇到不好化解的,也绝不退缩,今天看着琉璃堂数一数二的好手居然被人如此戏弄,不禁火苗三丈,叱道:“士可杀不可辱,莫飞,你太猖狂了!”说时玉手一甩,一条闪电鞭自腰间卷出,缠向莫飞。叶旭阳会意,刀光一闪,配合着攻向莫飞腰腹。莫飞笑说:“不同凡想,怪不得外传你们默契得很。”说时身形一转,只见衣影翻了翻,他已退开丈远又急扑回来,当时,叶旭阳抓住机会狠狠劈刀一截,眼见他并无化解之法,申红又眼疾手快地配合着鞭向他右边手腕。莫飞稍一偏头,竟然抻手去挡刀!
他莫不是给逼傻了?还是这是下意识的动作当时实在没有出路?
只听吱啦一声,火星四溅,待莫飞身影转开定了一瞬时,叶旭阳才看清他刚才退回去时戴上了副手套。这手套只护住手背,通体清澈碧蓝,竟是宝石所制!这种宝石虽然极脆,却极坚硬,怪不得刚才火花四溅!想到这里,他急忙查看宝刀,可不是,整个刀刃翻卷向半边,如此名刀,就这样废了!叶旭阳这才知道他是卖个破绽想毁他血坟宝刀!他心疼至极,当时什么也顾不得,发狠冲了上去。
莫飞的身影又一翻,口中笑道:“有什么,反正你也不配用。”叶旭阳恼羞成怒,还要出招,申红却拉住了他,自己先收了鞭子,神情悽惶道:“罢了。”
莫飞根本没有发挥全力。
叶旭阳空自张了张口,将话又压了回去。恰在此时,听到一个浑厚的声音道:“申堂主,还有我。”叶旭阳仿佛松了口气,也向铺路的雇工招呼了声:“拔旗灭火!”大家这才又忙开了。莫飞也不拦,爱惜地摸着蓝宝石手罩笑说:“我当是谁,原来全志到了。”他的目光突然冷了那么一瞬,但只是开玩笑似地说:“终于见到阁下了。唉,万语千言小弟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咱们也练练?”
全志的表情一如既往地阴郁,沉稳地接过叶旭阳的兵器就算是准备好了。那莫飞却不干了,笑:“其实你也没有把握能赢我,只不过有他们两个作后台你就不必怕我是不是?改天单挑。全志,我看你也挺正人君子的嘛!怪不得人说人面会是兽心…………”话说到这里,全志薄唇一抿,刀光悠地闪出来,竟然扑到了莫飞面前,莫飞似乎是早有准备,他不屑地笑一下,并不像对叶旭阳一样闪身跳开,就那么定定的站着,直等到宝刀来到面前之时才突然伸出两指,就那么夹住了宝刀!全志本有力还击的,但他看到了那蓝宝石的手罩,硕大、深蓝的一块块长形宝石被巧妙地镶嵌在金丝软套上,映着月光,灼灼其华。手罩本身就价值连城、珍贵异常,何况是武林中的至宝?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宝石罩”?
这种至宝的价值不在它本身,宝石虽然坚硬,却脆,关健是这个年轻人已经懂得怎样保护它、使用它,怎样在刀剑击来的瞬间泄尽其力并立即反挡过去、怎样避开冲击力发挥出这宝石手罩坚硬的优势来,那是当今武林最奇怪也最令人神往的武功心法,得到它的人,传说等于得到了半个江湖。这个年轻人已经得到了半个江湖,全志还不至于那么不自量力。
莫飞笑了,他再次摸摸蓝宝石,就像爱美的姑娘摸着情人送的戒指,“全志,我说了单挑。”全志不置可否。申红在看到全志出现的时候突然灌满的信心就这么被抽去,她张口结舌地吞吐着:“那…………冯雁君……怎……么办?”
全志无法应答,申红怒气冲冲地瞪视莫飞,突然挥鞭上前,骂道:“琉璃堂不偷不盗,习武不过是保家强身站住脚跟,你不就仗着功夫高人一等吗到处欺负人!你倒说说琉璃堂跟你有什么怨仇,要这么苦苦相逼?跟你这种人也没有什么江湖道义可讲!全志、旭阳、义涛,并肩子上!”
叶旭阳早想再战,第一个应声而动,全志皱皱眉,将刀丢还给旭阳,也插身上前。四人之中数全志武功最好,又有三位弟兄默契的配合了,威力当真不容小窥。那莫飞粗斗几招,似知大势将去,他也不强撑,狠挥两式退出来站定,笑笑地说:“你们都将火泼灭了,尽管过去就是。反正你们人多势众的我也没有办法。”说着,他将身上宽大的长衣慢慢脱去,话锋一转:“不过,你们要真过去了,我保证冯雁君会人被直挺挺抬出大牢。”
在场的弟兄们全都怔住,他贴身穿的赫然正五品的官服!申红在京师也是见过世面的,当然认得出来他是亲王府咨议参军,只得向他的威胁服软,以亲王府五品官的身份去影响一个北玉华门前打碎琉璃瓦的小案子,涉案的人犯还不得任他摆布?她无奈地挥挥手,向莫飞深深一拜,带人离开。
直到此时,她才去想冯雁君身陷大牢的原因,才知道这并不是偶然。
琉璃堂是京城最大的财主最大的堂口,天子脚下,大家的江湖气自然淡些,于是他们也有正正经经的营生,这紫禁城外围,大凡有些名气的园林修造,都与“琉璃堂”三字有些关联。去年秋,他们接到了皇宫的修造,精心尽力地在玉华门前立一座七彩龙壁,那可是足足十来丈的大壁,最好的方法就是烧制七彩琉璃瓦,拼成图案。
皇上当然会要最好的。
说来简单,要知道琉璃是最难烧制的,取到好的陶土后,要经过制模、干燥、素烧、施釉、釉烧才能成型,这每一道工序中任何一点疏忽甚至并没有疏忽都会出现次品!这整个壁画都要琉璃来烧制拼接,皇室的修造自然得精致绝伦,偏偏琉璃又如此难以烧制出完美的成品,大家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才制出模数,又不知道烧制出多少炉才得到一组满意的琉璃,它质地致密、表面光滑、流光溢彩、富丽典雅、既美观大方,又没有瑕疵。大家可以想像得出那彩龙壁上活灵活现地飞舞着黑、白、红、青、蓝、褐、黄七条巨龙,是多么地富丽堂皇、光辉夺目、雄伟壮观!
可就在交工的前夜,冯雁君居然失手打碎了一块龙睛瓦!
这对皇室来说,可是万万的不吉利!这已不仅仅是失手,简直就跟谋反相当!大内亲自来人,二话不说就要拿人,当时冯雁君站出来说龙睛瓦是他打破,与其它人完全无关,大家才逃过一劫。可是冯雁君却身陷大牢,不日竟要问斩。
申红急得想劫狱,却知道琉璃堂上下千来个吃饭的弟兄,真能在天子脚下自由来去、为所欲为的也就那么几个,冯雁君这是为大伙着想呀!为救雁君,琉璃堂上下跑遍了所有能说上话的地方,挥金如土上下打点一通,才得到宫里头松动口气的话,说要请人看看有无补救之法。
天呐,那可怎么补救?只说那块龙睛瓦的颜色,就很难重制。釉色是用矿石配治烧结而出的,且不说石头的成分定有偏差,只配方就很难将剂量拿得和当初一个模样。这当真是来为难人了。
幸亏全志灵机一动,请来个术士向宫里头进言说七彩龙壁不够祥瑞,可以铸辟邪兽镇灾祈福。能与七彩龙壁相衬的辟邪兽,自然得格外气派,申红这才请人铸造这对铜辟邪,本想着就是琉璃堂破了大财,也只求冯雁君能平安无事。
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偶然,以至于谁也没有想到是有人陷害。但今天,莫飞的出现却让申红重新思考冯雁君的处境:即使铜辟邪如期运到北华门外,他又逃得了此劫吗?
唯今之计,是问清楚雁君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摸清原由才好化解。可冯雁君能与莫飞有什么过节,一个是官府参军,一个是匠门当家的,是怎么扯到一块去的呢?难道琉璃堂会牵涉到宫里头的明争暗斗里,才引得亲王府欲除之而后快?
大伙一直是规规拘拘做生意的呀!
申红是百思不得其解,大伙也只不过胡乱猜测而已,义涛冲着申红说:“早都听说那莫飞行事怪廦,咱们不过是切身体会了一会罢了,想个什么呀!他做事还要有原因吗?这就是江湖,胜者为王,王:予取予求的人!”
申红摇头:“他还只是个孩子,不像是个坠入魔道的。”事出必有因吧?
“你可真说对了,他还只是个孩子,能与咱们冯二当家有什么过节?反正我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
大家正要议论,叶旭阳忽做惊人之语:“申堂主,你觉不觉得今天全大当家有些奇怪?虽然莫飞的功夫诡异又高深莫测,但想来全大当家不该差他多少,可我觉得,全大当家今天未出全力。”可能是不敢肯定吧,叶旭阳说得很低很慎重。申红目光一扫,这才发现全志居然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