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辽东(下)
这大殿乃是皇太极近年来重修翻建,比之原来的汗宫正殿大了许多,大殿已开始使用黄瓦覆顶,金砖铺地,比之努儿哈赤时期多了些许帝王气象。只是女真人盖房子不如汉人讲究中轴对称,坐南向北,这崇政殿与许多附属建筑排成一排,大小高矮很是不同,比赶快明朝的北京宫殿群,那可是差劲的多了。
待张伟进入殿门,方知这殿内正在议事,此时的后金国自然没有后来大清的那般规则,到也没有人让张伟跪下,一个章京模样的人见张伟入内,低声用汉语令他暂候,便再无人管他。
张伟因机会难得,也顾不得人家忌讳,便先将眼去看那殿正中端坐的皇太极。比之明皇高高在上坐法不同,那皇太极贵为女真大汗,也只是箕坐于殿正中的一张寻常木椅上,他个头极高,张伟见他坐在椅中盘着双腿,估算一下,约摸是一米八以上,身材壮实之极,只是已比普通人胖了不少,圆脸,脸色红润,此时正眯着眼大声用女真话说些什么,张伟虽听不懂,却听那皇太级语气凌厉,想来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他此时不到四十,正是勇力智慧经验皆处于最佳的年纪,沈阳故宫曾展示过皇太极穿过的盔甲,需三四个壮汉才能搬运的动,又有一个高的长弓,据称现代人没有人能拉的动。张伟原本不信,以为是满人故意造将出来神化祖先所故,现下亲眼得见其人,比照一下那盔甲的大小,却发现正合这皇太极的身材,心中暗叹,这些从小便射猎打仗的女真人,已比同时代的汉人勇悍的多。
待他打量完皇太极,顾目四盼,只见皇太极下首端坐着几名女真贵戚,想来是他的兄弟辈的贝勒,皇太极近年来威望日高,实力大涨,设立蒙、汉八旗的雏形后,除了手握两黄旗外,又有蒙汉两旗的实力握在手中,加上代善、阿敏、莽古尔泰屡次错,被他抓过几次小辫子,三人无奈,只得“自愿”放弃与皇太极并排而坐,共听国事的特权。是以张伟虽用眼神扫来扫去,却是怎地也辨认不出谁是代善,谁又是多尔衮。女真人此时的服饰规制又是混乱的很,皇太极只是身着青布箭衣,头戴大红纱帽,身上莫说是绣龙,就连一丝花边也无从得见。他身旁的人却是穿的五花八门,千奇百怪。衣饰有刺龙风图案,亦有绣花鸟鱼虫,而且没有补子,只是仿了明朝官员的常服而制,女真衣服又是束腰窄袖,配以原本是宽袍大袖上的饰物,看起来当真是滑稽好笑的紧。待张伟眼睛扫到几位女真官员身着明式汉人长袍,头着明官纱帽时,顿时眼前一亮,心道:“果然如此!”
皇太极此时尚没有管理这些生活未节,女真贵族和官员心慕汉人文化,学汉语,听戏看曲,身着汉人冠服的比比皆是。直到数年之后,皇太极于殿上宴家族子弟,见不少贝勒贝子身不带刀,手不肯撕肉,又不愿意吃那不加盐的女真白肉,这才当场发了脾气,严令诸王、贝勒管教子弟,务要以骑射为根本,禁穿汉服、禁止抽烟喝酒,禁贵戚家中养育戏班,一直扭转了数年,其间又有满人启心郎提议改整个八旗的服饰,蓄发束冠,着汉人衣袍,被皇太极严加驳斥,重申不准更改“国本”,亦就是窄衣骑射,多尔衮入关后,又有多人做此提议,开始尚能驳回了事,后来一有人倡言改衣冠,便是死罪。
此时女真部落刚从那白山黑水来到这花花世界,这沈阳辽阳之地虽没有后来的北京那么繁华,却也足以令原本一大家子住在七间木房里的爱新觉罗家族腐败堕落了。自天启六年宁远战败后,除了偶尔打打蒙古人和黑龙江的土著部落,八旗大军出动的甚少。虽说骑射功夫仍然在,只是那奋发进取的精神,在不需射猎为生的八旗贵族身上,已是没有多少了。而现在张伟一心想做的,便是在这下滑的道路上,帮着这些贝勒大臣们多使一把劲而已……
那皇太极自张伟进来后又足足讲了小半个时辰,待他终于闭口,张伟松了口气,正要上前晋见,却见有一后金官员快步走到大殿前,宣喻道:“户部承政德格类奉大汗的命令,训斥申诉徭役负担沉重的八名户部备御。大汗说:你们身为投降的汉官,我并未薄待过你们,你们不需要如同八旗那样,每牛录抽丁披甲,又需要出铁匠、牧马人、银匠、守台人、固山下差役,你们每个汉官我都恩赏上千的家丁,少的也有几十家丁,和太祖年间相比,你们这些汉官受我的恩惠还少吗?古人云,以家之财养贤则取国而国可得,以国之财养贤而取天下则天下可得。你们汉官没有功劳,却一心汲汲于私产,现在不过是叫你们出钱帮着养育投降过来的汉民,你们就报怨徭役沉重,那八旗一直是累世效力旧人,打了多少的仗,享受的有你们多吗?若伊等仍不满足,我一定要治相关人的罪……”
那德格类长篇大论,讲适才皇太极用满语说的话又大声重复了一次,大殿门外早就跪了一地的汉人降官,待德格类将皇太极的话说完,那些汉官便在殿门阶下碰头齐声道:“我们贪得无厌,犯了死罪,请大汗把我们重重治罪。”
“叫他们起来,回去办事。不过如果还有这样的事,我一定要重重的责罚。”
待皇太极吩咐下去,那群汉官们便灰头土脸的离去不提。皇太极坐在椅中,脸色甚是不愉,这些汉人降官在努儿哈赤未死时,并没有受到重视,有些汉官被女真官员如同奴仆一样使用,又不得田产家人,甚至有汉官以典卖衣服家俱为生。到皇太极为汗后,这些年来慢慢拔擢汉将汉兵,使的汉人文官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不但品秩上去了,便是家财比照女真贵族亦差不到哪去。谁料这些龌龊汉官得陇望蜀,不但不肯用心打仗,如同女真人那样抢掠财富,反而一直将主意打在女真人贵族身上,权势高的汉人挤压女真人利益已不是新鲜的事,今日便是八个户部承政汉官申诉,抗议皇太极让他们出资帮助新投降的汉人安家。皇太极心里怒极,只是他一向重视和睦汉人,利用汉人的力量图谋关外,如若不然,象这些品格极劣能力亦是低下的原辽东明朝官员,又能有几个配在这后金国享受荣华富贵?
当下脸色甚是难看,转头问了身边的侍卫几句,想来是想离开大殿回宫,待那索伦低头说了几句,皇太极便立时将怒容一收,用汉话大声道:“袁督师的使者何在?”
“小将张伟,奉督师大人的令,前来覆大汗的书信。”
皇太极此时才见身着明军甲胄的张伟,忙站起身来向张伟站立处行去,待行的近一些,便张开双臂向张伟抱去。张伟见他如同大猩猩一般过来,心里初始一懵,不知道他为何走近,后来方才想起原来是皇太极要和他行女真人的抱见礼。忙也将双臂一张,向皇太极迎去,那皇太极原是比张伟高出一头,体重亦重上一倍,那女真人又不爱洗澡,此时他双臂一握,将张伟整个搂在怀中,两人互抱又转上三圈,这一隆重的女真抱见礼方算完成。
那皇太极见张伟仍是一脸迷糊,笑道:“贵使以前没有来过,想来是没有行过咱们的抱见礼。”
他身边立时有一女真人接口道:“我就说不必行这个礼,他们汉人又不知道这礼节的郑重,大汗,你也太高抬袁蛮子的使者了。”
“豪格,你住口。议和不管成不成,厚待远方来的客人是咱们女真的传统,你忘了么?”
说罢又怒道:“你不说话我到是忘了,我昨晚听人说起,你的摆牙喇兵抢了你包衣射中的鹿和野猪,送了给你,你到是不客气,直接就收下了,有这回事吗?”
“大汗,那包衣奴才全家上下所有都是我的,射中的猎物自然也是我的。”
“你真丢尽了我的脸!咱们女真人不准在射猎时夺取别人的猎物,不准把别人的猎物说成是自已的,也不准把自已的猎物让给别人,射猎就是射猎!你实在是让我失望!”
“是,大汗,我这就令人把鹿和野猪送回去。”
皇太极一脸厌憎之色,他对这个长子素来不喜,豪格此人虽然勇力过人,只可惜有勇无谋,又贪财好色,若非如此,皇太极必然想办法加强他的权力,为他接位制造条件,可是此人每隔几天便惹他父亲生一场闷气,虽然他自已对大汗的宝座心向往之,只是所有的八旗旗主都不看好他,他也当真是气闷的紧。
“使者,你来了半天我并不知道,慢待了你。现在咱们就出门,这殿内是议事的所在,气氛沉闷,咱们就去风凰楼,我设宴款待你,你再把你们督师的话说给我听。”
“是,谢谢大汗的美意!”
“使者还带有下属吧?请他们一起,咱们女真人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大家一起吃肉喝酒,热闹喜庆。”
说罢携了张伟的手步出崇政殿门,这大殿西侧便是皇太极新建的凤凰楼,女真人喜欢楼居,沈阳宫殿除了有限的几个大殿外,大半是两三层的楼阁。皇太极命范文程跟随同去,因崇政殿离凤凰楼颇近,便也不待侍卫来到,拉着张伟便向凤凰楼而去。他到不是对张伟放心,实在是他勇力过人,寻常的女真将军都不是他的一合之敌,更别提张伟这个普通汉人。
这凤凰楼是皇太极最喜欢的两层楼阁,与大殿顶覆黄瓦不同,这凤凰楼是仿明朝南方楼阁建筑模样建造,青瓦飞檐,秀丽小巧,但凡有什么贵客使臣之类的来到,总是在此楼设宴招待。
各人在二楼团团围坐,待酒菜上来,却是烤的整只的羊、鹿、野猪之类,烤的焦黄,整个房间皆散发出肉香,皇太极向张伟笑道:“使者,以前这么吃过野味么?你们汉人请究食要精,肉要割正,咱们女真人没有这么许多讲究,直接烤了便吃,贵使若是不习惯,我便派人重新整治。”
“谢大汗关照,小将也觉得这样吃法既豪气,又方便,吃起来一定美味的紧。”
皇太极见他虽不似之前来的使者那般面露难色,终是难以相信,便淡然一笑,道:“莫要口是心非才好,不需勉强的。”
说完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刀,先向眼前的野猪肉上割了一刀,却正是最肥美的里脊肉,递给张伟,道:“张将军请用,客人吃第一块肉,这是咱们女真人的规矩,不要客气。”
张伟听他如此说,便不再推辞,将手一伸接了过来,放在口中一嚼,心中顿时一阵痛骂,原来女真人吃肉从不加盐,无论是汤煮的白肉,还是烤肉,皆是扒了皮直接烤煮,熟了便吃,这肉的味道便可想而知。
当下张伟含着口中的肉,心里只觉得腻味难咽,却又不想在这一代雄主面前丢脸,只得勉强嚼上一嚼,将脖子一伸,便将肉吃下肚去。这一块肉足有一斤多重,张伟心道反正咬了一口,又吃不死人,便又大口大口咬将下去,一会功夫便将这一块肉全部吞下。
皇太极拍手大笑道:“很好!以前的明使虽然也是一定会吃,却没有你这般痛快。”
斜眼睨道:“吃个肉难道会吃死人么?张将军这般的好汉,我很敬重,来,咱们继续吃。”
张伟虽是心中叫苦,却也只得接过递来的小刀,自已割肉而食,好在那皇太极虽不饮酒,却令人送上酒来请张伟等人,若非是以酒送肉,张伟等人当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皇太极酒量原本极大,不过他恪守父训,非吉日庆典绝不饮酒。当年攻下沈阳后不久,八旗中就有不少人学会了抽烟喝酒,努儿哈赤甚是讨厌,下令毁了汉人种值烟田,又禁止诸子侄饮酒,谁料他逝去没有几年,不但八旗诸人终日饮酒习以为常,便是皇太极的儿子豪格也成了大烟枪一条,法不责众,皇太极也只是没事训斥一番罢了。
因这个原故,除了婚丧庆典之类,再无人敢在皇太极面前喝酒,今日张伟等人不住的以酒送肉,若是八旗子弟,只怕早便被撵了出去。现下那皇太极笑吟吟相陪,甚至亲自提酒相劝,他自已早已不吃,因见张伟等人吃饱抹嘴,便笑道:“令人撤席,咱们就在此处说话,我们女真诸申原本住在阴冷潮湿的山中,所以最喜楼居,一来通风采光,二来可避地气,我在此处,要比在大殿舒适的多。”
说罢令人撤去酒席,又令人在楼上窗前摆上软椅,他一个人面南箕坐,舒适地伸个懒腰,笑道:“诸位将军都是见过世面的,可不要嫌咱们这汗宫简陋,即便如此,也可是花了不少银子。我听说你们北京的皇宫调了五十万民伕,历时二十年才建成,啧啧,天底下没有不灭亡的皇朝,也没有万岁的帝王,何苦建那么大的宫殿。一万间房子,不过只睡一张床,追求享乐,那可是没有尽头的。”
张伟等人到还罢了,那左良玉等人听他诋毁明室,心里不乐,却也只得陪笑了事。张伟笑道:“自古不爱享乐的人有几个呢?大汗不过是天性不爱享乐,以俭朴昭示万民罢了。”
皇太极概然答道:“我哪能不爱享受。跟随父汗起兵,还不是为了打下地盘,能过舒心日子。只是当年在费阿拉老城,父汗盖了七间大房,其余数十间草房,兄弟子侄们都住在一起,闲时渔猎,战时出征,日子过的很是苦楚。现下这些,于我就足够了。我曾经训诫那些故意节俭的人,我说,天底下没有享乐无度而得到天佑的,也没有可以享受而故作俭朴得到天佑的。兴或衰,富或贫,只要是顺天而行,尽到本份,都是可以的。”
他这番话说的极是有理,不但张伟等人,就是随侍在他身边的亲近大臣和侍卫也是频频点头,范文程一直陪侍在旁,原本没有他什么事,只是皇太极极信任他,大事小事皆要让范文程知晓,现下接待袁崇焕的使者,事关议和大事,自然是要他在一旁随侍。那范文程听得皇太极这般说辞,便笑道:“大汗说的对!我本是辽东一贡生,若不是为了兴旺家业,又何必出来辛苦呢。”
他这话赤裸裸之极,皇太极却不以为忤,反笑道:“你现在家人过千,富贵已极,总该是满意了。”
见范文程笑而不语,皇太极将脸色一正,向张伟道:“张将军,现下说说你此番的任务,袁督师对我上次的建议,有什么答复?”
“回大汗,您上次的建议……督师大人说了,您的书信上书大金国汗致大明国皇帝的致辞与格式不合,所以原信未拆,此番让我来,只是退信罢了。”
“喔?”
见皇太极脸色阴沉,张伟又笑道:“大汗,大明皇帝以圣天子抚育万民,普天之下没有人可以在书信上与他并例,大汗您的书信确实是与体制不合,督师大人不拆,也是迫不得已啊。他若是拆了,只怕有心上奏上一本,丢官罢职虽不至于,只怕大明皇帝心中定然不悦,将来再有什么事情弄到一起,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说罢站起身来躬身一礼,道:“总之请大汗谅解。若是有意议和,请另行书写一封书信,由我带回便是。”
范文程在一旁冷笑道:“天子?咱们大汗要是愿意,随时都能打到北京去,天子到底是谁,尚未可知呢。”
“范大人,若是如此说话,那只能说后金国完全没有议和的诚意,咱们又何必多费唇舌,大汗要是能攻下宁绵,打过山海关,那么北京自然是挥手可下,只怕,没有那么容易吧?”
见皇太极不置可否,范文程及诸随侍八旗将军皆是频频冷笑,张伟心知此时后金已平定内蒙,绕道长城喜峰口一路进入已是定局,心中明白,却是无法说破,只得又道:“大师,督师大人在我来时曾言道:战则两伤,和则两利。大明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两百余年的天朝上国不是后金可以轻易撼动的。即便现在大汗兵力雄厚,称雄关外,但大明关内之内是大汗的十倍,人民是大汗的数百倍,只要当今圣上锐意进取,革除积弊,大汗您还能以辽东一地对抗整个关内的明朝大军吗?”
他说到此处,便有一女真人站将起来,暴喝道:“萨尔浒一战,你们明朝号称四十七万大军来攻我们,又怎样?当时八旗男丁全加起来不过六万,现下大汗手下有女真精骑十万,蒙汉八旗近五万人,女真满万不可敌,十五万大军,你们大明就是真的来上五十万,又能如何?汉人,我一个人便能打一百个!”
张伟吃他一喝,却也不动怒,笑嘻嘻站起身来,向那女真人一拱手,问道:“请教将军尊姓大名?”
那女真人斜视张伟一眼,不屑道:“不是大汗重视那袁蛮子,你哪有资格问我的姓名。听好了,我是大祖的儿子,大汗的哥哥,多罗贝勒阿巴泰!”
周全斌等人皆是勃然大怒,张伟却是格格一笑,向那阿巴泰道:“原来这位便是‘战时环甲胄,猎时备弓矢’的阿巴泰贝勒,却是张伟失敬了。”
随张伟同来的各人自是不懂张伟的话意,其余女真人却都是心知肚明。那不稳重的年轻小辈便捂嘴笑将起来。原来这阿巴泰是努儿哈赤从妃所生,虽是皇太极的哥哥,做战也甚勇猛,却始终不得努儿哈赤青睐,努儿哈赤未死之前,他只不过是个贝子,当多尔衮三兄弟分掌两白旗的时候,他却连半个牛录也没有。还是皇太极怜他有功,封他为多罗贝勒,又赏给五牛录,他得了封赏却是不满,向各人报怨道:“我‘战时环甲胄,猎时备弓矢’,却为什么不封我做和硕贝勒!”,皇太极原本不理,后来他报怨的多了,又故意不出席酒宴,于是派了代善等人训斥一通,他才认罪,诚心接受了封赏。
现下这不光彩的老底被张伟在众人面前揭穿,这阿巴泰顿时大怒,暴跳着将佩刀抽出,便要过来斩杀张伟,张伟到是站在原地未动,他身后诸将早便站起,亦各自将佩刀抽出,冲上前去将张伟团团围住护起。
“阿巴泰,你给我收刀站在一边去!你忘了莽古尔泰的事了?”
众陪宴的女真人早便将阿巴泰团团围住,便是皇太极身边侍立的侍卫也已尽数将阿巴泰隔开,因见张伟属下各人也抽刀相向,忙喝令各人收刀,待各汉人将刀收了,便有一身上系着红带子的女真人将那阿巴泰一把拖到皇太极身前,拉着他跪下,谢罪道:“大汗,阿巴泰是个浑人,一时激动才在君前露刃,请大汗恕罪。”
那阿巴泰此时方想起莽古尔泰身为和硕贝勒,因在战场上抱怨自已的摆牙喇兵总是被调走,被皇太极训斥后心生不满,抽刀威胁皇太极,于是被众贝勒议定了死罪,还是皇太极念其是有功之人,仅仅免去了他和硕贝勒的爵位,阿巴泰这个多罗贝勒的爵位原本就得来不易,想到此处,背上微微沁出汗水,立时也躬身向皇太极认罪道:“请大汗恕罪!”
“算了,你不是抽刀向着我,我恕什么罪!”
那拉着阿巴泰谢罪的正是觉罗宗室济尔哈朗,此人虽只是皇太极堂弟,却一向得到大汗的信任和器重,见皇太极神色不愉,忙拉着阿巴泰退下,此时便是多加解释,亦只是火上浇油罢了。
原本此次宴饮不需要济尔哈朗列席,皇太极虽定下规矩,凡有外藩使者或是敌国来使、辽东明朝降官前来,皆需由贝勒以上设宴相请。此次宴请张伟等人,已有大汗亲自在场,又有阿巴泰、德格类等人相陪,原不需要他这个觉罗宗室前来,只是此人历来勤谨,此番被皇太极从辽阳调回闲居,这济尔哈朗却是个闲不住的,在家听说大汗设宴,便立时赶了过来。此人算是极工心计,他与努儿哈赤诸子的关系相处的皆很融洽,又深知需经常在大汗前露脸表现的道理,后来皇太极逝世,此人势力已大到足以阻止多尔衮继位的程度,在后金诸贝勒中,也是一等一的人才。
“张将军,你当面揭人的短,这可不是好汉子的所为。”
皇太极见各人皆已回原位,便向张伟质问道:“想不到张将军对咱们后金的事到是了如指掌,当真是令人可敬可叹!”
张伟听他言下之意,想来是怀疑袁崇焕在后金安插了大量的探子,他自然不会解释得知此事是因为在史书上看到,当时觉得这阿巴泰直肠可笑,甚觉有趣,故而记得清楚。当下只得微微一笑,不做解释,心道:“你怀疑最好,要是你大搜特搜一番,将整个后金弄的鸡犬不宁,待我真正派探子过来时,想来就容易的多了。”
皇太极却不知道张伟动的这些心思,他见张伟笑而不语,心中更是惊惧,以他之才自然不会随意怀疑投效的汉人,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张伟如何知道此事,心中疑惧不定,只好暗下决心,待这使者一走,便要派人详查新近投效的汉人,至于会不会冤枉良善,那暂时也是顾不得了。
张伟此时却一躬身,向阿巴泰陪罪道:“贝勒请恕罪。实在是因适才贝勒的话太过无礼,张伟一时情急方得罪了贝勒,请贝勒不要放在心上。”
见阿巴泰气啉啉不语,张伟微微一笑,又道:“且不提日后的事,便是当年的萨尔浒一战,若是让我来指挥大明军队,虽不胜亦不会败。”
“喔?张将军如何指挥?我愿意听听将军的高见。”
“大汗请恕张伟纸上谈兵了。当日明军齐集十万人,分东西南北四路,号称四十七万,分出开原、沈阳、清河、宽佃,总兵杜松兵力最为雄厚,领三万于兵,带佛朗机炮数百,从沈阳出抚顺关攻东路,当时代善贝勒向老汗说,清河那边地势险要,留两百兵看守就可,北路西路皆是牵制骚扰之兵,而且明军大半是步兵,行动缓慢,故而只留一千兵防守就可。出抚顺的明军方是主力,于是老汗集中了八旗,每旗七千五百人,皆是骑兵,专往那东路军的来处而攻。两军相遇于萨尔浒,大汗当时正是前锋,领兵前冲,明军火枪大炮齐发,八旗大军先是仰射还击,后以精骑冲入明军阵中,总兵杜松战死,明军三万多大半战死当场。此役之后,其余三路兵亦被各各击破,后金从而能战沈阳,辽阳,奠定战据整个辽东的基础。”
见各人凝神细听,张伟又道:“适才我说此战由我来打可不败,其实话到是没有说清楚,不败,亦不可胜矣。当时八旗骑兵足可调六万余人,皆是力战敢死骑射俱精的百战勇士,明军大队分为四路,安有不败的道理?八旗军打完整个战役,死不足两百人,足以说明力量相差太过悬殊,张伟我便是孙武再世,也没有可以打赢的道理。”
“当日明军之败,一则师期泄露,令老汗得以从容布置兵力。若是我掌兵,严关防,查间谍,除各总兵副将不得知行军日期及方向,那么,大汗还可以从容调集兵力,各路击破吗?”
“不能,不过至多是拖延些时日罢了,父汗绝不可能让你们四路兵马汇聚一起,然后在赫图阿拉决战,一旦得知你们进兵,必然会精骑四出,巡视侦察,结果还是一样的。”
“那不过是初期备敌之策罢了。其二,分兵合击,若是每路都强过八旗,那自然是可让当年的老汗顾此失彼,不过,除了杜松总兵三万余人,还堪与八旗一战外,其余诸路,开原马林总开原、铁岭诸地兵马,加上叶赫部两千人还不到两万,其余李如柏与朝鲜兵两万,刘綎本部四川兵一万余人,其余三路兵马太少,且又路途艰险,必然不可与抚顺关杜松一路齐头并进,这样的分兵,不是合围,而是送死。杨镐身为经略,却是一个文臣,原本在朝鲜就打过败仗,诸将如何服他?他自将数万人守沈阳,调度指挥不便,又岂有不败的道理?若是我,可命刘綎一路与杜松合出抚顺关,我自将一路居中策应,以火炮车营护卫四周,以堂堂正正之师缓慢而前。而马林、李如柏两路,则仍由原路呼应,不可冒进,若是老汗去打他们,则主力必克抚顺关外诸堡,进逼赫图阿拉。若全力来攻东路主力,因我东路兵实力强盛,又多带有大炮火器,急切间绝不可能被击败,况且出抚顺关后,我可以借由原本筑成的边墙诸堡为基地,护卫进击,如此,大汗自以为可以轻松击败我么?”
皇太极笑道:“这原本就是明军将领该有的方略,只是那杨镐太蠢罢了。不过将军想胜亦是不可得。我八旗军每旗七千五百人,皆是百战精锐,将军依托边墙慢慢推进也就罢了,不过想打到老城附近,虽则我八旗可能死伤略重,不过明军将士定然折损过半了吧。”
“然也。明军将帅不和,调度不灵,器械不精,士卒不肯用命,虽一路兵力可汇集十万人,然后野战对八旗,仍不可言胜。我的打法,不过是迫不得已罢了。这样打下去,只是不胜不败之局,当初朝廷想一战安边,原本就是妄想。若是想一战安边,除非朝廷能出一位大明成祖那样的帝王,御驾亲征,率靖难的百战之师,汇集京营五十万兵,方可打赢当年的萨尔浒一战。”
皇太极傲然笑道:“照你这样说,就是那明成祖领五十万兵,对上我现下手底的十五万兵,胜负仍只在五五之间。”
张伟等人默然不语,此番来辽见到明军辽东之师,又亲眼得见八旗士兵,两边实力相差太远,若不是明军依托坚城大炮,哪里能挡住这十五万的虎狼之师。
皇太极却向张伟问道:“张将军一向在辽东何处?怎地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将军之名?”
“大汗,我乃是大明台北卫指挥使,今上又曾恩赏加封为建武将军。此番来此,只是受袁督师之托,以示他议和之意甚诚。另外,我对大汗慕名已久,两边虽为敌国,但大汗为一世英杰,这一点到也不必否认。”
皇太极闻言一楞,显是没有听过张伟之名,连那台北卫也是全无印象。当时明朝内乱未起,皇太极又被困宁绵防线,哪有什么精神去管张伟这样的南方海匪,故而张伟招安受抚也罢,攻打荷兰也罢,这辽东之人大半是全无所知。他身为女真汉子,却是不擅于汉人那般的客套,听张伟报出名号,也只是说道:“我看你有些本事,你这些属下也都不凡。身处敌国一心护主,虽然我的护兵环伺左右,他们却个个神态自若,对我这后金大汗,既没有媚态,到也没有故作愤恨模样,你能统御这些豪杰,你本人定然也是个角色。”
“大汗过誉了。我原本只是福建沿海的走私商人,现下虽受了朝廷招抚,生意却仍得照做,不然我手下只好喝风拉烟。此次来辽,却是想用海船来购买大汗这里的皮货、人参,也省得后金的皮货商人还需从蒙古人那边出货,每年损失的皮货和钱,想来也不是小数。若是大汗允准,我回去之后便可派船只至营口,一来,购买辽东货物,二来,也可将南边的货物贩来辽东,船运可比口外的那些小行商贩来的便宜多了,不知道大汗意下如何?”
皇太极咪眼听他说完,尚且不置可否,他身边的济尔哈朗、阿巴泰等人却都频频点首,这些女真贵族最苦于买不到精致货物,自与明朝交战,除了一些胆大的商人尚且敢从宁绵偷偷与后金交易外,后金所有的出口进口,都需经蒙古人过手,这样又费钱又受制于人,张伟的提议他们自然赞同的很。张伟之间来辽,便打定了冒充口外的皮货商人,想办法求见某个后金贝勒,请求贸易,现下能亲口对皇太极提出,那自然是比找一个闲散贝勒强的多了。
皇太极思忖半响,方问张伟道:“我对你们南边的商人不了解,不过你既然这般说,想必你又这个能力。如此两利的事,我自然是赞同。只是你的船要守规矩,若是被发觉前来刺探情报,阴谋破坏,那就是自寻死路。还有,你们明国要是知道了你的事,想必会为难你,请你慎之。”
张伟笑道:“在此事上,我只是商人。朝廷调我来辽东打仗,我还是可以与大汗做生意。又不是卖兵器给大汗,怕怎的?”
说罢便起身告退,皇太极便命户部承政德格类到偏厅与张伟商谈贸易的事。当时的后金虽占了大半辽东,不过辽东向来是苦寒落后之地,虽然皇太极孜孜治理,近年来后金国的国势日渐高涨,但是在八旗没有入关抢掠之前,什么金银丝绸、瓷器砚台,宣纸胭脂,玉石环佩之类都是稀少的很。辽东地广人稀,野物甚多,后金除了不愁粮食外,便是那皮货出产甚多。那黑龙江部落来朝见后金大汗,一个小部落便可献上熊、虎、孢子皮数百张,令外鹿皮、野猪之类更是要多少有多少,在辽东这些皮货也只平常,到了南洋日本,便是几十倍的暴利。再加上人参等药材之类,张伟与那德格类商量半天,约于定了每年辽东供给张伟的皮货等物。张伟又与德格类商间议定了每年供给辽东的货物清单,除了兵器之外,当真是无奇不有。更稀奇的是德格类本人订购了江南戏班一个,秦准河的妓女十名,张伟诧异之余,自然是连声答应。他原本就打算用这些享受的东西来使得后金的贝勒大臣们腐败堕落,德格类不提,这些衣帛女子之类张伟亦是打算大批的送来,现下德格类自已主动要求,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当下两人商议已定,笑嘻嘻将拟好的清单呈给皇太极,他却对这些无甚兴趣,此时后金尚没有贝勒在家看戏不上朝的事情,是以皇太极也没有什么警惕之心,当即便允准了这桩交易。
至于张伟原本身负的议和大事,双方皆是全无诚意,当下只是皇太极做出妥协,将金国汗的字样令人向下两格,以示低于明朝皇帝,便命张伟将原信带回,交与袁崇焕。
皇太极因问道:“张将军,此间事了,可是即刻回去么?”
“正是,小将在台北尚有官事,不可在外耽搁的太久。这便要先回宁远,然后由山海关至天冿码头,坐船回台北。”
皇太极此时已有以辽东一地统一天下之志,张伟所在虽远,他亦拉拢道:“将军在南,若是有一日我大金八旗到了福建,将军将如何?”
“请恕小将斗胆,只怕有一日小将能统台北卫的大军,前来辽东与大汗做战,到了那时候,大汗又将如何?”
皇太极听了张伟这般无礼的话,到也不恕,站起来又将张伟抱上一抱,道:“我没有看错,你这人虽然重利,还算是个汉子。如果有一天我兵临你城下,希望你能投降于我,我如何待投降的汉官汉将,你该知道。”
说罢便抬脚出门,回头向张伟笑道:“我事多,不能陪你们了。你们若是急着回去,可命德格类派一队旗兵护送,一路上会方便许多。”
大厅内所有人皆起身相送,却见皇太极摇摇摆摆走到楼梯之处,却有两个官儿将他拦住,叽哩咕噜说了一阵,皇太极先是摇头,后来又用女真话吩咐了德格类两句,便自下楼而去。
张伟因适才与德格类打了半天交道,算是半个熟人,便腆颜问道:“大汗可有什么要事吩咐么?”
“到是没有。适才是礼部启心郎祁心格来告诉大汗,他揽你手出崇政殿的时候,侍卫们没有跟上,大汗曾有命令,凡是贝勒大臣们不带足侍卫出门的,要罚羊,大汗刚才命我收羊而已。”
张伟等人嘿然无语,中国自宋朝以后,再也没有人敢触及皇帝的权威,皇太极此时已贵为大汗,数年后便会登基为帝,居然被一个小小的启心郎上前奏报罚羊,此人之虚怀若谷,严于律已,推已待人,当真是令人可敬可叹。
张伟此间事已办妥,便带着手下诸人离沈阳而去。待回到宁远,将书信交与袁崇焕,辽东此行便已划上句号。他自然不会将与皇太极贸易一事告之袁崇焕,反道又借着帮了袁崇焕大忙的情份,向袁讨了运粮至皮岛和旅顺口的特权。这皮岛和旅顺一个是朝鲜的小岛,本身产粮甚少,岛上又聚居了二十余万辽东难民,三万多大明军士,每年由关内海运军饷粮食到皮岛,朝廷负担甚重,就是朝鲜,在没有被后金征服前,亦是经常一万两万石的粮食运上皮岛,这接济之难,可想而知。旅顺身为辽东半岛上的港口城市,本身陆运不便,驻军的粮食也大半由海运而至。明朝腐败,官员上下其手的贪污,每年下拨给这两处的粮食白银,便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袁崇焕现下身为辽东大帅,这两处都归他节制,张伟报出价格,愿意以极低的价格半卖半送的接济这两处,袁崇焕哪有不准的道理?除了担心朝中的利益集团做梗外,当真是一千一万个愿意了。
张伟此来辽东,袁崇焕着实受他的好处甚多,心里对张伟甚是感激,便邀张伟多住些时日,张伟出来已久,早便归心似箭,却经不住袁崇焕强留,他心里又极是想与这位大帅先套好交情,也备将来之用,故而又勉强呆了三日,袁崇焕又是强留,张伟却说什么也不肯留下了。
这一日清晨,袁崇焕布衣小帽,也不带仪仗,亲赴宁远南门相送张伟。两人相处时日虽是不多,不过都是智慧高超,性格坚毅之士,相处之时甚是投机。现下张伟率十余骑即将南下回台,袁崇焕向张伟笑道:“志华,有朝一日,我非向朝廷上表,调你这位奇才前来辽东,你我二人共同经略,复辽之日屈指可待。”
张伟骑在马上转了数圈,望着这宁远城墙,向袁崇焕概然道:“你我二人不久之后必将相见,只是那时,又别是一番天地了!”
“志华此话是何意?”
“多说无益,你我任重而道远,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敌人越是强大,咱们便越当提起精神来!难道汉唐子孙,还不如那茹毛饮血的蛮子不成?”
说罢向袁崇焕拱手一礼,双腿用力在马腹上一夹,那马咴咴叫上两声,四蹄扬起,不一会便去的远了。
袁崇焕见张伟走远,心中只觉茫然若失,喃喃念道:“志华他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