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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度言情大作《菩萨蛮》作者:悄然无声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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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6-06
— 本帖被 海阔天空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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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夜色已经深重,夜宴从梦中惊醒,掀开重重藕荷纱帏,玉水阁中的红烛,燃得已经接近了赤金烛台。青花缠枝的香炉中有淡淡细雾飘出,空气中迷漫着馥郁的佛手柑香气。

  她无法入睡,隐隐地似乎有呜咽传来,那是一种压抑的、悲怆到魂魄里的哭泣,就好像失去了另一半生命的孤狼,哀伤已渗入骨髓。

  夜宴静静地穿过长廊,顺着影影绰绰的烛光走到了西厢。糊着蝶影纱的窗子半开着,她站在阴影中,看见他枯瘦的手支撑在苍白的面上,烛火劈啪着映出痛苦的光影。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在他浅青色的衣摆上,晕出斑驳的泪痕。

  他缓缓地伸出因为过度紧握而僵硬麻木的手指,静静地、轻轻地伸出,然后又缓慢收回。原来,被爱和憎恨所扭曲纠缠的那种难以忍耐的疼痛,已经在他们之间留下了一道无法逾越的伤痕。

  流岚,她的夫君啊,原来他和她一样痛断肝肠,原来他们都是如此痛苦。

  可是她决不放手,如果要拿一个人的痛苦来成就他和她的幸福,那不如让所有人一起来痛苦。

  很长时间以来,夜宴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必然会被悲鸣而惊醒。许多时候她已经无法分清,是他的,还是自己的。每个夜晚都是这样重复着,即使是最高级的佛手柑也无法把他们带入安眠的梦境,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苦痛啊!

  但是没有关系,只要他还在自己的身边,即使痛苦她也甘之如饴。这一生一世他无论是幸福还是痛苦,都只能在自己的身边,他别无选择。他的心不在自己身上也没有关系,最起码她得到了他的人。

  夜宴轻笑着转身,迈下台阶,天际云遮雾掩一弯朦胧月牙,庭院中花香肆溢,浓光淡影,稠密地交织重叠着,笼罩在一片银色的光晕中。夜宴突然觉得脚下一阵寒凉,低头看去,原来她走得匆忙,忘了穿上丝履。

  在这个沉郁暧昧的夜晚庭院中,看着自己的赤足,夜宴的意识出现一种迷离,难以抑制地忆起尘封许久的流醉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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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6-06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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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历四十六年,初春。夜宴随舅父夜玑端远居幽州已有九年。

  这天阳光明媚,碧草青青。夜宴呆在沉闷的书房里,依旧能感觉到清平侯府墙外的新枝,闻到流溢的馨香,听见远处雀儿鸣叫的声音。她终于受不住春日的诱惑,骗过了教书先生溜了出来。

  舅父的书房就在旁边,心中虽然兴奋、紧张,却也只能尽量放轻脚步。可路过时,依然觉得脚步声如同山响。夜宴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于是干脆脱下金丝绣鞋,用手提着,只穿丝质足衣,想迅速地穿过。

  书房的雕花窗是半开着的,夜宴仿佛鬼使神差般的偷瞄了一眼,让她不禁停了脚步。房中一抹青色的身影,好似天上的浮云。夜宴望去的时候,他正好抬起眼,似笑非笑,流露出一种儒雅而温柔的美丽,眼睛漂亮得仿佛夜色。她愣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他的美丽足以使人眩晕而窒息。她似乎可以听见自己胸口里心脏的搏动、血液的流动,这种安静眩惑着她的视线。连舅父的声音似乎都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在耳边空洞地回响。

  “年轻人,你很有毅力啊,连续三个月递帖求见,不知所为何事?”

  书房中,清平侯夜玑端,端起紫砂茶碗慢慢地喝了一口,然后才看向面前站着的这个年轻男子,他的耐心和毅力让他深感敬佩,所以破例给了他一次机会。

  “侯爷,草民名叫谢流岚,此次自知冒昧,但还是请求您能给草民一封引荐函,让草民可以参加此次科举。”

  谢流岚清越的声音,就像水滴落在石上。态度虽毕恭毕敬,却没有一丝的谄媚卑微。

  “哦?引荐函?难道你……”

  “草民之祖父,因触犯律法而削职流放。”

  “哦,原来是犯官之后。”

  夜玑端优雅的眉不禁蹙起,不仅为谢流岚的身世,也为窗外那抹窈窕的身影。

  这个时候她应该在读书才对,为何跑到书房的窗外偷窥,难道……夜玑端再次看向面前儒雅英俊的男子,雪白的额间,川字的纹路十分清晰。

  “侯爷,家祖有罪,所以草民希望能为黎朝尽心竭力,以赎其罪。”

  谢流岚有些紧张地看着太师椅中安坐的男子,殊不知他的心里其实并不平静。

  清平侯夜玑端原是夜氏宗亲,因敬国公夜无年膝下无子,见他才华出众,便过继了来,接下了夜氏家业。几十年来夜氏长盛不衰,更加荣贵当时。

  谢流岚本以为见到的肯定是位有威严相貌的长者,可是谁知道,权倾天下的清平侯夜玑端,竟然是个美男子。如果不是岁月留下的细细纹路,和冷漠得毫无感情的眼神,会让人以为看见的只是一个清冷的翩翩公子。

  “抱歉,年轻人,恐怕我帮不了你,你要知道举荐犯官之后是很危险的,如果你日后有任何闪失,我都无法洗脱干系。”

  夜玑端的眼角已经没了笑意,并且掺杂着几分无法掩盖的冷漠,但其中既没有阴沉的感觉,也没有因为谢流岚的身世而流露出鄙视。

  黎朝律法,凡犯官之后三代不得及第为官,但如有才华出众者,只要持有三品以上官员的推荐函,就可直接参加科举。但此间如有任何行差踏错,其人和举荐人都会受到重罚,所以自开国以来极少有人甘冒风险为犯官之后举荐。

  其实这件事对夜玑端来说并不算什么,他虽然被变相贬到幽州,可是夜氏多年的根基并没有因此产生丝毫动摇,相反倒是多了几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的意味。南来的官员们都会有一种不成文的惯例,一定要拜会清平侯。于是无形之中,幽州夜氏和都城镜安相对,成了除皇宫以外的机要中枢。

  但在这个夜氏和皇室不和渐露端倪的时候,冒险为犯官之后举荐,无论如何都是不明智的。

  “侯爷,草民也知道此事有些强人所难,可是草民保证绝对不会有任何行差踏错,之所以求助侯爷,也实在是走投无路,而且……”

  谢流岚见到夜玑端的态度,心里已有些微凉。他知道要说服清平侯为自己一个毫无身份背景的人举荐并不容易,但谢流岚还是不死心,仍然想为自己争取最后一次机会。作为犯官之后,他自小就清楚地知道,凡事都要靠自己的努力。

  可是,夜玑端冷冷的一句话,已经打碎了他全部的希望。

  “不用再说了,来人,送客。”

  书房门被打开,夜宴听见迈步走出的声音,然后那人转过回廊,瞬间相对而立。廊外吹来阵阵清风,将她披散在肩头的发丝吹得飘飞,也将他的青衫吹得微微作响。湿润的空气抚慰着肌肤,就像他的人一样清爽得仿佛一直能渗入五脏六腑。

  他的服饰已经十分陈旧,颜色被洗得发白却无法遮住他的一身光华。最吸引人的还是他的眼睛,神的眼睛太过无情,人的眼睛太过阴暗,而他的眼中只有那似水的多情,让夜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晕眩感。

  谢流岚则是眼前一亮,然后又微微愣住。迎面而立的清秀女子,极瘦的身姿,一身华丽的白色绣金长裙,手中却拎着金丝绣履。不合礼数得好似山野村姑,却又和她的高贵有着奇异的融合,她看着自己的眼神竟有些寂寞的温柔。

  看着面前这个像水一样剔透温柔的男子,此刻难掩的失落,夜宴终是开了口:“你叫什么名字?”

  这突兀响起的暗哑声音,让谢流岚想起刚刚在书房中见过的紫砂茶杯,并不光滑的手感,有着细细的磨砂,可是却细腻得仿佛盈润到心脾一般。

  “在下谢流岚。”

  “小姐。”谢流岚身后的仆人,似乎察觉了场面的异常,躬身提醒着夜宴。

  府邸的佣人都对她的身份守口如瓶,此刻的谢流岚也正在猜测,因为据他所知,清平侯并没有子女。

  夜宴似乎才察觉到自己的异样,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提着的丝履,穿上后,从他的身边擦肩而过,一瞬间他们似乎闻到了春日和煦的气息。

  书房中,夜玑端坐在红木案后的太师椅上,双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面前摆着一套紫砂茶杯,刚刚沏好的茶冒着轻薄的水汽,萦萦绕绕。

  “舅父。”

  “夜宴,怎么了?”

  夜玑端看着推门而入的女子躬身行礼,微微点了一下头,薄唇向上弯起一条优美的弧线,细长的眼角上出现了几丝纹路,虽然掺杂着几分无法掩盖的孤独,却依然有着夜氏特有的优雅。

  “请您帮帮他吧,舅父。”

  “刚刚,你站在窗外偷看了,是吗?”

  他说话时的神情非常淡漠,如同冬末的梅枝上融化的最后一捧雪,可是她却能品味出其中的严厉。

  “是的。”夜宴顿了顿,还是说了下去,“其实,不过只是一封推荐函而已啊。”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想要帮助他?”

  “我……因为我喜欢他。”

  她微微喘了一口气,平静地回答,也许正是这种平静激怒了他。紫砂的杯子,从她的耳边飞过,摔在墙壁上,四分五裂。案上的茶水染湿了上好的云纹宣纸,那些纸张吸食着水渍迅速地饱和,涨出了大片的褶皱。

  “难道你忘记你母后的下场了吗!”

  夜玑端的目光像针一样尖锐,但夜宴知道他心里也一样难过。这些年苦苦支撑夜氏的他,如今也只剩下夜宴这唯一的亲人了。

  “我没有办法,因为母后的血在我身上流淌,舅父。”

  夜玑端因为愤怒而睁大了的阴冷黑眸,透过怒火燃烧起的潮湿的朦胧,看着面前的女子。

  她并没有承袭她母亲的绝世美貌,可以说,她的模样实在是瘦弱得让人怜惜。尖尖的下颚,仿佛透明一般的肌肤有着血色尽失的苍白,额角上的淡蓝色血管由于他的怒火而紧张地一跳一跳。还有那双眼睛,幽暗的重瞳,仿佛是可以映出一切罪恶的镜子。

  “夜氏的血液中,生来就带着疯狂。”

  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在空气中缓缓摩擦,这是母后去世的当日,她的父皇——当今黎国的天子凝舒所赐的一盏万艳窟落下的病根。当时如果不是舅父及时赶到,恐怕年仅七岁的她已经死在宁夜宫中了。

  夜宴还记得,那日天空好像漏了一个窟窿,大雨滂沱而下。

  宁夜宫中,夜玑端跪倒在黎国天子的脚下,悲泣指责:“皇上,皇后尸骨未寒,您就要背弃当日对我夜氏的誓言了吗?举头三尺有神明啊,陛下!”

  可是,让终年冰冷的凝舒改变面色的,并不是满天轰鸣的雷声,而是近乎诅咒的一句话:“您要是执意赐死夜宴公主,皇后的魂魄就会永生永世在您的身旁悲鸣!”

  “滚!带着这个孽障,一起给朕滚出镜安!”黎帝凝舒再也忍不住了,拍案而起,把心头多年的积郁吼了出来。

  于是她的舅父被贬到幽州,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庇佑在外戚强大权势下,被自己的父皇所厌恶和遗弃了的公主,这是黎国皇室众所周知的秘密。

  其实,夜宴并不在乎,从出生那刻起她便知道,自己不过只是一场畸形爱情的赠品,这场爱情让整个黎青王朝上演了一出血腥的屠杀。

  一切的起因,缘自许多年前九月初九重阳节的皇家宴会。正值落花时节,庭园中白衣少年抚笛而立,仙姿秀逸。一曲笛声,幽幽荡怀。当他抬起花之精魄一样的眼睛时,蒙着淡淡烟雾霭霭的秋菊花瓣上沾着的晶莹露珠,都好似为了得到他的垂青而在轻轻啜泣。

  这近乎妖艳到绝色的少年,让当时已是太子妃的夜宴的母后——夜氏唯一的女儿夜凤凰,难以忘怀,如痴如狂。

  如果那个少年只是普通的伶人,所有的一切便不会发生,可他恰恰是太子凝西的胞弟,只因生母身份卑贱而备受歧视。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近乎侮辱的一次吹奏,最终演化成了一场宫廷的血变。

  为情痴狂的女子平静地跪在自己父亲的面前,只说了一句话:“父亲,我要凝舒,不然我会死。”

  那时官拜中书令,封号敬国公的夜无年,看着自己唯一的骨肉至亲,最后只是长叹了一口气:“冤孽。”

  然后,在夜氏滔天权势的支持下,南王凝舒杀害了自己的兄长——太子凝西,逼迫先皇退位,对外称其暴病而亡,而他则坐上了黎青皇朝第十三代君主的宝座。

  在鲜血铺就的登基大典上,她成了最有权势的女人——凝舒的妻子、黎国的皇后,可是唯独没有得到的就是夫君的爱。

  是的,他不爱她,自始至终都没有。他爱的是另外一位青梅竹马、陪伴他走过艰难岁月的女子。她没有皇后那样如火焰般的美丽,没有高贵的出身,可是她很温柔也很善解人意,最重要的是他们两相情悦。

  后来这个女子暴毙而亡,据说死的时候七孔流血,惨叫了七天七夜,最后是凝舒不忍她再受折磨,亲手结束了最爱之人的生命。

  当日,在黎国皇后达到目的的满意笑容中,一个名叫夜宴的公主出生在宁夜宫中。

  从她有记忆以来,自己的父皇从没有踏进过宁夜宫,母后日渐憔悴的面容,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心底。

  菊花开菊花残,母后整日披散着长长的发,只是坐在梳妆镜前,痴痴地等、痴痴地想,可那同仙人一样美丽的男子,也有着和仙人一样冰冷的心,他从未再看她一眼。

  又是九月初九,金色的菊花盛开的时节,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生命之火弥留之际,她凝视着远方,喃喃着的只有一个名字:“凝舒……凝舒……”

  可是那个让她倾心相恋的男子,至死都没有再看她一眼。

  他极度恨她,以至于在她死后的第一时间,就要赐死她唯一的骨血——夜宴。

  想要忘记却又无法忘记的过去,再次迸发出新的痛楚。他们仿佛听到,魂魄在一个未知的远方痛苦地呻吟。过去的记忆不断地涌现,捆绑住身体的每一寸骨肉,甚至令人有窒息的痛苦。夜玑端突然注意到,夜宴那长长的群摆上所绣着的浅金色万寿菊花,正是自己的姐姐——她的母亲生前最爱的花朵。

  他们彼此凝视着,仿佛划开了各自的伤口,令旧日的伤疤再次渗出鲜血,夜玑端因为某种难以言喻的痛楚而低垂下了眼帘。

  他常常会想,这个姐姐唯一的女儿,这个一向单薄恣意的夜氏唯一的血脉,生于畸形的恋情之中,长于为爱恋所疯狂的女子之手。她的身世和血统,是不是注定了她会变得一样疯狂?

  “我喜欢他,舅父,就算为我,您帮帮他吧。”

  夜宴缓步走到他的身边,跪下,用冰凉的手紧紧攥住那双同样没有什么温度的苍白之手。阳光照耀下的两个人,有着一种不可思议又近乎相似的透明感。

  夜玑端的目光中有着无奈的怜悯,低头沉思了一下,然后把沁湿的纸扔到一旁,重新在干净的纸张上提笔,用蝇头小楷很端正地写了一封书信,最后盖上了印章。

  “我会叫人给他送去。但是夜宴,我要提醒你,如果他没有功名在身,为了夜氏,你们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

  “舅父,您说过,我们夜家的人,眼光一向很准。所以,我相信他一定能金榜题名。”

  “我老了,已经不知道还能再活几年。而你今后的日子还很长,我希望你考虑清楚,有些事做了就不能回头,即使你以后肝肠痛断,只怕也没有反悔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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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6-06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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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宴依照夜玑端的嘱咐,只是让仆人把书信带给了谢流岚,自己并没有再见他。

  也许是出于对自己身份的骄矜,也许是出于对自己血脉里延续的疯狂而害怕,未来既然充满了变数,夜宴认为不见他或许就能忘记,这样也会给彼此带来另一条出路。

  三月十五日,按照惯例,是夜宴去清凉寺为夜玑端拜佛祈福的日子。

  马车平稳地走在路上,夜宴的心却系在了夜玑端的身上,这几日舅父的老毛病又犯了,每到夜晚就会发热,昨夜又是烧得一整晚都无法安歇,直到她出门时,方才睡下。早晨的阳光透过多宝格轻轻地洒落在舅父的身上,那面色异常苍白,如果不是睫毛随着呼吸而抖动,就好似……

  骤然停下的马车,打断了她的思绪。

  “怎么了?”

  “小姐,前面有一个书生挡路,说无论如何都要见小姐一面。”侍卫在车旁回禀。

  夜宴的心莫名地一紧,没有任何缘由,潜意识中已经知道是他。

  “带他过来吧。”

  “小姐,在下谢流岚,冒昧叨扰还请见谅。”

  透过车中的竹帘,她看见他来到车前,还是那袭青衣,只是衣摆上似乎多了些尘土。柔和的音色,举止优雅而有礼。

  夜宴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只觉得春风拂过,吹皱一池春水。

  “在下此次前来,只是想感谢小姐,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在下绝不会忘记小姐的恩德。”

  他似乎有些疲惫,连说话都有些喘息,可是帘帐恍惚,她无法看得真切,心似被热油煎了一般,难掩一阵烦乱。

  “你今日还有事吗?”

  “没有。”愣了一下,他方才回答。

  “如不嫌弃的话,可愿陪我去趟清凉寺?”

  不合礼数的要求,让他和一旁的侍卫都是一呆,那年长的侍卫已经轻唤出声:“小姐。”

  “无妨,只是去一趟寺庙而已。你上车吧。”

  “小姐!”

  侍卫又是一声惊唤,她还未出阁,孤男寡女共乘一车,这是在贵族夫妻间也难有的亲密。

  “好了,继续赶路吧。”

  “是。”

  马车很宽敞,两人的软座间还有一个小巧的茶几,上面放有青瓷描花的茶壶和茶碗,仔细才能看出,那小几上,按着底座的形状挖出了凹槽,茶壶茶碗镶嵌在里面,即使马车晃动也不会使它们滑落。

  打量完车内的摆饰,谢流岚的视线无可避免地落到了对面的女子身上。

  今日的她似乎和那日便服有些不同,嫩绿到近似浅黄色的衣裙,一把青丝挽起,那金镶玉步摇上的蝶翅,满饰银花,镶着精琢的翠玉串珠,长长垂下,随着马车轻轻摇摆。

  夜宴看向他的时候,依旧是毫不回避,直直地仿佛要看到他的魂魄中。

  此时此刻,谢流岚方才看到她长长刘海遮盖下的左目,竟是重瞳。

  “你一早就在那里守候?”

  夜宴的目光扫过他的衣衫,上面除了尘土似乎还有未干的露水。

  “啊,是。听说小姐今日会去上香,清早就特地等在这里了。”

  被她如一潭清泉凛冽的眼睛盯着,谢流岚的心似乎偷偷地漏跳了一拍,竟不能回避,只是静静地回视着。

  用淡银色的线绣了精致昙花的衣袖下,纤细修长的手指拿着绢帕递了过来,他心中一惊,身体微微后仰,背已经靠在了软垫上,却不敢接过。

  “看你满面的尘土,擦一擦吧。”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带着些冷凝,神色依旧。

  谢流岚这才接过,草草擦完后,雪白的绢帕已经有些微黄,自己的面上似乎也沾上了绢帕的熏香,丝丝缕缕萦绕不散,令人心慌。

  他想要递还回去,却又觉得不好,不递回去又有些不合礼数。迟疑着握在手中,怔怔地看着,只见绢帕上面用浅绿的丝线绣着繁琐的图案封边,右下角则绣了一朵银白的昙花,这样的花他只有小的时候看过一回,洁白如月光的花朵在午夜盛开,转瞬即逝。

  谢流岚看着这样精致的绢帕,和他的一身布衣是那样不谐,又抬头看向高贵的她,“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便已出现在脑中。

  这样想着,谢流岚便痴痴地看着她,竟有些发呆。

  “怎么了?”她好似没有看见他的窘态,只是含笑问道。

  “没有,只是觉得你的眼睛很美。”

  下意识地说完,谢流岚的心脏突地一紧,这话本就有些微调之意,且她的眼睛有重瞳,想必更加避讳。咬了咬牙,等待着她的怒火。

  夜宴只是恍惚了一下,整个人似乎笼在一片淡淡的云烟里,既遥远,又触手可及,抑或只是一个影像。然后有些苦涩地垂下眼,左目的重瞳历来都是她的心病,连舅父每次看见时都下意识地回避。久而久之,她已经习惯性的用刘海挡住。

  “女子目有重瞳,皆为妖孽。我得奉劝你一句,此次你到都城千万不要提及见过我。”

  “是,在下知道。”谢流岚缓缓地松了一口气,一边看着她,一边将唇弯出一个温润的弧度,“其实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不必太在意的,何况你的眼睛真的很美。”

  夜宴不禁瞪大眼睛看着他,然后留有茶水余温的手指下意识伸展了一下,想要伸出,却不知道自己伸出手去做什么,终又收了回来,放在腰畔间用如意结系着的玉佩上。

  夜宴转头透过窗帘的缝隙往外看,路边一排杨柳,随风婀娜摆动。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马儿行进的声音,仿佛地老天荒。

  “小姐,清凉寺到了。”

  侍卫的禀报似乎惊醒了两人的绮梦,下了车,谢流岚看着她缓步走进大殿,虔诚地下拜上香。威严的佛像下,青铜炉中香火渐溢,日光透过窗棂,在她的裙摆上留下一条条水波似的光影。袅袅氤氲里的她更显缥缈,清秀的容颜也似云霞一般绚丽动人。

  他大步上前,承诺似的跪在她的身侧,仿若喜堂之上夫妻行礼一般,并排相依。夜宴僵了一下,然后便拜了下去,一旁的他也随着一起拜下,誓言似乎在一拜之间完成。

  拈香完了,年迈的主持请夜宴到侧殿品茶,在看到紧随其后的谢流岚时略略吃了一惊,然后那睿智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深意。

  侧殿有些偏暗,只有长窗里透进一缕斜晖。虽是春日,但寒意却如冬日的凉风,透骨袭来。方丈沏的普陀茶极为考究,第二开之后好似碧螺春之形的翠绿叶面都已经伸展了开来,衬着天蓝色茶盏色泽更加绿润,更难得的是茶香清淡宜人。只是殿中的鎏金炉中焚着天竺的紫檀香,太过浓郁,暗香不仅渗入衣袖发间,似乎连茶香都盖了过去。于是夜宴只是抿了一口,就放了下来。

  方丈也不介意,捋着雪白的胡须含笑开口:“难得施主这份孝心,每月都来为侯爷祈福,不知侯爷最近身体可好?”

  “舅父最近还是夜里发热,辗转难眠。”想起夜玑端的病情,夜宴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勉强露出了一个稀薄的笑容。

  方丈有些发福的身体中透出佛性的透澈,目光亦随着幽深起来:“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既无种,无性亦无生。”

  “多谢大师指点。”习惯了住持含糊不明的语言,夜宴也没有太在意,起身留下香火就要告辞。

  “施主请留步,刚刚在大殿上的年轻人可是你的意中人?”

  这话即便是得道高僧问起来也极为不妥,夜宴的脸上浮出一抹桃红,低着头轻声说了告辞便急急转身离去。

  “施主,老衲只是想劝告你一声,有份无缘,强求无福。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一念之善,吉神随之;一念之恶,厉鬼随之。”

  那声音如同暮鼓晨钟一般,一直在她的身后回响。

  回程中谢流岚见她面色有些苍白,以为她不舒服,便一直体贴的没有开口。

  马蹄声还是沉闷地响着,风似乎大了起来,车内的细竹帘子像被一只顽皮的手不停地掀起,从外面隐隐透进的尘土气息,消散了他们的沉寂。

  谢流岚侧着脸看着窗外,修长的手指在桌子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轻快有节奏。许久才静静地开口,声音中透着几许温柔:“在下明日就要启程去镜安应考了。”

  “祝你金榜题名。”离情的苦涩自心底升起,但她知道,功名从来都是男儿立业的根本。

  “真有那时,我定会到清平侯府提亲。在下身无长物,以此为信。”

  小小的一枚田黄螭琥印章放在了茶几上,夜宴拿起,手感温润细滑,印上还残留着几许朱砂,她一时兴起,便印上自己的掌心。如玉的掌心中,赫然出现殷红的三个大字:谢流岚。好似烙下了私定终身的痕迹。

  夜宴没有想到这残留的朱砂还能印上,且如此清晰,连忙把手藏到纱罗的长袖中。感觉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夜宴只觉颊上发烫,轻轻地垂下了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斜斜地和他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谢流岚的唇角若有若无地浮上一丝浅浅的笑,如墨的眸子深处仿佛有火光微烁,情意绵绵地开口:“印上了我谢家的印,你便注定是我谢家的人了。”

  她连忙转过头,借着伸手撩起的细竹窗帘,掩住羞窘。

  窗外碧蓝晴空下,可以看见一簇花枝在风中摇曳,灿烂的杏花开得如烟如霞。此时风儿顺势顽皮地溜了进来,扯得她衣袂飘飘。

  蓦然,她直望向他,本如秋水一样波澜不惊的冷清双眸,忽然竟似烟花一样绽放出流光飞舞。

  “也许不久我们能在京城见面。谢流岚,你知道夜氏的女子,一向都很执著。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夜宴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谢流岚,凝视着他情深意切的眼。然后看向掌心中的田黄螭琥印章。

  这句诗的全句是:结发为夫妻,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有他这句话,她愿意等,等到他金榜题名。

  回到清平侯府,洗漱更衣后,夜宴便来探望夜玑端。早春的季节,院子里有几株盛开的红杏,在微风中摇曳,暗暗地散发着香气。

  春寒料峭,夜玑端半闭了眼,倚在榻上,身上盖着锦被,鲜红的丝绸上交叠着那双修长优美的手,拇指上带着的翡翠扳指,越发显得莹白如玉。他好像没有感觉到夜宴进来,依旧安静地倚在那里,似乎正在思念着什么人,神情是那样的忧郁,带了一点哀伤的无奈。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样的夜玑端,夜宴便止住了脚步,没有出声,有些出神地看着,她从来没有见舅父有过这样的表情。佛手柑的青烟在黄昏的光下微微泛出一种浅紫色,他那单薄的身体,在青烟的缭绕中仿佛随时可能会消失一般。

  “回来了,方丈还好吗?”

  感觉到她的到来,夜玑端马上恢复了那从骨子里渗透出的冷酷,他就这么笑着开口,可是却感觉不到一丝情感的存在。

  “还好,他还让我转告您一句话。”习惯性的,夜宴的面容也马上变成毫无表情的冷漠尊贵,“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既无种,无性亦无生。”

  “是吗。”夜玑端愣了一下,然后低低叹了一口气,许久才开口道,“你见到谢流岚了?”

  夜宴心头一惊,便觉得如针芒刺在背上,冒出了密密的汗。

  “是的,夜宴今日见过他。”

  “你要知道,他爱的并不是你,而是夜氏的权势。”

  平淡的口吻听不出任何责怪的端倪,好似寻常人家长辈谈天时的口气。

  “没有关系,总有一天他一定会爱上我的。”

  夜宴清澈的眼眸里带了一层坚定的颜色,仿佛黑夜中最深邃的浓重。

  夜玑端默默地看着她,忽然伸手把她拉到了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她乌黑的发。

  “他现在不爱你,但也没有爱别人。如果有一天他爱上了别人,你该怎么办?”

  夜玑端的怀抱里有种淡淡的中药味道,一种病态的枯萎。夜宴在他的怀里抬头,隐约看见他清寒的眼里似乎有一片朦胧的水汽。夜宴觉得眼前的夜玑端好似被绝世的孤独所拥抱,心里因为这个念头而酸涩起来,她垂下眼,不忍再去看。

  夜玑端盖着的锦被上,绣的是海棠春睡图,每一瓣都是春深似海娇艳无边。一针一线,千丝万缕,多少心血方织就这浮华的美丽。

  “舅父,今日方丈对我说强求无福,如果我们真的没有缘份,只怕是天意吧,那么我希望他能幸福就好。”

  啪!

  一个耳光,火辣辣地打在她的面上,夜宴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他,翕动着嘴唇,似乎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夜玑端虽然脾气暴躁,但是自小到大都极为疼她,挨打,这是第一次。

  夜玑端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对着面前已愣住的夜宴露出了哀伤欲绝的微笑,身子一晃,全身好似失去气力一般,靠在了引枕上。他只觉得从心脏中涌出一股撕裂般的疼痛,随着每一个呼吸,蔓延到整个魂魄,连声音亦带出一丝崩溃般的颤抖。

  “没有出息!你要记得,这世上任何事物只有你不想要的,绝没有你得不到的。只要想,就要不择手段得到。谦让、牺牲、奉献,那都是弱者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而狡辩的行为,我们夜氏的血液里从没有这几个词,明白吗!”

  窗外的风吹落了片片红杏的花瓣,血色的,雪花一般从昏黄色的天空中,落在碧草青青的地上,看上去竟有些萧索的零落。

  夜宴看着那双眼睛,她无法分清那是因受伤而点燃的怒火,还是难以抑制的痛苦。无论是什么,在这强烈到可以把一切都燃烧殆尽的火焰中,夜宴仿佛预见了自己的命运。

  她看着那带有血腥味道的手向自己缓慢地伸过来,夜宴笑着,逐渐无法思考,瞪着慢慢涣散的眼睛,把手放在他的掌心。

  “是的,舅父。”

  “只要想,就要不择手段……”她的耳边一直回荡着夜玑端如丝般温柔的声音。

  也许,命运之门在这时就已缓缓开启,这次的邂逅是否就注定了以后的悲伤,夜宴不知道。可是在他们相遇的那一刻,她只知道,她喜欢他,真的很喜欢。

  那一年她十六岁,正是豆蔻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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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6-06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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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后,永历四十九年四月初七,夜宴和夜玑端回到了阔别将近十二年的都城——镜安。

  也许黎国的天子已经厌倦了皇宫的权利被分支出去,于是下了一道圣旨,夜玑端由清平侯升为清平公。

  回镜安前夜宴已经知道,此次恩科探花名叫谢流岚。三年前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错过了科考。

  三年间她婉拒一门又一门的婚事,今年夜宴已经十九岁,同龄的女子大多已经成了母亲,而她只是坚定地等待着,如今谢流岚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庞大的车队缓缓进入了镜安城。

  都城镜安依山而建,“千百家似围棋书,十二街如种菜畦”,城里以宽阔的朱雀大街为轴线,对称划分南北十条街,将城内分割为如同围棋盘的格局。

  而这里也是黎国最繁华的城市,这片在黎山山脚下的富饶土地,每年都会聚集异国的各色商团。最大的集市,最多的交易量,让镜安城像盛开的牡丹一样不自觉地流露出繁荣富贵的气息。

  回到镜安的当日,因为旅途劳顿再次病倒的夜玑端,坐在躺椅上嘱咐:“夜宴,明日开始你就要住在宫中,最近皇宫气氛诡异,凡事多加小心。”

  “是的,舅父,我明白。”

  第二天,下了一整天的雨。皇宫朱色的宫墙在雨水的浸润下仿似沾染泪迹斑斑,逐渐扭曲、变深。

  夜宴坐在宫轿里,雨势已渐渐停了下来。她把轿帘掀起一角,看着雨后的皇宫,还是跟记忆中一样:硕大的斗拱、耀眼的金色琉璃瓦、绚丽的彩画、高大得近乎狰狞的盘龙金桂、墙壁上的砖雕、栏上的石雕……只是在雨水的洗刷下,都变得萧索阴沉。也许是奇异的巧合,她在雨中离开,又在雨中归来。偶尔还有零星的雨丝飞落在她的手上,她放下轿帘,心思百转地坐了回去。

  夜宴在太极宫的侧殿外等待召见,站在雕镂细腻的汉白玉台阶上,此刻的她以一种面对敌人的情绪,摆出高傲的姿态。

  “长公主,皇上宣您进殿。”总管太监何明绨来到她的近前,只是微微弯了一下身,声音尖锐而刺耳。

  “何明绨,许久不见了,你的身体还是这么硬朗。”夜宴略侧过头,弯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冷冷的笑容。她还记得,当年就是何明绨用那双枯瘦的手,把万艳窟灌进她口中的。

  听闻她如此说,何明绨只是淡淡地应了声:“劳长公主挂念,奴才是伺候皇上的,皇上身子好,奴才自然也跟着好。”

  眉毛不经意挑了一下,却没有再说什么,夜宴迈步走进了殿中。

  诺大的侧殿,只有两名小太监执着拂尘站在御案的两侧,那明黄的案上叠放着未看的奏折,一旁还有一砚朱砂,龙涎香的青烟从铜铸的仙鹤嘴中缓缓飘出。

  也许这里才是最有人气的吧,夜宴在心中苦笑地想着。

  站了许久,黎帝凝舒方由内寝殿中出来,赤黄九龙袍衫、翼善冠、九环腰带。他的两鬓已经斑白,眼角的纹路更加深刻,容貌冰冷而艳丽,神情傲慢中却透着倦怠,唯一没有变的似乎只有那双黑若星漆的眼睛里隐藏着的厌恶。

  “儿臣夜宴拜见父皇。”夜宴屈膝跪了下去,唇角不禁勾勒出一个讽刺的弧度。

  是的,厌恶。她的父皇凝舒,私通自己兄长的妻子,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兄长,用他们的血铺就了通向王位的道路。他不想面对这一切,却也永远无法抹去这一切。他恨不得她去死,因为他从她的重瞳中可以看到自己的罪恶,她就是这一切罪行最大的证据。

  黎帝坐在龙椅上半晌没有说话,只是瞧着她。

  整整十二年过去了,面前下跪的女儿,翠华摇摇,臂上缠着雪色的镜花绫披帛,拖摆至地的广袖双丝绫罩衫像是泉水一般流淌在汉白玉的地面上。只能算清秀的容貌,并没有继承已故皇后的绝世美丽,眉宇间也和自己毫无相似,倒是那神情像极了夜玑端。虽只是神情相似,但足以搅起他最不可抑的心病,心绪间难以觉察地出现了一丝紊乱。

  “在幽州一切可好?”

  “在舅父的照顾下,儿臣一切都还好。”

  因为君王没有下令平身,夜宴便一直低头跪着,白皙的颈项弯折成优美的弧度。虽已到初夏时节,玉石的冰冷还是一丝一点地从膝盖渗到了骨子里。

  “幽州距离镜安路途遥远,玑端的身体还好吗?”

  “回父皇,即使路途遥远也得在限定的期限内返京,一路上鞍马劳顿,舅父的身体已经不大好了。”

  夜宴依旧肃容回答,语气中隐隐的责怪,已经对君王无上的权威做出了挑衅。

  “好,很好。不愧是凤凰的好女儿。”

  黎帝薄薄的唇不自觉地牵出一线阴冷。凤凰是故世皇后的闺名,代表夜氏的女儿必定为皇后之意,可见当时夜宴外祖父的用心。

  她轻笑,明媚的眼睛如同天上淡淡的月亮:“儿臣也是父皇的女儿。”

  “是吗?”黎帝轻笑了一声,即使岁月留痕,那容貌依旧称得上完美无缺,任凭谁都会感到畏惧的眼睛充满了冷酷的光,在这一瞬间迸发出了烈焰,“今晚有家宴,你年纪也不小了,朕会尽快给你物色一位驸马,你下去吧。”

  “谢父皇隆恩,儿臣告退。”

  这就是他们的关系,疏远得好似隔着一条长长的银河,只是她决不会跨过去。

  她将一只手置在上前宫人的手臂上,有些发麻的腿方才能直立起来。

  转身缓步走到殿门口,一道明艳的身影已从她的身边一晃而过,夜宴下意识地转头看去。

  “父皇,儿臣要向您讨一样东西,您一定要答应儿臣。”

  还未见其人,已先闻其声,声若黄莺出谷,婉转悠扬,即使身为女子的她,也不禁怦然心动。在这辉煌寂静的大殿中,女子急促的脚步声带起一阵空洞的回响,把沉闷的空气带得活跃了起来。

  转眼间那女子已经站在御座的旁边,簪环晃动,脸上也现出一团红晕,带着一种娇羞和欢喜的颜色,似牡丹盛放,艳光四射。

  纤秀的手指紧紧抓着那明黄的袍袖,来回摇摆。这种不雅的举止在她做来却给人一种超脱的飞扬感觉。

  “锦璎,好好说话,你快摇散父皇了。”

  这一瞬间夜宴已知晓了女子的身份,她的妹妹——九公主锦璎,黎帝最宠爱的女儿。

  夜宴忽然发现黎帝那双无情的眼睛认真地凝视着锦璎,并且逐渐变得柔和如水,近似苍白的面上浮出一丝浅笑。在夜宴的记忆中似乎从没见过,这跟刚刚那个冷漠高贵的帝王可还是同一个人?

  那被他所凝视,并且给予微笑的女子,大概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吧。

  “长公主。”何明绨在一旁低声提醒道。

  夜宴这才回身,迈步离去,跨过高高门槛的一刹那却还是听到钻心入骨的一句话。

  “父皇,儿臣和今科探花谢流岚两情相悦,您一定要成全我们。”

  夜宴脚步一恍,两情相悦?

  已经停止的大雨,突然又倾盆而下,宫人连忙撑了伞跟在她的身后。牡丹纹的宽袖掩了殷红唇下的咳意,体内逐渐升高的炽热感,开始在她的血液中盘旋。每到夏日,万艳窟的余毒就好似火一样在体内燃烧,可偏偏肌肤却冰凉得厉害。

  夜宴好似已经失去了知觉,梦游一般回到了旒芙宫。

  宫门口,年迈的太监何冬持着伞已远远地迎在那里,看见她便激动地颤抖起来。这个一直忠心跟随母后的宫人,是看着她长大的,夜宴对他有着一种近似亲情的依赖。

  “公主,没想到老奴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您。”

  “起来吧,何冬。”她连忙伸手阻止了他的下跪。

  虽然是晌午,但下着雨天空仍然昏昏暗暗。青花折枝花卉的八方烛台已经燃起了红烛,照得屋内光明如昼。窗外风声低啸,雨点密集地打在窗上,噼叭有声,显然是下得更大了。

  旒芙宫相传是先朝宠妃的居所,据说此宠妃妒心极重,最后被厉鬼缠身而死,所以这所宫院就这么空了下来,而今赐给夜宴,是诅咒还是怨恨?其实已经没有区别。

  这样的夏日,在这个皇宫中,肯真心无二静静陪着她的只有何冬。

  似乎突然被针刺了一下,夜宴有些烦躁地坐在梳妆镜前,摘下了头上的金簪步摇,一头浓密的黑发泉水般披散在身后,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慵懒。

  “来给本宫梳梳头吧,十二年了,记得小时候每天清晨你总是会给本宫梳头的。”

  “是啊,那时候公主很粘老奴。”

  何冬默默地上前取过一柄玉梳轻轻地梳理着,笑容把满面纵横的纹理变得更加深刻。枯枝一样的手在她柔软的发间滑过,带出了异样的温暖。

  “在宁夜宫,甚至整个皇宫里真正喜欢本宫的,大概只有你了。”

  “公主,您折煞老奴了,国舅爷啊,现在是国公爷了,对您一定会疼爱有加才对。”

  “是啊。”叹息声轻轻地从夜宴口中吐出,然后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空气里,“父皇对本宫说,今晚有家宴。”

  “是的,今晚在太液池旁的御花园中举办宴会,还有新科的三甲,据说要为适龄的公主挑选驸马呢。”

  “哦,是吗?说起来锦璎也到了适婚的年龄,这些年一直在幽州,对镜安并不太熟悉,也不知她过得好不好,喜欢什么,本宫这个做姐姐的真是太不称职了。”

  “这个老奴也不太清楚,只是老奴知道,北狄国的三皇子很喜欢九公主,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何冬本来有些昏黄的眼骤然精光四射,“而且,老奴前几日还得知一项极为机密的事情。”

  “什么事?”

  “皇上他……病重了。”

  “可是本宫今天见父皇的时候……”

  夜宴一愣,勉强弯出的笑意,却在回想到太极殿上黎帝凝舒过于苍白的面色时顿在唇角,形成了僵硬的弧度。然后,她轻轻地用牙齿咬住了红唇,头微微地偏了,从铜镜中看着何冬,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身后的何冬皱起已经有些花白的眉,眼神里带着悲悯的神色,他的心口微微一痛。那个男子终究是她的父亲,无论他对她做过什么,有多么残忍……

  他拿着玉梳的手有些颤抖,乌黑的发在玉色的映衬下,柔软且流淌着隐隐的光泽,如宫中进贡的上等丝绸。

  “这件事极为机密,从上个月起,皇上夜里就开始咳血。”

  “怎么本宫和舅父从来没有收到消息?”夜宴说话的时候,睫毛低垂微微地颤动着,仿佛秋风中挣扎的残叶,在皎洁如月的脸颊上投下两抹暗影。

  “皇上严令封锁消息,这件事只有何明绨和他身边几个极为亲近的宫人知道,老奴也是前日才打听出来的。”

  “哦,那他的意思是要把本宫远嫁北狄了?”

  “正是,这样夜氏失去了继承人,自然就会瓦解,而且又稳固了边疆,可谓一箭双雕。”

  忽然觉得心中一片燥热,她蓦地站起身走向门旁,衣裙上的丝带随着她的步履飘扬,宛如一朵正在绽放的幽昙。

  “何冬,你认为谁最可能继承皇位。”

  何冬一惊,手中的玉梳掉落在地上,啪的一声摔成了两半。

  “老奴不知道谁的胜算最大,老奴只知道谁的胜算最小。”看着雨水掀起的晨曦一般的雾气,何冬缓慢又有些阴沉地说道,“就是皇长子——吴王锦瓯。”

  雨势依旧瓢泼,树上的叶子终是经不住雨水的折磨,摔落在地面。远处隐隐地传来钟声,一股奇特的尘土气息在风里飞散。如此幽静的景色,却在这世间最污浊的地方,带起了一丝阴险的味道。

  “呵呵,真是有趣啊,同是一母所生,父皇那么喜欢锦璎,却那么讨厌锦瓯,余德妃想必也很苦恼吧。”

  夜宴微弱地笑着,面上唯一的血色尽褪。太极殿上那明艳绝代的姿容,叫她恍惚想起许多年前。

  锦璎,小她三岁的妹妹,自小她们就不喜欢彼此。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是在御花园,那时候牡丹开得正好,盈盈而立、粉雕玉琢的女娃,冲过来就对她大叫:“妖孽,你是妖孽,父皇说了,女子目有重瞳就是妖孽!”

  她的反应是一个耳光狠狠打过去,打得锦璎哭声震天,引来了所有的人。

  黎帝温和抚慰着锦璎的修长手掌,以及对着她好似寒冬的冰冷眼神,已经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底。

  怨恨也许就在那时开始的吧,心结自此越结越深。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皇室的骨肉亲情从来都是淡泊的。

  “辛苦你了,何冬。”

  许久夜宴开了口,她的声音沙哑低沉,缓缓的,眼光迷离,仿佛透过雨帘看到了很远的地方。何冬看到她单薄的背影微微颤动着有如荡漾的水波纹动。

  “公主折煞老奴了,这一切都是老奴应当做的。”

  由于是四月初八,佛祖诞生的期日,宫中照例设了香案,供了素果,余德妃领着后宫的女眷参拜、放生。虽说不用自己亲自动手,但是繁琐的程序下来,天色已渐黄昏。

  余德妃又和众女眷们,聊着家常。

  十余年不见她也老了很多,即使再怎样保养得当,眼角眉梢的皱纹,还是被岁月无情地刻了出来。

  “夜宴,你回来就好了,你知道我们都很想你,一晃十二年过去了,当年那么小。”

  夜宴看着她,保持着微笑的表情。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还是个极为灵动的美丽女子,大大的眼睛好像会说话。可是许多年过去了,她的眼睛已如死水一样波澜不惊,所有的感情都深藏在里面,不知情的人都会被她的温情脉脉所感动,而夜宴却知道,那里面包含了多少憎恨。

  其实余德妃恨的是夜氏,如果不是夜氏,她现在已经入住宁夜宫,成为一国之母了。可是夜玑端不允许,他对夜宴说过,那个位置只有他的姐姐配坐,也只有他的姐姐能坐。所以即使余德妃是皇长子的母亲,她依然只是一个妃子。

  夜宴略略欠起身来,淡淡地道:“承蒙娘娘挂心,夜宴这些年都很好。”

  “你也该成亲了,早日找个驸马,也省得你父皇和我忧心。”

  适时地低头浅笑,避过了她眼底的讥讽,也避过自己的厌恶。

  “皇姐的年纪就是再大,也是夜国公的外甥女,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更何况是夜家。”

  锦璎半揶揄半嘲讽的语气,周围的嫔妃碍着黎帝对她的宠爱,只得勉强地附和而笑,却又因惧于夜氏的权势,于是都拿着绢帕掩住了口。

  夜宴却只浅浅地笑道:“九妹这嘴,越来越厉害了。”

  倒是一身淡色衣裙在浓妆艳抹中显得别有风韵的玉贵妃开了口,耳上戴的一副珍珠耳环,随着话语摇曳闪动。

  “我倒觉得夜宴是个有福气的面相。”她微微顿了一下,忽然定定地看着余德妃笑了,“将来一定会比我们这些人幸福。”

  她的儿子福王锦渊,现在在边疆统领着黎国三分之一的兵马,这个皇宫中除了夜宴,只有她敢当面揶揄余德妃。

  夜宴看着这两个几乎斗了一辈子的女子,她们原本光洁如玉的额头和眼角都隐隐地现出了细纹,烛光摇曳下的鬓角好似闪烁着银光。只有她们自己知道这片金玉繁华的辉煌下,能不能换来展眉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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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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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大殿里燃着明角灯,光耀得似白昼一般。黄缎毡铺着地,金案上摆了素筵,案几之上杯盏层叠。佛祖诞辰照例不饮荤酒,但宗室亲贵济济一堂,也是一片歌舞升平的繁华景象。

  黎帝坐在龙塌上,眼神依旧是万年冰封,清冷得煞人。

  锦璎因最受黎帝的宠爱,特许紧邻御座,吴王锦瓯因为并没有成亲,便和夜宴一起坐在了锦璎的下席。

  “皇姐,幽州是不是苦寒之地?看皇姐消瘦如此,真是让小妹心痛。”

  夜宴如何听不出锦璎是婉转地在说自己年老憔悴,但依旧是未开口先含笑。

  “哪比得上九妹光彩照人,怕是已经有心上人了吧。”

  难得锦璎粉面低垂,一身火色的衣裙,灯光下容光夺魄,比平日倍添了几分妩媚。对面席上一名异域打扮的男子一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带着几分邪气。

  似乎感觉到夜宴的视线,他蓦然转头,那双眼似凌空扑食的鹰鹫,难掩血腥,她借着手中团扇不着痕迹地调转了视线。

  双目交接的瞬间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夜宴暗吸了一口凉气,不愧是靠战争起家的北狄殷王,好重的煞气。

  “皇姐,许多年不见,你还记得我吧?”

  谦和有礼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吴王锦瓯笑得如沐春风。

  “王弟太过自薄了,怎会不记得呢。”

  夜宴过于生疏的语气让他的面上黯淡了一下,随即又毫不在乎地笑了起来,把额头几乎靠在她的肩上,就着这种极其亲昵的姿态,轻轻地问道:“皇姐,幽州很美吧?”

  夜宴看着这个只比自己小半岁的弟弟,他的容貌可以称得上是继承了黎帝和余德妃的所有优点,微挑的凤眼,殷红的薄唇,艳冶得近乎妖异,此时却笑得十分天真。

  皇长子本应顺理成章地立为太子,可是黎帝却不喜欢他,据闻他出生之际,黎帝喜出望外地抱过后,便莫名地变得有些忧悒,然后再也没有抱过他,渐渐地连余德妃也不喜欢他了,立太子之事便一拖再拖。

  儿时,曾经有一段时间他们极为亲密,两小无猜,可是后来宫中的许多事情让他们被迫疏远。十二年过去了,他小心翼翼地在朝中站稳了脚跟,被册封为吴王。

  此时锦瓯的这一笑,即使真的仿若孩童般纯真而快乐,可还是带出了一种长期在阴谋与权力中生存而隐藏的凌厉。

  突然,殿内的气氛随着三名男子的进入而变得安静,相同的青色五品官袍,略显拘谨地叩拜行礼。

  高坐的黎帝淡淡地夸奖了几句,便叫他们入座。

  夜宴神色复杂地看着那日思夜想的容颜,谢流岚比起记忆中的样子要成熟了许多,修长的身材由于有些消瘦而显得单薄,他还是一样的风华内敛,只是比三年前多了几分疲倦。

  他听了黎帝的褒奖后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并没像同僚们对这样天大恩宠的感激涕零,然后中规中矩地行礼叩头,一切完美得让人无法挑剔。

  夜宴注意到,身侧的锦璎也在静静地看着谢流岚,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在如昼的烛火下显得格外黑亮,如同夜半的太液池水,衬着她云霞一般的脸,美丽而多情。他们的目光间像是有一条透明的丝线相连,再也容不下别人。

  夜宴的心不禁往下沉了沉,微微地害怕着,那样旁若无人的凝眸。

  他可知道,她的心既然给了他,就再也容不下他人,也容不下他的背叛,更容不下他对别人脉脉情深。

  心思百转,终是化作勉强一笑,对上锦瓯若有所思的视线。

  “幽州毕竟是偏远之地,比不得镜安的繁华。”夜宴说着,握住扇柄的手指渐渐收紧,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酒到了半酣,黎帝好似突然想起什么,蹙着眉假装不经意地开口:“夜宴,玑端怎么没有来啊?”

  夜宴一惊,连忙起身回答:“回禀父皇,舅父身体一直不好,又因为幽州路途遥远,鞍马劳顿,所以病了……”

  “是啊,朕都忘记了,玑端的身体一向不是很好,难怪此次北上光是侍卫就有三千,可与朕的御林军匹敌了。”

  不无讽刺的一句话,让满场再次陷入寂静。

  “父皇说笑了,本是儿臣不好。一到夏季,儿臣便咳得厉害,您知道,舅父身体也不是很好。此次北上琐事繁多,他照顾自己都有些吃力,怕对儿臣照顾不周,所以多带了些随从,多是多了些,但也没有三千那么多。不过以儿臣卑微之身,也确实有些逾制,还请父皇看在儿臣病弱的份上,不要怪罪才好。”

  一席话说得绵里藏针,这皇宫上下所有人都知道,一滴万艳窟,十载夏暑苦。这病根就这么落下了,而身为元凶的黎帝,一时间也不知开口说什么好。

  “夜宴,你身体不好,最近可吃了什么药?我那里有些人参养荣丸,改日给你送过去一些。”

  玉贵妃精致的嘴唇向上勾起,逸出的声音和蔼可亲,让人觉得暖意渗到了骨子里,也巧妙地化解了黎帝的尴尬。

  “谢娘娘。”

  夜宴落座时收到了谢流岚惊讶的目光,她毫不回避地迎视着。

  谢流岚紧盯着她的眼睛,英挺的眉不是很舒展,带了些仿若错愕的愁思,却在看到她身旁的吴王锦瓯时,视线停顿了一下,然后不着痕迹地收回。一旁的锦璎则流露出猜忌而又惊疑的微妙表情。

  看样子锦璎并不知道他和她的关系。

  西狄皇子悱熔,好似再也忍耐不住,目光中一阵狂躁翻涌着,蹭地站起道:“皇上,微臣向您请求一件事,请您应允。”

  “哦?不知所谓何事。”

  “请把九公主下嫁微臣。”

  锦璎张了张口,愕然地瞪着悱熔,似乎不敢相信他真的说了出来。一旁的锦瓯却淡淡地笑着,夜宴能感觉出来,这并不是祝福的笑容。

  而谢流岚眼中流露出的情感,不像是焦急或愤怒,更类似一种无奈。

  现在大殿中的气氛,和他们的心中一样,很乱,很乱。

  神色一变,黎帝刚想要说些什么,却唇角一抖,微微佝偻起身体,在龙椅上蜷缩起来,开始剧烈地咳嗽。

  对他这种经常性的咳嗽已经见惯了的何明绨,连忙上前轻轻顺着他的脊背,又递过了一块绢帕,黎帝接过掩住了嘴唇。朝身后摆摆手,何明绨又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好一会儿咳嗽方才停下,黎帝有些微喘地开口:“锦璎的年纪还太小,朕觉得你们并不适合。朕还有很多未出嫁的公主,随殷王挑吧。”

  殿中又是一片哗然,如此爱惜锦璎而把自己其他的女儿像物品一样赠送,席间许多公主眉宇间都露出嫉恨,却也有为北狄殷王的俊朗而怦然心动的。

  “皇上,臣只要锦璎公主。”殷王悱熔站在大殿的中央,攒珠金冠下的眼睛在烛光里带着凶狠的志在必得。

  锦璎忽然站起了身,一双燃烧得像火一般的眼睛毫不畏惧地瞪向悱熔:“别说了,本宫不会嫁给你的,你死了这条心吧。今天本宫就清楚地告诉你,本宫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皇上。”悱熔却好似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只是再次沉声道,“请皇上把九公主下嫁给微臣。”

  夜宴可以感觉到黎帝那墨色的瞳孔渐渐地凝住,冰冷的气息慢慢外泄,皱紧了眉望着悱熔。

  “你别以为本宫是在推搪你,本宫可以告诉你,本宫喜欢的人就是……”

  “好了,今日朕的身体不适,改日再说吧,众位卿家继续。”

  说完,也不理会急忙起身恭送的众人,优雅地向外走去,长而飘逸的明黄色衣袍上以七彩丝线绣着的金盘龙纹,在雨后潮湿的空气里反射着微弱的光芒,像是游弋在碧波中一样。

  悱熔还想追上前再说些什么,却被同样准备离去的夜宴打断。

  “王爷,父皇今日龙体欠安,请留些时间给本宫,让本宫与十二载未见的父皇独处,王爷看可好?”

  “哪里,公主言重了。”

  俊挺的眉毛讽刺地挑高,悱熔优雅地冷笑出声,两人的目光再次交错,然后若无其事地避开。

  悱熔终是没有再说什么,重新坐了下去。

  夜宴出了殿门,不远处见着内侍们提着纱灯簇拥着的黎帝,她快行了几步,步态轻盈地赶上前去。

  “父皇。”

  黎帝闻声停住了脚步,但没有转身,只淡淡地道:“朕说过了,有什么事,过后再议。”

  雨后寒凉,黎帝早已披上了墨绒的披风,八宝宫灯上裹着鲜红的纱,烛光透过血色的罩在披风上流淌,带着凄绝的味道。

  “父皇,儿臣要谢流岚做儿臣的驸马。”

  她凝视着黎帝的背影,那么优雅而冰冷,冰冷到凝视久了会有被伤害的感觉,即便如此她还是想再尝试一下,她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在这个几乎没有感情的人身上寻找亲情。

  “他喜欢你吗?”许久,黎帝才淡淡地问了一句。

  “儿臣以为这点并不重要。”

  “呵呵,是啊,夜氏的人从来都是这样,除了自己不会考虑别人。”

  听了夜宴的话,黎帝从胸腔里长长地冷笑了一声,重新翩然迈步离去。在他身后,玄色的披风被一阵清风荡漾起好似水面的层层波澜,有一种洒脱的绝决,可一片青衣内侍中仅有他一个似乎融进夜色的身影,更彰现了他的孤独。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夜宴才把被夜风吹得冰凉的手缓缓抚上眼睛,近似呜咽的笑声在空气中扩散开来。此刻,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被覆盖的眼下,有着什么样的眼神。是痛,抑或伤心。

  他们父女之间永远是这样,厌恶与被厌恶,即使此刻他已经濒临死亡,也不愿多看她一眼,明明站得如此近,心却被隔在遥远的天际,原来这便是咫尺天涯。

  许久夜宴方才有些沉重的转身,正准备离开时,却看见一抹幽邃的身影缓缓走进,在满天闪烁的星光下,被镀上了淡淡的金色光彩。

  “公主。”

  像是没有一点生气,仿若幽魂的谢流岚走到了她的身前,长身一揖。起身时他石青丝绫冠带上的银八宝坠角,和她打着同心结的宫绦纠结在一起,两种轻得似乎可以飞起的丝物就这样在暗夜里慢慢地缠绕在一起。

  “看来真是注定了要纠缠的。”夜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像是心情很好一样淡淡地笑着。

  方才殿内饮的素酒,催着体热,汗滴从饱满的额上滑落。

  同心结中系的用来压裙幅的玉佩,分明就是那块田黄螭琥印章。

  那宫绦系于盈盈不及一握的纤腰上,他不敢伸手去解,亦不敢用劲拉扯,只得微弯着腰。知道她正看着自己,谢流岚的眼睛微微下垂,正看见东方晓色的裙摆上,金丝牡丹带着恣意幽怨的妖艳怒放着。

  夜宴缓步走近,纤细的手指将挽起的宫绦解了开来,两条丝物,在夜色中各自滑过优美的弧线,回到了本来的位置。

  谢流岚却没有松气,过近的距离让他隐隐可闻见她身上带着的甜腻幽香,无端端心口一惊,只得后退一步,再次庄然行礼:“多谢公主。”

  “谢大人,您客气了。”

  星光下,谢流岚看见夜宴正直直地看着自己,她的眼睛里是一片了然的忧伤。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髻挽起,金步摇在鬓角上珠光摇曳,一张脸晶莹剔透得仿佛在闪着幽幽的光泽。

  这样的夜宴让他在心里苦涩一笑,心中不断地渗出一种名叫愧疚的情感,几乎想上前拥住她,但是这个想法稍微在脑子中顿了下,就立刻被另一个身影强硬地压住,最后他砰的一声跪倒在地。

  “公主,当年下官并不知道您的身份,不管怎样,总之……下官有愧在先。”

  “你……”

  听到他口中吐出的字句,夜宴只觉得喉中一阵干涩。

  “公主,我知道对不起你,可是我还是要跟你说,我……只能负你。”

  夜宴脑中一阵眩晕,如同一片大网直罩下来,只觉得自己连心脏都在颤抖,疼得入骨,一片黑暗里仿佛有夜玑端似火的声音:只要想,就要不择手段……

  “大人这话说的,好像本宫是吃人的鬼一样。”长长刘海下一双深邃的眼睛凝视着面前跪着的谢流岚。良久,夜宴掩唇而笑,妆花纱的袖子下一截如雪的手腕微微地晃动着,将她的重瞳衬得比夜色还深沉,“你还记得,当年本宫说过,夜氏的女子一向都很执著,本宫给过你后悔的机会。”

  “公主,总之是下官负了你,因为有人比我更早地爱上您……三年前的一场大病,下官差点死在科考的路上,是他衣不解带地照顾我,救回了下官这条命。”谢流岚微抬起头,那明亮的眼神中带着无法形容的、隐藏在魂魄深处的挚热,“后来我辗转得知原来他倾心相恋的人是你,他……对下官有救命之恩……所以下官没有办法见他那么痛苦,爱就是爱了,无法抵挡。总之……下官负您……对不起,夜宴!”

  说完,他带着一丝决绝的味道转身大步离去,青色的官袍在风里翩飞。

  在这个夜晚,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男人,都选择离她而去。她爱他们,可是他们却都抛弃了她,一种仿佛魂魄被掏空了的感觉侵蚀着夜宴。爱着啊,既然是爱不得、爱不到,那就以另一种方法得到、占有吧。

  夜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很长时间,才允许自己软弱,她拼命地咬紧了颤抖的嘴唇,转身向外走去。穿过九曲连波桥,绕过回廊。

  站在回廊边的架下,夜宴望着那条密密的被花荫遮着的花径。正在出神时,忽觉一阵凉风,吹得阵阵冷意泛滥心头,夜宴将双臂交叉抱住自己,缠绕在臂上的一袭披帛轻得似乎可以飞上天际,在风里慢慢地卷着,飘荡着。

  半晌,她才发出低沉而又干涩的声音。

  “本宫不知您还有偷窥的恶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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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6-06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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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王锦瓯从树阴后走了出来,一种窒息感好像锋刃上凝结的阴沉,自她身后覆盖了上来,仿佛将黑夜中的凝重色彩又加深了几分。

  “只是觉得皇姐好兴致,身体不适还能在此欣赏夜景,不知父女亲情叙得如何啊?”

  “亲情?我也以为自己不再天真,也许我们都是这种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要的性格吧。”

  夜宴淡淡地应着,然后拧着眉毛,肩头微微抖动着轻轻笑起来。

  “那现在我和皇姐可以说是同病相怜,伤心人应当互相同情才对。”

  冰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隐藏的烈焰,锦瓯的眼睛凝视着她单薄的背影,一瞬不瞬。

  “伤心人?在你身上可丝毫没有体现啊。”

  夜宴依旧没有转过身,只是垂下头嘲讽地说。风轻轻荡漾着,被雨打得零散的花瓣微微飘动,潮湿的空气带着香甜的味道。稍有一阵强风吹过,那美丽柔弱的花瓣就离开了花枝,像初冬的雪花一般飘落在地面。

  “哈哈,伤心,伤心,伤的只是心,又怎么能从外表看出来?就像刚刚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又能相信,高贵的皇姐会对一个小小的探花动了真情呢。”

  他在黑暗里大笑,不羁而又放肆,绯色官袍上绣着的蟒纹图案在夜色中翻飞着狰狞。

  “王弟今晚的话,好像特别多。”夜宴拧了下纤细的眉毛,轻轻伸手接过一片飞起的花瓣,缓缓地抚摸着柔软的瓣面,让有些混沌的思绪渐渐清晰下来。

  “皇姐,我只是想找一个盟友,能帮我达成目的的盟友,如此而已。”

  惊异于夜宴的波澜不惊,他眯起了眼睛,说出自己的目的。

  锦瓯看着她白皙的手指,在夜色中有一种奇异的剔透光泽,让满天的星光都黯然失色,这一瞬间他被蛊惑得怦然心动。

  “哦?不知王弟想怎样结盟?”

  她说着却是一愣,一件还带着人体温度的披风覆盖上了她的身体,修长的手指顺势在她的腰间合拢搂住了她,他的呼吸在她的耳边徘徊。

  “皇姐,他要死了,这个消息不管是不是真的,对我们都是有利的,正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呵呵,你等不到他死的那一刻了吗?这么多年你都忍了,这几天你怎么忍不了?”

  僵直的身体随即放松,依靠在他的怀中,她微微地笑了起来,黑色的眼睛因为即将到来的宫廷阴谋而沉静得没有一点光泽。

  “他最喜欢的儿子福王锦渊就要回来了,难道皇姐就不想看看,他在临死前被自己最讨厌的儿女夺走一切时的表情吗?那将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啊!”

  扣在她腰间的手不自觉地扭曲着,耳畔的呼吸喷吐在她纤细的颈项上,越来越挚热。憎恨得近乎哀伤的感情从锦瓯身上蔓延而来,这哀伤奠定了他要摧毁一切的决心,令她知道这个古老的皇朝又将迎接一场血变。

  不知道过了多久,夜宴才缓缓开口:“那么黎国未来的君王,我要你对夜氏和我许下一个承诺。”

  “苍天可鉴,大地为证。锦瓯有生之年都将会保证夜氏的平安,我这一生一世都会守护皇姐,如违此誓,不得善终。”

  夜宴被猛地转过身来,星光闪烁下她看见锦瓯狠狠咬破了自己的唇角,然后吻密密实实地压了上来,血腥的味道从唇齿交缠中蔓延进了她的口腔。

  夜宴使劲推开他,反手给了一记耳光。

  看着锦瓯线条优美的下颌滑下的鲜血痕迹,夜宴苍白的嘴唇上也有了鲜艳的血色。她有些气息不稳地微喘着,唇上有着滚烫的热度,可是一种自体内深处泛滥而上的寒冷却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我们的血已经混在彼此的血中,这样的承诺你可放心。”没有理会挨打的面颊,他伸出舌舔掉了唇边的血迹,然后现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我希望你知道,锦瓯。我可以喜欢你,因为你是我的弟弟。同样,因为你是我弟弟,我也决无可能爱你。”她放下手,抬起冰冷的眼睛看他,声音也同样冰冷。

  “这个皇宫里,只有你是喜欢我的。”他说话的时候微微垂着头。因为刚刚那记耳光,几丝乱发从额头上垂落下来,为美丽的容颜投下带有阴冷味道的暗影,“不用担心什么,这个吻只是个誓言的见证而已,皇姐。”

  夜宴紧紧地盯着他,许久才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然后转身迈步离去。

  锦瓯凝视着她款款离去的身影,一股奇妙的感觉忽然在他心中沸腾了起来,他想立刻冲上去,把她抱在怀中,再不松开。

  是的,他爱自己的姐姐,不是以弟弟爱姐姐的情感,而是以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的心情。现在,这也许是一份不敢让别人发现、不敢出口表白,甚至不敢让第二个人知道的感情。可是没有关系,他可以等,总有一天这天下的一切都是他的,他可以等……

  深夜,旒芙宫的烛火已经燃尽,窗外风声低啸,吹得窗棂沙沙有声。

  “何冬,九妹身边的侍女或者是近侍有没有熟络一些的?”

  夜宴站在窗前,衣袖随风飘动,那声音低得近似呢喃。

  “老奴这就去办。”何冬恭顺地倾身。

  “越快越好,本宫想知道她最近的一切行踪。还有父皇身边,也要密切留意。”

  “是。”

  庭院中盛开的芙蓉树,已经展开了翠绿的枝叶,状如华盖的枝条婀娜舒展。

  芙蓉花只在夏日炎炎时才会初绽,通常都是粉粉嫩嫩的,仿佛刚落下一场粉色的鹅毛雪,站在树下,芬芳馥郁得悠然神往。

  可是旒芙宫的芙蓉花却有着火红的颜色。据说,若要想此花开得红艳,就需要人的血肉来滋养,这满园的芙蓉树下不知埋了多少的冤魂。

  夜宴看着窗外的芙蓉树在夜风中摇曳,像是看到自己的影子,细长的眼中闪动着名为温柔又近似哀怜的情感。

  锦璎,我的妹妹,请不要怨我。爱情本来就是一场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从小,你就已经拥有了那么多,而现在的我除了用伤害和占有来保卫自己的一切,已经再无他法。

  许久,她终是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唇角向上微微挑起,轻笑出声,把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了眼皮之下。

  连续几日的大雨终于停了下来,整个镜安城经历了雨水的滋润后,万物都在阳光中舒展着身体,仿佛连续狂暴的大雨根本没有发生过一般。夜宴去看望了夜玑端,坐在稳步行走的马车中,她依旧能感觉到空气中带着特有的清澈,草香的气息在呼吸间随着空气流入了她的身体里。

  轻微颠簸的马车,让她闭起了双眼,刚刚在清平公府的谈话又跃然脑中。

  “前日我进宫,皇上已经同意了你和谢流岚的婚事,条件是我支持福王锦渊继位,并且铲除掉吴王锦瓯,还有在锦渊登基后我必须自尽。”

  水般柔滑的声音温柔地响起,纯粹就事论事的口吻却带着冷酷的涟漪,在有些昏黄的房间里面荡漾,仿佛说的是他人的生死。

  从来到镜安后,夜玑端一直在发烧,断断续续的高烧让他产生了畏惧阳光的毛病,屋内的窗被蝉翼纱蒙着,安眠香的袅袅轻烟伴随着汤药味儿在空气中弥漫。

  当夜宴走进主卧室的时候,夜玑端倚在榻上,身上依旧盖着锦被,那长长的发像枯草般披在愈见单薄的肩上。

  “舅父,请放心,锦瓯对我发过誓,他登基后会保夜氏和您的平安。”

  “当然,没有夜氏他拿什么登基,他现在的情况比他老子当年强不了多少,如果你是男儿……唉,不说了。”

  夜玑端刻薄地扭曲了嘴唇,笑意以冷酷的弧度勾勒出。可当他看见夜宴抽紧的尖尖下颌和有些苍白的脸色时,沉重的负罪感让他选择了沉默。

  “舅父,婚礼定在什么时候?”

  听着夜玑端蕴涵了深重危险的话语后,她只是侧头,调整了一下面部的表情,保持淡然地问道。

  “一个月后,再迟锦渊就回来了。”

  “舅父,父皇他那么轻易就相信你了,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呵呵,相不相信也没有什么,我们都在拖时间而已,看谁先能把谁铲除了。他以为我手上没有了兵权,便等于老虎没有了牙齿,殊不知他的好儿子已经和御林军统领勾结在了一起,到时候只怕他会落得和先皇一样的下场了。”

  冷笑着说完,夜玑端将手轻轻地放在她的手上,苍白手指上翠绿的扳指幽幽地闪着光,冰凉得让她忍不住一阵轻微颤抖。而他的眼睛忽然变得深沉:“夜宴,他是你选择的人,无论如何舅父都希望你幸福。”

  突然,马车停了下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出了什么事?”

  “启禀公主,前边似乎是北狄的殷王,和新科探花起了争执,把路堵住了。”

  侍卫有些犹疑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条朱雀大街两旁既无府邸亦无商铺,是专为王公贵戚通行便捷而设,一品以下的官员来此就是触犯黎国律法,不知道探花郎怎么会在此出现。

  夜宴心中一惊,把珠帘挑起往前看去,明亮的光线一下子钻进了车内。

  不远处,谢流岚似乎正被悱熔的手下抓住捆绑了起来。

  夜宴心中一声叹息,让情敌直接消失,是最简单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法。以他北狄现在的国势,已经敢当众放言迎娶公主,那么运用一个小小的阴谋让谢流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些人粗暴地把谢流岚按倒在地,拳脚交加下,鲜血喷了出来。一旁的殷王悱熔却露出了雪白的仿佛獠牙般的牙齿微笑着,满意地看着鲜血四溅。

  她闭上了眼睛,似乎觉得有什么东西刺进了心肺,车厢里喀哒地响了一声,低头看去,原来是一只染了凤仙的指甲折断在了掌心。

  “去请殷王住手,然后告诉他谢大人是本宫约他在此的。”犹疑了一下,夜宴继续说道,“还有,告诉他本宫听说,城北五里有一所白云寺,寺中的姻缘树据说极为灵验,三日后便是吉时,到时可保佑他心想事成。”

  侍卫听命走到殷王身旁,在他耳畔低低地回禀着,不一会儿悱熔那双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的眼睛转向她的马车,然后露出了只有他们彼此才知道含义的冷笑。

  片刻之后,侍卫便搀扶着谢流岚,上了夜宴的马车。

  “多谢长公主搭救,下官不胜感激。”

  放下了帘幕之后,偌大的空间似乎因为他的进入而狭小了许多,谢流岚安静地靠在软椅里,青色的官袍上全都是泥土,还溅有点点暗红色的印记。而他似乎并没有因为满身的淤伤和零乱而感到狼狈,那修长的手指依旧平静地整理着衣衫。

  夜宴缓慢地摇动着手中的苏绣团扇,一双墨色的眼睛没有任何感情地看着对面的男子。

  “大人客气了,如不嫌弃,本宫送你回府吧。”

  “多谢公主。”

  谢流岚看着那对凝视着自己却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一种面对强敌的战栗,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对一个女人产生了这种感觉。

  夜宴也看着谢流岚那双沉静的眼,他的官帽已不知被打落在何处,几缕散落的头发被汗水粘在额头上,大颗的汗水顺着发髻滴落。看着他因为痛楚而用力攥紧的手指,此刻她的胸口中有着无法抑制的疼痛。

  鲜血从他的唇角渐渐滑落,留下了一条鲜红的痕迹,夜宴忍不住微微蹙起眉,粉色的缠枝宝镶花袖下白皙的手指握着丝帕,伸了出去,可是他却下意识地往后躲闪。

  “你不用怕,你面上有血迹。”

  “不敢劳驾公主。”

  谢流岚无力地将身体依靠在身后的软垫上,用袍袖胡乱地擦拭着自己的脸,声音与眼神却是完全不曾改变的坚定。

  曾几何时,他对她许诺终生,可此时此刻他却只是焦急地躲避着她。一时间她心头空荡荡的,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只觉得难受。

  夜宴带着难以言喻的挫败感侧过头望向窗外,阳光照在她的脸上,黑宝石一样的眼睛在这样的强光下并不黯淡,可只有自己知道心头的火已燃得近乎暴烈。

  谢流岚这时看着她的眼神如此复杂,回忆的神态从眼底流露了出来,疲惫的样子更加明显。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谢流岚毫不犹豫地掀帘走了下去,站稳后才对马车内的她,躬身行了一礼。

  “多谢公主搭救和相送之恩。”

  “谢大人不用客气。”夜宴有些清冷的声音从帘后传了出来,因为有阳光的照射,可以隐约地看到她安静而优雅的身姿,“很快我们就是一家人了,父皇的旨意明日就会下来,一个月后我们就会成亲。”

  夜宴拉开了侧面的帘子,看着本就狼狈的谢流岚面色瞬间变成雪白,她的心中流淌起了奇妙的感觉,欢喜、忧愁、悲伤还是无奈,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察觉到她的视线,谢流岚微微抬起了头,当他们的眼睛对上的时候,他看着她,想说什么。但是夜宴的手一抖,帘子放了下来,隔断了他们。

  一日后,黎帝下旨,将长公主夜宴下嫁给新科探花谢流岚。

  就在他们筹备婚礼的时候,黎国的皇宫已由一桩丑闻拉开了争端的序幕。

  九公主锦璎私自偷溜出宫,前往白云寺和北狄殷王偷情被发现,黎帝凝舒一气之下吐血晕倒,太医诊治之后,皇帝身体欠安这样的事实终于诏告了天下,太医很含蓄地暗示众人,皇帝已经时日不多。

  黎帝所居住的乾涁宫极是敞亮,多宝格的窗敞开着,檐下碧树花影,风吹拂动,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飘荡在空中。

  他们一干人坐在外殿等候着,殿内的花架上摆放着长得欣欣向荣的蔷薇,丝绸一般的柔软花瓣像是舞女身上舒展的轻衣,在金黄色的阳光之下摇曳着优雅的香气。可是不知为何夜宴却闻到空气中飘浮着腐朽的气息,她微微拧起了纤细的眉毛。

  正在众人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何明绨从内殿走了出来。

  “殷王爷,皇上传诏您进去。”

  悱熔早有预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旁的余德妃却先他一步开口:“何明绨,本宫要先见皇上,你去通报一下。”

  “回娘娘,皇上说了他今天身体不舒服,谁也不见了,还请各位早些回去吧。”

  余德妃的面色一变,张了张口终是没有说什么。

  玉贵妃的脸色也近乎苍白,福王锦渊远在北疆,最快也要两个月才能赶回,而黎帝已经不知道能不能支撑到那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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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6-06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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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涁宫内心思各异的人都起身离去,殷王悱熔随何明绨进了内寝室。

  内寝殿中明亮的阳光透过窗上梅花冰纹镶嵌的纹路,在整个房间里荡漾开来。

  悱熔走到了黎帝近前,俯身下跪,轻声道:“臣悱熔,叩见皇上。”

  透过帷幔内的阴影,可以看见黎帝闭着眼眸靠在迎枕上,即使被温暖的阳光包围着,他的身上还是散发出一种阴冷,就好似从魂魄的内部开始衰弱,慢慢地一点一点渗透到身体之外。

  听见他的声音,黎帝长长的睫毛像是蝴蝶羽翼般微微地抖动了一下,却没有任何睁眼的意思。

  黎帝没有叫平身,悱熔只能一直跪着。

  何明绨端上熬好的汤药,黎帝这时才吃力地微微起身,暗淡的容颜在金黄色阳光的照耀下,越发显得苍白。

  那乌黑的药汁想是极苦,黎帝蹙起眉头,略显吃力地一口一口喝着。间或伴有阵阵的咳嗽,似是被掏心挖肺一般。黎帝全身随着咳嗽微微发颤,用力蜷曲起身体,何明绨一边扶着药碗,一边替他轻轻揉着背心。

  过了许久那碗药才喝完,黎帝漱了口后方开口道:“平身吧。”

  悱熔小心地站直修长的身体,暗朱色宫袍下的双腿已经因为长久地跪拜而麻木了。他谨慎抬起头的瞬间,看见黎帝漆黑的眼睛无波无浪,死寂一般沉静地看着自己。感觉好似被毒蛇盯上的猎物,他心中猛地一颤。

  “殷王,不论出于什么目的,或者事情究竟如何,朕已经不想追究了,朕会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下去吧,朕会安排你尽快返回北狄,至于你的求婚……朕说过,不会应允的。”

  “皇上!”

  悱熔闻言心中一惊,刹那间如刀刻般英挺的脸上掠过一丝怪异的色彩,低呼道。

  “关于殷王的求婚,儿臣希望父皇还是答应为好。”蓦然间,一个优雅的声音在悱熔身后响了起来。

  悱熔和黎帝凝舒抬眼看去,看着这位不知何时出现在殿中的女子。

  夜宴安静得像个影子,站在鎏金炉袅袅散出的香熏之中。浅蓝色的缂丝衣裙,轻烟纱的广袖罩衫,臂间缠绕的披帛绣着白昙,发上朝阳五凤簪的流苏随着她的走近而微微摇曳,称不上美丽的容貌,却有着别样的清逸高贵。

  “公主,皇上并未召见,您这是抗旨。”

  何明绨亦是一惊,急忙开口,那语气已然近似苛责。

  夜宴并没理会他,也没有看向恭谨站在那里的悱熔,依照宫规,她俯身以行云流水之姿行礼后,目光直直地看向床上躺靠着的黎帝凝舒,清秀的面容上神情冷凝,不辨悲喜。

  “可是儿臣实在是想念父皇啊,还请父皇您饶恕儿臣的抗旨之罪。”

  这样的神色让凝舒心中的不悦再一次加深,他修长的手指连同绣着五爪金龙的衣袖,在空气中划出了一道华丽的线条,冷冷开口道:“朕不想见你,你出去吧。”

  “父皇,儿臣觉得,九妹和殷王的婚事,可谓天作之合,如今他们已经有了夫妻之实,您何不就成全了他们。”

  夜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依旧在那里说着,只是秀气的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含笑间,露出了带着温柔又透着怜悯的神情。

  一旁的悱熔望着这样的夜宴,竟有些恍惚:“是你……竟然是你,你竟然陷害自己的妹妹……”

  猛地直起身,黎帝凝舒的喉中咯咯作响,竭力怒视着她,眼睛充满了仿佛能刺入骨髓的冰冷。

  “父皇您别着急,对您的身体不好。”

  瞪了夜宴许久,黎帝才把身体靠回迎枕上,微微地放松,脸上浮出一抹不正常的红,修长的手指疲惫地抚着胸口。此时的他已然恢复了冷漠,用丝毫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道:“好,很好,不愧是夜玑端一手抚养长大的夜家女儿。”

  “儿臣也是父皇的女儿。”夜宴莞尔,眨了眨眼睛,眸中寒光潋滟,那低沉沙哑的音色却依旧柔和,“这是在京百名官员拟好的联名上书,父皇。他们都希望九妹能与北狄殷王共结百年之好。”

  何明绨上前接过那本奏折,跪呈给凝舒。凝舒接过,打开细看,那本就苍白的面色,已经隐隐地透出了一抹青灰。

  上面除了户、刑、兵三部尚书,其余在京官员都已经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看来是早有预谋。

  许久许久,凝舒才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森森地扫过面前站立的两个人,那漆黑如镜的眸中似是染上了血影,极淡、极冰……

  “好,很好,没有想到玑端刚刚回到京城,就已经集合了这么大的势力,夜氏果然不容小觑啊。”

  “父皇过奖。九妹的婚事关乎黎国的江山社稷,也关乎两国的和平,还望父皇三思定夺。”

  悱熔下意识地垂目躲开了那仿佛噬人的眼神。

  夜宴却微笑着直直迎上,眉目间那一抹柔情似水,婉转流波。

  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户,轻飘飘地在凝舒的身上散开,可是他的面色依旧极为苍白,如雪般近乎透明,美丽的嘴唇轻轻地抿着,带着浅灰的颜色,与夜宴对视了半晌,才转向悱熔望去。然后,云淡风清地一笑。

  “殷王,不论怎样朕只想问你,你能好好待锦璎吗?”

  悱熔不敢看向黎帝一眼,一直谦卑地低着头。

  “臣保证。”

  “十天之后你就同锦璎回北狄去吧。”又咳了数声,黎帝用锦帕捂着唇,直到剧烈的喘息微微地平静,才平复了呼吸,道,“好了,朕累了,你们可以下去了。”

  “谢皇上,臣告退。”

  假装没看到被他轻描淡写丢到一旁的手帕上的鲜血,悱熔行礼后缓慢地向殿外走去,只是他走得异常缓慢,仿佛脚上带着无形的镣铐,直到迈出门槛后,迎上正在中天的一轮红日,他方才感觉到自己的恍惚。

  “怎么,殷王不满意这桩婚事?”夜宴温柔地说着,和他并肩向外走去。

  悱熔凝视了夜宴片刻,然后勾起唇角微微笑了起来,那渐渐凝重的眼中却没有一点笑意。

  “公主,说的哪里话,锦璎公主国色天香,本王怎么会不满意。”

  “王爷满意就好,其实眼前的失意未必不是将来的得意。”

  听到他这么说,夜宴带着嘲讽似的轻轻摇了摇头,步摇上细密垂下的流苏也跟着微微作响。

  “哦?公主说的话,本王不是很明白。”

  冷笑了一下,他转身依旧迈步向前,夜宴跟在他的身旁,缓缓穿越被阳光照射的皇家庭院,茂密的树荫在他们头上闪动,地上的影子像是有生命一样迤逦相伴。

  “那本宫就把话挑明了说,其实北狄的储位之争已经到了白热化,此时您迎娶了父皇最宝贝的锦璎公主,等于得到了一个有力的后盾,可是王爷却没有想到这个后盾却在春秋鼎盛之年即将辞世,让您苦心经营的一切落空了,是不是?”

  瞬间被一身浓重煞气笼罩的悱熔,过了片刻之后从容开口。

  “公主分析得很透彻啊,可是本王很好奇,您当初是出于什么目的这样极力帮助本王促成和锦璎公主的婚事?”

  “本宫只是帮助王爷心想事成,同时送给您一件礼物。”为他含糊的态度微微拧起眉毛的夜宴,在心里衡量了下,决定抛出一个引子,试探一下,“一个两国修好,五年内互不侵犯的承诺,是黎国下任君王锦瓯给您的。”

  悱熔一愣,却并不震惊,随即露出倨傲而凌然的神色。

  “这份礼说重很重,说轻也很轻。据本王所知,吴王锦瓯实在没有什么实力和福王竞争。”

  “可是,他现在有了夜氏的支持。”

  夜宴在心里赞赏了下悱熔的敏锐谨慎,旋即,唇角微微上扬,对身旁的英俊男子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那您的意思是。”他目中精光一闪,浮起复杂难解的笑意。

  “我们需要您也许下同样的承诺,五年之内决不进犯黎国。还有……驻守在北疆的兵马大多数都是您的部下,这段时间无论发生任何事,您都要保证不进犯黎国。”

  “哦?”

  心中叹息着身旁女子的聪慧,却也为她的聪慧而隐生杀机。潜伏在唇边笑意中的,森冷而凌厉的煞气,即使压抑着不欲泄露,也在隐约地透着蛛丝马迹。

  “到时您所迎娶的就是与当今天子一母同胞的御妹,您帮了我们,我们自然也会鼎立报答您,也许,过不了多久您就是北狄的新帝了。”

  悱熔看向身旁阴影中的女子,这是一步险棋,夜氏这些年在黎帝凝舒的蓄意弹压下,已经不复当年风光,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刚刚的那份百官上书就是最好的证明。

  也许这次他能得到一直企及的荣耀,真是让人愉快的建议,悱熔这么想着,温和地笑了起来。

  “那本王在这里先预祝我们马到成功。”

  夜宴同样回以一笑,宫人远远地看着,只觉是一对璧人,款款而视。

  十日后,黎帝降旨,吴王锦瓯为送婚使,护送殷王悱熔和九公主锦璎即刻前往北狄,于是一行人在流言蜚语中匆匆离开了镜安。

  五月十五日,再有半天的路程就要回到镜安,锦瓯带着一千侍卫在午时到了飞凤坡。

  这是一片高山环绕的大片平原,是回到镜安的必经之路。

  天色并不好,午时的天空已经看不到一丝蓝色,只能看到暗青色的暴虐铅云在天际肆卷,大块大块的云层重重迭压过来,遮住了太阳。

  进入飞凤坡之后,一种带着杀气的感觉就袭上了锦瓯。

  长年身处复杂的宫廷之中,历经种种危机训练出来的直觉让他的脊背泛出一阵寒意,微妙的杀气在空气之中浮荡着,锦瓯暗中命令侍卫戒备。

  当天色越发灰暗的时候,从对面的树林里冲出几千名铁甲军,看着领头的中年英武男子,锦瓯认出了他是黎帝凝舒的心腹,镜安的都指挥使严读久。

  心彻底坠入了谷底,但他面上依旧不露声色,保持着威仪,高声喝斥:“大胆,严读久,竟敢拦本王的去路。”

  “王爷,皇上有旨,末将要是发现王爷私自返京,需立取您的性命。”

  锦瓯在马上闻言,身子微晃了几下,好狠,居然可以牺牲掉自己的一个儿子只为成全另一个儿子。

  不,应该是一开始他打的就是要把夜宴和自己一起除掉的主意才对。

  对于病入膏肓的他和羽翼并未丰满的福王锦渊而言,身为皇长子的他,阻碍的成分远多于骨血相连亲人的身份。

  父皇,当年你可以为了君临天下杀掉自己的父亲还有兄弟,那么今天再杀一个对你来说毫不重要的儿子,也不需要什么挣扎吧。

  利用送婚的时机,让自己误以为他对自己已经不再防备,然后在回城路上趁机除去自己,好毒的计策啊……

  深深呼吸了一口带着浓重水分的空气,嗅到只有生死相搏的战场才有的味道,身体里面皇家不择手段争斗的血液兴奋了起来,锦瓯纵马稍稍向前踏出一步,手紧握住了长剑。

  “严读久,本王的命硬得很,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领来拿了。”

  “末将愿意一试。”

  话音刚落,几千名铁甲军一拥而上,向锦瓯等人砍杀了过来。

  一时间,开阔的飞凤坡中,刀剑碰撞的声音、喊杀声蔓延一处。

  锦瓯一边挥剑砍杀着,一边冷静地分析着,形势对他其实是极为不利的。

  他的军队数量显然比不上对方的多,而且连夜赶路早已消耗了大部分的体力,而对方却是守株待兔,以逸待劳,他清楚地知道,再这样拖延下去,他必死无疑。

  必须求救。

  可是这荒郊野外他向谁去求救?

  看着严读久胜券在握充满杀意的眼神,再看着身边的侍卫一个一个倒下,有种与恐惧混合的绝望感觉,慢慢侵袭着他的神经。

  渐渐地,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鲜血的味道在带着水汽的空气里面浮游飘荡,粘腻着被汗水浸透的衣服,而周围流动着的浓浓杀意不减反增,都向他席卷了过来。

  深深地吐出一口气,锦瓯依旧保持着冷静,挥舞着手中的三尺青锋。

  看样子是在劫难逃了。

  严读久看着依旧冷静的锦瓯,眼中难掩激赏,但并不妨碍他手中沾满血迹的钢刀,继续毫不迟疑地向锦瓯砍杀。

  就在锦瓯认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铁甲军的后面忽然开始骚乱起来。

  一群黑衣蒙面的男子冲了过来,像是一把锐利的刀,毫不留情的插入根本对后面没有防卫的铁甲军之中。

  数量很少,但是出手极为狠辣,招招毙命,片刻就让严读久的人马溃不成军。

  为首的一个身形消瘦的蒙面男子,在纷乱之中杀到锦瓯的近前,恭声问道:“王爷,这些人,可要留下活口?”

  锦瓯轻轻地闭起眼睛,没有感情地命令:“全部杀光!一个活口都不留!”

  半个时辰之后,战斗——应该说是屠杀结束,所有的铁甲军都变成了尸体,严读久的头颅滚落在锦瓯的脚下,眼睛兀自不甘地大睁着。

  飞凤坡湿重的空气中开始飘荡起鲜血的浓重味道,碧绿的青草已经被染得血红。

  “王爷,让您受惊了。”

  男子率领众人跪在锦瓯面前,恭谨地说道。

  锦瓯其余存活下来的侍卫,都惊惧地看着这些可以称为杀人工具的蒙面人。

  “你是?”

  锦瓯一边拭着沾血的长剑,一边问道。

  “奴才等八百人是夜氏宗族府内的家奴,奉了主上的命令,来护送您回镜安。”

  “原来是夜氏一族大名鼎鼎的影卫。”

  知道他们真实身份的锦瓯在心底冷笑,凝视着面前男子露在黑色蒙面布外毫无感情的眼睛,在片刻之后漠然地挪开视线,若无其事地看着晦暗得即将落下暴雨的天空。

  黑衣蒙面男子眼珠闪动了一下,恭谨地答道:“奴才等只是夜氏门中的家奴。”

  其实锦瓯也只是听说过,夜氏宗族内各府均养有影卫,他们对夜氏忠贞不二,个个武功奇高,而且身份神秘,据说当年黎帝凝舒能登上皇位,影卫居功至伟。

  如今亲眼见到,仍是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只是家奴?本王真是第一次见识到这么厉害的家奴,夜氏的确可怕啊!”

  看着他和转眼消灭了几千铁甲军的八百影卫,锦瓯忽然冷笑起来,那笑容艳丽得不可思议:“必须尽快赶回镜安,走吧。”

  说着,眼睛里面闪过一种野心焚烧起来的狂热。

  他必须及时赶回镜安,只要回到镜安,他就有绝对的把握可以让天下变成自己的囊中之物。

  夜宴,无论如何,我都会在你洞房之夜前赶回去,等着我。

  五月十六日,夜宴的婚礼依例在拂晓之时举行,黎帝以身体不适为名只是送来了赏赐。她在余德妃、玉贵妃等人的相送祝福下,十里红妆,鼓乐喧天地出了皇宫玄天门。

  婚礼的队伍刚刚走出皇宫,晨雾还朦胧着似散非散,从皇宫中调集来的禁卫军已经将清平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何明绨捧了圣旨,宣旨称清平公欺君罔上,图谋逆反,上谕令将其拿下,即刻拘押。

  清平府上的家人却只恭恭敬敬地回道,国公爷一宿未归,此刻也不知在何处。

  何明绨领人上下搜了个遍,竟然不见人影,急急地赶回宫禀了黎帝凝舒。

  太和殿内袅袅的烟绕了三尺,黎帝凝舒在过于浓密的烟雾里木然坐在御座上。

  明黄龙袍的光泽在烟雾里隐没,只有那双美丽的眼睛散出极冰的寒光。

  沉默良久,黎帝方才长长叹息:“传令关闭四方城门。”

  但已是迟了,战马的蹄声踏破了皇城,刀光剑影中,铁马金戈,踏破雾霭。

  影卫和侍卫一起向皇宫中誓死保卫黎帝凝舒的禁军展开了厮杀,剑器铁刃隐约间映照冷色辉光,带着铁锈般血的味道,浸透了皇城的空气。

  太和殿朱门猛然被打开,铁甲兵士箭步而入,肃穆无声地分列两侧。

  随即而入的,是依旧一袭白衣的夜玑端。

  黎帝凝舒并不惊慌,依旧矜然俯视着没有下跪的他。

  “你来了。”看着满殿严阵的兵甲,刀光剑影都凝固在他黑色的瞳眸里,而后,凝舒在脸上露出了一种落寞的笑容,“好,很好,夜玑端,即使你身上没有夜无年的血统,也不愧是夜家的好儿子。影卫果然名不虚传,朕的禁军竟然抵挡不过三个时辰,果然有胆量。但是你真的以为自己赢了吗?”

  夜玑端也不答话,只是以一种寂静的姿态立在殿中,眉宇顾盼之间,犀利如剑,倨傲似火。然后从怀中缓缓地拿出了一份明黄的诏书,扔在了他的面前,大笑着离去。

  并没有接过何明绨递来的诏书,凝舒的面上青白一片,即使不看他也知道,这是他前几日让心腹秘密送往边疆,给锦渊的传位密诏。

  蓦然,他剧烈地咳着,颤抖的身体好似风中明灭不定的烛火。

  许久之后方才抬起头来,这个君临天下的男人寂寞地微笑起来。

  刀光剑影之上,残阳将坠之时,锦瓯就站在殿前,但是不知为何他没有勇气跨进殿门,只觉得一切恍然如梦。

  恍惚中他看见夜玑端站在他的面前,一身宛如流水般的白衣,于风间缠绵飘逸。久病不愈,这场权利的交接让他本就孱弱的身体更加虚弱。但即使他出现了细细纹路的额头上已经遍布了冷汗,他的声音也显得轻飘,可是狭长的凤目闪耀着的深邃光芒,依旧像是沉沉夜空中的一轮明月,光华万丈。

  “锦瓯,记住你的承诺。”

  “您放心,本王向来一诺千金。”

  锦瓯说话时的表情非常淡,淡得如同春末的一池清水,不见任何波澜。

  “好,不愧是凝舒的好儿子。”

  夕阳的余晖射了下来,照在锦瓯火红的蟒袍之上,那用金线绣的蟒纹映在夜玑端眼里,略略有些刺眼,微微眯起眼再看时,竟然觉得面前的男子释放出张狂的霸气,从夜色般的瞳眸中倾流而出,刺破了这个皇宫。

  “夜宴的婚礼也快结束了……”

  花轿颠簸着停在驸马府前,一只修长的手掀开了孔雀羽毛织绣而成的轿帘。透过一片被夜色染得暗淡的红色,她只能隐隐地看见他也是同样鲜红的身影。夜宴将手搭在谢流岚冰冷的手上,款款迈进了门槛,盛大而豪华的婚礼自此拉开了序幕。

  一切繁复程序过后,她像这世间所有的新娘一样坐在房间内,头上盖着罗帕,端坐着等候。杏色的流苏从上四只角上淌下来,垂在她百鸟朝凤的缂裙之上,她的唇在红盖下弯弯挑起。

  自此后终是并蒂相依,鸳鸯浓情,深情不俦地相生相守。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当年母后的心情,这是女人一生追求的极至。作为他的妻,即使不被他所爱,也可名正言顺地伴在他身边,而他心中美艳无双的人,此后再也不会出现。

  夜宴端坐了不知道多久,如云的秀发上赤金凤冠和腕上戴着的龙凤金镯,沉甸甸地,压着她的身子,也压着她的心。

  只有她自己知道,今日的喜悦中还掺杂着焦虑的等待,一种几乎是遥遥无期的等待,一种等同于酷刑的等待,不只是等她的夫君,也是在等待从皇宫传回来的消息。

  夜玑端今日以身体不适的理由缺席了婚礼,如无意外前往北狄送亲的锦瓯今日就会偷偷返回镜安,皇位的交替会随着婚礼而完成,成王败寇就在今日。

  太阳在等待中渐渐西落,夕阳像是红金的溶液一样,最后渐渐溶于黑暗,服侍的宫人轻巧地把鎏金八方烛台上的红烛点燃,袅袅升起了青烟。

  雕花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何冬略显慌乱地走了进来,俯身在她耳畔低声说道:“公主,吴王来了。”

  夜宴顾不得仪态,手一抖,便掀开了绣着龙凤呈祥的盖头。

  “在哪里?”

  “书房。”

  她连忙起身,在宫人惊异的眼光中,急步走出房门。腰腿间因为坐的时间太长有些刺痛,但这样的痛却让她稳定了许多。

  后园有一个小小的湖泊,夏日的夜晚它被浓密的柳树所包围,同天色一样黑暗的水面被月光投注下温柔的颜色,而湖畔通往书房的回廊被包围在一片翠绿的青草和娇羞摇曳的各色花朵中。

  前院的人声喧哗隐隐传了过来,她轻轻地走在青石铺成的地面上,朱缎镶着珍珠的软底绣鞋踏在石板上,连着裙裾声音,沙沙轻响。

  她从未像今日这般焦灼,这九转的回廊忽然变得那么长,仿佛一条天梯,不见尽头。

  终于来到书房门前,门半掩着,她抬手刚要敲响,却被一个同时响起的急切焦虑的声音止了下来。

  “成了吗?”

  热切期待的声音,那并不是期待荣华富贵的语调,倒是有着同甘共苦,生死相随的决心。

  是的,生死相随。

  夜宴安静地站在门外,然后,一个恍惚捕捉到了那火红的身影。

  谢流岚安静地站在那里,面色晕着微红,似乎正在等待面前风尘仆仆的锦瓯的回答。

  那样的神情,那样的肃穆,漆黑的眼睛温暖如春风,清幽如深潭,带了一点企盼的焦急,但更多的是忠诚。

  “成了。”

  听到锦瓯沉稳却难掩兴奋的回答后,他俊秀的面容上笼了一层薄薄的笑容,带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忧郁。瞬间,像忽然吹起的风,像冬日飞舞的雪花,带了种无法形容的、沾染了黯然神伤的魅力。

  看到这样的他,夜宴呆愣,不再行动,她只是看着,看着他没有见过的,有着这样表情的谢流岚。

  “恭喜你,王爷。”

  那是一道修长的身影,书房中,摇曳的烛光映衬着火色的喜袍,黑色的发,朱红丝绸下覆盖着那修长而优美的手,伸展的手指在锦瓯的身前犹豫地颤抖着,终是收了回来。

  “那么,这场婚礼,您认为还有继续的必要吗……”

  “当然,但是流岚你要记住,夜宴是我爱的女子,本王只是把她暂时放在你的身边。你不可以对她有任何的想法。你是个好帮手,本王珍惜你这个人才,金钱权力全都可以给你。但你若是背叛了我,你将会死得很惨。”

  他的眼紧紧盯住谢流岚的面容,那么平静,平静得让人吃惊,但他的眼睛里却燃着两团火,好像炼狱的火种,很快就会变成噬人的火兽将他包围。

  “是,下官知道……”

  他的声音带着特别的颤抖,无奈又忧郁。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便轰然一声,在夜宴眼前崩塌。

  原来是锦瓯,原来是尽忠报恩。怪不得他要负她,怪不得……

  夜宴紧紧地攥起自己的手,只觉得心里一阵疼痛悸动。

  她悄悄地躲在阴影之中,看着谢流岚幽灵一般走出书房。

  她静静地跟了上去,一前一后随谢流岚走在回廊中。

  回廊里是极静的,廊边挂着朱色的八宝琉璃灯,即便深夜也是满湖星火点点璀璨,灯光千丝万络斜斜地撒在他的喜袍之上,地上的青砖烙着影,静淡无声。

  从前厅传来隐隐的笙歌不断,可是那样近在咫尺的欢乐,于他却是远在天涯。

  他突然发现地上的影子,成了并蒂相依的两个,方才一惊,回头看去,只见一身火色衣裙的夜宴站在身后。

  “是你……公主,你都听见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轻易的将我放弃,你不爱我吗?爱我真的有这么困难吗?”

  绣着金凤的朱红衣袖下纤细的手指带着冰冷从他的面颊上滑落,仿佛羽毛一般轻柔,这种含着哀伤的温柔,也仿佛拂过他隐隐作痛的心,让他几乎想要把她紧紧拥进怀里。

  “自古忠义不能两全,吴王他即将成为我的君主,他……对我又有救命之恩,我……请你原谅我。”

  夜宴听着这样的解释,涂了胭脂的唇诺诺地抖动着,许久才说:“结发为夫妻,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谢流岚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这一刻,他是想回应她的,可是锦瓯平静得几乎没有任何情感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夜宴是我爱的女子,本王只是把她暂时放在你的身边。你不可以对她有任何的想法。”

  于是,咬了咬牙,他力持着平静开口:“请你原谅,我终是负你,对不起。”

  瞬间,她涂着胭脂的脸变得脆弱而苍白,她再也无法忍受他这样的拒绝,也不能忍受自己脆弱的模样暴露在他的面前,于是猛地转身飞奔离去。

  谢流岚低下头喃喃道:“不要露出这么哀伤的表情啊……”

  他很痛苦,为什么痛苦,为什么这么痛苦,那种痛像是有把利刃将他的心一刀一刀地切开,一丝一丝尖锐的痛,痛不欲生。

  原来他竟是爱她的,爱着这个清冷高贵的女子。

  她大概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吧?其实她并不知道,有时候的她会在看着他的时候,露出非常寂寞又哀伤的表情,那样的表情总是一闪而逝,随即又恢复她一贯的高贵,但是却让看到这种表情的他心疼。

  所以即使只见过寥寥几面,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爱上了这个寂寞的极度渴望爱的女子。

  可是,她是他发誓效忠的男子所爱的女人,他们终是有缘无份。

  也许,她永远不知道,他对这场婚礼是多么的期待,有多么的喜悦……

  手指在身侧一点点收紧,火色头冠的冠带从肩膀两侧垂了下来,低着头,谢流岚深深呼吸,许久之后,一切才平稳下来。

  他重新抬起头时,俊雅的容颜上已再没有丝毫波澜,依旧是一贯的温文尔雅。

  他知道,没有任何人可以看出来,就在刚才,他还心慌情乱。

  夜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新房中的,她穿过房中的重重红纱帘,每重帘下的宫人,都因为她飘忽的步履,无声地看着这个行为奇异的嫁娘。

  红烛将新房照得如同白昼,红色的喜帐、红色的喜烛、红色的桌巾,一切都是红色的。满室的喜色洋洋,满室的流光异彩,可是这一片刺目的颜色已经成了对她最大的讽刺。

  “你们都下去吧,没有本宫的吩咐谁也不准进来。”

  “是。”

  宫人们低首敛目,仿若什么也没有看见一般无声地退下。

  正中的圆桌上,龙凤红烛艳艳地摇曳,蜡油如泪蜿蜒而下,摆放整齐的交杯酒和合欢饽饽格外醒目。

  看着这些,夜宴忽然笑了起来,修长纤细的手指一个一个把它们拂乱,然后抬手,蓦地扫落了桌上的一切,巨大的声响惊得外面伺候的宫人喜娘惊叫出声,却都不敢进来,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继续笑着,缓缓地坐在梨花镜前,铜镜内女子的凤冠上有七只凤凰,每只口中衔着两串南珠。她伸手轻轻拨开低垂的珠帘,露出了苍白且透着妖异的面容。她伸出手,指尖沿着镜面划过那柳眉樱唇,最终点在左目重瞳之上。

  门口轻微的一阵响动,接着是重重纱帘被拂起后若有若无的流动空气。

  “本宫不是说了,谁也不准进来!”

  “皇姐好大的火气,大喜的日子这是谁惹你了?”

  沉稳的声音坚定有力,又带了一丝的玩世不恭。

  “是你?”夜宴一愣,随即起身。燃烧的红烛映照着她精致的妆容,大红的衣裙随着她的走动,浮云一般飘逸。此刻她漆黑如墨的瞳孔,仿佛空洞一般地看着他:“我要恭喜王弟,啊,应该称呼皇上了。”

  “哪里,只是皇姐看起来不太高兴啊。”

  锦瓯淡淡地笑着,拿起地上的酒壶和酒杯,走到桌子前面,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壶里的残酒,继续问着眼前的女子,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却在注意着夜宴的一举一动。

  “自此后你我便是一体,王弟高兴我自然就高兴。”夜宴坐到他的身前,黑色的眼睛从凤冠垂下的细密珠幌中看着锦瓯,随即温柔地笑了笑,这样的笑靥洗脱了刚才所有围绕着她的疲倦和哀伤,“只是从明儿起,可能王弟就没什么安稳觉好睡了。”

  听到她这么说,锦瓯也不禁笑了起来,细长的眼睛弯出一个优雅的弧度,话也说得轻飘飘的:“剩下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事情了,从此这天下便是本王和皇姐的。”

  满屋喜色红彤彤地映在他的面上,虽然他还在很温柔地笑着,眼睛里却带了嗜血的冷酷,竟现出妖艳的光芒。

  “赶了这么久的路,我是不是满面尘土的?”

  说着锦瓯从袖口不经意似的拿出一方绢帕,轻轻地拭着面。绢帕上用浅绿的丝线绣着繁琐的图案封边,右下角则是银白的丝线绣着的一朵昙花。

  黎宫中所有人都知道夜宴公主出生的那个夜晚,宁夜宫中种的所有稀世昙花全部盛开,于是为求祥瑞,自幼她的随身物品上都绣着白昙。

  而这方绢帕,是夜宴三年前她蓄意留在谢流岚身边的,他和她心中都清楚那是他们私定终身之物。

  夜宴的眼睛顿时瞪得浑圆欲裂,声音都有些凄厉:

  “这手帕怎么会在你这里?给我!”

  “怎么了皇姐?”

  “给我!”

  她蓦地站起身,伸手一抢,却不想被锦瓯灵巧地避过,扑空的身子没有站稳,便跌落到了他的怀里,他的手顺势紧紧地抱住了她。她并没有察觉这个暧昧的动作有何不妥,只是觉得一股水深火热般的疼痛随着每一个呼吸涌上心头,然后充斥了整个身体。

  “还给我。”

  锦瓯用那双墨色的眼睛看着怀中的女子,此刻的她身体微微颤抖着,带着随时可能会崩溃似的脆弱,连吐出的气息都仿佛哭泣。他的心好似也在颤抖,内心深处对她的感情竟是如此强烈,他可以为了这双眼睛去牺牲一切。

  锦瓯将手臂用力收紧,把她紧紧地拥在了怀里,仿佛要把她溶入自己的骨血一般。

  怀中这个温暖玲珑的躯体,他在无数个梦里都想紧紧地拥抱住,如今终于被他抱在了怀中,就在这瞬间,他觉得自己连血液都兴奋得疼痛。从今以后他绝不放手,就这么抱着她,再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颤抖的唇寻找着她樱红的唇,在轻触之后,用力吻上,啃咬着、撕扯着,一点也不加爱惜的吻,像印证什么似的粗暴地吻着。

  天色已晚,谢流岚应付完了所有的宾客,正慢慢地往新房走去,却见何冬和几名宫人守候在门口。

  “都下去吧,这用不着你们了。”

  他推开房门,迈步入内,却没看见身后众人奇异的神色。

  内室和外檐柱之间镶嵌着一个雕刻了冰纹如意的月牙门,火红的薄纱摇曳地垂下,明亮的八宝琉璃宫灯中,一阵阵眩晕袭来。相拥的剪影映在了层层叠叠的云纹织锦纱帘上。恍惚中,他仍是看到了一身风尘仆仆的火红蟒袍,怀中紧抱着他新婚的妻子。

  谢流岚站在帘外远远地看着,只是安静地凝视,就已经让他觉得呼吸似乎即将终止。

  而帘内的两人依旧你哝我哝,浑然不觉,帘外凄怆孑然伫立的谢流岚,唇已咬出了血。他忍着心痛,又舍不得不看。

  吻落下来的瞬间她心中一凛,伸手就要将他推开,却在看到重重薄纱外的红色身影后顿住。

  那是伤心欲绝的表情,那种仿佛从魂魄中渗透出的痛苦刺激了她的心脏:原来你也伤心……

  她可以幻想他是爱着自己的吗?

  那为何他要毫不留情地拒绝呢?原以为,她在他心中总是有一点点特别的,所以他愿意娶她为妻。

  可是现在,她竟然比不过面前正在亲吻她的男子。

  他对他的忠诚,终是掩盖了她的爱。

  他,连骗她都不屑。

  她的爱既然被他拒绝在心门之外,那就让她给他无法拒绝的痛,不爱她,那么恨她也好,最起码他会永远记住她。

  她缓下神情,软软依在锦瓯的身上,她的手诱惑着圈上了他的颈项。

  得到了响应的吻变得更加的狂暴,最后,他们彼此的口腔里都流入了鲜血的滋味。

  他心里禁锢的笼子似乎被彻底打碎,狂嚣的野兽终于不再被任何人所控制,所有的一切都在情欲中模糊不在。

  他现在只确定自己要得到夜宴,美丽而妖冶的面上露出狰狞的笑容。

  他们的唇舌微微分开,却依旧近在咫尺。

  她大口地呼吸着难得的新鲜空气,只听到锦瓯温柔地在她耳边低语,修长的手指顺着已经解开的衣带优雅而爱怜地抚摸着她的肌肤,仔细地,一寸一寸地爱抚。

  “夜宴,做我的人吧,从今以后这天下就是我们的。”

  皇宫高墙内,阴谋险象中,他已经舍弃了太多的东西,只是这一次,只是这个人,他决不会再放手。从今以后他会一直一直拥着她,即使她失去生命,他也不会放开。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6-06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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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啊。”

  夜宴目光凝视着纱帷外的身影,扬唇而笑,笑得魅惑。

  她看到那个身影在听到她的回答后一阵摇晃,她的笑靥变得更加快慰。

  事到如今,爱或不爱,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是,他终是负了她。

  他给她的痛苦要数倍的奉还,爱情本就只是占有和伤害。一切迷恋痴情,都已化作利齿毒牙,等待着给他致命一击。

  锦瓯轻轻抬起她的下颌,夜宴被迫把侧开的头转了回来,面前的男子有着一张俊美到可以让人屏息的容颜,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瞬间的恍惚。

  就是这个男子……就是这张脸,让她失去了最重要的人,永远也回不来……那么让他痛苦,他是不是也会痛苦呢?

  看着在这双黑色眼睛最深处游离的莫名情感,锦瓯在散发着诱惑的殷红唇上再次印下了一个深吻。

  在这样一个瞬间,夜宴依旧冷静地抓住了锦瓯的大红蟒袍,过于恍惚的烛光让她不由地闭上了眼睛,南珠特有的晶莹瑰丽的光泽笼罩在她白皙的面上。

  一个深吻之后,锦瓯把夜宴抱了起来,放在合欢床上。赤金累丝的凤冠承受不住突然的坠力,划出了一道亮丽的弧线,啪的一声落在地毯上,串串南珠映着提金丝的锦绣花纹,让周遭的一切看上去都那么模糊。芙蓉罗帐上的一串串灿金流苏,因为突然而来的重量摇曳舞动。

  修长的手指在白皙而细致的肌肤上滑动,一点一点地品味柔和纤细的触感,锦瓯轻轻弯下身子,近距离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夜宴微微侧过头,凝视着层层叠叠薄纱外的男子。

  谢流岚看着那个横卧在锦绣罗被上的女子,火红宽大的袖子一弯流水似的缠绕在手肘,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抹胸,此刻正清晰而痛苦地看着自己。

  他们四目相对。

  谢流岚的眼睛那么清澈又那么哀伤,没有一点杂质的脆弱出现在他的面容上,那样从骨髓内散发出的哀伤直直地刺进了她的心里。

  夜宴的心中蓦然涌起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共同点,那是只有他们彼此才会了解的所谓伤痛的滋味,他们的爱恨就这么因为另一个男子而纠缠在一起。

  即使那样细微的恍惚,覆在她身上的男子便已经察觉,当他的唇停留在她胸口上的时候,他将嘴缓缓地张开,雪白的牙齿和她高耸柔嫩的肌肤狠狠接触,烙印下他的痕迹。

  “啊!”

  那一瞬间的痛,让夜宴惨叫了出来,因为情欲而变得深黑的眼睛凝视着覆在她身体之上的人,他对她温和地一笑,沙哑着声音,那种视线仿佛在舔食着她的身体。

  “不许分心……看着我……”

  锦瓯看着在他的身体下因为害羞而蜷缩起的身体,一种奇妙的燥热从他的身体内部蔓延开来,白皙的手指解开了自己蟒袍,被半褪下的丝衣堆积在腰际,肩膀和胸膛暴露在了空气中,那样的华丽而妖艳。

  夜宴满目都是那个红得刺眼的身影,那念念而不得的,以为终于抓在手中,却只是一个海市蜃楼的希望。他以为一个哀伤的眼神就可以化解一切?所有的海誓山盟,不过是虚情假意,可是,说过了,就不能改变,这一生,她怎能放过他?他们早已经无路可退。

  她笑了出来,水葱一样的手指解开了绣着并蒂花的抹胸,灼热而滚烫地呢喃,带着诱惑滑过锦瓯的耳边。

  “冤孽。”

  透明的霞影纱帐下,一个玲珑雪白的身姿,覆在锦被上,在朱缎的辉映下宛如盛放的嫩蕊。

  “冤孽。”她再次轻笑出声,媚眼如丝,笑意盈盈,探出的丁香,滑过他裸露在空气中坚实的胸膛,慢慢舔点而下,徐徐地引出一场好戏。

  锦瓯被她挑逗得血脉贲张,衣物都未褪尽,一撩衣裾,炽热就这样挺身冲了进来。

  “啊!”

  夜宴清醒地感受着这撕心裂肺的剧痛,只觉五脏六腑撕裂了一般,冷汗涔涔,身体痛得无意识地颤抖起来,双手因疼痛用力地绞扭着,在他的背上留下了条条血痕。

  这一刻渗入骨髓的痛,却让她的心绪无比清晰,再次侧头看去时,帐外那个束着大红锦带的身影已经不知去向了。

  她的心好似突然空了一块,为了谢流岚,她已经舍弃了一切,却换回了一个灰飞烟灭的结局。

  夜宴看向身上男子的眼睛,渐渐蒙上一层薄雾,似乎要滴出水来。那重瞳里载了数不尽的哀怨,从喉中溢出的呻吟变成了压抑的呜咽,痛苦地看着锦瓯。

  见她如此,他也吃惊,这些年,她向来高贵而冷静,这样的神情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痛苦地忍耐住欲望,一遍遍殷勤抚慰。汗水大滴大滴从优美的额头滴在她的面上,又滑落在锦被上,印出的斑斑水渍,如点点泪痕。

  “你把我们分开,你这个混蛋。”

  夜宴又是痛又是乱,奋力一挣,伸手去推他。

  那个男子,这世上,也只有一个。可是却被眼前这个覆在她身上的男人夺走。

  他只要活在世上一天,她便有没有希望得到谢流岚的心。

  可是她偏偏错把夜氏的赌注全数押在他的身上,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可是你得到了我。”

  怒火被欲念一波波地燃烧着,烧掉了他仅存的理智。他掐住她柔软的腰肢,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似的,在她的体内粗暴地横冲直撞。他要让她知道,从今日起,她的一寸一分,全部属于他。

  她再度缓慢地闭上眼睛,微微仰头,曲线优美的颈项优雅地扬起,带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泽。殷红唇中逸出痛苦的呻吟,那身姿好似秋风中的落叶微微颤动着。

  月光照进屋内,白银流淌了一地,烛火一盏一盏熄灭,红泪一滴一滴,映着重重红绡绣帏,混杂了馥郁的紫檀香气,幽幽地弥漫着,将所有的色彩锁进一片暗色之中。

  空气中,隐隐听到她的呻吟,叫人无法分辨得清,哪一声是哀求乞怜,哪一声是婉转销魂。

  夜宴醒来时,窗外鸟儿啁啾,在一片初阳辉照之中,隔着淡烟流水般飘拂的轻罗绣帏,空气中沉郁的紫檀香气若即若离。

  一时不知身在何方,她有些茫然地起身,才稍稍抬了一下,下身便传来一阵撕裂般的酸痛,不由倒抽了口冷气,又躺了回去。

  看着身上红紫斑斑的痕迹,昨夜狂乱的记忆一丝丝慢慢牵扯了回来,身旁的锦被上,已经人去楼空。

  思索了半晌,夜宴终于抑不住,一声无奈的叹息逸泄而出。

  昨夜的她在狂怒中,失去了理智,这样的错不知还能不能弥补。

  “来人。”

  她卧在锦衾中,嗓音却沙哑得好似呻吟。

  隐隐地有个身影站在帐外,她没有细看,低声吩咐:“不用你,叫何冬进来。”

  “一大早,你找那奴才作什么?”

  温柔的声音响起,修长的手掀开了帘帐。

  夜宴一惊之下,缓缓撑着身子坐起,乌黑的发顺势如水般散落在身后,迷蒙了他的眼。

  “你怎么还没有走?”

  “这么绝情。”锦瓯侧坐于软榻旁,俯首凝视着她,手穿过她的发间,轻轻抚摩,“我想你今日必定进宫,所以等你一起去啊。”

  夜宴看着他填满了款款深情的眼睛,一时竟无法言语。

  “锦瓯,你怎么不为我想想,大婚次日清晨,我要是和你同车入宫,你要置我于何地,你又置驸马于何地?”

  “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

  夜宴墨色的眼渐渐升起了一道疏离冷淡的屏障,唇际勾出一抹冷笑。

  “你知道,我并不爱你。”

  “总有一天你会爱上我的。”

  听到她的话,锦瓯的眼睛猛地眯起,眼底的阴霾愈渐浓烈,从骨子里透出一丝阴森,偏偏俊美容颜的面上却挂着灿烂如阳光般的笑容。

  那样的男人,衬着鹰鹫般的眼睛,看着她,恍惚中,夜宴觉得自己似乎是被擒获的猎物,再也没有希望逃脱。

  “帮我唤何冬进来,我要沐浴更衣。”

  许久,她垂下眼,不再去看锦瓯。轻轻用锦被裹住身子下了床,可是刚刚着地,就发现酸痛的双腿根本无法支撑体重。瘫软在地上的瞬间,一只强硬的手臂将她凌空抱起,重新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床上。

  “我来帮你就好了。”

  他双手捧着夜宴在晨光中泛着微红的脸颊,把一个吻烙在她有些红肿的唇上,辗转轻触之后离开,温柔而深情地凝视着。

  “你这人,还不快去。”

  感觉到那滚烫的温度,夜宴轻得像是撒娇地出声,这样微嗔的语调却让锦瓯好心情地起了身。

  “是,是,公主殿下。”

  清晨,谢流岚立于前厅的窗畔。火热的阳光倾洒在他的身上,窗上镂空细雕出喜鹊闹梅的图案,驳出的光影,或浓或淡,在他的脸上映出了阴影,将他儒秀的容颜变得那么的不真实。

  谢流岚远远地看见锦瓯牵着红衣女子白皙的手,从游廊中一步一步走来。女子的眉宇间已经多了一种慵懒的妩媚,当她的眼飘过来和他对视的瞬间,分明看到她一惊,手不自觉地一缩,锦瓯却稳稳地抓住,依旧拉着她面不改色地走着,然后亲自将那女子抱上了红漆紫金的马车。

  短促沉重的喘息恍惚从自己的喉中发出,只觉得头脑里一片轰然。

  新到府上的年幼婢女用红漆的托盘捧着茶走了进来,好奇地盯着一袭青衣立在窗畔的谢流岚。

  都说驸马爷年纪轻轻便高中探花,又得当今圣上青睐,赐婚于长公主,原想着肯定是一位春风得意的翩翩少年郎,可她见到的却是一位脸色苍白到没有血色的男子,一身青色的衣袍更为他平添了几分的清冷。及至走到近前,她才发现谢流岚的肩膀微微地颤抖着,如风中细竹,摇摇欲坠。似乎,可怜得令人心动。

  皇宫内重重叠叠的宫脊飞檐,似乎都蒙上了一层凝重。夜宴随着锦瓯穿过重重把守的御用阶道,不知为何心突突地跳,不安的感觉在全身蔓延开来。

  夜宴随锦瓯踏上两尊青铜麒麟之间的汉白玉阶,来到乾涁宫正殿的门前。大批的侍卫拿着兵刃,严阵以待,见到他们到来时,都纷纷匍匐跪迎。

  “谁在里面?”

  锦瓯挥了挥手,四下霎时沉寂了下来,不过夜宴可以感觉得到在他身上,有一股浓重的肃杀之气,毫不掩饰地肆溢了出来。

  “启禀王爷,清平公稍早时进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出来。”手下侍卫立刻上前回禀。

  “哦?”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侍卫已经上前推开了乾涁宫那两扇沉重的朱红色大门,他们踏进了殿内。

  殿内一片寂静,几只金丝熏炉散发出阵阵浓郁的沉香,青烟袅袅。南窗下一左一右的乌木雕花椅上,黎帝凝舒和清平公夜玑端相对而坐。金黄色的阳光洒落在他们的身上,距离那么近,近得似乎连对方身上若有若无的熏香也闻得到。

  连日来的病痛打击让黎帝清瘦了许多,明黄龙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宽大,却又令他在举手投足间,更显淡漠孤高。

  夜玑端的侧面看上去有些憔悴,身上只穿着家常的白色便袍,上面隐隐绣着素淡的花纹。一双颜色有点黯淡的狭长眼瞳,正幽深莫测地望着黎帝。

  黎帝小心翼翼地用青花瓷壶往杯里倒着茶水,当热气散去之后,他才抬眼看看坐在旁边的俊秀男子,然后用手轻轻碰碰瓷杯,把一杯茶送到了夜玑端的面前。

  黎帝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缓缓地送至唇边品尝着,良久,他才吐出一口气。

  “父皇。”

  “你们来了。”察觉到夜宴和锦瓯出现之后,黎帝微微抬了下墨玉一般的眼睛,低沉地说出几个字句之后,似乎就没有再开口的欲望,只是用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仔细端详茶杯上面精致的牡丹缠枝纹样,良久才再次开口道,“好,不愧是朕的好儿子,一切都做得干净利落。”

  “这些年,您这是第一次正眼看儿臣,也是第一次夸奖儿臣。”

  锦瓯冷笑了一下,修长的身体在鲜红的蟒袍之中微微抖动。

  “他的身上毕竟有你的血,凝舒。”

  夜玑端细细品完杯中的茶,苍白的手将茶杯重新放回黄花梨的案几上,瓷器和实木之间碰触,发出一声轻响,在安静的殿中竟也如此分明。

  冰冷的气息再次在黎帝和夜玑端之间盘旋,黎帝若有所思地抬头望着他,墨色的眼睛透着几许阴森。

  “夜玑端,我们斗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我输了。”

  “呵呵,是啊,凤凰要是还活着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夜玑端忽然微笑了起来,刻薄地扭曲了冷硬的唇线,俊秀的容颜上因为这样的表情而染上了一丝怨毒的味道。

  “凤凰要是还活着,你会有勇气做这一切吗?或者说,你做得成这一切吗?”黎帝面无表情地说完,晃了晃手里的杯子。

  “住口!”一向以冷静理智闻名的夜玑端,瞬间容颜变得惨白,他几乎无法坐稳,凤凰这个名字从黎帝凝舒口中说出,好似一记沉闷的巨雷直接刺进了他的心脏,让他猛地摇晃了一下:“你没有资格叫她的名字!要不是因为你,她就不会死得那么早!”

  “我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娶了她,可是你却不懂得珍惜她,她那么爱你,你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给的,可你却让她深宫寂寞,郁郁而终……凝舒,你到九泉之下可有脸见她?”

  夜玑端被悲伤和嫉妒缠绕着,心脏似乎都要被这浓烈的情感刺穿,他勉强令自己坐直身子,眼睛痛苦地眯起,眼角的纹路被深深地刻画了出来。

  “为什么没有,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夜玑端,凤凰她是爱我,可是你要知道,我从未爱过她,也从来没有希望得到她的爱,甚至不稀罕伴随她而来的这一切!”

  凝舒秀丽的唇角弯出艳丽的弧度,一双同时充满冷酷和睿智的眼睛弯了起来,隐隐地露出满意的神色。

  “哈哈哈哈……凤凰……这就是你至死深爱的男人,他临死都不敢承认爱上了你,这个懦夫,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爱上他……哈哈……”

  夜玑端的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他轻轻挥手,制止夜宴上前,只是用手按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平息胸膛里惊悸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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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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