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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首部骗术小说:射雕时代  作者:庸人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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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07-06-07
第十五章:金盆洗手


     
 
  随着年华即将老去,很多屈辱都将失去意义。

  老景的确是觉得自己有点儿老了,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在农村,这个年岁意味着可以做爷爷了,意味着儿子们即将篡权了,而他现在仅仅是个副局长。真有意思,自己以前是副警长,后来当了副队长,现在是副局长,他老景不应该姓老,应该姓副。谁都知道这个副局长只是干活的,干活依然还要看别人的眼色。副局长总有很多不顺心的事,因为他是副局长。

  这几年老景抓贼的欲望几乎快要消失殆尽了。只有老四海能让他兴奋起来。唉!最让老景感到屈辱的就是老四海,这是个富有传奇色彩的骗子,这个同祖同宗却一点儿也不争气的东西,居然两次从自己手里逃脱出去。现在倒好,不仅没抓住骗子,这个骗子居然还明目张胆地在自己面前晃悠。如果不是担心方惠的病没人出钱的话,他早把老四海按住了。屈辱啊,但在屈辱面前老景还是低头了。好在他心里清楚,老四海为人太骄傲了。所以他不会轻易离开自己的视线,他要和自己斗一斗,而且他更不会弃方惠母女于不顾。

  当他们决定再次见面的时候,已经是入秋以后的事了。拉登刚刚完成轰炸世贸大楼的壮举,全世界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纽约和阿富汗。老景便趁这个机会约老四海见面,地点是东长安街的一条长椅。有几件事老景必须要提醒老四海,甚至是警告,要不老四海这小子说不定就会反了天。

  长安街附近找个停车位比登天还不易,老景决定开车到大北窑,然后坐地铁,一口气就到了。

  地铁口永远是黑洞洞的,像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老景在王府井站钻出地铁,刚从地铁口钻出来时精神颇有些恍惚,他很久没有留心关注过身边的这座城市了。放眼望去,一切事物都陌生得有些恐怖,这地方是长安街吗?是中国吗?或者说它在地球上吗?在老景的印象中,地球是一个圆咕咙咚的、覆盖着绿色植被的大皮球,而这地方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任何地球的特征来。他面前横亘着一片片红色的、咖啡色的、绿色的、蓝色的、白色的、金银色的巨大堡垒。它们横铺在半空中。它们霸道地遮盖了太阳和绝大部分天空,而它们本身也成为天空的一部分。成群的玩具般的金属笼子,在铁青色的混凝土板材上横冲直撞着,笼子前顶着双空荡荡的眼睛,眼神中尽是迷幻般的空洞。突然笼子们在一束红光的号召下紧急停住了,然后便排列得整齐划一,似乎是出击前匍匐的狮群,又如听命于骨头的万只狼狗。整个视线中只有几棵绿色植物,它们孤独无靠地点缀着万千荒芜,点缀着无限的浑浊,点缀着外星的风景。纤细的树干下则是镂空的铁板,铁板下是死硬死硬的水泥块儿,据说那就是传说中的石头。是啊,这地方的确不应该是地球,它是科幻电影中的某个外星场所,或者魔幻小说中的鬼国魔窟。在这一刻,老景的心完全凉透了,这不是他想像中的世界,这是个群魔乱舞的斗兽场,而自己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出现呢?

  老景是警察,警察的基本素质之一便是去做事而不要琢磨事,更不能浮想连翩。今天他算是犯了大忌。老景拼命要把自己从胡思乱想中拉回来,而面前的一切却并不允许。它们是如此真实,真实得要把人压碎,然后碾成粉末,然后抛洒在空气里,然后你就成了雨,霉雨酸雨垃圾雨!

  老四海远远走过来,微笑着坐到长椅上,然后十分友好地向老景招手。

  老景浑身的邪劲总算找到了发泄口,他几步便跨了上去,手指在老四海眼前晃悠着。“听说你找了个做假证的?你还敢用我的名义?你以为你有了合法证件你就可以有恃无恐了,做梦!我早晚得把你小子抓起来绳之以法,我亲自抓。”

  老四海舒舒服服地仰在椅子里,半闭着眼说:“我是不是跪在地上求过你呀?求你别抓我,求你放过我的身子和灵魂,我是吗?”

  老四海这几天真是太兴奋了,他居然弄到了一张真的身份证。前一阵子,他拿着慈善中心的捐款证明和方惠的诊断书跑到公安局户籍科去了。老四海口口声声地要为山区的孩子继续捐款,完成菜仁未尽的事业,另外菜仁老婆的病也需要花大钱。花钱的事大多用得着身份证。而他却把身份证弄丢了,补办一张还得回老家去办,时间上实在来不及。户籍科的头头认识菜仁,也知道他们家的事,又是同情又是难过,两人还差点哭了一鼻子。后来老四海偷偷说:我和你们老副局长是本家兄弟。科长仔细一查对,老四海身份证的地址与老副局长的家乡果然在同一地方,而且他们姓氏本身就够怪的了,于是科长立刻对他另眼相看了。后来他先后给医院和慈善中心打了电话,大家异口同声地为老四海做了证明。科长被感动得什么似的,为了救方惠的命,为了支援山区孩子,他亲自通过当地省局给老四海办了张身份证。科长认为能够越权处理这事,完全是为了体现“以人为本”的执政理念,两天后他异常兴奋地把身份证给老四海,还捎带着一大堆鼓励。再后来科长碰上了老景,特地谈起过这件事,他一口一个大好人,一口一个活雷锋,把老四海夸成花了。科长认为,老副局的家族人才辈出,令人钦佩!出了个副局长,又出了个大慈善家,祖宗坟头冒青烟了。老景不好把这事戳穿了,可鼻子却气瘪了好几天。

  老景见老四海丝毫没有悔过的意思,便狞笑着:“就算你干了两件好事,法律是不承认功过抵消的。所以你的罪过够判二十年的,我现在就等那天呢。”

  “那可不一定,有几个受害者报过警啊?你又能找到多少确凿的证据啊?顶多就是我那个女同学记恨我,她咒我不得好死。可剩下的事都是讹传。”说着,老四海把那张身份证拿出来了,举在阳光下照了照,嘻嘻哈哈地说,“长城的图案可真清楚啊。我有十几张身份证,都没有这张做得好。”

  “废话!这张是真的。我那同事,我那同事真是……”老景本想说笨蛋,但又觉得背后说同事的坏话不大好,只得改口道,“木讷!”

  老四海成心气他:“人家一点儿都不木讷,他亲自打的电话,亲自证实了我说话的真实性,挺负责任的。好人啊!办身份证的钱是他出的,我给他,他不要。人家说:自己是没那么钱,有钱的话他也应该出点儿。多好的人!”

  老景清楚同事是办理户籍的,户籍警的基本要求是认真负责,心眼自然不会多到老四海那个程度。老四海这坏蛋利用了人家的同情心,好在是人坏事不坏,虽然人是骗子可那事却是真的,这个狗东西!他哼哼着说:“你办假证花钱了,弄个真的倒没花钱,缺德!将来等我把你抓起来,最好由我来当法官,我保证能多判你两年。”

  “你先别抓我,方惠的病已经恶化了,这个身份证已经派上用场了。”老四海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气短,立刻又横起来了,“假亦真时真亦假,假的需要花钱,真的也需要花钱,我花了时间就等于是钱。在社会上混,你有个名义,我没有,这就是你我的表面区别。法律保护好人可也保护坏人,我是骗坏人的钱去帮助好人,这就是你我的本质差异。”老四海是真希望和这个警察多聊几次,这家伙能激发出自己内心深处的很多玩意儿。

  “少说好听的,你主要是帮助你自己。”

  “我是达则兼顾天下,穷则自善其身。”老四海小孩一样争辩起来。

  “你就会捡好听的说。”老景呵呵冷笑着,居高临下地说,我审问过好几个与你有牵连的罪犯。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可我估计你小子手里至少得有好几百万呢。有那么多钱你却只建了一所希望学校,只帮助过菜仁一家。嘿嘿,你还真别把自己当好人,你不像。”

  老四海干瞪着眼,想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勿——勿以善小而不为。”

  “你结巴什么?没底气了吧?”老景见自己的反击终于见效了,立刻高兴起来。他坐到老四海身边,接着刺激他。“今天之所以和你见面,还有一个事呢。我们公安局觉得菜仁挺不容易的,已经批了一笔抚养费,你通知菜仁的孩子来领钱吧。嘿嘿,我们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置好人于不顾。”

  “难说……”

  老景见他一翻眼睛,知道这小子马上就要提老爹的事了,赶紧叉开话题道:“我听说方惠一定要换肾,就没别的办法了?”

  “她不换。”老四海在椅子扶手上拍了一把,垂头丧气地说,“她说她换不起,她不能拖累人。”

  “你不是有办法吗?”

  “他们这家人你还不知道?自尊心都特别强,死拧死拧的。我说我有钱,可人家不用,人家——人家让我自己攒着,你说这钱是攒出来的?老实人才攒钱呢。可他们的脑筋就这么落后,我又能怎么办?”老四海气呼呼地说。

  “人家是正派人。”老景道。

  “我不正派,可我还是没办法。”

  “只能以家属的名义,直接把她送上手术台。”老景望着滚滚车流,脸上全是木然。

  “她没有家属了。方竹太小,难道让她签字吗?”

  老景歪着脑袋想了想,最后拍了拍老四海的肩膀。“我不佩服你,你也不是超人,你也有没办法的时候啊!啊?呵呵,这事办不成,你呀,就直接去自首吧,你不配在外面晃悠。”说完,老景站起身,慢悠悠要走。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这世界是美好的,值得我们为之奋斗。你说呢?”

  老四海没理他,愤恨地坐了良久。这个失魂落魄的半老警察居然还敢挖苦自己?老四海的眼睛当然不是吃饭的,他早就看出来了,老景油滑了,精明了,但意志远不如当年坚定了。为了什么,他不知道,或许是在官场混久了吧,或许是眼里的罪恶太多了,或许人一旦上了岁数都这样吧?不过老景说的也不全是废话,只有家属有权利把方惠送到手术台上去,这一点是用不着病者本人认可的。难道这家伙是在怂恿自己吗?

  十天前,医生沉痛地告诉老四海,方惠的生命最多还能延续三个月,你们如果不愿意再空费钱财了,干脆就把病人直接弄家去吧,人在自己家里,或许状态还会放松些。

  老四海追问他还有没有其他办法了。医生说:“办法我早就说了,唯一的,成功率最高的办法就是换肾。当然了我们不能保证新肾在病人体内100%地能安全存活下来,可现在就这一个办法。”

  老四海找到方竹商量这件事,方竹一听这话就哭倒在沙发里了,第一个念头又是退了学去打工。

  老四海怒道:“你都二十岁了,你能不能长点儿出息呀?别动不动就琢磨退学的事。”

  方竹哽咽着说:“我也知道,就是退了学也没那么多钱呀,可要不不退学就更没钱了,我妈也就更没有指望了。”

  老四海小声道:“我有钱,不就二十来万吗?我有。可人家医院怕出意外,你是你妈的唯一亲属,必须要在手术单上签字。”

  方竹凶蛮地在沙发里打了个滚,大叫道:“我不能签,万一我妈死在手术台上就等于是我把她害了。她要是知道我还用你的钱,一定会打折我的腿。”

  老四海见这孩子不可理喻,只好再去找方惠,轻描淡写地说要动个小手术。

  方惠却一点儿都不傻,她早就从护士口中弄清楚自己的病情了。于是语重心长地拉着老四海道:“我知道他们是想给我换肾,二十多万块钱呢,加上手术费就更多了。我这不是要把你们拖累死吗?手术我不做,死了我就找菜仁去,不能让你们背一辈子债。四海呀,方竹岁数还小,家里还有几万块钱呢,能供她上完大学。你要帮我们盯住了她,她要是敢退学,你就替我们揍她,狠狠地打。”

  老四海愣了一会儿,他没想到方惠能如此坦然,人家直接就话说明白了。老四海只得道:“嫂子,您别为钱的事操心。我有钱,就是四十万我也能拿出来,我挣钱不难。”

  方惠惊道:“你不会是干了犯法的事吧?”

  老四海心道:不犯法,我哪儿挣钱去。但他嘴里却说:“您是不知道,我有一本书卖火了,挣了一大笔的版税,叫《中国丁克》。现在市面上正卖呢。”老四海说的不全是瞎话,他最近在书摊上又看见了一本庸人的书,书名就叫《中国丁克》,看样子是销路还不错,封面上说电视剧版权也卖出去了。他估计方惠一家人是顾不上理会自己的身份了,既然充当了作家就充当到底吧。

  方惠摇着头,决绝地说:“不行,你还没娶媳妇呢,我要是把你的钱花了,我还叫人吗?你大哥一辈子都不欠别人的,我总不能欠一笔死债吧?再说了,用了你的钱,我就是能再活几年也是还不起呀,就是当一百年护工,我也攒不出这么多钱来,不值啊。你写本书挺不容易的,自己留着吧。”说完,她就把眼睛闭上了,任凭老四海如何地巧舌如簧,方惠连眼皮都不抬了。

  从那天开始,老四海脑子里就无时无刻地不在琢磨这件事,没想到老景的话竟无意中提醒了他。脑子里灵光一闪,他有主意了。老四海估计老景还没走远呢,于是拿出手机,直接呼叫公安局的副局长。

  十分钟后老景还真回来了,他凶恶地瞪着老四海道:“你要是没有正经事,我现在就带你去自首。”

  老四海笑着说:“自首的事不用着急,我又不会跑。但我这个事还真挺急的,非你莫属。你认识办事处的人吗?”

  老景朝天空中啐了口唾沫,咬着槽牙道:“你小子不会是想办北京户口吧?别得寸进尺。”

  “我用不着那玩意儿,北京户口算什么呀?我就是去了美国,不出三个月我也能办出张绿卡来。哼!事情是这样的,我把所有的证件都提供给你,我本人也可以露面,你呢帮我办个结婚证。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女方无法出面,女方不出面,办起结婚证来就会有些问题,难办。你是副局长啊,你有面子,办事处的人买你个面子,这件事就算成了。”老四海说话时很严肃,眼睛死死地盯住老景的脸,一眨不眨。

  老景果真有些意外,他研究着老四海的表情,屁股则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往长椅上坐去,眼看屁股就要碰上椅子面了,突然间身子又立直了。“你小子不会是想和方惠结婚吧,你是不是惦记着他们家的房子呢?是不是?我——我现在就得把你抓起来。”说着,他一翻腕子,三根手指头扣住了老四海的脉门。

  “你这人简直是脏心烂肺。”老四海厌恶地“嘁”了一声,立刻又疼得浑身乱扭。“你手上轻点儿,他们家的房子值得了一个肾吗?”

  “你要捐肾?”老景马上撒手了。

  老四海立刻捂住后腰,唯恐肾脏一不小心会从后面掉出去。“我出手术费我出买肾的钱,我不出肾,钱能买来的东西为什么要从自己身上割呢?再说了,我就是想捐给她,血型、基因也不见得合适啊。”

  老景依然是满脸的不信任,斜着眼道:“他们家在金鱼池那套房子,少说也能值上三十万吧?”

  “我的钱能买几套高档公寓了,联体别墅也不算什么,我为什么要住他们家的经济适用房?那是给穷人盖的破房子,你去看看,吹口气就能塌喽,万一把我砸死了怎么办?”老四海满面轻蔑,挥着手道,“好吧,既然你满脑子坏心眼,那就再加上一条,办个婚前财产公证,方惠的婚前财产全部归她女儿所有。公证书由我来办理,我想办法让方惠签字,保证是真的。您要是愿意就做公证人,这回总行了吧?”

  老景指着自己的鼻子,万分悲痛地说:“我当你的公证人?你知道不知道你是什么人?”

  “不愿意当就算,哪儿那么多废话呀?”老四海瞪了他一眼。

  “换了肾就能恢复吗?”

  “没有百分之百的事,医生都不敢保证的事我能保证吗?”

  “那你是图什么呀?”老景一屁股坐到长椅上,歪着脑袋从上到下地打量起老四海来。

  老四海笑道:“能想出这个办法还应该谢谢你呢。我要是当上了她丈夫,我就能代表家属签字啦,我就能把她直接送上手术台啦。”

  “那,那你到底图的什么呀?”老景还是不明白。

  这回老四海不说话了,他仰着头仔细想了半天,最后吸着气说:“你看过庸人先生写的《一不留神》吗?”老景摇头,老四海接着道:“人家在书里说,猫眼里猫顺眼,狗眼里狗顺眼。我是猫,你是狗,所以你老是看我不顺眼,这事你想不明白我是可以理解的。这个事就算是报恩吧,菜仁救过我一条命。还有——其实也没什么了。”

  老景的手指头在脑门上抓来抓去,不一会儿就抓出了十几条红道子。“万一方惠痊愈了,你还真想当她的丈夫吗?”

  “离婚呀,这还不好办。”老四海心道,我当然要离婚了,只是名义夫妻,我怎么能和菜仁的老婆躺在同一张床上呢?

  老景在自己腿上捏了一把,然后又加了把劲,终于觉出疼来了。他站起来,一字一顿地说:“不管怎么说,这事终归是救人命的事,我不干涉。可你也别惦记着把我拖上你的贼船,这个事啊你自己琢磨着办。但是我会时刻关注着你小子的动静,你不要再耍花招,不要以我的名义招摇撞骗,更不许再跑我们单位去胡说八道。你听见没有?”

  老四海有点着急:“方竹不签字,我能怎么办?办事处也不能听我一个人的。”

  “你——可以,你自己想。”老景出了一头汗,差点给这骗子出了主意。他走出两步,还是不放心,“你给我记住,别耍花招。”

  老四海想了想,明白了。医生或许能看出真假钞票的区别,可这结婚证就难说了,实在不行就办张假的,或许也能过了关。当然了,证件最好是真的,有一丝希望也不能轻易放弃。

  老四海回到家里,先把自己的证件准备好了,然后给方竹打了个电话。方竹在家,老四海便直接跑过去了。

  方竹正坐在自己房间里抹眼泪呢,见老叔叔来了,立刻给他沏了一杯茶。老四海问了几句学校的事,话题很快就转到方惠身上了。他做了最后的尝试,希望方竹能鼓起勇气,把母亲送上手术台。

  方竹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就煞白了,惊道:“我问过医生了,我妈有30%的可能性会倒在手术台上,还有30%的可能性会出现强烈的排异反应,也就是说她活下去的概率只有40%啊。还有,听说一般性的排异反应处理不好也能死人,万一要是……”

  老四海不耐烦地说:“要是不上手术台的话,就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

  方竹噘着嘴道:“我不敢,我只是个女孩子,我一想起这事来就做噩梦,太可怕了。我不敢。”说着方竹瞟了老四海一眼,“我要是结了婚就好了,我让我老公去签字。”

  老四海叹息了一声,心里大是快慰了。一般来说年轻人的叛逆大多是玩耍,玩一玩耍一耍也就过去了。方竹前几年又是搞同性恋,又是一门心思地不想上学,进了大学又充当学生运动的领袖,但随着家庭变故,这丫头已经彻底回归传统了。如今的方竹是越来越像方惠了,大学还没毕业,就希望躲在老公身后了,这样想也就对了。种什么种子结什么果呀!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呀。菜仁、方惠的女儿是绝不可能成为女骗子的。

  想到这儿,老四海老谋深算地说:“我要是有办法给你妈做手术,你不会反对吧?”

  “可我们家也没那么多钱啊。”方竹道。

  “你是学生,不要理会钱的事。你只要不反对就行。”老四海沉着脸说。

  “我当然不反对,可我就是不敢签字。”说着,方竹忽然扭捏起来。“老叔叔,你总不会是要给我介绍个男朋友吧?就像电影里的,只要我同意结婚,天上就会掉下一大笔遗产来。”

  老四海笑道:“放心吧,你会有遗产的。”说着,他拿出五十块钱,塞给方竹。“去买点吃的,再带两瓶啤酒回来,咱们吃饭。”

  方竹走了,老四海翻箱倒柜地寻找起来。幸亏老四海对方家很是熟悉,终于在方竹回来之前把所有的证件都凑齐了。他将证件藏好,然后兴高采烈地做了个西红柿鸡蛋汤,汤刚出锅,香油还没放呢,方竹就跑回来了。她提着鼻子冲到厨房,一眼看见是老四海,眼泪唰唰地就下来了。

  老四海吓了一跳,揪着她问:“怎么啦?是不是路上有人欺负你呀?”

  方竹哭着说:“我进门的时候产生错觉了。我听见厨房里有动静,就以为是我爸爸回来了呢,没想到是你。”

  老四海心头一酸,勉强在方竹脑袋上拍了一下:“你这个傻丫头,一天到晚地胡说八道。赶紧吃饭吧。”

  方竹的自理能力比较差,吃食虽然买了不少却基本上都是素食,下酒菜是一样都没有,老四海只能将就着吃。其实他的心早就飞了,一半去了阴曹地府,另一半则纠缠着老景不放。老四海边吃边想:他奶奶的,我老四海居然要结婚了!菜仁菜大哥,你在天之灵,可千万别与我过不去呀,我就是为了救人,其他的什么也没想。嘿嘿,你老景不是警察吗?你看着我设局却不敢碰我,还变着法地帮我出主意,你也有今天呀!

  方竹吃到一半,忽然抬起头来认真地问道:“老叔叔,我问你,孙中山是不是已经死了?”

  “1925年3月,死在北京的协和医院,是肝病,几年后灵柩才移到南京。”说到这儿老四海立刻奇怪起来,方竹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呢?她对政治人物是从来都不关心的。

  方竹翻着眼睛问:“万一他要是没死呢?”

  老四海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了,他满怀戒备地问:“你什么意思?死了七十多年的人还能活过来吗?那是神话,是传说。对了,或许将来可以,我听说国外有人正在研究冬眠技术。他们把病人冷藏起来,等这种病被彻底破解以后再让他苏醒。但据我所知还没有成功的例子。”

  “可他当时要是装死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方竹思索着说。

  “谁呀?谁说他是装死?”老四海的心扑通一声就掉下去了,砸得肚子生疼,难道自己的点子被人剽窃啦?

  方竹说:“我有个同学,他说他妈碰上孙中山了,孙中山说自己当年是装死,就是为了东山再起。”

  “放屁,他要是活到今天得快135岁了,那不是胡说吗?”老四海一把将筷子摔了,这明明就是剽窃,难道师兄把自己的点子卖了?

  “人家说他在山里修炼了几十年,修炼的人应该活得很长吧?”方竹抿着小嘴,似乎在憧憬山中的美好时光。

  “谁?谁说的?”

  “我同学他妈说的,他说孙中山手里有一大笔存款,那笔钱能把纽约整个买下来。现在存款都在日本银行呢,只要把手续一落实就能取出来。现在人家正集资呢,要去日本打官司。集资的利息是50%啊,可惜我没钱,有了钱我就入一股,将来让我妈也高兴高兴。”方竹大大地摇了摇头,似乎很是惋惜。

  老四海大瞪着眼,愣了好久才道:“你的同学信这个?信啦?”

  “反正有的同学信了,人家出示的资料都是货真价实的,全是民国时期的东西,特旧。而且呀我那同学还说了,那人绝对是孙中山,模样和照片上一样,不可能是假的。”方竹边说边点头,好像在证实什么。

  老四海脑子立刻映出师兄的形象来,这小子居然还在招摇撞骗?他的正确选择应该是监狱啊!难道这些大学生居然也能信这种鬼话?完了,完了,这个民族是没指望了,所谓的天之骄子不过是一群披着学士袍的白痴,小儿科的骗局都能把他们弄得五迷三道,这样的民族还能有什么指望?

  他忿忿地敲了敲桌子:“你给我听着,这是圈钱的骗局,是骗子的伎俩,而且是低级骗子玩儿的。你们这群孩子十几年的书是怎么念的?你们都学什么了你们?孙中山要是活着,他还能缺钱用吗?他还会集资吗?海峡两岸的人都得把他当成活神仙,中国历史都要为他改写了,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算了,跟你们说这些你们也不懂,全是——全是——给我听着,你现在要好好上学,学点真东西,什么鬼话也不要信。哎呀,咱们的当务之急是给你妈治病,是你赶紧毕业,你懂不懂?”

  方竹委屈地说:“我知道我们家没钱,这不是想给家里创收吗?你不让我参与也就算了,何必这样凶呢,好像我们都是白痴。”

  “你们——你们——”老四海心道:你们就是白痴,白吃饭的。“钱的事不用你管,我有办法。”

  “可你能有什么办法?一个肾好几十万块呢?我听说作家都是很穷的。”

  “我——我有办法。”老四海差点说出:我能骗。

  方竹拧着眉毛道:“要不,把我的肾给我妈一个?”

  老四海终于欣慰了地摸了摸胸口,这句话听着还算顺耳。“行啦,你有这句话你妈就没白养活你。她要是知道这肾是你捐的,她能拿着刀子,当时就给你取出来。”

  方竹一把捂住眼睛:“太恐怖啦,想起来就可怕。”

  老四海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阴谋往往是见不得人的,但不一定都是坏事。

  当年刘邦玩儿的是阴谋,项羽干的是明打明烧的勾当,结果是汉家江山持续几百年的太平,汉族作为一个民族终于成型了。当时万一要是项羽谋得了天下,中国必将再度出现一个暴君,再度出现一次内乱,而东亚大陆向哪一个方向发展也不一定了。

  老四海是个阴谋家,但特喜欢打着阳谋的幌子,而且还是个完美主义者。他把做假证的所有准备工作都完成了,但依然觉得能拿到真证件是最好结果。于是他决定试一试,便拿着所有的手续去了办事处。路上老四海就琢磨好了,他认为人的感情防线是最容易突破的,他要把感动科长的招术再次使出来。其实骗局就是营造心理神话,手法绝对是次要的。

  来到办事处,老四海哭丧着脸找到一位面目最和蔼的大姐,他号称自己与方惠相恋多年了,正准备结婚呢,方惠就病了。自己背着恋人把证件偷出来办手续,一是为了爱情,二是花钱救人。因为方惠怕拖累自己,死活不愿意结婚了,也不肯花恋人的钱做手术,希望大姐能帮个忙。话还没说完呢,办事处的大姐就哭成了泪人,她给医院打了电话,医生证明了方惠的病情以及老四海与她的关系。之后她决定帮忙,大姐是个热心肠,她破例在女方不在的情况下,要给老四海办理结婚手续。

  当然了,大姐也不是糊涂人。她问明情况,得知方惠有个女儿便让老四海事先办了个婚前财产分割协议,存在办事处作为案底儿。老四海全部照办了,拿到协议后,他把这张纸夹在一堆报销单子中,方惠稀里糊涂地就签字了。又过了几天,办事处的大姐居然把结婚证办好了。她堂堂正正地把老四海称为兄弟,在老四海拿到证书的一刻,办事处的其他人员竟集体站起来向他表示敬意。他的确有点感动了,这些人真好骗呀!

  老景一直密切关注着老四海的行动,他利用职权让办事处将财产分割协议复印了一份,见到老四海时便举着复印件说:“他们家一旦有变故,这就是证据。”

  老四海笑道:“你保存它有什么用?到时候你直接把我抓起来不就完了。”

  老境显然把这一节忘了,大张着嘴道:“是啊,到时候直接抓了你,就万事大吉啦!”说完,他就把复印件扔了。

  结婚证一到手,老四海便直接找到主治医生,希望立刻给方惠做手术。而且要事先保密,千万不能让方惠知道。

  医生摊开手道:“您是她的直系亲属,保密的事没问题,可换肾必须得有肾才行啊,所以咱们只能等。”

  老四海心急火燎地说:“要是几个月都等不到,人就完了。”

  医生一个劲点头:“是这么回事,可那也没办法。咱们总不能从大街上直接拉个人来,一刀就是一个肾。文革时期对付反革命可以这么干,现在不行了。”

  “你们弄不来肾,我就找别的医院了。”老四海开始吓唬人了。

  医生笑着说:“您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我们已经是三等甲级医院了,是中国最高级别的医院。而且现在的器官捐献都是联网的,我们要是弄不到,别人就更别琢磨了。”

  老四海只得请他们做好一切准备,一旦有了肾就动手术。医生也希望他能把前期工作做好,老四海心知肚明,第二天就交了二十五万。

  付款那日的下午,他跑到学校找方竹。一见面,老四海把结婚证在她眼前晃了晃,说道:“钱我已经交了,现在就等捐献者的肾了。万一你妈在手术台出了点儿意外,你不会恨我吧?”

  方竹一把将结婚证抢过来,惊道:“你——你是我爸爸啦?”

  “千万别让你妈知道这事,到时候直接让她上手术台。她要是知道了还能去吗?”老四海叮嘱道。

  方竹满脸痛苦地说:“那你也不应该是我爸爸呀!”

  “我不是你爸爸,完了事我就不当了。”老四海也知道这事有点儿荒唐,可除了这招,他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

  “我妈一出院,你就离婚吗?”方竹道。

  老四海估计她是担心,索性把那份财产协议递给方竹:“这是你的,我不会动你们家一分钱。”

  方竹脸上写满了惶恐,她没有看协议反而抱着胳膊观察起老四海来。看了好一阵儿,方竹忽然眯着眼睛说:“没想到啊,你这人挺深的,真是挺深的,我一直以为咱们的心思差不多呢。”

  老四海微笑道:“我今年都三十六了,眼看就要到四十了,和你想的一样我就是白活啦。”

  方竹斜了他一眼,然后仔细端详起结婚证书来,忽而苦笑,忽而难过。最后她指着结婚证上的照片道:“你和我妈照过相?”

  老四海得意地说:“这是我用电脑做出来的,两张照片拼在一起的。怎么样,手艺不错吧?”

  方竹冷笑道:“我看啊你作假的本事也挺高的,真是想不到。”

  老四海是腿肚子跳了几下,自己这阵子是不是太张扬了?这样下去早晚会被人看出马脚的。

  大约半个月以后,医生紧急通知老四海,有个石家庄的捐献者捐了一个肾,与方惠的血型匹配。

  老四海在电话里大叫着:“立刻拿下。”

  医生说:“你放心吧,我已经定了。下午他们就能把器官送到北京,咱们晚上就动手术。但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啊,没有万无一失的事。”

  老四海抑制着兴奋说:“你也放心吧,我是拥有科学精神的人,不会在医患纠纷中把你打个半死的。”

  医生笑了笑:“你现在最好到医院来,帮助病人保持平静。”

  老四海赶往医院,路上通知了方竹,巧的是方竹正在医院呢。老四海来到病房,先是狠狠盯了方竹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坐到方惠身边,琢磨着该如何开口。方惠见到他,立刻就想起了什么:“四海呀,昨天我的同事们来看我,那个小护士还向我打听你的情况呢。”

  方竹忽闪着眼睛,出气一会儿重一会儿轻,估计是紧张坏了。

  老四海笑道:“嫂子,您不会跟人说我是佛爷的弟弟吧?”

  方惠笑道:“那也不至于,我就说人家四海是个作家,还特能挣钱,人品又特别好。唉,想来你菜大哥说得也没错,你这个条件是——是——”她求援地看了方竹一眼,方竹却根本没往心里去,眼睛一直盯着老四海呢!方惠只好道:“方竹,是王老几来着?”

  “钻石王老五。”方竹哼了一声。

  “对,就是钻石王老五。你想啊,碰上钻石王老五,哪个姑娘能不动心?”方惠欣赏着老四海的坐立不安的样子,很是开心。

  老四海扭捏了一会儿,意识到现在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马上就换了副面孔,满应满许地说:“行,等您的病稍微好一点儿,我就和她见面,我这个王老五绝不能给我嫂子丢脸。对了,嫂子,刚才医生给我打了个电话,他们医院新进口了一台仪器,对治疗肾病有特效,晚上想给您试试。”

  方惠立刻就紧张了:“进口仪器吧?检查费保证特别贵,以前我们医院的仪器也是进口的,一台就好几千万……”

  老四海担心她长篇大论,马上打断:“医生说现在是试用阶段,才二百多块钱。钱我已经交了,咱们就试试吧,反正也花不了几个钱。“

  “你呀,你就是不知道省几个,你将来可怎么办呢?我这个病,我知道。”方惠悔恨地拍了拍大腿。“真是不争气,忒不争气了。”

  “省钱又不在这二百多块钱,就当我请您吃饭了。另外呀,医生说使用这台机器可能会有点疼,我怕您受不了。”

  “钱都交了,我受不了也得受啊!”方惠扭过脸去不理他。

  “那就好,医生说他们事先会对您进行麻醉的,您得积极配合呀,要不咱的钱就白扔了。”老四海望了方竹一眼,方竹显然没想到“老叔叔”说瞎话的本领也如此高超,正吃惊呢。

  方惠哼了一声:“下次有这种事,你一定要征求我的意见。”

  老四海笑道:“我自作主张,我错了,您就原谅兄弟一次吧。嘿嘿……”

  出得门来,方竹也跟着跑出来了。她揪着老四海道:“没想到,你撒谎的本事也很大呀!

  老四海道:“我是了解你们家人的脾气。再说了,我是写书的,写书不就是说瞎话吗?”

  方竹有点拿不准,回头看了一眼。“万一我妈不配合呢?”

  “麻醉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她一醒啊这病就算是好啦。呵呵……到时候我带你们娘俩去旅游,知道新疆的魔鬼城吗?咱们就去魔鬼城。”老四海手指西方,做了个鬼脸。

  “魔鬼城?”方竹从没离开过北京,惊讶地说,什么地方能叫这种破名字?谁还敢去呀?”

  “你们这群孩子就是再上一百年大学也不管用,脑子里全是空的。你知道高尔基吗?《我的大学》,大学就是流浪生涯,世界就是人的大学。我去魔鬼城的时候是为了散心,那地方的石头会变色,你能想像出的颜色,魔鬼城的石头全能变出来。”老四海觉得自己挺高大的,凭自己这肚子学问,足可以当个作家了。

  “什么地方?”

  “新疆,准葛尔戈壁里。”

  “你要是再去流浪能带着我吗?”

  “绝对没问题,嘿嘿,只要你妈挺过这一关去。”

  老四海和方竹安顿好方惠,便径直去找医生了。医生说:石家庄的肾已经到北京站了,现在就要做好手术准备。老四海郑重地在手术协议的家属一栏中签了字,字一签完,手竟开始哆嗦了。他算是理解方竹的心情了,这个名字签下去的确是分量不轻的,这是生与死的界线,搞不好一条人命就断送在自己手上了。他偷偷嘱咐医生,麻醉前一定要保守秘密,最好在手术室外麻醉,不要让方惠起了疑心。医生清楚事情的严重性,当下就拍了胸脯。

  老四海和方竹看着护士给方惠做好麻醉,不禁都有点儿辛酸。二人跑到外面,老四海说:“我太紧张了,咱俩去逛商场吧,反正等也是瞎等,后面的事用不着咱们操心了。”

  方竹低着头跟他走,二人默默走到街上。

  现在是晚上七点钟,全北京的厨房都开动了,街上飘荡着大吃大喝的号角。所有的饭馆都摆出了决一死吃的架势,到处都有服务员招揽吃客的飒爽英姿,每家饭馆门前都矗立着各类菜品的全裸写真。

  老四海和方竹一点儿食欲都没有,他们并排走着,眼前是光怪陆离的世界,脑子里却空空如也。在那几分钟里,老四海真希望就这么走下去,不回医院,不回家,把所有熟人都扔到海里去,那样就清净了。

  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方竹先开口了:“你说,我妈能好吗?”

  老四海本想说:好人有好报。可一想起老爹和菜仁的遭遇,就知道这理论纯粹是欺人之谈。他不想在方竹面前表现出丝毫颓废来,只得故作轻松地说:“换肾只是小手术,要相信科学的力量。”

  方竹晃着脑袋说:“我不信科学。”

  老四海板起面孔,训斥道:“任何宗教都是歪理邪说,都是麻痹心灵的鸦片,都是不思进取的借口,都是养活懒人的产业。”

  “对呀,所以我不信宗教,我信钱。没有钱,任何的天花乱坠都是胡说八道。没有钱,我妈就只能等死了。没有钱,我爸爸就得大夜里地进山替人家去买鱼。”方竹仰脸望着他,目光中流露着着几分崇敬。“老叔叔,当作家怎么会有那么多钱呢?我觉得你就跟财神爷似的。”

  老四海心念一动,暗叫不好,坏了,这孩子果然在怀疑自己身份了。他清楚应该露出一点儿狐狸尾巴来,证明了别人的判断也就更好地保护了自己。于是老四海呵呵笑道:“当作家虽然也能挣钱,但那是辛苦钱,能养活自己就算不错啦。你要知道老叔叔以前可不是作家,以前老叔叔是个骗子。”

  “骗子?真的吗?果然是真的,我看你就像个骗子。”方竹满面兴奋,看来已经羡慕得不能自拔了。

  “嘿嘿,你听说过皮包公司吗?”老四海认为她是开玩笑呢,便面目深沉,语声低微,装出一副怀旧男人谈论痛苦隐私的傻模样。

  “好像听说过,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方竹道。

  “对,我很多年以前就是玩皮包公司的,所以我挣了一些钱。”老四海拍拍自己的口袋。“挣了钱就不能再干了,很多人都是倒霉在贪心上。”

  “后来你就当作家啦?”

  “改邪归正,浪子回头。”老四海知道,方竹又上当了。

  “你的生活真是丰富多彩呀,将来我也要开皮包公司。”说到这儿,方竹竟狠狠攥了几下拳头。

  老四海真担心这孩子会干出傻事来,马上劝解道:“你懂什么?皮包公司是特殊历史阶段的特殊产物,现在法制健全了,社会中已经没有那个土壤了。其实啊挣钱并不是很难的事,你要好好上学,一定要熟练掌握好一项技能,有了本事自然就能挣到钱了。年轻人要是没本事、没姿色、不年轻、不乖巧,如果再没有一个很好的家庭背景,基本上就只有一条出路了。”

  “什么出路?”

  “去买五百万的大奖,这是他们唯一的成功可能。”

  “你又骗我了。”方竹作势要打他。

  老四海架着她的手,郑重地说:“真的,不开玩笑,你现在是该有的都有,就缺本事。”

  方竹咬着嘴唇,不再说话了。

  此时他们已经到了一家大商场对面,两人使了个眼色,也没商量就双双走了进去。

  方竹在商场门外说:“这家商场号称是京城黄金第一家,以黄金首饰著名。”

  老四海笑着说:“干脆给你妈买条金项链吧,让她一觉醒来就兴奋一下,一高兴病就好了。”

  方竹说:“我没钱,要是还敢花你的钱,我妈会把我掐死的。”

  老四海笑弯了腰:“你就说是你勤工俭学挣的。”

  方竹认真地说:“等我将来挣了大钱,我给她买一条三两多的金链子,有手指头那么粗。今天咱们就先看看吧,看看也挺舒服的。”说完,她拉着老四海兴致勃勃地逛起商场来。

  仅仅转悠了二十分钟,老四海就有点儿目不暇接,心猿意马了。天哪!原来地球上储存了这么多金子啊!所有售货员的脸都是金光闪闪的,所有的灯光都是黄灿灿的,连原本空洞的墙壁都是熠熠生辉的。那贵重的黄色金属被扭曲成各种造型,痛苦地藏在玻璃柜子中呻吟着。黄金痛苦,但人心贪婪,每一双眼睛都是贼光四射,每一张面孔都极尽谄媚。到处都是金子,老四海估计把商场里的金子堆起来,能堆成一座小山。商场太大了,金子太多了,走到后来,他已经有点儿腿软了。

  是啊,任何人都无法抵御黄金的诱惑,黄金和美女是世界存在的意义!

  此时方竹拉住他,指着一个柜台道:“老叔叔你看,那东西多好玩啊!”

  老四海定睛望去,那是个三寸见圆的小金碗。金碗的整体造型非常精致,碗的内侧光滑得能照出人影来,外侧则布满了坑坑洼洼的麻点,碗边上还挂着两只别致的小金兽。柜台内的价签上注明着:“金盆,78克,产地香港。”老四海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一个成语,这个金盆是给什么人准备的?

  方竹眼冒金光地说:“将来我要是用这个碗吃饭,那得多酷啊!”

  “是金盆,你要是能吃上一盆饭就成饭桶了。”说完老四海就跑了,方竹举着胳膊在后面追出了几十米。

  大约十一点钟的时候,老四海和方竹回到医院,手术室的门依然关着。他们便向所有进出手术室的人打听消息,大家都在重复同一个词:顺利!人都是天生的贱骨头,所有人都说“是”的时候,人们脑子里反应的往往是“不”。老四海和方竹也是如此,别人越说顺利他们越是紧张。最后两人同时将手伸到对方面前,同时叫道:“我手心都出汗了。”再之后,他们如坍塌的氢气球一样,倒在椅子里,谁也不愿意起来了。

  一个小时后,汗流满面的主治医生被两个小护士架出来了。老四海和方竹立刻就扑了上去,还没等他们冲到近前,医生便挥舞着塑料手套道:“顺利,一切顺利!”

  “真的吗?你没骗我们?”方竹年轻,说起话来也不知轻重。

  医生本来已经要虚脱了,可一听这话马上就来了精神。他甩手将几名护士推开,手指在胸脯上敲得“咚咚”做响:“整整七个小时呀,一点意外都没有发生,你们不要破坏我的好心情。”

  老四海赶紧赔不是:“真是太谢谢您了,小孩子不会说话,您别往心里去。”

  “我不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嘿嘿,真是及时啊,太及时了!病人的肾已经没法看了,比我想像的还要严重。如果再耽误几天,做手术也来不及了,万幸啊!”医生欣慰地晃了晃脑袋,看那样子的确是得意非常。

  “我嫂子人呢?”老四海问。

  “嫂子?”医生仔细看了他一眼,发现这小子非常认真,只得道,一会儿就出来了,还要再观察几天。嘿嘿,咱们一起努力吧,争取让她的病例上了教科书,那样的话我就出名啦。不行,我得祝贺祝贺,我也要祝贺祝贺,我喝酒去。”说完,医生精神抖擞地跑了。

  又过了一会儿,方惠被推出来了。她已经醒了,脸皮煞白,目有怒色。老四海和方竹迎了上去,方惠虽然虚弱但声音异常威严:“四海,方竹,你们俩给我说清楚,我怎么会上了手术台,这钱是哪来的?”

  老四海道:“嫂子,你现在身子弱,咱们过两天再说。”

  方惠道:“不行,我想不通。方竹,你告诉我,是不是你签的字?你也太不懂事了,你老叔叔攒几个钱容易吗?我白养了你二十多年,你这个丢人的东西。你爸爸要是活着,他得让你活活气死。”

  方竹都快哭出来了,委屈地说:“我没签字,是老叔叔自己签的。”

  “不对呀,不对,他不是家属啊,他怎么能签字呢?方惠近乎惊恐地望着老四海,眼中的血丝暴涨了一倍。

  老四海扭脸想跑,方竹却揪着他的袖子道:“老叔叔托人办了张结婚证,是您和他的结婚证,然后他就签字了,我事先不知道。”

  老四海心道:这丫头也太不仗义了,居然把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了。既然话都说出来了,也就没必要再隐瞒了。他苦笑着点了点头,柔声细语地说:“嫂子,咱们应该先治病,人命关天,现在市面上都在号召以人为本啦,多不容易呀。等您的病好了,咱们再离婚。您放心,我不能对不起我菜大哥。”

  方惠已经没有眼泪了,她懊丧地“哎呀”了两声,眼看着就要坐起来。“我这不是拖累人吗?我缺德了我,我这不是害人家吗?好好的小伙子,这——这——成离异啦,我是缺德了我。”

  老四海赶紧向护士挥手,那意思是快进病房吧。护士从他身边走过时,老四海小声嘱咐道:“吗啡,给她来一针吗啡,让她镇静镇静。”小护士竟笑了出来。“你还什么都懂。”老四海没心思跟他逗贫嘴,急道:“快去打针吧。”

  手术车被推走了,老四海又拉着方竹说:“你今天晚上就在医院里陪你妈,有事立刻通知我。”

  “她醒了,她肯定要骂我的。”方竹噘着嘴,有点不情愿。

  老四海叹息着说:“你就说:是老叔叔太坏了,他就是一骗婚的,缺德的事都是老叔叔干的。”

  方竹扑哧一声笑了:“你就爱胡说八道,可我妈要是不听呢?”

  “再打一针。”老四海斩钉截铁。

  方竹瞪他一眼,然后紧走两步,追上了手术车。

  老四海望着她们远去,楼道里竟全是方惠的叹息声:“唉,我缺德啦,我是拖累人啊,二十多万啊,二十多万呀……”

  老四海在原地站了几分钟,他真想追上去,趴在方惠耳边告诉她:我的钱还多着呢。但又担心方惠不信,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

  老四海一夜也没接到方竹的电话,估计方惠的情况良好。

  早上老四海先去了趟股市,最近股市如一匹脱缰野马,狂奔不止。仅仅一早晨的功夫就暴涨了三十多点,老四海将前几天进手的股票全部卖出,然后又买进了一大笔蓝筹股。他估计,蓝筹股虽然盘大,但股票的价格低,基本面良好,后劲无以伦比。手续办完了,老四海掐着手指头算了算,仅仅是一个小时的时间,自己竟然挣了一万多块,而且还有后续利润有待开发。这个买卖比设骗局省事多了,他琢磨着应该再投入些资金,谁说钱不能生钱?我老四海就能让钞票们结婚、配种、生育,生出一大群小钞票来。

  他高高兴兴地跑出去,一头钻进网吧,将自己名下的网站全部注销了,把网上的原始文件也一一删除掉,老四海的踪影从网上彻底消失了。其实玩儿网站也是一样的挣钱,但老四海发现最近网上出现了不少克隆者,这群狗东西自己脑子不好,专门跟风。老四海是完美主义者,不屑与这些人为伍。再说了,既然合法渠道能挣钱,又何必在非法渠道里冒险呢?

  接着他找了辆出租,来到那家专门卖黄金的商场,以九千多块的价格买下了那个小金盆。

  金盆到了手,老四海回到家里。他把金盆端端正正地摆在客厅中央,在金盆中注满了清水,然后又在阳台上烧了一柱香。

  再之后老四海将十个手指头勉强地挤进金盆里,象征性地涮了涮。指甲里的泥都被洗掉了,手指头也干净了。

  老四海端起金盆,沾着清水,在屋里的每一个角落泼洒着,水珠“啪啪”地落在地上,清脆得如孩子们在拍击手心。这个荒诞而郑重的仪式进行了十分钟,老四海就像洗了一次桑拿一样,出了一身汗,背心都湿透了。

  仪式完毕,他躺在沙发里抽了一支烟,香烟真香,比大烟都香。

  老四海手脚并用地算计了一下,从自己利用树洞夹掉了师兄的手指头,骗来了几十块钱的硬币开始,到今天已经整整十六年了。十六年来,自己几乎走遍了中国大陆,除了台湾和西藏,每个地方都有人孝敬自己,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光辉业绩,真是难得呀。不对,虽然没去过台湾岛,但他曾在福建蒙骗过一个台湾商人,这么说只有西藏在射雕范围之外。十六年了,十六岁孩子都开始发情了,十六年的射雕生涯也该结束了!

  他又拿起小金盆,放在鼻子下仔细观察起来,奇怪的是这金盆远不如昨天看着明亮了,或许是光线问题,或许是自己手上的阴气太重了。看着看着,老四海竟有点后悔了,刚才应该把整个仪式用摄像机记录下来。有光盘为证,将来再碰上老景好歹也有个说辞。但不久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等方惠一痊愈,我就远走高飞,老景啊你就当你的副局长吧。

  想到这儿,老四海是说不出的兴奋,他穿好衣服就准备去医院。

  老四海刚走到门口,房门居然自己打开了。他惊得跳了起来,转身就要跑。只听门外的人说:“你跑什么呀?你又干什么坏事了。”老四海一回头,竟看见老景堂堂正正地站在门口。太倒霉了,真是想到谁谁就会出现,刚刚琢磨过这家伙,他居然就找上门来了。

  “我还以为是贼呢!老四海没好气地说。

  “真有意思,你这是贼喊捉贼。”老景进得门来,回手将门关上了。

  “你要是有事就赶紧说,我正要去医院呢,你不要耽误我的时间。”老四海就站在门口,连请他坐下的意思都没有。

  “你还挺厉害,我是警察。”老景怒道。

  “你要是好警察你就把我爸爸还给我。”老四海知道他最讨厌提这事,张口就来。

  老景气得扭了下脖子:“你少提这事。我问你,方惠怎么样了?”

  “昨天晚上做的手术,手术很顺利,但还要观察几天。”

  “顺利就好。”说着,老景在房间里扫视了一眼,最后目光落在笔记本电脑上。“最近有人利用网络设局,我担心是你干的。”

  “你不要诬陷好人。”老四海一个劲地出大气,整个人都僵硬了。

  老景不理他,直接打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毫不客气地搜索起来。老四海庆幸地把双手抱在胸口上,幸亏自己将所有网站的信息都删除了,否则就被这小子的突然袭击抓住了。前一段时间,他对老景多少有些放松戒备,他认为老景不会把自己怎么样,在看来这家伙果然在监视着自己,他并没忘记自己是警察,而老四海却差点忘了自己是骗子。过了一会儿,老四海见他脸上出现了失望,便放心了,这小子什么也没找到。

  “你是小人之心,我当年设局的时候,你们根本抓不住。现在我在股市里做合法生意,你们却来找麻烦。”老四海冷笑着。

  “我觉得网站的事保证与你有关系,这几天里你去过三次网吧。”老景死死盯住他的脸。

  老四海心道:幸亏是最近,前几个月我是一天之内就得去八次网吧,真是万幸啊。他在脸上写满了坦然,嘿嘿着道:“我还是真动过这个心思,可我现在有合法营生,何必去冒险呢?你知道吗?现在股市特别火爆,空前大牛市,我劝你马上入两万吧,先挣点钱。将来万一熊市了,想挣都挣不到了。你孩子多大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老景斜眼瞪着他。

  “我是说你应该给孩子攒点钱,孩子将来上大学、找工作,娶老婆,没钱行吗?没钱你儿子能看得起你吗?你别瞪我,本职工作是不能耽误,但挣钱的事也不能耽误。”

  老景气得哼哼了几声:“我自己的孩子我自己会养活。我还会盯着你的,给我小心点。”说完,老景阴着脸要走。

  老四海呵呵笑道:“你们这些人啊,心眼小还特别的无能,满街的骗子你们抓不住,何必找我的麻烦呢?”

  老景眼角一动:“这么说街上又出你这样的骗子啦?”

  老四海叫板似的梗着脖子:“我从来都是在五星级饭店的,不在街上转悠。嘿嘿,你们呀根本想不到我能干什么,也就别操那个心了。可笑的是有人在街上冒充孙中山骗钱,你们照样抓不住人家,照样让人家逍遥法外。所以我说你们无能,高智商的骗子抓不住,低智商的骗子还是抓不住。”

  “胡说。”老景急了。“还能有人冒充孙中山?那不是疯了吗?”

  “我一开始也以为是个笑话呢,后来才知道居然是真的。”老四海拍了下门,“我要去医院了,你快点儿行不行?”

  老景乖乖地走到门口,猛然回头道:“有人信他吗?有这么傻的人吗?”

  “我听说人家已经骗走好几十万了,我估计呀你就说地球是方的,也会有人信的。”说着,老四海打开门,“那个人,你认识。”

  老景被他推出了出来,脸上全是茫然。“真会有人信这种事?”

  老四海又推了他一把:“你赶紧去查吧,我得马上走了。”说完,他把老景扔在门口,自己走了。

  老景指着他的背影道:“方惠的事完了,咱们一起算账。”

  老四海回头做出个鬼脸:“总得有证据吧,总得有证人吧,法律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嘿嘿。”

  老景原地站了一会儿,老四海的话不无道理呀。即使把他抓了又能怎么样?连个受害人都找不到,那不得成了笑话?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7楼 发表于: 2007-06-07
第十六章:名人效应


     
 
  三针吗啡之后,方惠依然没有原谅老四海。在她看来,老四海把自己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二十几万块钱,那是一个护工无法理解的数字,那是一笔家庭妇女不堪容忍的债务。一旦静下来方惠就偷偷抹眼泪,看样子她真想把那个肾拎出来,再卖一次。

  老四海知道这事对她的影响太大了,开始时不得不好言安抚,但方惠就是想不开。有一次老四海实在憋不住了,狠狠地教训了她了一顿,居然收到了奇效。

  那天方惠又抹着眼泪埋怨他,大意是你三十几岁的人了,好不容易才攒下几个钱……

  老四海强压着火气道:“嫂子,您不要太自私了。”方惠有点儿糊涂了,自己明明是在替老四海的未来着想,他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自私呢?老四海不给她喘息的机会,怒气冲冲地说:“我菜大哥临死前嘱咐过我,让我好好照顾你们娘俩。我手里有钱,要是看着你就这么死了,以后我怎么向菜大哥交代呀?他救过我的命啊!我是答应过他的,是做过承诺的。您不能只考虑自己的感受,能不能替我想想啊?”

  方惠被他胡乱一顿抢白,搞得没词了,顿时有些气短。老四海怕她接受不了。又是倒水,又是送药,一个劲地掖被子,抡圆了舌头喷拜年的话。

  好久方惠才吧嗒着眼皮道:“我是怕这钱白花了,医院说的话能信吗?”

  老四海轻松地说:“移植肾脏算不得什么大手术,移植肝脏都有成功的。演《不见不散》的那个胖子,人家不就是移植了肝脏吗,瞧人家活得多好,还能拍电影呢。你一定要安心养病,等您病好了,咱们就该张罗着给方竹找工作了。您是不知道,现在找工作特别难。咱们得想办法给她找个好单位,先锻炼锻炼。”

  方惠点头道:“对,你说得对。好不容易上了个大学,万一找不到工作,那不是白上吗?”

  自此老四海算是摸着门道了,只要方惠一乱想,他就把方竹搬出来,转移她的注意力,这个办法屡试不爽,每每奏效。

  不久方惠便开始专心养病了,而老四海则继续着股市淘金。他真是喜出望外,股市就如过山车一样,短短几个月里竟然爆涨了一千多点,垃圾股都成宝贝了。老四海虽然在玩了命地挣钱,但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他隐隐地感觉到,套在散户脖子上的那条绳子逐渐收紧了。在股市升到2500多点时,他便卖出了大量股票,空着手等着看笑话了。

  几天后,医生又主动与老四海联系了。他在电话里吭哧着说:“方惠一直在发烧,而且还出现了腹泻现象,要不你过来看看吧?”

  老四海马上赶到医院,先是到病房看望了方惠,果然觉得气色不太好。他闲聊了几句便找了个上厕所的借口,出了门就小偷似的钻进了医生值班室。医生一把拉住他,紧张地说:“手术是没有任何问题的。现在方惠的现象是发烧,腹泻,食欲也不好。我昨天又给她做了一次检查,血清和胆红素都已经明显升高了,胆汁却在减少。

  “是不是发生排异了?”老四海叫道。

  “你挺明戏的呀!明白就好。”医生钦佩地苦笑了一下,医学是科学呀,就怕胡搅蛮缠的,你明白就好。在器官移植中最怕出现排异反应了,我估计呀,病人就是排异,而且很可能是急性的。唉!您不知道,最可怕的是超急性的排异,手术后几个小时内,器官就衰竭了,连心理准备都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不采取措施?”老四海有点急了。

  医生无辜地说:“我没闲着呀,你看看。”说着,他翻出一堆药费单据。“我一直在用甲基强的松龙,就是要抑制淋巴细胞的免疫,减低排异反应的发生。可药物并没起到多大作用,我前天又加量了,还是……”

  “你就直接说吧,是不是没救了?”老四海怒道。

  “当然也不能这么说,希望还有。我正在考虑使用环孢素和OKT3,可你们还得花钱,我又担心……”

  “明说吧,这些药能起到多大作用?”老四海挥手打断他。

  “我担心的是,是不起作用。”医生摇着头,偷眼观察着老四海,会向哪个方向发展谁也说不清。难说呀,她的体质太差,现在的排异症状又太明显,除非是出现奇迹。我的意思是,你们要做最坏的准备。”

  “死亡的概率有多大?”老四海望着窗外,声音似乎是从后背里发出来的。

  “应该说是存活的概率,移植器官正在逐步衰竭……”

  “你也太罗嗦了吧?”老四海真想给他一个嘴巴。

  “如果不是排异反应强烈,这个手术是我做过的最完美的手术。可惜呀。”医生叹息着坐下了,他不敢直视老四海,垂着脑袋喃喃地说,“存活的概率不到20%,也可能是10%,搞不好几天之内就可能出现器官坏死的情况。”

  “没办法啦?”

  “除非是再移植一个肾脏。”医生难堪地摊开手,“就是你还有钱,也不见得有肾啊,哪儿有那么巧的事啊?而且时间上又不大允许。”

  老四海瞪了他一眼,走了。

  回到方惠的病房,老四海竟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他坐在方惠床前,呆呆愣愣的像个傻瓜。方惠脸上有些浮肿,但精神还可以。她依在床上闲扯了几句天气之类的话题,见老四海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方惠慢悠悠地试探着:“四海,我的情况是不是不大好啊?”老四海随口道:“你别瞎想,我这两天在股市里赔了三万块钱,心里有点儿烦了。”

  “你不是在乎钱的人。”方惠冷笑着指指自己的肚子,“我问你,我这个肚子是怎么回事?”

  老四海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果然见方惠的小腹上鼓起了一个小山包,看样子是积水了。老四海无可无不可地说:“刚才医生跟我说过了,您现在是消化不良,他想给您加点儿增强消化机能的药,我同意了。”

  方惠瞥了他两眼,然后呵呵笑起来:“四海呀,我认识你也有两年多了,可我从来没想到你的瞎话能来得这么快?你好像连编都不用编,张嘴就有啊。幸亏你是个好人,你要是个骗子,就是把我们娘俩卖到山里去,我们还得帮你数钱呢。”

  老四海腿肚子一哆嗦,心道:花儿的事她是怎么知道的?马上他就恢复常态了,方惠不过是打个比方。“嫂子,我什么时候骗过您?”

  “你托人办结婚证的这件事做得就够绝的了,我就是想死也想不到你能使出这一手来。后来你又说使用新仪器,把我骗进手术室了,我都被麻醉了我还没转个闷来呢。现在你又在骗我啦,我问你,自己的身体怎么样自己还能不清楚吗?”方惠惋惜地晃着脑袋,食指和中指比画出一个“二”来。“兄弟,我觉得你那二十多万块钱弄不好是打了水漂了。”

  老四海真是忍不住了,“扑哧”的一下,鼻涕、眼泪从脸上发射出去,直直地喷到了空中。老四海急忙扭过身去,用一只拳头死死顶住鼻子,另一只手拼命地抹了几把,一颗一颗泪水被生生地咽回肚子里了。他大出了几口气,总算舒服了一些。

  方惠全都看在眼里了,她叹息着道:“二十多万块呀,干点什么不好?够你再建两所希望小学的。”

  老四海大瞪着眼睛,使劲扭脖子,好久才缓过劲来。他喃喃地说:“嫂子,医生说了,还有希望。”

  “别费那个钱了,也别费那个劲了,没用。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苟延残喘、苟活。你听听,多难听啊,全是狗,我可不愿意像狗一样活着。四海呀,菜仁一辈子就交了你这么一个真朋友。你给我听着,嫂子就是死了你也不能哭,你是老爷们儿,你要是哭了,方竹可怎么办?”

  老四海拼命点头。

  方惠靠在枕头上,微笑着说:“我值了,我在全聚德吃过饭,我的同事里没有一个人去过。他们都说:去了也没劲。可我知道他们是舍不得。”

  老四海发誓般地说:“晚上,咱们再去。他们还有一道鸭舌汤呢,做得特别好,是酸甜味儿的。”

  方惠决绝地摇头:“不去了,一大盆的鸭舌头,那得宰多少只鸭子呀?你菜大哥保证认为是造罪。你一会儿就把方竹给我找来,我有话要嘱咐她。万一我这口气上不来了,就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老四海叹息一声,骨头似乎要散架了。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只是一座摇摇欲坠的积木塔,只要有一阵风便会支离破碎,坍塌成一片烂木头。

  老四海离开医院,在路上就给方竹打了电话,让她马上回家。方竹在电话里说有件很重要的事想告诉他,老四海认为除了方惠的事,还能有什么事更重要?孩子就是孩子。

  老四海有菜仁家的钥匙,直接就进去了,方竹还没有回来。老四海在屋里转了一会儿,一眼看见了墙上的全家福,菜仁竟嘻嘻哈哈地笑着呢。老四海顿时就泪眼模糊了,他不得不躲进卫生间,使劲洗脸。十几年来,老四海认为自己是意志很坚定的人,可最近也不怎么了,岁数越来越大,眼窝子却越来越浅了。

  门响,方竹回来了。她手拎一张报纸,发现老四海在家便兴奋地叫了起来:“你猜猜,我有什么事?”

  老四海说:“难道外星人登陆啦?”

  “外星人登陆与咱们有什么关系?要打,他们也会先打美国人的。”方竹将报纸摊在他面前,“你看看,有什么感想?”

  老四海拿起报纸,一眼就看见师兄的大幅照片了,相当惊讶。师兄看起来更老了,他双

  手被铐,失神地望着前方,样子很酷。师兄身后站了两个警察,照片的背景似乎是法庭的被告席。老四海失声叫道:“快两年了,你小子才落网,真是便宜你了。”

  方竹兴致勃勃地看着他:“难道你认识他?”

  老四海马上换了口气道:“我两年前就听说过类似的骗局,要不是你上回告诉我,我还以为是别人开玩笑呢。”

  方竹笑道:“我以为这主意是你出的呢?”

  老四海知道她在开玩笑,嘿嘿了两声:“我没有这么弱智。”说完,他将文章草草浏览了一遍。文章题目是:《假冒孙中山,骗子骗胆包天》。副标题是《愚蠢骗局骗走六十万,怎一个“蠢”字了得?》。原来师兄一直在假冒孙中山,竟然屡屡得手,骗了不少该骗的家伙。最近他的骗局被一名老警察识破了,于是师兄便成了阶下囚。文章中着重描写了师兄的行骗经过,最后着重指出道:记者本人也想不明白,如此拙劣的骗局怎么骗得这么多人上当受骗?老四海仰面想了想,终于明白了,13亿中国人里至少有12亿傻瓜,人傻也就算了,傻子居然都梦想着发财,不让人家骗了才怪呢。傻瓜相信的事自然是傻到了极点,记者和自己这样的聪明人当然是无法理解了。他又仔细看了看照片,没有发现老景的踪影,但他估计师兄保证是落在老景手里了。这样也好,既然师兄说自己能活到九十多岁,那监狱就应该是他最好的养老去处了。

  方竹一直在研究老四海的表情,见他眉头稍动,赶紧夸奖道:“你真聪明啊,我们怎么就想不到那是骗局呢?我同学他妈就让人家骗走了两万块,后来差点让他爸爸骂死。”

  “不贪心就不会上当,那女人肯定是贪心了。”老四海扔下报纸,拉着方竹坐下。“咱们不说这事了,你妈的情况不太好,咱们要做好准备。”

  方竹大惊:“肾都换了,怎么还不好?”

  “这是排异反应,器官移植中经常遇到的现象。”接着老四海把这个医学概念简单扼要地讲解了一下。当他说到“急性排异反应的结果就是移植器官迅速衰竭”的时候,方竹大惊道:“那我妈还能活吗?”

  老四海抿着嘴唇,目光如电。“一定要坚强,不要在你妈面前表现出来。痛不欲生、哭天抢地,都是村妇的行为,毫无意义。你要告诉她,你会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学习,好好地——上进,听见没有?”

  方竹绝望地晃着脑袋:“我连痛苦的权利都没有吗?”

  老四海拉着她往外走:“痛苦是弱者的专利,这个世界容不得太多的眼泪。”老四海突然回身,按住方竹的肩膀,“我告诉你,在不幸者面前表现出痛苦,只能带来更多的忧伤,在她面前一定要高高兴兴的。”

  方竹恐惧地甩开他,冲回房内,口中大叫道:“你是在培养女沙皇,我不听你的。”说着她张开嘴就要哭。

  老四海咯咯咯地笑起来,声音恐怖而嘹亮。他手指门外,歇斯底里地嚷嚷道:“去哭吧,到大街上哭去。我看除了色狼之外,没有人会搭理你,更没有人会同情你。你去呀!现在就去。”

  方竹担心老四海的预言成真,她半张着嘴,进退维谷地站在原地。老四海抄起她的手,使劲一拽:“跟我走,做人要有出息。”说完,他不由分说地拉着方竹“咚咚咚”地下楼了。

  仅仅过了几个钟头,方惠却明显地憔悴了。她半依在床头上,眼睛一直瞟着门外,方竹进门时,她兴奋得差点摔下来。方竹看了老四海一眼,然后冲上去蹲在方惠面前,乖巧地说:“妈,你气色好多了。老叔叔说,等你一出院他就带咱们去魔鬼城。

  方惠诧异地说:“魔鬼城?”

  方竹使劲点头:“老叔叔说,那地方的石头会改变颜色,特别好玩儿。在新疆吧?”

  “是在新疆。”老四海道。

  “行,到时候妈保证跟你们去。”方惠欣慰地望着老四海,“四海呀,你也坐过来,我有话跟你们说。”

  老四海坐到她对面的床上:“嫂子,医生说了,明天就给你加药。”

  方惠就跟没听见似的,她抚摩着方竹的头,自言自语道:“咱们以前也没什么钱,可咱家过得多好啊,多省心啊!这一年来是怎么了?你爸爸死了,你妈现在也不行了……”

  方竹哽咽着说:“妈,你没事,老叔叔说了,就是一点反复。”

  “但愿吧,可万一换的这个肾真坏了,你怎么办?”方惠的口气异常平静,似乎在商量方竹的婚事。

  方竹又望了老四海一眼:“我——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方惠很是高兴:“这就对了,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争气要强。你爸爸一辈子的心愿就是你能考上大学,能有个好归宿。”说着,她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方竹,你站到你老叔叔面前去。”方竹有点儿糊涂,但还是照做了。老四海也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刚要站起来,方惠却大声制止:“四海,你坐着,你坐好喽。方竹啊,你叫你老叔叔‘爸爸’,快叫!”

  方竹和老四海同时“啊”了一声,老四海拍着自己的头顶道:“嫂子,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方惠正色道:“你是她的长辈,你现在又和我办了结婚证。方竹叫你声爸爸有什么奇怪的?最起码也应该是干爹吧?”

  老四海说:“咱们的情分都在心里了,您就别走这个形式了。”

  方惠咳嗽了几声,明显是有点儿着急。“我要是不在了,你得替我们两口子照顾方竹啊,别让她吃了亏。我这是托付你呢,你总得让我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方竹,快叫!”

  老四海觉得嗓子里有点发甜,他愣愣地望着方竹,方竹艰难地叫了声:“爸”。叫完她扭脸就跑了。不知为什么,老四海竟叹了口气。

  方惠欣慰地躺直了身子,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四海,我们这家子可真没少给你添麻烦。”

  “嫂子,你是想得太多了,没准过半个月您就能出院了。”老四海道。

  方惠冷笑了一声:“你别忘了,我以前是干护工的。我干了好几年护工,什么样的病人没见过?该死的,全得死。”说完她闭上眼,再不说话了。

  老四海空坐了一会儿,浑身都难受,只好转了出来。方竹就在阳台上,老四海走过去,苦笑道:“你妈真有意思。”

  方竹瞥了他一眼:“我妈是看得太明白了。你现在是我爸爸了,觉出有什么不同了吗?”

  老四海无奈地挥了挥手:“别当真,不过是让你妈安心。”

  当天下午老四海特地跑了趟全聚德,买回了一锅鸭舌汤,然后一口一口地喂给方惠。方惠说:“味道不错。”老四海说:“只是普通的酸辣汤,您嘴里没滋味,吃什么都香。”老四海心道:造罪的事就交给自己吧。老爹是因为鸡死的,菜仁是因为鱼死的,我是见鸡杀鸡,见鱼杀鱼,鸭子一样跑不了。

  方惠的感觉很灵敏,任凭医生想尽了办法,但没出三天,她的病情就无可挽回地恶化了。老四海和方竹轮流守护,到了第五天头上,方惠的呼吸只能靠仪器来维持了。消息传得很快,方惠的同事来了,老景也来了,大家问寒问暖却谁也拿不出办法来。

  老景来时,老四海就在病房门口坐着,他连眼皮都没抬。老景出来时,他也没有说话的意思。最后老景只得讨好似的坐在他身边,喃喃地说:“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十几年前。那年你爸爸死的时候,你小子也是这副模样,就像霜打了一样。”

  “你少提我爹的事。”老四海拎起座位下的一瓶啤酒,狠狠喝了一口。

  “你还是真伤心了?”老景的语气里有点儿轻蔑。

  老四海无法忍受轻蔑,立刻反驳道:“我从来就不会伤心。我嫂子快解脱了,她要和菜仁团聚了。这是好事,我为什么要伤心?”

  “是啊,自从菜仁死后,我就一直在琢磨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今天我总算是想明白了。”老景拿出一只烟,却看到几个路过的病人面有怒色,赶紧又收起来了。

  老四海歪着嘴问:“你们警察还有工夫琢磨这种问题呢?我以为你就知道吃吃喝喝呢。”

  “别人想不想我不知道,我想。”老景大大地叹了口气。“人生的意义非常简单,就是毁灭,就是死亡。你即使再聪明也一样无法逃脱。”老景哼了一声,站起来要走。

  老四海忽然觉得他话里有话,翻着眼睛说:“什么意思?”

  老景举着两个指头,在老四海面前摇了摇:“你做的事一定会付出代价的,可我拿不准,我是不是应该亲手把你送到法庭去,我也拿不准是不是应该回去找点证据。”

  老四海冷笑道:“除了你,还能有谁要抓我?十几年了,那件事早就没影子了,弄不好连案底儿都没了。我相信你找不到证据。”

  老景摇着头:“我不知道,但我还是相信法律。”说完老景走了。

  老四海自嘲地琢磨着,我的骗子职业干到今年就金盆洗手了,但老景或许会干到退休吧,但愿他能平安退休。

  当天晚上方惠去世了,仅仅四十五岁。方竹哭得死去活来,老四海也没时间劝她,应该做的事太多了,他顾不上难过。

  几个月前安葬菜仁的时候,老四海曾问过方惠:墓地是否要合葬的。方惠毫不犹豫地说:“要合葬的。”真没想到,固定墓碑的水泥还没有完全干透,墓坑就被再次打开了。

  老四海平生第二次主持了葬礼,主角是方惠。他亲手把骨灰盒安放在另一个骨灰盒边上,脑子里突然产生了错觉,这两个木头盒子与菜仁、方惠有什么关系?他不得不抬眼看了看墓碑,确认无误了才盖上水泥盖。安葬前,他请人在墓碑上刻下了方惠的名字和生辰。石屑飞溅,墓碑周边出现了一小片雾霭,青色的雾,干燥而令人烦闷的雾。随着凿子在石碑上敲出一道道白印,老四海的心几乎也要碎了。他发誓这辈子再不要参加葬礼了,除非是自己的。

  葬礼完毕,老四海和方竹都像生了一场大病,老四海逼着方竹回学校去。方竹没好气地说:“我明天就去,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还不行?”

  老四海知道她有情绪却并没心思安抚她。

  此时另一件事发生了,股市全线下挫了,地心引力成了股市的主宰,指数曲线每条都是阳痿的,萎缩最多的一天竟掉了五十几点。老四海差点去庙里烧香,自己真是太英明了。

  时光荏苒,转眼就过去了两年,方竹毕业了。她在一家设计公司当上了广告设计师,不久便进化成骨干了。

  老四海有好几次都差点离开北京,他甚至开始怀念那种流浪生活了。但一想起没人给方竹做饭,没人接送她上下班,便由衷地恐惧起来。坏人太多了,没有我老四海的照顾,方竹弄不好就被坏人害了。

  俗话说,有巧妈必有笨闺女。方惠在世时是里里外外一把抓,所以方竹这孩子就笨得离了谱。她不仅不会做饭,连衣服都不会洗,至于收拾屋子、购买日用品就更别指望了。偏巧方惠去世那年,学校宿舍的租金爆涨了一倍,方竹不能容忍被学校盘剥,一怒之下便回家了,自己把住校改成了走读。这一来可苦了老四海,为了照顾孩子他不得不搬到方竹家。每天早晚两顿饭,还得收拾屋子,洗衣服,买菜……他真是不明白,堂堂的天才骗子怎么成家庭妇男了?所以他好几次都溜走,但方竹是个聪明姑娘,每每见他有烦躁的迹象,便一口一句“干爹干爹”地撒娇,弄得老四海毫无办法。

  这是转瞬即逝的两年,这是平静如水的两年,这是没有意外的两年。有个即将退出历史舞台的成语经常在老四海脑子里萦绕着,相依为命!老四海的爹妈都死了,方竹亦然。老四海无处可去,方竹亦然。老四海发怒时,方竹就假装小鸟;方竹忧郁时,老四海就扮演大灰狼。两年,眨眼就过去了。

  这两年里老四海也没闲着,没朋友可以,没收入却不可以。由于拥有了合法身份,他在市区投资兴办了一家小型健身中心。老四海认为北京人是越来越有钱啦,就越来越怕死啦,所以健身、保健和封建迷信活动必定是热门产业。他之所以只开了家小型企业,主要是不想太过招摇了,万一被人注意到就麻烦了。当然了,要不是担心坐吃山空,他是不会兴办实业的。

  另外还得说上几句,师兄被判了二十年。正如老四海所预料的那样,他和他的受害者都成了骗子发展史上的超级蠢驴。而师兄自己是至今也不知道,天衣无缝的骗局到底是如何被人识破的呢?

  老四海很可怜师兄,他只被判了二十年。可这家伙要活到九十多岁,最后那十年怎么办呢?

  自从方惠死后,老景就再也没找过他,老四海不相信这家伙还想把自己弄进去,人心都是肉长的,老景也不应该例外。在这段时间里老四海经常忘却自己的真实身份,他现在是健身中心的老板,是方竹的监护人,怎么想来都与骗子不大相干。是啊,在任何人眼里他都是规规矩矩的老实人。

  韩日世界杯、非典暴乱,杨利伟去太空出差,美国人干掉了萨达姆,日本人依然不承认侵略罪行,粮油大涨价,拉登接二连三地在欧洲埋地雷,火箭又把两个中国人扔天上去了……

  这几年中发生了很多大事,老四海也逐渐地融入其中了,有时欢喜有时忧,甚至都学会发牢骚了。

  对了,这段时间里他还经历了几次无疾而终的恋情,对象大多是与健身中心的女客户。来健身中心的女客户往往是时尚而独立的,但交往了几个之后他才知道,这些姑娘来健身中心,纯粹是来找王老五的。

  2004年夏天的一个晚上,老四海给方竹准备好了晚饭,然后要动身去健身中心。他习惯性地从阳台上往下看了一眼,却看见一辆崭新的帕萨特停在楼下,方竹和一个男人从车上下

  来了。二人相互道别,那男的居然还表现出一些恋恋不舍的神态。老四海微笑了一下,心道:这丫头交了男朋友居然不告诉我一声,看我一会儿怎么挖苦你。

  其实方竹除非是求他办事,平时是从来不叫干爹的,至于“爸爸”那两字就更是休想了。老四海没心思当人家的爸爸,不叫更省心。其实他和方竹的关系更像是兄妹,属于狼狈为奸那一类的。方竹身边出了点儿事,回家就会叽叽嘎嘎地说个不停,老四海往往能替她出些坏主意。老四海要是碰上为难事,方竹也会挺身而出。有一次老四海被女客户纠缠得跑不掉了,方竹便冒充他的正选女友,上去就是几个嘴巴,硬是把人家打跑了。

  方竹进门了,老四海将米饭端到她面前,阴阳怪气地说:“健身中心的生意不大好,我最近手里特紧张,你这一段时间可千万别干让我花钱的事。”

  方竹不满地说:“我现在有收入。”

  老四海说:“给人家出份子,我总不能向你借吧?”

  方竹翻着眼睛说:“我没发现你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啊。”

  “给你呀,给你出份子少说也得五千块钱吧?你要是一瞪眼,我就得花出个一万两万的。”老四海满脸坏笑地说。

  方竹向门外看了一眼,欣慰地说:“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一条小狗在你后面紧追,还一个劲摇尾巴。”老四海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浑身都绷上劲了。

  没想到方竹却淡淡地说:“有人追总比没人理强吧,他是我们公司的副总,挺讨厌的,是个青蛙!”

  “青蛙!”老四海挠着头皮,想了好一会儿才琢磨过来,这是句著名的网络语言,大意是面瓜菜鸟。他苦笑着说:“你这人真是没良心,人家大老远地把你送回来,你却说人家是青蛙。天下最毒妇人心!”

  方竹瞪了他一眼,埋头吃饭。老四海讨了个没趣,只得也跟着吃。不一会儿他就吃完了,站起身道:“你来收拾桌子,我去一趟健身中心,我想写一本关于健身中心的小说。”

  方竹突然沉下脸,厉声道:“坐下,我问你,你是不是急着要把我嫁出去,你盼着赶紧把包袱卸掉,对不对?”

  老四海双手的中指从两个方向指着太阳穴:“天地良心,你这丫头怎么能胡说呢?你现在花不着我的钱,也用不着我照顾,怎么能说是卸包袱呢?再说了,把你嫁出去能有我什么好处?我还得出去买房子。”

  方竹冷笑着说:“你当然盼着出去买房子了,买了房子你就能和你那个果儿啊、你那个葱儿啊随便私混了,也不用担心被我碰上了,对不对?”老四海险些把刚吃下去的米饭吐出来,果儿和葱儿都是他在健身中心认识的女人,方竹怎么全知道啦?上回求她帮忙只是因为“蒜儿”的事,这些事她是从哪儿知道的?方竹看出了他的难堪,继续声讨道:“按说你的事用不着我来管,可你曾经向我妈、我爸发过誓,你难道忘了吗?”

  老四海难堪地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总不应该反对你结婚吧。”他下一句没说出口,我就是结了婚也不算违反誓言啊。

  “你不要多管,我要是看上了谁,会让你做参谋的。如果我没把那小子带回来,就说明我没兴趣,没瞧上。”方竹口气虽然霸道,但说话的内容却条理分明,层次清晰。

  老四海忽然想起她那个同性恋伙伴来,心有余悸地说:“你找男朋友总得有个标准吧?”

  “当然有。”方竹干脆把碗筷全放下了,振振有辞地说,“我要找的男朋友,首先应该是成熟的男人,成熟就意味着一定的年龄和阅历,所以我那些同学、朋友都不够资格。其次他还要有一定成就,最好是在文化方面的,有成就的人自然就不会太穷。另外他还要学贯东西,才高八斗,在历史知识上最少应该知道孙中山是哪年死的,在地理方面应该知道魔鬼城的具体位置。而且他还应该是个美食家,一定要满足我的口腹之欲,当然了这些都是最起码的要求。最好他还应该了解我的心事,在我犯傻的时候能及时提醒我悬崖勒马。至于模样嘛,不能太高也不能太矮,和你差不多就行。这人还得有幽默感,有责任心……”

  老四海只得坐下了,喃喃地说:“这种人都进化成熊猫了。”

  方竹哈哈笑着给了他一巴掌:“不许胡说,这种人肯定有,我保证能找到。咱俩打赌吗?”

  “我不打赌。”老四海在自己身上拍打了几把,似乎要拍走浑身的晦气,“我得去健身中心了,咱们回头再说吧。”

  老四海出门打了辆出租,脑子里却乱成了一锅粥。他是智力超常的人,自然听得出方竹的弦外之音,方竹的意思是:就是你啦。他知道方竹这孩子一直任性,敢想敢干,这孩子不会是真的对自己用心了吧?想到这儿,他在脸上胡乱摸了一把,还好,脸皮上一点皱纹都没有。是啊,这些年来,老四海很注重保养,而且睡觉时一直是全裸的,所以看起来顶多像三十出头的人。

  老四海不踏实,扭脸问出租司机:“师傅,您看我有多大岁数了?”

  司机在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您,退休了吧?”老四海猛然间咳嗽起来,震得胸口直疼。司机赶紧道:“岁数大了就别激动,你到底多大岁数?”

  老四海伸着大指道:“好眼力,好眼力,差不多。”

  司机很是高兴:“我这人眼力向来不错,估计别人的岁数,上下绝对差不了三岁,您家的孩子上班了吗?”

  老四海冷冷地说:“我儿子已经不小了,现在开上出租了。”

  司机听说他儿子也是开出租的立刻来了兴趣,当下就把老四海当成了半个同行,一路上胡说八道,大多是骂他们经理的。车到健身中心时,司机还特地跑下来给“老爷子”开门。

  老四海不愿意亲自打理生意,他聘请了一位职业经理,利润三七分成,自己则当上了太上皇。他来健身中心一般不是督察的,而是亲自健身的。老四海往往一练就是一两个钟头,眼前发黑了才住手,所以淘金的姑娘们经常把他当成无聊的白领。经理见东家来了,回头看了看日历,正好是月底。他马上把老四海请到办公室,取出这月的财务报表请东家过目。老四海对他是比较信任的,随便翻了翻也就过去了。

  经理建议道:“去年的非典对咱们影响挺大的,营业额一直居高不下,我的建议是再开一家分部。”

  老四海眯着眼睛说:“咱们中国人从来都是记吃不记打的,健身不过是一阵风而已。一旦分部开张这阵风也就过去了,剩下的还是原来那些人。”

  经理恍然大悟:“还真是这么回事。您不像个商人,您像个哲学家。”

  老四海大言不惭地说:“很多商人之所以不得善终,就是因为他们不懂哲学。”说着他又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我问你个事,你要说实话,我是不是看着特别显老啊?”

  经理“啊”了一声,诧异地说:“您——您——?”

  “说实话。”老四海有点儿不耐烦。

  “说实话,您的身体、精神、反应都像个年轻人,可就是眼神特别显老。我也说不出是怎么回事,好像您经历过无数次饥荒似的。”

  老四海笑了笑,站起来:“我去健身。”

  老四海来到健身房,健身的人并不多。但他惊奇地看到方竹正在跑步机上晃悠呢,他冲上去道:“你怎么来了?”

  方竹优哉游哉地说:“我一是来健身,二是监视你的行为,我担心你再做出些不检点的事来。”

  老四海气得原地转了个圈儿,这孩子简直不可理喻,他呵呵笑着道:“好,您慢慢练吧。”说完,他走到角落里,狠狠地将举重器的砝码加到了最高。只练了一会儿,老四海的手机就响了,是短信。内容是:我在门外等你,赶紧出来。老四海估计是某位女客户想自己了,他紧张地看了眼方竹。然后撕了几条卫生纸,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门外不是女人,是警察,是老景。

  老四海看见他就浑身不自在,忿忿地说:“我以为你早就光荣牺牲了呢,可在英模名单里就是找不到你的影子。原来还活着呢!”

  老景面目阴沉地说,“我想起你来就恶心,本来是不想见你的。可今天偏巧有正事,我问问你,认识贤淑吗?”

  老四海左右看了几眼,断定周围没人。他赶紧把老景拉到角落里,低声道:“她不是已经让你们抓起来了吗?”

  老景甩开他,在袖子上掸了一把:“她没有那么大罪过,总共才判了几年,到时候人家就能出来了。这么说你们认识了?”

  老四海心虚地说:“认识倒是认识,可我们快十年没见面了。她的一切违法活动与我无关。”

  老景冷笑着说:“你没把人家放在心上,可人家还惦记着你呢。无关?要是真无关我能来找你吗?”

  老四海有点害怕了,他很少想起贤淑来,主要是觉得自己太丢人了。难道她犯了别的事,把自己咬出来啦?老四海豁出去了,该死头朝下,他穷凶极恶地说:“不要卖关子,有话就说出来。”

  “她开了家骗子学校,专门教人行骗技巧,还编写了骗子教材,目的从中收取学费。她当年是在省城落网的,所以这个消息就传到我这儿来了。”老景抱着胳膊,明明是一副看笑话的样子。

  “骗子学校?在哪儿?”老四海差点笑出来,贤淑真是有两下子,居然想出这么个新鲜主意。

  “洛阳。”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贤淑宣扬说,她是国际名骗葫芦王老四海的独门传人,教材也是老四海亲自编写的,很多小骗子是冲着你的名声去的。你小子都有名人效应了。”老景审视着他的表情,想笑却又憋住了。

  老四海狠狠一拍大腿,举着手道:“我早就把这个葫芦做下去了!这个贤淑,下辈子她是做不成人了。我告诉你,这事与我无关,我根本就不知道,我都没听说过,我——我金盆洗手啦。”

  “我知道你这两年没有离开北京,我也检查了你邮箱,并且查看了你所有的往来信件,没想到你这几年真是挺老实的。嘿嘿,不老实你也混不到今天了。”老景表情严峻起来,威严地说,“我是应省城警界朋友的委托,一是来核实情况,二是摸摸她的底细。这女人办骗子学校!明目张胆,气焰嚣张,一定要严办。你说吧,以前她还干过什么?只要你告诉我们,我们就能审出来,不牵连你。嘿嘿,你的事还真不少呢。”说着,老景把一本小册子递给老四海。

  老四海随便翻了几页,头发都立起来了。天啊,贤淑从哪儿找来了这么详尽的资料啊?她对自己真是太了解了,连铅笔刀换钱的事她都写出来了,她甚至把老四海在青海湖折腾造纸厂老板的事也弄清楚了。这些消息到底是怎么走露出去的?老四海是越看越生气,咬牙切齿地说,“这上面的事全是假的,我从来就没干过,她杜撰。”

  老景说:“我现在顾不上你的事,说说贤淑吧。”

  老四海解着恨地说:“这女的可坏了,她用处女膜行骗,罪大恶极!”

  “这事我们知道,当年她就是因为这事进来的。”

  “当年她还骗过一个海南老板呢,她卖了一座烂尾楼,骗走了十万块。”老四海想那事就难受,干脆把事全推到贤淑身上,这口气就算出来了。

  老景眨巴着眼睛:“那事好像是你干的吧?”

  老四海拍着胸脯说:“主意是我出的,我也的确参与了,可钱是被她拿走了。我顶多是未遂。”

  老景哈哈笑道:“这么说,你是被人家耍啦?”

  老四海懊丧地跺了跺脚:“我是大意了,信任了别人,结果就是这样。”

  老景笑得更开心了:“你也有失手的时候。”

  “好汉不提当年勇。”老四海愤恨地说,“现在她居然拿我的名义开学校,太缺德了,你们绝不能放过她,社会风气败坏就败坏在他们身上了。”

  “还有别的吗?”

  “我听说她是安徽人,出道的时候盗卖过江西龙虎山的文物。别的我就不知道了。”老四海说的是实话,那些事是贤淑在床上告诉他的。

  老景点着头道:“差不多啦,上回判了她六年,这回又够八年啦。再出来她就是老太太了,再也不能掀起风浪了。”

  老四海又找到揶揄他的机会了,笑道:“老太太做起生意来更狠,江苏那个老太太玩了个集资案,十几亿啊,多少风云人物跟她一起下地狱啦!谁能相信那是老太太干的事?多大胆子呀!我要是法官,直接就判她个无期,要不你们将来还得操心,咱们这个和谐社会就总有那么点不和谐了。”

  老景瞥了他一眼:“从来都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们这些人就是利欲熏心。”

  老四海摊开手道:“我金盆洗手了,以前的事我都忘了。”

  “洗了手就没人追究你啦?”老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回了两次省城。”

  老四海浑身一哆嗦,这家伙去省城干什么了?难道他还惦记着把自己抓进去吗?老四海都觉得有点委屈了,狠狠地说:“我现在是你的线人了,你破的两个案子都是我帮的忙,你应该保护我才对。”

  老景哼了一声:“那是美国的司法制度,咱们国家的法律条文里没有这一条。你就是犯罪嫌疑人,我的职责就是想办法把你送监狱去。可是我在省城找了两年多,我居然没有找到一个受害人,连你那个女同学都失踪了,没人知道她去哪儿了。因为找不到受害人,所以你才能逍遥法外。”

  老四海只觉得脊梁上一阵一阵地冒凉气,这个老景真是太阴险了。自己已经决定和他化敌为友了,可这家伙居然背着自己到处找证人。他喃喃地说:“我以为我是好人了呢。”

  老景叹息一声,没再说什么。

  不一会儿这家伙就从老四海视野中消失了,老四海在健身中心门口站了一会儿,浑身无聊。

  花儿失踪了,她跑哪儿去了?老四海不放心,后来特地给老景打了电话,询问花儿的情况。原来花儿当年被解救出来以后,先后结过四次婚,都离了。大约八年前,她父母死了,花儿便离开了省城,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老四海在电话里兴奋地说:“最好是去美国了,再也别回来了。”

  老景沉吟着道:“对呀,我应该到签证处去看看。”

  老四海直接把电话扔窗外去了。他真是后悔,这不是给人家提供线索吗?

  老四海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了几个月,老景依然没动静。他断定,老景在签证处还是没有收获,花儿估计是永远地失踪了!

  其实当天老四海就挺感慨的,他琢磨着,天下的笑话有多半是骗子搞出来的。师兄是个愚蠢而胆大包天的骗子,胆敢假冒孙中山;贤淑是个浑身妖气且邪招不断的骗子,她先是利用处女膜行骗,现在居然又开起了骗子学校。在这一刻老四海终于想通了一个道理,即使再过十年,自己依然无法摆脱骗子身份,除非是老景死了或者自己死了。

  这时方竹来到他身后:“你想什么呢?”

  老四海惊得一跳,马上道:“我要回家,明天早晨还有个约会呢。”

  方竹凶恶地撇了撇嘴。

  二人打了一辆出租车,路上老四海跟方竹说:“我准备这几天就搬家,想找一处条件好些的房子。”方竹铁青着脸,似乎压根就没听见。

  到了家,老四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在网上查询出租房子的信息。一直查到后半夜,选中了几个地方,准备天一亮就去现场洽谈。他估计方竹已经睡了,便起身去卫生间刷牙洗脸,可刚刚走到客厅,却听到黑影里传出一个阴森的声音:“你真想离开这儿吗?”

  老四海知道那是方竹,她坐在沙发里,看样子是等自己呢。他嘿嘿笑着说:“你们家的房子太小了,我想住个带楼梯的,复式结构的。”

  “你有钱,什么样的房子都可以住。”方竹的声音如暗处射来的一串串子弹,老四海想跑却又不敢。“你赶紧睡觉吧,天亮还要上班呢。”方竹把茶几上的灯打开了,原来她只穿了一件睡袍,小腿光溜溜的如一截白玉。“你急着要跑,到底是为了什么?

  老四海不敢看她,胡乱挥着胳膊道:“我为什么要跑啊?我是你爸爸的好朋友,我和你妈又有婚姻关系,我住在这儿是名正言顺的。我是想换个条件好一些的环境,人往高处走嘛!你看看你们家周围,这地方住的全是回迁户,都是胡同里的人,素质太低了。这群人家里过得挺穷的可每家都养狗,全民皆狗了。一出门我就害怕,万一让他们咬成狂犬病怎么办?”

  “你走了,谁给我做饭?谁跟我聊天?谁早晨送我去车站?谁来给我收拾房间呢?”方竹冷冷地说。

  “我总不能老是照顾你吧?”

  “你还是想卸包袱。”方竹的声音里已经有些怒气了。

  “那我总不能跟你过一辈子吧?”

  “为什么不?”方竹突然站了起来,走到老四海面前,目光炯炯地盯着。“你难道就不明白吗?为什么我妈临死前让我叫你爸爸?”

  “啊?为什么?”老四海从来没琢磨过这个问题,难道方惠除了让自己照顾方竹以外,还有其他用意?

  方竹看出来了,老四海有点晕,便大声道:“我妈早就看出来了,我对你——我对你是有点儿依赖。她不希望咱们发展成那种关系,一来是辈分不对,二来她还说:你是好人,但你是个特危险的人,谁也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你下一步要干什么。所以她让我叫你爸爸,就是让我断了那个心思,也给你设立一道障碍。”

  “你——”老四海的舌头顶在牙缝上,一个“你”字竟然说了十秒钟,女人的心思真是深哪!他老四海可以把天下男人玩弄于掌心,却在贤淑、方惠面前屡屡受挫,真是羞耻。他好不容易才把舌头的位置重新调理过来。“是你妈亲口跟你说的?”

  “就是她临死前说的。”

  “那你就应该听你妈的话呀,咱俩不是一路人,我——”

  “我跟你说过,我不能听他们的,他们的话都是教训。”方竹急了。“大学的后两年里我一直盼着毕业,特想毕业,一旦毕了业我就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了。现在我的工作不错,我不会拖累你的,我们可以开始一段新的生活。”说着,方竹勇敢地伸出胳膊,一把就将老四海的脖子搂住了。

  老四海感到一个炙热的胴体贴在身上,刹那间就有股被融化的感觉了。方竹的嘴唇凑了上来,但眼睛是睁着的,目光中全是坚定。老四海哆嗦了几下,可心里是清醒的,异常的清醒,他粗暴地将方竹推开,自己也退了一步:“你冷静点,你给我听好了,我是你爸爸的朋友,我答应要照顾你们娘俩,可你妈却病死了。我要是跟了你,我还是人吗?”

  方竹铿锵有力地说:“是我要跟着你。”

  “那也不行。”老四海举着一根手指漫天挥舞,激动得好久都说不出话来,最后他一掌拍在大腿上。“这叫什么事啊?”

  “在你心里,我永远只是个黄毛丫头,对不对?你就是希望赶紧让我自立,然后再去做你的浪人,对不对?你是个怯懦的男人,你脑子里全是传统的垃圾,你根本就不敢面对自己的心灵,你长点儿出息好不好,老四海同志。”方竹是步步紧逼,最后硬是将老四海逼进了墙角。

  老四海这叫个气呀,“长出息”是他一直用来激励方竹的话,如今她却用在自己身上了。方竹逼得很近,口中呼出的热气,一股股地喷在老四海脖子上。他知道,不能再退缩了,再退缩下去就没有挽回的余地啦,脖子已经痒痒了。于是老四海一弯腰,从方竹身边溜了过去,他轻巧地跑到门口,回头指着方竹道:“方竹,你不许过来。我是你的长辈,我不能干这种事,你别管我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是不能干。”

  方竹的情态与《黑客帝国》中的崔尼基十分近似,她咬牙切齿地说:“你说过要带我去流浪,你要带我去魔鬼城,我不会让你逃走的。你是个骗子,可你现在骗不了我。”

  “胡说,你才是骗子呢!”老四海一激动,已经语无伦次了。

  方竹冷笑道:“我知道你的底细,你的全部细节我都知道。当年为了给我妈治病,我想拿着学生会的经费去做集资,我就是想挪用公款,我就是想犯法,你明白了吗?后来我就碰上了假冒孙中山那事,你没忘吧?”

  “难道你和那个骗子见面啦?”老四海的心已经碎了,碎成了无数小肉块,似乎一使劲就会从肛门里喷出来。

  “可我没敢完全相信他,后来就找你商量,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你说他是骗子,我当然要信你的了。不过我很愤怒,后来那个家伙找上门来了,希望我继续集资。我就把他的底细揭穿了,一不留神还说出了你的名字。”方竹唯恐他听不清,一字一字地说得很慢。

  “这个狗东西,他保证没说我的好话。”老四海狠狠地骂,法庭应该判师兄三十年,枪毙了他都不解恨。

  “人家一听说我是你的侄女,一个劲地道歉,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这一点是老四海没想到的,师兄居然还是有情有义的人吗?他歪着嘴道:“那小子没骂我?”

  “人家说你是他的师弟,是骗子界的传奇人物。他假冒孙中山的计策也是多亏了你的指点,否则他的行骗生涯就要走到终点了。”方竹忽然笑了,笑得异常灿烂。“我一直就认为你是名人,我以为你是作家呢,可没想到你是天下著名的大骗子!”

  老四海张皇地向窗户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许胡说,我早就金盆洗手了。”

  “我知道你到北京后就不干了,可你抹杀不了以前的事迹呀!”方竹朝他挑了下眉毛。

  “你什么意思?”老四海紧张地握住了门把手。

  方竹低头想了想:“在我心目中,男人没有一个比得上你的,你自己行骗却养活了你们全家,你有责任心。你踏遍大江南北,整治了无数坏人,你的成就比六个作家都高。我就是想和你在一起。”

  “我不同意,我不能对不起你父母。”

  “我们一起生活,你对我好就是对得起他们。”

  “你这是歪理。”老四海又急了。

  “你要是不同意,我就去公安局告发你。”方竹哼了一声。

  这回老四海可不怕了,他微笑着说:“那你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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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8楼 发表于: 2007-06-07
尾声


     
 
  老四海不相信方竹真敢去公安局,所以根本没把她的威胁当回事。

  回到房间,刚才的情景电影一样在他脑子里转悠,不一会儿腰下那玩意竟无缘无故地翘了起来。老四海又是呵斥又是捶打,可那家伙竟没有丝毫服软的意思。在这一刻老四海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中学时代,回到了追求草儿的年代,那时候小和尚就是不大听话,离开了草儿它便老实多了。

  他没办法,只好找出几张黄色影碟来,这东西就是这时候用的。影碟是他在地摊上买的,从来就没看过。他往DVD机里一塞才晓得,影碟质量有问题,DVD机要么根本就不读盘,要么画面上就全是马赛克。老四海一直折腾到四点多,除了几声春意绵绵的猫叫外,基本上是一无所获。令人欣慰的是腰下那玩意终于累了,老四海便拥着它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他跑出去找房子。有钱就是好办事,几天后,老四海便拎着大包小包地搬进了二层楼的新居。方竹冷眼看他忙活,既不帮忙也不阻止,但嘴角却硬生生地撇到了腮帮子上。搬家前老四海也琢磨过,要么干脆去外地吧,避一避方竹的锋芒也是好的,但北京是个让人流连的城市,住久的人大都不愿意离开。另外他还是有点儿不放心方竹,这孩子一急眼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不能把她逼得太急。是啊,把家搬走就可以了,只要不与方竹在一起,就注销了日久生情的可能性。年轻人总是善变的,一旦她碰上中意的小伙子,很快就会把自己忘却了。

  搬进新居没几天,有个电视台的记者居然找上门来,人家盛情邀请他出席一个电视节目。老四海当即便断然拒绝了,在电视上出头露面那不是找死吗?万一被哪个冤家看见了,自己的一世清誉就算付之东流了。

  记者似乎早估计到他会拒绝,于是拿出几张照片,指着画面上的模糊部分道:“我们清楚,很多人不愿意在电视上露面。所以请你把心放在肚子里,我们会对您的影象做技术处理的,谁也不会认出来的。”

  老四海使劲摇晃着肩膀说:“那我也不去,你们的节目与我有什么关系?对了,你们哪个栏目的?”

  记者说出了栏目的名字。老四海清楚,那是个著名的三八节目,关注的大多是男女情感的事。什么跨国婚姻对话啦,什么小保姆和男主人纠缠不清啦,什么办公室恋情啦,所有的事都是无是生非的事,所有人都是无聊透顶的人。

  老四海不屑地说:“我是自由职业者,与你们的节目没有关系,扯不上一点儿关系。”

  记者兴奋地说:“只是让您到现场看看而已,并不是非让您露面。”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老四海感到不安。自己的身份证是外地的,地址是刚刚确定的,这些人难道是有什么企图吗?记者正要解释,老四海的手机却响了,是方竹打来的。他赶紧接听,方竹在电话里说:他所在的广告公司策划了一期电视节目,要召集热心观众,她就推荐了老叔叔。老四海不满地说:“到处都是家庭妇女,何必让我露面呢?我有正事。”

  方竹说:“大部分观众都是家庭妇女,可总得有几个男的吧?您就当是支持我的工作了,您那个健身中心也不用天天都去。”方竹一个劲哀求,老四海拗不过她,只好把电话挂了。他无奈地望着记者道:“是我侄女打来的,也是我的继女,原来是她推荐的我?”

  记者眼中闪过了一丝狡黠,马上就面目和善地说:“没有朋友我们也不敢贸然登门啊。您就去吧,我们保证在您脸上打马赛克。”

  老四海又仔细琢磨了一会儿,断定这件事应该没危险,于是就同意了。

  电视台在市区的西北方向,紧靠三环路,有一座标志性的钟楼式建筑。

  老四海是打车去的,临走前还特地戴上了墨镜。记者在电视台门口等他,神态颇是郑重。

  老四海笑着说:“一百多名观众呢,你的工作量真大。”

  记者说:“我只负责来接您,别人就让他们自己进去吧。”

  老四海虽然有点儿受宠若惊,却也没想别的。

  记者将他带到演播室旁的一个小房间里,房间的一面墙是10公分厚的钢化玻璃,透过玻璃墙可以看到演播室的全景。屋里的桌子一直都是固定在地面,桌上摆着耳机,对面就是演播室。

  记者指着耳机说:“节目开始以后,您就戴上耳机,全能听见。”

  老四海点了点头:“然后呢?”

  记者推开门,回头道:“轮到您说话的时候,我们会来找您的。”说完,他就出去了。

  此时几个小制片在演播室里招呼观众呢,不一会儿几大排座位便坐满了。接着主持人跑上来,又是鞠躬又是赔笑脸,然后便是一段裹脚布般的开场白。

  老四海从没进过电视台,好奇心大增,动动这儿,动动那儿,觉得一切都挺新鲜。这时更新鲜的事发生了,主持人说:“有请本期嘉宾。”老四海向外望去,竟看见方竹大大方方地走了上来。老四海立刻意识到这事有鬼,即使节目真是方竹他们单位策划的,可上有老总

  夫人,老总的丈母娘、老总,下有副老总和部门领导,怎么可能轮上方竹当嘉宾呢?如果只是请自己当热心观众也不对呀,现在观众都入场了,只有自己被晾在小屋子里。他本能地想逃跑,但好奇心又不大允许,只好硬着头皮往下听。

  方竹是真有两下子,她仪态雍容,侃侃而谈,毫不怯场。老四海只听了几分钟就全明白了,这丫头要把自己与老叔叔的事曝光,要争取生活舆论的同情和广泛支持。现在的姑娘的确是了不起,方竹在一大群老太太面前,大言不惭地讲起了自己与老四海走过的情感历程,除了没有说他是个骗子,几乎把老四海到北京后的所有作为都谈到了。在方竹嘴里,那简直就是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令人撕心裂肺,刻骨铭心。当她说到菜仁、方惠相继过世时,会场里一片唏嘘。主持人不得不宣布暂时停机,请保洁员把地板上的眼泪擦干净。

  此时的老四海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他拉门要跑。门却被从外面锁上了,他狠狠踹了几脚,脚指头差一点骨折。老四海断定软禁自己保证是方竹的主意,这丫头简直是太过分了。

  演播室的故事已经接近尾声了,方竹已经给老四海定性了。在她的讲述中,老四海是个满脑子封建糟粕的旧式男人,虽然有责任心、重承诺却是不敢爱不敢恨的窝囊废,是生活在套子里的人。方竹对自己的表扬也是无以复加的,她走到了时代最前沿,是新时期女性的代表,体现了当代妇女的大无畏精神。老太太们对方竹的追求纷纷表示理解、支持,大家群情激昂,要是有人带头喊几句口号,众人就要冲出去游行了。

  主持人看准时机,献宝似的说:“大家是否希望男主人公出面呢?”观众们自然是起哄的。主持人又道:“我们已经把他请来了,现在有请老先生出面。”

  门开了,四五个大伙子挤在门口,邀请过老四海的记者站在最前面,他微笑着说:“您别恨我,我是奉命行事,您请吧。”

  老四海真想一头撞在玻璃板上,直接撞死得了。但几个小伙子把各个角度都封死了,老四海只得戴着墨镜,乖乖地跟着众人来到演播室。

  虽然称不上万众瞩目,但在二三百双眼睛的倾情注视下登台现眼,也不是件轻松的事。老四海用一只手捂住半边脸,路过方竹身边时,他伸脚要踩她的脚尖,方竹巧妙地避开了。老四海无奈,只得羞羞答答地坐到了主持人旁边。

  主持人还没有开口,有位老太太就迫不及待叫道:“你这个小伙子一看就是个怵窝子的,好心眼的人多是面瓜。人家姑娘都是敢做敢当的,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老四海心道:做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做。他从墨镜边缘探出目光,在方竹脸上剜了好几眼,方竹竟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根本不去看他。

  主持人笑着说:“老先生,你听了方小姐的讲述有什么感想啊?”

  老四海问:“现在不是直播吧?”

  “我们是录播的。”

  “好,那就把这期节目撤了吧?没什么意思。”老四海站起来要走。立刻冲上来几个人,将他结结实实地按在椅子上。

  “那怎么行啊?您看看,观众多么踊跃啊,这期节目保证是能打动人心的。”主持人得意地笑了。“这是多么幽婉曲折的爱情故事啊,太难得了,罗密欧与朱丽叶不过如此。”

  “什么乱七八糟的?”老四海急了,大叫起来,“你们别听方竹瞎说,我们俩什么事都没有。”

  “有点儿事又怕什么的?一点儿也不丢人。”又一个老太太憋不住了。“你说,你是不是心理负担太重了?”

  老四海又瞪了方竹几眼,然后扭向老太太,闷声闷气地说:“您的孙女看上了他叔叔,您能答应吗?”

  他本想直接把老太太气休克了,现场一乱自己就能跑了。没想到老太太却水米不进,反而极为认真地说:“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婚姻的事自然是不成。可你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啊,你不过是他爸爸的朋友。”

  “我和她妈是办理过结婚证的,您说说这叫什么呀?”老四海接着下药。

  老太太依然刀枪不入,继续道:“你和他妈是办了结婚证,但不过是为了救人,谁能笑话你?”

  老四海翻着眼睛说:“您女儿要是看上个比她大十五岁的男人,您家是不是还要敲锣打鼓啊?”

  老太太哈哈笑道:“这年头要是敲锣打鼓,城管队就不答应了。这孩子真是守旧,你呀,怎么还没有我老太太开通呢?方竹要是我的女儿我双手支持,她爱的是一个好男人,年龄不是爱情的障碍。”

  老四海酸得满嘴的牙都活动了,心道:你这老太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看你就是个障碍。

  此时主持人伙同众多观众鸡一嘴鸭一嘴地煽动起来,最后把老四海的脑袋都吵昏了。方竹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向主持人使了个眼色。主持人马上道:“这样吧,咱们呀听听老先生的意见。道理大家都已经讲过了,现在就看他是不是能够从善如流了。进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就是终身遗憾呀。”

  老四海低着头,他希望这个闹剧赶紧收场,只得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还是让我们俩来决定吧!”

  “好!这孩子总算是说了句人话。”

  “等的就是这句。”

  立刻有老太太表示赞赏,似乎老四海已经同意了。主持人也趁热打铁道:“那我们就等着吃喜糖啦。”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老四海已经快疯了,怎么就吃喜糖了?凭什么就让他们吃喜糖?这事不对呀?自己并没有同意啊!电视台的编导真是聪明透顶,场内适时响起了婚礼进行曲,空中撒下了无数彩色纸片。人们热热闹闹地老四海和方竹拥在中间,又是唱又是跳。

  老四海被众人簇拥在当中,只剩下出气了。现在他又明白了一个道理,好嘴难敌众口,再聪明的人也架不住大家起哄。估计今天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会被当成同意的证据,这些人早就算计好了。

  一个小时后,他终于从电视台里逃了出来。但方竹却影子似的跟在后面,寸步不离。老四海找了个僻静地方,劈头盖脸地骂道:“你干的好事,这叫什么呀?这不是逼婚吗?我都快让你气死了。”

  方竹冷冷地说:“节目明天就要播出了,我所有的朋友、同事、同学都能看得见。如果你现在逃跑的话,我的脸就算是丢尽了。你再帮我买块墓地吧,千万别和我爸我妈在一个公墓,我没法跟他们说。”

  老四海痛苦得直转圈,他敲着脑袋道:“我要娶了你,我将来怎么和他们说呀?我怎么面对他们?”

  “我是唯物主义者,不相信鬼魂。再说,即使真有阴间你也不用担心,只要你对我好就行了。”方竹显然是连后事都想好了。

  就这样,老四海被逼成婚了,理由还是“救人”。

  当然他对方竹是有感情的,而且感情非常深厚。虽然更多成分是相依为命的怜惜,但怜惜升华到爱情,仅仅一层窗户纸的事。

  在办事处登记前,老四海再次郑重声明:“我是骗子,你就不怕将来他们把我抓了去?”

  方竹胸有成竹地说:“你行骗的时候他们都没抓住你,你现在成好人了,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偏巧老四海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就没往心里去。

  他们举行了一个小型婚礼,参加者主要是方竹的朋友。电视台得知有情人终成了眷属,觉得自己干了件天大的好事,于是又来起哄,号称还要播出。老四海照样戴上了墨镜,记者一见面就说他是腼腆得可爱,死活要把墨镜摘了。老四海却说:“当心我告你们侵犯肖像权。”记者退缩了,但节目照做。

  平静的生活维持了一年,方竹怀孕了,B超的结果是儿子。他们夫妇跑到菜仁、方惠墓前烧纸。老四海说:“菜大哥,你有后了,我的儿子叫菜方海。”

  纸灰随风飘走了,估计菜仁是收到了。

  古话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所以古话都是缺德的。

  电视台得知他们即将喜得贵子,又来凑热闹了,而且还为他们夫妇做了一期特别节目。老四海已经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没戴墨镜,节目又播出了。

  半个月后,警察找上门来,二话没说就把老四海带走了。

  审问老四海的正好是老景,老景似乎从来就不认识老四海。他一上来就问道:“你是否认识花儿?”老四海当时就明白了,花儿保证是在电视里看见自己了,二十年的仇恨终于有了结果。老景之所以这么说,估计是在暗示他,只说与花儿有关的事,其他事件全当没发生。老四海明白老景的意思,老老实实地承认了贩卖花儿的经过,并再三表示忏悔。审讯完毕,老景脸上竟出现了一股似笑非笑的表情。是啊,他特地回了几次省城却没有下落的人,如今自己跳出来了。活该你老四海倒霉,这就是孽债!

  之后警察们也没问别的,估计他们对二十年前的旧事,兴趣不大。

  那天老四海第一次在监狱里过夜,他梦到了白云观,梦到了那个让他给自己烧香的老人。奇怪的是,他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要给自己烧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一个月后老四海以贩卖人口罪,被判处了八年徒刑。他在法庭上看见原告了,但无论如何找不出原告与花儿之间有什么联系。老四海曾经向法庭提出过质疑,但一切证据表明,那个看起来像农村妇女的女人就是当年的花儿,连身上的胎记都一样。老四海想不通,花儿一样的女人为何出落成这样了?

  女人在法庭上倾诉了自己的血泪史,原来她的确被卖到山西了,受尽了煤黑子的蹂躏。半年后她终于瞧准个机会,跑了出来。回到城市后花儿一连离了五次婚,全是异常的不幸。之后她在省城混不下去了,这才到了北京,在北京住了几年竟在电视里发现了当年的仇人,真是意外之喜呀!在原告嘴里,这一切悲惨遭遇都是老四海这个坏蛋一手造成的,老四海应该被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幸亏老四海的律师严加驳斥,法官才没把后来这些事记在老四海身上。

  宣判前,老花儿认为应该在现场渲染些悲情色彩,便哭着喊着地要在被告席前的铁栏杆上直接撞死。

  老四海只喃喃地说:“你不是想找人生的路吗?我给你找了一条,你怎么还骂我呢?”

  老花儿琢磨了半天,估计早把当年的哲学思考忘却了。

  方竹要看管孩子,要看管健身中心,而且发誓要等老四海出来,她说她一心惦记着魔鬼城呢。老四海在监狱里也没闲着,他开始写小说了,专写骗子的心路历程。他确信,自己当骗子是一流的,当作家最少也不会比那个庸人差。

  是啊!无论光荣或羞耻,过去只是一堆垃圾。

  生活是属于未来的,老四海相信未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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