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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功夫》作者:九把刀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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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6-10
— 本帖被 垂阳紫陌1314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楔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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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八六年。

  那年,我十三岁,一个不吉利的年纪。

  那年,张雨生还没死,王杰正红,方季惟还是军中最佳情人。

  他们的歌整天挂在我的房间里。

  那年,我遇见了他。

  那年,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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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6-10
第一章 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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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个人蛮枯燥的,至少在朋友的眼中,我是个没有特色、中规中矩的国一生。

  国一没什么功课压力,没什么值得烦恼的事,但因为年代的局限跟自己个性拘束的关系,一些现在年轻人觉得很屌的玩意儿,像是嗑药、飙车砍人大赛等等都跟我一点干系也没。

  我也不是刻意将自己搞成这么枯燥,只能说不同的个性会有不同的排遣方法,而我这个娱乐庸才在放学后的重大消遣,就是到书店站着看书。

  站着看书,不代表我没钱买书。事实上我家是间纺织代工公司,在八○年代末期还算是个挺赚钱的行业,但是我根本就不想回到了无生气的家里。

  当我爸的猪朋狗友霸占我家的客厅,把我家当酒家乱声呼喝时,我都会低着头闪过他们,溜到书店看小说。

  一站,常常就是两个小时。

  我看小说的品味也平凡得紧,不是金庸就是古龙,他们笔下的武侠世界深深吸引了我。一个拿着剑就可以痛杀坏蛋的简单世界,比我家可爱多了。

  还记得那一天黄昏,我依旧靠在沉重高大的书柜旁,翻阅着金庸的《鹿鼎记》,看韦小宝怎么跟白痴俄国佬签尼布楚条约,如何将清、俄、天地会三方耍得团团转。

  《鹿鼎记》要是看完了,金庸的武侠小说我就全看过一遍了。

  “要不要看这本?”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

  我抬起头来,发现一个老头正在旁边看着我,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是金庸的《笑傲江湖》,我早看过了。

  “谢谢,那套我都看过了。”我微笑道,随即又回到书里的世界。

  但我隐隐发觉,老人的身影仍旧伫立在我身旁,一双眼睛看得我发麻。

  “那这本呢?很好看喔!”又是老人的声音。

  我只好抬起头来,看看老人手中的书。嗯,是金庸的《侠客行》。

  “那本我也看过了,谢谢。”我彬彬有礼地说。一个平凡的人,如我,总是拥有恰如其分的礼貌。

  礼貌之余,这次我稍微注意到老人的样子。

  老人的年纪我看不太出来,因为我分辨年龄的能力一直很差,不过他肯定是个老人,他穿着破旧的绿色唐装,脸上的污垢跟不明分泌物质掩盖了表达岁月的皱纹,但苍老还是不免从酸酸的臭气中流露出来。

  我有点怀疑,这老人是不是店家请来的临时帮手,暗示我不要整天杵在店里看白书?这样一想,心中有些不好意思。

  我开始犹疑是否要马上离开,却又怕……万一这老人只是热心向我推荐书籍,我这一走岂不是让他难堪?

  我的个性一向善良胆小,予他人难堪的事我是绝不做的。大家都说我怕事,也有人说我好欺负,更有人说我龟毛。所以我拿著书,心中却盘算着何时离开?该不该离开?怎么离开比较不丢脸?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本呢?精彩喔!”老人又拿着一本武侠小说在我面前乱晃,我窘迫地看着那本书,是古龙的《流星蝴蝶剑》,坦白说,那套略嫌枯燥了些。

  “那套我也看过了,真是不好意思。”我看着热心的老人,心中微感抱歉。

  或许我应该假装没看过,顺着他的意思翻一翻吧?

  但老人没有丝毫气馁之意,神色间反而有些赞许。

  “年纪轻轻就涉猎不少啊!很好,很好。那这本呢?”老人从书柜上抄起一本布满灰尘的《蜀山剑侠传》,期待着我的答案。

  啊,这套我的确是没看过,因为《蜀山剑侠传》实在是太长了!长到我完全不清楚它有几本?七十本?八十本?还珠楼主婆婆妈妈的长篇写法,我一向敬谢不敏。

  “嗯,这套我没看过,我看完《鹿鼎记》以后一定会看。”我诚恳地说。

  不料这老人眼睛闪耀着异光,扬声笑道:“很好、很好!小小年纪就知道去芜存菁,分优辨劣!这蜀山狗屎传满篇胡言乱语!什么剑仙、血魔!什么山精、什么湖怪!看了大失元神,不看也罢啊!”语毕,竟将手中的《蜀山剑侠传》从中撕裂,双手一扬,断裂的纸片在书店内化作翩翩纸蝶。

  我当时心中的惊诧,现在也忘不了。

  一生中遇到的第一个真实的疯子,这种记忆谁也无法抹灭。

  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这老人应该不是老板派来提点我的帮手,因为我看见气急败坏的老板踱步过来,手里还挥舞着扫把。

  “出去、出去!要不然就赔我的书钱来!”老板压抑着怒火,低声喝令着老人,几个书店的客人好奇地朝这里张望。

  那老板是个明理的人,一眼就看出那老人绝无可能付钱,要强送他进警局,却也可怜这精神失常的老叟。

  那老人深深一鞠躬,语气颇为后悔:“真是失礼,我一时太过兴奋,却把您的书给撕坏了,我瞧这样吧,我身上钱带得不够,赶明儿我带齐书钱,一定双手奉还。”

  那老人一口外省腔调,至于是山东还是陕西、山西的,我就不知道了。

  “快出去,别妨碍我做生意!出去、出去!”老板的脸色一沉。

  老人歉疚地摸着头,蹲在地上捡拾散落一地的书页,我很自然地跟着蹲了下来,帮老人将碎纸搜集起来。

  “不必、不必!你快点出去就是帮着我了!”老板不耐地说,催促着浑身酸臭的老人离去。

  老人只好愧疚地站了起来,深深一揖后,便快步离开书店,留下双耳发烫的我继续捡拾满地碎纸。

  老板拿着扫把将碎纸扫进畚箕后,我悻悻地看了十几分钟的小说,便胡乱买了两枝荧光笔,脸一阵青一阵白逃离了书店。

  其实从头到尾我都没错,出状况的也不是我,但我的个性很怕尴尬,发生这样令人窘迫的事会把我的细胞快速毒死的。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脑中还挥不去刚才的怪事。

  那个可怜的老人其实还蛮有礼貌的,只是奇怪了点,看不出来有什么伤害人的企图。

  他这么热心介绍小说给我看,真是奇哉怪也。

  算了。

  这只是人生里一个问号加一个惊叹号,连构成一个句子都办不到。

  我走在离家只剩三百公尺的小巷里,路灯接触不良地闪烁,我的影子忽深忽浅,不过我早已习惯了这条夜路,什么鬼鬼怪怪的我从没放在心上。

  但,此时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不由自主地加快。

  一种很压迫的感觉滚上胸口,就像全身被一个巨人的手掌给紧握在掌心似的。

  我勉强深深吸了一口气,加快脚步往前走;莫名其妙地,一向讨厌回家的我,此刻却想疾冲回家。

  这条小巷怪怪的。

  说不出的令人反胃。

  而一切,才刚刚开始。

  一路上,我都被异常沉重的气氛压迫着,直到我推开家里的钢门,方才那一路紧迫盯人的压力在我进门的瞬间骤然消失,我松了一口气,好像刚刚从深海里冒出头的舒畅,感到一种方才完全是错觉的恍惚感。

  “我回来了。”我低着头,将鞋子乱脱一通,只想从玄关冲回房间。

  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一个想从诺曼底抢滩的军人免不了要挨上几颗子弹,这是基本的觉悟。

  “渊仔!快过来喝茶!从大陆带过来的高档货啊!”一个秃头肥佬大声咆哮着。

  这个秃头肥佬老是自称从大陆带来一堆高档货,每个小东西都给他吹捧得像全世界仅此一件的奇珍异宝,但我看他都是在诓我老爸的。他一脸奸臣样,我却必须叫他王伯伯。

  爸爸那些酒肉损友大力招呼我过去沙发上坐坐,看他们品玩千古难觅的茶壶和百年难得一见的好茶饼,还努力地教我怎样辨别好货跟烂货,我看他们还是先教我爸爸怎么样选朋友比较实际点。

  呼喝声中,我心里虽然是一堆粪便,但是脸上还是装出“各位叔叔伯伯教得真好”的样子,这不是因为我学他们装老奸,而是我的个性问题。我不愿意让任何人难堪罢了。

  我在烟臭熏天的客厅中待了一个半小时,才勉力逃回久违的卧房,我实在是累了。

  前几天听我爸说,他过几个月就要到大陆去设厂,因为纺织在台湾快变成一种学名叫﹁夕阳工业﹂的没前途产业了。我真希望他能赶快去大陆,开几个厂都没关系,赔点钱也无所谓,总之不要再跟这些乱七八糟的叔伯连手毁灭我的生活。

  我洗完澡后,随便看点书,就上床睡觉了。就跟平常一样。

  这几天睡前我都在想,是不是该补习了?不过这不是课业压力的问题,而是一旦补习的话,我就可以理所当然更晚回家了。

  还是算了。我咕哝着。

  继续去书店看小说吧,我想。大不了把排山倒海的《蜀山剑侠传》看完,那一定很有成就感。

  当时,我以为我的一九八六年会在空虚的空虚中度过,什么都没有留下,也不会带走什么。空白的一张纸。

  但是!

  快要睡着前,我突然想起一件很怪异的事。

  我翻出被窝,拿起一本大约一百多页的小说,用力从中间一撕。

  跟我想的一样,我根本没办法撕下去。

  如果从小说的中间,也就是黏着胶水的部分猛撕的话,要把一本厚书拆成“前后两本”是很可能的。

  但是,要抓住书面的两端,像撕一张纸一样将整本书撕成“破碎不齐的两大块纸”的话,这简直无法办到!就算只有一百多页的小说,也绝难如此说撕就撕!

  我撕到双腕都发疼了,也奈何不了一百多页的薄书。

  今晚在书店里遇到的老人,他的腕力真有一套!将一本将近三百页的小说,在大笑间从中稀松平常地扯烂,真是老当益壮得恐怖!

  “怪人。”我喃喃自语后,终于慢慢睡着。

  对于不可思议的事,感叹一下就可以了,若要花时间深究就太愚蠢了。

  好奇心这种特质,在我身上也是稀薄的存在。

  隔天我一如往常骑脚踏车上学,但是,一如往常的部分,只到我踩着脚踏车奔出家门的一刻为止。

  那天,脚踏车的踏板彷佛绑上砖头,我每踏一步都很吃力,才骑了五分钟,我在红绿灯前停下时已是气喘如牛。

  我猜想,也许我快死了。

  不健康的家庭对青少年的戕害竟是如此之巨,对我的心脏产生致命的老化现象,我爸妈知道以后,不知道会不会让我在外面租房子独立生活,好改善病情。

  我胡思乱想着,突然间,我的心跳再度急速蹦跳,我几乎可以感觉到血管在胸口扩张的感觉!这感觉似乎跟昨晚在巷子里没有两样!

  我的眼睛闭了起来,因为咸咸的汗水从眉毛滴下,刺进眼里。

  是冷汗。

  我的妈呀,难道我真的有心脏病不成?

  “是冷汗吗?”

  似曾相识的声音。

  我张开眼睛,看见昨晚书店里的怪老人站在马路旁,认真又急切地问我。

  我有点迷惘,也有点错愕。

  “不知道,对不起,我要去上学了。”我赶紧踩下踏板,要不然被老人缠上就麻烦了。

  这一踩,滑过了斑马线,我却觉得车子瞬间变得好重。

  我往回一看,吓了一大跳。

  那怪怪的老人坐在我脚踏车的后座,两只眼睛正瞪着我看,目光霍霍。

  要是你,你会怎么做?

  停下车,然后痛扁老人一顿吗?

  我没有,因为我摔车了。毕竟我受到很大、很大的惊吓。

  我连尖叫都来不及,车子往左一偏就倒,我的左膝盖咚一声撞到地面,将蓝色裤子划破了口,我的左手腕也擦伤了。

  老人呢?

  好端端地站在我的旁边,低着头问我:“刚刚那是冷汗吗?”

  这次我也不管尴尬了,毕竟鬼鬼祟祟跳上我的脚踏车,简直是匪夷所思!简直是变态!甚至是谋杀!

  “你有毛病啊?!”我一拐一拐地将脚踏车扶起,咬着牙斥责怪异的老人。这时我一点都不客气,一股委屈正要宣泄。

  老人似乎不关心我的伤势,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他只在意一个问题。

  “你额头上的汗,是冷汗吗?”老人的问题平凡无聊,令我觉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不知道哪个贤哲说过,好的答案来自好的问题,一个平庸的提问,是绝无法带来精辟回应的。

  这个贤哲说得不错。

  “是冷汗。你不要再烦我了!”我火大了,语气却尽量保持弹性。

  那老人一听,眼睛都亮了,点头如捣蒜说:“很好啊,年纪轻轻的,平日一般的修为就有基本功了,资质上佳!”

  我、一、点、也、不、爽、鸟、你!

  “不要跟过来啊!”我又跳上脚踏车,这次我一边回头看老人的动静,一边踩着踏板。

  再被吓一次的话,我的心脏准会裂开、流出脓来的。

  我看着若有所思的老人站在街口来回踱步,赶紧上学去。

  真是个倒楣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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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6-10
第二章 可怕的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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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自习,我坐在位子上偷偷吃早餐,我的老师是个疯婆子,她不准学生在早自习时间吃东西,因为美好的早晨是用来写考卷、背单字,跟砸坏一整天心情的。

  “咚咚咚。”我的背上被原子笔刺着。

  “你受伤啦?”后座的女孩子问道。

  是乙晶。一个总是喜欢在早自习拿东西刺我的背,然后跟我偷偷聊天的女孩子。

  你没猜错,不管是什么故事总是需要一个可爱的女主角,在这个故事、我的生命里,我当然是很喜欢她的,不过国中生对爱情能有多深的体悟?

  也许是因为班上只有十一个女生,所以我才会喜欢班上公认第二可爱的女孩子。

  公认第一可爱的女孩,小咪,是我好友阿纶发誓要得手的女生,所以我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

  “我跟你说,今天早上我遇到一个疯子,居然偷偷跳上我的脚踏车坐在后面,天,吓了我一大跳。”我一边咬着水煎包,一边看看教室外面忙着跟男老师打屁的班导。

  “好倒霉喔,他干嘛跳上去啊?”乙晶看着我抽屉里的另一颗水煎包,又说:“有没有加辣?”

  我照往例,将一杯冰米浆和水煎包递给乙晶,说:“一点点。”

  我跟乙晶上星期打赌英文月考的成绩,赌注是两个星期的早餐。

  这是我跟乙晶之间的游戏,赌的多是考试或课堂作文的成绩,目前为止的胜负几乎是一面倒的局面,我以三胜十七败不幸狂输。

  乙晶接过早餐,又问:“说啊,是什么样的疯子?”

  我将昨晚在书店发生的怪事简述给乙晶听,又将今早的鸟事详细说了一遍。

  乙晶奇道:“你在骗我吧?怎么可能他跳上你的脚踏车,你却不知道?不是会震动很大?”

  我一愣,说:“对喔!那真是怪怪的,我当时只是觉得车子突然变得很重,才会回头的……应该是我最近身体不好,所以才会感觉不到吧。”

  乙晶说:“那个老人也真是怪,不过他的手劲真大。”

  我点点头,说:“我昨晚试了几分钟,都没办法把书撕裂成两块。”

  乙晶嘻嘻一笑,说:“那你真是好狗运,那老人对你是手下留情了。”

  我疑问:“为什么?”

  乙晶说:“要是那老人躲在你脚踏车后面,用他的手把你的脖子喀擦喀擦扭断的话……”

  我怪道:“不会这么恶劣吧?我又没惹到他,无缘无故地他干嘛扭我的脖子?”

  这时一只纸飞机撞上我的脑袋,我看着纸飞机的作者——阿纶,他挤眉弄眼示意我打开飞机。

  我打开用作业纸折成的纸飞机,里面写着:“早自习不要谈恋爱。PS:小咪忘了带我的早餐,所以我决定征收你的三明治。”

  我看了阿纶一眼。他可真是眼尖啊,一眼就发现了我多买的三明治。

  我拿起三明治空投向阿纶,阿纶一把就抓住了。

  这里要提提阿纶跟阿义。

  阿纶跟阿义是我在班上的好伙伴,阿纶十分早熟,这也许跟他父母早死有关吧,他跟我说过,他早在国小三年级就决定要娶我们班上的小咪了,真是小大人,这份怪异的执着跟那老人有拚。

  阿义则是一个会在作文题目“我的志愿”后面,洋洋洒洒写上将来要当流氓的人,既然志愿是当流氓,阿义当然很会打架,他还有个特异功能,就是一次可以吸十根香烟。我跟阿义打赌,要是他四十岁前没得肺癌嗝屁的话,可以跟我伸手讨一百万。不过要是他得肺癌的话,我也不想跟他讨什么,那已经够惨了。

  升旗回教室时,我也跟阿纶和阿义说一遍那老人的事。

  “那老人手劲这么强,很好,叫他来跟我打。”阿义漫不经心地说。每次阿义开口说话,烟臭味都从他的嘴巴里流出。

  “好歹对方也是个老人耶,你有点自尊心好不好?”阿纶不以为然。

  “我真的很衰,膝盖到现在还在痛,还要爬山路。”我说。

  我念的学校——彰化国中,要命地位于八卦山山腰上,真是折磨人的跋涉。

  说着说着,我的脚步开始沉重了起来。

  又开始了?

  我的呼吸变得混浊,心脏揪了起来。

  阿纶察觉我的脚步凌乱,看着我说:“不舒服啊?你的脸有够苍白的!”

  我的额头冒出冷汗,手心也变得湿湿冷冷的。

  “昨晚跟今天早上的感觉……又发作了。”我咬着牙说:“你们先回教室吧,我自己慢慢走。”

  “那保重。”阿义说走就走。

  阿纶笑道:“这一招不错,我也装个病,看看小咪会不会关心我。”

  我苦着一张脸,说:“我是真的不舒服,我还在考虑是不是要请假回家咧。”

  阿纶不以为然地说:“你回你那个家养病,只会英年早逝。”

  我点点头深表认同,说:“那我去医院一趟吧,照X光看看我的心脏是不是哪里破了一个洞。”

  这时一双枯槁的大手突如其来搭上我的肩,我吓了一跳,转过头来。

  竟是早上害我摔了一跤的怪老人!

  我惊吓之余,竟忘记生气还是害怕,只是傻咚咚地站在原地不动,连嘴巴是不是打开的都不知道。

  阿纶也当机了几秒,但他马上就喝道:“你干什么?”立刻将我拉了过去,问:“是不是这个怪老头?早上作弄你的那个?”

  我点点头,我想我当时应该开始愤怒了。我看着突然出现的老人,他仍穿着破旧的绿色唐装,污垢混浊了他的脸,却藏不住他喜不自胜的眼神。

  “你到底想怎样?”我有气无力地说。

  “你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老人端详着我。

  我猛力点头,说:“每次我看到你就不舒服,所以请你不要再来烦我了,你推荐的书我会再去看的,我用我的人格保证。”这时我们的身边已经有好几个同学围过来,好奇地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老人搔搔头,笑着说:“那现在好点了吗?”

  又是个笨问题!

  当我正要发怒时,身体却一下子放松起来,好像泡在不断流动的温水里一样舒服,心脏也挣脱出莫名其妙的压力。

  我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听见阿纶说:“老伯伯,请你不要再烦他了,我们等一下就要上课了。”

  老人好像没听见阿纶说话,只是热切地看着我。

  我只好勉强点点头,说:“突然好很多了。”

  老人欣喜若狂,抓着我的双臂大声道:“那就这样决定了!你拜我为师吧!快跪下来!”

  这次我一点犹豫、一点迟疑都没有,大叫:“拜个屁!”

  老人一愣,也跟着大叫道:“快求求我教你武功!然后我再假装考虑一下!”这模样像极了《天龙八部》里,南海鳄神勒令段誉拜师学武的滑稽桥段。

  我的手臂被老人捏得痛极,一时却挣脱不开,但我的嘴巴可没被捂着。我大叫:“你这个疯子教我什么武功!教我发疯啊!”

  阿纶大骂:“死老头有种别走!我有个朋友专门打架的!”说完转身跑去找阿义。

  老人不理会围观的同学,慎重地看着我说:“你资质很高啊!但我不知道有没有时间教你武功,让我看看你的诚心吧。”

  我勃然大怒,狂吼:“你在疯什么?我才没求你教!”

  老人歪着头,傻气地说:“看在你这么诚心诚意,那就跪在我旁边三天三夜,让我仔细斟酌、思量。”

  我双手被抓,于是一脚踢向老人的肚子,大叫:“谁去叫训导主任过来啦!”

  老人被我一脚踹在肚子上,却若无其事般地说:“这一脚刚柔不分,乱中无序,可见你自己盲练不进,是谓裹足不前,图务近功,的确是欠缺良师教导。”

  我怒极,一脚踢向老人的足胫骨,却见老人飞快抬脚、缩膝、轻踢,破旧的鞋子正好跟我踢出的脚底贴在一起。

  老人摇摇头叹道:“这一脚攻其有备,是谓大错特错,错后未能补过,更是错上加错,若要无错,至少得跟我学上一年凌霄画步踪。”

  “画你妈!”

  阿义咬着烟,低着头,眼神极为阴狠地走过来。

  阿纶好意说道:“老伯你还不快走,我朋友很无耻的,连小孩子、孕妇、老头子、残障,个个都揍。”

  老人看着阿义,不置可否:“年少气盛是兵家大忌,乃走火入魔先兆矣。不过你错归错,我可没工夫教你上乘武功。”

  阿义推开阿纶,狠狠地说:“放开劭渊,不然把你葬在那棵树下。”阿义指着走廊旁的凤凰木,所有旁观的人都窃笑不已,还有人帮忙把风。

  老人叹了口气,松开了我,说:“看样子今天是拜不成了,那你改天再来苦苦拜师吧,我住在……”

  阿义把烟弹向老人的脸上,一拳迅雷不及掩耳地扁向老人的小腹,老人受痛蹲下,阿义猛然一脚踢在老人脸上,大喝:“还不快滚!”一点都没有敬老尊贤地留力。

  这时我反而同情起老人,毕竟他年岁已大,又受了阿义的蛮打……

  “算了。”我跟阿纶拉住阿义,我看着倒在地上的老人叹道:“不要再烦我了,真的。”

  我蹲在老人身旁,遮住围观同学的眼光,快速从口袋拿出几张一百元的钞票塞在老人手里,轻声说:“老先生,我不是看你不起,只是想帮帮你几顿饭。不过别再来烦我了,行不行?我是个二十世纪末的国中学生,这个时代的学生是要念书而不是去深山习武的。真的很抱歉。”

  我就是这么没个性的人。有人说我婆婆妈妈,像个杂念的大姑娘。

  我看着老人,老人眼中泛着泪光,我深怕自己已伤了老人的自尊心。

  不料老人却紧紧抓住我的手,感激地说:“束修而后教之,你的诚意为师很感动,学费我就先收下了,该教你的功夫一招也不会少!这也算是缘份。”

  我简直要晕倒。

  此时钟声响起,阿纶似笑非笑地将我拉回教室,我一边责怪阿义过火的拳脚相向,一边想着怪异到了极点的老人。

  那怪异的老人,应该是个被子女丢在街上的可怜老人吧?!

  或许正因为子女遗弃了他,才使他整天装疯卖傻地搏人同情……

  我上着地理课,脑子却无法抹去老人被揍倒在地上的可怜情景,忍不住遥遥向趴着睡觉的阿义比了个中指手势。实在太过分了。

  那天放学时,我同乙晶走在阿纶跟小咪的后面,漫步下山。

  “那老人真的好奇怪,说不定等一下你又会遇见他了。”乙晶说。

  “坦白说,今天早上阿义揍他一顿,让我心情郁闷了一整天,雪特。”我说。

  “你就是太善良了,才会老被别人欺负。”乙晶一边看着记满英文单字的小册子,一边拾阶下山。

  “不管怎么说,打一个老人总是令人愉快不起来。”我埋怨道:“本来我可以一直抱怨那老人的,但是现在却反而有点同情他。”

  乙晶点点头。她一直是很了解我的。

  也许是年少情怀,我对乙晶一直抱有纯纯的好感,每天放学后一起走下八卦山的时光是我一天的精华,也许,我根本就是为了跟乙晶一起放学才来上学的。

  但一个国中生对另一个国中生的纯纯好感,也只限于——嗯,纯纯好感。

  我完全同意。

  八卦山的林道是很美的,夕阳的金黄在树叶间来回穿梭,偶尔有阵轻风带起地上的脆叶,沙沙声在两人的影子下流过。这才是象样的青春。

  乙晶是个没有心机的女孩,也许,她还没准备好谈恋爱。没关系,我也还没有准备。就这样平凡地度过我们模糊的青春吧。

  就在我胡思乱想、乱感叹的时候,我陡然重心不稳,差点从石阶上摔倒,幸好乙晶及时扶住我。

  我抓着胸口,额冒冷汗。

  没错,又是那股讨厌的心悸感!

  乙晶扶着我,慢慢坐在石阶上。乙晶蹙眉问道:“怎么会这样子?你今天早上说的情形就是这样吗?”

  我点点头,喘着气说:“昨晚、今早上学、今早升旗后,还有现在……”

  这时,我突然发觉一件毛骨悚然的怪事。

  我紧张地四处环顾,手不自觉地紧捏乙晶的手。

  “怎么了?不要吓我!”乙晶紧张地说:“我去前面叫阿纶跟小咪!”

  乙晶说完便甩开我的手,放下书包冲下石阶,竟留下我一人。

  竟留下开始害怕的我!

  我脑中思绪随着不断被挤迫的心脏,开始清晰与锐利。

  每次我身体发生异状的时间,都跟那老人的出现有着诡异的关连……

  多么令人不安的关连。

  我机警地环顾四周,看看那老人是否就在附近。

  黄昏的金黄美景,彷佛在我不安的寻找中凝结成蓝色调。肃杀的压迫令我喘息不已,我在林木间搜寻老人的身影,竟是害怕发现老人多过于没发现老人。

  没有。

  没有。

  这里也没有。

  那边……那边也没有。

  后面……也……还好,也没有。

  我稍稍松了口气。也许,我真的需要去看医生。

  正当我低下头时,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麻麻的电流在身上每个毛细孔间共振着,这股强烈的不安感从我的头顶直灌入体,我抬起头,发现……

  发现头顶上的树干上,站着那穿着绿色唐装的怪老头!

  “啊!”我惨叫着。

  我这一叫,使老人的眼神从锐利遽然转成喜悦的一条线。

  “你到底想干什么!不要靠过来!”我尖叫着,几乎跌下石阶。

  “仁者无敌,心无所惧。”老人说着,脚下踏着随风晃动的长枝干。

  我歇斯底里大叫:“你快走开!!快走开!!”

  老人也跟着大叫:“仁者无敌,心无所惧!”

  老人的叫声宛如钟声般扩散开来,震得我耳朵发烫。

  “怎么了?!”

  阿纶背着书包冲上台阶,小咪跟乙晶也快步跟在后面,我赶忙指着老……

  老人呢?

  我的手指指着空荡荡的树枝。

  树枝,还微微晃动着。

  “会不会死掉?!”阿纶摸着我的额头。

  我呆呆看着空无一物的树枝上,茫然张望,也没有老人的踪迹。

  “我好像有幻视。”我喃喃自语。

  乙晶喘着气,狐疑地看着我。

  “我……我好像没事了。”我抓着头发说。

  站在树枝上的老人……

  是我的幻觉?

  “你的身体没问题,只是有点睡眠不足。”医生看着X光片说。

  “谢谢。”我背起书包。

  “你给我直接回家睡觉。”乙晶敲着我的脑袋。

  我站在书店前,不知道要不要进去。

  回家,只会被烟臭跟冰冷的热情淹没。

  不回家,又怕遇到吓死我的老人。

  踢着脚下的小石子,我想起了乙晶的警告。

  “我从六点开始,每隔一小时就打电话去你家,检查你在不在。”乙晶认真地说:“别忘记我们赌了下次月考的排名,你给我待在家里好好念书,我可不想胜之不武。”

  我无奈地摇着书包,骑着脚踏车回家。

  但脑中转着乙晶谆谆告诫的认真表情,却让我慢慢展开笑颜。

  “王妈已经走了,菜在桌上,自己热着吃吧,碰。”

  妈碰了张牌,继续将脸埋在麻将堆里。

  “嗯。”我草草在冷清的桌上吃完晚餐,趁老爸的猪朋狗友还没凑齐前溜进房里。

  缺乏家庭温暖的小孩,就是在说我这种人吧。

  我盯着电话,五点五十八分。

  我盯着电话,让时间继续转动一分钟。

  然后再一分钟。

  盯着,然后又一分钟。

  终于,电话响了。

  “你好,我找劭渊。”乙晶的声音。

  “迟了一分钟。”我整个人摔在床上。

  “那是因为我们的时钟不一样。”乙晶道。也对。

  “我要开始念书了。”我跷着腿说。

  “那再见啦!”乙晶轻快地说。

  我们同时挂上电话,没有任何拖拖拉拉。

  我不禁莞尔,看着电风扇飞快的扇叶,心中不禁感到奇怪……爱情小说里那些既有趣又澎湃哲理的对话是怎么来的?

  我跟乙晶好像永远不会有爱情小说中的对话。

  我也想不透,现实生活中真的有人会那样肉麻兮兮地讲话吗?那样不会很奇怪、很别扭吗?

  也许,在这个故事里,我扮演的不是谈恋爱的角色,更或许,这个故事根本不是爱情故事。更也许,是乙晶对我根本没有所谓的喜欢不喜欢,所以我们之间才不会出现那些梦幻对话。

  我躺在床上,打了个哈欠。

  正当我想小睡片刻时,突然全身坠入挂满荆棘的冰窖里。

  熟悉的压迫感加倍袭来!

  我闪电般地从床上跃起,惊惶地站在枕头上,两只眼睛瞪着窗外。

  我懂了。

  霎时,我懂了。

  这是一个千真万确、不折不扣的恐怖故事。

  不幸的是,我在这个故事中扮演了配角的受害角色。

  而加害人,恐怖故事的主角,此刻正贴在我房间的窗户上,身体紧黏着玻璃,瞪视着肝胆俱裂的我。

  “啊——”我尖叫着,用尽全身的力量尖叫!

  窗外的老人凝视着我,歪着头,端详着他的猎物。

  不知道我什么时候镇定下来的,但当我停止无谓的尖叫时,我的手里已经拿着一双扯铃用的木棒。

  “你在干什么?!你爬到我家窗户干什么!”我怒斥着老当益壮的老人,一个看起来没用任何工具、就攀爬到三楼窗户外的老人。

  老人不说话,只是张开嘴巴在窗户玻璃上呵气,让玻璃蒙上湿湿的白雾,老人用手指在玻璃上写着:“跟我学功夫”五个字。

  我摇摇头,此刻,我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怎么会有如此不讲理的怪人!

  我拿起电话,拨了一一○。

  “喂,对不起,我要报案,我家在永乐街五号,有一个坏人像蜘蛛人一样爬上我家三楼的窗户,好像要偷东西,可不可以麻烦你们过来一趟,嗯,不,不是开玩笑,请你们马上过来。”我看着贴在窗外的老人,把电话挂上。

  老人热切地看着我,而我身上的压迫感不知何时已经解除了。

  这个老人也许会被我一通电话送进警察局里盘问,也许还得吃上官司,在监狱里关上几个月,以他这种乱七八糟的疯状,一定会被别的囚犯欺负的。

  这样会不会太残忍了?我这样问我自己。

  不过,他也太过分了吧!竟然贴在我房间的窗户上吓我,要是我正好坐在床前书桌上念书的话,一定会被吓到心脏麻痹。

  我几乎敢肯定,这次若是放过报警抓他的机会,他还是会变本加厉地想办法吓我。所以,我决定横着心了。

  “叮咚叮咚。”

  我赶忙抢步开门出房下楼,果然看见两个警察站在玄关上。

  “你们家小孩报案说有人爬在你们家三楼的窗户,我们过来看一看。”一个警察说。

  我爸愣了一下,说:“没有啊,是小孩子无聊乱报案啦!”

  王伯伯顶着他的大肚子笑道:“对啦、对啦!渊仔就是那么调皮,两位警察辛苦了,一起泡个茶吧!”

  我气得大叫:“在我房间的窗户外啦!警察先生,你们快跟我上去!”

  警察相视一眼,只得脱鞋拔枪跟我上楼,而我爸跟他四个朋友也好奇地跟在后面。

  我打开房门,指着窗户外……

  怪了?

  没有人?

  我大叫:“刚刚明明还在的!我还被吓到尖叫!你们都没听到吗?”

  爸狐疑地说:“尖叫?什么尖叫?”

  我紧紧握着拳头,恨得说不出话来。

  陈伯伯在一旁笑说:“渊仔从小就喜欢这样顽皮,警察先生不要生气啊,一起下楼泡个茶吧。”

  警察冷冷地看着我说:“再乱报案的话,就把你关起来!”说完,便同爸他们下楼。

  我气愤地将电话摔在床上,用力关上房门。

  我看着窗外,心中气愤难平。

  但我究竟在气些什么呢?我气的已经不是那怪不可言的老人了。

  而是那些忙着打屁聊天,根本没听到我尖叫的腐烂大人们。

  我忿忿地坐在床上,拿起电话急拨。

  “你好,我找潘乙晶。”我试图冷静下来。

  “还没七点啊?要跟我报备什么?”乙晶的声音。

  我看着空洞黑暗的窗户,说:“刚刚那个奇怪的老人又来找我了。”

  乙晶吃惊地说:“什么?他知道你家在哪儿啊?你告诉他的?”

  我咬着牙说:“谁会告诉他!他大概是跟踪我吧,而且,你猜猜看那老人是怎么样来找我的。”

  乙晶迟疑了一会儿,说道:“听你这样说,应该不是敲门或按门铃吧?”

  “嗯。”我应道。

  “从书包里跳出来?”乙晶的声音很认真。

  “……”我无语。

  “藏在衣柜里?”乙晶闷闷地说。

  “他贴在我房间外的窗户上,两只眼睛死鱼般盯着我。”我叹了口气。

  “啊?你房间不是在三楼吗?”乙晶茫然问道。

  “所以格外恐怖啊!他贴在窗户玻璃上的脸,足够让我做一星期的噩梦。”我恨道。

  “后来呢?他摔下去了吗?”乙晶关切地问。

  “应该不是,他身手好像非常矫捷,在我报警以后就匆匆逃走了。”我说,不禁又回想起那些叔叔伯伯油渣渣的嘴脸。

  “嗯,希望如此,总比他不小心摔下去好多了。”乙晶说。

  “没错,希望如此。但他每次出现都让我浑身不舒服,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有够倒霉的。”我说着说着,将今天放学时我突然联想到的恐怖关连告诉乙晶。

  乙晶静静地听着,并没有痛斥我胡说八道。

  “听你这么说,那个老人好像准备跟你纠缠不清了,说不定对你下什么符咒之类的?还是扎小稻草人对你做法啊?”乙晶认真的推论透过话筒传到我耳朵中,竟令我浑身不自在。

  不仅不自在,还打了个冷颤。

  “怎么不说话了?我吓到你了喔?”乙晶微感抱歉。

  “不……不是。”我缩在床边,身体又起了阵鸡皮疙瘩。

  我紧紧抓着话筒,一时之间,神智竟有些恍惚。

  我为什么要这样紧抓着话筒?

  话筒把手上,为什么会有我的手汗?

  我……为什么不敢把头抬起来?

  答案就在两个地方。

  一个答案,就藏在我急速颤抖的心跳中。

  另一个答案,就在我不敢抬头观看的……

  窗户。

  窗户。

  我咬着嘴唇,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黑夜中的玻璃窗户。

  一张枯槁的老脸,紧紧地贴着玻璃,两只深沉的眼珠子,正看着我。

  正看着我。

  “哇——”我本想这么尖叫。

  但我没有,我根本没有力气张口大叫。

  我能做的,只是紧紧抓着话筒。

  我连闭上眼睛,逃开这张挤在玻璃窗上扭曲的脸的勇气,都没有。

  “你怎么都不说话?”乙晶狐疑地说。

  “我……”我的视线一直无法从老人的脸上移开。

  “你身体又不舒服了吗?”乙晶有点警觉。

  “嗯。”我说。老人的眼睛一动也不动。

  “也就是说?”乙晶的脑筋动得很快。

  “嗯。”我含糊地说。我彷佛看见老人的瞳孔正在急速收缩。

  “好可怕!我帮你打电话给警察!”乙晶赶忙挂上电话。

  此刻我的脑子已经冷静下来了。

  其实,这个老人有什么可怕的呢?

  不过就是个老人罢了。

  虽然他举止怪异,甚至不停地跟踪我、吓我,但……他不过就是个迟暮之年的老人罢了!

  奇怪的是,虽然我的脑子已经可以正常运作,也开始摆脱莫名其妙的恐惧,但我的心跳却从未停止剧烈的颤抖。

  是本能吧?

  但,我的本能在试图告诉我什么呢?

  我应该害怕?

  老人又开始在玻璃上哈气。

  老人又开始在白雾上写字。

  “求我当你师父。”左右颠倒的字。

  我窝在床边,摇摇头。

  老人一脸茫然,好像不能理解我坚定的态度。

  隔着一面三楼阳台上的玻璃,一个痴呆老人,一个心脏快爆破的少年,就这么样对看着。

  对峙。

  门铃响了。

  我想,一定是据报赶来的警察。

  这次我不会再放过这个老人了。

  我死盯着老人,甚至,我还试图挤出友善的微笑。

  楼下充满高声交谈的声响,似乎,那些死大人们正在骚动,似乎,他们正在妄自判断一个国中生的人格。

  没关系,过不久真相就大白了。

  我静静等着敲门的声音,期待着那些死大人惊讶的表情与一连串的道歉。

  老人继续死贴着玻璃。

  我的心脏继续狂颤。

  不知道是不是气氛的关系,我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太慢了。

  度日如年也许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死大人们为何迟迟不上楼解救我呢?

  你猜,最后我等到那些僵化、古板、自以为是、冷漠的大人吗?

  我注意到楼下的嘈杂声逐渐散去。

  我想,那些警察多半被爸他们请走了。

  我知道我再一次被家人放弃。

  “叩叩叩!叩叩叩!”

  是我期待的敲门声!

  我压抑住满腔的喜悦,慢慢地走向门边,以免吓跑了老人。

  我打开门,是妈。

  “妈,你看!有个奇怪的老人贴在窗户上!吓死我了!”我指着玻璃,这次,老人只是傻傻地看着我,并没有闪电般逃走。

  妈一身的菸味与酒气,眼神散乱,她胡乱地塞给我一把千元钞票后,说:“刚刚赢了不少,给你吃红啦,自己去买喜欢的东西还是存起来……”

  我抓着妈的手,急切地说:“妈,你快看看我的窗户!有人贴在上面!”

  妈头歪歪的,随意朝我房里看了看,说:“喔。”接着,妈就歪歪斜斜地走下楼了。

  就这样走下楼了。

  悲哀的感觉彻底取代了恐惧。我看着房门被冷冰冰地带上。

  关住我自己,一个人。

  我坐在地上,看着唯一陪伴我的老人。

  是的,是陪伴。

  在我的家人背弃我以后,我的心算是阴暗灰冷了。死了算了。

  那老人似乎看出我的悲哀,于是乎,他的眼睛从死鱼眼变成沧桑,变成一个老人该有的眼神。

  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我原本躁乱狂奔的心脏,不知何时已经平息下来。

  老人又开始在玻璃窗上哈气,接着又用手指写着:“别难过”。

  我无神地摇摇头。

  老人,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对峙,开始一整夜的默然对视。

  一整夜,我都在老人沧桑的瞳孔里度过。

  老人,也这样贴着玻璃,与我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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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6-10
第三章 没有墙壁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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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整个晚上?”

  “或许三分之二,或是四分之三吧,总之,我后来睡着了。”

  “闹钟叫醒你的?”

  “嗯,醒来时,我的身边还披了张毛毯。”

  “喔?”

  乙晶托着下巴,不能置信地问,筷子停在卤蛋上。

  我看了看阿纶、阿义、小咪,继续说道:“不是我家人披的,是那个老人。”

  “你那么确定?他打破玻璃进去?”阿纶吃着小咪带给他的便当。

  “可以这么说。”我瞧着乙晶。

  “可以这么说?也就是说,他不是打破玻璃进去的?”小咪的观察总是很仔细。

  “我的玻璃不是被打破的,而是整块碎成碎片。”我继续说:“非常小的碎片,我醒来时,那些碎片已经收拾好,用日历纸包好放在垃圾桶里。”

  “那就是玻璃被打破。”阿义一边说,一边把卤蛋戳得乱七八糟。

  “不是,玻璃被打破的话,我一定会醒过来,何况是将防盗的强化玻璃打碎。”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古怪。

  “那个老人是个妖怪?”小咪说。

  “妖怪个头,要是他是妖怪的话,阿义才打不赢他。”阿纶说。

  阿义哼了一声,说:“妖怪我也照打不误。”

  乙晶端详着我,说:“你快天亮才睡,睡那么少,怎么上午都没看见你打哈欠还是偷睡啊?”

  小咪嘻嘻笑说:“你怎么这么清楚?上课都在看劭渊啊?”

  乙晶也许脸红了,但我不敢看她,赶紧说:“对喔,我一整天精神都很好,眼睛甚至没有干干涩涩的感觉,唱国歌也特别大声。”

  阿义歪着头说:“好了不起,你该不会中邪了吧!”

  阿纶将便当吃个精光,嘴里含着菜饭说:“没事就好,如果真的是那老人把玻璃……嗯……弄碎,进去你房间帮你盖被子,却没杀掉你的话,那他一定对你没恶意才是。”

  小咪点点头,说:“嗯,下次他要是继续躲在窗户外面吓你,你就打电话给阿义嘛,叫他帮你赶走他。”

  阿义得意地说:“嗯,我很闲。”

  我没有回答。

  我并不想为难那老人。

  也许,是因为在家人背弃我的时刻,那老人及时陪伴着我寂寞心灵的缘故吧。

  “下次那老人这样吓你的话,你就打电话给我吧。”乙晶认真地说。

  “谢谢。”我笑笑。

  放学的路上,我格外注意老人的踪影,或许,他正在不远处窥伺着我。

  或许没有,因为我的心脏跳得好好的。

  “你家那么有钱,干嘛不买任天堂?”乙晶踢着小石子。

  “看武侠小说比较有趣啊。”我说,虽然我并不介意买一台任天堂。

  只要乙晶想玩。

  “小说总有一天会看完的。”乙晶皱着眉头,又说:“阿义,你不要边走边抽烟啦,臭都臭死了。”

  我看着阿义满不在乎的眼神,说:“你的头发该剪了,明天升旗要检查。”

  阿义哼了一声,将烟弹到石阶下,说:“不过说真的,你赶快买一台任天堂,省得我常常花钱去杂货店打玛莉兄弟,以后去你家打就好了。”

  我不置可否,摸摸口袋里的钞票。昨晚妈给的。

  傍晚,我抱了台任天堂回家。虽然不是我的初衷,但也不由得对这台游戏机感到兴趣与好奇,所以我赶着回家试试。

  轻轻地打开门,很幸运,进门后并没有看到爸爸,以及他那群烂朋友,也没听到妈妈那群牌友的搓牌声。

  只不过妈妈的房间里却传来细微的声响。

  是呻吟声。

  “小孩子没那么快回来……”妈细细的声音。

  拜阿义不定时的性教育开导之赐,我不是个对男女房事一窍不通的少年。

  “这才像个家。”我心想,蹑手蹑脚地从妈的房间旁,轻轻走到楼上书房。

  进了房间,我正把任天堂放在床上时,不禁笑自己是个阿呆。

  笨死了,我房间里根本没电视,玩个大头鬼。

  我想到储藏室还有一台去年抽奖抽到、没有拆封的新电视,于是打开房门,想下楼搬电视。

  一开门,我站在楼梯弯口,愣住了。

  王伯伯一边整理裤带,一边大大方方地从妈的房间出来。

  我的拳头……

  握着。

  妈慵懒地跟在王伯伯的后面,拨弄着头发。

  我的呼吸静止,胸口被静止的心跳震裂。

  “什么时候还可以再……嘻嘻……”王伯伯的脏手抓揉着妈的屁股。

  “什么还可以?快快快出去,渊仔快回来了……”妈把王伯伯的脏手拿开,一脸不耐。

  王伯伯陪着笑脸,在玄关穿上鞋子。

  我看着这难以置信、恶心的一幕,内心没有悲恸,没有愤怒。

  只有一个字——

  杀。

  妈走进大厅看电视,我茫然地回到房间,将门轻带。

  我吐不出一个字,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的眼睛没有泪水,也许眼白已暴出青筋。

  这是我这辈子最屈辱的一刻。

  我妈,王伯……

  王八蛋!

  我的指关节格格作响,怒火煮沸了指骨里的血液。

  冷风从没有玻璃的窗户吹了进来,我看着血色夕阳。

  “我要杀了你。”

  我闷哼一声,一掌打在书桌上。碰。

  异常沉闷厚实的声响,接着,书桌塌了。

  没有声音,四只桌脚内八字地折断。

  书桌的桌面,留下一个破烂的掌形,掌缘犹自冒着细微白雾。

  讶异如怒涛般冲垮我心中的怨恨,然后变成莫名的恐慌。

  我很生气,是啊!

  但这张桌子……虽然是木桌,但也才刚买一年多啊!

  “我有这么生气?!”我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蹲下来检视桌脚跟桌面之间的崩口。

  “不是生气,是杀气。”

  我愣了一下。

  老人的声音?

  我警戒地环顾小小的房间四周。

  我有幻听?

  “是杀气啊!”

  “你在哪里?”我忿忿地说,此时我的心已容不下恐惧这类的废物情绪。

  “柜子。”

  当然是柜子。

  我的房间就只有柜子跟床底藏得了人。

  柜子缓缓打开。

  老人从黑暗的细缝中,慢慢吞吞地走出来。

  “你怎么躲在这里?”我问,虽然是白问。

  “因为你的房间就只有柜子跟床底可以装得下我啊!”老人似是而非地回答。

  “你要吓我、缠我、烦我到什么时候?!”我冷冷地说。

  有些人在遭遇到某些事,某些足以构成人生重大挫折的事后,就会彻底改变。

  我正站在人生的悬崖、地狱的风口上。

  也许,我会变成一个冷漠的人,几年后,治平项目就会出现我的名字。

  “我没有吓过你,我只是想教你功夫,我一身的功夫。”

  老人深邃的眼睛,诚挚地看着我。

  “不必。”我狠狠地看着老人。

  “正义需要功夫。”老人眼中泛着泪光。

  “功夫?我一掌就砸了这张桌子!还要学功夫!”我对老人的耐性至此消失殆尽。

  “要!然后你就可以劈山断河,锄强济弱!”老人背着双手,夕阳余晖照在墨绿色的唐装上,老人的皱纹反射着金黄的光辉。

  “你劈山断河给我看看!劈倒了八卦山,我跪着拜你为师!”我吼着,已管不着妈是否听见。

  “那……”老人有些局促,发窘道:“那只是形容一下……”

  我大叫:“滚!”手指着窗户外。

  老人摇摇头,说:“要是在几年前,我还真不愿勉强你拜师!我的时间……”

  我一掌奋力拍在窗户旁的墙上,大叫:“你把这墙给劈倒啊!劈倒我就拜你为师!劈不倒就……”

  老人一脚踏步向前,右手以奇异的速度、似快实慢地在墙上印下一掌。

  “就……”我的声音凝结在空气中。

  凝结在空空荡荡、没有墙壁的空气中。

  我的房间失去了墙壁。

  我对失去墙壁这种事,是完全没有概念的。完全。

  所以,我只是呆呆看着寒风灌进我的房间。如果失去一面墙壁的房间还叫房间的话。

  “轰轰隆……筐筐……蹦!”

  墙壁大概砸在我爸的车上吧。

  “跪下!”

  老人慢慢收起右掌,气定神闲中颇有得意之色。

  或许我双膝发软,但是一时间还无法从超现实中醒觉过来,我只是呆站着。

  “男子汉说话算话,快些跪下!我传你一身好本领!”老人喜孜孜地来回踱步,又说:“你好好学艺,别说倒一面墙,想倒几面墙就倒几面墙!”

  我歪着头,呆呆地说:“你……你怎么弄的?”

  老人正要开口,却听见妈疾步上楼的声音,老人拔身一纵,跃出空荡荡的……空荡荡的超巨大破口,我急忙往下一看,老人已在巷子的另一头,化成一个绿色的小点。

  “怎么回事!你的房间?”妈惊呼说。

  “不知道,我回来就这样了。”我淡淡地说。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妈局促地说。

  “刚刚。”我把妈推出房门,扣锁。

  对于我妈,我的心算是死了。

  我彻底放弃这个家。

  宁愿待在一个没有墙壁的房间。

  在很多年以后,我一直后悔当时这样幼稚的决定。

  有时候,人不会明白自己真正的情感,一旦被深深伤害了,自暴自弃就成为唯一的选项;殊不知,其实能令自己悲伤的,正是自己最珍贵的感情,因为珍贵,所以永远都不能放弃,永远都不该掉头就走。

  领悟到这个道理时,人,多半已经失去所珍惜的感情了。

  多年以后,我想回家。

  原来爸去大陆了。

  没差,去嫖吧,然后把病射给我妈,再传染给王伯伯。

  至于我那面重创我爸奔驰轿车的墙壁,被怪手搬走了。

  妈要我先住到客房,她再请人帮我砌一面新墙,我拒绝了。

  “要我搬,要砌墙,我就跷家。”我说,穿着毛衣在寒风中念书。

  “你……你什么时候开始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妈气得发抖。

  “是你太久没跟我说话。”我算着代数。

  “你爸回来有你……”妈气道。

  “你去打你的牌,我的房间怎样是我的事。”我皱眉。

  “你要睡觉给邻居看?都十一月了!你会感冒!”妈瞪着我。

  “你再不出去,我就从这个破洞跳下去,反正你过了一个月才会发现我不见了。”我冷言冷语道。

  “你说这什么话?!”妈咆哮着。

  “数到三,我就跳下去。一!”我说,放下数学讲义,走到破洞旁。

  妈一愣,只好留下我一个人。

  其实这个房间还满应景的。

  破了个大洞,跟我的心一样。

  冰凉的感觉也一样。

  这还多亏了老人那一掌,把我原本崩溃的家,再敲出一个大洞,让我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站在破洞前,看着天上残缺的月亮。

  “乙晶应该还没睡吧?”我看着电话筒。

  一道快速的身影在巷口飞奔,踩着我爸的烂奔驰跳上大破洞。

  绿色唐装的老人。

  果然。

  “你到底是谁?”我心中已无讶异的感觉,只想知道这老人的来历。

  这老人一身肮脏,但绝不是简单人物。

  简单人物不会推倒墙壁。

  “你师父。”老人清啜的脸庞,自信说道。

  “嗯。”我跪了下来。

  这个心态上的转变,不是单纯的“男子汉之间的盟约”,而是混合了想对自己前途投下原子弹的愿望。

  没错,一切的迹象都显示,眼前的老头的的确确身怀高强武功,就跟漫画七龙珠里的龟仙人一样。但是在升学主义当道的台湾社会中,拜师学武功,不管师父多厉害,这条道路必遭人耻笑非议,绝对是毁灭前途的原子弹。有句话叫“行行出状元”,可惜这句话是放屁。

  我叩下第一个响头,额头隐隐生疼。

  再见了,我的家,不,我根本不需要向他们道别。

  第二个响头,铿锵有力。

  我踏上一条乱七八糟的路,拜了一个精神失常的武林高手为师,这点可以令我的家人伤心、难过,很好。不,他们根本不会在意。

  我用力敲下第三个响头,非常用力。

  我的脑袋有些昏沉沉的,这样很好,我将来不再需要清醒的脑袋,我打算将我的一生过得晦暗不明。

  在过去,我没有个性。

  在未来,我不需要未来。

  “师父。”我叫得有气无力。

  老人摸着我的头,我可以感觉到,老人坚强的手正在颤抖。

  老人流泪了。

  一九八六年。

  那年,我十三岁,一个不吉利的年纪。

  那年,张雨生还没死,王杰正红,方季惟还是军中最佳情人。

  他们的歌声整天挂在我房里。

  那年,我遇见了他。

  那年,功夫。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大弟子,拜入凌霄派的门下。”

  “啊?凌霄派?”

  “很厉害的!”

  “是,师父。”

  零碎的月光,一个大破洞。

  老人,国中生。

  开启了一个,不知道如何归类的壮阔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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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拜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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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开始第一课吧!我想想,先教你……”老人盘腿坐在破洞前,胡乱思索着。

  “等一下,你为什么要选我当你徒弟?”我也盘腿坐着,不过不是因为练功的关系。

  “什么我选你!是你求我的!”老人一丝不悦道:“还有,要叫我师父,这是再基本不过的规矩!”

  我点点头,反正我没个性。

  “师父,为什么我求你收我做徒弟,你很快就答应了?”我问。

  我很好奇自己是怎么被疯子盯上的。

  有武功,不代表就不是疯子。

  师父沉吟了一会儿,说:“经过我再三考验,发现你很有潜质,不像年轻时候的我,再加上你苦苦哀求,我也不好意思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疑道:“是考验我的爱心?耐心?还是整天吓我考验我的心脏?我没被吓死就算合格了?”

  师父点点头,说:“你说得都对,但最重要的考验,还是你潜质的部分,学武功嘛,这种事是很讲究天分的。”

  我茫然不解。

  师父看着我,说:“还是不懂?”

  我正要开口时,却见师父目光如炬地瞪着我,不知怎地,我顿时寒毛直竖,心脏猛奔,额上竟抖落珍珠般地冒冷汗。

  “看资质,不是看筋骨,不是看体魄,而是端详一个人的本能。”师父认真地继续说:“一种深藏在本能中的本能,也就是察觉杀气、深知危险所在的资质禀赋,只有洞悉危险,才能超越危险。”

  说完,师父一笑,我心脏所受到的莫名挤迫跟着消失。

  原来,师父一直都用杀气在测试我对危险的感应力。

  师父又说:“我先教教你基本的呼吸吐纳,你一边练习,一边听我说。我们凌霄派威震武林,这个呼吸吐纳虽是基本常功,门道却是大有不同,各门各派的吐纳正是功夫互异最基础上的不同……”

  凌霄派的呼吸吐纳“技术”,恕我不能表露,因为武功并不是人人都该学的,关于这点,师父以后不断地提醒着我。

  “那夜算是你我师徒有缘,我在书店偶遇了你,你当时正在看武林掌故,我试探性地介绍你一些我认为不错的掌故,而你……”师父滔滔说道。

  “师父,我在看武侠小说,不是什么掌故!”我疑惑道。

  “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那些并不全然是小说,有些是,有些不是,有些胡扯淡,像《蜀山剑侠传》。有些则是武林中真真实实的典故,例如《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大侠,其实真有其人,跟我们凌霄派的始祖还颇有渊源,他的独孤九鞭曾败于我们凌霄派始祖的剑法下……”师父津津有味地说着。

  我忍不住说道:“令狐冲使的是独孤九剑,是剑!”虽然我压根就认定师父是个疯子。

  师父轻轻打了我的头,说:“那是后人传说失真,真是对先人不敬,好好一套威震塞北的独孤九鞭鞭法,竟说成是剑法?贻笑大方,贻笑大方。”

  “威震塞北?”我刚说出口,登时大悔。我干嘛这么认真?

  “令狐冲大侠带着神雕远赴塞北挑战塞北明驼木高峰,使得正是这路变幻莫测的鞭法。”师父斩钉截铁地说。

  塞北明驼木高峰?他妈的这混帐算老几?

  等等,神雕?

  “令狐冲那只神雕……嗯,多大只?”我小心翼翼地问。

  “好大一只,比你还高两个头哩!”师父大呼。

  “那只雕……哪儿来的?该不会是跟杨过借的吧?”我的疑惑超过了想笑出来的冲动。

  “当然不是,是令狐冲从小养到大的,令狐大侠的耐心也是很够的,真教人肃然起敬。”师父说。

  “至于神雕侠侣里面的杨过,真的有这个人吗?”我非问不可。太诡异的老人了。

  “有哇!他的耐心更教人敬佩!铁杵磨成绣花针这句成语,就是说他日夜苦练那把大金刚剑,挥着挥着,竟慢慢地将巨剑给挥成针了!这般的耐心,这般的精纯内力!”师父天马行空地说着。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真的,我好久没这样大笑了。

  在破出家庭的第一晚,我竟然真心哈哈大笑。

  “笑什么?怪不好意思的。”师父难为情地说,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

  我看着师父满是污垢的脸,却洋溢着久违的温暖。

  “没,只是觉得很好玩,跟自己念到的都不太一样。”我本以为师父会斥责我,不料师父的个性怪怪的。

  “史料疏脱,文字窜漏,总是在所难免,不过这不影响我们求武立志的目标,我们求的是高深精绝的功夫,寄盼的,是正义。”师父双手轻轻放在膝上,任清风鼓荡起两袖,认真说道:“郭大侠说得好,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我点点头。

  我忍不住点点头。

  师父认真的表情令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令我大受感动。

  一个颠三倒四的老疯子,却有着震荡我心的情怀。

  好个疯子。

  “侠之大者……”师父慢慢地覆诵着。

  也许是气氛吧,师父当时的样子至今仍令我深深动容。

  “当时我在看武林掌故,看的又是好的武林掌故,所以你决定收我为徒?”我问。

  师父摇摇头,说:“当时你待我有礼,令我对你颇有好感,又见你对武侠世界如此着迷,所以认为你也许有些禀赋。”

  师父继续说道:“所以我远远跟踪你回家,一路上我散发惊人的杀气,就是为了要试试你对危险的感应,很好,当时我听见你脚步沉重、察觉你的呼吸不畅,资质似乎不错,便决定要多试试你。”

  我点点头。关于这点,或许我是真有天分吧,毕竟那种恐惧的压迫感是相当真实的。难怪几乎每次师父出现时,我的心脏都快爆炸了。

  师父斜着脑袋,说:“一个人若是无法察觉危险,等于没有丝毫天分,在武林中谁跟你好好击掌比武?这是少有的事,睡觉睡到一半头就被摸走了!还谈什么行侠仗义?”

  我应道:“这倒是很现实的问题。”虽然睡到一半头就被摸走了这种事一点都不现实。

  师父又说:“我这几年在江湖行走,常常在人群中散发无比杀气,结果根本没有人对杀气有所感应,杀气这东西无形无色,对一般人没有什么伤害,但武功高手常常处于危险边缘,怎能不对杀气有所感悟?这些年人们都习惯逸乐,武功变成了杂耍猴戏,成了竞技运动,人啊,对这种原始的求生本能都忘记了!”

  我说:“所以,我是第一个被你发现能感应杀气的人?”

  师父歉然说:“那倒不是,去年我到过扶桑一趟,途中曾发现一个少年也对杀气有极强的感应,不过当时因为种种原因,我跟扶桑汉子起了冲突,被抓到警局里关起来,丧失了那孩子的行踪。后来,哼,那种地方怎么关得住你师父?”

  我笑了笑,并不介意,说:“好可惜,一个人学武功有点无聊,要是你找到那个人当我师兄,两个人一起学应该比较好玩。”

  师父不停点头,说:“要是有两个徒弟,那就一定可以……”

  师父沉吟着,思考着什么。

  我想到了喜欢打架的阿义,说:“我有个同学对打架很感兴趣,师父,你要不要也收他为徒?”

  师父皱眉道:“是上次向我动手那个?”

  我点点头,问:“那次师父是故意让他的吧?是因为怕出手打伤他?”

  我心想:要是师父一掌轻拂过阿义的胸膛,阿义稳将身体里的血吐光光。

  师父抓着头发搔痒,说:“习武之人忌讳随意展露武功,因为我辈要暗中行侠仗义,出了风采,反而会暴露自己的底子跟行踪,所以我当时只好忍辱逃跑;不过那孩子太暴力、蛮横,又没资质,谁收了他当徒弟谁没见识。不收,不收。”

  我无所谓,不过看师父一直在搔痒,我忍不住建议道:“师父,你要不要洗个澡?我带你去。”想来练武功不能防皮肤病。

  师父难为情道:“会不会很麻烦你啊?”

  我摇摇头,领着师父开门下楼。

  浴室在一楼转角。

  妈跟几个牌友一边看连续剧,一边打麻将。

  这时胭脂涂得像国剧丑角的李太太眉头紧蹙,说:“怎么有一股怪味?”

  妈等人捂着鼻子,东张西望的,看见我领着脏兮兮的师父下楼。

  “啊?!渊仔你怎么带……”妈大吃一惊。

  师父不知所措地站在我身边,我说:“我师父。”

  妈僵硬不善的脸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是渊仔的老师啊?真不好意思,怎么有时间来做家庭访问,正好我在消遣,真是……”

  师父见妈态度转好,于是彬彬有礼说:“这孩子禀赋奇佳,能当他师父实在是我的荣幸,我一定会将孩子教好,使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汉,夫人切莫担忧。”

  妈、李太太、张妈、何阿姨,全都张大了嘴。

  “我师父要洗澡。”我径自拉着师父去浴室,也不向她们多解释些什么。

  妈连师父是怎么跑到我房间的,都浑然无觉,还需要多解释什么?

  师父打揖后,便随我进了浴室,我拿了洗发精跟香皂,再到爸的房间拿了件衣服给师父,就先上楼了。

  我只叮嘱很脏的师父,难得洗一次澡,还是洗久一点妥当。

  大约一个多小时后,我写完数学跟英文作业后,才听见师父的敲门声。

  这是师父第一次敲门。

  “我还是习惯穿这件衣服,所以……”师父拿着爸的衣服,歉然道。

  “没关系。”我说,把爸的衣服揉成一团。

  我看着刚洗过澡的师父,嗯,脸上不明分泌物已经消失,虽然一身的旧唐装,但已经算是从游民阶级跃升到了一般老人的样子了。

  “谢谢你。”师父高兴地说。

  我微微笑。

  该道谢的人,是我。

  也许正义真的是一种很急迫去实践的东西吧,师父立即要我按照他教导的姿势盘腿坐下,开始开班授课了。

  “第一课,吐纳采气,自拓筋脉。”师父说:“昨晚我跟你对看一夜,你睡着后,我便碎窗进屋帮你大拓筋脉,以温和的内力慢慢打通你的血气,所以你理当精神旺健不见疲态,是吗?”

  我点点头,说:“嗯,原来是这样。”

  师父说:“拓筋活血,是学习精深内功的起步,若能时时练习,便能开阔内力渠道,是大根基。你今天黄昏时不知何故,杀气惊人,这是你的天生资质,加上昨晚我帮你导引血脉,所以你能一怒断桌。”

  我看着自己的手掌,颇有得色。

  师父轻敲我的脑袋,说:“不要得意忘形,你现在没有杀气,筋脉又没甚舒展,已经跟一般人没有两样了,若要刻刻维持顶峰,便要日夜练习第一课。”

  我相信师父说的这些话,于是仔细聆听师父比手画脚的武学说明。

  这第一课真不是盖的,我完全无法想象气血在体内流动的样子,更无法体会以自己的意志导引气血的奥秘。

  “接着,从飞龙穴冲脉到栖虎穴,再从这里的气口慢慢散溃到九山大脉……”师父热切地在我身上摸来摸去,这边点点,那边戳戳。

  我忍不住摸着师父所说的“飞龙穴”,说:“这里是坛中穴吧?每一本武侠小说都说这里叫膻中穴。”

  师父捏着我耳朵,说:“你用大脑想一想,要是武侠掌故写的都是真的,那现在满街都是武林高手了!有些奥秘是不能随便写在书上叫卖的。膻中穴?不不不,这是货真价实的飞龙穴,是人体十大好穴之一。”

  我感到困惑与不安。

  师父武功高强,是千真万确的。

  但师父的脑袋不清不楚,也是毋庸置疑的。

  我照着师父的行气过穴方法练功,实在太过凶险,飞龙穴那么菜市场式的名字?什么人体十大好穴?怪哉!我还十大好球咧,将一个疯子说的话照单全收,我恐怕会练到脑溢血!

  “发什么呆?我一下子说太多了吗?”师父停顿了一下,说:“那么,你先把气导引在肚脐上的斑马穴上,我再继续说下去。”

  我摇摇头,叹道:“好难,月考以后再学好了。”

  师父大吃一惊,说:“什么?功夫无论如何都要天天精进不断,否则怎么能成为一代高手?!”

  我无奈道:“师父,我只要有你一成厉害就够了。”

  师父勃然变色,说道:“为什么?”

  我戒慎恐惧地说:“身体健健康康的,不怕给坏人欺负,也就够了。”

  师父一掌抓在书柜上,硬生生捏下书柜一角,大怒道:“你要青出于蓝!你要更胜于我!至少要能单手打赢我!”

  我吓坏了,忙说:“我会努力的!”

  师父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斥道:“你发誓!”

  我生怕师父将我的肩膀扯下一块肉,忙道:“我发誓我要比师父强!”

  师父这才将手放下,叹道:“不是我故意凶你、勉强你,实在是因为,正义需要高强武功的关系。”

  我点头如捣蒜,师父见我如此害怕,说:“不需要害怕,我先让你感受到气行在筋脉中奔流的位置和冲击,慢慢你就会习惯的。”

  说完,师父与我盘腿坐下,师父左手搭在我的背心上,我登时感到背上贴着一团火,暖烘烘的。

  “放轻松,闭上眼睛专心感受。”师父继续说道:“这团火就是师父的内力,现在它要开始在你的体内走脉啦!”

  我感到火团往肩背上的天宗穴(也就是师父坚称的好汉穴)缓缓移动,心中甚是讶异,接着火团便往命门穴(也就是师父坚称的人体十大好穴之二,寒宅穴)下方磨动,十分舒服受用。

  师父的手并未随着火团的移动而移动,想来正用奇异的手法导引着内力,我回忆起师父刚刚所说的教学,姑且不论穴道名称多么怪异,此刻内力缓缓奔流的位置恰恰印证着师父所说的一切。

  内息奔流的感觉!就像一条滚烫的小蛇,滑溜溜钻过一个接一个穴,一条脉接一条脉,泾渭分明。

  “接下来,要到飞龙穴了,这是个好穴。”师父接着说道:“现在要急冲到栖虎穴,很有魄力的一刻,不要吓到啦!”

  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开口说话,火团已经凝聚到膻中穴,嗯,飞龙穴上,我感到胸口十足郁闷,澎湃的内息煮沸着心口,接着,我不禁大叫!

  “啊——”

  我畅快地大叫,这简直是无法抵抗的快劲!飞龙穴中的内力霎时奔驰到栖虎穴上,百骸通畅无比!

  “很好,叫得好!那晚我不敢使你惊醒,所以只是一般地过穴,所以你只是昏睡。”师父继续说道:“接着,我要让内力经由九山大脉下放到全身百穴,这就算完成一周天的拓穴,对身体大好。”

  于是,师父的内力渐渐散透到我全身上下。

  “想不想试试绝世武功?”

  “想!”

  师父新的内力,一团大火球再度攀上我的背心,这次的火球比刚刚疏导我内息的火球巨大得多,师父说:“让你亲自体验惊世骇俗的武林绝学,凌霄毁元手!”

  火球一股脑窜上右手臂上的天泉穴,而至曲泽、神门、间使、内关、大陵,最后到了掌心的劳宫与指掌的中冲穴。若翻译成师父的专利术语,则是夜歌、九碎、牛息、铛环、苗栗、守翼,最后来到掌心的凌渡与指掌的霄转穴。

  我不由得伸手平举,自然而然地。

  “按在哪里都好。”师父的声音中颇为得意,手一刻都未离开我的背。

  “不会有危险吧?”我又说:“要不要很用力拍?”

  师父怫然不悦道:“轻轻按在墙上就好。”

  我依言将右手掌轻轻按在墙壁上,任由师父传来的火球震动我的手掌。

  “啊!”我微微惊呼。

  “了不起吧,这可是我们凌霄派的绝学之一。”师父的声音旺健有力。

  我的手掌正慢慢没入水泥墙里,一点一点没入,坚硬的墙壁宛若一块热豆腐。

  “感觉一下三年后的你。”师父嘉许道:“我天资鲁钝,当年学到没墙贯手这一层,足足花了我五年光阴,但以你的资质,最多三年就可以办到。”

  我讶异地看着自己的手将墙壁融穿,烙下深深的掌印。

  “这就是三年后的我?我会变得这么厉害?”我无法置信,暗道。

  “崩!”师父沉声叫道,火团霎时冲出手心上的凌渡与霄转穴,墙壁顿时散发蒸蒸热气,崩裂出一大块。

  大约两个手掌大小的墙缺。

  “好厉害。”我赞道。

  师父开心地说:“因为你身体无法承受我十成内力,我过嫁给你的内力只有六、七成,要是我自己使出凌霄毁元手,威力可不仅仅于此。”

  我不禁佩服。

  彻底佩服。

  “现在,配合基本的吐纳采气,意想气息过穴,慢慢练起。”师父的手离开我的背,站了起来。

  我默默照着师父的指示,开始练功。

  功夫,从此与我结下不解之缘。

  尽管我身上的穴道都被师父乱改了名字,不过不打紧。

  我会成为武功盖世的一流高手,轻易除掉王伯伯这些败类。

  一流高手。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6-10
第五章 初窥门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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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拜那老人为师?”乙晶呆住。

  “嗯,事情有点复杂。”我的心情也颇复杂。

  “为……为什么?难道他逼你?”乙晶的嘴巴张得好大。

  “那倒不是,其实师父人还不错。”我有点发窘。

  “那……”乙晶感到困惑。

  “送你。我没时间玩了,我要练功夫。”我拿出任天堂,看着乙晶惊讶的表情。

  “不必这样!你怪怪的!”乙晶虽然推辞,我还是将任天堂硬塞进她的抽屉。

  课堂上,我暗自修练着凌霄内功。

  嗯,好汉穴,温温的好汉穴,多亏师父过嫁些许内力给我。

  “我们凌霄派的内功心法,可以经由我导引一些内力给你当根本,去触生你自身的潜质,引发聚汇你的内力,一点一滴地锻炼,一点一滴培养,我再一夜一夜过继给你高强内力,这样一来,你的武功就会突飞猛进,事半功倍。”师父是这样说的。

  我默默将国文课本静置在桌上,慢慢引导气息过到寒宅穴,人体十大好穴之二,好舒服的感觉,行气之间竟无半点窒碍。

  我没有闭上眼睛,但老师在黑板上写的字却已渐渐模糊,老师尖锐的声音也稀释在空气中。

  我似乎进入一种模糊的“定”。

  承恕穴,介英穴,元鸿穴,嗯,十分顺利,一穴接着一穴,终于来到号称人体十大好穴之首的飞龙穴,我凝聚心神,放松体魄,一鼓作气将温热的内息冲到栖虎穴!

  “啊——”我忍不住放声大叫,好过瘾啊!

  我满意地将内息自栖虎穴汇聚到九山大脉,下放到全身百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四周突然爆出一阵狂笑。啊?

  我的背上突然一阵刺痛。

  我回头,原来是乙晶拿铅笔刺我,不明就里地看着我。

  “颜劭渊!上课干嘛大吼大叫,作噩梦啊!去后面罚站!”老师气急败坏地骂着。

  我摸着头,拿着课本站到教室后面,同学都幸灾乐祸地拍手,阿纶更是笑倒在地。

  的确很糗,我满脸通红地避开大家的眼光,站在垃圾桶旁上课。

  但,我全身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内功真是神奇。

  我想起师父说过:“练内功要能持续不辍,若是能时时练习,保持体内气息循环,长久便能使穴道自动导引过脉,在无意识间也能自行增强内力,行走亦然、睡觉亦然。”

  于是,我拿起国文课本,再度进入神奇的内功世界。

  “所以这个白字当动词用,不是形容词,不过……”国文老师似乎碎碎念道。

  “啊——”我舒服地大叫。

  “颜劭渊!半蹲!”老师摔断粉笔,同学大笑。

  这一天,我在国文课上大叫了四次,在英文课上大叫了八次,在地理课上大叫了九次,在美劳课大叫了十二次,连上厕所上到一半也大叫了一次。

  内功的进境跟大叫的次数成正比吧。

  不过我也被众老师请到训导处,记了一支小不拉叽的小过。

  本来因为我先前还算是个乖孩子,所以教官只打算记我一支警告,不过因为我在训导处又大叫了两次,所以就滚成一支小过。

  我默默计算着,照这样的记过速度,没多久,我就会因为不停地大叫遭到退学的命运。

  真的是很烦人的事。

  抛开“放弃未来”的冲动想法,我还是想上学。

  因为学校有乙晶。

  但我也爱上了功夫啊!既然要练功夫,就要像师父一样,当个绝顶高手才有意思!

  虽然我心里也盘算着:其实,我只要有师父一成厉害就很够了。

  后来在扫地时,乙晶难过地帮我倒垃圾,问我:“你究竟怎么了?才短短一天,你就变了一个人。”

  我不想告诉乙晶关于我妈妈通奸的事,不过,我将师父一掌轰掉我家墙壁、灌输我惊人内力的部分巨细靡遗地说一遍,手舞足蹈、热切地诉说着故事。

  我发现乙晶在哭。

  “你不相信我?”我一愣。

  乙晶不答,只是难过地咬着嘴唇。

  我没有多做解释。只怕,我比乙晶更难过。

  “你干嘛哭?”乙晶终于开口,看着我。

  “不用再理我了。”我转身就走。

  我好痛苦,无法呼吸。

  原来,不只那些死大人不愿意相信我,连一直支持我的乙晶也一样。

  他们都一样。

  破洞,月光。

  老人,男孩。

  “今天练功的情况怎样?我瞧瞧。”师父端详着我。

  我眼眶湿湿的,说:“我开始发现练功是件很好玩的事了。”

  师父点点头,说:“瞧你的气色,内力已经有点开窍了,真是资质优异,天生的习武上才。”

  我失落道:“可是,我最信任的朋友却不相信我。”

  师父叹了口长气,眼眶竟也湿湿的。

  “岂止是你,连师父也一样,没人相信过师父,日子还不就这么过来了。”师父无奈地说。

  我不解,问:“师父有这样厉害的武功,怎么会被怀疑?我带我的朋友见识一下师父的武功好不好?”

  师父瞪着我,说:“功夫是拿来杂耍的吗?给人看表演的吗?”

  我求道:“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只要她一个人相信就够了!”

  师父摇摇头,说:“学功夫,为的,不是求个认同,为的是正义,既然为的是正义,我们便须隐匿绝技,即使被人看轻、受人污蔑,也只能当作是心魔考验。”

  我擦擦眼泪,说:“那我以后学了一身功夫,也不能让人知道吗?”

  师父点点头。

  我有点心酸,说:“那我一辈子不就被当成笨蛋吗?”

  师父点点头。

  我知道这是白问了,因为师父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

  我有点生气,大叫:“那我学功夫干嘛?!”

  师父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肩膀,诚挚地说:“孩子,你会知道的!”

  我叫道:“我不知道!现在坏人拿的是枪!学功夫干嘛!”

  师父的手牢牢地抓着我,疼惜地说:“你会知道的!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道何时应该展现你的功夫!”

  我忿忿看着师父。

  “这世上,有种东西,叫做正义。”师父的脸突然苍老许多,沙哑地说:“它就在你的心底,澎湃着,你藏不住它,因为它,叫做正义。”

  我颓然坐下,看着没有墙壁的空洞。

  “继续练习吧,时候会到的。”师父说,盘腿闭目。

  “啊——”

  “颜劭渊!我要通知你妈!”

  我看着阿义抽着烟,阿纶则在远处把风。

  “你最近发神经啦?整天鬼叫,害我上课常常睡到一半就被吓醒。”阿义说,吐着烟。

  我蹲着,说:“没法子,我有我自己的目标,好不容易有个目标。你知不知道一个国中生要立定志向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阿义吐着烟圈,说:“那你干嘛不理乙晶?你不是跟她很要好吗?你们已经一星期没讲话了吧?”

  我点点头,看着篮球场说:“那是她不好。”

  阿义说:“你这小子,到底要不要告诉我跟阿纶,你干嘛一天到晚鬼叫?”

  我坚决地摇头,说:“我说出来的话,要是你们也不相信,我会受不了的。”

  阿义笑骂道:“干!说来听听!”

  我坚定地说:“不说就是不说,要知道,你自己去问乙晶。”

  阿义哼了一声,说:“早问过好几遍了,她怎样都不肯说。”

  我无言以对。

  阿义忍不住又问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要跟乙晶和好?”

  我无奈地坐倒,说:“不知道,总不会一直这样下去,我只是还很烦。”

  这时,有两个国三学长急急跑来,是阿义的朋友,或说是手下。

  “怎样?扁一顿了没?”阿义拿出烟,递给两个国三学长。

  一个学长笑着说:“阳明国中那垃圾听了你的名号,他妈的腿都软了,根本不敢还手,让至民他们扁个痛快!”

  另一个学长也笑道:“谁教他们要欺负我们学校的学生,干!不识相嘛!”

  阿义酷酷地说:“彰化国中有我在,马的,看谁敢乱来!”

  我坐在地上,看着威风凛凛的阿义,心中怀疑自己不知道还要练功多久,才可以打赢暴力狂阿义。

  两个星期又过去了,我还是不跟乙晶讲话。

  我想乙晶对我,也非常困惑与失望吧。

  不过,幸运的是,我在课堂上突然大叫的次数急剧减低,因为我已经能够控制体内的内息运转了,有时候将气息过穴的速度降缓也是一种艰难的修练,我必须往运转如意的境界迈进。

  而师父每夜在我的体内灌输的内力也越来越刚猛,想来是我的身体越来越能接受比较强悍的内力吧。

  这时已经入冬了,天气开始变得很冷,寒风从破洞中灌了进来,偶尔下场小雨,总让房间极为潮湿。不过没关系,我有内力,周息运转之下,身体只有更加健康。

  妈几乎以恳求的语气要我搬到客房住,不过我还是坚持要住在家里最破烂的地方,也不肯让妈把墙重新砌起来。这让邻居看了场大笑话。

  “今天,要教你凌霄派基础中的基础,凌霄毁元手。”师父坐在大破洞中,没有月亮。

  “基础中的基础?凌霄毁元手不是最厉害的吗?”我讶然道。

  “笨,就算是威震扶桑的降龙十八掌也有强弱之分,难道一学会降龙十八掌就威震天下吗?!”师父用力敲我的脑袋。

  “喔。不过很痛耶。”我埋怨。

  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可以学攻击的招式,真是令人兴奋。

  不料,师父从今晚背来的青色大袋子中,拿出一条蛇来,说:“为了要让你快点学会,这条蛇会帮你了解体内经脉的。”

  我瞧着那条黑白分明、长得很像雨伞节的大蛇,说:“要我打败它?”

  师父难为情道:“不是,是要让它咬你。”

  “啊?它该不会是雨伞节吧?”我仓皇地说。

  师父不好意思地摸着头,说:“嗯,有毒的。”

  我急忙滚到门边,说:“不要!我会翻脸!”

  师父认真道:“它咬你,可以速成你的武功。”

  我大叫:“我要……我要……那个循序渐进!我要按部就班!一步一步来!”

  师父急道:“难道你不想快点变成高手?”

  我苍白着脸,看着在师父手中蠕动的雨伞节,叫道:“不要喔!我真的会翻脸!我喜欢打好根基!脚踏实地那种!你不要再靠过来!我认真的!”

  师父说:“当年杨过吃了一堆毒蛇,内力大进!”

  我吼道:“那我也吃了它!干嘛要让它咬!”

  师父愣了一下,说:“怎么说那么久还是讲不听?快把手伸出来!”

  我急忙打开门,想冲下楼去,不料师父以极快的身手将门压上,反手点了我身上的“叮咚穴”,令我动弹不得。

  师父拿着雨伞节,说:“不要紧张,师父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难道会笨到让你死翘翘吗?”

  我看着雨伞节狰狞地吐信,吓得牙齿急颤,忙说:“难道没别的速成法?”

  师父呆了一下,说:“有是有,虽然比较麻烦一点,效果却是倍增。”

  我哀求道:“那很好啊!麻烦不打紧!我的个性比较急,适合速成的办法。”

  师父很干脆地说:“难得你有心,好!为师成全你!”

  我眼泪夺眶而出,说:“谢谢师父!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的!”

  师父将雨伞节放进青色大袋子中,随即跳出大破洞,留下一个被点穴的国中生在寒风中大呼幸运。

  师父的脑子坏掉了,居然想这样恶整自己的徒弟!好险我苦苦哀求……

  拜托!搞不好我会死啊!我看着雨伞节在青色的大袋子中游移盘动,真是说不出的恶心。

  不多久,师父从大破洞跃上了房间,喜气洋洋地说:“你看!”

  我一看,差点昏死过去。

  师父手上拿的,不折不扣,是条眼镜蛇。

  “两只一起咬,两种毒混在一起,真他娘的凶暴!如此要练起功来势必麻烦得多,不过毁元手的威力可是加倍增长啊!”师父一边喜孜孜地说,一边把雨伞节从大袋子中拎了出来,一手一条蛇。

  我无力道:“师父,你饶了我吧。”

  师父只顾轻轻甩着蛇身,让蛇头轻拍我的手臂,还说:“这两条都是剧毒喔,而且毒性互异,所以双毒齐入血脉是很可怕的,几乎是没命。”

  我努力地运气冲撞“叮咚穴”,想冲破师父的封穴,心中焦急无比,无奈,雨伞节首先咬住我的左手前臂,一阵刺痛后,我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我急道:“几乎会没命干嘛让它咬我?快帮我逼毒!”

  师父疑惑地看着我,说:“傻子,那是一般人啊,你可是个练家子,怕什么?以后江湖上的暗器大多淬有剧毒,现在正好练习一下,免得中了贼人暗算。”

  “麻麻的,师父救我!”我惨道。

  师父安慰我道:“别慌,还有另一条。”

  我发誓,要是我逃过这一劫,我一定要退出师门,然后报警把师父抓起来。

  我看着左前臂开始发青,急道:“快教我怎么逼毒!”

  师父喃喃自语道:“蛇毒攻你的血脉,所以你必须用内力卷住毒质,强力逼出体外,这原是求速求快的偏门,但却是训练你善用内力、了解体内细微穴道的妙门,啊!啊,咬上了!”

  眼镜蛇愤怒地咬住我的右前臂,我也愤怒地看着师父,说:“我死了,凌霄派就关门大吉!”

  师父摇摇头,说:“快想办法用内力逼毒,不要慌慌张张。”

  我咬着牙道:“那你快教啊!快!”我看着眼镜蛇死咬着我的右臂,心中大怒。

  师父轻轻解开我的穴道,将两条蛇抓进袋子里,将袋口绑了起来。

  我急忙坐在地上,问道:“快!怎么逼毒!”

  我的双手已经麻木,脑子也开始昏沉,连脖子都感觉不自然地僵硬。

  师父静静地说:“观想体内气行,想办法找出毒血路线,慢慢催动内力,慢慢增强,以气将毒逼出。”

  这不是废话中的废话吗?我知道多问无益,只好勉力运气走脉。

  我一边观察体内两种毒血的交融,一边细细问道:“师父,我不行的话,你要救我!”

  师父点点头。

  我一边欣慰地继续观察毒血,一边以内力阻断十大好穴附近的毒液,以免毒攻心房。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但,随着时间流逝,我看着手臂越来越黑,却无法以内力继续推送毒液,脑子也恍恍惚惚的,无法查知毒液侵入小穴道的途径,我忙道:“师父!你准备了!”

  师父点点头。

  我正感到快慰时,突然发现一件惊人的事实:师父睡着了!

  师父不停地点头、点头、点头,原来是在打盹!

  我气极,又无力大叫,眼看毒血就要废了我的四肢,我开始考虑是否要放弃逼毒,用剩余的力量爬到师父旁边叫醒他。

  师父流着口水。

  一滴接着一滴。

  忿恨冲击我的脑子,竟令我清醒许多。

  我只能靠自己了。

  我想起师父拿蛇咬我的原始目的……凌霄毁元手。

  于是,我放弃用内力阻挡毒质,索性将所有防御的内力从十大好穴撤走,全数用来催动记忆中的凌霄毁元手。

  催动。

  催动。

  催动——

  “喝!”我咬紧牙关,眼前一黑,内力急速从夜歌、九碎、牛息、铛环、苗栗、守翼,最后来到掌心的凌渡与指掌的霄转穴,然后滚滚而出!

  我的掌心飘着黑红色雾气,竟成功将毒素和着血气蒸散。

  我精神一振,虽然无法将毒素一次排出,也无法纯然排出,不过我耐着性子一次次催动掌力,黑雾也愈来愈淡,我想体内的毒质已经大致排出了,而我的手臂也由黑转灰,由灰至青。

  几个小时过去,天也渐渐亮了,我却无法继续将体内的余毒散出,因为我的内力已经耗竭。

  尽管我依旧非常虚弱,但我已有力气走到师父身旁,一脚揍向师父。

  “没力啦?”师父头一偏,躲过我这虚浮的一脚,一掌击中我胸前的飞龙穴,我闷声摔倒。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师父一直醒着,装睡不过是为了要让我竭尽全力抢救自己,方能心无旁骛,全速锻炼内力。

  我中掌后,原以为师父会过来帮我逼毒,不料师父爬到我床上,盖上棉被,说:“这次我真的要睡了,你练功完自己上学去吧。”

  我正要大骂,却发现胸口烧着一团惊人却友善的内力,原来是师父顺着那一掌过嫁给我,用来帮我驱毒的生力军;我赶忙运功,一掌一掌拍向墙壁,直到墙上都是黑手印,检视过体内大小筋脉,确认无毒后,我才放心地喘了口气。

  真是痛快!

  在科技发达的西元一九八六年冬天,还能用内力逼毒疗伤的,恐怕只有本人了!这种原始的优越感让我哈哈大笑。

  不过尽管痛快,我的身体还是颇为虚弱,毕竟两种剧毒跟我的内力交战了一夜,已经大大耗损我的精力。

  “过来。”师父眯着眼睛,困倦地说。

  我嘻皮笑脸地走向师父,让师父在我的背心印上火烫的一掌。

  “转个二十周天就差不多了,去吧。”师父沉沉睡去。

  我一边运气疗神,一边整理书包。

  我会笑了。

  经历了这么令人不悦、惊惶的烂事后,我竟然还能笑。

  我的个性也许正在转变。

  “你的手怎么了?怎么有那么可怕的伤口?”

  我看着乙晶递过来的纸条,撕碎。

  反正乙晶也不会相信。

  我依稀听到不存在的哭声。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6-10
第六章 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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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放学只是遥遥跟在阿义、阿纶、小咪、乙晶等人后面,你问我为什么不自己走,非要这样要黏不黏地跟着,其实我也说不上来,也许我一直等待着什么吧。

  今天撕碎乙晶递过来的纸条,也许我真的太过火了。

  在下八卦山的山间小径中,我遥遥看着乙晶,听着他们的对话。嗯,因为内功有点根基的关系吧,所以我依稀能听见远处的声响。

  这时,我的心突然揪了一下。

  急促的心跳提醒着我。

  是杀气。

  “师父在附近?”我狐疑地看了看四周。

  不,不是师父。师父的杀气远不止如此。

  那,是谁的杀气?这个社会难道真有其它的武林高手?

  远远的,我看见一堆穿着皮衣、花格衬衫的中年人,手里拿着卷起来的报纸筒,我算了算差不多有七、八个人,正朝着乙晶等人走过去。

  杀气腾腾,来者不善!希望他们跟阿义没什么关系。

  我疾步走下石阶时,却看见那八个大汉已经将阿义等人围住。

  乖乖隆地咚,果然是阿义惹的祸!

  “你就是带头的阿义?”为首的男子脸上挂着斜斜的刀疤,瞪着阿义。

  阿义没好气地说:“干三小?”

  这时我距离他们只有五步的距离,不过我从气息的微弱流动中,已感受到阿义内心的惶恐,更别提乙晶等人心中极度的恐惧了。

  “你们找阿义喔?他还在学校打篮球啦!”阿纶笑嘻嘻地说,搭着阿义的肩膀,又说:“圣耀,等一下去你家打电动。”

  阿义机械地点点头,一伙人,除了反应神速的阿纶外,全都紧张得脸色苍白。

  我也紧张得掌心全是汗。

  “站住!”为首的流氓男子拉住阿义,瞪着他说:“骗肖仔!你不是阿义?干你他妈腿软啦!敢动我阳明国中的小弟!却他妈不敢认啊!”

  阿义脸一阵青一阵白,说:“那你想怎样?”

  阿纶此时也擦着鼻头上的冷汗,说:“各位大哥,有话好好说,让女生先走好不好?”

  一个彪形大汉露出报纸卷中的铁棒,恶声道:“谁都不准走,来!给我拖进林子!”

  两个流氓抓着发抖的乙晶、小咪,硬拖进山径旁的浓密林子,阿纶跟阿义只好跟在后面,我吓得赶紧盘算山上警察局的距离。

  不行,太远了。

  “喂!你在看三小?你也给我进来!”一个脖子上刺青的汉子拿着棍子指着我,我一咬牙,真的进了林子。

  “你干嘛进来?”阿纶细声骂道,似乎哀叹着失去报警的机会。

  “乙晶。”我看着流氓的铁棍。

  林子。

  很适合痛殴。

  全身冒着冷汗。我的身体正在告诉我,我们正处于真实的危险中。

  “他们都是好学生,真的不关他们的事,放……”阿义白着脸说。

  “干!”彪形大汉一脚猛力踹向阿义的肚子,阿义半跪了下来,脸色痛苦。

  阿纶犹疑的表情,看着阿义,又看了看我,似乎想传达些什么。

  我看了看乙晶跟小咪,她俩已经吓得低着头,眼睛都是泪水。

  阿纶微微点点头。

  我懂了,没问题。

  我从皮包拿出两张一千元,恭恭敬敬地交给为首的刀疤流氓,说:“这是给大家花的,请大哥今天放过那些女生,不关她们的事,我们等一下再好好谈。”

  刀疤流氓冷冷地将钱收下,说:“当我白痴啊,放了她们叫警察啊?那么漂亮,放了多可惜。”

  阿纶跟我突然向抓着小咪跟乙晶的汉子猛撞,大叫:“你们快跑!”

  两个流氓被我们扑倒在地,小咪跟乙晶拔腿就跑,却被彪形大汉从后面一把抓住,我跟阿纶则被压在地上。

  阿纶大怒:“你们敢动女生,我杀光你们!”

  阿义也大叫:“放他们走!我让你们扁到爽!”

  我看着挣扎的乙晶,她那恐惧的眼神……

  刀疤流氓一棒敲向阿义的脑袋,鲜血登时挂满阿义的脸。

  刺青流氓踩着阿纶的头,笑道:“干你娘!杀?你不要先被挂了!”

  我被乱脚踹着,挣扎着爬起,鲜血模糊了我的眼睛,依稀,我看见流氓毛手毛脚地摸着乙晶跟小咪。

  “师父。”我勉强站了起来,调匀呼吸。

  我瞥眼看见阿义被架在树下痛扁,阿纶则抓狂地冲向小咪,却被流氓用铁棒伺候,两、三下就被打趴在地。

  “夜歌、九碎……”我缓缓平举右手,流氓一棒捅向我的肚子。

  我吃痛,双腿微弯,口中仍念道:“牛息、铛环、苗栗……守翼……”

  我的脑袋迸出鲜血,但眼睛始终盯着哭泣的乙晶。

  “干!念三小!咒我们吗?!”大汉一拳轰向我的鼻子。

  “凌渡……霄转……”我模模糊糊念道,鼻血直流。

  “还咒!”大汉大骂,拿着铁棒轰来。

  “崩。”我的额头裂开,鲜血飞溅,然而我已一掌按在大汉的胸上,神智不清地看着大汉扭曲的脸。

  大汉慢慢软倒,跪在地上。

  四周顿时静了下来。

  “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正义……”我蹒跚地走向乙晶,继续念道:“夜歌、九碎……牛息……霄转……”

  “干!”两个流氓举起铁棒,朝着我的肩膀轰下,我的肩膀吃痛,双掌缓缓推向两人的肚子。

  “崩。”我念道,看着两个流氓瞳孔瞪大、口吐鲜血,双脚跪倒。

  抓着乙晶跟小咪的彪形大汉吃了一惊,大叫:“鬼附身!”

  为首的刀疤流氓愣了一下,说:“装神弄鬼!”拿着铁棒走了过来。

  我摇头晃脑地走向乙晶,含糊地说:“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乙晶只是哭着。

  “干嘛哭?”我呆呆地问。

  “啊!”我呼吸困难。

  我被刀疤流氓从后面紧勒住脖子。

  “不要再打他了!”乙晶哭道。

  我被勒得几乎昏过去,但我努力地将手掌贴向刀疤流氓的下巴,接着,刀疤流氓双眼睁大,我脖子上的手臂也松软开来。

  刀疤流氓脸朝着天,像脱线的木偶般缓缓摔倒。

  “我会功夫。”我咳嗽道:“我要救你。”

  彪形大汉看着双眼翻白的刀疤首领,吓得放开乙晶跟小咪,转身拔腿就跑。

  “崩!”我的手掌贴在彪形大汉的背窝,大汉“砰”一声扑倒,这时原本正在海扁阿义跟阿纶的三个流氓,纷纷仓皇冲出林子,口中还不断大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

  我的脑子昏昏沉沉的,但彪形大汉毛手毛脚的样子却深刻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我蹲在他身旁,又给他“崩”了三次,“崩”到大汉醒了又昏,昏了又醒。

  我本想连续崩个一百次的,但我没力了。

  我抬起头,看着阿义跟阿纶扶着女孩子们,然后,我睡着了。

  “妈?”

  我醒来时,躺在客厅的沙发上。

  “你同学送你回来的,你最近上课吵闹,又跟别人打架!你爸爸回来后,叫他揍死你!”妈将毛巾摔在我的脸上。

  我闭上眼睛,调息周身百脉。

  我救了乙晶。

  我好高兴。

  我的眼眶湿了。

  当我,看到书包里的纸条。

  “谢谢你。对不起。”

  简单六个字,让我全身的内力暴涨,霎时狂转十八周天。

  “师父!我要变成超级高手!”我对着破洞挥击着,大叫。

  “照啊!这样想就对啦!”师父满意地站在一旁。

  我身上涂满红药水、紫药水、广东苜药粉、绿油精,浑身是劲地舒展身体,全然感觉不到伤痛。

  “你今天动武了吧!”师父盘腿坐在我床上,继续道:“江湖风风雨雨,跟人动手却是能免则免,你既然跟人动了手,师父相信,你一定是领悟了正义的急迫性,才不得不出手的,是吧?”

  “对!我今天打败一堆坏蛋!救了心爱的女人!”我兴奋地运转内力。

  “救了心爱的女人……”师父喃喃自语着,眼神变得空洞。

  我看着师父,隐隐不安地说:“这样不会不好吧?”

  师父摇摇头,叹气道:“不。这样很好,师父很高兴。”

  自从身上负载了内力后,除了杀气,我更能隐隐感觉到人们身上发出的喜怒哀乐,而现在,师父正陷入回忆的悲鸣里。

  我突然发觉,我对师父其实毫无了解,只知道他是一个身怀惊异绝技的老人,踏遍四方终于找到了我,每夜跳上房间的破洞,开心地指点他命运中的徒弟。

  我一屁股坐在师父身侧,忍不住问道:“师父,你住哪里?”

  师父落寞地说:“我在员林有个窝,但我几乎不回去,困了就随便找棵树,跳上去呼呼大睡。”

  师父真是个可怜的落魄老人。

  “师父,不嫌弃的话,你可以睡我这里。”我说。

  师父笑着说:“不打紧,睡树也是一门功夫,你迟早也要睡树的。”

  我感到一股冷意,勉强笑道:“那以后再说好了。”

  我又问道:“师父,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为什么会学功夫啊?师父的师父是什么样的人?”

  我一连问了三个问题,只见师父闭上眼睛,挥挥手,示意我别再问下去了。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师父眼角泛着泪光,身子骤然枯槁许多。

  我静静地坐在师父旁边,心中跟着难受起来。

  “继续练功吧,今晚也要好好努力。”师父终于开口,从大袋子里抓出两条蛇。

  我点点头,勇敢地将手伸了出去。

  虽然我的手极力忍住发颤的冲动,但还是禁不住问道:“今天这两条叫什么名字?”

  师父微笑道:“龟壳花,百步蛇。很难抓到的。”

  我跟乙晶又跟从前一样,有说有笑的。

  不同的是,下课时乙晶总是缠着我,要我说说练功时的种种趣事,当然,师父诸多荒谬的“武林掌故”总是逗得乙晶哈哈大笑;当乙晶听到我跟蛇毒彻夜搏斗时,她更是吃惊地摸着我手臂上的咬孔,直问我是不是真的没有生命危险。

  放学时,乙晶悄悄拉住我的手,紧紧地握着。

  我的心,跳得比感应师父发出的杀气时还要剧烈。

  乙晶不敢看着我,只是脸红说道:“让我感觉一下……你的功夫……好不好?”

  我浑身发热地点头,将内力缓缓送进乙晶的掌心。

  那一股温醇的内力,就在我们紧紧相握的小手中,来回暖暖地传递着。

  那天的夕阳很美。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要提一提阿义。

  阿义是天生的好武胚子,那天看我把那些流氓“崩”到不行,他隔天就裹着纱布,求我带他去拜师。

  “我跟师父提过,可他说不想收你。”我为难道。

  “为什么?!是因为我打过他吗?大不了我让他揍回来就是了!男子汉敢做敢当!”阿义紧握着我的肩,好痛。

  “那倒是其次,师父说你没天分。”我看着疑惑的阿义,说:“唉,我再帮你问问看吧!”

  阿义一拳打得桌子砰然作响,叫道:“我怎么会没天分!你都可以了我为什么不行?我今晚亲自去找师父,露一、两手给他看看我的厉害!他一定会收我的!”

  不过阿义实在是没天分,因为从我跟他讲话开始,我就一直散发着杀气,而阿义却一点知觉也没有。

  但,我还是带阿义去见师父了,毕竟阿义是我的好友,两个人一起学武,也比自己一个人学功夫要有趣得多。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不会带阿义去见师父。

  那是悲剧的序幕。

  阿义站在我身旁,将胸膛挺得老高,显示自己的体魄。

  师父看着阿义一阵子,摇摇头说道:“这小子不行。”

  阿义吃惊地说:“我不行?那劭渊怎么可以拜你为师?”

  师父皱着眉头,盘着腿说:“你资质比我当年还差,光有一副大架子有什么用?”

  阿义居然双脚跪了下来,诚恳地说:“师父!我诚心诚意想跟你学功夫,就算真的资质很烂,我也会加倍努力!书统统不念、时间全部都拿来练武功也没关系!我要变强!”

  我瞧着阿义,没想到阿义如此尚武,于是帮忙道:“阿义人不坏,只是喜欢替人出头,资质……嗯,师父应该还有其它武功可以教吧?”

  师父瞪了我一眼,又看看跪在地上的阿义,说:“我问你,你变强以后要做什么?”

  阿义奋力大喊:“我要以无比的勇气、超人的智慧,打击犯罪、拯救善良无辜的受害者!”

  阿义大喊着当年很红的霹雳游侠影集的片头介绍,宛若自己便是开着霹雳车的李麦克。

  师父愣愣地听着,好一会儿才说道:“你有超人的智慧?”

  阿义红着脸大叫:“有!”

  师父看了看我,问道:“他有?”

  我只好点点头,说:“阿义还满聪明的。”

  没错,阿义只要肯好好用功,想摆脱段考全校最后一名绝非难事。

  师父闭上眼睛,终于点点头,说道:“你好好记着,功夫高不高是在其次,但绝对不可以胡作非为,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磕头!”

  阿义欣喜若狂,发疯似地猛磕头,大叫:“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师父将头昏脑胀的阿义扶了起来,满脸疑惑地说:“这小子真有超人智慧?”

  我含糊地应道:“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师父摇摇头,拉着阿义盘腿坐下,说道:“若要用兵器比拟资质,你跟师祖都是神剑,为师则是把大砍刀,而阿义则是把大铁锤。”

  阿义认真地说:“师父,你看错了。”

  我顺着师父的话,忙搭着问道:“师祖是什么样的人?”

  师父迟疑了一会儿,说:“有些事,时候到了,你们……”

  我抢着说:“师父,我想多知道你一些,也想多知道凌霄派的种种。”

  阿义用手捧着头,说:“对啊,渊仔入门那么久,什么都不知道。”

  师父轻敲阿义的脑袋,说:“叫师兄!渊仔是你的大师兄!凌霄派长幼有序,师门仪规是基本中的基本。”

  阿义满脸不愿意,但仍苦着脸喊了声:“师兄。”

  我的感觉也满奇怪的,但也勉强应了声:“师弟。”

  师父看着我俩,认真地说:“同门师兄弟,要和乐相处,要能相互扶持,在危难中牺牲自己的生命保全对方也在所不惜,共同行侠仗义,才是黎民百姓之福。若师门有人,以所学功夫危害世人,为师必定亲手废了他一身武功,甚至取了他的生命,你们要切记!”

  我跟阿义同声说道:“是!师父!”

  师父站了起来,走到寒风凛冽的破洞旁,低着头,似乎在踌躇着什么。

  阿义全身直打哆嗦,拿着我的棉被裹着自己。

  过了十几分钟,师父终于缓缓开口。

  “凌霄派起于元末,开山祖师爷姓高,名承恕,江湖上都管祖师爷叫‘鬈发的老高’,当时祖师爷开山立派,一口气在大江上挑了八个贼寨子,轰动黑白两道!接着又在嵩山脚下跟少林比武过招,三天三夜下来,终于砸了少林武学泰斗的招牌,凌霄派名动天下!”师父的声音随着凌霄派的过往,慢慢充满朝气与兴奋之情。

  “哇!少林的易筋经跟七十二绝技都比不上凌霄毁元手?!”我惊叫,想引起师父继续说下去的意愿。

  师父正色道:“易筋经是很厉害的,倒是少林寺召妓召得厉害,少林高手整天沉迷美色,所以实力大不如前。”

  阿义迷惑道:“少林寺不都是和尚?和尚召妓?”

  师父叹道:“少林七十二绝妓,个个貌美如花,许多老僧都把持不住,破了至阳至刚的童子功底,武功一搁了下来,数百年享誉天下的声誉便一蹶不振。”

  阿义张大了嘴。

  我几乎快笑了出来,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听师父胡吹乱盖。

  师父两手摆在背后,来回踱步道:“过不久,祖师爷花大把银子帮少林寺遣走七十二绝妓后,少林才又慢慢恢复生息,祖师爷这时也在迎采峰立了根基,收了十三个徒弟,个个身手不凡,江湖人称凌霄十三太保,跟武当七侠互别苗头。”

  师父看着破洞外,出神道:“十三太保中,排名第一的大弟子,是一个姓陈,名介玄的正直汉子,擅使剑法,内功精绝,在华山打败楚留香后,江湖上人人管他叫‘那个打败楚留香的家伙’,他,也就是我的恩师。算起来,我是凌霄派第三代大弟子。”

  师父说着说着,不由得泪流满面,双膝跪下,祷祭着遥远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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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6-10
第七章 蓝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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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有一点令我深深迷惑。

  “不太对啊,师父怎么会是第三代弟子?”我不须仔细推算,就发觉时间上的荒谬。

  阿义也醒觉,说:“嗯,我历史很烂,不过元末明初好像满远的。”

  我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说道:“是不是师父在难得的机缘下,得到陈师祖的手抄秘笈,所以练成一身好功夫?”

  师父痛苦地摇摇头,说:“我的的确确是凌霄派陈师父嫡传大弟子,一身的功夫都是师父辛辛苦苦、一掌一掌磨着我练出来的!唉,往事诸多苦痛,世事玄奇,却又教人不得不承受。”

  我还是不明白,只好问道:“陈师祖活得很久吗?”

  师父扶着破墙,难过泣泫道:“陈师父命中遭劫,只活了五十四岁。”

  我跟阿义大感迷惘,却不知怎么问起。

  要是师父是师父的师父亲手教出来的,那么师父不就是明朝的人?看样子,师父又在胡言乱语了。

  师父擦了擦眼泪,说:“渊仔,你认为师父是不是个疯子?”

  我摇摇头,昧着良心说:“师父人很好,不是疯子。”

  师父破涕而笑,说:“其实师父这几十年来,不管到哪里都被人称作疯子,毕竟师父接下来要讲的往事,实在令一般人无法接受。”

  我想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那种没人愿意相信我的困境,是多么难受与冷漠,于是我诚恳地说:“师父,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你!”

  师父眼中发出异光,说道:“真的?”

  我点点头,说:“就算天下人都不信师父,我跟阿义都会支持师父的。”

  阿义只好跟着说道:“没错。”表情相当无奈。

  于是,师父深深吸了一口气,娓娓道出一段惊悚的武林血史……

  我是一个寻常庄稼汉的儿子,住在黄家村,在家中排行老大,爹娘喊我阿骏,这个名字很体面的,不同于随便取取的阿猫、阿狗,我的名儿是爹捧着我的命盘央求教书先生取的,可见爹娘对我的深切期许。

  那时我整天跟着村人在田里干活,老天赏脸时就吃多点,县吏、地主若是心情不好,大家就吃得少些;农忙之余,我常带着几个兄弟跟邻家孩子到林子里玩,我年纪长些,顺理成章就做了孩子王。

  有天下午,我带着大伙跟隔壁李家村打了场群架,从林子回村时,不经意发觉草丛里竟躺了个莽莽大汉,大伙怕是死人,吓得一轰而散,只有我大着胆子爬了过去探探,只见那大汉肩上、胸上、下腹都是血,眼睛却睁得老大,多半是死了。

  我一接近,想从他身上搜点值钱的东西时,那大汉却眨眨眼,竟笑着跟我说:“小兄弟,你胆子挺大的?”

  我吓得腿软,不知道他究竟是人是鬼。

  那大汉嘻嘻一笑,又说:“我是人,而且还是个好人,你不必怕。”

  我没看过鬼,不过大白天的,这汉子又会笑,我心中的惧意便消了一半,于是紧张地说:“你怎么了?”

  那汉子笑骂道:“小兄弟难道看不出来我受伤了?不必理我,赶快躲得远远的,免得我仇家寻了过来,要了你的小命!”

  我听了,心中老大不舒服,说道:“你当我胆小鬼吗?”

  那汉子脸上都是斗大的汗珠,却笑着说:“虽然我的伤很重,那些仇家却也未必讨得了什么好处,大不了大家一起死尽,你这小家伙若是不怕死,好!你拿着!”

  那汉子拿出三锭极沉的金子,说:“收下,其中一锭给你当盘缠,其余两锭给你当谢酬。请你帮我跑趟迎采峰,告诉凌霄派掌门人,就说他的不肖弟子介玄不负他的期望,是条响叮当的好男儿,只可惜不能再多杀几个恶霸了,弟子先走一步,来世英雄再见!”

  我接过金子,听着听着,竟大受这汉子的凛然正气感动,流下泪来。

  那汉子哈哈大笑,从怀中拿出几枚碎银说:“小兄弟别担心,我未必死得成,你瞧,我还留着这些碎银,打算一路花回迎采峰哩!”

  那汉子一边笑,一边却从嘴角流出黑血。

  我一咬牙,说:“迎采峰太远了,我又没出过村子。”

  那汉子一愣,笑叹道:“那真是太可惜了,不过你还是留着金子吧,就当作一笔意外之财,小孩儿快快离去。”

  我一边摇摇头,一边搀扶起大汉。大汉一惊,正要开口,我坚决说道:“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那汉子无奈地笑着,任由我搀扶着他,两人蹒跚地走向可以冲淡血腥味的溪边,我拔了几个瘦地瓜,丢给那汉子吃。

  那汉子啃着地瓜、虚弱地握着我的手,哈哈大笑道:“在死之前能遇到这样的男儿汉,真是痛快!”

  我听了也很开心,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我终于知道那汉子受伤的经过。

  原来那汉子是个行侠仗义的武林高手,在他舍身击杀中原剑魔楚留香后,两广一带的邪魔歪道趁着汉子元气未复,联合追杀他,那汉子被欧阳锋偷袭了一掌,又让张无忌的金刚杵在背上来上一记,所以一路躲躲闪闪,终于不支倒地。

  “你也别太担心,欧阳老贼跟张无忌都各受了我一掌,他们也要一路疗伤,脚程不若我这逃命的快,而其余妖魔小丑都不算什么,来一对杀一双。”那汉子咳着血说道。

  入夜后,我趁着夜色掩护,搀扶着他偷偷进了村子。

  “所以那汉子,也就是介玄师祖,就这样收了师父当徒弟啊?”我问道。

  师父不理会我,继续以他的节奏诉说一段远在明代的记忆。

  我爹看见我把一个半死人拖进屋子里时,竟没有打我骂我,还抢着帮我将那汉子扶上床休息,这才向我问明了那汉子的来路。我同爹说了以后,爹夸我行事干脆磊落、像个男子汉,很是高兴。

  那汉子在床上发了三天高烧后,终于可以下床动动身子,他每天都喝爹煎的草药,身子也渐渐恢复,到了第七天,想必是他内功深湛,那汉子身子居然大好,留下那三锭金子作为谢酬后,便想离开村子,以免仇家寻上门来,拖累了黄家村。

  但爹拉着我,跪在那汉子跟前,请求那汉子收我当徒弟,当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汉,莫要学他当个为人种田的庄稼汉。

  那汉子欣然应允了,直说我虽不是习武的上佳美材,但却有着一副习武之人最当具备的侠义心肠,能当我的师父,是他的好福气才是。

  还记得那天,我错愕地跟在师父后面,一步步走出黄家村,爹拉着哭得眼肿的娘,几十个玩伴在村子口痛哭失声,最小的妹妹还拉着我的手不让走,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我真想告诉师父,我不想学武功了,我要留在黄家村种一辈子的田,但我一看到爹眼睛里的期待,我的眼泪就舍不得掉下来。

  这时隔壁李家村的孩子王听闻我要离村学功夫,便带了几十个小孩在村外林子等着我,一见到我跟师父,那名叫李大权的孩子王便豪气地跟我立下十年之约,要我学成武功再回来找他比武。

  我扪击掌立约后,我看见李家村那名我喜欢的女孩子,正偷偷地躲在大树后拭泪,她呀,是李家村最漂亮的小姑娘,大家管她叫花猫儿,她是李大权的二妹子,我爱煞她那花猫般的躲躲藏藏,还有她那浅浅的小酒涡。

  唉,一见到她掉泪,我也掉泪了。

  李大权见了,便粗口跟我说,要是我十年后击败了他,他便将花猫儿嫁给我。当时李大权的允诺,我听来只有更加苦闷。唉,十年后我回乡,花猫儿哪还会记得我,这漂亮姑娘早就嫁了别人啦!

  这时,师父突然低头问我,是不是喜欢花猫儿,我点头说是,师父竟然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脑瓜子说道:“这样吧,咱留在村子里练功,免得十年后花猫儿嫁了别人,你整天摆一张苦脸给我看!”

  我吓到了,只听师父笑着说道:“我的命是你给的,这功夫在哪儿练都是一个样,在黄家村跟迎采峰都是同一个练法,既然你爱煞花猫儿,咱就在村子里练,照样要你威震天下!”

  当时,我感激地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发誓我一定要勤奋练功,锄奸灭恶。

  于是,我跟师父又回到黄家村,娘开心地杀鸡宰猪,爹也笑得合不拢嘴,只有我不安地问师父:“万一那些坏蛋找上门来,我们该怎么办?”

  师父走向一块大石,大笑一声,将石头劈成四块,说道:“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八成,他们有胆子上门来,就没命出去!”师父还叫村人把崩坏的石块搬到村口,用鸡血写上“陈介玄草掌”五大字,用以扬威警示。

  果然,过了三个月,那些追杀师父的坏蛋一直都没有胆子找上黄家村,师父也辛勤地指点我武功的奥秘,直到有一天晚上练功完毕,我们师徒俩坐在树上唱歌时,师父才偷偷告诉我,他夜夜趁着村人熟睡时,独自在林子内找到前来寻仇的贼子,他一掌一个,将那群狗贼给毙了,但夜色中竟让欧阳锋跟张无忌负伤逃逸。于是师父修书一封,托李村长远走迎采峰,邀他两个师弟前来相聚。

  过了一年,我的武功挺有进境了,两位师叔也到了,分别是王振寰王二师叔、张维安张三师叔,两个都是武功极为高强的侠客,他们来到村口时,手里还提着欧阳锋跟张无忌的人头!

  就这样,师父跟师叔就在黄家村住了下来,白天他们指点我练功,偶尔帮忙村人打理农事,那真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练功虽然辛苦,但每天花猫儿都会提着茶水,在我身旁看我习武,我跟师父累了,她就送上茶水,两村的人家都喜欢提我们两口子是不是该成亲了,我看着花猫儿咬着嘴唇绝不回答的样子,我胸口简直开心得快炸了开来!

  寒风从破洞灌进房里,冰冻住师父的话语。

  久久,师父未发一语。

  我想起今天跟乙晶偷偷在石阶上牵着手,一起走下八卦山的甜蜜。

  师父当时也一定很开心吧。

  “师父,后来呢?”我问。

  “后来……”师父一掌劈出,在空中破出一道沉闷的怪响。

  “后来你怎么会从明朝活到……公元一九八六年?”我问,生怕师父抓狂。

  师父突然愤怒地大吼,长啸不绝,我跟阿义被巨响吓得缩了起来,只见师父一边大吼一边凌空挥拳击掌,强劲的内力在师父狂舞的带动下,破空之声犹如平地骤雷,气劲在房里来回呼啸。

  师父从未如此癫狂,我注意到,师父愤怒的眼神已经逐渐变成红肿的悔恸,泪水穿越时空,从古老的明代,滴落到一九八六年的寂寞里。

  师父疯了吗?

  我不认为。

  师父是太伤心。

  终于,师父停了下来,一动不动。

  “要不要逃?”阿义缩在棉被里,紧张地用唇语询问我。

  师父强作平静地说:“我还没教你剑法吧,渊仔?”

  我点点头,于是师父随手拆掉我的木椅,拿着一根椅子脚说道:“剑法若在招式巧妙,乃是二流剑法,剑法若无法,则在于剑劲无匹,天下无敌!”

  说着,师父拿着椅子脚,“一剑”远远劈向床边的水泥墙!杀气惊人!

  我跟阿义看着墙上多出一道斜斜的裂痕,而师父正拿着椅子脚,远远站在房间的另一头。

  我知道。

  我知道床边这面墙已经死了。

  只需要用指尖用力一触,这面墙随时会被拦腰斩断。

  一个房间若是失去两个墙壁,应该不能称作房间。

  应该称作“穴”。

  阿义傻傻地看着墙上的剑痕,说:“是剑气弄的吗?”

  我张大着嘴,看着一脸歉然的师父。

  “对不起,我心里不舒坦。”师父歉疚地说,放下椅子脚。

  我呆呆地说:“没关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师父叹道:“想听我继续说下去?”

  阿义不敢作声,我则坚定地说:“想!”我赶紧跑到楼下,从冰箱拿出芬达橘子汽水跟黑松沙士,再回到已经成为“穴”的房里。

  我倒了一杯汽水给师父,阿义则脸色苍白地拿起黑松沙士就灌。

  “当年……”师父沉重地道出悲哀的往事,说道:“来到黄家村的,不只是两位师叔,还有两位师叔的徒弟,张三师叔的弟子——单人书,以及王二师叔的弟子……”

  师父的眼神中闪过我从未见过的怨恨,霎时,我全身坠入深深的仇恨情绪里。

  那是一种比杀气更加深沉的力量。

  师父痛苦地念出王二师叔弟子的名字,马克杯中的汽水顿时滚烫沸腾。

  “蓝金。”

  蓝金,一个师父憎恨了三百年的名字。

  一个在多年以后,我亟欲追杀的名字。

  “蓝金?他是坏人吗?”我问,看着师父发颤的手。

  “他不是人。”师父冷冷地说。

  到了我十七岁那年,我已习武五年了,亏得师父天天磨着我练功,当时我身上的武功已经有个样子了,师父见到我这般苦学很是高兴,常常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花猫儿,坐在大树下讲故事给我们听,告诉我许多行走江湖的趣事,许多武林掌故就是这样听来的。

  王师叔跟张师叔也在村子里定居下来,张师叔甚至娶了村子里的大姑娘,还生了个胖娃娃。张师叔的弟子单人书,从小跟着张师叔学功夫,我十七岁的时候,他二十一岁,却已尽得张师叔的真传,而王师叔的徒弟——蓝金,此时才十五岁,也是自小跟着王师叔的,平时几乎不言不语,令人惊奇的是,他的武功进展十分吓人,才十五岁便凌驾我跟人书,天才横溢,有时王师叔也摸不着蓝金到底有多少斤两,蓝金的潜力就像没有回音的无底洞,完全令人无法捉摸。

  有天,王师叔从邻省回来,带来我们三个小伙子第一项任务:警告、解散广南虎渡口一带的马贼武团!

  我听了很是紧张,毕竟我没有实际与人武斗的经验,但师父直说我功夫有成,是该拿起习武之人气魄、出去闯闯的时候了。

  于是,隔天一早我就跟人书、蓝金收拾简单的行囊,告别爹娘,往广南一带出发。

  当时,花猫儿,我那心爱的姑娘,就站在村子外的林口里送我,唱着李家村定情用的情人歌。唉,花猫儿是很羞的姑娘,她红着脸,唱着歌儿,无非就是告诉我,等我回来,她就是我的人啦!我看着花猫儿的身影渐渐模糊,但她的歌声却一直在我耳边陪着,当时我骑在马背上,手里握紧师父送我的宝剑,一心一意跟两个师兄弟铲除恶霸,早日回乡跟花猫儿团聚。

  到了广南虎渡口,我们师兄弟三人在破庙里商议着如何照师父、师叔所说的,避免干戈就解散为恶欺善的马贼武团,我跟人书都感到十分棘手,因为对方拥有上百练家子,马贼的首领“任我行”更是精练降龙十八掌的高手,跟这种人讲道理自然是自讨没趣,若要正面动武,更是以卵击石,况且地方官已经被马贼收买,一旦一击未成,在广南简直无处可躲。

  师父示下的第一道江湖考题便是如此凶险,显然对我们三人期待甚高,是以情势困厄,我与人书师兄却越谈情绪越高昂。

  但蓝金整夜只是冷冷地听我俩讲话,直到我跟人书在庙里睡着时,蓝金都没说些什么。等到隔天鸡鸣,我跟人书醒来时,竟发觉蓝金已经不见了。

  我跟人书等了一炷香的时间,都不见蓝金回来,人书认为蓝金或许先到马贼寨子外打探,于是我跟人书留下连络暗记后,便抄起家伙,急急忙忙赶到贼寨附近,以免蓝金遭到危险。

  不料,我跟人书在贼寨子外看见许多马贼的尸首,全都是一剑毙命,剑伤手法依稀是凌霄破云剑的招式所致,原来蓝金居然趁着我跟人书睡觉时,独自挑了整个寨子!

  此时,我跟人书听见不远处有许多讨饶的呻吟声,于是提气朝声音的方向奔去,不久便在池塘边看见满身是血的蓝金。

  现在想起来,那个画面还是相当骇人,人书甚至当场吐了出来,我的双脚也开始发抖。原来,偌大的池塘里塞满了破碎的尸首,尸堆被割得七零八落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要不是尸首穿着衣服,根本无法分辨出是死人还是牲畜。

  蓝金见到我俩,他那原本就十分苍白的脸色,更显得阴沉,他手里拿着两把短剑,将其中一把丢给我,指着他身旁被点了穴道、不能动弹的马贼首领任我行,示意我一起动手。

  我没有拾起蓝金的短剑,因为任我行的模样实在太惨。

  任我行的眼珠子被挖掉一只,双手十指皆被斩断……断成三十截,身上的筋脉大都被挑断,全身都是剑痕,而任我行一双脚掌更是烂成碎肉,嘴里的舌头则被塞到挖空的眼窝里,模样不只是惨,简直是个半死人。

  “我点了他全身穴道,封住他的血脉,你们就是再割他两炷香的时间,他也不会死的。”蓝金一边淡淡地说,一边用短剑将任我行残破的手掌削下,又说:“降龙十八掌,不过如此。”

  人书在一旁吐到眼泪都流了出来,我则忍不住大声责备蓝金:“这不是英雄所为,这样折磨人,算什么好汉!”

  蓝金也不辩驳,只是专心地将任我行的耳垂割下,我见了勃然大怒,捡起地上的短剑,一招刺进任我行的心窝,帮他脱离残酷的折磨。

  当天回到古庙,我跟人书对蓝金残忍的手段大表不满,况且,师父送行时便曾再三告诫,若能少伤人命,出手就轻些,此行在于瓦解马贼组织,而非歼灭这群盗贼。毕竟在这种官匪一家的黑暗时代,很多年轻人都是被迫加入马贼团,如有不从便是被欺凌的一方,至多将贼首摘去也就罢了。

  蓝金无语,眼神空洞,就跟平常时没有两样,一点都听不进我跟人书的责骂与规劝,于是三人气氛很差地循原路回到黄家村。

  回到黄家村,人书向师父、师叔禀明一切后,蓝金当然被王师叔狠狠责骂了一番,但蓝金似乎没有感情般,只是默默承受王师叔的拳打脚踢,没有反抗,也没有丝毫辩驳。

  不管怎样,我们总算是平安回村了,爹娘带着我去李家村,向花猫儿她爹求个亲家。哈,我跟花猫儿的事两村人早就认定了,所以两家就定在下个月十五满月时,让我跟花猫儿成亲。提亲那天,真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啊,我笑得连剑都拿不稳了。

  就在提亲后两天,师父接到迎采峰的飞鸽传书,说是天山童姥、陆小凤率领魔族攻打本凌霄派本部,要师父、师叔速速上山助拳,于是师父跟张师叔急忙带着我跟人书赶路上峰,只留下王师叔跟正在受罚的蓝金守着村子。

  出村时,花猫儿依旧站在村口的林子中,红着眼眶唱着情人歌,祝祷我平安归来,完成两人的终身大事。我骑在快马上,听着花猫儿柔软的歌声,暗暗发誓,不论此行多么凶险,我一定要平安回村!

  到了迎采峰,那战况果然激烈,杀气极其猛烈,要是在三年前碰到这种杀气风暴,我根本连站都站不稳。然而此刻,我只能凝神招架来到眼前的狂徒。

  师父跟我在剑气纵横的山坡上来回冲杀,我将五年所学发挥得淋漓尽致,心无旁骛地将敌人一一打倒,但敌人实在太多太强,武功高强的师叔竟死了六个,更别提跟我同辈的师兄弟了。

  幸好师父已经将凌霄毁元手练到十成火候,在关键时刻以三招毙了大魔头天山童姥,而五师叔也舍身跟陆小凤互劈了一掌,双双死去,敌人失去头头后,便夺路逃下山了。

  敌人退去后,我这才发觉自己身上到处都是伤痕,更中了严重的内伤,全都仗着花猫儿的歌声在我耳朵旁陪伴着,我才能恍若无事地跟敌人厮杀。

  这场大战结算下来,凌霄派死伤惨重,师祖决定众人暂时分散四地疗伤,以免更多仇家趁着大伙元气未复,寻上迎采峰挑战,于是师父、张师叔、我、人书,便决定回到黄家村疗伤。众人约定一年后迎采峰再见。

  师父身上虽也受了伤,一路上却竭力以精纯内力帮我疗元,师父说:“新郎病奄奄的,像什么样子!你得给我红光满面的,免得你爹娘怨我,哈!”

  张师叔跟人书也受了轻伤,但不碍事,就在我身子复元得差不多时,总算赶在十四日回到黄家村,而明天,就是我跟花猫儿的大喜之日。

  我骑在马上,看着黄家村的村口越来越近,心中真是喜悦无限,师父跟师叔也替我高兴,不料……

  师父说到这里,不再言语,脸上早已布满泪水。

  “黄家村发生了什么事?”我隐隐约约感到害怕,虽然师父正在讲述的,绝对是一段根本不存在的明朝往事。

  师父点点头,抱着我哭喊:“全死了!黄家村的人全死绝了!王师叔的人头被放在村口的裂石上,两只眼珠子都被挖掉了!”

  我抱着悲恸的师父,难过道:“怎么会这样?难道是仇家找上黄家村?”

  师父哭着说:“一开始,我跟师父也以为是这样,想不到……”

  我惊道:“是蓝金?”

  不错,正是蓝金干的!

  我跟师父等人看到村口王师叔的头颅后,愤怒地纵马入村,村子里到处都躺满了死尸,爹跟娘,还有我的弟弟妹妹们,呜……他们就坐在我家门前的板凳上,死状好惨……

  我惊得来不及流下眼泪,跟着仓皇的张师叔往他家方向奔去,只见那没心肝、没感情的家伙,居然坐在村子里的大井旁,一剑一剑割着我的好友李大权的脸。蓝金的身旁还有许多村人、我幼时玩伴,全都被蓝金千刺百割,恐怖的是,他们全都被点了穴道止血,并没有死绝,全都颤抖着、抽搐着,脸上甚至已经没有痛苦害怕的表情,只有三个流着黑血的空洞。

  “蓝金!是你做的!?”我拔剑大吼。

  “嗯。”蓝金专心致志地将李大权的鼻子割下一小片,并不太搭理我。

  师父拉着我,严峻地看着冷漠的蓝金,说:“你师父也是你杀的?”

  蓝金不耐烦地点点头,将李大权的鼻子整个挖了下来,我几乎就要冲上去杀了他!

  “为什么?”师父斥声道,一手拉着我,一手抓着愤怒的张师叔。

  “练剑。”蓝金将李大权整个人往地上一摔,眼神深沉地看着师父。

  师父的手紧紧地抓住我,我可以感到师父强自压抑着狂暴的杀气。

  蓝金就像没有灵魂的人,踩着在死亡边缘颤抖的村人,淡淡地说:“一起上吧。”

  “等等!”师父厉声说道:“花猫儿呢?”

  张师叔也大吼:“我妻儿呢?”

  蓝金舔着剑上的鲜血,一脚踢翻奄奄一息的村人,指着其中一个脸孔模糊的妇人,说道:“这里。你的儿子应该在井里。”

  张师叔暴吼一声,挣脱师父的手,跳下马冲向蓝金,手上的长剑狂风骤雨般笼罩住蓝金。

  霎时,我的脸上都是鲜血,热热的鲜血。

  蓝金低着头,单手扶着地,手上的长剑指着惨淡的天空……下着红雨的天空。

  张师叔的头颅向空中飞了出去,他的剑则停在蓝金的肩膀里,孤独地摇晃着。

  隐隐约约,我似乎发觉,在张师叔殒命的瞬间,蓝金闪电出手的一刹那,他的眼睛竟闪过强烈的蓝光。

  张师叔的人头终于落地,我抹了抹脸上浓稠的血,师父的眼神却始终盯着蓝金不放。

  “师伯对不起!”人书一边呕吐,一边纵马疾奔出村,竟想逃走。

  蓝金冷然拔出刺在肩上的剑,甩向惊惶崩溃的人书。

  “花猫儿呢!”师父大吼,一掌猛力劈向飞剑,将那剑硬生生在空中斩断,任凭人书昧着良心逃去。

  我焦急地看着蓝金,心想:花猫儿这么喜欢躲躲藏藏,说不定没事……说不定……说不定花猫儿正躲在林子里……

  蓝金点了肩上的穴止血,缓缓说道:“被我奸了。”

  我眼前一黑,脑袋几乎要炸开,便要下马一决生死。

  这时,却看见蓝金露出难得的微笑,说:“骗你的。”

  我心中一宽,强忍着愤怒大喊:“那她人呢?”

  蓝金的脸随即沉了下来,冷冷地说:

  “左边吊在村围的大树下,右边挂在李家村村口。”

  “啊——”

  我悲恸欲绝,正要挣脱师父的大手时,却发觉扣住我手臂的大手已经不在,师父如猛箭射向蓝金!!

  刷!

  清亮的破空声,还有沉闷的划空声。

  师父一手捂着自己的脖子,一手持剑指地。

  蓝金依旧单手撑地,低着头,冷眼看着师父的剑尖。

  师父的剑尖上滴着血。

  蓝金的胸口也滴着血。

  我骑在马上,一动也不敢动,只怕扰乱了师父出击的节奏。

  “为什么隐藏实力?”师父暗暗封住颈上的穴道,但鲜血仍从指缝中渗出。

  “我没有隐藏过实力。”蓝金慢慢封住胸口的血脉,继续道:“我的剑是杀人的剑,不是练功的剑。”

  师父点点头,说:“再问你一次,你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

  蓝金的剑遥遥指着师父的眼睛,缓缓说:“练剑。”

  师父的剑尖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影子。

  蓝金的剑尖冷漠地端详师父的眼睛。

  然后,两把剑同时消失,我的脸再度蒙上鲜血。

  依稀,师父的剑脱手,黏着、荡开蓝金的剑,趁此师父欺身一掌击向蓝金的胸口,蓝金狂吐鲜血,像稻草堆一样往后飞了好几步,撞上水井。

  我纵身下马,剑势在怒吼中疾刺蓝金,蓝金眼中蓝光一现,伸手朝我胸口凌空疾指,我胸口宛若遭雷击,居然往后摔倒,手中的剑立即插在地上,看着自己的胸口冒出汩汩鲜血。

  师父呢?

  师父瞪着蓝金,摸着胸口,不发一语。

  师父的飞龙穴居然流出浓稠的鲜血!

  蓝金抓着井缘,满脸大汗,吃力地爬了起来,想拾起地上的剑,却只是跌在地上,口中又涌出一滩血。看来师父这一掌极为沉重。

  而师父在印上这一掌时,却没想到内力远不及自己的蓝金居然勉强练成剑气合一,在中掌的瞬间,隔空以气剑刺进师父的飞龙穴,使他深受致命一击。

  我看着恩师脸如金纸,又看着蓝金跌跌撞撞地爬向快马,想提剑追杀,却一点也使不上力,蓝金在重伤之余大耗真元使用气剑,果然令我胸口气息翻涌,也许,我的心脉也被截断了。

  蓝金就这样勉强趴在马背上,慢慢地离开村子。

  我流着眼泪,看着夕阳西沉,只道自己就要死了,也好,花猫儿跟我的婚期正好在明天,现在去阴间还来得及……

  这时,师父拖着濒死的身体走到我身边,摔倒,我看了看师父,师父居然在笑。

  我哭了,喊了声:“师父……”

  师父笑嘻嘻地趴着,将左手贴在我的背脊,传来一股精纯无比的真气,我大吃一惊,忙道:“师父,你……”

  师父依旧豪爽地说:“我的命,你给的,这下要还给你了。”

  我流着泪,转头说:“花猫儿死了,我也不活了。”

  师父瞪着我,说道:“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正义……”

  我点点头,这是师父常常挂在嘴边的话。

  师父继续说道:“让……让你活下去,不是叫你报仇……而是正义……正义需要高强功夫……”

  我哭着,用师父传来的续命真气护住心脉,脑中想起这五年来的师恩浩荡,五年来一切种种,五年来……师父为了我待在这片我深深眷恋的土地,尽管,这片土地已经尸堆如山。

  背上那只可靠的大手,终于缓缓垂下……

  我咬着牙,喊道:“师父!来世英雄再见!”

  就这样,在血流成河的黄家村里,在夕阳暮风中,我对着师父磕上最后三个响头,师父的嘴角仍旧挂着爽朗的笑容,只有令我更加难受。

  “那花猫儿呢?”我发觉自己也流下眼泪。

  “真的一边在村围大树下,一边吊在李家村口……”师父号啕大哭,凄然道:“李家村也给屠了!”

  我努力想着一个漂亮的姑娘,被剖成两半的样子,却发觉根本无法想象。

  太残忍了。

  师父的身体颤抖着,继续说道:“我一边运气疗伤,一边替死去的大家挖坟,一家一个大冢,足足挖了十九天才将两村的人都给埋了,最后,我在花猫儿的坟上静静坐上一个月,唱着花猫儿最喜欢唱的情人曲儿后,才拿着剑,策马出村。”

  阿义出神问道:“找得到蓝金吗?”

  师父摇摇头,说:“我根本不是蓝金的对手,所以我另外找了个僻静地方,苦练师父传下来的绝学,唉,多亏师父临终前传来那股源源不绝的真气,不仅为我治疗内伤,还大大增进我的修为。我日以继夜地苦练、苦练,在海底练掌,在巨木间练飘,用数十种蛇毒练气,偶尔隐匿地摘掉几个狗官人头,为民求福。”

  我跟阿义已经分不清师父是否正在胡言乱语,只是专注地倾听。

  “一年后,我带着一身傲人的武功,上迎采峰与师祖、师叔会合,打算跟他们商议蓝金叛门一事。不料当我到了师门本山时,却见到几个师叔在圆桌旁正襟危坐,身上千疮百孔,每个穴道都被封住或刺烂,浑身都是干涸的血渍,脸上……唉,那更别提了,眼珠子掉了满桌,整张脸零零碎碎的,我看了当场号啕大哭。”师父的眼睛充满了血丝,又说:“我这一哭,师叔们竟然个个抽动起来,嘴里模糊地嚷嚷,原来蓝金这家伙照例封住师叔的血脉,将师叔整得支离破碎,却又不让死!我一边在每个师叔的耳边大喊:‘骏儿一定会替师门报仇’,一边将短剑刺进师叔们的心窝。”

  师父委顿地靠在我肩上,叹道:“我在本山找了一下午,最后才在一棵老木下找到已经一百零二岁的祖师爷,幸好,祖师爷没受到那狗贼的侮辱,不过,祖师爷的肩胛跟胸膛上,也留下两道深深的剑伤。”

  “祖师爷!徒孙骏儿来啦!”我跪在祖师爷面前,大叫。

  祖师爷靠在古木下,缓缓睁开眼睛,一见是我,勉强笑道:“不愧是介玄一手带出来的,有情有义,这下子重担全都落在你的肩上了。”

  我含着泪,看着祖师爷血迹早已干黑的伤口,说:“徒孙一定会为武林除此大害,为师门报仇!”

  祖师爷皱眉道:“不是为师门报仇,一天到晚报仇,江湖不长年闹翻天吗?蓝金这狗崽子武功强得离谱,你报得了仇吗?还不是送上小命一条?”

  我感到疑惑,大声道:“难道就不报仇了?师父、师叔死得那么惨!”

  祖师爷微怒道:“蓝金若对师门有所不满,把咱们灭了也无妨,你去找他寻仇有何意义?但他若是滥杀无辜,为祸家国,你即使牺牲性命也要阻止他!你身上的武功不是让你报仇用的!而是让天理正义得以长存!你要将个人利益抛诸脑后,知道吗!”

  我感到惭愧,跪在祖师爷面前不发一语,眼中的泪水却隐藏不住。

  祖师爷叹道:“蓝金资质奇高,恐怕是武林前所未见的异才,小小年纪,剑法居然诡异莫测,身法快如闪电,加上他深知本门武功,招招料敌机先……要不是我仗着百年修为的内力,在他的背上重重印上一掌,我恐怕也惨遭毒手。蓝金这小子伤了我后,虽然身受重伤逃走,但你这几年还是敌不过他,别急着送死。”

  我看着奄奄一息的祖师爷,赶忙伸手放在祖师爷的飞龙穴上,将真气源源不绝地灌输到祖师爷的气海里,不料,祖师爷反手紧紧抓着我的手,我感到一股极为强悍的真气像潮水一样冲进我的掌中,奔入我的气海。

  “祖师爷?”我惊叫。

  “老家伙快归天啦,留着这些宝贝有什么用?拿去、拿去!为天下苍生拿去!”祖师爷坚定地抓着我的手,精绝的内力浩浩传送过来,一份重责大任,也随之加在我的肩头。

  半炷香过了,祖师爷困顿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

  我想扶着他老人家,祖师爷却要我好好坐下来,将真气彻底吸纳归源为己用,于是我闭上眼睛,将祖师爷百年修为的绝世内力一点一滴融入穴脉,等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天黑了,我看见祖师爷盘坐在古木下,相貌安详地归天了。

  我记着祖师爷的教训,并未急着追索冷血的蓝金。

  我一边行走江湖为民除害,一边苦练凌霄绝学,每当我倦了,我就回到萧索的黄家村,坐在花猫儿的坟上,陪花猫儿聊聊天、唱唱曲儿……天哪!我好想念花猫儿!我在那未过门的可怜妻子坟上,种满了她最喜欢插在发间的小黄菊,我往往睡倒在石碑旁,在梦里看见花猫儿坐在小黄菊上,唱着曲儿,满脸羞红地看着我。

  一年后,江湖上七大门派在一个月内全遭灭门,武当七侠的尸身吊在真武殿前的竹林里,空空洞洞的身体随风摆动,尸孔还被寒风吹出毛骨悚然的死箫声,唉,而张三丰张真人就像傻子一样,只是坐在竹林里傻笑,更可悲的是,张真人的四肢全给斩断了。

  武学泰斗少林寺呢?

  少林十八铜人被木棒钉在“少林寺”的大匾额上,木人巷变成死人巷,巷里塞满了搅烂的尸体与蛆,但,十八降龙伏虎罗汉倒是活了下来,不过他们的脑袋活活被链子串在一起,串成恐怖的血念珠,整天发疯似地鬼吼鬼叫,直喊头疼。

  峨眉、华山、点苍、崆峒、舞龙等等门派就不必说了,全给蓝金屠了个精光,其中峨眉派的两百女尼中,有十几人因出任务侥幸逃过一劫,但回到道观见到满山奇形怪状的死尸后,全都吓成无法言语的白痴。

  这一年,江湖给蓝金起了个外号,叫“冷屠子”。“冷屠子”所到之处,便是地狱血海。

  而两年后,江湖上却没多少人知道“冷屠子”是谁、是什么东西、做了什么事,因为没有所谓的江湖了……练家子都给“冷屠子”剁成活尸。

  再过两年,随着五大魔道在蓝金的剑下覆灭,江湖彻底成为历史的名词,正邪两道的武功传承完全脱轨,功夫的奥秘从此淹没在血海里。

  我呢?

  就在黄家村遭血屠的五年后,我练就出惊人的身形挪移,更重要的是,在钻研百家剑法后,我突破了凌霄剑法的格局,创出惊天动地的绝世掌剑双法,终于有自信可以击杀蓝金。于是,我伙同武林硕果仅存的两位一流高手,铁锁怒汉李寻欢、魔教翩翩佳公子游坦之,沿着蓝金狂屠的路线,一路追踪蓝金,最后终于追到了古都西安。

  到了西安,本以为要发现蓝金的行踪还要一段时日,没想到我们三人在荒凉的山原坐下练气时,却突然惊觉往北不远处杀气冲天,必是蓝金无疑,于是我们拔足狂奔,终于在黄沙飞扬中,找到正在猎杀一队官兵的蓝金!

  李寻欢首先发难,他的师兄弟全给蓝金剁碎了喂猪,他赫赫有名的铁锁随着他的怒气向蓝金飞击而去,蓝金发觉有人偷袭,反手一剑将铁链震开,而我趁机运起十成功力冲向蓝金,朝蓝金的背上一掌打将下去,蓝金身形一闪,回头和我硬碰硬交了一掌。

  我身上毕竟载有师父与祖师爷百年修为,论内力我绝对凌驾其上,蓝金在我全力一击下被震得往后一飞,重重撞上黄土块,此时,命运在我跟蓝金之间开启了一道极为讽刺的门……

  蓝金这一撞,并非纯然被我震翻,而是借劲化劲、往后卸力,所以这一撞带着我跟蓝金互击的巨大力道,竟将蓝金震陷进坚硬的黄土块中,黄土一阵胡乱塌陷,转眼间蓝金就被淹没在土堆里。

  一个绝世高手是不可能在这样的黄土堆中被压死或是闷死的,所以我们小心翼翼地观察土堆中的气息方向,严防蓝金从土堆中跳出袭击,不过,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后,蓝金的气息竟越来越弱,居然没有往地上探的意思。

  游坦之魔功盖世,运起地听大法后,疑道:“蓝金不是气息越来越弱,而是往地下深深钻去了!他在挖地穴!”

  我感到困惑,说道:“蓝金不像是会挖地穴偷袭的人,他只懂得硬碰硬杀人。”

  李寻欢惊叫:“那他一定是受到重伤,想挖地穴逃跑!”

  妻子被蓝金吊死在瀑布下的游坦之狂啸:“没那么容易!”于是运起魔教的密传“吸湖功”,将脚底下的塌石落土一下子就掘了开来,竟赫然发现地底下藏着一道往下深钻的大洞!

  “没道理!那小子怎可能在短短时间内挖出这么样大的穴道!”李寻欢犯疑道。

  “这个大洞老早就躺在黄土里!怎么这么凑巧,让蓝金钻了下去!?”游坦之拿着扇子,蹲下观察着黑黑的深穴。

  我对自己刚才那一掌极有自信,蓝金一定受到了不小的内伤,才会避开与我们正面冲突,我叹道:“难不成老天也帮着冷屠子,几百年前就开了条地道让他逃走?”

  李寻欢扬起长达百尺的精钢铁链,往黑穴一掷,大叫:“他不上来!咱们就下去!送了他的命!”

  我跟游坦之齐声道:“好!”

  于是,我们三人便慢慢爬下黑穴,而李寻欢真气鼓荡的精钢铁链,不停往下左右激甩,试探性地开路,以免在越来越黑的洞穴中遭到蓝金的暗算。

  越往下,洞穴当然就越黑,终于,不久后,外面的光线在地底下完全消失,一片漆黑,而地洞中的空气也越来越混浊,甚至令人作呕,于是三人运起内功,将呼吸收到微弱缓慢的境界。

  洞穴里已经完全失去光线,坠入死气沉沉的黑暗,而黑暗里,还有一个冷酷的杀手在等着我们。

  窒闷污浊的空气,甚至可以说是长年深藏于地洞中的毒气,令我们三人完全不敢透口大气,但,想必蓝金也是吧?没有人能够在这么恶劣的条件下呼吸的!抱持着这一个想法,我们三人更坚定地往下爬,不管迎接着我们的是什么……尽管铁链敲击在土洞里的声音多么令人不安。

  突然,铁链的声音正告诉我们,到底了!

  我们迟疑了一下,李寻欢首先跳了下去,用铁链舞成一个大圈,划出安全的地带后,我跟游坦之也跟着跳下平地。

  底下当然黑暗依旧,空气也只有更加污浊,我摸了摸怀里的火褶子,心想:火褶子一点燃就会炸开吧,这气一定比瘴气还毒,也好,危急时可以跟蓝金同归于尽。

  凝神观察了片刻,地底下似乎别有洞天,从铁链带出的声音可以知道我们正处于极为宽敞的地方。我们三人因为闭气的关系,并无法开口说话,只是有默契地跟着李寻欢快速缠动的铁链往前慢慢移动。

  你们无法想象在黑暗里、浊气中面对嗜血的敌人,是件多么恐怖的事!当时我已视死亡为解脱之途,却无法在如此黑暗的压迫中感到安心。

  蓝金似乎正属于黑暗,他彷佛随时能够在黑暗里将我们三人轻易吞噬掉,在这么邪恶的环境里跟最邪恶的人对决,正如在黑暗中与黑暗决斗,结果,似乎一开始就注定好了。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规律的铁链声是洞穴里唯一的声响,也是唯一不属于黑暗里的东西。

  但是。

  铁链声停了。

  我的掌心紧紧握着剑,一动也不敢动。

  虽然只有极短极短的瞬间,不过,我的确听到利刃划破喉咙的声音。

  李寻欢死了。

  接着,我冷静地进入“定”的境界,然后听到碰一声,李寻欢倒地的声音。

  游坦之也没有动静了。

  我跟他都知道,若想在黑暗中多活上一时半刻,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蓝金。

  要不,就是不要出声,隐藏任何杀气。

  李寻欢的铁链声带出了他的方位,也带走了他的命。

  好肃杀的黑暗。

  我看不到蓝金,看不到游坦之,但,蓝金也看不到我们。

  每个人都只有等待机会。

  出手的机会。

  我冷静地搜索着蓝金的杀气,可惜,蓝金似乎同样低调地,等待结束这场黑暗中宿命对决的机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在黑暗中,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尤其是当大家都闭气超过两炷香以后,时间的脚步似乎就更慢了。

  所以,在这场没有杀气、没有光影的搏命里,决定出手机会的,只剩下呼吸。

  谁先呼吸,谁就死定了。

  这一点,对我来说应当是最有利的,这多亏师父与祖师爷转嫁的百年功力。更何况,蓝金比我们要早进洞约一盏茶时间。

  我凝练心神,随时准备施展我独创的掌剑双绝。

  “快!”

  游坦之大叫,他已支撑不了闭气的痛苦,手中扇子破空划出!

  飒!

  我的脸上似乎溅上热辣的鲜血。

  蓝金出手!

  在左边!

  我一剑刺出!

  得手!

  “你变强了。”

  “你死定了。”

  蓝金的声音忽远忽近,忽左忽右,短短四个字却有十九个发声位置,蓝金正以诡异的身法藏在黑暗中。

  我应当刺中蓝金的左肩胛,不会有错的。

  我亦以飘忽的身法迅速走位,轻轻舞动着剑。

  “再问你一次,没来由的,为什么杀害师门?”我凝聚心神,随时舍身一击。

  “练剑。”蓝金一说完,我几乎同时感觉到锐利的剑气正抵住我的背心。

  这真是一场可怖的决斗!

  就在我回身挡剑后,剑与剑之间迸出的血光就不曾停止过,那些辉煌的血光照亮着我俩的身形,还有一双水蓝的魔眼。

  蓝金冷酷无情的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每个角度刺来,我完全不挡剑,一味地快剑速攻蓝金周身要害,只求同归于尽,但两把剑却奇异地不停交锋,清脆的叮叮当当声绵绵不绝,剑气纵横!

  蓝金的表情苍白得可怕,却隐隐透露出讶异。

  自从蓝金屠村以后,能够与他交锋上千剑的,恐怕未曾有过。

  但,我的剑,可是在海底与暗礁搏斗了上百万招的凌厉速剑!

  我的剑越走越快,终于,一剑贴着蓝金的身形,刺进蓝金的喉咙!

  蓝金双眼一瞪,左手凌空疾指,气剑!

  我拚着这一指之伤,弃剑斜身一掌压在蓝金天灵盖上,给他致命一击!

  “蓝金死了?!”我感到一阵不安,毕竟大魔王都很能苟延残喘。

  “你看。”师父左手手掌在我眼前乱晃,两个铜板大的红疤怵目惊心地躺在掌心。

  师父叹气道:“蓝金在危急时刻,将气剑转插向我急拍的手掌,刺穿了我的掌心。”

  阿义张大了嘴,问道:“所以咧?”

  师父不再说话,眼神透着深沉的困惑。

  许久,师父摇摇头,说:“今天就说到这儿吧。”

  我跟阿义难以接受故事正逢精彩处却被生生停掉的事实,阿义说:“师父,有话就快说!”

  师父重重敲了阿义的脑袋,说:“接下来发生的事,实在令人无法置信,也是世人将我当作疯子的原因,所以……”

  师父擦干满脸的眼泪,说:“以后再说吧。”

  那晚,师父就真的没再提起那件虚无缥缈的往事,只是专心教阿义行气过穴,而我,则努力地将百步蛇、青竹丝、锁链蛇的蛇毒逼出体内。

  过了一小时,师父摇了摇我,我睁开眼睛,掌中一片黑雾。

  “这家伙真有超人智慧?”师父疑惑地问着我,阿义讪讪地站在一旁,想必完全无法领略行气的奥秘。

  “一开始都是这样的。”我认真地说,师父只好站了起来,继续指点笨槌子阿义。

  此后,阿义每晚都跟我一起练功夫,我们的学校成绩随着我们体内不断积聚的内力,一路下滑。不,只有我下滑,阿义则完全没有下滑空间。

  过了几天,在妈不能置信地摸着墙上的剑痕时,“窟窿”一声,我的房间正式剩下两面墙。

  然后冬天正式到了,夜夜,我体内自行运转的内力行遍周身百穴,纵然深夜寒风凛冽,我却暖烘烘地入睡。要是功夫发扬光大,第一个要倒的企业,恐怕就是卖棉被的。

  过了两个月,我终于在课堂上听到阿义狂吼的声音,他总算是摸到窍门了。

  “你们真是太卡通了,要不是我见过渊仔那一、两下,我死也不信你们在练武功。”阿纶说。

  我们也曾经叫阿纶跟着我们一起学功,但他一脸的没兴趣,不过他倒是很好奇:我们何时可以将学校里的蒋公铜像一掌打碎?

  “还会冷吗?”我抓着乙晶的小手,在摄氏十度的寒流中。

  “不会……你的内力好像越来越强啰?”乙晶笑着,酒涡好可爱。

  “被你发现啦?我好像真的满有天份的,至少,比念书有天分。”我说。

  “你真的不想再念书了?”乙晶常常这样问我,表情颇为担忧。

  “我不知道,也许不会再念书了,也许过一段时间再说吧。”我总是苦笑。

  面对乙晶这个问题,我常常会陷入一种困惑。

  这样无止尽地追求高强武功,在即将步入一九八七年的冬天,对一个国一生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

  师父若到处展示他惊人的武学造诣,早就是世界级的名人了,赚的钱也一定又快又多,但他深信功夫的珍贵不在世俗虚名,而是为了公理正义,就跟卡通人物一样。

  所以师父也禁绝我们将功夫展现给别人看,只说:“现在的世界里,真正懂得功夫的极其稀少,这都亏蓝金断送了当年江湖上的武学传承,不过这样也罢,要是坏人也懂得武功,那黎民百姓就糟糕了。”

  “所以会武功的就剩下我们,保卫国家救同胞就容易多了?”阿义说。

  “没错,以后你们也要仔细挑选善良、仁慈、勇敢的徒弟,将维护正义的责任一代代传承下去。”师父摸着阿义的头。

  “嘿嘿,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除暴安良?我已经看几个流氓很不爽了!”阿义兴奋地说。

  “你那叫血气方刚!”师父斜掌重敲阿义的脑瓜子,说:“要是你胡乱施展功夫,我废了你全身筋脉!”

  “唉……”我也忍不住说:“师父,现在的社会有警察,拿枪的得由拿枪的来治,轮不到我们行侠仗义的。”

  师父轻蔑地说:“那些捕快跟贼人都是挂在一块的,哪个朝代都一样。”

  我跟阿义只能苦笑。

  一九八七年,寒假,师父带我跟阿义来到王功海边,乙晶不安地跟在后面,拿着用铁桶装的姜母茶。

  这是乙晶第一次看我们练功,师父特准的。

  “师父!今天是除夕啊!”我脱光衣服,在萧瑟的海风中看着乙晶。

  “师父我哭巴的好冷!”阿义的牙齿发颤,也脱光衣服,在死灰色的天空下发抖。

  师父大声说道:“阿义你这笨蛋,运内力御寒!”

  阿义无辜地叫道:“报告师父!弟子内力不足!”

  我也跟着叫道:“师父!过完年再说吧!这海一年到头都赖在这里,跑不掉的!”

  师父用力敲着我跟阿义的头,骂道:“有这么漂亮的姑娘在这里看着,你们怎么好意思退缩?”

  我看着滔天大浪拍着海岸,浪花飞激,还是忍不住讨饶:“师父!会死的!”

  阿义赶忙附和:“这么大的浪!谁都会被卷走的!百分之百一定死!”

  师父一脚一脚将我俩踹向海里,海水都淹到膝盖了。

  “会死的!师父!”我叫道,看着岸上一脸恐惧的乙晶。

  “我放二十五条毒蛇咬你,你死过了吗!”师父一掌抓着我,一掌抓着阿义,又喊道:“你们两个听着,阿义,你要找到这个铁盒子,才准上岸,不然我一掌送你回老家!”

  说完,师父将喜年来蛋卷礼盒往海里随手一掷,礼盒飞落入海中,大约有二十五公尺之远,铁盒里装满石块,一下子就沉入海里。

  阿义哭丧着脸,抓着师父,简直就要跪下来了。

  师父无情道:“再不快去,铁盒子被浪给卷走了,你照样要捡它回来!”

  阿义咬着牙,喊道:“师父!”

  师父跟着喊道:“又干嘛?”

  阿义大吼一声:“我死了一定做鬼找你!”说完,就慢慢走向海里。

  师父在后面提醒道:“气沉双脚长白穴、长黑穴,闭气聚神,一步步慢慢来!不要怕海里的暗流!只要你双脚钉住,冲不走的!”

  阿义只剩下头在海面上,仍旧吼道:“反正我死掉一定去找你!”

  然后,阿义就沉进海底了。

  我看着乙晶在远处猛摇头,又看了看师父,说:“师父,我去救阿义回来!”

  师父拉住我,从怀中拿出一枚生锈的铁球,说:“阿义的铁盒很近,你不必担心,倒是你……”说着说着,师父将铁球甩将出去,铁球直直飞向无数白浪之中,钻进一片黑蓝。

  我傻了眼,说:“那至少有两百公尺啊!”

  师父微笑道:“你行的。”

  我大叫:“我不行的!”

  师父哈哈一笑,说道:“你身上的内功很不错了,行的!”

  我几乎快哭了,叫道:“再丢一次,近一点!”

  师父拍着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轻声道:“嘿!傻小子!我故意丢得远些,好让你在妞儿面前威风一下,你还不快快潜进海里大显身手?”

  我惨道:“师父,你故意丢得远些?你是说……那个距离对我来说……太远?”

  师父笑着说:“虽然远了点,但威风得很啊!”

  说着,一掌将我推入海里。

  我一滑,脚底吃痛,原来是礁岸下尖锐的岩石立即割伤了我。

  我只好大大吸了一口气,沉进海里。

  在冬天的海底,还真非得运起内力驱寒不可。

  我双眼无法睁开,倒不是怕水,而是滚滚暗潮冲得我无法睁开眼睛。

  既然看不见,要找到那枚见鬼的铁球,该从何找起?

  我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因为在海底想稳稳地站着,已经是门高深的学问了,海底的暗潮比表面的浪花要巨大、可怕,两股力量无止尽地推着我、吸着我,我运起七成内力才能勉强站好,当我要往前推进时,我简直运起了十成十的功力!

  在海底行走……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恐惧感,也许跟师父当年在地穴中跟蓝金对决时一样可怕吧?我承受着越来越深的压力,极为缓慢地走在海底,一边认真思考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我是疯子吗?

  为什么师父把铁球丢下海,我就要傻傻地走在冰冷的海里,用那么危险的方式练功?这种行径,简直跟师父幻想从三百年前怪异地跳到现代的想法,平起平坐的疯狂。

  话说回来,也许练师父的武功会练到走火入魔,我让二十几只毒蛇一起咬住我的行为,正跟走在海里找铁球一样疯狂。

  第二个问题,我在海底都这么辛苦了,阿义呢?

  我的内力若是用凌霄派的独家公式换算起来,大约是二十五条毒蛇的份量,而阿义的内力指数,已经停留在三条毒蛇很久了,我如此奋力才得以往前,阿义一定闷坏了吧?

  我跟阿义在前来王功的公车上测试过两人憋气的时间,我是二十三分钟,阿义则是七分钟,唉,还好阿义的喜年来蛋卷礼盒丢得不远,要是阿义撑不住,也会游上水面喘口气吧。

  第三个问题,我有能力找到铁球吗?

  师父让毒蛇咬住我,让我逼毒练功,虽然过程惊心动魄,但师父总是暗中照看着我……那这次……我也应该能安全地找到铁球吧?师父也许正在后面默默走着,暗中照料我跟阿义,我们的小命应该是安全妥当的。

  所以,我要赶紧找出发现铁球的方法,以免辜负师父的期待。

  海底,艰辛的海底。

  我极为勉强地睁开眼睛,只见混浊的深蓝。

  我走了多远?

  抬起头来,海面似乎离我已有一段好长的距离,当时我还没学过三角函数,不懂从海底的角度与距离海面的长度,计算出铁球与我之间的步距,但我渐渐感到难受,闭气的痛苦充塞在穴道里,暗潮不停撞击着我的胸膛,我的内力已经到达极限了。

  此时,我也走到我绝不愿继续往前的地带。

  海沟。

  那是一种极为黑暗的恐惧地带。

  完全看不到底,只有感觉到巨大的潮水漩涡在海沟里嘶吼,而海沟就像海中的地狱一样,突兀地自海底断裂、深陷下去,要是我没睁开眼睛,一定会摔下去,被大海吞掉。

  我没气力了。

  若要探出水面呼吸,一定会被卷走,因为师父并未教我们如何游泳,所以我决定往回走。

  正当我想转身时,突然,我看见一个人飞快地从我眼前冲过!

  那人的手里还抓着一只礼盒!

  是阿义!

  我看着阿义四肢无力地被暗潮卷走,犹如巨手中昏迷的蝼蚁般,无力感顿时涌上心头,阿义瞬间便会葬身在海沟里!

  我的气力本已不足,此刻却勇气倍增,双眼死瞠,盯着被漩涡吸入海沟的阿义,顺着潮退狂猛的巨劲,拔足往海沟里狂奔,潮涨时便勉力迈步向前。终于,我意识模糊地爬下海沟,抓起昏迷的阿义,运起早已不存在的内力,竭力爬出海沟深渊。

  我抓着阿义,神智错乱地在海底走着、走着,茫然搜索着应当看护着我们的师父,我的内力已经消耗殆尽,支撑着我的,是阿义濒死的危机感。

  师父该不会找不到我跟阿义吧?

  还是,师父根本就没跟在我们后面?

  我没有力量了,只能抱着阿义,跪在寒冷的大海里。

  只剩下一个方法了……

  师父,求求你找到我!

  我握紧拳头,回忆起王伯伯那张丑恶的嘴脸,激发狂猛的杀气!

  杀!

  “没事了。”

  我睁开眼睛,体内一团火烧得正旺。

  师父微微笑,坐在我身后,一手贴着阿义,一手贴着我,我看看身旁的阿义,阿义苍白着脸,紫色的嘴唇微微张开,我想唤声“阿义”,却只是吐了口咸水。

  阿义睁开眼睛,虚弱说道:“谢啦,师父他这死没人性的……”

  我点点头,又吐了口咸水,弱声说:“师父?”

  师父歉然道:“我看到一只鲨鱼往一群钓客游去,我怕鲨鱼伤人,所以先走过去将鲨鱼赶走,一回头,你们已经不见了,海里模模糊糊的,我紧张得不得了,幸好你及时发出杀气,我才辨认出你的方向,将你们俩抓上岸。”

  我的眼睛大概持续翻白吧。我无力道:“师父,去你的。”

  师父一阵脸红,说:“别再说了,是师父不好。”

  乙晶红着眼,坐在我身旁,说:“我以后再也不看你们练功了,吓都吓死了。”

  师父的手离开我跟阿义的背心,说:“没事了,你们继续行气过穴,喝点热姜汤就好了!”说着,两手捧着装满姜母茶的铁桶,运起内力将姜母茶煮沸。

  我跟阿义一边发抖,一边喝着热姜汤,看着浪涛汹涌的阴阴大海,我勉强笑道:“嘿嘿,其实里面比外面可怕一万倍。”

  阿义缩着身体,点头道:“没错,要我再下去一次,干脆杀了我。”

  我看着热姜汤冒出的热气,握着乙晶的手说道:“嗯,死也不下去了。”

  师父并没说话,只是愧疚地坐在一旁。

  后来,过了几天,我跟阿义居然又在海里走来走去,莫名其妙地寻找师父乱丢下去的重物,至于为什么,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们都是疯子吧?

  而那天除夕夜,我告别阿义跟乙晶后,便拉着师父到我家作客,一起吃年夜饭,而那场年夜饭,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除夕夜。

  那天,爸还没回台湾,家里倒是塞满一堆稀奇古怪的亲戚与客人,居然还有我痛恨的王伯伯,家里的客厅摆上三大桌丰盛的年夜菜,死大人们忙着抽烟打屁,成打的不知名小孩在沙发与走道间来回翻滚着,扮演金狮王跟银狮王等等电视人物,大家有说有笑的,我倒像局外人似的。

  我站在餐桌旁,发现没自己的位子后,便拉着师父上楼去,打算待会到厨房捧几盘菜,跟师父在“穴”里享用比较温馨的年夜饭,而师父傻傻地跟在我后面,对我的决定没有意见。

  正当我们走上楼梯时,我终于被妈发现。

  “渊仔,吃年夜饭!”妈看见师父跟在我后面,于是又说:“老师也一起用餐吧!”

  师父彬彬有礼地拱手作揖,眼神示意我一同下楼用餐,我悻悻拉着师父,站在挤满了死大人的餐桌旁。

  “渊仔去哪儿玩啦?一身脏兮兮的?哎呀,老师也真是的,也陪渊仔玩成那样子,哈哈。”张阿姨这胖婆娘看着我,施展她皮笑肉不笑的恶心技巧,从客厅角落拉了张椅子要我坐下,我看了看,又拉了张椅子给师父坐,两个刚刚从海底爬出来的臭咸鱼,就这样挤进原本就十分拥挤的圆桌。

  这真是一场糟糕透顶的年夜饭。

  我跟师父身上的臭味熏扰着客厅,而我自顾自地夹菜给师父,两人默默吃着饭,但餐桌上的人个个皱起眉头,妈忍不住开口:“渊仔,你带老师去洗个澡,再回来吃饭吧?”

  我看了看师父,师父红着脸点点头,于是我站了起来,想带师父先洗个澡。

  “好臭。”王伯伯笑着说。

  我的脚步停了下来。

  我斜眼看着王伯伯的肥脸,他被我看得浑身不自在,打个哈哈说:“听说渊仔最近成绩不大好,嘿嘿,还请老师多多教导教导渊仔。”

  我锐利的眼神瞄到王伯伯的脏手,正放在妈的大腿上。

  我看了师父一眼,便径自走到王伯伯身旁。

  王伯伯嘻皮笑脸道:“渊仔,这么快就跟王伯伯讨红包啦?”说着说着,王伯伯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亲切地揉着我。

  “王伯伯。”我冷冷地看着这头肥猪。

  “好乖。”王伯伯笑咪咪地说。

  “去死。”

  “啊?”

  我抓住王伯伯的手,轻轻一扭,没有什么狗屁“喀擦”声,王伯伯的猪手立即脱臼。

  “啊……啊……”王伯伯满脸大汗,惊慌地嚷着。

  我拿起桌上的半温半热的火锅,慢慢地淋在王伯伯的头上,王伯伯手痛得不敢乱动,又被我淋上鲜浓的火锅汤。

  客厅的人全都吃惊地看过来,张阿姨的筷子跌在地上。

  “再让我看到一次,你的手就像这面墙一样。”我瞪着脸如金纸的王伯伯,放下火锅,走向挂着庸俗假画的墙壁,一掌横劈出去,墙壁闷声崩开一块小缺口,岩砂弥漫。

  所有亲戚都傻了眼,连妈也张大嘴巴,我不理会大家询问的眼神,拉着神色自若的师父到厨房拿了四盘菜,上楼吃饭,也不洗澡了。

  我跟师父坐在地上,拿起菜就吃,除了王伯伯的哭声外,我没听见楼下有任何声响。

  “对不起。”我嘴巴里都是菜,不敢看着师父的眼睛。

  “不,你有你自己的决断。”师父狼吞虎咽着,看着我继续说道:“你有你自己的一套正义,我相信自己的徒弟。”

  我感激地说:“师父,谢谢你。”

  师父摇摇头,抓了把长年菜塞进嘴里,说:“我才要谢谢你这小子,请我到你家吃顿年夜饭。”

  我看着师父,想到师父落寞的一生。

  姑且不论师父错乱自编自导的武侠往事,师父在这世界上,应该有亲人吧?要不,就算师父是渡海来台的老兵,也该有朋友照应吧?

  “师父,你……你在这公元一九八七年,有亲人吗?”我问,鸡腿好吃。

  师父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说:“我也搞不太清楚。”

  我又问道:“搞不清楚?师父后来还有结婚吗?”

  师父摇摇头,说:“没啊!我念念不忘花猫儿,怎么可能跟别人结婚哩?倒是有个自称我女儿的女人,占去了我员林的窝,害我不想回去,唉,这怪事就别提了。”

  我感到有些好笑,又有点苍凉,一个武功奇高的老人,竟被自己的女儿赶出家门,有家归不得,师父只好夜夜睡在八卦山的树上,偶尔教功夫教得太晚,才待在“穴”里跟我窝着睡。

  我看着苍老的师父,想着这几个月来,师父教我练气击掌的种种,师父的后半生穷困潦倒,疯疯傻傻,他对正义的希望与执着,全寄托在我跟阿义的身上……

  “打电话叫阿义来吧!”师父说道。

  “今晚也要练功?”我问,拿起话筒。

  师父点点头,于是我拨给了正在抢劫亲戚小孩红包的阿义,叫他过来练功。

  半小时后,阿义心不甘情不愿从楼下爬上了“穴”。

  “给你们的。”师父从背袋里拿出两个陈旧的红包袋,递给了我跟阿义。

  师父的笑容挤开了脸上的皱纹,说:“以后要好好练功啊!”

  我跟阿义紧紧握着红包袋,我的心里澎湃着一股想号啕大哭的冲动。

  “师父,你真够义气。”阿义笑着收下,又说:“弟子一定会好好练拳,消灭武林败类!”

  我也说:“师父,虽然你老是不肯把故事说完,不过我知道蓝金还没死,对不对?你放心!总有一天我跟阿义会杀了他!”

  师父的神色大为激动,搂着我们说道:“好!总有一天挂了他!”

  那年师父给我的红包袋,里面装着两张绿色的一百块钱。

  那个红包袋,现在一直一直都放在上衣口袋里,陪我踏上一段不能回头的路,一直温暖着我的胸膛。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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