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的小手依然温润而柔软,我们走过青石板,步入樟树林,在寺庙苍老的梵音中,途经久无人迹的舍利塔,来到一小片空旷的平台。这简直就是野餐游玩的宝地!只见北面苍天古木,南面野草繁花,西面峭壁陡立,东面以近,是层次分明的树木与良田,以远,是碧波万顷的宽阔大海。我与杨帆拍手相庆,赞叹连连,略微探索,但见平地左上角有几颗突兀的白桦,更绝的是,上面竟然还有两张藤制的吊床!杨帆童心大增,淘气地命我抱她上去躺一躺,不过也是幸好,藤条一碰就断了,令她好不后怕与沮丧。
就在我打量树杈高低,准备到时弄两个秋千之时,半个山洞映入眼帘。我又奇又怕,既幻想从中淘出几箱遗失的黄金,又畏惧从里翻出一位高僧的遗骸。权衡再三,我还是拉上杨帆,壮着胆子扯掉了洞旁的藤条,但见洞口一条小溪,洞内黑糊糊地深不可测。本来我打算一探究竟,但面对那股碜人的阴风,而打火机又没带,加之杨帆一直嚷着该回去做饭了,我便只有找了一些树枝与杂草将洞口堵上,悻悻地放弃了。
回到聋哑学校,我刚准备询问山洞的来历,周阿姨便递给我两封夏雨的来信。第一封是绿色信纸,夏雨开门见山地告诉了我她的手机号码,然后说按照我们给予的电话,她替我们得知:杨母已于十一月五日手术,成功,除了缺些钱,一切并无大碍。然后又誊写了几则重要的通缉消息、抓捕动向,再写了她的银行账号,最后的祝福语是:“化险为夷,苦尽甘来。”第二封信的封口处用娟秀的字体写了“小峰亲启”的字样,把我弄得左右为难——不知该当场拆开,还是把信收起来,等到独处一室时再偷偷看。最后想了想,反正杨帆对我们的恋情已经了如指掌,说不定这上面有更重要的事情,只得狠下心来,将信拆开了。
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树叶的淡淡清香;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古铜色的树叶与一大叠五彩信纸。树叶是我去年七夕节送给她的礼物,那时的我独处燠热的重庆,对远在苏州的夏雨思念有加,就采撷了一片榕树叶,用针头刻上了一首情真意切的《红豆》: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当时夏雨还没什么感觉,后来时间一长,整片叶子都变黄了,唯有字迹是绿色的,把她感动得热吻不断,我也因此迎来了人生中第一波热恋狂潮。至于五彩信纸,我无法感知夏雨赋予了它们什么样的心情,不知是温暖,还是幽怨?是忘却,还是思念?在长达十页的信纸里,有两页是问候与关心的问号,有两页是回忆与眷恋的引号,有两页是琐碎烦恼的逗号,有两页是幸福斑点的句号,还有两页,则是含糊其辞,却又虚无缥缈的省略号……阅读这样一封信,我就像重新经历了一份初恋,或者突然邂逅了一位名叫“夏雨”的漂亮女孩。
这样的感觉突然令我无法面对杨帆,更无法面对夏雨,我甚至连给她打电话的勇气都没有了。
我与杨帆决定,留下一千元生活费,剩下的一万四千块全都寄给杨帆舅舅。但寄钱的过程颇具周折,首先,我们得先把钱交给周阿姨,她再到桃镇农业银行将钱寄给夏雨;夏雨收到钱后还得出一次远门,最后杨帆舅舅才能收到从镇江匿名寄来的一万四千块钱。
小公主与杨帆的舞蹈配合越来越默契,小石头的手语表演也小有所成,现在他已经开始站在讲台上统领三军了。周阿姨从梅城买回一大堆道具,除了三十五个花环、三十四支蜡烛、胭脂口红与天使翅膀外,还有一副白色羽毛做成的天使面具。我对杨帆参加表演惴惴不安,但她心意已决,一有空就能见到她坐在镜子前乔装打扮。在张嫂的启发下,到最后她竟然在脸上涂满了紫漆,还强迫我把“一次木屋失火,妈妈为了救小女孩被烧伤了,脸上一直都涂着紫药”的情节,直接写进了剧本的旁白。
十一月十八日,我与杨帆及张嫂,带小公主、小石头和三个大班的孩子到后山平地玩了一趟。在初冬温暖的阳光下,我给孩子们当木马,做秋千,杨帆跳舞、唱歌,就连不苟言笑的张嫂都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但等回到聋哑学校的时候,那二十九双趴在铁门上眼巴巴的眼神,又令我们后悔厚此薄彼的做法,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十一月二十日,孙二叔、孙三婶回到聋哑学校,我和杨帆搬进周阿姨的客厅,与“周校长”开始了新一轮的谈判。晚上,从周阿姨嘴里,我们得知了三婶的丈夫不叫三叔的原因——她的真正原配,一个葬身鱼腹的打鱼者,正是孙二叔的亲弟弟。不管如何,在杨帆动情的诉说下,孙氏夫妇加入了我们的请愿同盟。
十一月二十二日,晚会主办方来了两个领导,看完我们的节目后颔首称赞,临走时认认真真地交代了几句,算是进入最终汇演的口头通知。中午,收到夏雨的来信,说钱已经成功寄往长沙,又附加了一大堆关怀想念的甜言蜜语。下午,聋哑老人来到山上,我动用了双手的十八般武艺,与他签署了外出游玩的约定。
十一月二十四日,经过长达四天的软磨硬泡,在张嫂的全力支持下,周阿姨终于答应了我们的请求——让包括聋哑老人在内的全校师生,到后山排练、野炊、郊游!在这全校欢庆的日子里,我们过家家、捉迷藏、烤野鸭、吃糖果,接着正式排练了两遍《感恩的心》,之后是杨帆的芭蕾舞,孙二叔的翻筋斗,到后来周阿姨与张嫂合唱了一首严重走调的《十五的月亮》。我开始感悟到音乐的另一种魅力,这种抛却音律音色音质的歌唱,唱出了一种质朴的心声,唱出了一种真诚的呐喊。孩子们的嘴唇在无声地嗡合着,他们的眼睛在萧瑟的雾气下闪闪发光,到最后,他们索性把这种陶醉的期待移向了我。这种专注的神情将我的自卑融化了,我扯着五音不全的嗓子,唱了一首热泪盈眶的《水手》。
十一月二十六日上午,杨帆给我做了精心打扮,之后给小公主、小石头化了妆,然后又给其他孩子上了粉,吃罢番茄鸡蛋面,一辆中巴汽车将我们接至了梅城歌剧院。等待的过程十分漫长。由于大班班主任张嫂没来,彩排的时候队伍混乱不堪,令旁边的许多工作人员都大跌眼镜。杨帆急得直跺脚,外面的节目都开始了,她还在狭小的换衣间里不辞辛劳地纠正指导,惹来许多同行老师的嗤之以鼻。合唱《让我们荡起双桨》,舞蹈《采蘑菇的小姑娘》,相声《我爱北京》,然后,关键时刻来临了。
灯光齐暗,两排孩子捧着星星点点的蜡烛,整齐无声地走向舞台。转瞬之间,便围成了一个“心”形圈。舒缓的音乐起,感人的独白上;亭亭玉立的天使妈妈,舞姿柔和形态唯美;稚嫩优雅的小公主,眼神真挚表情到位。一段故事前奏演绎下来,场下的观众都被感染了,特别是当杨帆缓缓倒下,小公主伏在她身上无声哭泣的时候,至少我看到了,第一排的那个秃头中年人早已眼泪汪汪。紧随其后,小石头翩翩风度地走进“蜡烛心”,旋律起,轻灵的手语表演开始,表演高潮一触即发!
突然,只听得“咔”的一声,音乐骤停,万籁俱寂。小石头熟练的双手停在半空,茫然地向“死去的妈妈”求救。见杨帆也无动于衷,小石头只有左侧三十度,紧皱双眉,将手放在耳朵上,努力倾听着——然而依旧一无所获。后面的孩子开始骚动起来,有的大睁着眼睛摇头晃脑,有的兀自按习惯继续比画,甚至聋哑小班的茄子把走到了小石头身边……眼看着舞台越来越混乱,就在我已经放弃“赞助”期望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高声唱道:“我来自偶然,像一颗尘土,有谁能看出我的寂寞……”
杨帆!杨帆!杨帆在唱歌!小石头突然顿悟似的点了点头,随着杨帆的歌声比画起来。后面的孩子则迅速地尾随其后,当杨帆唱到“我还有多少爱,我还有多少泪”的时候,所有的小天使都能够举起小手,在稚嫩的小脸上整齐地“抹泪”了。重复了两遍之后,“天使妈妈”终于从地上爬起来,静默的台下立马掌声雷动。只见杨帆伸出纤纤玉手,一边继续她的引吭高歌,一边带动台下的观众深情地比画起来。我敢说,这绝对是我人生中最大的震撼。虽然在彩排时我已经悄悄感慨过无数回了,但在这忽明忽暗的舞台上,在星星点点的烛光里,在杨帆临时发挥的倾情演唱下,在小天使们“手指苍天”的“我不认输”中,我也不知不觉地舞起了双手。这是一种无法抵御的感动,特别是看到小石头闪烁星辉的眼睛、被烛光映照得蜡黄的小脸和如柴双手的忘情表演,想到他一年后将彻底失去听力,我心中酸涩不堪,再一次泪流满面……
演出大获成功,秃头男子当场给予了我们一万元的爱心援助。不过对我和杨帆而言,更加弥足珍贵的,是一张全校师生的合影。
周阿姨买回一本《梅城黄页》,杨帆从中选择了三十多家公司的通信地址,不辞辛劳地将附了全校合影的《爱心赞助计划》邮寄出去。但效果不甚了了,截至第三天下午,一共只接到八家公司的电话回访。而且只有一家模具公司承诺向孩子们提供五千元的爱心汇款,其他机构则只是简单地表示了一下同情与理解。杨帆为这事特气馁,我也心存不甘,便鼓起勇气给几家媒体打了电话,又将援助信发了封给梅城电视台。没想到,拨云见日,柳暗花明了。
十二月一日,由我与杨帆合撰的《感恩的心——天使为何不说话》,配上小公主的脸部特写,占据了《梅城晚报》的两个版面。紧随其后,各方关注纷至沓来,截至十二月五日,我们陆续接到三十六个询问电话、二十七封慰问信及六人来访,共计收到十九套衣服、一百多本漫画、两大包糖果及七份赞助金共六千七百五十元。除此之外,梅城电台已经与我们约好,将于本月十日过来做一套专题节目,甚至还有一家远在杭州的慈善机构也表示将赠送先进的聋哑教学器材。就在孩子们的生活大见起色之际,十二月六日,我们接待了前来友谊联欢的梅城学子。
那是梅城科技大学通讯社的十六名爱心社员。他们虽然没捐赠多少钱,但却满面春风地带来了不少零食与礼品,还教会了孩子们一些不错的游戏与节目。那天“年轻姑娘”张嫂愁锁深闺,闭门不见;孙二叔又到镇上买菜去了,只剩下周阿姨与跛脚的孙三婶在外照看。我与杨帆自然只能待在屋里,通过倾听外面大学生不同风格的谈吐与周阿姨时有时无的呵斥,感知聋哑孩子们正在享受的幸福时光。后来我们干脆来到客厅,阳光照过窗棂,把杨帆的脸映得红彤彤的。我在那股久违的体香中,从后面轻轻地抱紧了她,歪头付诸了一个罗曼蒂克的吻。这吻唤回了我们走失多日的激情,杨帆投入地闭上了眼,我的手也伸进她的领口,脑中顿时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爱情。
眼看这次肆无忌惮的性爱即将顺理成章的时候,孙三婶疯狂地推门进来。只见她置茫然尴尬的我们而不顾,从屋内翻出药箱,便跛着腿拼命地冲了出去。我与杨帆从欲望的巅峰中冷却下来,撩开窗帘,但见茄子把坐在地上捂着眼睛哭;小班的几个孩子正在对一个健壮的男生拳打脚踢;而小石头更是躺在周阿姨腿上,额头上全是血!眼看着大学生们的不知所措,眼看着孙三婶突然的绊脚跌倒,眼看着聋哑孩子们的怒不可遏,一种莫名其妙的本能,令我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当然,杨帆远比我敏捷,等我踉跄地扶起孙三婶时,她已经将散落的药膏与纱布送到了周阿姨面前。然而实际上,真相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糟:茄子把与小石头正在玩父亲背儿子的游戏,而那位健壮男生也在陪大班的孩子打篮球,恰逢他为了救一个球飞身出界,正好将两个步履蹒跚的“父子”压倒。茄子把眼里进了一点灰,杨帆帮他吹掉后便无什么大碍;在我与三婶的说服下,孩子们也放弃了与那个男生的对峙;就连挂彩见血的小石头,被周阿姨精心包扎之后,也停止了哭。窗内的血肉横飞原来是窗外的虚惊一场,那个戴花边眼镜的副社长一再向我致谢,之后又色迷迷地转过头,想一睹我家杨帆的芳容。
就在肌肉男再三赔礼道歉,眼看一场尴尬烟消云散之际,那个副社长嚷着“凶手、凶手”,竟突然要过来擒杨帆。我当然不允,移过去将他的毒手挡了开去,并恼火地说道:“大家都是学生,请对女性尊重点!”但这羸弱的副社长绝对是一正义的主儿,他视我的怒目圆睁而不顾,大义凛然地对他的部下喊道:“逮住她!逮住她!她就是那个通缉犯,逮住!逮住!”我瞬时就慌了,在孙三嫂不可置信的表情与众人虎视眈眈的眼神下,我拉上杨帆就朝铁门跑!然而两个男生挡住了我,我奋力扔出一拳,他们便被我的气势吓倒了。但杨帆却与三个女生扯在了一起,我也顾不得那么多礼节,竭尽全力一阵乱抓,结果一不小心抓住了某个女生的乳房,又顺手将她的纽扣扯掉了,露出了白色的文胸。那女生倒是红着脸退了出去,但这却引起了旁边男士们的怒火,七八个男生迅速将我撂翻在地。一阵乱拳后,又反剪了我的双手,并狠狠地踩住了我的头,弄痛了我的眼。
我告诉自己不能放弃,我发誓要为我的杨帆拼尽生命中的任何一丝力气,但肌肉男的右脚就像一块巨石,镇压了我任何反抗可能的遐想。完了,完了,看来我们这次插翅难飞!我的杨帆除了即将面对尖锐子弹的正义惩罚,还将彻底丢失她在小天使们心目中圣母般伟大而光辉的形象。我只觉心如刀绞,大脑混乱不堪,耳边每传来杨帆一声惨叫,我的心就会忍不抽搐一下。但当我的心抽搐了三十七下之后,踩在我头上的脚突然挪开了,我转过头,看到一副令我心痛的残酷画面。
那三十四个无声的小生命,正在用他们的小胳膊小腿,怒发冲冠地攻击着正义的大学生们。我们的“女儿”小公主鼓起腮帮,抱住了那副社长的腿;我们的好兄弟小石头,龇牙咧嘴,狠狠地咬着一个女生的手;我们的好朋友茄子把,痛哭流涕,用他的乒乓拍敲打着一个男生的屁股。张嫂也出来了,她没有阻止大班的孩子,而是拉上一个想要还手的男生破口大骂;跛腿三婶也没有修理她小班的学生,而是脱下她的鞋,砸向那个副社长。更多的孩子,则是挥舞着他们羸弱的小胳膊小腿,向那些比他们高两三倍的人玩命地攻击着。而我那披头散发的杨帆,在营救被副社长推翻在地的小公主时,被那个混账扯住了头发。这样的场面令我热血沸腾,在三四个孩子的帮助下,我将背后的肌肉男弄翻,准备冲过去和那混账拼命!
这时候,“周校长”终于出面了。
周阿姨将我与杨帆拉进小屋,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我们锁在了里面。透过窗户,我听周阿姨向混乱不堪的斗殴场面命令道:“张嫂、三婶你们管住孩子,我报了警,大家不要再打了。陈同学,我已经把他们关在屋子里了,也请你们住手。”那副社长不信任地朝这边望了望,拿出手机再拨了一次110,又吩咐他的手下把守好铁门,这才轻松地嘘了一口气。在三十四个聋哑孩子与十六个正义学生的严阵对峙中,我突然对周阿姨的为人感到有些沮丧,真可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些日子我一直把她当母亲来尊重,没想到关键时刻她突然明哲保身。
我刚想破口大骂,杨帆却诡异地捂住了我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