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的劳动
劳动创造了人类文明,促进了社会的发展,然而劳动的方式又在文明的孵化中不断嬗变,旧的劳动方式走向消亡,新的劳动方式却大行其道。在我的家乡鲁西南一带,就有些曾经风行一时的劳动,已随着岁月的流失渐行渐远,步履蹒跚地走进了历史的博物馆。
(一)推磨
我曾经武断地认为,“推磨”是世界上最枯燥最乏味的劳动。然而在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推磨”却是鲁西南地区最盛行最必需的劳动方式之一。
我们鲁西南的普通百姓,祖祖辈辈习惯吃面食,做面食当然需要面粉,而面粉又需要通过“推磨”来生产。所谓推磨,“磨”是前提条件,尔后方可“推”之。在鲁西南一带,磨面用的一般是大型号的石磨。造“磨”之初,先将一种耐磨的石料,錾成两个圆形的石轮,再于石轮的一面分别錾出规则的齿纹,其中一面石轮的中间安装“轴芯”,另一面石轮中间錾出“轴眼”,最后将两个带齿纹的石轮扣在一起,固定在一个更大的圆形石板上,石磨便造成了。在上世纪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鲁西南的农户各家几乎都有一套这样的石磨。
“推磨”则是将位于顶部的石轮安上木橛,在木橛上系一个绳套,再于绳套中穿插一根长短适中的木棍,木棍的一端抵在可以转动的石轮上,用力推动木棍的另一端,形成类似杠杆的原理。在人力的作用下,随着石轮的转动,粮食从上部石轮的“磨眼”中徐徐流出,经过齿纹挤磨后发生不同程度的破碎,再从破碎后的细小颗粒中,筛箩出更细的面粉,筛箩剩下的粗颗粒,重新放回石磨上,继续下一个流程的操作。如此周而复始,直至把粮食中的面粉磨净取尽,最后剩下少许的麸皮,作为喂养家畜的饲料。
“推磨”劳动之所以令人讨厌,甚至有几分畏惧,并不因为它是一种强体力消耗,而在于它无可奈何的简单和重复。哪怕是少用一点力,石磨就会停止转动,面粉也就磨不出,生活当然无法保障,这便是推磨人的无奈。随着石磨的转动,活生生的人被限定在一个狭小的空间。磨坊里光线暗淡,周遭是脏兮兮的墙壁,推磨的人不仅身体劳累,心情也很压抑,如同机械而呆板的圆规,以石磨为圆心,总在原地打转转,一圈复一圈的旋转全是一个模式,单调而乏味,直转得人心烦躁头晕目眩。
我们家的石磨比一般人家的更大些,仅靠父母推动显得格外费力,因而在我九岁的时候,已开始帮助父母推磨了。父母亲白天在生产队里劳动,没有时间推磨,只好在晚上加班。尤其在夏季的夜晚,推磨更是一件苦差事,不仅身上汗流浃背,还有蚊虫时时叮咬,实在苦不堪言。可是为了吃饭,为了生活,又不得不整年累月地重复着这种苦役般的劳作。
在鲁西南有一句极为流行的歇后语:磨道里的驴子——听别人吆喝。据此说明,磨面的艰巨任务,本来是由毛驴或者牛马承担的,可自成立生产合作社以后,各家饲养的牲畜收归集体所有,主要用来耕种田地,因此磨面的活儿便由人工取而代之,推磨者被迫品尝了当牛做吗的滋味。只是让人从事牛马一样的劳动,似乎缺乏人文的关怀,多少有些不地道。
尽管推磨这劳动令人厌烦,也早已成为历史,但它并非一无是处。推磨至少可以启迪我们:生活应当不断创新,每天都力争有所前进有所提升,决不可像推磨那样,一日复一日地毫无变化,总在原来的地方兜圈子,如此便失去了生活的意义。
(二)捡肥料
捡肥料,俗称拾粪,即把牛、马、驴、猪等牲畜的粪便收集在一起,作为种田的肥料。这事儿说起来不怎么雅观,然而在过去那些相对贫穷的年代,却是一项造福大众的有益劳动。
捡肥料需要两样工具:一是用荆条编制而成的粪篓,鲁西南俗称粪箕子;二是安装木柄且弯成适当角度的粪铲。捡肥料时,将粪篓挎在肩上,背于身后,粪铲放在粪篓内,一旦遇到可作为肥料的粪便之类,随即用粪铲收入粪篓内。
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化学肥料相当匮乏,种田多数要靠捡来的肥料,因此如“拾粪”这般难登大雅之堂的事情,却成了大多数男性公民乐此不彼的营生。捡肥料对青壮年来说,只是一项副业,多在早晚进行,或者去生产队里出工时,顺便背上粪篓,在来去的途中,捎带着捡些肥料。那时在出工的人群中,几乎人人肩上挎一只粪篓,看上去颇有几分壮观的意味。而对有些年长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来说,捡肥料就属于“专业”了,只要背得起粪篓,即可从事这项简单而有益的劳动。我和哥哥是村里的“拾粪”能手,尤其进入冬季后,更是我们施展本领的大好时机。冬天气温低,粪便冻成了冰块,不仅捡拾方便,也少了许多臭味,且保存起来更容易。我和哥哥暗暗进行“拾粪”竞赛,每天“闻鸡”起床,踏着满地白霜,哈着缕缕寒气,看到模糊不清的“肥料块”,便用粪铲敲一敲,寂静的清晨发出“咚咚”的声响,甚至有几分动听呢。久而久之,我和哥哥都能凭敲打“粪块”发出的声音,准确判断它属于何种牲畜的排泄物。我们最喜欢在下雪后的清晨捡肥料,白白的雪地,黑黑的粪便,黑白分明,一览无余,尽收眼底,很远距离都能看得清楚。况且,踏雪发出的“咯吱”声,给人些许美的享受,听着美妙的“音乐”,呼吸新鲜的空气,别有一番情趣在心头。
捡取的肥料,既可用作自留地施肥,也可交给生产队里换工分。我和哥哥每天起得早,又摸清了什么地方易积存肥料的规律,前一天晚上动物们随地排泄的粪便,常常被我们兄弟俩“一网打尽”,这样捡到的肥料特别多。经过整个冬季的努力,获得了丰厚劳动成果,捡回的肥料像小山一样堆在自家后院里。待到春耕时分,生产队派人测量肥料的体积,再按照不同的等级,换算出工分数。我和哥哥捡来的肥料不仅数量多,而且质量好,换取的工分几乎相当一个壮劳力全年的劳动所得。有人称赞我家肥料多而质量优时,父亲总是笑笑说,这全是儿子的功劳!那副得意洋洋的神态,比如今有人夸赞自家孩子学习好还要自豪。在鲁西南的传统观念中,善于捡肥料的人,被视为不怕苦不怕脏的象征,当成做人的美德广受赞扬,这也是父亲感到骄傲和自豪的缘由所在。
现在除了城市里的掏粪工和饲养场的工人,已很少有人专门“拾粪”了。不过,我辈倒是怀念那些捡肥料的时光,捡肥料不仅净化了环境,也净化了心灵。粪便虽然又脏又臭,可用这种有机肥生产的蔬菜和粮食,却是天然绿色食品,营养也丰富得很呢!
(三)捞地瓜
七品芝麻官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红薯者,在我们鲁西南被称为地瓜,顾名思义,即地下所生之瓜,它同马铃薯、落花生一样,属于根系块状植物,果实生长在土壤里。
地瓜是一种高产农作物,正常情况下一亩地可产万余斤。在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乡亲们为填饱肚子,便大力种植地瓜。每年的秋季,漫山遍野尽是地瓜的天下,急于获得劳动果实的人们,忙着收割地瓜秧儿,刨出土壤中的地瓜,然后切出薄片儿晒成地瓜干,作为过冬的口粮。每逢此时,捞地瓜便成了当地人经常进行的一项劳动。
按照当地的风俗,初次收获地瓜称为刨地瓜,其收获的成果属于生产队集体所有。而在刨完地瓜的大田里,进行二次三次甚至是四次的复收,则称为捞地瓜,被“捞出”的地瓜属于个人劳动所得。因此,普通老百姓在某种心理的作用下,有时“捞”地瓜比“刨”地瓜更具有积极性。无论刨地瓜还是捞地瓜,通常使用一种称作“抓钩”的劳动工具,抓钩的结构造型很简单,一般用普通钢铁加热后,人工锻打出三根锋利的金属齿和一个装木柄的金属筒,安装上一米多长的木柄即可使用,操作起来特别方便。
在当时,捞地瓜是一项极具诱惑力的劳动,村上的男女老幼皆是积极的参与者,早晚都有人默默地行动,老人和孩子是捞地瓜的主力军,成年人多数时间要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只有在早早晚晚和冬闲时才有捞地瓜的机会,因而不少人捞地瓜常常披星戴月,或者到了大地冰封时,仍有人继续着捞地瓜的进行曲。捞地瓜开始顺着刨出地瓜的土坑边沿寻找,收获往往比较多,继而翻动当初栽种的土垄,也会有不小的收获;最后再大面积地深翻地瓜田,尽管收获甚微,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地瓜虽系根生块状植物,却没有马铃薯、落花生那样规则,有个别根须蔓延很长后才结出地瓜,故而即便盲目地翻动曾经栽种地瓜的大田,也时常给人一个出乎意料的惊喜。
依我看来,在过去的月中,捞地瓜算是一项富有诗意和哲理的劳动。捞地瓜的收获,往往与付出的劳动量成正比。谁舍得出力流汗,谁就获得可观的劳动果实,谁偷懒耍滑谁就所得无几,体现了多劳多得的公平原则。最有意思的是,地瓜埋在土壤中,看不见摸不着,捞地瓜如同在矿山中寻找金子,隐伏着命运的悬念,富有生活中的戏剧因素。执着追求、坚持不懈者常常笑在最后;浅尝辄止、半途而废者又往往失之交臂;或许因为少刨了一抓钩,换来的是扫兴的一声叹息,而再多刨下一抓钩,就可能有个大大的地瓜跳出来。每付出一分艰辛,每挥动一次抓钩,都会有意料之外或在情理之中的成分,或让你惊喜,或让你失望。失败或成功都要看最后的结果,努力或放弃全掌握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