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站在土岗上,同刚刚接到作战命令时相比,除了由战斗任务带来的沉重和危机感无法消除之外,内心已经镇静了许多。他和他的部队正在走进深水,或者说已经走进战争的深水,不过他已不可能再去想它了,他要注意的只是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涧坡西侧的林子里,副营长曹茂然和七连连长胡志高正带着七连成一路纵队跑出林子,向他站立的土岗下那条蜿蜒伸向骑盘岭大山梁的小路奔来;在其他的地方,他看到八连、九连以及副教导员负责的民工担架队也在各自宿营地的林子边缘列队完毕,等候顺序跟进;而他的身后,肖斌、陈国庆也带营部一伙人上来了,准备随他一起出发。又有一发炮弹落到涧底,他没有听到爆炸音,只于一瞥之际留意到一条银白的鱼在高高扬起的粗大的水柱中活泼地闪烁着鳞光。所有这些景象多少还使他的心再次感受到了一些临战的激昂。右后侧林子里“轰”的一声响,腾起一团黑红的烟火,立在他身后的肖斌和警卫员魏喜本能地卧倒下去,他吃了一惊,却仍旧挺直身子,脸上保持着刚毅、严厉、镇定的表情,一时间对自己此时和以后该做些什么突然清楚了。“我没有被它吓住,这很好。”他对自己说。“你现在的任务是把部队带上战场。一个指挥员,在这种情势下,除了自己以身作则,是没有力量将部队带上战场的,即使最严厉的战场纪律也没有你自己的勇敢有效。我不能离开这里,也不能卧倒,我要让战士们在出发之际,看到一个充满信心、无所畏惧、与他们同生共死的指挥员。”
又有两三发炮弹在前后左右的林子里炸开来。炸烟还没有散去,曹茂然就已带着七连尖刀排从他脚下的土岗前踏上了去骑盘岭大山梁的小路。刘宗魁从行列中向他投射过来的兴奋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他的形象对战士们的心理产生了良好的影响。那些爱说话的士兵已同他打起招呼来:
“副团长。走吧,甭在这里挨炮了!”
“副团长,别太沉着了,小心让人家给你镶上一块炮弹皮!”
“……”
“不,我要站在这里看看,你们哪一个尿裤子了!”刘宗魁不失威严地笑着,回答战士们的话。忽然他的手朝队列里一指:“瞧那是谁,裤腿都湿了!”
一时间战士们前后左右地看,猛然明白副团长是在跟他们开玩笑,“哄”的一声笑了。又有一发炮弹在附近林子里炸开,竟没有谁再注意它。
等七连成一路纵队全部通过,刘宗魁才走下土岗子,带营部十几个插进七连和八连的队伍之间。踏上那条隐现于草丛中的上山的小路,刘宗魁立即注意到一幅方才没有注意到的景象!
——整个骑盘岭北大坡上,到处有一团团烟火在升腾;烟火之上,那道横亘在稀薄的青灰色雾岚中的大山梁,也似乎比原来高峻了许多!
——他今天为全营选定的路并不好走!
他的心里又紧张了,不仅因为满山坡的炮火和山梁线的高远,还因为刚刚走上一步,那条陡峭的小路就迫使他注意到另外一些情况:小路上出现了许多不规则的土坑,土坑的边缘,每隔几步就相向插着一面红的和白的三角小旗帜。旗与旗宽处有两米,窄处只有一米。虽然不是第一次上战场,刘宗魁心里还是微微一震:那些已经不新鲜的土坑是工兵排雷为A团二营开辟通路时留下的,红白小旗帜则是他们为步兵标定的安全标记——内侧的红旗标志着安全边界,外侧的白旗标志着死亡边界!上次战争留给刘宗魁的最深刻印象之一便是漫山遍野密布的雷群,此次战前情报部门又多次提醒部队,公母山地区敌人雷区的布雷密度已高达十厘米一枚。他刚才想到的只是敌人的炮火,恰恰没有想到这些会在战士们心理上造成巨大震慑的地雷!
“向前向后传!人与人之间拉大距离,注意防炮和踏雷!”他停下来,让前面和后面的人们将他的命令顺序传达给全营每一个人。
继续朝前走时他已拉大了同前面战士的距离,意识也具体地转向路两旁的红白小旗帜。这时,他听到了一个越来越近的声音,猛地他明白它是什么了,心里一下被恐惧充满,一个前扑倒在地下!“轰”的一声巨响过后,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脸前五厘米处,就插着一面标着死亡的白色小旗!
“副团长,你伤着没有?”浓烟还没散去,魏喜就慌忙从后面爬起,飞快地扑倒在他身边,惊慌地喊道。
刘宗魁清醒了,抬头看见那发炮弹的落点距自己还很远,随着自己的卧倒,前面后面也卧倒了长长一串人,不由得对自己大为恼怒!
“刘宗魁,你是怎么回事儿!你的匍匐动作做得蛮利索嘛!全营几百口子眼睁睁地望着你,指望你做出好样子,把大家带上骑盘岭大山梁,你倒还没开始就给他们表演了一个迅速卧倒!……今天是你把全营带上了这条死亡之路,你的责任是让他们尽快通过它,而不是因你的怯懦延误时间!……如果因为你造成了部队行进速度的缓慢,加大了伤亡,你就犯了罪!……”
他就这样严厉地谴责自己一番,胸腔里的怒气虽没有完全消除,引起自己方才惊慌失措的一点恐惧却被驱逐掉了。他没理睬魏喜,不高兴地从地下爬起,重新迈开大而有力的步子,从一个个卧倒的战士身边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