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堆米饭就留在涧底了,在阳光下白花花地闪着诱人的光泽。开头没人说什么,过了十五分钟连队还没出发,队列里不少人就小声地骂起来:
“你妈的个鸟,有饭不叫吃,打什么屌仗!”
“他王八蛋让吴彬带着东西吃哩!”
“跟着这种熊连长打不死也得饿死!”
“瞧着吧,倒霉的事还在后头呢!”
“……”
程明也看到那两堆白得耀眼的米饭了。队列里刚刚响起骂声,他就有些后悔了,这时他自己也体验到了一阵阵饥饿的眩晕!但让他认错是不可能的:谁知道连队还要拖这么久才出发!还有那个熊兵,叫他把饭倒了他真倒了!作为一种补偿,他想通知全连吃压缩干粮,又没有去做:把饭倒了,再命令大家吃干粮,不是更让全连骂他嘛!
于是直到九连尾随八连向骑盘岭攀登,全连也没有接到吃干粮的命令。不过反正都一样,饥肠辘辘的战士们早已自动啃起压缩干粮来。
刚上路程明的肚子就咕咕叫了,两腿发软,头晕晕的。毕竟他和全连一样,从昨晚到现在什么也没有吃到。但是,当通信员吴彬也将一包压缩干粮递过来给他时,他却像受到污辱一样推开了。他没有命令全连吃干粮,自己就不该吃它!他程明别的能耐没有,这一点自尊心还是有的!
他加大了前进的步子。山路弯曲而陡峭,往上看去,骑盘岭大山梁仿佛绵延在云端里,让他觉得爬上去是不可能的;敌人的炮弹不时在大山坡上炸起团团烟火;小路两侧的红白两色小旗帜也时不时地将死亡的预感推进他的内心。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发觉自己竟不像以前那样害怕它们了。后来他才明白,之所以会如此,原因是黑风涧底那两堆白花花的米饭从一开始就占据了他内心的大部分空间。他越是觉得脚下乏力,浑身没有劲儿,那两堆白米饭的形象就越是清晰诱人。……“我不让炊事兵们把它们弄上来是个错误,”他终于懊恼地想道,“如果那时弄上来,十分钟内全连每人都能吃上一碗饭。……这样远距离的战斗行军,肚里有一碗饭没一碗饭大不一样。……早上我也不该跟司务长干架,没有那一架,全连可能都吃上饭了,你自己也不会到现在还饿着肚子。……”但是这种自责式的思考在他到底是不常有的,继续往前走,程明心中就又委屈和抱怨起来。“……但我愿意这样吗?我不会打仗,没有带一个连参加战斗的能力,可上级还是让我带这个连!……”一会儿饥饿引起的眩晕又让他的思维中断了,两堆白花花的米饭像动画片中的人物一样活起来,笑吟吟地冲他喊:“吃了我们吧!吃了我们吧!我们是香甜可口的!……”猛地他的意识清醒过来,一只脚已踏到路边的红白小旗帜中间!
程明打了一个大大的寒战。“死。……”他蓦然想道。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再想到饥饿和黑风涧涧底的白米饭。然而一种新的沮丧的感情却在他心里翻腾起来。“……别的连队也有连长,也在打仗,可人家都吃了饭,连长自己也没挨饿。……我是无能的,九连跟着我只会倒霉。下一步会怎么样呢?……”一发炮弹落在八连队伍中,一名战士当即身亡。担架将烈士抬下山时,程明看到还有血一滴一滴往下淌,但他的内心并没有被触动得很深,思维却一变进入了一条新的幽深阴暗的隧道。“……下一步就要投入战斗。早上我还只是没让全连吃上饭,到了632高地地区,我的无能就会使战士们和我自己牺牲。”想到这里,他又打了个寒战,觉得战争压在生命中的沉重更难以承受了。“……可是副团长真会让我带九连投入战斗吗?”一时间他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虽是个老问题,此刻却有力地抓住了他的心。“九连的情况副团长是知道的,他并不相信我和梁鹏飞。副团长真正信任的是七连和八连,尤其是七连。……”那条阴暗幽深的隧道突然宽阔了,前面隐隐约约地透出了一些光亮,他还没有弄明白那是些什么光亮,心就开始激动了。“副团长让九连投入战斗,战斗准会失利,那样对他有什么好处呢?……副团长用军事法庭警告我和九连的干部,一旦九连把仗打得一团糟,军事法庭难道不会追究他的责任吗?……”他欣喜地接受了这个新思想,并顺着它愉快而坚定地想下去。“如果副团长知道九连不能打仗并且不会派九连打仗,今天他带九连去632高地地区干什么呢?……他今天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他只能这样做。副团长不可能单独把九连留在黑风涧而不让它跟全营一起上战场。”这个结论一时让他高兴了,“那么我的任务是什么呢?……我的任务就是将这个连带上骑盘岭,然后再带到632高地地区!……”
跟走在前面的七连和八连相比,由于没吃到早饭,九连就更早地进入了奔袭途中那种筋疲力尽、大汗淋漓、感觉知觉能力下降、大脑时时出现空白的阶段。程明不仅没吃到早饭,也没有吃压缩干粮,他进入上面的状态就比战士们更早。他所以能忘记饥饿、炮火、雷区,坚持不懈地向上攀登,真正的秘密就在于他脑海里已形成了上面那个明确的信念。九连不会去打仗,他只要把它带上骑盘岭,带到632高地地区,就完成了全部任务,军事法庭等等一切都将离他远去。他并不明白上面的信念其实是饥饿造成的判断力降低的结果,它却反过来使他能够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为淡漠地看待炮火、雷区甚至腹中的饥饿。他的一系列思想是:死亡是和战争连在一起的,如果九连不打仗,他当然不会死亡;既然他不会死亡,眼前的炮火、雷区、腹中的饥饿就不可能对他造成伤害。这种思维在常人看来是荒谬的,在程明心中却非常自然。整个智力活动能力的降低还使他不知何时本能地从吴彬手里接过压缩干粮啃起来。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吃压缩干粮,此后却一直没有停止吃压缩干粮。正是靠这种下意识状态下的咀嚼和进食活动,他才有了体力和精力,赶在全连前头爬上了骑盘岭大山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