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部队进行战前扩编,本没有谁想到他,他却自动打了报告,要求参战。不少人感到惊讶:好好在农场待着等候转业多好,去打什么仗!林洪生却明白自己这样做是厌弃了生命。与其转业回去,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地活着,他宁愿到战场上去经历战斗和死亡!回过头来,入伍十年,也就是上次边境战争中的一段出生入死的日子,才不让他感到心胸压抑,觉得自己活得骄傲和有价值,每一次呼吸都是舒畅的和自由的!
……
林洪生在632高地西侧的洼地里奔跑着。自从来到九连当了一排长,他的心情并没因为能够如愿以偿地参战而高兴起来。他看不惯程明和梁鹏飞种种表现,尤其受不了他们对连队干部的怀疑与不信任,他仍然不能不时常与之发生冲突。
但现在不同了,他一边向前走,脑海里一边掠过这样一些意念:事实上今天无论在黑风涧待命的时候,还是奔袭632高地地区的路途中,他的心境都是亢奋的。战场上空尖啸着飞过的炮弹,激烈响彻在广大空宇内的枪声,走在敌人雷区中扑面而来的异样的死亡的气味儿,都使他有了一种重归故乡的亲切感。这一切都是对军人胆量的挑战,林洪生不怕这些挑战,倒有充足的理由热衷于置身其中。
现在他带着一排越过632高地和633高地结合部的谷口,进入到633高地西侧了。脚下的洼地逐渐陷下去,终于成了一道不足两百米宽的冲沟;冲沟里长着密密的矮树丛、蒿草和荆棘;西侧一条从天子山鹰嘴峰伸下来的山腿却升高为一道梁垄。刚刚还半隐在633高地东南的634高地也一点点显出了自己的真面目:林洪生首先看到的是它西北侧山脚下的许多卧牛大小的卵石,卵石间一墩墩茂盛的、一人多高的茅草,茅草丛间一条条挑出的金银花的带刺儿的枝条,一串串雪白的花朵在春四月上午晴朗的天空下恣意地开放;再往前跑,他便看到了它那越向上越陡的山体,几乎没有什么树木,岩石和土层的表面只生长着些低矮的灌木和茅草;再往前跑一段路,他又在约有两百米高的山体顶端望到一座孤独直立的主峰,主峰十几丈高,四周全是陡直的悬崖,崖壁高处倒垂着野藤和别的蔓生植物,面积不很大的崖顶高高地突兀地矗在幽邈莫测的苍穹之下。林洪生心里“咯噔”响了一声,他觉得这座笔直地插在634高地上的主峰就像一个巨大的警示性的惊叹号!出发时他认定634高地没有敌人防守,此刻,他终于看清了634高地的全貌,凭着敏锐的直觉,却意识到634高地上有可能埋伏着敌人了!
他的脚步并没有放慢。这就是战争啊,他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连这种时时突然袭上你心灵的惊悸也是熟悉的和久违的啊,他又想。但是那种惊悸的感觉并没有像他期望的那样消失,反倒大大增强了:他是跑在全排最前面的,距离633高地和634高地之间的鞍部只剩下最后五十米,634高地的重要性现在被他看得更清楚了:他脚下的冲沟向南经过634高地西侧绕向东南,便是天子山和翡翠岭敌人的防御纵深,同时也是它们的结合部和最薄弱处,一旦我军从这儿突破并长驱直入,对方在天子山和翡翠岭广大地区的全部防御体系就有彻底垮台的危险。林洪生一闪念又想到了634高地上那座直立的主峰——它在战术上是几乎无法攀援的,但若是敌人事先改造并利用了它,634高地就会成为扼守敌人两大防御地区结合部的一扇难以敲开的大门!
还有——此刻他又想到了——哪怕纯粹出于单纯的防御的目的,敌人也该在这条直通其防御纵深的冲沟里布雷,以防我军从此处渗透。战场防御中出现如此严重的疏漏是不可想象的!
于是他的意识中多了一点东西:不仅高地上可能埋伏着敌人,这条冲沟里也有可能埋设着雷场!
他的脚步放慢下来。此时他是有可能做出多种选择的:停止前进,将自己发现的情况和判断向后报告给连长,等候新的命令再前进;将跑步前进变成搜索前进,防止误入敌人的雷区;考虑到高地上可能有敌人埋伏,将跑步前进变成搜索前进的同时还要将部队展开,用机枪瞄准高地,掩护搜索前进的兵力,等等。所有这些选择仅仅在脑海里一闪,就被他全部放弃了,因为它们都是同副团长“火速抢占634高地”的命令相抵触的;不仅如此,他们在前头停下,全连也就要跟着停下,目前西南方鹰嘴峰敌人的高平两用机枪还没有盯上他们,一旦它注意到这支直接威胁自己防御纵深的队伍,居高临下向全连射击,伤亡肯定是很大的!但一点事情不做,继续像刚才那样一窝蜂地朝前奔跑也是不行的,假若高地上真有敌人或者冲沟里真有地雷,一样会造成很大伤亡。林洪生极短的时间内做出了一个对自己最有威胁、却觉得最能展现他的个性风采的决定:让后面的部队慢下来,与他拉开一段距离,他要一个人英勇向前,看看高地上到底有没有敌人,冲沟里是否真有地雷!
他就在这时停下了,朝身后的一班长微笑一下,打了个手势,让他们等一下再继续前进,然后迈开大步,蹚着草丛,一个人走到前面去了!
高地上依旧一片死样的寂静!只有山风一波波地翻动山脚的草叶和金银花。这一片寂静和最初几步路的平安无事对林洪生的精神起到了镇静作用。“也许冲沟里根本没有雷,”他想,“高地上也没什么敌人。……战场上是常出现此类怪事的。本该重兵防守的山口要道却被指挥员忽略了;工兵本应在山沟底部埋雷,却把地雷埋到了山腰间的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