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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版《兄弟连》:穿越死亡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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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28楼 发表于: 2007-08-31
 姜伯玉跃过那道将高地东北坡和北坡分割开的山棱线后一眼就望见了那棵小松树。在来自高地上方和翡翠岭地区交叉重叠的弹雨织成的死亡之网中——西方鹰嘴峰方向的弹雨被山棱线挡住了——这棵小树的枝干完好无损,青翠欲滴的叶丛依旧闪耀着午后明亮的阳光,说明那儿是一处可以做自己下一个蔽身体的“安全岛”。而且,那儿地势开阔,可以从下向上瞭望到整个高地东北坡发生的事情。方才离开藏身的石缝前他已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和岑浩乃至全连今天都凶多吉少,甚至还用最后的微微一笑跟自己的朋友告了别,此刻他心中原有的一个愿望就变得愈加明显和强烈了。

  这个愿望就是让岑浩活下来。

  只有保住了岑浩,他才能对得起大妹;同时也就真正报答了好朋友当年的救命之恩。他本来就是为了岑浩才走上战场的,今天敌人恰恰在634高地上给了他一个机会。他当然也想活下去,他才二十八岁,结婚两年,同妻子感情很好,由于两地分居,他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总共不到三个月,至今仍有新婚燕尔的感觉。但今天的情势已不允许他多想自己,今天他和岑浩都可能牺牲,于是他心里就有了那个强烈而执著的念头:他们俩不能都死,一定要活下来!

  让岑浩活下来就必须拿下高地!后退是不可能的,其他的出路也都被敌人堵死了。拿下高地现在基本上成了他和岑浩两个人的事,如果他带一排在东北坡进攻不快或者不顺利,岑浩在高地北坡上遇到的危险就更大!姜伯玉能猜透此时岑浩想些什么,他肯定会带二排努力争先,将高地敌人的注意力和火力更多地吸引到自己那一方,目的也是希望他的朋友和妻兄能够活下去!

  姜伯玉右手抓住冲锋枪枪身,左臂外侧贴地,下巴颏擦着坡上的草根石棱,瞪大眼睛向前,朝那棵小松树低姿匍匐过去。他的心情紧张,因为在山棱线那一侧,岑浩和二排向上进攻的枪声已经响起来了!

  他终于艰难地运动到小松树跟前了。这是一处小小的洼坑,前面山体隆起,敌人的枪弹被挡住了,打不过来;左侧则是一块奇形怪状的巉岩,恰好护住了树身和树冠,不让来自东二、东三高地方向的子弹击中它。姜伯玉现在明白八连占领633高地后为什么没发觉634高地埋伏着敌人了:高地上的敌人的三道防御线是不知何年何月早已构筑好的,然后任其上上下下胡乱生长野草和灌木,除非自我暴露,进攻者一方是很难凭借望远镜从一片绿色中发现对手的。他看得清楚:敌人兵力部署得最多、目前对他们威胁最大的是山腰的第一道堑壕,距离他八十到一百米左右。仅仅是高地东北侧这一段,就有两挺轻机枪和二十几支自动步枪、冲锋枪凶猛地向下扫射,打得山坡和山脚下洼地的草木腾起一片丈把高的、混沌迷离的、青黄色的尘埃;位于它上方五十米处的第二道堑壕火力较弱,高地东北侧这一段只有一挺轻机枪、十几支冲锋枪和自动步枪;高地主峰下方平台棱线上的第三道堑壕又高出第二道堑壕一百多米,那儿吸引姜伯玉目光的不是为数不少的冲锋枪和自动步枪,而是一挺叫起来格外令人震颤的老式重机枪。不过它目前的主要打击对象不是山下的他们,而是西北方633高地最南端的崖顶,使八连南下到那儿用火力支援他们成了不可能的事。姜伯玉脑海里迅速做出了反应:应该带一排迅速向敌人的第一道堑壕发展!

  山棱线右侧自下而上的枪声猛然激烈起来,姜伯玉心中又微微一震:岑浩太急躁了!分手时他忘记了对自己的朋友说一句话:不能着急。既然今天他们要同敌人进行一场殊死的搏斗,着急就是不必要的了。敌人的意图很明显,那就是想趁他们在高地之下立足未稳之际,动用全部火力重创和歼灭他们,绝对不打算给予对手展开向高地本身攻击的机会。二排这么着急已给他们带来了麻烦:从高地东北坡第一道堑壕里,一些敌人正越过山棱线,转移到北坡堑壕里对付二排的进攻!他不能再犹豫了,必须马上开枪,把主要危险引到自己这边来!

  他回头朝俯卧在身后坡下草丛中的二班长和三班长猛地挥动了一个“向上前进”的手势,随即将冲锋枪的枪口朝前伸了出去。这里地势很好,他能够马上从准星圈里模糊摇曳的绿色草影中捕捉住敌人第一道堑壕沿上微露的目标。而只要做到这一点,那个被他用准星圈套住的目标的命运就被决定了——他是神枪手,对于在三百米距离内击中各种靶子是绝对有信心的!

  他已经用准星圈套住了一个目标了。它是第一道堑壕内敌人两挺轻机枪中的一挺,它喷出的火舌在他眼前晃动成璀璨明亮的一团,但他还是迅速透过火光捕捉住了机枪手隐隐约约的嘴脸。“哒哒哒——”一个清脆的短点射打出去了。那挺轻机枪没有立即停止射击,它突然枪口一歪,斜斜地向天空打了一个长点射,才哑了下来!

  像是姜伯玉的一声枪响点燃了弹药库,从他的身后,散布在山坡上的十几支冲锋枪和两挺轻机枪也叫了起来!一串串子弹飞向山上去,同上面飞来的子弹在空中铿锵有声地碰撞着,落向第一道堑壕的敌人。刹那间,敌人阵地上明显乱起来!

  姜伯玉刚毅的嘴角微微搐动了一下,心里淡漠地浮起一丝快慰。刚才的成绩在他的射击生涯中当然不算什么,比这困难许多倍的目标都被他很漂亮地击中过。他对身后响起的一片枪声也不以为然:射击应当讲精度,不该这么乱哄哄的!乱哄哄地开枪效果肯定不会好!忽然他的看法改变了:身后战士们的枪声虽然对敌人的实际打击效果不佳,却造成了一种有威慑力的声势,他眼瞅着第一道堑壕里,一队刚刚支援到高地北坡去的敌人又乱纷纷地跑回来!——岑浩那边的压力可以减轻一点儿了!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29楼 发表于: 2007-08-31
 他现在已经用准星圈套住另外一挺机枪了。它的位置稍稍偏东,所以他就不得不把枪口略微移动了几厘米。枪响过后他马上一个鱼跃离开了自己的射击位置,接下去便有了一组快速的向上低姿运动,在一块仅能遮住头部的岩石后面贴紧地表卧倒下去,同时做了个很利索的出枪动作。他几秒钟前那个下意识的感觉是准确的:刚刚在新的射击位置上卧倒,方才所在的地方就被山上飞来的弹雨打起了密密一层土尘,那棵闪耀着明丽的阳光的小松树也不见了。他定了定神,明白这是第三道堑壕敌人的重机枪注意到他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把脑袋和枪紧紧贴在地面上,一次也不抬头看,任凭敌人的重机枪疯狂地将弹雨泼洒在他的四周。每次子弹划线似的拉着一道青烟向他身边靠近,他的全身就会泛过一阵激烈的战栗。“不要着急,”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努力恢复镇静,“你不要岑浩着急,自己也不要着急。敌人是被你的两次精度很高的点射吓慌了,他们可能不害怕一群人的精度不高的射击,却害怕一个你这样的特等射手。因此除掉你在他们就成了当务之急。……只要你停在这儿不动,他们就会重新安静下来。今天你就剩下两件事情了:击毙敌人和死。而死是不需要着急的。”

  他的精神已经超越全连陷入绝境后一度出现过的死亡认知阶段的惊恐,也越过了同岑浩诀别——实际上是同生命诀别——时遗留在意识深层的痛苦与悲凉,所有那一切都过去了;他仍旧能够感觉到死亡每一秒钟都在向自己迫近,但它不再处于意识的中心了,处于中心的是山上的敌人,是一种简单的对于敌人的仇恨和愤怒,是随着两次干净利索地击毙敌人之后在生命中升起的单纯的亢奋情绪。处于意识中心的还有将更多的敌人从岑浩那一边吸引过来的愿望!

  他自己也不知道在那块岩石后面俯伏了多久,直到听清身边不再有敌人重机枪子弹落地的声音,才重新向高地上方抬起头来。不久前他快速向上跃进,二班和三班的战士们也跟随他展开了向上跃进和攀登,此刻他们也随着他的停止前进而停止了进攻,只是在他的左侧和右侧,二班的一挺轻机枪和三班长手中的冲锋枪仍在断续地向上射击。姜伯玉的目光再次投向敌人的第一道堑壕,心中不由得升起几分兴奋:就在刚才他卧倒不动的时间内,不仅被他打哑的两挺轻机枪又叫起来,而且紧靠着右侧山棱线,还新添了一挺轻机枪,火光闪闪烁烁地向山下射击着。——它分明是从高地北侧二排的进攻正面增援过来的!

  敌人已把他和一排看做主要的威胁了,这很好!他的目的就是这个。侧耳听去,山棱线另一侧的枪声依旧激烈而响亮,让他再次为岑浩担起心来,“岑浩是不懂得不用着急的道理的,从小他就喜欢匆匆行事,不会忍耐和等待最好的机会。……”他又一次清楚地想到,“我是有专业证书的射手而他不是,我不能让他的处境比我更危险!”

  事实上他明白自己的处境可能比岑浩更危险。虽然敌人的重机枪不再寻找他,但自他出现在高地东北侧山坡上,敌人就不可能不用非常高的警惕性监视和对付他。对方从高地北侧调一挺轻机枪过来的原因很可能就是这个。

  再次向前跃进时他的动作是快捷的和大胆的。由于山上多了一挺轻机枪,姜伯玉不敢冒险停在第二个射击点上开枪——你可能连续击中敌人的两挺机枪,却会被第三挺机枪打出许多窟窿。到达一个新的射击位置后没等敌人有所反应,他的枪就响了。这是一个比前两次射击位置都要优越的位置:面前有两块半人高的石头,可以从东南、南和西南三个方向挡住敌人三挺轻机枪打下来的子弹。姜伯玉在新的射击位置上显得很从容,他第一枪击毙了山棱线那边增援过来的敌轻机枪射手,接着非常镇静也非常利索地打掉了另外两挺轻机枪,然后又一枪一个地干掉了敌人的两名冲锋枪手,才转回头去,朝坡下的二班和三班挥了一下手。

  一直卧倒在岩石和草丛中的进攻队伍明显被副连长的胜利鼓舞了。姜伯玉先是看到二班长从一块石头后面抬起头,兴奋地对着身后的战士们嘶哑地喊了一句什么,率先向坡上高姿运动起来;接着,三班的战士们也从他的左翼展开了攻击运动。战前训练中反复演练过的战术动作也拿出来了,班与班、组与组、人与人之间互相掩护,交替前进。一会儿已经有不少人越过他所在的山坡高度,进抵到距敌人第一道堑壕只有大约五十米的地方。三班的一挺轻机枪也跟上来了,机枪手选择了一个不错的阵地,不时将第一道堑壕里敌人的冲锋枪手和步枪手打得趴下去抬不起头。姜伯玉振奋起来,又觉得可惜:射手的命中精度不高,射界也不够开阔,他一连几个鱼跃,运动到机枪手身后,用手中的冲锋枪换过了后者的轻机枪。

  将标尺修订后他的第一个长点射就把第一道堑壕东半部几米长一段距离的敌人火力点全打哑了。这串子弹明显地改变了高地东北坡第一道堑壕前敌我双方的战斗情势。此前二班和三班已将攻击线推进得距敌只有五十米,上头敌人的枪响刚停,他们便明白了发生的事情。姜伯玉透过轻机枪的准星圈看到右前方草丛中二班长惊喜地朝他龇了龇白牙,立即将自己的运动姿势改为高速度的奔跑和跳跃;在他的左前方,三班长也把原先的低姿匍匐改为成了高姿跃进。他们俩前后左右的岩石和草丛间很快“冒”出了更多更大胆地做全身暴露运动的战士,分别跟随自己的班长,组成了两个激奋而活跃的散兵群,高声叫喊着,向第一道堑壕扑去!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30楼 发表于: 2007-08-31
姜伯玉的心刚刚快乐地揪紧一下又痛苦的抽搐成一团。这时他已透过轻机枪的准星圈看到:敌人已由于他那次数不多却很奏效的攻击惊慌失措起来。他方才卧倒不动时第二道第三道堑壕的火力都居高临下地转移到高地北侧,此刻却又把包括主峰下方平台棱线上的重机枪在内的全部火力转移到了高地东北侧。他只来得及朝前面的进攻队伍高喊一声:“注意隐蔽——”就见正在奔跑跳跃的二班长突然两手向上一扬,身子像被谁拦腰斩断了一样,颓然倒了下去!

  是敌人的重机枪击中了他!

  一股怒意冲上姜伯玉的脑门儿。战斗开始时淡漠下去的悲痛猛然从胸膛里升起,堵上他的喉咙。眼下对他们威胁最大的是那挺重机枪。这个意念随即在他心中明确了。是它瓦解了一排的一次极有可能成功的攻势,给了第一道堑壕内的残敌喘息之机!

  他要打掉它!

  他把枪口抬高,再次修订了标尺,瞄准高地主峰下平台棱线中央那个喷火的枪口。距离两百米上下,他看不到火光后面敌重机枪射手的脸,但他下工夫练过模糊射击,此事难不倒他。“不要着急,”那个声音又在提醒他了,并让他的呼吸变得平静了一些。“哒哒哒——”一个脆亮的短点打响了,敌人重机枪枪口的火舌登时熄灭了!

  堵上喉咙口的悲痛下去了。他高兴了些,没有缓一口气,就压低枪口对着第二道堑壕的一挺轻机枪开了火,也把他打哑了。他注意到刚才被敌人重机枪打趴到地下的战士们又从草丛中跃起,向上运动了。他迅速将枪口回指向第一道堑壕,没有修订标尺就将一串子弹平平地沿壕沿横扫过去。两个残敌刚刚从壕底冒出脑袋,便被他压下去了;从山棱线那一侧,七八个敌人正要涌过来,也被他的火力吓了回去。姜伯玉激动了:除了第二道和第三道堑壕里还有一些冲锋枪手和步枪手在射击,高地东北侧第一道堑壕内已不见敌人的一个火力点;自从他把那挺重机枪和第二道堑壕的一挺轻机枪打哑以后,敌人在这个方向的火力整体地削弱了,三班长和二班副应带着战士们迅速占领敌人的第一道堑壕!

  山棱线西侧距敌人堑壕很近的方向骤然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和呐喊。“冲啊——”“缴枪不杀——!”他判断出这是岑浩带着二排冲进高地北侧敌人第一道堑壕里去了!姜伯玉悚然一惊,自责起来:“你是不是太沉着了!……不能让岑浩赶到我前面去!”最后一个念头一闪,他四肢同时用力,一下从射击位置上手提轻机枪直立起来,大步朝前奔去,一边大喊:

  “同志们,快向上冲啊——”

  他忘记主峰下平台棱线上敌人的重机枪了。方才他击毙的只是一名射手,并没有打掉其余的敌人。等他注意到一串青烟贴着地表的草叶“刺溜溜”地飞来,腹部已像被人用烧红的钢筋猛地穿了几个贯通。姜伯玉“呀”地叫了一声,并不响亮,向前一个趔趄,扑倒在草地上。

  他没有马上死去。因为敌人并没有击中他的要害部位。死神拖了很久才扇动黑色的翅膀姗姗降临,仿佛只是为了让他有时间体会生命火焰熄灭前的痛苦。最初的昏厥过后他心里清楚地浮上来的念头竟然不是对于死亡的恐惧,而是一种深深的懊恼。“我是不让自己着急的。……可最后还是着急了。”但是来自躯体下方的如被烧红的钢筋反复炮烙着五脏六腑一样的剧痛打断了他的思想,接踵而来的猛烈的恶心又部分地抑制了腹下的剧痛。姜伯玉一口一口地吐出了许多黑红的秽物,眼冒金花,喉头抽搐,通体大汗淋漓。呕吐止住了,剧痛的感觉又回来了,腹腔内似有一只小手在慢慢地掏,什么东西正沉甸甸地坠下去。“肠子。”他想到,从又一阵眩晕中醒过来,并没有感到惊讶。“应当把它们放回去。”脑海里闪过一个模糊的意念,可当他要用麻僵的手执行生命中枢的指令时,那种比剧痛还难受的恶心和呕吐的感觉又再次涌上喉咙。“……不,不用了。”他听到心中有一个微弱的声音说,同时将闭紧的眼睛睁开,朝高地上方望去,无论是刚才有过的兴奋和激动,痛苦和悲哀,此刻都被遗忘了,记忆中残有的仅仅是对于战斗进程的一点点关心:一排的战士们冲进敌人的堑壕里去了吗?!

  他的目光模糊一会儿便清晰了,随即脸上现出一个惊骇的表情。枪声再次震耳欲聋地响起来。这是高地主峰下平台棱线上那挺击中了他的重机枪正疯狂地叫着,把纷飞的子弹无情地泼向第一道堑壕。一排的战士们已进入了那道堑壕,正同残敌进行激烈的肉搏,那挺重机枪射下来的子弹却又让他们如同一根根拦腰折断的树枝一样倒下去。从倒下去的人中他认出了三班长和一个他熟悉的二班的四川兵。在这挺重机枪的火力掩护下,一队敌人从第二道堑壕顺一条连通上下的交通壕朝第一道堑壕增援下来。一旦敌人从高地东北侧重新占领了第一道堑壕,已经带二排冲进高地北侧第一道堑壕的岑浩就会受到来自东方的打击,那对他是非常危险的!

  不。

  现在姜伯玉想什么和做什么都是缓慢的了:他缓慢地在生命中枢肯定了那个“不”字,缓慢地将甩到前面去的轻机枪一点点向后拉回到自己眼前;缓慢地抬起上体,将枪托抵在肩部。死神在最后时刻已开始表现出了仁慈,逐渐用身体各部分的麻木代替了那种炮烙一般的疼感,让他的精神有了回光返照式的清醒。准星圈在姜伯玉的眼前模糊了变清晰,清晰了变模糊,到底瞄准了第三道堑壕敌人的重机枪。“哒哒——”一个点射响起,重机枪哑了。“好。”他想。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31楼 发表于: 2007-08-31
 现在他要最后帮助进入第一道堑壕内的战友们。帮助他们也就是帮助山棱线西侧的岑浩。他的生命和战斗将要结束,能为战士们和自己的朋友做的仅仅是这一点事情了。他把枪口压低,瞄准了那队正在第二和第一道堑壕间的交通壕里运动的敌人。“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他一连打出三组短点射,既准又狠,那队敌人乱起来,改变方向往回跑。“哒哒哒——”他又朝对方追加了一个短点射,再扣动扳机时枪却不响了。弹匣里没有子弹了。

  背负着备用弹匣的副机枪射手一直没有跟上来,也许已经牺牲了。不可能再换上一个新的弹匣了。姜伯玉最后一次抬起头,朝高地北侧望去。越过那道山棱线,他看到已有一小队二排的战士顺另一条交通壕从下向上冲向第二道堑壕,而从残敌明显已被肃清的第一道堑壕里,一排——估计是二班——的一挺轻机枪和二排的另一挺轻机枪也开始向高地上方的敌人射击,掩护向上进攻的队伍。“二排还在进攻,岑浩还在指挥战斗。”他淡淡地想,握紧枪柄的手一软,头部疲倦地跌到地面上。

  草丛中的一粒石子硌疼了他的脸。他觉得不舒服,便艰难地将头挪一下,放置到歪倒的枪柄上,眼睛大睁着,向着西方,再没有闭上。

  一轮硕大的沉甸甸的夕阳红彤彤地低悬在西北方天子山与公母山间的峡谷里,将山坡上的每一片草地都染得通明透亮。这时姜伯玉第一次望见了战场全貌。不仅在634高地上下,而且在天子山和骑盘岭的广大地区内,战争都正激烈而缓慢地进行着。一发发炮弹慢慢地落地炸开;一团团火光慢慢地升腾,熄灭;被击中的树丛燃起一道道黑烟,慢慢地斜斜地飘向天空。但是夕阳的辉煌并没有被损害,它依然用自己凝重的光芒涂抹着大地,给战场上的山川草木连同人和炸烟厚厚地敷上一层血红的色调。“这很庄严,也很壮丽,”他断断续续地想,“……我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在这样一派壮丽里。不过这样死了,也很好。”

  他的最后一个意念是这场战斗已进行很长时间了。从预感到自己的死到死亡真正来临,仿佛过了好几个世纪。姜伯玉死时内心是镇静的和感动的。他明白自己无论作为一名军人还是作为一个朋友,今天的表现都是无愧的。你既然上了战场就不能再主宰自己的命运,可是这种情势下你还是可以做一点事情的。战斗仍在继续,他死得太早了,不过岑浩已经熬过战斗开始的困难阶段活了下来。说不准他真能熬过这场战争回到故乡。“……我和岑浩都是世间最好的人,不该都死在战场上。岑浩会活下去的,那样我就对得起大妹了……”他想着,泪水流了下来。

  九连二排长岑浩两小时前牺牲在高地北侧距敌人第一道堑壕五十米处的一个凹坡里。姜伯玉的感觉是对的,岑浩与他在那道石缝里分手之后想到的是同一件事情。岑浩像自己的妻兄一样明白他们今天绝望的处境:一排长已经牺牲,三排又被连长派去狙击天子山方向来的敌人援兵,今天向高地攻击的任务只能由他和姜伯玉带的二排和一排来完成。由于一排在633高地西侧的冲沟里损失了一个班,岑浩还有理由认为对高地执行攻击的主要任务自然要落到自己和二排肩上。他相信姜伯玉的处境比他更危险:姜伯玉是神枪手,敌人最先消灭的就是这样的目标。姜伯玉是为了他才留到团里走上战场的,战前他在当了警卫排长后又坚决要求下九连当排长的原因也是为了陪姜伯玉上战场,一旦到了危急关头好同姜伯玉并肩战斗。岑浩尤其不能容忍自己脑海里一时闪出的另一种想法变成现实——他自己经历了这场战斗竟然没有死,极易遭受敌人重点打击的姜伯玉却牺牲了。不,那样他是无颜回乡见妻子的!

  如果他们两个人注定要一起牺牲在这座山头上,那就没什么好说了,假若只有一个人死,这个人就该是自己,他绝不能让姜伯玉死!

  自此他的生命意识就集中在最后一个念头上了。所以他才带二排赶在姜伯玉和一排之前向高地打响了进攻的第一枪,以后当姜伯玉在高地东北坡努力避开死亡,沉着而迟缓地向上展开攻击时,岑浩带二排在高地北侧进行的却是一场完全置生死于不顾的强攻。即便是在山上火力最猛烈、不断造成伤亡的情况下,他也没有允许二排的攻势减缓下来。发起攻击两小时后他就将全排的攻击队形顽强地推进到距敌第一道堑壕五十米的地方。这是一片凹坡,山势陷下去,形成了一处敌人的射击死角。岑浩直立起来,看了看上面的地形,扬起右手用力一挥,对自己身后的战士们发出了一个“快速冲击”的信号。

  他的手势到半空中就僵住了。从背后击中他心脏的是一发由高地西北方鹰嘴峰山腿上飞来的子弹。他的身子一颤,并没有倒下,只是向前靠在一块巨大的直立的岩石上了;右手无力地垂下来,却恰好落到岩石上方一丛灌木的枝杈间。于是陆续从他身边冲到前面去的战士们谁也没有发现排长的死亡;而且,以后无论谁只要回过头来,都能看到他那个高扬的向上快速冲击的手势。

  岑浩一直将这个手势保持了两小时,身体才瘫软下去。二排的战士们先前一直在排长这个严厉的手势下不停顿地向上攻击,由于姜伯玉和一排在高地东北侧牵制住了敌人的大部分火力,他们终于战胜高地北侧第一道堑壕内敌人的抵抗,最早进入了这道堑壕。同残敌肉搏后这个排剩下的只有一个班和一挺轻机枪,他们回头望去,看到的依然是排长那个“向上快速冲击”的严厉手势,于是这剩余的八九个人和一挺轻机枪又重新被动员起来,悲愤地呼喊着,沿高地北侧的交通壕对第二道堑壕的敌人展开了新的攻击!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32楼 发表于: 2007-08-31
恰在此时岑浩的躯体瘫软下去。冲击中的战士回头望不见了排长的手势,又失去了姜伯玉用轻机枪对他们进行的有效的火力支援,攻势马上失去了主要的推动力,停顿下来。

  高地上的敌人却利用这个机会集中火力瓦解了二排最后的攻势,并将第二道堑壕内的兵力收缩到第三道堑壕,重新部署,用全部火力猛烈打击高地东北侧进入第一道堑壕的一排残部,使这个排剩下的最后几名战士也很快失去了战斗力。于是一直卧倒在山下卵石圈中注视着山上战斗进展情况的程明意识到,占领第一道堑壕后一度出现的有利转机消失了,形势重新变得对他和九连严峻和绝望起来。程明手里只剩下一个在高地西北侧山脚下狙击天子山敌人援兵的三排,而这部分敌人目前又被来自鹰嘴峰大山腿正北方的一挺重机枪和东北方的一挺轻机枪的火力有效地遏制住了,他便做了自己认为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先是用小喇叭,然后又派通信员吴彬传达他的命令,让上官峰带领三排投入对高地的攻击。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33楼 发表于: 2007-08-31
穿越死亡 第三部四
 早在全连从631高地南方大山腿西侧冲沟里出发,向634高地运动时,上官峰心中就模糊地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那层奔袭途中一直笼罩在他眼前的黑色纱幕又出现了,它使得天地山川草木连同太阳再次蒙上了一层稀薄的灰黑色。但在一排没有于633高地西侧冲沟里遭到634高地西北侧敌人的狙击之前,他的情绪基本上还是能够控制的,不愿相信心底涌出的那种不祥的预感的。然而随后最不希望发生的事变发生了,634高地上响起了枪声,一直笼罩在634高地地区的沉寂被打破了!一排二排的队伍从前面退潮一样压回来,猛地,上官峰眼前那层黑色纱幕变得厚重而真实了!

  要讲清楚他这段时间的精神活动是困难的:首先,634高地西北侧猝然响起的枪声给了他那颗原本就惴惴不安的心一次猛击,在遽然一惊的同时,他觉得周身上下的感官都被这枪声和枪声中蕴藏的恐怖充满了,涨大了,使他即刻获得了一种能够同时机警地意识到来自范围广大的战场的不同方向的敌情、并迅速做出反应的力量,自动地、机械地为各种接连发生的危险和那种已成了生命本能的责任意识左右着,慌乱地带三排跟随全连在632高地两侧的洼地里向后运动,然后又随着人流涌进632、633高地间的岭谷,躲避来自天子山鹰嘴峰敌人高平两用机枪的打击;其次,随着634高地上响起枪声,他还一闪即逝地想到,战争对于他和全连才刚刚开始,它开始了!这种简单的思考带给他的是另一种清醒而深刻的惊恐,使他获得那种高度机敏地应付敌情威胁的能力的同时失去了思维和判断能力,而后一种能力即使在骑盘岭南大坡敌高平两用机枪子弹的追逐之下也没有从他生命中消失,相反还使他暂时地认为自己领悟了战争的本质;再其次,上官峰在失去思维和判断能力的同时也还失去了对上面那种关于战争本质的新发现的信仰,他本能地感觉到,在骑盘岭南大坡奔走时他只要能躲过敌人的子弹就够了,现在不同,他和全连要迎着敌人的弹雨冲上去,那个发现就不再像是个真实的有价值的能改变一切的发现了。此时的他需要运用全部的生命感觉去应付眼前的事变,他的行动就不再被正常的和深层的理性思维所支配,而仅仅为求生的冲动和一个排长的责任感所左右,全部生命意识也一概被阻隔到由惊恐凝结而成的感觉意义的冰层之下。这冰层开始还很薄,等他带全排出了632、633高地间的岭谷,翡翠岭方向诸高地及634高地那座四面悬崖的主峰接连撞上眼帘,它在他的生命里就变得异常厚重了!

  人处在非常的境域里,往往不理解、也不需要理解自己生命中出现的一些精神现象的意义。对于上官峰来说,此刻出现在他生命意识中的感觉对思维的阻碍,本身就是一种本能意义上而非理性意义上的自我保护。634高地上突发的事变所以会在他精神上引起那么大的震动,是因为事变之初他便意识到,这件事的含意并不局限于它自身,它同时还标志着许多更可怕的事情已无可挽回地在前头等待着他们了,他的生命正跨越一个分界岭——之前他心里刚刚萌生过一个不用再打仗——其实是不用再死去——的信念,现在却要登上一座高地,面对面地同一些具体的而非概念意义的敌人厮杀了。生的本能拒绝接受死亡,它就在极短的时间里做了它该做的事:让他的全部精神活动停止在纯粹的感觉层次上,不去想象和思考那些可怕的事情。

  战争就这样迅速改变了一个人。上官峰此刻既然已无法思考,他就不再是原来的上官峰而成了另外一个人了。世界在他只剩下一个个不断出现的威胁和危险,他生存的意义也仅限于躲开这些危险和威胁,或者消灭这些危险和威胁了;过去他做每一件事情总要经过一番书斋式的沉思冥想,现在他生命中没有这种障碍了;他成了一个新人,一个仅在生存的意义上存在而非在思考生存的意义上存在的人;随着战斗进程的发展,他还成了一个被自己的理性完全抛弃、真正属于战争需要的人。

  ……由于634高地主峰给予他的第一印象异常狰狞,跨过633高地东南侧山腿棱线时上官峰就意识到了危险的来临。刚刚跟随程明到了高地东北侧洼地中部的卵石圈背后,枪声就响了,他看见一道青烟,“噗噗噗”地从自己身边草地上划过,马上一个滚翻,躲到一块卵石下面。恐惧让他的脑袋登时涨大,于是虽然眼睁睁地看到跟在身后的一个人——运动途中跑进三排队伍里来的炊事班长——被接着打来的第二串子弹击中,倒下去,内心竟没有感觉到更大的震动。又一长串子弹顺着他身体右侧的草地泼洒过来,上官峰闭上眼睛,一瞬间内心里涌满了绝望。这串子弹擦着他的裤管掠过,将脚边一丛灌木的枝条齐齐削去一截。睁开眼睛他的注意力又转移了,就在他身边,刚才敌人的子弹掠过的地方,出现了一块半圆形的黑石头,让他的惊恐变得无以复加的是它居然是一块会爬动的黑石头!忽然它不动了,“叮叮当当”地为上官峰挡住了一串来自西方鹰嘴峰山腿的子弹。接下来它又动了,慢慢地向倒在上官峰脚后的炊事班长爬去。

  他终于看清了:它不是一块黑石头,而是一口倒扣的行军锅;也不是这口行军锅在爬,而是身背行军锅的炊事兵于得水正冒着弹雨向炊事班长的遗体一寸一寸爬去,试图为后者做些什么。——上官峰清醒了些,真正理解了炊事班长的死,简单的惊恐裹挟着悲愤,猛然堵上了他的咽喉!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34楼 发表于: 2007-08-31
 爆豆般的枪声中,一个人爬到他身边来,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排长!排长!你听!……连长用小喇叭调我们呢!……排长,连长命令我们去高地西北侧打狙击!……”

  上官峰已经听到程明的指挥喇叭发出的声音,却没有一下认出冲他叫喊的人是谁。他看到的只是一张奇怪的、被惊恐和激情扭歪的脸,左腮上一道口子正汩汩地向下流血。那个人看出了他眼中的迷惘,瞪圆了双眼,大声报出了自己的姓名:

  “排长!我是刘有才呀!……”

  上官峰认出了刘有才,心中的惊恐和悲愤一起涌上来,却不明白刘有才对他吼了些什么!

  “排长,连长在调我们!……”刘有才又把方才的话对准他的耳廓喊了一遍。

  上官峰这次听明白了,他的生命活动既已处在单纯感觉和做出机械反应的水平上,高地上敌人打下来的子弹和炊事班长的死带给他的恐惧就又被他忘记了!

  “三排,跟我来——”他喊了一声,从藏身的卵石下一跃而起,快步向高地西北侧奔去。一个人蓦地从后面扑上来,抓住他的两肩,一下把他按倒在草地上!

  一串机枪子弹贴着他的后脑勺飞过去,吱吱叫着钻进右侧的草地。上官峰的眼睛闭上又睁开,发觉七班长刘有才刚从自己身上滚到一边去,奇怪的丑脸上异常惊惶和愤怒,帽子和冲锋枪也远远地甩到前面去了!

  “排长,要低姿匍匐前进!”刘有才的眼睛瞪得溜圆,气愤地冲他高声叫嚷。

  上官峰意识到刚才的危险,瞪大了失神的眼睛。刘有才丢下他,示范性地向前爬,途中捡回了自己的冲锋枪。上官峰冷丁想起了他喊出的那个战斗术语的含意,跟在刘有才后面低姿快速运动起来。

  他比刘有才晚两分钟到达高地西北侧山脚下那道带状的卵石丛后面。这儿恰巧是高地上方敌人的射击死角,大大小小的卵石错落有序地摆列着,卵石中间是一排长林洪生牺牲前从633高地西侧的冲沟里望见过的一丛丛一人高的茅草,以及茅草丛中那一根根高挑的开满雪白花朵的金银花枝条。上官峰一分钟前还只注意高地上方敌人射来的子弹,现在注意的却是出现在高地西侧冲沟里和鹰嘴峰山腿上的敌人了。敌人大约有一个连,还没有完全到达,最先到达的两挺机枪在山腿顶部梁线上架起来,其中一挺向634高地北侧洼地中部的我军实施压制射击,另一挺用来对付633高地西侧冲沟里仍在不屈战斗着的一班。——似乎正是由于来自后一个方向的火力骚扰,先期到达的敌人没能马上越过冲沟。不过目前一班的火力已经很微弱了,不再能对鹰嘴峰山腿上越聚越多的敌人构成威胁,敌人的步兵就在上述两挺机枪的掩护下,成一路纵队越过山腿顶部的梁线,顺东侧山体表面的一道裂沟,快速冲到下面冲沟里来。最前面的敌人甚至已到达这道不足百米宽的冲沟的底部了!上官峰一闪念间想到:他和刘有才两个人是挡不住正向他们蜂拥过来的整整一个连的敌人的!面前这块生满暗绿色苔藓的卵石背后,便是他的死地!

  刘有才已在他右侧打响了!“哒哒哒哒哒——”上官峰看见,由于他们和敌人的距离不足五十米,刘有才的一个长点射竟使冲沟里跑在前面的七八个敌人应声倒下。后面的敌人“哇哇”叫着,朝鹰嘴峰山腿退去。在那道通往山腿顶部的裂沟里,后退的敌人还和继续往下涌的敌人拥挤成了一团!刘有才的枪声给了他极大的振奋,仅仅为了对抗正在到来的死亡,他也毫不犹豫地向敌人射出了第一个长点射!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这次射击的成绩如何;扣响扳机的同时,他已经用眼角的余光从鹰嘴峰山腿的梁线上看到了一缕灰褐色的烟火——那是一道红白的火舌,被他眼前的黑色纱幕改变了色调——上官峰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排重机枪子弹就飓风乍起一样打过来,“啪啪啪”落到他面前的岩石丛中。他本能地想把头低下去,但是一团温热黏稠的液体比他更快地从右侧另一个人身上泉水样喷出,“啪”的一声打在他眼睛上!

  这是一次有力的、猝不及防的打击!还没睁开眼,上官峰就明白了发生的事情!刘有才只“哦”了一声,手中的冲锋枪就中断了射击!顷刻间,他脑海里似有一窝蜂“嗡”的一声炸开了!

  ……重新睁开眼时他看到的已是一个红色的世界了——红色的天空,红色的山峰、山腿和冲沟,红色的岩石、树木和草地,一些活动的红色的小人儿,等等;对此他竟没有感到丝毫的惊讶,只是心中多了一种急切,一种激愤,他明白现在高地西北侧狙击阵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刚才退却的敌人又下到冲沟里,向他冲过来,他必须将这股越来越近的敌人击退;鹰嘴峰山腿上,敌人的重机枪还在朝这边射击,他不愿意听到它那骇人的啸叫声,他的双耳就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战场对他突然变得异常沉寂,他觉得这样很好,没有感到什么不正常;更奇异的是,在这个新的红色的世界上,冲沟里和对面山腿上敌人的行动,一发发炮弹落地后烟火的腾起,都是极其缓慢的,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不像真实的景观。变得缓慢的还有敌人用步枪冲锋枪轻重机枪射过来的子弹:他早就看到对方枪口闪亮了赭红色的火舌,子弹落到他前面的岩石上却像过了半个世纪!他不再着急了,那些惊恐,那团堵得他喉头无法呼吸的东西,都仿佛在这个变形的和无声的世界里被化解了。死亡已成了既定的命运,他对它就无动于衷了。沉溺在这个新奇的红色世界里,他甚至渐渐安静下来:世界变了形,战争也变了形,它不再像一场真实的厮杀而像一场游戏。既是游戏,对他就不算什么了!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35楼 发表于: 2007-08-31
他开了枪。他射出的子弹飞行速度也是缓慢的。很晚他才看到冲沟里跑在前面的一个敌人向后倒下去。接着第二个敌人也倒了。后面的敌人退回去,他们的步子像踏在棉花上的一种舞蹈。上官峰的注意力被一个敌人吸引住了:他从后退的一路队形中单独跑出来,不知为何脚底缓慢地腾起了两团黑红的烟火。那个敌人的死亡速度尤其缓慢:他慢慢向空中飞起,又慢慢落到地下;然后又有一团烟火慢慢腾起,再次将他举向空中,落到第一次烟火腾起的地方,不动了——这是死亡,却不像真实的死亡!

  冲沟里的敌人退到山梁线那边去了。上官峰把枪口转过去,瞄准山腿上敌人的重机枪。他扣动扳机,然后期待着对方的反应。红色的重机枪活物似的颤抖一下,子弹凌乱散射开去;接着又一抖,重新振作的意思,缓慢地喷吐出火舌,将子弹打到他面前的草丛中来。上官峰朝对面山腿上望一眼,不禁感到诧异了:不知为什么,已连续两次由那条裂沟向冲沟冲击失败的敌人又第三次顺原路下到冲沟里来了!他们本可以选择一条或多条新的攻击路线发起冲击的!上官峰觉得这个红色世界里发生的战争越发不真实了:敌人好像在遵守一个早与我方订好的协议,认准这唯一的路走,一定要从这儿突破我军的火力封锁,打上634高地去!

  他的怒火又被激起来了!敌人的行动显示出了他们的固执,这固执本身就不属于真正的游戏态度,其中似乎包藏着一种让人不快的、要给对手以污辱的意思。上官峰不愿接受这种污辱,哪怕是在游戏中——你们非要从这条小路上过来,我非要在这条小路上堵住你们!

  ……他并不知道他用一支冲锋枪在那块卵石后面坚持了多久,击退了多少次敌人的冲击,只知道敌人的每一次冲击都被击退了,还知道鹰嘴峰山腿上敌人的一挺重机枪和两挺轻机枪一直冲他射击,却全被他躲过了,相反他倒好几次击中了对方;以后又有人参加到战斗中,每当敌人重新组织冲击,他还没有扣动扳机,他们就纷纷倒下了。这些人的支援让他感到轻松。

  一挺重机枪突然从北方631高地大山腿上愤怒地叫起来,将子弹猛烈地打到鹰嘴峰山腿上;接着,从633高地主峰西南侧腰部,也有一挺轻机枪居高临下地朝鹰嘴峰山腿上的敌人开了火。它们立即给了敌人很大的打击,大大减轻了634高地西北侧山脚下九连三排狙击阵地承受的压力。上官峰听到了那挺新加入战斗的重机枪的叫声,也就于这一刻里恢复了听觉。世界仍是一个红色的世界,天地山川草木和对面山腿上的敌人仍是变形的和丑陋的,但他的知觉却随着听觉的恢复重新苏醒了。他明白了许多简单而重要的事情:方才全排一直同他并肩战斗;631高地南方大山腿上的一挺重机枪刚叫起来,就从敌人和死亡的压力下解救了自己和全排;鹰嘴峰山腿的敌人之所以坚持从同一条小路上向634高地冲击,因为它可能是敌人雷区中仅有的安全通道,敌人的雷区反而帮助他们守住了这条脆弱的狙击线。最后,他明白一场空前惨烈的战斗之后自己并没有死,而曾用身体掩护过他的七班班长刘有才却牺牲了。刘有才仍旧躺在他身边,四肢展开,一双无神的大眼茫然仰望着天空。上官峰伸出一只手,抹去了一直蒙在脸上的那层黏糊糊的东西。一刹那间,他眼前的红色世界又成了一个被死亡的黑色纱幕笼罩的世界!

  于是自634高地西北侧猝然响起枪声便凝结在他感觉和思维之间的冰层碎裂了!那以后发生的事情他都想起来了。他亲自参加了一场战斗,亲自开枪打死了不止一个敌人。他跨越了那道战前本以为无法跨越的理性障碍,同敌人进行了殊死的拼杀。更重要的是他没有死。想到这一切,一种难以遏止的悲痛就像潮水一样涌上了上官峰的咽喉,他突然大声地哽咽起来。

  七班长刘有才是川西山区一户农民的儿子,1961年出生,因为家境贫寒,还因为学校离家太远,只读到初中二年级就辍学回家务农了。从小他就盼着参军。十八岁那年第一次报名应征,体检合格后又被大队干部的孩子顶下来了。第二年再去应征,体检关又通不过了。第三年好不容易穿上军装,年龄已是二十周岁。他先在C团二营四连当步枪手,副班长,服役第三年当了班长。这期间他曾奓着胆子考过一回军校,终因分数太低名落孙山。前年夏天他回过一趟故乡,为复员做准备,归队后却又坚决要求再留一年,原因是年迈的父母盼望他哪怕在部队转一个志愿兵也好。他知道自己没有希望转志愿兵(步兵连队只有个别炊事班长有转志愿兵的可能),但为了不让父母失望就又多干了一年。去年年底他已经超期服役一年,无论如何要走了,突然来临的战争却给了他一线希望。他听说参战部队在战场上有权直接从士兵中提干部,而打过仗的班长即使不能全部在战场上提起来,战后也会为保留战斗骨干免除考试送入军校。在老连队的班长中间他估计自己被直接提干的可能性不大,就主动要求调到了重新组建的九连。

  刘有才是个孝子。他先是想当兵,后来又想当军官,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着爹娘。父母就他一个孩子,他希望自己更有出息,使穷苦一生的双亲晚年不再过窘迫的日子。但上战场之前他还是想到了死,并在胸前衬衣口袋里留下了一封遗书。即使留下这封遗书时他也没有想到自己,而只是想到了父母。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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