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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版《兄弟连》:穿越死亡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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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8-31
穿越死亡 第一部三
 一行人进了指挥帐篷。

  这是一顶由四块军用篷布拼接起来搭成的特大帐篷,占地足有四五十平方米。一盏五百瓦的白炽灯泡高高地从篷顶正中央吊下来,亮如白昼地照着帐篷内的一切——

  进门走上两步就是一具特大号的作战沙盘,面积足有四米见方。周围已提前摆好了十几把军用折叠椅。中间的空炮弹箱上,放着一只只沏好了茶水的景德镇细瓷白底蓝纹二龙戏珠图案的茶杯,显然是为客人准备的。它们共同占去了帐篷内三分之一的空间。

  沙盘的右侧是几张军用折叠桌,一张行军床,几部电话和一幅挂在帐篷壁上的大幅作战地图。这里分明是团的前沿指挥中枢,它占去了帐篷内又一个三分之一的空间。

  帐篷后部第三个三分之一的空间布置成了下榻处,由一道横扯在铁丝上的枣红色天鹅绒帘布与前面的沙盘和指挥中枢隔开。不知是警卫员一时疏忽,还是居住在其间的主人习惯如此,那道帘布并没有拉上,于是里面的陈设一览无余地展现在客人们眼前:一张铺有军毯和狗皮的行军床;床前铺着一块用于防潮的四方形步兵雨布,雨布上是一块枣红底色掐花工艺的名贵地毯;床头篷壁上悬着一把吉他,下面一张军用折叠桌上,是一台体积很大的音响,一些磁带散乱地摆在桌面上;行军床另一端,面对帐篷的出入口,还摆着一只真正的衣橱;衣橱前面的地下是一些纸箱和木箱,大都开着口,可以看到里面的易拉罐饮料和各种酒瓶,一只法国人头马的空瓶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所有这一切都是同一个前沿指挥所应有的简陋和实用的风格不协调的、过分奢华的,但它们还不是最惊人的风景。最惊人的风景是一幅悬在主人床头的彩色图片。图片印制精美,上面是一个比真人还大的外国女影星,正用明亮的、饱含某种暗示的目光盯着每一个走进帐篷里的人,让你无法躲开。这时,帐篷里的情调和气氛,对于每一个进来的人来说,都突然变得有点暧昧和具有挑战意味了。

  军长是低着头走进帐篷的,一进门目光就撞上了地下的作战沙盘。他停下来,像方才在外面一样将藤条拐棍拄在小腹前站住,足有一刻钟,没有从沙盘上移开目光,他没有望见帐篷深处的景象。

  师长进门后,又用那种内行和挑剔的目光将这顶帐篷内的景物扫视了一遍。他的视线刚和外国女影星相遇,两颊便又受辱一般泛起了人在勃然大怒时才会泛起的深紫色的红晕。还是碍于军长在场,他没有当即把自己的怒意发泄出来。

  一尘不染、举止优雅的何副处长进来后,只用眼角余光轻轻一扫,帐篷内所有的景物就都在他心中了。但他仅仅眯细眼睛,局外人似的微微一笑。——军长仍是他们这群人的中心,军长已经低头去看地下的作战沙盘,他也就把目光转向了作战沙盘。

  很快,他们都被眼前的沙盘吸引住了。

  这是一具制作得精致考究的沙盘,逼真地显示着整个公母山地区的地形地貌及由侦察得来的敌方的防御态势。沙盘中沟壑纵横,山头林立,为标志众多的峰峦梁崖、山腿突出部而插上的三角形小旗子就达六百多面。不仅大的地貌特征表现得清晰准确,甚至连某一座高地上的雨裂沟,某条山谷中的一片小树林,每座山峰隆起过程中形成的一层层梯台,山脊线流动延伸时每一处细微的起伏,统统得到了教学示范式的细腻展现。哪怕是一点艺术修养也没有的人,站在这具沙盘前,也会被它内含的完美深深震惊。

  先是军长一眼盯住它时花白的眉梢耸了一耸;接着是军师机关的两位参谋军官——何晏和L师的作战参谋——公开对沙盘制作者表示出了敬佩的目光;最后师长也不能不为之微微动容。他是内行,明白世界上只有一种军人能制作出如此堪称一流艺术品的作战沙盘:他们不仅在军事地形学诸方面造诣深厚,而且也是更重要的——他们还必须从生命深处对人类的战争活动持有偏执式的狂热与爱恋。

  当别人的目光集中到沙盘上时,江涛的目光则轮流注意着众人脸上的表情;一直留神观察着团长的尹国才则发觉:假如说走进帐篷前江涛的脸上还只是容光焕发,此刻却已经神采飞扬了。

  “好吧,江涛同志,再把你团的打算给我们讲一遍。”良久,军长才从沙盘上抬起头,用沙哑的嗓音说,脸上的神情却似乎更加阴郁了。

  江涛等待的就是这一刻。他的眼睛顿时透亮,脸上现出那种每当需要表现自己的优秀时必定会泛起的兴奋的光芒。他站在沙盘的另一边,举起一根长长的示意棒,用自信得咄咄逼人的目光望了望沙盘四周的人,最后停在军长身上,不假思索地、大声地、倒背如流地讲起来:

  “据各级敌情通报和我们自己掌握的情况分析,现盘踞在公母山主峰001号高地及以东之骑盘岭一线的敌人兵力大约有一个营,其分布情况如下:一个半连左右负责在主峰地区重点设防,另一个半连分散在骑盘岭地区,成点状部署设防。我军目前准备用于此次作战行动的兵力是两个加强步兵团及两个遂行火力支援任务的炮兵团,兵力对比七比一,炮火是十二比一。按照攻防作战的一般常识,我方实际上只需要四倍于敌的兵力。因此我认为,我军用如此众多的兵力打这一仗实在是杀鸡用了牛刀。”他停了一下,用一种愈加明亮的、兴奋的、现在又添加了一些讥讽的目光看了看众人,意识到自己因为敢于当众批评军师首长的作战决心而在人们中引起了暗暗的震动,不禁感到心情愉快。“战场上投入过多的兵力,有时只能增加无谓的伤亡和指挥员的负担,”他停了一停,终于说出了自己连日来一直想说的话,“因此,今天我代表A团党委,再次向军师党委、首长请求,将收复公母山地区的全部战斗任务交由我团独立完成。作为A团团长,我愿意立下军令状:仗打不好,任务没有按时完成,我决不活着见你们!”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8-31
 最后两句话音韵铿锵,掷地有声,连尹国才听了也心中一动。但军长的反应却是江涛没有意识到的:老头儿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说了些什么,无动于衷地拉过一把椅子,默默地坐下,继续低头审视沙盘。师长的反应是抬起眼睛,厌恶地瞅了江涛一眼。只有何副处长嘴角上闪过一丝谁也没有注意到的微笑。

  帐篷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人们本来期望军长对江涛的话表态,现在军长不说话,师长就找到了发泄自己怒意的机会。

  “你扯得太远了!”他用明显不满的声调尖锐地对江涛说,“军长想知道的是你明天如何完成任务!”

  江涛脸上一刹那间闪过一丝委屈和不屑,目光急遽地同尹国才碰撞一下,似乎在说:瞧这些老古董,他们是信不过我们的!他并没迟疑,马上转过脸来,直视着师长,生气地、大声地说道:

  “我团的作战方案早已报经军师两级首长审查批准。我现在再复述一遍:上级给我们团的任务是收复骑盘岭地区的国土。骑盘岭为一东西横亘的大山梁,在公母山主峰001号高地以东绵延达六公里有余,据侦察,梁脊上基本平坦,无险可守,敌人兵力单薄,目前仅在西端之164号高地、中段之342号高地、东端之631号高地设点防御,每个点的兵力最多为一个排,其余还有大约一个排的兵力在梁上其他地区担任潜伏哨。上述三座高地各自孤立,难以相互支援,岭前大裂谷以南天子山地区,亦未发现敌大股兵力活动。我团的部署是:用原有的三个营,分别进攻上述三座高地,将师里加强给我团的C团三营留作团的预备队。具体实施方案是:今晚十时起各营秘密进入潜伏地域,明晨六时四十分我方炮火准备开始,工兵分队即在雷区为步兵开辟通路,各营尖刀连跟随工兵接敌。待二十分钟后炮火延伸,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上敌阵地,以我之众,击敌之寡,快速结束战斗并转入防御。”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出人们并未马上理解这一战斗方案的妙处,眉头微微一蹙,目光又变得锐利和明亮起来。“这个方案看似平分兵力,不符合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的作战原则,其实不然。骑盘岭梁长敌散,若只集中攻其一点,然后逐段克敌,必定延误时间,难以实现突袭的战术意图。目前我即使以一个营攻其一座高地,在兵力上也属绝对优势,况且只要突破一点,便可以沿山梁向另外两个点实施水平推进,使敌失去居高临下之势。”最后,他把目光重新转向军长,将自己的决心缓缓地说出来。“在充分估计到战斗中可能发生的困难情况之后,我代表A团党委和全体官兵向军师首长保证:进攻行动开始后三小时内,全部结束骑盘岭战斗!”

  他说完了,但是由这番话引起的激动情绪还留在他的脸上和眼睛里。江涛就用这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扫视了一下沙盘周围的人们,再次感觉到自己的话无疑给大多数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但军长的神情仍是阴郁的,无动于衷的。他看了一会儿沙盘,慢吞吞地站起来,对何晏说:

  “何副处长,你把B团的作战方案也讲一讲给江涛同志听,以便他掌握情况,方便协同。”

  “是!”

  何晏声调适中地回答了一声,随即打开双手抱在小腹前的作战图囊,用职业参谋特有的清晰、流利、平板、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朗声念道:

  “B团的任务是收复公母山主峰001号高地及周围小高地。敌兵力为一个加强步兵连(四个或五个步兵排,六○迫击炮三门,掷弹筒二十四具,火箭筒九具),以001号高地为主要依托,组织防御。该高地北侧多为深沟大壑,断壁悬崖,部队展开及遂行攻击较为困难,南侧坡势较缓且无断崖,据此,该团决定明天拂晓炮火准备后,由一营两个连从北侧对001号高地实施助攻,其余两个营加一营三连于今晚七时由现集结地桐家冲向西运动至秃鹫峰,在435号界碑处翻越山垭口,秘密进入公母山南侧大山峡,并折向东北,明晨拂晓炮火准备前全部潜入001号高地西南之密林隐蔽,炮火准备开始后即从高地南麓分多路向峰顶发起攻击。B团保证明天中午十时前拿下001号高地并周围诸小高地。”

  何晏合上作战图囊,表示自己的公事完毕。就像一个配角演员,知道自己在舞台上的位置,刚刚结束前台的表演,马上退回到了后台。但是整个剧情却因他的出场发生了逆转:方才A团明天的骑盘岭之役还是人们思考的中心,现在它却变成了一个更大的作战行动的并非最重要的部分。而且,此前军长松弛多褶的眼皮一直沉沉地下垂着,现在却高高抬起,从那对三角形小洞似的眼睛深处,直直地向江涛射出了两道利剑般的光芒。老头儿严厉地、怀疑似的盯了他两秒钟,才开口清晰地说道:

  “江涛同志,我把B团柳道明同志结束公母山主峰地区战斗的最后时间规定在明天夜间二十四时整。我也把你团结束骑盘岭地区收复战斗的最后时间定在明天夜间二十四时整,如果你们哪一位不能按时完成作战任务,咱们军事法庭见!”

  江涛整个早上一直容光焕发的脸在军长冷峻逼人的目光下微微有些发白。周围的人悄悄抽了一口冷气,又一次不约而同地想到:今天清晨,无论在A团指挥所还是在整个战区,我军的真正灵魂和主宰都仍旧是这个看上去似乎弱不禁风的老头儿而不是别人。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08-31
 两道警示性的目光从军长侧后射向江涛。江涛会意,握紧手中的沙盘示意棒,双脚“啪”的一个立正,目光庄严、凝重,望着军长,声若洪钟地答道:

  “报告军长,江涛明白!”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7-08-31
穿越死亡 第一部四
 众人纷纷闪开,给转身向帐篷外走去的军长让路,把师长也挤到了一旁。这种场合下师长习惯了要讲两句,可军长竟没有给他一个说点个人意见的机会。最令师长不愉快的是:由于方才军长为A团收复骑盘岭地区规定了最后时间,他今天早上陪老头儿来A团指挥所视察的目的已经不可能达到。师长走出帐篷之前又朝江涛的下榻处扫了一眼,发觉进来时看到的一切不知何时已被谁用那块枣红色天鹅绒帘布遮住了。师长盯住这块帘布,不由得再次怒火中烧:它哪儿是一块普通的帘布,他绝对有把握认定,它原本是一块团以上单位礼堂舞台上的大幕!

  师长最后一个走出帐篷时满面怒容。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军长正在上车。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罢休,想了想便撇下自己的车,走过去拉开军长吉普车的后门,坐到后座上。

  几分钟后,两辆吉普车又在猫儿岭北方的急造公路上疾驰。

  “军长,明天部队就要打仗,我们师党委的意见仍旧没有改变。”短暂的沉默过后,师长开口说道。今天一早上他心绪恶劣,话一出唇就显得火气很冲。“半个月前我们就把报告打上去了,可军里一直没有给我们下文。今天我要再一次向你和军党委重申我们的意见:将江涛从A团指挥位置上换下来,派C团刘团长接替他,指挥A团明天的战斗!”他停了一下,见军长没有什么反应,又补充了几句,“我们这样做并非一时心血来潮,我们是对明天让江涛指挥骑盘岭战斗不放心。我们不能拿着胜利去冒险!”

  他终于将一早上都想对军长说的话说出来了,然后注意地看了看前排车座上的军长。军长什么反应也没有,老头儿上车后一直沉重地耷拉着眼皮,全神贯注地沉湎在自己的思想里。师长心里忽然沮丧极了。

  车子颠了一下。军长抬起头,睁开双眼,透过有机玻璃的车窗,阴郁地望着公路右侧峡谷间那起伏不定、被阳光照耀得异常明亮的森林。

  师长却像受到了鼓舞,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说道:

  “今天早上你也亲眼看到了。战前就有人反映他的作风问题,只是因为部队要上前线,我们还没来得及调查处理。这下可好,他倒将那个女人弄到自己的野战指挥所里去了!明天就要打仗,今天他还有心思带她去林子里打鸟!……你再看看他那个指挥所,简直就是个花花公子夜总会嘛!”接下去他还想说出对那块天鹅绒帘布的怀疑,因为没有十分的把握,又止住了。“军长,江涛当团长两年了。两年来我对他的印象是两个字,第一个是‘骄’,第二个是‘娇’。太骄傲轻狂的人容易轻敌,兵法上说骄兵必败;太娇气的人则很难承受战争中的挫折。鉴于这种分析,我们半个月前才做出了将他换下来的决定。请军首长尽快做出决断,一定在今天给我们一个正式答复,毕竟时间已经不多了!……”

  吉普车又从一大团晨雾里钻了出来,转了一个弯,继续在急造公路上盘旋。师长注意到军长的眼皮又沉重地耷拉下去。那种沮丧的感觉再次潮水般涌满了师长的心胸。

  半小时后,两辆吉普车在猫儿岭北方大山峡中一条由北向南延伸过来的山腿旁停下来。军直工兵营的一个排正在这里为军长构筑一座半地下式的前沿观察所。师长下车后发觉老头儿为自己选的这块地方很不错,它地势低,视野却很开阔,不像一般的观察所那样设在某些制高点上,容易被敌人猜中而遭到炮火袭击,却又可以从此处对整个公母山主峰地区一览无余。

  有几分钟时间军长站在一片马尾松林之下,眺望南方的山群。师长想起老头儿也许早把他说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今天一早上他算是白忙活了。但军长已经从南方郁郁苍苍的山林中转过头来,用一种在他看来是老师责备高年级学生不懂加减乘除一样锐利的目光盯他一眼,口中清楚地吐出了八个字:

  “临战易将,兵家大忌。”

  身材高大的师长似乎被这句话钉在那儿了。斑驳的阳光透过头顶的马尾松针叶火辣辣地洒在他的秃顶上,让他一时间感到燥热难耐。“军长心里想的不是这句话。军长真正想说的话并没有说出口。”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叫道,“军长一早上的神情态度表明他也不喜欢江涛,但他却下定决心让江涛领率A团进行明天的战斗,其中的道理我一点儿也不懂。”军长走向没竣工的前沿观察所时师长没有再跟上去。他的第一个念头是今天早上他同军长的公事已经完结。军长明确否定了他们师党委的意见,但后面这件事在他已不像原来那么重要了。该做的事情他已经做了,军长可能有军长的道理。明天的战斗中A团那里一旦出现不测,军长自然会为自己今天的决定承担责任。再后来师长便热烈地盼望回到自己的前沿指挥所去,它就在面前这条大山峡的南侧,猫儿岭西侧山腿的反斜面上。师长忽然又想到那个令自己格外不快乃至于愤怒的原因了:整整一个早上,直到目前,他在军长身边,一直没有找到自己的准确位置。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08-31
穿越死亡 第一部五
江涛手持望远镜,站在指挥帐篷前那块尹国才早上站过的岩石上,朝北方山下望了一望。军师首长的吉普车刚刚在视野里消失,他就放下望远镜,轻松地回过头,朝帐篷外空地上的何副处长(他在军长走时留了下来)、尹国才和从附近一顶帐篷里走出的女军医张莉会意地一笑,跳下岩石,拉过一把军用折叠椅,叉开双腿坐下去,大声招呼自己的警卫员:

  “刘二柱,叫伙房开饭!”

  两名炊事兵马上就出现了,仿佛他们早就站在旁边,等候着团长的这一声喊。转眼间江涛面前已支起一张圆饭桌,摆上四副碗筷,两大盘刚出锅不久的小笼包子,一盆大米粥,四样精致小菜。刘二柱又从指挥帐篷里搬出了三张折叠椅。

  江涛并不客气,先用筷子夹起一只包子,咬了一口,才向别人喊道:

  “来来,吃饭——”

  另外三个人围着饭桌坐下了。互相望了一眼,神情都显得有些兴奋。

  尹国才兴奋是因为今天早上他大胆地在军长和师长面前替团长打了“掩护”,如果不是后来那三个人径直撞在军长眼睛上,他认为自己差不多就算成功了。这件事显示了自己对团长的铁杆儿式的忠诚,江涛以后不会不知道的,由此他觉得自己与团长的私人感情又亲密了一层。何晏兴奋是因为今天早上他在猫儿岭看了一场好戏,并且亲眼见到了据说是被江涛热恋着的L师医院女军医张莉。他是江涛的朋友,被后者戏称为自己在军司令部的“内线”,他认为虽然严格说起来张莉并不算漂亮,江涛为这样一个女人弄得谣传纷纷不值得,但江涛今天敢于几乎是公开地展览自己的“爱情”,而坐在对面的这个细看上去还十分单纯的女子居然给予了积极主动的配合,则让他感觉到了一种如同站在场外看惊险表演一般的快活。张莉的兴奋来自两天来发生的所有事情:昨天师医院第三包扎所奉命前来加强A团,团的前沿指挥所需要留下一名军医,她连想也不敢想,江涛居然留下了她。虽然他没有对她说明理由,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江涛这样做说明自己和他的关系正在向真正的爱情靠近。她甚至热烈地想,这件事也许就是江涛已经离不开她了的标志,而这恰恰是她盼望的。正是基于这种想法,她才勇敢地接受了江涛这种差不多是公开他们关系的举动,留在了猫儿岭,于是也就被动地和江涛一起经历了早上的一切。她知道别人乃至于军师首长会怎样看她,但只要江涛能够爱上自己,所有那一切她都是不在乎的。张莉的兴奋还来自对面坐着的何副处长。在她的感觉中,何副处长似乎比她热恋的江涛还要风度翩翩,这个显然与江涛私交不错的人一早上直到此刻都在用欣赏的目光打量她,让她心中的紧张情绪总也无法消减。江涛的兴奋则因为他觉得今天早上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场冒险。昨夜部队秘密进入潜伏地域,早上他想到林子里让头脑清醒一些,便唤上张莉一起去打鸟,张莉在林中的热情却差点让他向她吐露了近来自己心中一直酝酿的那种热烈的感情;他没有想到军师首长会来,他们却来了,并且让他经历了林边略显尴尬的一幕。他知道自己和张莉的关系是清白的,因此用坦然的一笑战胜了所有人那充满怀疑的目光,这件事让他觉得如同打胜了一仗那么痛快;接着,他又利用这次机会,痛快淋漓地表达了对军师首长让B团打主峰,而让他的A团打相对来说不那么重要的骑盘岭的不满。他认为虽然自己还是没能改变首长的决心(到了今天,要他们那样做已经来不及了),却无疑给军长留下了深刻印象。当然,军长最后的一番话也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总而言之,他对自己今天早上的表现是相当满意的,唯一的困惑是:A团的作战方案早已报送军师两级司令部并得到了批准,军长不会不对整个方案了如指掌,老头儿完全没必要再来一趟。但老头儿今天却来了,其中不能没有某种他不明白的特殊原因。

  “喂,今天军长到我这儿来,到底有什么事?”早餐刚开始,他就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向何晏提出了这个此时他最为关心的问题。

  餐桌旁另外两个人的目光也随之落到何晏脸上。张莉是一种兴奋心态下单纯的好奇,尹国才却像猎狗嗅到了猎物的气味儿,眼睛顿时明亮了。

  何晏没有马上回答,他安详地微笑着,斯斯文文地喝粥,一小团一小团地把包子撕开,送到嘴里去,用筷子挑剔地在菜碟里选择着。他知道自己将要说出的消息对江涛是爆炸性的,就故意用了一种轻描淡写的语调。

  “你真不知道?”他反问道,“贵师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向军党委请求,要将你和C团刘团长对调。”

  张莉没能一下听懂他话中的含意,只是把自己兴奋的目光由何晏移向江涛;尹国才已经嗅出了点异样的气味儿——C团是师的预备队,将江涛与C团刘团长对调,就等于把前者从前线撤下去——但他对自己的这种想法还没有把握,或者说还不愿意相信,不过面部的兴奋神情却被破坏了,嘴巴张开了没有再合上;江涛的两道浓眉诧异地向上扬了扬,眼睛里飞快地飘过两片乌云般的阴翳。他是头一次听说上面的消息,与其说开初未听懂里面的含意,不如说根本难以正视这个消息本身。

  “对调?”他轻轻笑起来。眼睛本能地避开何晏的注视,“这是什么意思?”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7-08-31
“意思你应当明白。”何晏望着他,嘴角再次浮出那种局外人洞察一切的笑意,“你难道以为,贵师的首长就那么相信你的指挥才能?这是一场战争,不是演习,胜利不论对于我们国家,还是对于每个人,都异常重要。还有你们俩——”他含笑望望对面的张莉,目光回到江涛脸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说你们的好话。……我说得够明白了吧?”

  江涛依然笑着,但那笑容已经不大自然了,仿佛有一团乌云,正从天边缓缓聚拢过来;但他毕竟不是尹国才,不会立即把内心的情感全部暴露在面前这个朋友眼里。一时间他的眼睛不笑了,两颊上的笑容却被努力僵固在那儿,用惯常的洪亮声调问道:

  “那……军长是什么态度?”

  “军长今天早上到了A团指挥所,并且给了你一个最后打赢明天战斗的时间。”何晏将最后一口粥倒进嘴里,拿起餐巾纸在唇边擦拭,这表明他的早餐结束了。他直视着江涛的眼睛,话语也变得硬实响亮了,“这说明一件事,那就是至少在明天午夜二十四时前,不会再有另一个人来替换阁下了;但军长也给了B团柳道明团长一个同样的时间,这其中就大有深意。”他停了一下,想看看江涛能否猜出他下面的话。“以我一个局外人的眼光看,明天打响的不仅是一场我军对公母山之敌的战争,它的结果很可能还要决定今后几年将由你还是柳团长来领率L师。……还有,”他的目光又一次扫过江涛和张莉,其中多了一点调侃的意味,“明天的战斗结果大概还会影响到上头对你们二位的态度,决定战后的走留。”他重新笑起来,目光中的严肃意味消失,又变得轻松和明亮了,“江团长,这就是今天早上我借故在贵团指挥所多留一会儿的真正原因,”他只对着江涛说,“现在你该送我回军前指了。”

  由东方转向东南的阳光现在明晃晃地直射到餐桌上了。餐桌上的气氛已与方才大相迥异。尹国才直挺挺地坐着,脸色有些发暗,张莉尽管还没有完全弄清楚何晏话中的含意,却明白它对于江涛和自己都是不利的,脸上的笑容便像开败的花儿一样凋谢了。江涛随何晏起立,脸上已完全没有了笑容,就像一个方才还晴朗无云的天空,此刻虽然还没有雷鸣电闪,乌云却已沉沉罩上来了。这一刻他还是镇静的,支撑着这镇静的不再是一向良好的自我感觉,而是面对猝然来临的打击时被深深激怒的骄傲与自尊。他吩咐尹国才去派车,一边走近何晏,用拳头重重地在对方肩头擂了一下——这是他们之间特有的亲昵方式——感激地、有力地望着对方的眼睛,大声说:

  “好何晏,够朋友!”

  一辆吉普车开了过来。

  “再见,江团长,好自为之!……再见,诸位!”即使在最后告别时,何副处长的举止仍然是优雅从容的,与脸上已显出几分焦躁的江涛构成了鲜明的对照。

  “再见,何副处长!”车外的三个人回答。

  吉普车开动了。转眼之间,它已经消失在山下的林莽中。

  留下的三个人又回到餐桌旁坐下。就从这时开始,尹国才和张莉注意到江涛的脸色一点点地改变了。刚才那还是一张努力保持着镇静的脸,转瞬之间,就已经变成一张盛怒的、铁青色的脸了。从他那双为他们所熟悉的眼睛里,几乎要有火苗喷出来。

  “张莉,你回自己的帐篷去!……参谋长,你也走!你们都走,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蓦地,他怒冲冲地朝他们发作起来。这些话不仅是气急败坏的,还是粗鲁无礼的。一刹那间,往日如此熟悉的江涛在他们眼中突然变得陌生了!

  尹国才的反应是灵敏的,江涛的话刚刚说完,他已条件反射式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回头望一眼张莉,他发觉女军医的眼圈正迅速地红起来。张莉对江涛此时对她的态度首先是大吃一惊,接着一腔委屈便涌上心头。张莉想,尤其是今天早上,她不应当在这里受到他如此的对待,何况还当着尹国才和众战士的面!今天早上她在这里过得也不容易。师里要将你换下去,那是他们和你的事情,你因此就应当冲我发火吗?她本想对他说一句什么,可是又觉得此刻同他没有什么好说的,再说她又不愿意让别人看到那正涌满眼窝的泪水,就猛地站起身,快步向自己的帐篷跑去!

  张莉消失在她一个人住的帐篷里了。尹国才回过头,正想提醒一下江涛,今天他对张莉的态度太粗暴了,江涛那双怒不可遏的目光,也已经拳头似的砸在他的脸上。他一刻也没有再耽搁,马上快步走向了指挥帐篷,一边还向手足无措的刘二柱使了个眼色,“团长今天真恼了。”走进帐篷后尹国才想到,“他平日就不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但像今天恼得如此出格,六亲不认,我却是第一次见到!……”

  现在指挥帐篷前空地上只剩下江涛一个人了。他叉开双腿,重新在餐桌前坐下,用一双冒火的眼睛眺望着南方耸入云霄的群山,觉得自己心中的怒意刚刚像暴雨来临前的乌云一样翻滚起来!

  此刻让他感受最强烈,像呛人的浓烟一样充塞在全部生命意识中的还不仅仅是他差一点失去明天指挥A团作战的机会这件事,更重要的还有此事蕴含的另一层意思:当他日以继夜地在A团前沿指挥所为打好骑盘岭之战忙碌、一心认为自己将会建树功勋的时刻,居然还有一些人在背后诋毁他的指挥才能和品行,他们根本不愿意相信他,给予他这一次指挥战斗的机会。正是后面的一点,才是他的骄傲和自尊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江涛承认自己当团长两年来与师里的关系处得不好,一直有人不断在上级面前诋毁他的名誉和才能,却不明白这次他们怎么能把事情做到此种地步,具体的原因又是什么。难道又是因为他是将军之子!抑或真如何晏暗示的那样,又是因为他和张莉目前的关系?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7-08-31
一个人往往会在情绪最激动的时候清晰地向外部世界展现出自己的全部性格。此刻江涛坐在那儿,胸中雷鸣电闪地滚过许多思想,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生命中那种几乎与生俱来的优越感,那建树在优越感之上的强烈的自尊、骄傲与自信,以及与之相连的事业心和使命感,他性格深处的争强斗狠,都不自觉地通过他这个僵硬的、高昂着头颅的、怒气冲天的坐姿鲜明地显现了出来。

  江涛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是在某高级军事机关的大院里度过的。他的父亲战争年代功勋卓著,和平时期清正廉洁,因而在部队内部赢得了巨大威望。这是一个他那一代人中常见的生活作风严谨的革命家,从小对江涛的要求就十分苛刻。他不准儿子随便进自己的办公室和书房,不许他与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更不准他生出一点瞧不起大院外面的工人农民的思想。江涛童年的世界是父亲世界的一部分,但父亲的世界却不是他的世界的全部。除了父亲,江涛还有一个格外娇宠儿子的母亲,有恭顺的警卫、司机、保姆和厨师,稍大一点又添上了幼儿园的阿姨和小朋友,以后又是一所挤满高干子女的小学、中学。江涛很早就明白自己与别的孩子是不同的,不然他便无法解释许多事情,譬如他同小朋友打架时警卫叔叔为什么训斥那个孩子连同孩子的父母而不训斥他;为什么大院外头的孩子穿得破破烂烂自己却一年四季丰衣足食;为什么他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别的孩子却不能,等等。生下来那天起他就在被动地接受这些不平等,等有一天他长得能够理解它们时,要从心灵深处去除这种“天之骄子”式的优越感已经不可能了,何况从他的眼里看去,也没有必要。生活给予了他这种意识,而它不仅成了他的世界观的最重要的一部分,还成了他的基础和他的特殊人格、尊严得以维持的前提。很久以后他读到孟子那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一经过目,便觉得此话似乎正是对自己这一类人讲的。人与人本来就是不同的,他所以是他,正因为他出身特殊,受过良好教育,聪明过人,从很小时就明白自己一定要建功立业,做个不同凡响的人。这样,他内心深处的那种优越感,就不仅不是有害的,还似乎成了一种必要,一种自己要实现远大理想的保证与动力。

  父亲是江涛成长道路上的另一所学校。少年时期,他没有意识到父亲的学校已经向自己开课,就已读到了那本教科书的深奥文字。不大懂事的时候,他就见惯了那些来拜访、探望、请求什么或报告什么的人在父亲面前那种尊敬、拘谨乃至于畏惧的神态。有资格踏进江涛家门的人都是些军衔相当高的军官,他们小心翼翼的举止,忐忑不安的神色,年复一年地使不苟言笑的父亲在江涛心目中具有了不可言喻的高大和威严。他十二岁那年就已经懂得了许多东西:只有像父亲这样在人生旅途中建树了无数功勋的人,有一天才会被授予如此重大的权力。父亲的成功是他在军人的事业上的成功。以前他总觉得父亲与自己相距很远,从这一天起他突然觉得自己与父亲很近,父亲成了他真正崇拜的人。然而他还刚刚读完父亲这部大书扉页上的题词。只要他朝父亲的成功里望上一眼,便立即望见了战争和父亲在战争生涯中走向的辉煌,如同每一个农家子弟从小就懂得大量春种夏锄秋收冬藏的知识一样,少年江涛的脑海里早早地就塞满了各种与战争有关的知识:父亲的战争、中国和人类历史上的战争、因战争而名垂青史的伟人、著名的战役和战例、经典的战略、战役和战术理论,等等。也还是从那时起,江涛就再也没有怀疑过自己将终身做一名军人,他的使命,他的责任就是战争,而他自己则将在战争中功勋卓著,成为一名伟大的军人。

  父亲还没等到他长大成人就病逝了,连“文化大革命”也没有看到。老将军生前威望崇高,死后极尽哀荣,于是他和他的家庭既不像一部分高级将领那样在十年“运动”中先是飞黄腾达而后又锒铛入狱,也没有像另一部分人和他们的家庭那样先是惨遭蹂躏后又在浩劫完结之年平反荣升。他的英名和荣耀在死后仍旧庇护着儿子,使江涛能顺顺溜溜地走自己选择的人生道路。江涛十六岁便到父亲的老部队当兵,然后入党、提干,排长、连长、营长一帆风顺地升上来,其间两次进军事院校深造,并以师司令部作战科长的身份参加了几年前早春的边境战争。二十九岁回北京结了婚,用当兵的话说就是“有了根据地”。没有谁怀疑他前程远大,他也相信自己正沿着父亲当年的脚印前进,唯一的遗憾是没有仗打,不能像父亲年轻时那样获得辉煌成功,迅速成长为一名万众瞩目的高级将领。

  此后一段时间内江涛有了某种失落感。这是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其一,随着时光流逝,父亲的名字在后人眼中逐渐淡漠,不再能像过去那样给自己以庇护了,证明便是他职务的晋升不如往日那样顺畅了;其二,过去他从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现在却意识到,自己作为生命和尊严基础的那种“天之骄子”式的优越感正在受到别人的轻蔑与挑战。后一种情况不仅来自那些不熟悉他和他的家庭背景、却能够左右他的命运的上级,还来自部队中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工农子弟,其中就包括明天带B团打001号高地的柳道明。柳道明出生于黔西山区,与他同年入伍,参军时不但带来了一口难听的方言,还带来了他农民式的坚韧和精明。江涛一直瞧不起此人,但当柳道明和一批与之相似的农家子弟终于在部队成了“气候”,客观上能同他分庭抗礼,甚至有可能将他挤出跑道时,江涛的整个观念世界便受到了一次强有力的冲击。战争的事业或曰将军的事业本应只属于他以及他一类的人,柳道明们却要从他的生活中将它夺走,连同与他联系在一起的成功与光荣!接下来发生的事对江涛打击更大:一直是L师第一主力的B团团长空缺,全师范围内可供选择的候选人只有他和柳道明两个,命令下来,被任命为B团团长的是柳道明而不是他。这一纸命令还有着谁都明白的意义:一般说来,只要柳道明近几年内不出大娄子,下一任L师师长也会是他。江涛接到的是另外一道命令:打起背包,去首都参加军事学院的一个为期一年的指挥员训练班。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7-08-31
 江涛带着自己将要被部队淘汰的危机感回到了首都。就是此次回家后,他觉察到了妻子尤莉娅已经移情别恋。对方是一位大胡子画家,与尤莉娅青梅竹马。江涛毕竟出身不同,受过良好教育,知道怎样做才能使自己少受伤害。他爽快地同尤莉娅办了离婚手续,以一种新派的优雅态度继续同她保持亲密朋友式的关系。他还通过尤莉娅请大胡子画家画了一幅戎装的拿破仑半身像,背景是奥斯特里茨原野的黎明。他把这幅水平相当高的油画挂在家中自己的房间里,引起了朋友们的一致喝彩。没有谁知道这件事构成了对他的心灵的又一沉重打击。他在部队与柳道明的竞争中已经失败,回到京城又发觉像尤莉娅一类的女人也不尊重他了。他是做惯了天之骄子的;军队是他的故乡,是他仅有的、熟悉的、能够耕耘的土地,离开军队无疑等于他整个生活和梦想的彻底毁灭,那在他是不可想象的。一个个不眠之夜,江涛恼怒地鞭挞自己的心灵:你不能认输,你必须好好想一想发生了什么事,必须对自己进行一番脱胎换骨的改变,告别旧我,在新时代的背景下走向一个更有魅力的新我,重新回到部队去投入竞争!

  一年后江涛回到师里,先被安排到C团当了半年副团长,后来被任命为相对来说不那么受重视的A团团长。熟悉他的人这时都对他身体和精神上发生的变化大吃一惊。除非特别正规的场合,江涛不再穿军装,只穿迷彩服,节假日则换上考究的西服,领带的条数之多令同事咋舌不已。他在革新自我形象的同时声言要在A团实行“改革”,并真的拿出了一套经过深思熟虑的“改革方案”,于军事训练、政治教育、生活管理、后勤建设诸领域一股脑儿变出了许多新花样。这时上下都在喊“改革”,江涛恰恰赶在点子上,立即就成了本部队引人注目的人物。这一时期江涛也确实使A团的全面建设出现了一个生机勃勃的新局面,柳道明的B团无形中被他比了下去。江涛有成功的愿望,也有这方面的条件。他在北京的家庭背景,他的新学历,他那些进入政界、经济界、思想文化界的朋友,都帮他比别人更早地认识到改革对于部队特别是对于自己的重大意义。最初的成功重新恢复和扩张了他那受到伤害的优越感,也由此让他看到了自己在同柳道明竞争中的优势所在。柳道明即使当了团长仍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他自己生命的根须却深深扎在左右中国历史发展方向的社会上层。江涛几乎本能地明白:社会的变革最初往往会以异端的形式长期酝酿于思想界,终为一位大权在握的领袖首肯,这时少数得风气之先的人就会抓住历史给予的机遇,成为新时代的“弄潮儿”。借助自己那些扎在上层的根须,他永远可以让自己成为本部队新思想的拥有者与传播者,新事物的创造者。在江涛看来,所谓创造新事物首先就意味着对旧事物的破坏,一个开风气之先的人必然是一个旧事物的掘墓人,而破坏的首要条件便是大胆乃至于一定程度的肆无忌惮。江涛于此还发现了一个真理:所有的游戏规则都只在规定范围内有效,一旦越出了这个范围,法则就将对你毫无约束力。你可以在裁判员尚未制订好新的法则之时轻而易举地赢得观众的瞩目,而新的法则问世时你已经得到了普遍的承认和事实上的成功。就柳道明和他这一对竞争者来说,也只有在新的场地上游戏,对方才无法与他匹敌。这是一种建立于新的自以为清醒和胜券在握的思考之上的优越感,据此,他又连续搞了多项令上下左右瞠目结舌的“改革”:下令让军官们一律买西服;节假日晚上请师范学院的女生到礼堂和官兵们联欢;让军官们在学军事、政治之外学礼仪,学外语,以“提高”他们的“层次”。过去连队政治学习,一律读报纸,他让他们在完成规定的学习时间和内容后去游览名胜古迹,名之曰“愉快式教育”。他也没有忘记“改革”自己的假日生活:每到星期天,他或者一个人,或者带上几个人,身背双筒猎枪,骑上摩托车,到山林里打猎和野餐。他的目的很快就实现了,效果却部分地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做的事情连同他这个人迅速在上上下下引起了争议,使他成了军区方面也开始注意的“明星式”人物,但在本部队范围内,特别是在师首长那儿,却遭到几乎一致的非议,他与他们的原来还算可以的关系,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变坏了。

  也就在这时,部队里开始沸沸扬扬地传播他和师医院女军医张莉的“风流韵事”。

  哪怕到了此刻,冷静下来思考,江涛也不认为自己和张莉的关系超出了逢场作戏的范围,因而便格外不能够理解别人对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的热情与关注。江涛一贯的感觉是:同妻子离异之后,半年前他和张莉的邂逅以及交往是一种非人为的安排。在邂逅的当时,他们谁也没有想到日后还要有很长时间的交往;而当交往开始以后,他们仍然没有想到两个人的情感会逐渐滑向一种似乎都不愿意滑去的地方。私下里江涛不得不承认,差不多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个看上去并不十分漂亮、有些幼稚、单纯的女军医就对自己具有了难以言传的吸引力。他知道吸引他的是什么:张莉生命深处焕发出来的热情,连同与之在一起的勇敢精神,甚至还有一点游戏态度。张莉是那样一种女人,她们乍看上去并不美丽,但只要你和她们交往一次,就会发觉,她们的热情本身就会成为你快乐的源泉。一旦你与她们开始交往,她们的善良、单纯、那种完全不对他人设防的心态,都会让你的复杂沉重变得多余和好笑,你的疲惫的身心不知不觉就会在她们的微笑中获得真正的休憩。然而,即使在他对张莉迷恋得最厉害的时候,他也没有将自己和这个女子的关系发展到别人传说的那种程度。越是往灵魂深处观察,他越会发觉自己骨子里仍是一个把婚姻看得很严肃的人。这几年虽然人生道路上出现了一些坎坷,但他仍然相信自己有一天将会完成童年的梦想,走向军人生涯中最高、最辉煌的阶梯。江涛需要一位妻子,但绝不会是张莉这样类型的女子。事实上直到今天,他对她的故事仍旧一知半解:张莉也出身于一个军人家庭,还受过四年军医大学的正规教育,二十四岁在家人的撺掇下同父亲任职的某军区机关的一个年轻英俊的副团职参谋结了婚,两年后她令人费解地同本院一个相貌丑陋的化验员玩起了冒险勾当,事后化验员被处理转业,她也很快同丈夫离了婚。江涛不想过分打听她的私人秘密的原因很简单,他不想知道得太多,以免让张莉在自己的生活中进入得太深。张莉也一样,从开始交往时就明确地对江涛说:我同意我们之间以朋友的身份来往。我虽然是个单身女人,你是个单身男人,可我对你没有婚姻愿望。“这么好的一个男人,我可不想马上把你吓跑。”她用玩笑般的语气说道。然而真正的问题是:时光流逝,江涛意识到自己对张莉的依恋之情却越来越深了。有的时候,他甚至会不知不觉地想到:如果不是顾虑自己日后要走向那样的辉煌,他是宁愿现在就与张莉结婚的。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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