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在别的时间,恰恰是在这时,肖斌又从633高地上向他报告了教导员陈国庆牺牲的噩耗!天黑后肖斌派人悄悄摸到634高地东方峡谷间杉树林子里,查实了陈国庆和他带的那个排全部殉国的消息。这接连发生的两件事情,使刘宗魁的内心彻底改变了!
在最后一个噩耗传来之前,刘宗魁悲愤绝望的心里,充满的还只是下面那些悔恨:由于他没能对江涛更警觉一些,今天才糊里糊涂地将全营带进了632高地地区,如果当时他更警觉一点,就会选择另一条路线而不是上午走过的路线奔袭632高地地区,结果很可能是全营被堵在骑盘岭和翡翠岭东一高地间的山垭口过不来,无法接近632高地地区,当然就不会陷进这片死地;其次他明知九连不能打仗,却让这个连去攻击634高地,终于带来了它的全体覆灭。现在他又意识到自己下午还犯了一个大错:是他同意陈国庆带A团支援的一个排去634高地参加战斗的,是他直接造成了陈国庆的死亡!
为什么不是别人,而是陈国庆这个书生气十足的教导员的牺牲,让他心中猛然生出了沉重的负罪感,刘宗魁是说不清楚的。这位白面书生下到三营当教导员的第一天,他对之就是怀疑的,不欢迎的。原因不仅在于他一眼就能看出陈国庆“真正军人的不是”,“打仗的不懂”,还在于他心中那种对所有高干子弟的几乎发自本能的不信任。但在打过一些交道之后,他很快从陈国庆身上发现了许多与江涛不同的东西。江涛喧嚣,陈国庆沉静;江涛骄矜,陈国庆谦虚;江涛浮华,陈国庆朴素。而最重要的是,陈国庆没有江涛虚荣自私,内心里珍藏着许多善良的感情和思想。即使这样,他也没有改变对陈国庆的看法:后者到底是一位与他这类工农子弟格格不入的高干子弟。他们熟悉起来还是C团三营作为A团的预备队进入公母山战区之后。如果说昨夜陈国庆曾极有预见性的指出全营可能在632高地地区作战,使他第一次对他刮目相看,今天下午,这位教导员明知634高地上下成了死地,还要带A团的那个排投入战斗,他就更不能不承认,自己原先对陈国庆的看法和态度都大错特错了。在所有人中,撇开他也是一位高干子弟不论,陈国庆都可被认为是最优秀的人,他却把这样一个人轻易送上了战场,推向了死亡!……
在九连真正全体覆灭和知道陈国庆牺牲之前,虽然他对全营今天在632高地地区的处境是绝望的,但这种绝望反而激起了他强烈的进攻意识,热切地渴望全营官兵与敌人血战到底;然而,当上述两件事情发生之后,这种进攻的意识和冲动却消失了,一种新的、异常沉重的负罪感攫住了他的心!
——在这短短的半天时间内,C团三营牺牲的人够多了!他不能再让别人因为他的错误继续死去了!他没有这种权力!
——今天他们在632高地地区付出了最大的牺牲!没有拿下634高地不是因为他们不尽力,而是因为他们的力量耗尽了!他们以一个营的兵力顽强抵御了来自翡翠岭和天子山两个方向敌人的攻击,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讲,他们都是无愧的!任何人都没有理由要求这支伤亡惨重的部队继续对634高地发起攻击!没有理由!
夜越来越深,632、633高地上下的枪声也停息了。634高地上敌人的一挺重机枪叫了一阵,又安静下来。刘宗魁木然地坐在那里,他那悲惨的内心已转向另一个方向——
是谁使C团三营陷入了今天这样的境地?是谁让他成了一个罪人?……江涛先是派他们来捅632高地地区这个马蜂窝,等他们在这里陷入绝境,向他求援,他却只象征性地给了他们一个排!刘宗魁至今没有忘记自己希望得到的是一个营的援兵:从早上到现在,164高地地区和342高地地区都没有遭遇到敌人进攻,江涛是可以给他一个营或者从师里另外申请一个营的援兵的。可他偏偏不这样做!如果江涛这样做了,九连就不会覆灭在634高地上下,634高地也不会到现在还被敌人控制着,尤其是——他绝对不会再犯最后一个错误,竟让陈国庆这样的书生带一个排上了战场!
江涛就是这时通过电台大声呼叫起他来!刘宗魁最初悚然一惊,很快就从江涛声音的焦躁、恼怒中听出了他内心暗藏的紧张与不安!刘宗魁脑海里迅速地想到了江涛此刻呼叫他的真正原因:632高地地区的战斗已经停止,江涛肯定得到了报告,现在是要他继续组织部队攻击634高地!午夜二十四时是军长为江涛规定的结束战斗的最后时刻,这以前拿不下634高地,江涛就没有完成作战任务!
啊,啊,江涛也有这样的时刻!一刹那间,一点快意油然袭上刘宗魁的心,扩大了。江涛大概从没想到他在公母山战场的成败还会操纵在别人手中!江涛从来不珍惜别人的生命,现在仍然不珍惜别人的生命,那么别人又干吗要顾及他的成败荣辱!
从早上离开黑风涧,到目前为止,他刘宗魁犯下的错误够多了;为了他的错误,全营官兵已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作为一名有经验的战场指挥员,他明白634高地上敌人的一挺重机枪会给进攻者继续带来多大的伤亡!不,他不能让血战一天后幸存的人们再去大量牺牲!
让江涛自己去攻击634高地吧!今天C团三营的全体官兵已把能做的事全做了!他们既无愧于祖国,也无愧于军人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