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有时也真想答应这桩婚事。岁月荏苒,生死隔绝,八年过后,最初的痛苦已慢慢淡了。只是一想到自己要彻底与张莉诀别,心脏才会再一次刀割似的疼起来。
今天早晨向公母山地区出发前,他又去了S县城西的烈士陵园。战后几年,每年清明节,他都要到张莉墓上看一看,当军长后事儿太忙,好几年都没来了。重新站在张莉荒草萋萋的墓前,他又一次痛苦地想到:自己是无法忘记这场战争的,它使他付出的代价太沉重了。
“老刘,回去后我想打一个报告,提请地方政府在S县烈士陵园里立上一块纪念碑。”他对刘宗魁说,接着又沉吟了一会儿,“碑文就是——‘公历纪元一九?菖?菖年?菖月?菖日至?菖月?菖日,中国军队为收复公母山地区同?菖国军队进行了一场边境战争。双方投入兵力?菖?菖万,中方阵亡者?菖?菖?菖名,?菖方阵亡者?菖?菖?菖名。’……边境贸易还会扩大,双方人员来往会更多,不仅我国人民,连同对面过来的人,都能看到上面的碑文。……这样做不是为战争,而是为和平。”
他用泪光闪烁的眼睛直视着刘宗魁,脸上的神情是庄重的,严肃的,让刘宗魁的心一瞬间内也热辣辣起来。他刚才并没有把军长引出关于战争与和平的沉重思考,而这一刻,江涛则正等候着他的回答。
“我同意。”他迎着对方的目光,点点头,说。
随后两个人把眼睛移开,到底有些激动了……但是刚才下山去的上官峰又重新上了主峰,并让通信员从挎包里掏出了酒、三只酒杯和几只可做下酒菜的罐头食品,放到军长和师长面前,高兴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今天我请两位首长喝酒。……早上刚接到我老婆来信,说她给我生了个儿子!”
“儿子?!”江涛和刘宗魁几乎同时叫起来,眼睛放光,他们都为上官峰高兴,后者结婚多年,云霞一直不生育,到处求医,今天终于报来了喜讯!
上官峰脸上闪烁着兴奋的笑容,将通信员斟满了酒的酒杯分别递给两位首长。三个人“咣当”一下碰了杯。
“上官,祝贺你!”江涛大声说。
“我要祝贺云霞和上官的儿子,”刘宗魁大声说,“不是云霞有办法,他哪来的儿子!”
上官峰的脸红得厉害了。三个人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对坐在地下的雨布上,慢慢喝起来。
“起了名字没有?”刘宗魁问上官峰。再婚以来,刘宗魁生活中唯一的不满意就是没有儿子,于是他就非常喜欢给别人的儿子起名字。
“今天咱们来扫雷。我想就叫扫雷算了。”上官峰说。得了儿子是最重要的,起什么名字在他是不重要的。
“不好不好,太土气了!”刘宗魁反对道,“咱们不是为了扫雷而扫雷,咱们是为和平而扫雷。……我说干脆就叫和平吧!”
“叫和平的人太多啦!”江涛慢声细语地插进来,反对刘宗魁,“再说军人没有和平。既然是当兵的儿子……干脆就叫备战!”
“不行不行,你那名字一听就像是个战争贩子,”刘宗魁喝下一杯酒,激烈地反对道,“还是叫和平!”
“叫备战!”
“叫和平!”
三个军人将一瓶白酒喝得只剩一半时,决定将他们给婴儿起的三个名字写成三个阄儿,寄回去让孩子自己抓,他抓到什么名字就是什么名字。
“这样比较民主,”刘宗魁最后做了结论,“人家自己的名字,要用一辈子的,自己应该表示意见!”
……
有了这一番争执,江涛痛苦的心情改变了一些,望着刘宗魁和正沉浸在幸福中的上官峰,他忽然有些嫉妒。刘宗魁有个女儿,上官峰有了儿子,他身为军长,却连个家也没有。
“……孩子的名字应当叫做历史,”喝下一杯酒,用叉子叉起一条酒糟凤尾鱼,慢慢地放在嘴里嚼着,江涛想到,“无论战争,还是和平,都是历史。……即使我回去让人在烈士陵园里立上一座纪念碑,公母山之战连同张莉他们这批牺牲者还是要被时光湮没的。不仅死者会成为历史,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连同上官峰的刚刚生下来的儿子,都会成为历史。……人类的历史就是人类的战争与和平史,一个民族的历史就是她与周围民族以及民族内部的战争与和平史。我们被时光湮没了,可恰恰因为被湮没,而成为了历史的主体。我到现在还没有一个继承人,这不好。刘宗魁有了继承人,上官峰有了继承人,我也应当有一个。……这样,在民族历史的主体里,就会有我的一线生命世世代代延续下去。……”
他觉得自己的心胸开阔了许多,一些过去看得很重的事情顷刻间变淡了。爱情不算什么,生活幸福与否也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必须有一个儿子或女儿,让他或她以及他们的子子孙孙代替你永远活在民族和人类历史的长河里,那样你今天的痛苦和牺牲就有了真正的价值。于是这场酒没有喝完,他已决计跟远在首都的邱雯结婚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