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辛酉年冬。十二月十九。
整天都是晴空万里,暖日当空,今天是入冬以来难得的好天气。
日头落下的时候,京城的闲人居门口车水马龙,热闹如集市一般。
今日行情好得并不奇怪,因为这几天京城刚发生了件大事,只要是心怀好奇的人都乐得探个究竟,而知道内情的人则更是不吐不快。
而闲人居茶楼,实在是个传递消息的好地方。
“听好了。话说前几天的某个夜里,在下半夜睡不着,就出屋走走,不想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博望山那里是烧得血红一片哪!”
围坐的众人大哗,一人抢先问道,“试问那是不是天火?”
坐在中间的书生摇头道,“非也非也!若是落雷天火,肯定是从一块地方先烧起,决不可能整座山同时燃起熊熊大火,这定然是有人纵火!”
周围众人纷纷点头,听那书生摇头晃脑的继续说,“在下当时离那博望山颇近,隐约能听到一阵兵器交战之声随着热风传来。一时好奇之下,在下就悄悄靠近看了几眼——”
几个心急的人抢着问道,“有人械斗?”
书生呷了口茶,慢吞吞的道,“正是!在下赶到的时候,看到两派人马厮杀,一派穿的都是黑衣,另一派穿的是青衣,杀的那个惨烈啊……”
他啧啧叹了几声,“那些肯定就是江湖人了,果然都是杀人不眨眼,只是不知怎的烧了博望山,可惜了那整山的树木虫兽。”
听到“青衣”两个字的时候,静坐在旁边的秋无意神色一动,问道,“请问他们两派为何厮杀,厮杀的结果又如何?”
“好像是争夺什么东西,至于结果么……”那书生脸上浮现出尴尬之色,“在下当时乏了,未等看到结果就自行离去了……”
周围顿时嘘声大起,“分明是看杀人看得怕了,自己先跑了~”
就在这时,帐房那里传来几声轻咳声,纪鸿熙的声音传出来,“各位对不住了,今日本店提前打烊。”
一片扫兴声中,客人纷纷起身离去,拥挤的厅堂顿时变得空空荡荡。
秋无意对着帐房那里笑了笑,“纪大老板,难得生意这么好,你又何必自己把客人赶走?”
纪鸿熙抱着算盘从帐房里走出来,“本店有三不。不沾血腥,不赊帐,不论江湖事。犯到一个忌讳,本日就关门大吉。”
他这里语音刚落,却听角落里一个年轻声音朗声笑道,“若是纪老板这么说的话,那在下实在是惭愧的很了。”
秋无意听那声音有些耳熟,仔细几眼望去,不由轻咦了一声,“是你?”
纪鸿熙也是往那里望去,却见角落里的一张木桌旁边坐了个儒衫青年,正对他们笑得温和雅致。看那面容,却是不认得。
正诧异间,秋无意已经走了过去,微笑道,“穆兄,幸会。”
那儒衫青年,正是昨夜在京城郊外意外遇见的人,穆容。
穆容起身揖了一礼,笑道,“不敢当‘幸会’二字。今日在此地得遇秋兄,只能说是在下一人的荣幸才是。”
秋无意讶道,“为何如此说法?”
穆容眨眨眼睛,从怀里掏出银袋来,对着桌面晃了许久——一枚铜板从银袋里面滚出来。
两根手指捏起那枚亮澄澄的铜板,穆容对着秋无意和纪鸿熙惭愧的笑笑,“实在不想因为在下坏了贵店的规矩,只不过……今天似乎只能赊帐了……”
秋无意望望满面愧疚之色的穆容,再望望浑身散发出杀气的纪大老板,转身就往门外走。
“秋兄!小弟一时囊中羞涩,还请加以援手啊~”
“无意,你别急着开溜!既然认识这个人就帮他把帐先付了再说!”
秋无意挣了几下,没挣开纪大老板硬拖着他袖子的手,只得从怀里掏出几两碎银子递过去,忍不住叹气,“二哥,你居然连我的银子都不放过?”
纪鸿熙把算盘打的噼啪作响,眯起眼睛,笑得心满意足,“亲兄弟也要明算帐,这可是古人的教训。”
“可是我身上的银子都是你给的……”
“那我不管。”
眼看着纪大老板抱着算盘账本乐滋滋的去核对帐目,秋无意返身走回去,在穆容坐的那张桌子前停住脚步。
“穆兄。”
穆容微笑着拱手,“多谢相助。”
秋无意也是微微一笑,笑容却仿佛是投入石子的水波那样,渐渐敛去了。
笑容完全从脸上消失的时候,声音也蓦然冷了下去。
“你到底是谁?”
穆容满脸茫然的神色,“小弟穆容,昨夜才通报过名姓。秋兄怎么突然如此发问……”
秋无意冷冷道,“我从来没有向你透露过姓名,这里也没有人直呼我的姓氏,你如何知道我姓秋?”
穆容愣了愣,扬声大笑。“是在下的一时疏忽,没想到就被无意公子察觉了。冒名结交的行径确实失礼的很。”
朗朗笑声中,他站起来对着秋无意拱手长揖道,“实不相瞒,这穆容的名号是借了姓氏的。在下慕容飘香,无意公子请勿见罪。”
“慕容?姑苏慕容家的飘香公子?”
秋无意吃了一惊,视线在对面青年的身上打了几个转,目光中已有深思之色。
当年未反出武林同盟的时候,并列江湖白道上三大公子的年轻俊彦人物,除去他自己,就是洛阳萧家的初阳公子,以及姑苏慕容氏的飘香公子。
这么多年来闯荡江湖,各路英雄遇见无数,却始终未曾见过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飘香公子,为何于此时出现在京城?
警惕心暗起,秋无意表面上却不动声色,“飘香公子亲身前来闲人居,蓬荜生辉。”
“愧不敢当。”慕容飘香微笑拱手,“在下向来是淡出江湖的,慕容家也从不主动参与江湖势力火并,此次有事恰好路过京畿,请秋兄不必多虑。”
“慕容兄不必客气。” 秋无意淡淡还礼,“小居清静之地,也是向来不和江湖沾边的。小居每日辰时开张,今日既然打烊,慕容兄如果想来赏茶的话,还请明日趁早。” 一边说着,一边起身站到门边。
慕容飘香眼中的光芒一闪而逝,“秋兄这是下逐客令了。既然如此,在下也不多留。”却是笑吟吟的起身跟着出去。
两个人不紧不慢的走近大门的时候,慕容飘香忽然在后面唤道,“无意公子。”
秋无意明明听见了,却恍若不闻,依旧按着原来的速度走在前面。
身后的声音继续道,“秋无意其人,位列江湖三大名门公子之一,当代年轻一流高手,以一己之身覆灭武林同盟二十余年基业。如此人物,本当叱咤江湖,伸展男儿抱负才是,却当真甘心在小小的茶社中荒度岁月么?”
秋无意听而不语,直到伸手拉开了门闩将人送出去,这才对着门外的慕容飘香微微一笑,
“既然身在闲人居,就已不是江湖人,为何要叱咤江湖?人生不过梦一场,又何谓荒度岁月?”
慕容飘香立于门外,闻言默然片刻,朗声笑道,“好一句‘人生不过梦一场’!想不到无意公子竟是如此超脱之人!”
秋无意淡淡拱手,“请。”也不多言,转身回去。
慕容飘香孤身立于街上,注视着秋无意的背影转入门帘后不见,唇边扬起的弧度化为一声冷笑,
“身在俗世,又有几人能超脱。”
※ ※ ※
转回闲人居,掀起内堂竹帘,秋无意迎面看见纪鸿熙微微眯起的鸾眼。
他不动声色的往后瞥了一眼。
慕容飘香还立在街上。刚才那一幕想必早已落入眼中。
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秋无意叹气,“二哥有何见教?”
纪鸿熙微笑着递过手中热腾腾的茶,“你二哥是生意人,说说生意经还差不多,见教二字就谈不上了。喝茶喝茶。”
秋无意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碗沿的泡沫,听见纪鸿熙道,“玄影好像又惹祸了。”
秋无意一笑,“那是正常之极。”
“一个时辰前有飞鸽传书过来,说有几个不长眼的家伙不知怎么惹着他了,被他追的鸡飞狗跳,看那架势是不宰光不罢休了。”
“……遇上他心情不好,这种事倒也不少见。”
“半个时辰前又有飞鸽传书过来,说原因查明了。原来那几个倒霉鬼是白道各大门派二代顶尖的弟子,前两天和某个不知名的势力联手破了苍流教的京畿分舵——就是搏望山起火那夜的事——分舵里从上到下被他们杀的精光。”
秋无意手中的茶盏在半空中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的继续端起来。
纪鸿熙接着道,“这些二代年轻弟子做事太绝,杀就杀罢,还把分舵付之一炬。也算是他们倒霉,偏偏就遇着玄影这种喜欢半夜没事到处晃的,那夜就被火光引过去了,当场气得他跳脚。”
秋无意点点头,把茶盏放在桌上,“等他气消了自然回来,二哥不必担心。”
“我说的不是他。”纪鸿熙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秋无意,“苍流教有麻烦事了,你不管?”
秋无意眼皮也不抬一下,“我管什么?为什么要管?二哥,你又希望我管什么?”
纪鸿熙摸摸鼻子,大叹了口气,对里屋扬声道,“听到了罢?我早就说过了,他的脾气犟起来,天王老子的事都不放在心上的。”
里屋的竹帘子一下子掀起来,有个浑身血污、衣服脏得看不出颜色的人靠在门边,狠狠瞪着秋无意,脸色难看之极。
秋无意盯着那人看了几眼,转头对纪鸿熙道,“闲人居不是不沾血腥的地方么?什么时候破了规矩了?”
纪鸿熙满脸无奈之色,“你以为我想让这位陆兄进来么?但我如果不让他进来,只怕闲人居满堂的客人都会被砍得七零八落,比他那副样子还惨了——”
“纪鸿熙,你最好闭嘴!”陆浅羽冷冷道,“我心情不好,你不要自找霉头。秋无意,我今日找你有事要说……”
秋无意倏然打断他,“二哥,我看这位客人不太顺眼,麻烦你把他赶出去。”
陆浅羽顿时气结,“秋无意,你——你——我今天有教里的要事跟你说,你居然赶我?”
“教?什么教?”秋无意不轻不重的说着,垂下眼帘,凝视着手中热气腾腾的茶水。
“陆浅羽,你大概找错人了。我只是这茶楼里的一个闲人,和你说的那些江湖事没关系。”
陆浅羽呆了呆,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靠在门边僵了半天,勉强道,“我知道教主当时……伤了你,但他是……”
秋无意的神色顿时一冷。
“恕不远送。”他端着茶站起来,越过大堂,往后院的方向笔直走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陆浅羽咬牙提气,闪身拦在前面!
“算你狠,你继续跟他怄气罢!”他狠狠道,“等人死了,苍流教散了,你就能一辈子不见面了!”
秋无意站在对面,没什么表情的望着他。
“你不信?”陆浅羽冷笑,“你自己想想看现在的局面。聂长老死了,你走了,我在这里,天下大会那么大的事情,竟然没有主事之人!”
秋无意别过头,淡淡道,“教主不是在风云顶么?”
陆浅羽一咬牙,道,“若不是事态紧急,我也不会告诉你。自你走了之后,教主他……一直闭关至今。”
望着对面倏然闪过的吃惊神色,他突然觉得很烦躁,“现在有件至关重要的大事需要我尽快赶回风云顶。但我在分舵那一仗里受了伤,一个人只怕回不去。你最好叫你的二哥动用他枫叶山庄情报网的势力把我尽快送回去,不然那件大事办不成,你我都担待不起。”
秋无意盯着陆浅羽,半晌不说话。
然后他走回去问纪鸿熙道,“影子现在人在哪里?”
“唔,现在大概还在郊外桦树林做他的老本行生意。”纪鸿熙打量他几眼,“你不会真的想掺一脚罢?”
秋无意静静又站了片刻,把茶盏放在桌上,“多谢二哥的茶。”
最后一个字刚刚传入耳中,纪鸿熙眼前衣袂闪动,人已经不见了。
※ ※ ※ ※
大略辨认方向,提一口气展开身法,以他的轻功,城郊桦树林须臾便在眼前。
那片桦树林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加之林中光线幽暗,要在里面找几个人本来很不容易。但秋无意却几乎没费什么功夫。
刚到林边,一声痛苦的闷哼便从树林深处传入耳际,打破无边宁静。
尾音颤抖着消失在空气中的时候,秋无意也找到了地方。
几株苍天大树包围着一个丈许见方的草地。周围儿臂粗细的树枝上挂了几个蚕蛹似的东西,迎着风摇来晃去。
秋无意微微一怔。
就在这时,唰的又是一道风声劲响,其中一个蚕蛹蓦然又发出闷闷的惨呼声。
定睛望去,原来那些蚕蛹似的东西居然是大活人,一个个被五花大绑的倒吊在树上。
秋无意的视线往周围看去,旁边的某块巨石上果然一躺一坐了两个人。
左边那个坐着的身形尚小,依稀是个陌生的清俊少年。右边躺着的那人,却不正是影子?
猛然察觉身边有人,影子警觉的坐起身来,一回头,秋无意的身影立刻映入眼帘。
“咦,你怎么也来了?”
他抛下手里的弹弓和石头,笑吟吟的招招手,“无意,过来这边坐。”
秋无意扭头又看看树上那么捆得严实的蚕蛹,不由皱起秀气的眉头——这场景实在诡异的很。
依言走过去坐下,他问,“他们是谁?”
影子指着那些蚕蛹笑道,“这两个是青城派的师兄弟,那个是崆峒高足,再那边那个是行意门弟子,最后面那个是唐门今年刚出江湖的菜鸟。虽然武功都不怎么样,不过倒挂起来的场面却有趣的很。”
秋无意看了几眼,目光转落在影子身边那少年的身上。“他是?”
影子忽然“啊”了一声,“你倒提醒我了。”伸手拍拍身边少年的头,“小子,说说看你叫什么?”
端坐在大石上的少年撇撇嘴,“终于记得问我名字了?我跟了整整你三天,每次都只知道喊‘喂’,‘小子’,或者干脆只勾勾手,跟唤狗似的……”
影子瞪他,“就这样跟你救命恩人说话?不老老实实告诉我你的名字,看我不打的你满地找牙!”
少年哼道,“谁要你救我了?偏不告诉你。”
“臭小子!”影子冷笑,“无意你闪开,让我教训他。”
秋无意笑笑,人也不动,却倏然伸手扣住了少年的手腕。那少年猛地吃了一惊,眼睁睁看着他的手伸过来,偏偏就是躲不开。
一把将那少年拉近了,秋无意道,“我方才用的是教内独传的锁腕小擒拿手,想必你也认得,有事不必对我隐瞒。说罢,你姓吴还是姓叶?”
少年迟疑半晌,最后垂头道,“姓叶。”
秋无意点点头,道,“想必是叶舵主的独生爱子了。”转身对影子道,“据我所知,京畿分舵上下九十二人,只有叶舵主和吴香主有这么大岁数的儿子。”
影子一把拍开少年的手腕,自己拉住秋无意的手不放,抱怨道,“真受不了你,明明已经不是苍流教的人了,还把它的事记那么清楚做什么?”
秋无意不动声色的把手抽回来,反问道,“你也不是苍流教的人了,为什么会替京畿分舵的几十条人命出头?”
影子嗤的冷笑,“京畿分舵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谁有兴致替他们出头了?那天夜里这些小子不知怎么联合了夜杀组的人围攻分舵,其他人只是杀人放火也就罢了,偏偏这几个小王八羔子把那些受伤的俘虏用各种恶毒手段折磨几天几夜,让他们活活痛死,还美名其曰‘除魔卫道就须不择手段’,让人看不过眼。”
他走过去用树枝戳戳其中一个倒吊着的蚕蛹,“好像有个副香主被你割了一百多刀才死,我现在只用一刀杀你,你自己说你死得冤不冤?”
被倒吊的那人呆了呆,忽然嘶声大呼道,“我不服!我爹爹耿慎行就是被苍流教的魔头活活折磨而死,我不过报复回来而已!我有什么错!!”
他激动不已,那绳索也跟着摇晃起来,吱嘎乱响。
“原来天山派耿慎行的儿子。”影子冷笑一声,遽然飞起一脚踹在他胸口。“我记得耿慎行十五年前就死在何莽手里,这么多年你不找何莽报仇,杀其他不相干的人做什么!”
狠狠又一脚踹过去,“那个副香主才二十多岁,跟你有屁的仇!”
那人哇的喷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我等是除魔卫道!”旁边又一人嘶哑大声道,“卓起扬狼子野心,意图率领魔教吞并武林,我们见一杀一,见十杀十,为的是挽救武林于血海,为了天下苍生之福!”
影子听得不耐,“真是放屁!我们杀人就是魔头,你们杀人就是除魔卫道!”
一脚踹过去,那人登时也晕了过去。
旁边其他几个蚕蛹眼睁睁看着,一时无人敢接声。
“白道就是口号喊得响亮。追根究底,也不过是想要保住自己的势力罢了。”
秋无意走上前来,微微冷笑的立于旁边,“苍流教兴起不过是近数十年的事。这么多年来,白道内部五年一械斗,十年一火并,为了地盘武功乃至于名号面子死的人又少到哪里去? 何必妄提什么天下苍生之福。”
倒吊几人互视几眼,居然有第三只蚕蛹敢出声。
那人轻叹道,“虽说如此,若无苍流教起先发难引得江湖动荡,至少有些人本来可以安享天年的。”
秋无意注目望去,那个倒吊着说话的人满身血污狼狈,却还能看出是个年轻人,只是相貌陌生的很。
影子冷笑着走上去端详他几眼,忽然咦了一声,讶道,“那天血洗分舵的那群王八羔子里面似乎没你?”
年轻人苦笑,“在下不过是路上听说有此事,所以半路拦住几位当事人想要打听些情况,没想到也被兄台一路追杀,后来不及分说就吊起来了……”
秋无意斜斜瞥了影子一眼。
影子尴尬的笑。
叶姓少年从石头上跳下来,几步走到那人面前,手中匕首一挥斩断了绳索,“你可以走。”
那年轻人砰的跌在地上,过了半晌方灰头土脸的爬起来,拱手道谢。
秋无意叫住了他,“方才那句话,是你自己的意思么?”
“不是。”年轻人脸微微一红,“那句话是半月前在下有幸与萧盟主寅夜长谈,萧盟主一时感慨所说的话语。在下听了以后念念不忘,所以才随口道出了。”
影子冷笑道,“听起来就婆婆妈妈的,果然像是萧初阳说出来的话。”
秋无意良久不语,叹了口气,道,“你走罢。”
年轻人走了几步,忽然又折回来拱了拱手,“在下四川唐沐,上个月刚刚行走江湖,见识浅薄。敢请教各位尊姓大名?”
刹那间,有个念头闪过秋无意的心头。只一个瞬间,那个念头就如烈火般的熊熊灼烧起来,再也扑灭不去。
他拱手道,“在下易无秋,向来久居京城。这位是……在下的兄弟,易无影。”
客气见礼完毕,他若无其事的问,“唐兄自中原而来,敢问最近中原江湖近况如何?”
唐沐笑道,“在下甫出江湖,其他的见识没有,江湖近况倒是熟的。说起来江湖上这几日哄传一个大消息!传闻魔教教主卓起扬前些日子练功突然走火入魔,至今闭关不出。反观苍流教群龙无首,一扫之前咄咄逼人的气势,接连仓惶败退数场,死伤惨重,只怕传言不虚啊。……易兄?易兄因何神思恍惚?”
“啊,”秋无意猛地回过神来,道,“这些最新消息倒是没听说过……多谢唐兄了。”
正欲再问,影子忽然从身后闪过来,“谢他什么?”
他劈手拉住秋无意就往回走,“姓唐的你快点滚,以后如果再让我看见你非一刀宰了不可!”
秋无意不提防被他拉着走了十几步,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影子却不肯放手,还是拉着他往进城的方向去,“不要理他瞎扯什么,我们回茶楼。”
又走了几步,身后的那个人忽然拉不动了。
秋无意不动,影子也不动,只有冷汗自接触的手掌那里一点一点的沁出来。握住的那只手温温凉凉。
他深吸一口气,“无意,还记得上次在金陵么?我要你随我天涯海角,自在遨游。你不肯,非要跟着他去。”
背后静默了片刻,“我记得。”
“你随他回去了。几个月之后,却伤痕累累的出现在风云顶千里之外的地方。”
“……一路颇为不易。”
“颇为不易?”影子冷笑,“只怕是嫌伤得还不够,还要跑回去求人再狠扎几刀!”
他来回走了几步,猛地走到秋无意面前,“无意,天下人又不止他卓起扬一个,你何苦为他这样作践自己。”
秋无意垂下眼,淡淡道,“我们之间的事情,你不懂。”
影子呆了呆,下一句话被硬生生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撇过头,遮住眼中闪过受伤的色彩,他冷笑道,“是啊,我连我自己的事都管不来,凭什么管你的事。你尽管去找你的卓大教主去,是死是活听天由命罢。”
秋无意盯着他半天不说话,居然真的转身就走。
影子对着那背影又是发了半天呆,一咬牙,狠狠道,“早知这样,不如当初一剑扎死算了,省得看得心烦!”
他这里一骂,秋无意却停下了。
站了半天,隔得远远的叹了口气,“玄影,我难得对人说句真心实话,居然把你气成这样?”
影子瞪他,“我跟你七八年的交情,又喜欢了你四五年,就换来‘你不懂’这句屁话?”
秋无意哭笑不得,无奈道,“这样说罢。打个比方,如果有人对你说‘你滚出去’。你会有什么反应?“
影子想也不想,冷冷道,“我一刀砍了他!”
“其实可能是他受了伤,不想让你看见伤口替他担心。”秋无意笑笑,“他就是那种人。”
影子愣了愣,一时说不出话来。
秋无意继续道,“再打个比方。如果你和二哥发生争执,不欢而散,后来他发现是他错了,就一直在你门外站着,却不肯进来。这时候你会怎么办?”
影子轻哼道,“不肯认错,让他继续站着好了。”
秋无意又笑了笑,道,“我会出去陪他站着。我就是这种人。”
影子怔怔站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眼睁睁的看着那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却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耳边不断回荡着他最后那句话,“莫说是你,本来我自己也猜不透他的心思。只是刚才想了想前后因果,我好像有些懂了。难怪那天的事情透出种种古怪……难怪……”
茫然的站在路边,影子喃喃道,“他说他懂了,到底懂了什么……最后那两句‘难怪’又是什么意思……”
“喂,他早就走啦。”袖子被人不客气的拉了拉。“你就是把那棵树看穿个洞他也不会回来的。”
影子怒气大炽,眼中涌起杀机。 “姓叶的臭小子,想活命的话离我远点。”
那少年吓了大跳,急忙冲到一人身后,缩得严严实实。
身边无声无息多了个人,影子吃惊不小。仔细看清那人,却是熟得不能再熟的相貌。
他劈头就问,“你来了多久了?”
纪鸿熙老老实实的招供,“跟在你们后面来的。”
影子的脸色顿时一沉。“为什么不帮我拦他?”
纪鸿熙反问,“他的伤势还没有痊愈,不用我帮手,你一个人也能拦的下他。为什么你不拦?”
影子不说话。
纪鸿熙叹气,“其实你自己也清楚,拦下来又如何?留的住一时,能留的住一世么?”
望望头顶湛蓝的天空,他继续道,“不妨实说,今天他会来这里,会遇上这些事情,也是我告诉他的。”
影子脸色立时一变,“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故意让他去送死不成!”
纪鸿熙凝望着他,目光变得深沉,“先父曾经跟我说过,这世上比死更可怕的,是后悔。”
影子和纪鸿熙面对面站立半天,一言不发的走了。
纪鸿熙望望秋无意消失的地方,又转头望望影子消失的方向,摸摸鼻子叹道,“刚刚还在说什么‘身在闲人居,就已不是江湖人’,居然现在就走了。唉,身在闲人居,却个个都还是江湖人哪……”
摇摇头,转身举步欲走,砰的一声撞上身边那少年。
“……呃,这位叶小兄弟,请问你有事么?”
“我叫叶蒙。”那少年笑得甜蜜,“事情么倒是有一件。我想拜玄影他老人家做师父。”
“你确定?”难以置信的望望那个走得无影无踪的人。“刚才他好像还想宰了你……”
“当然确定。”少年眨眨狡黠的眼睛,突然扑过去抱住纪鸿熙,甜甜蜜蜜的叫道,“师公,带我回去罢。”
已经飞掠到数里之外的影子脚下一个踉跄,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