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科学上的泛神论。庄子曾经写:“道在蝼蚁……在梯稗……在瓦甓……在屎溺……”立夫告诉他太太说,孩子生下来那一天,母亲乳房分泌出一种消毒的黄色液体,用以保护婴儿。他说:“那种东西可以称之为上帝,称之为道。那种东西就在母亲的乳房里。不要以为那种奥秘只在人身上。最低级的生物的身体内也具有那种天性,用以发挥完美的调整作用。微生物利用的化学知识,最进步的化学家还苦于无知,而微生物却运用得简单、完美,而毫无错误。蚕仍然吐出最好的丝,人只能把它卖了赚钱;蜘蛛还能吐出防水,并且任何种天
气都适用的粘液胶体;萤火虫仍然放出最有效的光亮。庄子说‘道在蝼蚁’,就是这个意思。”
由于丈夫时常谈论,莫愁也渐渐知道细胞内之染色体、荷尔蒙、酵素是什么东西了,但是立夫的科学基础也反映在他的政治态度上。这就表现在他对以段祺瑞为首的北洋政府的一切难以忍耐,对贪污无耻肆无忌惮的安福系政客,尤其难以容忍。
木兰常去看他们,研究些商业上的问题,诸如一般的节约,现金的巩固,洪水对茶叶和药行的影响。在生意上,莫愁比她父亲做得有生气,逢年过节,她都请店铺里的同仁吃饭,这种事她父亲是想不到的。立夫提议把一些著名的补药装瓶出卖,就犹如西洋的专卖药品一样,但是木兰反对,认为这样变更推销方法,未免滑稽可笑,因为中国人习惯于看中国药材的样子,他不会买那难以辨认的提炼的药丸。试想人来买人参,若不能看出来人参的纹络、颜色、形状,那怎么行?卖人参精这类东西,就要大规模的广告,完全变更的新人员,不再用多年烟熏的旧招牌,不再用为人所熟知为人所深爱的木刻印的包装纸,废弃中国药铺药材的香味,还要废弃那丁当响的砸碎药材的黄铜杵臼声音,要这样改变,就要说服顾客才行啊!他们为什么急于卖出更多茶叶,更多的药材呢?立夫立刻就把这个问题搁下不谈,因为他根本也没太认真。只是他的一个想法而已。
因为黛云常来串门儿,这一小伙人也就常常谈论当时的政治事件。立夫的叔叔,听说他现在日子过得很好,开始写信向他要钱,并且把一个儿子送到北京上学,由他供给,因为莫愁母亲去世,父亲离京,立夫在姚家不太像一个外亲,他那个表弟就来住在他家一间屋子里。
这一群年轻人在学生运动中非常活动。一般中国青年对政治破产的北京政府,都持反叛的态度。大家有一种共同的信念,就是必须有一个第三度革命来扫除军阀,使中国产生一个真正现代的政府。国民党正好对中国提供了一个完整的建国计划,对有政治觉醒的现代青年具有强大的吸引力。北京大学仍旧是激进主义的中心,因此也最为北京政府所厌恨。北京大学有几个教授是国民党员,也有一两个已经证实是共产党员。在报纸和刊物上显出来一种分明的改变,就是由无组织的改革主义与模糊不清的全盘西化的热诚,转趋于严肃的讨论政治问题。里面用了很多的外国怪名词。意见似乎是越来越激烈。年轻富有活力的学生不加入国民党,就加入了共产党。公然以挑战的态度批评政府的措施,而政府既然知道自己的弱点和舆论的力量,对他们只好宽容,政府几个官员偶尔到学校毕业典礼时去致词,把不喜欢政府的行动的学生称之为“共产党”或“苏维埃特务分子”。国民党员被诋毁为“红色分子”或“危险思想派”。
立夫、木兰、黛云、环儿、立夫的表弟,较为温和的莫愁,都被卷入政治的潮流。荪亚在场时,总是用他那任性可笑的话在大家热烈的讨论上泼冷水,莫愁往往和荪亚合力来抑制他们,于是大家就称他们俩为保守派。莫愁常常说:“那有什么用呢?”环儿,面色微黑,沉默寡言,但有时候却作惊人语。
立夫的朋友和同事开始到他家来坐,有时候儿大家就在花园谈论。这个小团体具有政治意识,大不同于红玉跳水自杀之前由巴固素丹所发起的那个艺术团体。陈三已经被立夫提升为家中的书记,管理账目,但是在每一夜睡觉之前还是照例在花园里巡查一遍,他也参加大家的讨论会,为大会做记录。环儿,见拒于陈三之后,不管什么问题,总跟他采敌对方向,做激烈辩论,声势汹汹。环儿的母亲急于把她嫁出去,可是立夫告诉母亲那样办对环儿不行,而且现在小姐虽然早已过了二十岁,不嫁也没有什么可急的。可是,后来立夫觉察出一种改变。环儿和陈三在好多事情上都表示同意,环儿不再反对陈三,而陈三也似乎颇多赞同环儿提出的理论。陈三表面上还是沉默寡言,似乎是与儿女情长风马牛不相及。不过,他已经表示尊重环儿。事情的发生是这样:
一天,环儿给陈三一本书,问他为什么那么沉默。
陈三说:“人身份不同。”
环儿说:“我懂。我知道我会有什么感觉,倘若我……你知道我们都对你母亲很崇敬。”
陈三对谁都不提他母亲,所以默不作声。
环儿接着说:“你要知道,她在这儿时,她的感觉,她的行动,就全像在自己家一样。我们也希望你也那个样子才好。”
环儿低下了头,因为她情不自禁,话说得感情流露。陈三说:“我谢谢您,小姐,我也得谢谢你哥哥,你母亲。请您原谅我好多失礼之处。因为自从我被抓去当兵和母亲分手之后,我一直自己生活,无亲无友,我孤独惯了。我看这个世界和你的看法,当然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