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睡美人
第二天早晨,夏阳和水芙蓉起得稍微晚一些。夏阳把行李提到院子里,站在放门外喊道:“阿里!我们要走了!跟你结账!”
阿里出来,惊讶地问道:“你们不是还要参观一天吗?”
“参观完以后,直接就去飞机场了。”
“那么着急干吗?”阿里说:“下午回来,我给你们饯行。”
“那不行,你请过我们了,轮到我们请你了。”水芙蓉说。
“我是主人,我说了算。”阿里强行把他们的行李提进房间。
“那就谢谢你了,真不好意思。”两人出旅店,发现丰田车已经等在门外了。
“阿布!”水芙蓉惊喜地说:“你已经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那我能去哪儿?”阿布恢复了往日的乐观情绪:“上车吧!”
“你们今天就要走了吧?”在车上,阿布问道。
“对,今天参观完剩下的博物馆,向阿里道别,然后就去机场。”
“嗯,我一定要送你们。”
水芙蓉边看地图边说:“巴格达除了伊拉克博物馆外,还有巴格达博物馆,自然博物馆,阿拉伯复兴党博物馆,军事博物馆,兵器博物馆,好多呢。”
“不会吧?”阿布怀疑地说:“复兴党博物馆?我都没听说过。还有军事博物馆什么的,早就关的关,拆的拆了,你看的是巴格达地图吗 ?”
“当然了,我从北京带来的。”水芙蓉仔细看了一下,说:“是2002年中国地图出版社出的。”
夏阳摇头:“太老了,早该更新了。咱们既然来了巴格达,就应该在本地买一张地图。”
“一下飞机我就四处寻找地图,可一直没看见。”
阿布想了想说:“巴格达的地图确实很少,老长时间没出新地图了。据说,美军担心,出版新地图会给游击队提供明确的打击目标。”
到了巴格达博物馆门前,阿布把车停在路边,“你们进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们。”
“谢谢啦!”水芙蓉向阿布招手,挽着夏阳的胳膊向门口走去。
不象昨天的伊拉克博物馆,巴格达博物馆门前没有装甲车,也没有那么多兵,只有两个美国大兵,他们端着先进的激光步抢,在门前相互交叉地晃来晃去。
“没有装甲车,”夏阳说:“看来文物保护代表团今天没来巴格达博物馆。”
“不来才好呢!”水芙蓉挤挤眼:“我讨厌他们!”
看见来人,两个美国大兵停住脚步,贪婪地盯着水芙蓉的胸脯,不是看国旗,而是看她凸起的乳房。
“嗨!性感女郎!”大兵主动招手。
“嗨,你们好!”水芙蓉强装笑颜,极为勉强地跟他们打招呼,“我们······能进去参观吗?”
“当然可以,祝你玩得愉快,甜妞!”大兵热情地说。
夏阳和水芙蓉低着头从两支激光抢中间穿过。夏阳注意到,一只端着激光枪、长满黄毛的手臂上,刻着一道长长的疤痕,还有老鹰纹身。
博物馆里有空调,比外面凉快了许多。
“欢迎你们参观巴格达博物馆!”一名伊拉克讲解员接待了他们:“你们是中国人吧?”
“对!”
“那就更加欢迎了,中国人可真是少见呀!”
“非常有幸能为你们介绍伊拉克文物!这里珍藏的都是近代伊拉克王室的珍宝,每一件都价值连城!”一边走,讲解员一边自豪地说:“我在这里工作八年了,我的爷爷、我的父亲都在这里工作!我爷爷在这里的时候,遇上了海湾战争和伊拉克战争,美军的炸弹不长眼睛,经常丢到博物馆里。把爷爷心疼得呀,恨不能用双手承接从天而降的炸弹。每次战争过后,都有许多暴徒来冲击博物馆,抢劫文物。爷爷和他的同事们在所有门口都堆起了沙袋,手持AK47步枪,象战士一样守卫着这些珍贵的文物。”
讲解员舒了一口气:“战争终于结束了,没人来冲击博物馆了,丢失的一部分文物也找回来了,博物馆得以重新开放。萨达姆被赶下了台,他个人收藏的一些珍宝也归还给了国家。我不必再象爷爷那样用双手承接炸弹,也不必端着步枪保护文物了。”
讲解员赞不绝口地夸奖:“有人说美军不应该占领伊拉克,还有人说美军不应该拿走石油,但我说呀,伊拉克的文物,还多亏了他们的保护!他们如此尽职尽责地保护异国的文物,实在是难能可贵呀!”
“可是······”水芙蓉想说什么,被夏阳一把拉住。
两个小时后,水芙蓉和夏阳走出了博物馆,立刻被热浪包围。门口的美国大兵对她说:“嗨!靓妞!咱们能交个朋友吗?”
“啊,很抱歉,我们马上就要离开伊拉克了。”
两人走到出租车前,已经汗流满面。“真热啊!”水芙蓉说。
“马路对面有卖冷饮的,”阿布打开车门准备下车,“我去给你们买。”
“我们去吧。”夏阳和水芙蓉穿过马路,来到一辆冷饮车前,卖冷饮的是个慈祥的老太太。
“我来一瓶可乐。”
“我来一瓶雪碧。”水芙蓉说:“来两瓶雪碧吧,给阿布一瓶。”
两人接过冰凉的冷饮,急不可耐地大喝起来:“真凉啊!”“真舒服!”
从街道里跑出三个男孩,十一二岁的样子,身上脏兮兮的,冲着马路对面又跳又叫。
“他们说什么?”夏阳问。
“他们说,美国佬,滚回去。美国佬,滚回去。”水芙蓉放下雪碧,对老太太说:“您再给我三支雪糕好吗?”
水芙蓉拿着雪糕,走到男孩们的面前,给他们一人发了一支,说:“你们要好好学习,不要骂街了,没什么用处的。”
孩子们左手拿着雪糕,右手从兜里掏出石块,抛向马路对面。
夏阳心头一紧,他回头望去,只见两个美国大兵猫着腰躲避石块,同时举起了激光枪,向这边瞄准!
“水芙蓉!当心!”可乐从夏阳手中跌落,他目眦尽裂,用尽全力大喊,不顾一切地扑向水芙蓉。
猛然间,夏阳感到向前迈出的左腿短了一节,左脚没了!这怎么可能?没等他想明白,他已经象一列出轨的高速列车,重重地摔在地上。头磕在马路牙子上,立刻失去了知觉。
在闭眼之前,夏阳似乎看到水芙蓉和那三个男孩以一种非常奇怪的姿势倒下,奇怪得不可思议,不象是正常人所能做出的动作。
在昏昏沉沉中,夏阳感到天旋地转,周围乱糟糟的,有人喊,有人跑,有人哭。接着是颠簸,颠簸,不停地颠簸。他的左腿传来火辣辣的阵痛,传遍全身。练了半年的内功起作用了。他催动功力,试图感觉左脚,没有!再感觉,还是没有!他的左脚真的没了!他的腿断了!
颠簸终于停止,夏阳感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然后,左腿处又传来一阵强烈的感觉,有东西,是自己的脚!太好了!不用夏阳催动,体内的内力自动形成一个火球,在断口处盘旋,加热,治疗。火球杀死了侵入到体内的细菌,连同死去的细胞一起,烧成灰烬,通过血液运送到尿液中。火球化为无数的小火球,在创伤面连接各条肌肉、血管、神经,以及最难愈合的腿骨。它们象无数个不知疲倦的维修工,在勤勤恳恳地维修着主人的身体。
水芙蓉!水芙蓉怎么样了?她有事吗?我要起来!可是全身的精力全部集中到左腿上了,无论是手、脚还是眼睛、嘴巴,没有了精力,都不能动一动。
夏阳的大脑不停地对身体下命令:起来!去看看水芙蓉!起来!去看看水芙蓉!可是身体公然违抗命令,依然在热火朝天地治疗左腿。
各条肌肉、血管、神经,包括粗壮的腿骨,都被连接起来了,火球沿着这些道路来来回回运行了好多遍,将他们全部打通,送去新鲜的养分,带走陈旧的废物,最后才逐渐回到它们原来的位置。
夏阳转了转眼珠,眼珠能动,眼皮也能睁开。四周洁白一片,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不出所料,是在医院里。
夏阳吃力地坐起来,毕竟刚刚恢复,身体非常虚弱。病房里还有两个人,是阿布和贝大使的助手。
“你醒了!”阿布和助手把头探过来,分别用英语和汉语问他。
夏阳看了看他们,费劲地问道:“我······我怎么了?”嘴里说的是他的母语。
“你受伤了!”助手向他解释:“阿布把你送到医院,并给大使打电话,大使和我就赶来了。”
“我······我怎么会受伤?”脑子考虑问题很慢。
助手拧紧眉毛:“他们开枪了,美军开枪了。当然他们打的不是你,但你被误伤了。大使已经前往美军司令部交涉去了。”
“原来是······这样。”他们不是打我,那是打谁?还是不明白。
“知道吗,欧阳,你睡了四个多小时!”阿布在一边说。
“哦。”夏阳迟钝地应了一声,他想下床,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左腿被一些板子和布带子固定在床脚的架子上。
“为什么要把我绑起来?”夏阳一面说,一面伸手解开布带子。
“哎,别呀!”助手急忙抓住他的手:“你的左腿断了,不能动!”
“腿断了?”夏阳活动一下左脚的五个脚指头,每一个都转动自如。不过他的腿脚包得严严的,别人看不见。
“好了呀。”夏阳继续给自己松绑。
“哎,你!”助手一面拦住夏阳,一面对阿布说:“快去叫医生来!”
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伊拉克医生走进来,远远地喊道:“不能动不能动!现在动了,以后就长不好了!”
医生的话毕竟有几分权威,夏阳停止拆板子,他问道:“大夫,我的脚怎么样了?”
“你的左小腿骨折了!我们正在开会研究,商讨手术方案。”
“就是呀,”阿布附和地说:“你的左脚掉在地上,只有皮肉跟腿连着,还是我把你抬上车的呢。”
“是吗!”夏阳吃了一惊,他又问医生:“大夫,手术怎么个动法?”
“要植入一根钢筋,还要钉上几根钉子,这样才能把你的腿连接好。”
“钢筋?钉子?”夏阳惊恐地说:“不要,我不要动手术!我的腿好好的,没事!”他又挣扎着拆布带。
“嗨,我要怎样说你才能相信!”医生转身出去,很快又推着一台仪器回来了,“这是X光仪,你看看就知道了,你的腿真的断了!”
医生把X光仪探头对准夏阳左小腿,把监视屏幕转向他,这样他自己就能看见了。医生按动开关,屏幕上很快就显示出一幅腿骨图片。
医生用一支笔指着屏幕说:“这是胫骨,这是腓骨,它们全都断了······嗯?”屏幕上的骨骼完好无损。“可能是没找对地方。”医生重新调整了X光仪探头,屏幕显示,骨骼依然没有破损。
医生把夏阳从脚趾到腰部依次扫了一遍,每一块骨头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医生问阿布:“是不是搞错了,是他的右腿断了?”
阿布摸头:“左腿还是右腿?我也记不清了。”
医生又把夏阳的右腿扫了一边,依然没发现断裂的伤口。
“我说没事吧?”夏阳继续拆布带和夹板,这回助手帮他一起拆。
拆完了,夏阳跳到地下,走了几步。医生用疑虑的眼光看着他:“有什么感觉?痛吗?”
“有一些麻,但一点都不痛。”夏阳抬脚,跺脚,下蹲,还露出红润的腿脚给他们看,上面连个疤都没有。
医生和阿布大眼瞪小眼:“是我亲手把他的断腿连起来的呀!这么快就好了?”“是啊,是我把他的断脚拣回来的呀!”“这个中国人太奇怪了!”
夏阳一照镜子,发现身上穿着病号服,头上缠着纱布。他解开纱布,头上有一块干血渍,但伤口已经愈合。他又脱下病号服,换上自己的衣服,最后穿上鞋,挎起照相机。
夏阳走到门口,突然停住:“我好像还有什么事情。”夏阳回过头看着三个人,他们都在惊讶地注视着自己。“是什么来着?”他抬头看天花板。
“芙蓉!”一个霹雳在夏阳的脑海中炸响,他大声问道:“芙蓉呢?她在哪里?她怎么样了?”
“欧阳先生,请你保持镇静。”助手走上前,表情凝重地说。
“她在哪里?她怎么了?我要去看她!!!”夏阳疯狂地吼道。
“你要冷静,你听我说······”
“不,不!”
正在这时,从门外急急地走进来一个人,是贝大使。看见夏阳站在地上,大使大吃一惊,他严厉地质问医生:“大夫!你们为什么要赶他走?他是个病人,是个伤员!你们要对他的身体负责!至于说钱的问题,你们不用担心,大使馆将承担他的所有医药费和手术费!”
“大使先生,您想到哪儿去了,”医生委屈地说:“我们怎么能赶他走呀?是他自己下床,自己要走的。”
大使又望着夏阳:“你的腿不是断了吗,你怎么还能······”
助手赶紧过来解释:“他的腿其实没断,是大夫误诊了。”幸好他是用汉语说的,所以医生没跟他理论。
“这就好,这就好。”大使掏出一块手帕,擦额头上的汗。
夏阳扑过来,抓住大使的手:“贝先生!你快告诉我,水芙蓉呢?她怎么样了?我要去看她!”
“欧阳先生,你听我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你要保持克制······”大使的手被夏阳扼住,停在半空中,既不能抬起也不能放下。
“快告诉我!她到底怎么样了!告诉我!”
“她已经······已经死了。”贝大使痛苦地低下头。
夏阳呆住了。助手将他拉开,阿布端来一杯水,放在他的手里。大使继续用手帕擦汗,顺便拭去眼角的泪水。
啪的一声,杯子落在地上,粉身碎骨。“不可能!她刚才还好好的!你们在骗我!”夏阳脸上露出了笑容:“我知道了,你们在给她治疗呢,我相信你们。你们带我去看看她吧,我不会打扰她的!”
贝大使难过地摇了摇头,问医生:“可以吗?”
“可以。”医生沉重地说。
医生将大家带到地下室。这是一间宽敞的大厅,里面空荡荡,冷飕飕的。天花板投下来洁白柔和的灯光,显得分外宁静安详。在大厅的一面墙壁上,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排列着无数一米宽的铁抽屉。
夏阳的心跳加剧:“这,这是······”
医生走到一个抽屉旁,按动上面的按钮,随着一阵轻微的嗡嗡声,抽屉自动拉开,有两米长。这其实是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人,盖着洁白的床单。铁床显然很寒冷,在它上方形成一片淡淡的白雾。
贝大使伸手示意:“欧阳先生,这就是水芙蓉,跟她告别吧。”
“不,不!”夏阳的心跳出了嗓子眼,他的手剧烈颤抖,几乎抓不住床单。随着床单缓缓掀起,下面的人体一寸寸地显露出来。
乌黑的波纹长发,细长的眉毛,微闭的双眸,洁白的瓜子脸上带着梦中的微笑,这确实是水芙蓉,夏阳对她的柔美的睡姿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只是现在,很显然,宝贵的生命力已经离她远去。
夏阳全身颤抖,他用两只手抓住床单,继续向下拉。他要亲眼看见水芙蓉的伤口,才能确信她已经离去。
宽宽的肩膀,半球形的乳房,乳头依然坚挺。如今的水芙蓉,更象是一件用美玉雕成的艺术品。可是,伤口在哪里?
纤纤细腰缓缓露出,腰部赫然有一圈淡红色,正好从肚脐穿过,象是腰带勒出的痕迹。但她以前从没有这道勒痕,因为她不是通过勒紧腰带来保持细腰的。
“这,这是什么?”夏阳问大使。凭直觉,他感到勒痕与她的死有关。
“这就是她的伤口······激光扫过她的身体······她被拦腰切断······用线缝起来了······”大使冷酷无情地回答。他也没有办法,他只能这样。
“不,不!”夏阳感到头痛欲裂,险些跌倒。阿布扶住了她。
“我记得······她穿了防弹内衣······是连体的······能够护住腰部······”微弱的声音。
“防弹内衣······只能抵御AK步枪子弹······不能抵挡激光枪······”残酷的回答。
夏阳大口大口地喘气:“凶手呢,那两个王八蛋呢!要让他们偿命!”
“美军司令部的回答是······这是一件意外······美国士兵在执行任务时······遇到暴徒袭击······被迫开火自卫······不幸误伤了这位小姐······对此表示遗憾······”大使残酷而痛苦地说道。
“暴徒?自卫?”夏阳冷笑:“那些暴徒是十一二岁的孩子!他们的武器是小石块!而美国人用激光枪自卫!”他的手在空中乱挥:“要把他们送上军事法庭!要把他们判刑!枪毙!”
“没用的。即使是送上了法庭,不管是伊拉克法庭还是美国法庭,都只有一个结果,无罪释放。”大使用魔鬼的口吻说话。
夏阳血气上涌,头发直立,眼中冒火,猛地用双手抓住大使的衣领:“你他妈到底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你这只披着羊皮的狼!”
“不许你侮辱大使!”助手将夏阳扯开,不顾自己比他矮半头,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大使已经尽力了!在伊拉克,你才呆了几天就知道危险,可大使要在这儿呆上几年!他生活在这座大集中营里,每天都要跟形形色色的暴徒、恐怖分子、美国大兵、日本鬼子打交道,你不知道他有多难!他的妻子和孩子不止一次催促他赶快回来,而他只是说,祖国需要他留下!水芙蓉死了,你以为大使不难过吗?他恨不能替水芙蓉死去!”
“贝先生!”夏阳又扑过来,不过这回是搂着他的脖子哭:“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骂你,我是发疯了,看到芙蓉这样,我就疯了······”
“孩子,”大使象父亲一样轻轻拍着夏阳的后背,憧憬地说道:“我经常做一个梦,梦见伊拉克人民跟中国人民一样,过着和平安定的生活,男人不用持刀弄枪,女人不必提心吊胆,孩子们可以快快乐乐地上学、玩耍。每天都有大批的中国人来伊拉克旅游经商,他们既看不到坦克装甲车,也看不到漫天飞舞的石块和子弹。他们参观名胜古迹,开办中国餐馆,与伊拉克人交朋友。”
“芙蓉······她也是······这样想的······”夏阳哽咽地说道。
“是啊!每次醒来后才发现,这只是一个梦。尽管是梦,它却给了我信心,给了我力量。它使我觉得,我在这儿的工作是有意义的,有希望的,即便死在这里,也是值得的。”大使看着水芙蓉:“我想,水芙蓉同样不会为自己的死感到惋惜的,如果说她有什么遗憾,那也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了没能救下那三个孩子。”
“她真是这么想的吗?”夏阳注视着贝大使的脸,他不明白,贝大使与水芙蓉只有一面之交,为什么却比自己更了解她。
大使庄严地点头。
夏阳缓缓地挪到水芙蓉跟前,深情地注视着自己的爱人,冰雪中的睡美人,“水芙蓉,直到现在,我才真正了解了你。你有一颗金子般的爱心,你为了爱而死去,所以并不后悔。这能使我稍稍感到一丝安慰。你的爱心会传递给我,它将给我勇气和力量。屠杀和战争不会持久的,你的爱心,活着的人的爱心,必将制止这一切。”
夏阳轻轻地给她盖上床单。
医生揿动按钮,伴随着嗡嗡的声音,水芙蓉回到冰室中。
“她还有一些遗物。”医生说。
“交给我吧。”
“如果你们同意,”“医生犹豫了一下,“就可以火化了。”
贝大使问夏阳:“她还有什么亲人吗?”
“有一个父亲,”夏阳鼻子一酸:“六十七岁了,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承受住这个打击。”
“一定要告诉他。”贝大使经验丰富:“可以让朋友和同事,还有心理医生,一同做他的工作,安慰他。”
阿布开车送夏阳回旅馆。“欧阳先生,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阿布吞吞吐吐地说:“我感到非常抱歉,对不起。”
“别说了,这不是你的错。”
“可是,她是在伊拉克死的呀,我是伊拉克人,应该为此道歉!”阿布狠狠地打了一下驾驶面板,然后咕咕哝哝地咒骂美国人。
回到旅馆,已经是傍晚了。阿里正在准备饭菜。他眉飞色舞地迎接夏阳和阿布:“你们终于回来了!饭菜已经蒸好了,大家一起吃吧!今天太晚,那是真主要挽留你们,你们明天走也不迟!”
他看到阿布一脸悲愤,夏阳更是伤心欲决,奇怪地问道:“你们怎么了?干吗这么沉重?水小姐呢?她怎么没回来?”
“阿里,水小姐已经死了,你不要烦他好不好!”
“不会吧!”阿里惊愕。
“今天上午,在巴格达博物馆门口,三个孩子向美国猪丢石头,水小姐过去阻拦,没想到美国猪开枪了!水小姐连同三个孩子,全都死了!这一切,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阿里惊呼一声,立刻跪倒在地,冲着圣城麦加的方向下拜、祈祷:“仁慈的主啊,全能的主啊,保佑水小姐的灵魂吧,她是个好人,她将在天国过上幸福的生活。残暴的美国人作恶多端,一定会遭到您的惩罚!”
祈祷完毕,阿里站起来,激动地说道:“欧阳先生,阿布,水小姐不能白死!我们要跟美国人斗争到底!”
“怎么斗争?”阿布好奇地问。
阿里到院子里转了一圈,关好铁门,回到屋子里,又把房门关上。“告诉你们一个秘密,”阿里低声说:“我是萨拉赫丁!”
“你是萨拉赫丁?你就是大英雄萨拉赫丁?我怎么不知道?”
“不是,我只是一个普通成员,我可以介绍你们加入萨拉赫丁组织,组织会对你们进行培训,发给你们枪支、炸弹,并向你们下达任务,刺杀美军!”阿里目光炯炯。
“哇,太好了!”阿布兴奋得双手交叉:“这正是我想做的!我希望能尽快加入萨拉赫丁,越快越好!”
阿里和阿布看着夏阳,那眼神在问:你呢?
“我?”夏阳躲避他们的眼光,“我,我不想加入萨拉赫丁。”
“为什么!”阿里质问他:“你心爱的女人被人杀死了,你应该为她报仇!真主说过,对待敌人,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美军······美军是在自卫,他们并不是······有意要打死芙蓉的。”
“哼!”阿里冷笑道:“你居然替美国人辩护!你说的话,你自己相信吗?你是个胆小鬼!你并不爱你的女人!”
“你说什么!”夏阳急了:“我爱她!而且我也不怕死!不是我不想去刺杀美军,而是芙蓉不让我这么做!因为这样做并不能结束战争,这样只能加深仇恨!真正的凶手不是大街上荷枪实弹的美军,而是他们背后的老板!我们不能以暴制暴,我们要和平的力量战胜邪恶!”
“哈!”阿里脖子一梗:“和平?伊拉克人民使用和平的方式斗争了五十年,美国人认输了吗?他们撤走了吗?我们胜利了吗?和平只能使他们更加肆无忌惮,更加变本加厉!”他挥舞拳头:“我们必须给他们颜色看看!让他们尝到苦头!”
阿布过来打圆场:“阿里,欧阳先生毕竟是中国人,他对美国猪恨得不深,你不能强求他加入。你不是说饭菜准备好了吗?快拿出来呀,我都饿坏了。”
吃完饭,夏阳回到房间,准备把噩耗通知水伯仁。他从水芙蓉的包中翻出电话簿,坐在电话机前,开始拨水伯仁的电话。剩下最后一个数字时,他的手悬在空中不动了。
就是一句话的事,对夏阳来说很容易,但对水伯仁呢?深更半夜,睡得正香,被一个电话惊醒。拿起电话,里面传出一句冰冷生硬的话语:“你的女儿水芙蓉死了。”老头子会怎么样?立马休克!
不行不行!夏阳放下电话,苦苦思索。萧远山,可以通过他转达这个噩耗。老人与老人谈得来,而且萧远山不是一般的老人。也不行,萧远山深居简出,家里连电话都没有。
夏阳烦躁地翻动电话簿,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苏庭哥!虽然夏阳并不喜欢听这个人的歌,但这毕竟是个小名人,应该是有能力,有品位的。况且他是水芙蓉的前任男友,不会不帮这个忙的。
夏阳拨打苏庭哥的电话。良久,传来一个迷迷糊糊的声音:“谁呀?”
“请问是苏先生吗?我是欧阳夏阳。”
“欧阳夏阳?我们认识吗?”
“苏先生,咱们见过面的。你应该认识水芙蓉吧,我是她的······男朋友。”
“那又怎么样!”苏庭哥立刻来气了:“你把她拐走,挺高兴的是吧?祝贺你了!”咔嚓,电话挂断了。
夏阳无奈,只得再拨一次。
“谁!”怒气冲冲的声音。
“苏先生,请听我说,我有事求你。水芙蓉她······”夏阳咬了一下嘴唇:“她死了。”
苏庭哥顿时清醒了:“你说什么?!”
“我们来伊拉克旅游······遇到意外事故······水芙蓉已经死了······”
苏庭哥愣了片刻,开始啜泣,同时不遗余力地责骂:“你这个混蛋!你为什么要带她去伊拉克!是你害死了她!我跟你没完!”
“苏先生,你怎么骂我都不过分。回国以后,我会向你解释清楚的。” 夏阳低沉地说道:“但是有一件事情,我要请你帮忙。”
“你还有什么要求?快说!”
“你见过她的父亲,水伯仁吗?”
“当然见过!这回,他非要被你气死不可!”
“这正是我担心的。遗体马上就要火化了,我应该通知水伯仁,问他是不是来看最后一眼。可是,如果直接给他打电话的话······”夏阳不忍心说下去。
“我明白了,你是让我去说。”苏庭哥啜泣:“我会去说的。”
“最好请个心理医生。”夏阳不放心。
“嗯。等等,欧阳先生,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苏庭哥支吾。
“问吧。”
“她死的时候······美丽吗?”
夏阳认真地说:“相信我,她很美,就跟活着的时候一样。”
“这就好,这就好。”两人同时挂断了电话。
外面很静,偶尔能听到远处的一两声喊叫。屋子里只有石英钟冷漠的嗒嗒声。夏阳坐在床上,既不看电视也不用电脑。水芙蓉真的死了吗?她真的离我而去了吗?夏阳仍然不能肯定。他一直觉得,水芙蓉是最不可能死的人,对于每个人来说,她都是个宝贝。直到现在,她的音容笑貌还浮现在自己眼前,在这间小屋里回荡。
夏阳开始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不过,到底哪一部分是梦?遇见水芙蓉是梦呢,还是水芙蓉死去是梦?
“哈哈,哈哈哈!来呀,来呀!”水芙蓉赤裸着全身,象一条大鱼,在床上扭动、翻滚,向夏阳发出挑衅。
夏阳露出欣慰的笑容:“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原来你是在吓我。”他双臂一伸,向大鱼扑去,他要象往常一样把大鱼紧紧捉住。
手里没有光滑芬芳的肉体,只有一个阿拉伯枕头。夏阳猛然惊醒,他四下张望,屋里根本没有水芙蓉的身影。
夏阳重新坐起,点上一支烟。水芙蓉真的走了,再也见不到她了。美国大兵残忍地杀死了她,而他们却可以逍遥法外。香烟开始颤抖。阿里说得对,自己是个胆小鬼,胆小鬼!
夏阳把香烟狠狠地摔在地上。他需要找个地方去发泄,不然他就疯了,就爆炸了!
夏阳找出一张名片,是樱花夜总会的老板,山本先生送给他的。他轻轻地打开门,掩上。已经是半夜时分,阿里睡着了,夏阳不想打扰他。
铁门是锁着的,夏阳从院墙翻过去。他六岁时就会翻墙,长大以后因为顾及面子,很少翻墙,偶尔也做一下攀岩活动。
大街上行人和车辆很少,惨白的灯光照着路面,不时有一队巡逻兵或一辆装甲车驶过。夏阳象鬼魂一样,一面躲避他们一面无声地前行。
樱花夜总会在日本租界。进入日本租界的马路设有一道路卡,悬挂着一幅大膏药旗。两个身穿绿色迷彩服的日本兵端着步枪来回巡逻,这是夏阳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日本皇军”,虽然模样上与中国军人相差很小,但他们骨子里透出来的兽性,使夏阳相隔很远就望而却步。在夏阳前面有一个伊拉克人,显然他也要进入日租界。夏阳躲在阴影里,他想先看看情况。
“站住!什么人!”日本兵厉声喝止伊拉克人。
“长官,我是在里面打工的。”伊拉克人点头哈腰地说。
“证件!”
伊拉克人双手递上证件。
皇军简单看了一下,还给他:“天黑以后不许伊拉克人进入,你不知道吗?”
“知道,长官。”伊拉克人的腰弯成一只虾米:“我也想尽快往回赶,遇上堵车,给耽误了。”
“嗯。”一个皇军看自己的大皮靴,对另一个说:“铃木君,伊拉克的风沙太大了,每天刚擦完皮靴,就落上一层土。”
“就是。”铃木皇军对伊拉克人说:“你给我们把皮靴擦干净,就让你进去。”
“我擦,我擦。”伊拉克人立刻蹲下来,用自己的长袍给两个皇军起劲儿地擦鞋。
“哟西,哟西。”两个皇军面带笑容。
片刻,伊拉克人起身,他的白长袍擦成了黑长袍。“长官,你们看,我可以进去了吗?”
“铃木君,这皮靴虽说干净了,可它还不亮啊。”皇军互相议论。
“没涂油就是不亮。”铃木皇军吩咐伊拉克人,“你用舌头把我们的皮靴舔一舔,舔得发亮了,就让你进去。”
“不行啊,长官!不行啊!”伊拉克人惊慌失措,连连摆手。
“你舔还是不舔!”皇军举起步枪,四只猪尿泡眼瞪得贼大。
“不,长官,我不能······”
躲在后面的夏阳立刻呼吸停止,血液凝固,或许是从小就看抗日影片的缘故,两个皇军幻化成了身穿屎黄色军服,脑后挂四块屁帘的日本鬼子,他们端着系有膏药旗的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呀——嘿!”地大叫着捅入伊拉克人的胸膛,红色的刺刀从伊拉克人背后冒出。刺刀拔出后,伊拉克人象木桩一样倒下,但日本鬼子并不罢休,踩着他的腿和胳膊,象捣米一样,继续“呀——嘿!”“呀——嘿!”地向下猛刺。伊拉克人的胸膛和肚子上多出好几个窟窿,鲜血从窟窿中汩汩涌出······
“哎哟!啊呀!”伊拉克人的哭叫,打断了夏阳的幻想。皇军并没有用刺刀捅他,只是用枪托打他的头,捣他的胸,在他倒地之后,又用他刚擦干净的皮靴踹了他几脚,使他象狗儿一样地爬走。
夏阳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不由得为伊拉克人感到庆幸,同时由衷地感慨:时代进步了,皇军也文明了许多。
夏阳相信,文明的皇军一定会善待自己的。他走上前,皇军果然对他另眼相看:“哟,中国人呀,真是太少见了。”
“太君,”夏阳知道,皇军更喜欢这个称谓。“我要进去,可以吗?”
“你进去干什么啊?”
夏阳取出山本的名片,向他们展示:“山本君是我的朋友,他说我可以进去玩。”
“原来是山本君的朋友,”皇军向夏阳鞠躬:“请进去吧,祝你在里面玩得开心!”
樱花夜总会的霓虹灯闪耀夺目,很远就能看见。夏阳注意到,夜总会门前停满了美军装甲车和吉普车,简直象个兵营。
在门口,夏阳被两名日本保安员拦住。夏阳出示山本的名片,保安员说:“那也不行,老板说过,只有美国人、英国人、澳大利亚人和日本人可以进入夜总会。”
“那你们请他出来,”夏阳说:“我不信他不让我进去。”
山本远远就认出了夏阳:“原来是欧阳君呀!幸会幸会!”
“山本君,他们不让我进去。”
山本训斥保安:“欧阳君是我的朋友!为什么不让他进去!”他又招呼夏阳:“请进,请进!”
“我还以为,中国人不会逛夜总会呢。”山本领着夏阳往里走。
“今天特别心烦。”夏阳说。
“我听说,今天巴格达出了点事故,死了个外国人。”山本看着夏阳。
“是吗?”夏阳故做不知:“哪国人?”
“那就不清楚了。”山本又问:“水小姐呢?她怎么没一起来?”
“女孩子怎么好来这种地方。”夏阳强压内心的悲痛。
“哈哈,中国女性还是不够开放,”山本的仁丹胡上下跳动:“在西方,女人与男人一样进出夜总会,享受性的乐趣。”
樱花夜总会很大,分好几个区,有赌博,有桑拿,当然最重要的是性娱乐。两人走到性娱乐区的门厅,这里站着一群不同肤色、不同种族、身穿三点式内衣、头戴兔子耳朵的女孩。山本选出两位:“金!美智子!这是欧阳君,他有些不顺心,你们今天要好好侍候他。”他又对收银台说:“今天我请客,你们不要收欧阳君的钱。”
“欧阳君,”山本拍夏阳的胳膊:“希望能合你的胃口。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了。”
“你忙吧。”
“先生,您是中国人呀,”金偎在夏阳身边,拉他的手摸自己的乳房,“跟我们韩国人长得一模一样。”
“先生,我们去哪里玩?”美智子抛媚眼。
“那些美军在哪里?”夏阳漫不经心地说:“我想看看他们怎么个玩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