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华人间谍
早晨,美国休斯敦,余爱学的家中。余爱学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妻子准备的早餐,不是有人说嘛,脑力劳动比体力劳动更辛苦,所以为了给美国人搞好科研,一定要吃饱才行。
黄美莲并不象老公那样胃口好,她忐忑不安地说,“嗳,你知道吗,中国又闹起非典来了,弄死了一个新加坡人。”
“知道。”余爱学狼吞虎咽。
“哎呀,”黄美莲推老公的腿,“你说这几天中国怎么这么多事呀,先是击沉了英格拉姆,接着又准备跟美国打仗,现在又传出了非典。这让我们可怎么办呀。”
余爱学从眼镜片后面斜她,“那又怎样?我告诉你吧,第一,中国的导弹打不到美国来;第二,中国的非典传不到美国来。美国养我们这么多科研人员是干吗的?难道还能让中国人得逞吗?真是笑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黄美莲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我是说,咱们也是中国人呀,中国政府做出这么多坏事,别人会不会对咱们有看法?”
“不会,”余爱学坦然说道:“你要知道,美国人民是世界上最自由、最民主、最人权、最公正、最平等、最博爱的民族。咱们从一踏上美国土地开始,就受到了美国人民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咱们在这里勤奋学习,努力工作,已经拿到了绿卡,也就是说,咱们已经是半个美国人了。只要再工作四年,咱们就是正经八百的美国人了,你说,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我还是有些担心。”黄美莲摸摸自己的脸,“咱们长得跟别的美国人不一样,人家一眼就认出来了,人家会说:瞧,这是个中国人,这是个大坏蛋。”
余爱学爽朗地笑道:“单凭长相,就说我们是坏蛋?你以为美国人民还停留在种族歧视的年代?那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情了,如今的美国已经实现了完全的种族平等,连黑人都可以参政议政。我说过,美国人民是世界上最自由、最民主、最人权、最公正、最平等、最博爱······”
“好了好了,别罗嗦了,”黄美莲摆摆手,“你该上班了。”
“喔,糟糕。”余爱学急匆匆起身,将CD、手机、便携电脑一股脑地装入皮包,噔噔噔跑下楼。
“下班以后早点儿回家!”黄美莲在后面喊。
在约翰逊航天中心门前的停车场,余爱学遇到了也在这里工作的张先生。张先生岁数比他大,已经快退休了。
“老张,你早啊!”余爱学热情地打招呼。
“唉。”张先生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他抬头看了看威严的航天中心大门,拖着脚步往里走。
“老张,快走啊,别迟到了。”余爱学催他。
张先生向他招手,“小余,你过来,我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
“你知道吗,”张先生压低声音,“老刘已经被解雇了!”
“是吗,”余爱学不以为然,“如果工作不努力,那就应该被解雇,这样才能促进公平竞争嘛。”
“嗨,不是那个原因!”张先生的声音更低了:“他们说,老刘是北京派来的间谍!”
“原来是这样!”余爱学嗤之以鼻,“我说这个人怎么平常不爱说话,不爱参加美国人组织的活动,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奸细!”
“不是!”张先生忙不迭地摆手:“我跟老刘共事多年,我了解他,他虽然有些孤僻,但绝对做不出那种事情!”
“总不会是美国人诬陷他吧?美国人是最公正,最讲道理的。”
“难说!”张先生鼓足了勇气说道,“如今这个世道,美国人不把华人当人看!”
余爱学吓了一跳,“老张,你这是什么话?你怎能这样说!”
“唉!”张先生又叹了一口气,耷拉下脑袋,“我什么也不说了。我只求能干完最后两年,拿到全额退休金,我就谢天谢地了。”
余爱学怜悯地看着张先生憔悴的面容,心想,旧时代的人,难免要用旧时代的眼光看问题。
张先生忽然看到了余爱学手里鼓鼓囊囊的皮包,立刻惊叫道:“小余,你包里装的是什么?是电脑吗?”
“对。”余爱学拍拍皮包,“实验室里的活儿总做不完,有时候免不了要带回家里去做。我现在还年轻,多做一些也是应该的。”
“你糊涂啊!”张先生顿足,“你知不知道,老刘被解雇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把实验室里的活拿到家里去做!你以后千万别干这种傻事了!”
余爱学笑了,“航天中心里的研究人员,哪个不把活带回家去做?老刘被辞退绝对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他把电脑里的资料卖给了北京!身正不怕影子歪,我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年轻人,”张先生语重心长,“你就听我一句话吧,我这是为你好!”
“好,听你的。”余爱学嘴上应付着,心里却想,老张肯定是不希望我加班加出成绩,我偏要加。
迎面碰见几个纯种美国人,余爱学友好地向他们打招呼,他们却象躲瘟疫一样躲开了。
走进实验室,余爱学首先在卫生间里照镜子,整理衣领,把水蘸在头发上,显得精神抖擞。然后用心爱的杯子冲一杯浓香的咖啡,放在电脑桌上,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一个纯种同事走过来说,“余,主任让你把手头上的工作转交给我。”
“那我做什么?”
“主任会交给你别的任务。”
“耶。”余爱学点头,他向主任反映过多次,自己的工作太简单,硕士生就能完成。主任显然是听取了他的意见,让一个硕士生接手他的工作,并分给他更富有挑战性的任务。
余爱学从皮包里取出便携电脑,联到台式电脑上,把文件复制进去。
纯种同事惊讶地问:“昨天你把文件拷进便携电脑里去了?带回家里去了?”
“是啊,”余爱学扬眉毛,“你不是也经常这样做吗?”
“我是经常这样做,可你······”
“我怎么了?”
纯种同事支吾,“没,没什么。”
余爱学把文件拷到台式电脑里以后,就耐心地向纯种同事讲解工作内容。
讲了一天,工作总算交接完毕,余爱学很高兴,明天就可以接手新任务了。下班时,他又往便携电脑里拷了些资料,他是个勤奋好学的人,每天晚上不学习两个小时就浑身不舒服。
在停车场上,余爱学看见张先生耷拉着脑袋,蹒跚地走出航天中心大门,怀里还抱着个纸箱子。
余爱学扶着车门打招呼,“老张!下班了?”
张先生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余爱学,“对,我再也不用来上班了。”
“你说什么?”
张先生给他看装满个人物件的纸箱子,“我已经被解雇了,再也不用来上班了。”
余爱学尴尬地说,“不会吧?”
“我骗你干吗?”张先生苦笑,“人家说我是北京派来的间谍,专门窃取空天飞机的情报,所以就把我辞退了。退休金一分没有,还要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不能外出,随时准备接受调查。你说,我给航天中心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就落得这个下场,我冤不冤呀我?”
“是挺冤的······”余爱学敷衍。
张先生向余爱学倾倒苦水:“如果我真的做了他们说的那些事情,也就罢了。可我真的是什么都没做呀!我比谁都小心翼翼,我比谁都遵守规矩。中国方面曾多次邀请我去参加学术会议,实验室里也同意了,可我怕产生误解,每次都婉言谢绝。两位老人不愿跟我来美国,死在了家乡。死的时候我也没回去看他们一眼,你说,我图的是什么呀······”张先生落下了眼泪。
“你也别太难过······”余爱学劝慰。
张先生直勾勾地噔着余爱学,“小余,他们说我是间谍,你看,我象吗?”
“这个······”余爱学仔仔细细地打量张先生,实在看不出他那沧桑憔悴的外表下是否掩藏了一颗间谍心。或许他真的是间谍呢?美国人总不会平白无故地冤枉他吧?越是外表可怜的人,越没安什么好心。余爱学勉强回答,“依我看嘛,你不太象。”
“小余,你是个好人!”张先生向前迈了一步,怀里的箱子碰到了余爱学的肚皮,“他们都说我是间谍,他们都不理睬我,只有你说我不是间谍,只有你理睬我!今天我一定要请你吃饭,咱们哥俩到休斯敦最好的大酒店,要上最好的酒菜,一醉方休!”
余爱学本能地提高了警惕:老张以前从不请人吃饭,今天为什么要请我?而且还是在美中即将开战的时候?可疑!余爱学向左右张望,发现有几个纯种美国人正在用奇怪的眼光盯着自己和老张,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妙:不能跟老张走得太近!他倒退一步,婉言相拒:“老张啊,我本来很想陪你吃饭的。只是呢,美莲在家里等着我······”
“叫上美莲,咱们一起去吃!”
“嘿嘿,老张,还是改日吧。”余爱学闪身钻进车里,砰地关上车门,手忙脚乱地发动汽车,一溜烟逃走了。
一路上,余爱学不停地观察反光镜,还好,老张没追上来。快到家了,他打开音响,听着摇滚乐,长长舒了一口气:幸好自己反应敏捷,否则就被这个深藏不露的老牌间谍拉下水了。
汽车经过一座破旧的立交桥下,忽然听到吱的一声尖叫,紧接着汽车失去控制向右偏转,嘭地撞在护栏上。
余爱学从惊慌中回过神来,若不是他系着安全带,恐怕已经魂归九天了。他下车检查坐骑,发现原本漂亮的福特车车头已经撞烂了。真倒霉!然后又发现右前轮胎被刺进去一排钉子,完全瘪了。真晦气!余爱学想到了老张。
余爱学回头望去,昏暗的路灯下,没有老张,却出现三个人高马大的黑人小伙子,他们吹着刺耳的口哨,袒露着凸起的肌肉,并排走到自己跟前。
“是你们干的?”余爱学怒道:“太不像话了!”
中间的流氓一个左勾拳将他打倒在地,“狗娘养的中国人,到美国来抢我们的饭碗!”
余爱学坐在地上,眼镜被摔出好远。他擦擦嘴角的鲜血,“我,我不是中国人,我是美国人,我有美国绿卡,再过四年就是标准的美国公民了。”
流氓低下头问道,“那你现在是中国人吗?”
“现在,算半个吧。”
“别说你还不是美国人,就算你加入了美国国籍,也褪不掉身上那层黄皮!”流氓一脚踢出,余爱学仰面倒下。流氓们你一拳我一脚,余爱学在地上翻来滚去。偶尔有车开进桥洞里,看见这副场景,也只是加大油门,以便更快地通过。
余爱学趴在地上不动了。流氓们停下手脚,从他身上搜出钱包,然后把车里的皮包和音响洗劫一空,扬长而去。
余爱学在地上趴了好长时间,恢复了一点体力,首先要做的就是找眼镜。他在地上摸来摸去,总算摸到了眼镜,捡起来一看,没碎。他戴上眼镜,扶着栏杆站起来,踉踉跄跄往家走。
余爱学硬撑着回到家里,一头扑倒在地板上。黄美莲乍一眼没认出他,待看清以后,双手放在嘴边哇哇哇地哭了起来。
余爱学脑筋还算清醒:“叫救护车······”
黄美莲边哭边拨打了电话。
余爱学全身多处软组织损伤,门牙打掉两颗,肋骨打断一根,还有轻微脑震荡。手术过后,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黄美莲守在旁边哭泣,“老公,你可醒了。你要是死了,我可怎么活呀。”
余爱学咬着呀说,“美国有这么好的医疗条件,我不会死的。”
黄美莲怯生生地问道,“到底是谁把你打成这样?咱们要不要报警?”
“当然要报。美国是法制社会,不出十分钟,警察就能将那几个流氓绳之以法,替我讨还公道。”余爱学抓起床头的电话,拨打911报警电话。
床头电话带显示屏,一个纯种美国警察很快出现在屏幕上。
“警察先生,我要报警!”余爱学指着缠在头上的纱布说,“昨天傍晚,在回家的路上,三个流氓用钉子扎了我的车胎,然后抢了我的东西,还打了我一顿!您一定要替我做主!事发地点在······”
“先生,请等一等。”警察并不急于去抓流氓,“我有个问题要问你,你是中国人吗?”
“不是。我已经拿到了美国绿卡,再过四年,我就是标准的美国公民了。事发地点在······”
“先生,”警察打断他的话,“这么说,你现在还不是美国公民?你是中国人?”
“嗯,算半个吧。”
警察的话与流氓惊人地一致:“别说你还不是美国人,就算你加入了美国国籍,你和真正的美国人也是有区别的!何况你还是个中国人!恐怕我帮不了你什么忙。”
“警察先生,您一定要替我做主,否则我可能还要受到袭击!”余爱学央求,“您一定要把那三个黑鬼绳之以法,这样我们才能安宁!”
“你说他们是什么?”警察用手指着余爱学的鼻子,严厉地训斥:“黑人与白人一样,也是美国人,他们享有宪法赋予的一切权利!你再胡说八道,我就以种族歧视的罪名逮捕你!”
余爱学张口结舌。
余爱学请了病假,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之后,伤口基本愈合,就提前出院了。他的福特车已经不见了,只好再买一辆旧车。
在爱妻的千叮咛万嘱咐之下,余爱学驾驶新买的旧车去上班。经过那个破旧的桥洞时,他猛踩油门飞驰而过。
余爱学意气风发地走进实验室,发现那个接手自己工作的纯种同事坐在自己的电脑桌前,操纵着自己的电脑。他惊奇地问道,“你怎么坐在我的座位上?”
纯种同事比他还惊奇:“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的伤好了,当然就回来了!”余爱学按着桌子,宣示自己的主权:“这是我的桌椅,我的电脑,没经我允许,你不能随意使用!”
纯种同事根本不把他的主权放在眼里,“现在它已经归我了,就象台湾一样!”
“这和台湾有什么关系,真是莫名其妙!”余爱学挥手,“请让开,别耽误我工作。我把任务转交给你,又没把桌椅转交给你。”
纯种同事靠在椅子里耍赖皮,“我要是不让呢?”
“嘿!”余爱学跺脚,“我去找主任,看你还让不让!”
在主任办公室里,余爱学告了纯种同事的状,“主任,您给评评理,我身上的伤病还没好彻底,就急急忙忙来上班,生怕耽误了实验室里的科研工作。他倒好,一屁股坐在我的椅子里了,您说,我还怎么接受您的新任务呢?”
主任轻轻地拍动座椅扶手,“余,你为什么这么急着来实验室呢?既然伤病没好彻底,你为什么不在医院里多住几天呢?”
“我,我一心想着工作,躺在床上也不安心,所以就,提前出院了。”
主任抬起眼皮看他,“这么说,你对工作的关心,超过了自己的身体?”
余爱学谦虚地说,“这不算什么,我一直都很努力,已经习惯了。”
主任叹了一口气,“余,我一直以为你是我们的人,别的实验室陆陆续续挖出了好多华人间谍,我说你肯定不是。现在看来······”
“主任,您这是什么意思?”余爱学感到恐慌,“您怀疑我,也象他们一样,是华人间谍?”
“我问你,”主任厉声质问,“有人说你往便携电脑里拷文件,是不是真的?”
“是啊,有的时候在白天没做完的工作,我就带回家里去做。工作做完的时候,我就拷一些资料回家学习。并不是我一个人这样,实验室里几乎每个人都这样。”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他们能这样做,你就不能!”主任紧绷着脸,“你和他们不一样!”
余爱学眨巴眨巴眼,“我怎么和他们不一样?”
“好了好了,”主任不想跟他多说,“你把你的便携电脑交出来吧。”
“哟,便携电脑被流氓抢走了,我还没买新的呢。”
“不会这么巧吧,”主任用极不信任的眼光盯着他,“你刚刚往电脑里复制了大量机密资料,就被流氓抢走了?”
余爱学叫屈:“他们硬要来抢,我也没办法呀,我被他们打倒在地,爬都爬不起来。”
主任霍地站起,双眉紧蹙:“余!他们说你是间谍,我本来不太相信,现在看来,你有很大的嫌疑!我没法替你遮盖隐瞒了,我要向上面汇报!你走吧,呆在家里哪也别去,等候接受调查!”
“主任!”余爱学感到头皮发麻,“我不是间谍,我不是!我一心一意为美国服务,从没干过那种事情······”
主任不由分辨,揿动按钮,进来两名保安,将他押出门去。
保安没收了他所有的证件和钥匙,说,“你可以走了,从今以后不能再踏入航天中心半步。”
“我还有几件私人物品,”余爱学凄凉地说,“包括一把咖啡壶,一只咖啡杯,还有实验室发的本子和钢笔,我想把它们带回家去,留个纪念。”
“它们已经被扔进垃圾桶里了,”保安满脸鄙夷,“我们担心上面有病毒。”
余爱学两手空空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黄美莲问他,“老公,你今天回家怎么这么早?”
余爱学无力地瘫倒在沙发里,“我被解雇了。”
“为什么?”黄美莲按住心口问道,“难道他们怀疑你······”
“对,”余爱学悲痛地点头,“他们怀疑我是间谍!”
“老公!”“老婆!”两人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叮铃,叮铃,门铃响了。余爱学擦干眼泪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个严肃的中年妇女,不认识。
“你找谁?”
“你是余先生吗?”中年妇女的声音里透露着威压。
“我是。你是······”
中年妇女闪进屋里,关上门,给他出示证件,“我是中央情报局工作人员,我接到举报,说你涉嫌向红色中国出卖机密军事文件。”
余爱学急忙赔笑:“您请坐。实验室对我有些误会,请您听我解释。”
宾主就坐。黄美莲满脸堆笑地端上咖啡,然后坐老公到身边。女特工从兜里取出一个小型录音机,打开开关,放在茶几上,“余先生,你有什么话就说吧,如果你能证明自己不是间谍的话,我们会给你洗清罪名的。”
“哎,哎!”余爱学激动不已,“我相信美国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我相信美国人民不会冤枉我,我相信美国人民最自由,最民主,最人权,最公正······”
女特工抬手示意:“请开始吧。”
“好的,好的。”余爱学扶了扶眼镜,“我从哪儿开始谈起呢?”
“应该从中国谈起,谈你在中国的活动,以及你与中国的关系。”
“中国,对,中国。虽然我是美国人,但我曾经在中国呆过。”余爱学回忆起了那个遥远的国度,“我出生在中国一个不大也不小的城市,一个不穷也不富的家中。在我还没上学的时候,父母就经常对我说,要好好学习,长大以后到美国留学,成为一个美国人。我问,我为什么要去美国呢?他们说,美国是世界上最最富裕、最最强大、最最发达的国家,美国人民是地球上最最自由、最最民主、最最人权的民族。如果我能去美国,那就说明我是优秀人才,我也将过上文明、幸福、高尚的生活。如果去不了美国,那就说明我是个没出息的人,只能在中国过着最低级、最庸俗、最愚昧的生活。”
“当时我还小,不太明白这番话的意思,但我记住了一点:好好学习,去美国。家里虽然并不富裕,但还是省吃俭用给我请了英语家教,我学得也很努力,所以在上小学前,我就能说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了。上学以后,父母整天叮嘱:好好学习,去美国。我也对自己说:好好学习,去美国。我一般不参加课外活动和集体活动,把省出来的时间用来学习,所以我的各门功课都很好,只有语文和历史较差,不过父母说没关系,到了美国以后就用不着语文和历史了。”
“我顺利地读完了小学、中学和大学,虽然有的老师说我不重视培养健康的人生观,有的同学骂我崇洋媚外,但大多数老师都夸奖我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大多数同学都羡慕我有着光明的未来。在大学的最后一年,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一所美国大学同意我去读研究生。但是一个新的问题摆在我的面前:去美国读书的机票、学费、住宿费总计三十万元,家里为了供我上大学,花光了积蓄,因此拿不出这笔钱。为了凑够这笔钱,父母想尽了办法,最后决定把三室一厅的房子换成一室一厅,用中间的差价来交学费。我拦住他们,说我不能为了去美国而让他们住小房子。父母慈爱地说,孩子,只要你能去到美国,变成一个美国人,过上最最文明、最最幸福、最最高尚的生活,享受最最自由、最最民主和最最人权,那么无论让我们做出多大的牺牲,我们都心甘情愿。我哭着说,爸爸,妈妈,我一定不辜负你们的期望,我一定要去到美国,变成一个美国人,过上最最文明、最最幸福、最最高尚的生活,享受最最自由、最最民主和最最人权。”余爱学边说边擦眼泪。
“因此,我就来了美国。我读完硕士和博士学位后,拿到了绿卡,找到了工作,再工作四年,我将实现父母和我自己的伟大理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美国人!”
“呃,余先生,”女特工拿起录音机,把余爱学流着眼泪讲述的感人故事抹掉,“你的故事很感人,但这不是我想要的。我要的是你对中国的看法,而不是你对你父母的深厚感情。”
“我对中国的看法?”余爱学扶扶眼镜,“从小到大,为了避免受到中国落后文化的污染,我基本上不看中国历史、中国文学和中国电影电视。为了接受美国先进文化的熏陶,我强迫自己读英语报纸,用英语对话,看英语电影,听英语歌曲和英语新闻,甚至用英语思维。在中国,各种形式的英语比赛非常多,远远超过了汉语比赛。我经常参加这些比赛并捧得桂冠,被媒体誉为英语小神童,成为青少年们学习英语的榜样。所以,我虽然生在中国,但我的汉语还不如英语好,我对中国的了解还不如对美国英国的了解。而且,我关于中国的知识,也主要来自于美国人的网站、书籍、电台和电视,因此,我印象中的中国与你们纯种美国人印象中的中国没什么两样。”
“具体说来,我认为,中国是一个封建保守、专制独裁的国家。”余爱学戴着公正客观的眼镜说道,“中国的五千年文明史,其实是五千年的落后史、五千年的愚昧史、五千年的黑暗史和五千年的压制史。现在的中国比以前富了一些,那既不是因为中国人勤劳善良,也不是因为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更不是因为中华民族有什么优良品质,而是因为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各国对中国进行了无私的帮助和大量的投资。当然,由于中国人的劣根性,他们不但不对美国人感恩戴德、顶礼膜拜,反而恩将仇报,夺取了台湾,传出了非典,甚至击沉了英格拉姆号。”余爱学扼腕叹息,“作为一个美籍华人,作为一个有良知的学者,作为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作为一个公正客观的科学美国人,我无时无刻不为同胞的无知和愚昧感到羞愧!”
“呃,余先生,”女特工再次拿起录音机,把美籍华人、良知学者、虔诚基督徒和科学美国人的公正客观的演讲抹掉,“你的中国观确实很象我们的中国观,但这不是我想要的。我要的是,你对于你的祖国的特殊的发自内心的热爱,这种热爱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你不惜冒着杀头的风险,从实验室里偷出高级机密军事资料,辗转卖给你的祖国。”
“我爱我的祖国?为了这种爱,我冒着杀头的风险偷出军事资料,卖给他?”余爱学哑然失笑,“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谁是我的祖国?美国才是我的祖国!爸爸妈妈辛辛苦苦一辈子是为了什么?我辛辛苦苦小半辈子又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把我的祖国从中国变成美国?每天我对上帝祈祷时都说,啊,亲爱的祖国呀,你好伟大,好美丽呀,我一定要掌握最最先进的科技知识,造出最最先进的太空堡垒军事空间站,保卫你的安全,捍卫你的利益,消灭你的敌人!中国是美国的敌人,因此也是我的敌人!由我参与制造的太空堡垒,将毫不留情地击碎任何妄图挑战我国太空霸权的中国航天器!”
“呃,余先生,”女特工不得不第三次拿起录音机,把余爱学对于美国的发自内心的热爱抹掉,她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你说的这些,全都不是我想要的!请你积极配合我的调查,不要用不相干的话来搪塞,否则我将没法帮助你!”
“你到底要我说些什么?”余爱学为自己的精彩演讲被无情地抹掉而感到痛心。
“比如说,在来美国之前,共产党有没有找你谈话?”
“好像没有。”
“来美国以后呢?你回过中国吗?”
“没有,”余爱学沮丧地说,“我一次也没回去。有一年母亲生病,按理说我应该回去看她,但为了避嫌,我只能在美国为她祈祷。好在她后来康复了,不过,我担心,如果她再生一场病的话······”
女特工继续问她所关心的问题,“在美国,有中国人找你谈话吗?”
“有,我在美国遇到了好多中国人,他们有的是航天中心的同事,有的是社区的邻居。我还遇到了我现在的夫人,”余爱学深情地看着坐在身边的黄美莲,“她来自于台湾,和我一样,也想变成一个真正的美国人。”
女特工取出纸和笔,递给余爱学,“写下他们的姓名、电话、地址、职业和谈话内容。”
余爱学边想边写,他的记忆力很好,写了满满三页纸,交给女特工。
女特工一边审查一边摇头,“你写的这些人,或者是只会炒菜做饭的餐馆厨师,或者是已经落入我们监视范围的华人间谍,没什么新内容。除了这些以外,你难道就没见过别的中国人?”
余爱学茫然地摇头,“应该没有了。”
“余先生,”女特工象老鹰一样盯着自己的猎物,“你确定不准备向我提供有价值的线索?你确定不准备接受我的帮助?你确定不准备洗脱间谍的罪名?”
猎物的头上冒汗了:“我,我当然想提供。可我确实没见过其他中国人呀。”
黄美莲也吓得坐立不安,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捅了捅老公,低声说:“你那个同学!”
“同学?对!”余爱学一拍脑袋瓜,对女特工说,“我差点儿忘了,今年五月份,我还见过一个中国人,他是我的大学同学,叫欧阳夏阳,来美国开会。”
女特工警惕地问,“开什么会?”
“其实他不是开会,他是要来打官司。”
“打什么官司?跟谁打?”
“嗯······”余爱学挠头,他在想,这些话说出来会不会给同学带来麻烦。
“哎呀,老公,你就说吧,有什么好怕的?”黄美莲急于洗清自己。
“是这样的,”余爱学横下心来,“今年四月份,他和他的女朋友去伊拉克旅游,他的女朋友被美军误杀了。他很伤心,觉得这一切都是美国总统的错,所以就来到美国,准备控告美国总统希仆。”
女特工支起耳朵,“他告了吗?”
“他想请个律师,但律师要么不肯接,要么要价太高,他负担不起。他看着没什么希望,所以在我家只住了一天,第二天就走了。”
“你让他走了?”女特工惊叫,“你让一个对总统充满仇恨却无处发泄、随时都可能做出疯狂举动的家伙走了?你让他在美国四处乱窜、寻找一切机会向伟大的美国总统和无辜的美国人民下手?!”
“我没有让他这样做,”余爱学发觉自己越陷越深,“而且,据我所知,他也不会这样做。他是个理智的人,善良的人。我保证他不会加害总统。”
“你什么也保证不了!”女特工怒斥愚昧的国民,“如果他是恐怖分子,那么你的罪名就还要加上一条:收容、藏匿、支持恐怖分子!”
余爱学打自己的嘴巴。
“你还有挽回的余地,”女特工怒火稍息,“你说,他都跟你谈了些什么?你又跟他讲了些什么?”
余爱学完全没了主意,成了一具木偶,他呆呆地说,“我劝他学着我的样子,跳出火坑,移民美国。他不同意,他说他在中国挺好的。”
女特工评价道,“这说明,他是中国民族主义的死党,他很有可能为中国政府卖命。然后呢?”
“他问我在航天中心做什么,我就说,我在航天中心搞太空堡垒空间站的研究。我还谈到了军方的否决计划,我说,未经我们批准,中国人将无权发射航天器······”
“等等!”女特工发现了蛛丝马迹,“你向他透露了太空堡垒军事空间站?还有否决计划?这些都是绝密军事计划,你却毫无保留地出卖给一个中国间谍和潜在恐怖分子?”
余爱学申辩,“我只是提到了太空堡垒和否决计划的名字,其中的技术细节和机密内容我一个字也没提。”
“谁能证明你没提?”
余爱学可怜巴巴地看着黄美莲,“老婆,你能证明我是无辜的,对吗?”
“我?”黄美莲识相地拉开与老公的距离,“你们谈话时,我正在做饭,我对你们的谈话内容一无所知!”
“很好,”女特工心满意足地收起纸笔和录音机,站起身来,“今天我获得了非常有价值的证据,这些证据表明,你不仅仅向中国间谍出卖了大量机密军事文件,而且还资助支持恐怖分子。从今天起,你将受到二十四小时监视。以后,你还将受到我国法律的公正而严厉的审判。”
“不,不!”余爱学惊慌失措,泪流满面,恨不得要跪在女特工的面前,“你不是说,要帮助我洗脱我的罪名吗?求求你,不要害我,求求你!”
“这是你应有的下场,”女特工鄙夷地俯视着他,“你损害了美国利益,你出卖了美国,你将受到全体美国人民的唾骂!”
余爱学脸色苍白,瘫倒在地。
女特工转身往外走,黄美莲急忙拉住她,“你们审判余爱学,不会牵扯到我吧?”
女特工回过头来打量她,“你不是他的妻子吗?”
“我没想到嫁了个间谍丈夫,他骗了我,我要跟他离婚!”
“离了婚你也是中国人啊,你仍然有很大的嫌疑。”
“我不是中国人,”黄美莲笑得象一朵花,“我是台湾人呀,你们不是说,台湾和中国是两个国家吗?你们不是还说,台湾是美国的忠实盟友吗?我就是你们的忠实盟友呀!”
“台湾和中国是两个国家?”女特工冷笑:“地球人都知道,台湾自古就是中国的一部分。我们之所以说台湾和中国是两个国家,那只是为了发动战争、为了分裂中国而制造的借口,你还当真了?在我们美国人眼里,你们和大陆人没有一点区别,”女特工瞥了余爱学一眼,“都是一样的崇洋媚外、奴颜婢膝、媚态十足,看着就让人恶心!还想跟我们套近乎?还想变成美国人?没门!”
女特工甩手而出,黄美莲没了希望,只好坐到地上抱着余爱学哭,“老公,刚才我不应该背叛你,咱们俩现在只能相依为命,谁也不离开谁。你要坐监狱的话我就等着你,或者陪你一起坐,好吗?”
“嗳,你真是我的好老婆。”余爱学抓着她的手,脸上露出了一丝血色。
“老公,”黄美莲的求生欲望强烈,“趁着他们还没派人来监视,咱们赶快逃跑把,咱们到山里、树林里或者农庄里躲起来!”
“没用的,咱们不管跑到哪儿,都顶着一副中国人的面孔,人家会轻易认出咱们的。”
“咱们就说,咱们是日本人,韩国人,泰国人,或者越南人也行。”
余爱学叹了一口气,“算了,别给祖宗丢人了。我现在算是看透了,一个人的职业可以改,国籍可以改,习惯爱好可以改,宗教信仰可以改,甚至性别也可以改。什么东西都可以改,唯有三样不能改:父母不能改,祖宗不能改,祖国不能改。咱们生下来是中国人,那就注定了咱们一辈子都是中国人,到死也改变不了。咱们人到了美国,国籍成了美国国籍,心理上自认为是美国人,可人家依然拿咱们当中国人看。实际上,咱们确实也就是来了美国的中国人。”
“那么,咱们的孩子会是美国人吗?”黄美莲憧憬地说。
“孩子肯定是美国人,不过他的祖宗仍然是中国人,他的祖国仍然是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