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时候,两个从前面运伤员下来的担架兵,拐到萧剑扬他们连的阵地上讨口水喝。他们的担架上躺着一个当官的,脑袋被绷带裹得像个血馒头,只有一只眼睛露在外面。
当这伤员瞅见走过来查问的笔杆儿连长,微微地动了动身子,用很微弱的声音叫了声:“铭成……”
笔杆儿连长愣了愣,过了好一阵才认出来,大叫了一声:“李大为,是你啊!”
他赶紧走上前,伏下身子跟伤员交谈起来。
阵地上的弟兄们不约而同地围了上来。萧剑扬也凑过来想看个究竟。
“……九个连长死了五个,伤了四个……纪团长也负了重伤……我们连基本都打光了……”担架上的伤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
说完,他喘了几口气,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颤巍巍地递给笔杆儿连长:
“我自己也够戗……留个纪念吧……”
阵地上一片沉默。不远处的枪炮声清晰入耳。
笔杆儿连长从头顶摘下钢盔,接过那个打火机,脸色黯然地送走了自己的这位老相识。
过了会儿,他对身边的几个弟兄简单说了一下。刚才那个负伤的军官,是他在中央军校11期的同班同学。毕业的时候,这位同学被分到了51师301团当少尉连附,负伤的时候已经是代理连长。
看来301团的伤亡相当惨重啊。
弟兄们默默地散开了
过了没多久,日本人的流弹,就开始从305团仓促修建的工事上方飞过了。
三
在正式炮击之前,日本人还是照老样子,升起了观测气球。
萧剑扬左边的单兵掩体里,探出了小苏北的半个脑袋。这个新兵蛋子扬扬手,指了指飘在半空中的那个灰黑色的玩意儿,扭过脸对萧剑扬说:
“班长,你枪法好,能不能给那东西来一家伙?”
萧剑扬笑了:
“那玩意儿又高又远,我这手里的步枪可打不着它。”
小苏北很是遗憾地咂了咂嘴。
右边的一个掩体里,萧剑扬班上的另一个弟兄嘟囔了一句:“看样子,也只有飞机能打着它。”
提到飞机,大伙儿都不吭声了。战壕里沉寂了下来。
他们上一回见到自己的战机,还是在几天前。
那天下午,晴朗而寒冷的空中,飞来了四架飞机。
看样子,两架是鬼子的,两架是自个儿的。它们在半空中捉对厮杀。
战场上立时一片安静。在地面上对峙的双方,此刻都屏住呼吸瞅着天空。
战斗机飞快地上下翻飞,机翼上红膏药和青天白日徽都看得很真切。
萧剑扬瞧着瞧着,觉得眼晕。
在阵地上连着泡了几天,没好吃没好睡,萧剑扬已经感到有些疲倦。但此刻,他还是努力支着脖子往半云天里瞧,嘴张得合不拢。
他想起了在淞沪战场的那天,一架中国的飞机从天而降,撞向鬼子的炮兵阵地。
在他心中,从那时起就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开飞机的兄弟,好样的!
空战在一片寒冷的半空中持续着,基本是一架咬着另一架的尾巴。
几个圈子兜下来,局面明晰了——三架飞机先后栽了下来,剩下一个有两层翅膀的影子,孤单地飘在空中。
大伙儿都提了口气,搞不清谁胜谁负。
最后那架飞机在空中俯下机头,在305团阵地上空盘旋了一圈。
离得近了,萧剑扬和弟兄们看清了:
草绿色的机翼下,涂的是青天白日的机徽。
一片遏止不住的欢叫声,顿时从阵地上升腾而起。弟兄们一边跳着,一边把手边能拿得到东西都往空中扔去:钢盔、步枪、水壶、步兵铲、子弹带……
有的弟兄撕开了衣襟,用两手疯狂地拍打着胸口,胡乱地喊叫着。
飞机又低飞了半圈,左机翼摆动了几下,像是在向步兵弟兄们致意。
然后,它向西北方的天空飞去。
一个头部负伤的弟兄,一把扯下了头上的绷带,然后高高扬起,不停地挥舞。
满是血迹的绷带,像条残破的旗帜,在飞机滑过的天幕下无声地飘扬着,直到飞机的影子彻底消失。
从这天过后,在南京的天空,萧剑扬再也没有看见过自己人的飞机。
这会儿,萧剑扬收住了回忆,冲两边挥了挥手:
“赶紧注意隐蔽吧,小鬼子的铁疙瘩马上就要砸过来了。”
果然没过多久,日本人的炮弹就落在了二连的阵地上。
萧剑扬抱着步枪,缩在掩体里,心里挺静。对他来讲,对于日本人的炮弹已经很适应了。
炮击过后,他探出一点头,瞅了瞅小苏北的掩体。那里没啥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