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再见,歧路的朋友
是谁在查美拉城下以一次数百人的奇袭挽救了我们整支军队,并且在弗莱德缺乏有力臂助的时候接过了全军的指挥权和沉重的责任,在最后关头攻占了查美拉城,拯救了整个战局?
是谁在德兰麦亚内乱时孤军把守翁伯利安山谷,以不屈的韧性和灵活的攻略保住了德兰麦亚腹地通往圣狐高地的最后一条通道,为弗莱德留下了流亡逃生东山在起的宝贵生机?
是谁在克里特人大军挺进追赶我们时不顾危难为我们断后,以数千残军抵挡十倍余己的强大敌人,苦苦坚持了一个多月,为我们在圣狐高地立足扎根留下的充裕的准备时间,而他做这一切并不要求我们表示感激,甚至不要求我们理解?
而又是谁,在豁出性命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后,为了保护自己的士兵,承受着叛徒的耻辱向克里特人交出了自己的佩剑,用屈辱的投降为自己本该值得炫耀的功绩抹上了一道污点?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他这样做似乎让人觉得惋惜,而曾在他身边共同战斗过的我们却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勇气的表现。对于一个已经立下丰功伟绩的战士来说,困难的并非是看似慷慨却是自私地为维护一个虚伪的荣誉死去,而是为了保护那些无辜的人们屈辱地活下来。
他就是约瑟芬尼亚·卡·佩克拉,那个正站在我面前的中年男子。在战场上,他并非是一个卓越的武者,但我钦佩他更甚于钦佩那些我所知的一切强悍骁勇的猛将。
“您怎么会在这里,中校?”佩克拉上校用一种古怪的腔调问我。我知道这是为什么,于是连忙将自己的事和现在的处境向他大略讲述了一遍。佩克拉上校听着我的解释,脸上渐渐消去了诧异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而略带敬意的神色。
“您呢?您怎么会在这里。我们在圣狐高地见到了您的信使,他告诉我们您率军投降了。我们都很担心,还曾试图打探过您的消息,可是一直没有音信。”我欢快地搂住这个长者的肩膀,“您一切都还安好,这真是太好了。要是弗莱德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感到高兴的!”
听到弗莱德的名字,佩克拉上校看上去有些羞愧。他的脸红红的,低着头小声说:“我对不起陛下啊……”
“怎么会?”我微笑着劝慰道,“自从与您告别之后,弗莱德每天都在为您的安危担心,当听到您生还的消息之后,最高兴的人就是他了。他说,您能够抛弃自己的荣誉去拯救更多士兵生命,这是真正的伟大,也是真正的勇敢。”
再抬起头来时,上校的眼眶已经湿润了。他声音颤抖地向我问道:“陛下……陛下真是这样说的?”
我肯定地点点头。
上校转过脸去,猛地吸了吸鼻子,努力地克制着自己激动的心情。
“您什么时候能回来?回到我们这边来?我真期待着能与您并肩作战的日子。”我急切地问道。在我看来,这简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而上校在听到我这句话的时候,不自然地轻轻颤抖了一下。
“回去?不可能了,我已经回不去了……”上校长叹着说道。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道,“有人监视您?还是您的家人受到了威胁?不要紧,上校,我们总会有办法的。您也不必着急……”
“我不是那个意思,中校……”上校愧疚地打断了我,有些犹豫地说道:“我不可能再回到陛下身边了,这是我自己的原因……”
“我已经找到自己要追随一生的人,并且宣誓向他效忠,以我所有军人的荣誉和理想。我无法再向另一个人献上我的忠诚,包括古德里安陛下。我必须对我的心诚实……”
“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迪安索斯殿下才是我的主人。”
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松开手,仓皇地后退了两步,重新打量起面前这个曾经以生命捍卫过我和我朋友安全的年长军人。他曾经是一个那么坚强忠诚的战士,为了捍卫故国仅存的最后一片国土和最后一丝希望,不惜以孱弱的身躯和微不足道的兵力拼死对抗侵略者的铁蹄。可是就在刚才,这个曾经赢得了我全部敬意和爱戴的长者居然亲口告诉我,他背叛了他的祖国,站到了我们的对立面上,成为了我们的敌人。
“为什么?”我惊讶地大叫起来,引得正在花园中散布的其他人频频向我们身处的方向看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重新压低了声音,对上校说道:“这不可能,那个卑劣的小人?怎么会是他?”
“殿下不是卑劣的小人。”佩克拉上校郑重地对我说。
“他用卑鄙的手段侵占了我们的国土,让数百万人沦为亡国的奴隶。”我觉得有些愤怒。
“可是站在殿下的立场上,他只是为了扩张自己国家的领土,让他的人民更富足。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义务。从这一点上讲,路易斯殿下也是一样的。甚至于,古德里安陛下正在做着的,也是同样的事情。我们无权去评判他们卑鄙与否,唯一值得相信的判断,只有留待战争结束之后才能由胜利者做出。”佩克拉上校正色对我说道。
我一时语塞。
尽管我不愿承认,但上校说的确实有道理。扩张领土,聚敛财富,让自己的人民能够更骄傲、更富足地生活,这是每一个君主的责任。越是卓越的君主,他在战争方面就做得越血腥。历史上那些广受赞誉的王者,哪一个背后没有一条鲜血铸就的荣誉之途?
对于德兰麦亚人来说,他们失却了自己的土地,一度沦为无家可归的流民,最终不得不回到各自的土地上,成为别国的子民。
可对于温斯顿和克里特人来说,这是一场给他们带来荣誉和财富的战争,他们的祖国更强大了,他们的生活也更富足了。
我有些看不懂了:难道说,那些发动侵略的人们竟然是对的?而我们的沦落亡国却是因为我们贫弱的过错?
曾经有一个著名的哲人说过,这世上没有一场正义的战争。
或许,我们同样可以说,这世上也没有一场错误的战争,没有一场卑劣的战争,也没有一场不义的战争。战争,那不过是一种达成目的的手段,它的正义与否,从来都是最后的获胜者下的定义?
可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又有什么权利去宣称自己的正义,证明敌人的邪恶,并以之为旗帜去战斗呢?
不对,不会是这样的。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又都算是些什么呢?那些忠勇战士流血牺牲又都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你要告诉我:他们只是因为愚蠢而自不量力地挡在了历史的车轮碾过的轨道上,徒劳而卑贱地死去,还要背上耻辱的骂名么?
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这世界没有公理、侵略没有报应;我不相信忠诚是因为愚蠢、野心反而被赞美;我不相信杀人者终能得到荣耀,而亡者只能枉死蒙羞;我不相信伟大只能用刀锋打磨,而慈悲则注定碎裂于剑下。
究竟是这世界疯了,还是我疯了?
佩克拉上校并不知道我此刻矛盾的心情,他接着为迪安索斯王子辩护道:“或许,迪安索斯殿下并不像陛下一样具有一个王者超卓的才华和资质,但这并不能阻止他成为一个让人尊敬的主君。我从为见过一个身居高位如殿下一般的人像他一样的勤勉,他为他的国家和人民操碎了心,就像父亲守护着自己的儿女一样守护着他们。他是个高尚的人,诚实、正义、胸怀坦荡、有责任心。对于任何他所不擅长的领域,他都愿意虚心地向别人请教。在我投降之后,殿下给了我极大的尊重,丝毫不因为我是投降的德兰麦亚人而向我隐瞒什么。这种信任是除了古德里安陛下之外再没有人给过我的,而我对于殿下来说,不过是一个战败的敌军军官罢了,他大可不必如此的。”
“多好的人啊,所以他居然背叛了自己的朋友,支持朋友的兄弟争夺王位,完全不顾惜珍贵的友谊。”我强烈地讽刺道。
“这恰恰是殿下最值得尊敬的地方!”没想到,佩克拉上校居然这样严肃地说道,“对于一个真正的王者来说,舍弃有时往往是他最高贵的品质,迪安索斯殿下正是这样的人。为了他的国家,为了他的职责,他愿意去做任何事,即便这件事违背了他的良心和正义感。你不知道殿下是多么艰难才下定了这个决心,他很痛苦,可是他还是这样做了,因为这样对他的国家更有利。”
“忠诚并不仅仅是对于那些下位的人民来说的,一个君主也要忠于自己的国家,而且这种忠诚往往与痛苦相伴。从这一点上来说,迪安索斯殿下是我见过的最了不起的领袖,就连古德里安陛下在这一点上也无法与他相比。殿下并非不重视友情,只是当一切的情感与国家的利益相比时,都变得微不足道了。倘若向迪安索斯殿下这样的人不能建立过人的功业,成就一个强大的王国,那就太没有天理了。正因为如此,我才愿意追随他,尽我所有的力量去辅佐他,让他达成自己的愿望,成为一个伟大的国王。”
“而且,即便如此,他还是专程来到这里,向路易斯王子说明这一切,并且尽最后的力量希望劝说路易斯王子进行反击,这已经是他能够做到的最大的友谊了,你还能期望他做到什么程度?在温斯顿时,殿下经常在私下里对我们说,倘若路易斯王子有与争夺王位的愿望,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全力支持他。但是很可惜,路易斯王子是个太过懦弱的人。”
“路易斯殿下绝不懦弱!”不知为什么,我不喜欢听到任何对路易斯殿下的负面评价。这个年轻王子的言行已经深深影响了我,让我忍不住愿意亲近他。
“路易斯殿下重视友谊、珍视亲人,那是善良,绝不是懦弱!”
“对于一个有可能成为国家的领袖、掌握着数百万人生死的国君来说,无法割舍自己的善良,将自己小小的幸福和欣慰置于自己的王位和责任之上,这就是懦弱!”佩克拉上校的手一挥,毋庸置疑地说道。他斜着眼睛看着我,仿佛是担心又好像是在挑衅地说到:“残酷么,中校?可这却是事实……”
他的话我一个字也不愿意相信。
我坚信,一个真正伟大的领袖同样也会是一个正直的人,他们绝不会灭绝了自己的感情,完全变成一具没有爱和热情的国家工具,成为玉座与权柄的附庸。我无法想像,倘若弗莱德变成那样的人、倘若路易斯殿下变成那样的人,那我们所去争取的希望和幸福还有什么意义。倘若这世界注定要被那些心灵破碎连自我都失去了的所谓“伟人”们把持,那它的终结也只是迟早的问题而已。
或许我是错的。我不过是个脆弱又感伤的人,无法理解这世界残酷的真相。
倘若如此,我宁愿枉顾真理,用我微薄的力量去证明一个谬误。
我想要反驳,可却不知从何说起。佩克拉上校就这样站在我的面前,从他的面容上我看得出,他对自己的选择或许感到遗憾,但却一刻也没有后悔过。
总会有什么是我们必须坚持的。或许,这就是上校所坚持的正义吧……
春夜,一阵晚风吹过,我觉得有层冰凉的寒意裹住了我的心口,让我呼吸不畅。
我们沉默地相互注视着,一种疏远的感觉涌起在我的心头。这个年长的军官有他的信仰和坚持的理由,我并不能说他所坚信的就是错误的,只是我们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所以我们的选择也就有了分歧。
“对不起,中校,对不起……”上校缓缓地对我说道:“也请替我向陛下转达我的歉意。我背叛了他的忠诚,辜负了他的期盼和信任。或许在我的骨头里,终究还是贵族的虚荣比军人的热血要更多一些吧,我选择的,是一个最符合贵族标准的主君。”
“下次见面的时候,或许我们就会站在两军阵前,用剑和鲜血来交谈了吧,上校。”我摇摇头,想要甩脱那难以遏制的忧伤。或许我应该憎恨正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克里特军官,但不知为什么,我的恨意远不如遗憾来得那么强烈;同样的,我明明想要哭泣,可不知怎么的,我却对着上校微笑了起来。
“如果是这样,请您千万不要对我手下留情哟。”上校脸上的肌肉在微微颤抖着,努力挤出一丝痛楚的笑容。
“我一定会好好领教您的厉害,上校,为了您为我们所做的那一切,为了我们的友谊。我愿拼尽全力去证明您是错的。”我握紧了拳头,郑重地说道,是对佩克拉上校,更是对我自己暗暗发誓。
“如果是那样,我期待您的表现,基德中校。”上校努力挺了挺腰杆,“说实话,我真的希望这残酷的现实能够在你们手中改变呢……”
“可是,要做到这一点很难,真的很难……”上校深深叹了一口气,转身想灯火通明的宴会厅走去,留给我一个略略佝偻的中年人的背影。
这不是我第一次看见上校的背影,可是这一次我特别清晰地感觉到,上校离开了。
我觉得我刚刚失去了一个朋友,这与我们失去雷利不同。尽管雷利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可是每当我念及他时,在我的心底里总能感受到他的温暖和力量。即便是他亡故的身影,也能让我感到鼓舞。
而现在,我并非是从肉体上,而是从精神上永远地失去了这个朋友,从此以后,他的名字与我再没有什么关联。这种感觉来得如此强烈,以至于刹那之间让我感到一阵蚀骨的孤独。
传说中,每个人的生命都遵循着命运之神划定的一条道路,有时候不同的人会在某一条道路上不期而遇,然后结伴同行,相互扶持,成为了朋友。在他们当中,有些人的路途终点聚到了一起,他们就幸运地成为了一对终生的朋友,留下一段让人称颂的友谊。
而现在,佩克拉上校显然已经完成那条与我重合的旅途,此刻是我们各自踏上歧路,相互挥别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