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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线小说] 网络玄幻小说《星空倒影》作者:弦歌雅意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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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84楼 发表于: 2007-12-29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夜之歌,亡之曲

 

  夜。

  沉重的黑暗仿佛敲不碎的铁,凝固了空气。即便是自由无踪的晚风,也像是缀上了沉重的铅块,如可见的流体般迟缓地游动着,几乎淤塞了人们的呼吸。

  在某个我不能看见的角落中,传出一道杂乱无章的竖琴声,那是弗朗索瓦正在以万变应不变地弹奏他的“降b小调夜曲”。皮埃尔他们说得不错,他的琴声真是糟透了,竖琴银子般轻灵脱俗的声音在他的弹奏下变得非常可怕,那铮铮的声响仿佛一只残忍的大手,把整个夜幕都蹂躏得要扭曲变形。不过,他或许真的是个我们永远也无法理解的音乐天才也说不定,琴弦从他指尖发出的裂帛般的嘶鸣像极了眼前的黑暗,仿佛只要再稍稍多用一点力,就会把这已经绷到了尽头的紧张夜晚拉断。

  忽然,琴声在一个高亢的音节上突然休止,四周一下变得空荡荡的,犹如一个巨大的真空正在把人的心往身外抽离。这汹涌而来的宁静就像是一个巨浪淹没了我们正身处的街道。

  街道的入口处出现了一串火把的光芒。

  一支数百人的队伍悄然进入了街道。他们的行进迅速又安静,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在这个连星月都已经沉沉睡去的夜晚,火把的光焰反倒好像是一团不祥的阴影,预示了一个可怕的结局。

  当他们尽数行入街道之后,街角忽然有人大声打了个呼哨,哨声尖锐凄厉,带着摄人心魄的恐怖。这声呼哨让街上的温斯顿士兵们稍稍一愣,顿住了自己的脚步。

  然后,他们就永远停住了自己的脚步。

  无数细小的阴影携着撕裂空气的声音从街道两旁的房屋中涌出,弓箭、弩箭、飞刀……尽管他们的形状大小全不相同,但无一例外的都是些最致命的武器。两旁的阁楼中不时有许多颜色的光芒或快或慢地飘落,然后在人群中一个接一个地炸裂开来。奔腾的火焰和锐利的闪电从一具人体扑上另一具人体,将明艳动人的生命从一具具惨不忍睹的躯体中掠夺出来。

  这大概是正规的军队第一次受到攻击性魔法的大规模袭击,地形的优势和充足的准备打破了魔法师难以参与战斗的定律,在拥塞的街道中,可怜的温斯顿士兵们根本无处躲闪魔法的巨大威力,只能忍由他们将死亡的色彩涂抹上自己的面孔。

  这已称不上是一场战斗,完全是一边倒的屠杀,这些已经在死亡边缘挣扎不了多久的可怜人根本没有作出任何有效的抵抗。这不是他们的错,原本他们的任务应该只是趁夜闯进只有几十名卫兵和一些老弱仆人的总督府,谋杀或是绑架路易斯殿下。遇到任何反抗行为都是在他们预料之外的,更何况迎接他们的是一次灭绝希望的绞杀。

  一些机灵的士兵比较早地发现了情况不对,他们最先放弃了抵抗,抛下战友的尸身,冒着寒光四溢的箭雨向街道的两头跑去。

  但是已经太晚了,几十名手持重武器的雇佣兵已经将街道两端堵得水泻不通。在他们的铁棒重斧面前,温斯顿人的短剑长矛犹如枯草般不堪一击。尽管求生的欲望榨出了温斯顿人最后一丝战斗的狂热,但很快,这股狂热就被淹没在他们从未见到过的强大力量之下。

  当箭雨止息后,更多的战士跃出街道杀戮幸存的对手。事实上留给他们的工作已经不多了。

  只在几个喘息之间,所有的哀号都归于死寂,沉默重新降临到这条街道。鲜血潮湿的味道在空气中一点点弥散开来,有些腥,有些咸,不可思议的是,似乎还带着几分盛开的春花般令人陶醉的芳香。

  所有的大门一齐打开,数千名民兵走出了各自藏身的房中——刚才的屠杀根本就没有他们插手的余地。尽管他们有不少上过战场的老兵,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制造数量如此惊人的鲜血,对于他们来说也是足可以震惊的。那些四处游荡、日夜与危险和死亡为伴的战士们用与职业军人完全不同的方式诠释着“强大”的概念,那不是铺天盖地的威势和战无不胜的骄傲,而是一击必中的血腥杀戮。

  强壮的民兵们在他们临时指挥官的带领下,迅速将早已准备好的、装满土石的麻袋和箱子堆积成可以抵御相当冲击力的掩体。原本他们想要把这些东西堆在巷口,可在雇佣兵们的呵斥下,他们不得不不情愿地将掩体推后了大约一百步的距离。其余的人趁着这个时间不停地翻着堆满了街道的死尸,将插在尸体上的武器一一回收——我们不知道这场战斗会打多久,任何一点节约对于我们来说都是必要的——这并不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任务,因为气力不足,被指派从事这项工作的多半是些还很年轻的孩子,死者的惨状无情地挤压着这些小家伙们的神经,许多人当场哭了出来,更多人一边呕吐一边强撑着完成自己的任务。

  忽然,一个大概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惊骇地大叫起来,而后一边狂吼着一边将刚拔下来的弩箭一下下刺进面前尸体头上。

  “他动了,他活过来了,他活过来了……”他恐惧地高叫着,手中一刻也没有停息。那具尸体的头颅已经快被他扎烂了,一只眼球从眼眶里滚落出来,掉到地上,黑色的眸子正对准了惊骇中的年轻人。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些见惯了死亡的战士们也都知道。许多人都以为已经人在死了之后就再也不会动了,事实并非如此。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死去的尸体会由柔软变得僵硬,在这个过程中,尸体会轻轻颤抖,仿佛要活转过来一样。他遇到的正是这样一件看起来很可怕的事情。

  “他不会活过来的,这才是真正的死了……”一个魁梧的雇佣兵走到他身旁懒洋洋地说道,似乎说的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对于他来说,或许本来就是这样。可已经吓得崩溃了的年轻人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依旧一边惊叫着“活过来了,活过来了”一边机械地刺着尸体,看起来好像打算把整具尸体都捣成肉沫才肯罢休。他手中的弩箭早已折断了,可他并没有发觉。

  佣兵皱了皱眉头,忽然不耐烦地揪着脖子一把把年轻人提了起来,在他的小腹上重重来了一拳,用让人昏厥的剧痛取代了他的恐惧。而后他耸了耸肩,转脸对身后的伙伴们大声说了句:“该死的,这小家伙尿裤子了。”

  一阵哄笑声从雇佣兵中爆发出来,那些曾经上过战场的老兵们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年轻的民兵们有些发窘,红着脸用更卖力地工作掩饰着自己的羞愧。也许是错觉吧,刚才笼罩在我们头上的那点恐惧的阴影似乎正在笑声中逐渐散去。

  那个佣兵扛着年轻人走到路边,然后轻轻把他放到地上。临离开前,他忽然抚摸了一下年轻人的头,满是疤痕和横肉的脸上居然挤出一丝笑容。

  那不是嘲讽的笑容,而是带着怜惜和理解的友善笑容,就好像每天早上你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时的表情一样。

  “给殿下和桑塔夫人发信号吧。”我对身旁的皮埃尔说道。他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魔法装置,向天上弹出一个紫色的光球。没过多久,老桑塔夫妇把守方向也出现了一个同样的光球——他们也已经解决了来犯的第一批温斯顿人。

  剩余的夜晚,我们是在等待中度过的。我猜姆拉克将军根本想不到偷袭的队伍会遭遇意外反击,所以并没有准备好第二支军队和我们交战。在无人幸存的情况下,他恐怕甚至都还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只能焦躁地在他的居所中等待消息吧。这对于他来说,也是个难熬的夜晚。

  安置好岗哨,老练的战士们立刻靠在墙角和掩体后面沉沉睡去,没人比他们更清楚充足的睡眠和清醒的头脑对于他们的生存有多么重大的意义。那些初上战阵的年轻人们并非不懂得这个道理,但当他们抱着刀剑横躺在街头时,空气中的血腥气和刚刚亲眼目睹的死亡杀场却总是使他们全身发抖,难以入眠。

  当东方的天空蒙蒙亮起,早起的市民推开门窗、打算像往日一样安顿家什、开始一天生活的时候,他们才发现自己的家园一夜之间全变了模样。全副武装的温斯顿守备军源源不断地从他们的驻地开进城中,明晃晃的铠甲和武器堵满了每一条街道。战争,这是战争,这个曾经给他们带来无边恐惧和苦难的词汇再次降临到他们头上,将他们平静的生活击成血色的碎片。最要命的是,以往的战争还一直被厚重的城墙挡在城外,当温斯顿人进城之后战斗就已经结束了;它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离得那么近,每一条街道、每一间房屋都变成了潜在的战场,稍不留神就会变成死在利器下的无辜生灵。

  早餐之后,守备军开始在我们面前集结。与旷野中的会战不同,城市中错综复杂的道路和狭窄的空间让他们的阵列看上去有些混乱。

  在一声响亮的号角声之后,大群的士兵开闸的潮水般向路口倒灌进来。手持短剑轻盾的守备军们虽然气势汹汹,但看上去并没有做好迎接一场艰苦战斗的准备。经过之前的几次试探,他们已经发现我们中并没有衣甲鲜明的正规军人,这个发现使得他们对我们多少有些心存轻视。

  这时候,雇佣兵们坚持将掩体后退到街道中央的作用体现了出来。

  从十字路口涌入的三道钢铁洪流在进入街道之前开始汇聚,道路的宽窄注定无法容纳那么多人同时进入。勇敢而鲁莽的士兵们为了争夺第一个杀死敌人的荣誉而争先恐后——你无法要求他们在这个时候还能保持阵列的齐整。他们狂吼着向我们接近,迫不及待地想要用我们的鲜血证明自己的荣誉。

  “五个金币,这次我一定比你多。”地底侏儒瑞德尔舔了舔嘴唇,对弗朗索瓦说到。

  “嗨,你还欠着我十个金币呢。”弗朗索瓦从背后取下雕琢得堪称艺术品的组合弓,向着侏儒撇了撇嘴。

  “胡说,明明是五个,我发誓风原沙漠盗贼那次是平手,鬼才知道那具该死的尸体掉到哪个流沙坑里去了!”侏儒端着火铳爬上一个可以藏身的高台,将铳口对着正在迫近的守备军。

  “就算是这样也是十个,因为这次你输定了。”弗朗索瓦自信的微笑着,还没等瑞德尔动手,已经将一支狼牙箭射入了一个对手的咽喉。

  “第一个!”

  “我还没喊开始呢,这一个不算!”侏儒暴躁地大叫起来,然后形迹无赖地大喊了一声“开始”,火铳同时发出一声巨响,喇叭形的铳口喷出一道狂烈的火光。

  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守备军应声倒下,前面的一个胸口破开了一个恐怖的大洞,后面一个的小腹冒出汩汩的鲜血,看起来也受到了同样致命的伤害。

  “这才是第一个和第二个!”

  “防御,防御!”我拔出长剑下达了命令。一牌盾牌手和两排长矛手早已在掩体前排好了队列,森然的矛尖不友好地朝向扑来的守备军,如同期待食物的毒蛇。

  在守备军的冲锋接近之前,一阵密集的箭雨划着弧线当空袭来。如果是在开阔的平原地带,长弓强劲的抛射会给衣甲不齐的敌军阵列造成巨大的伤亡,但这样的事情在这里并没有发生:这条街道原本就不是很宽,再加上房屋阁楼的建造大都向外伸延,几乎成了我们头上的天然盾牌。正因为如此,所以这拨箭雨给我们造成的损失小的连我自己都无法想像。

  而与不习巷战的敌人相比,冒险者们对于地形的掌握和利用则大大优胜。绝大部分的远程攻击手都登上了阁楼,居高临下向着密集的守备军队列射击。其实,他们就连瞄准也是多余的,守备军密集的阵列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就连正常的战斗都很难做到,更不用说有效地防御和躲闪。普通战场上难以见效的魔法现在展现出了强大的杀伤力,温斯顿战士们也许从来都没有想过会在战斗中遭遇这种无法理解的奇异技巧,纷纷哀叫着一头栽倒。只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温斯顿人就为自己的轻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在这群远程射手中,侏儒瑞德尔和名不副实的音乐家弗朗索瓦无疑是最杰出的两个。凭心而论,弗朗索瓦的弓箭技艺比起月溪森林传奇的射手“银手指”艾斯特拉和她同样出众的妻子“星眸”菲西兰仍然颇有不如,但也已经丝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个优秀的精灵战士。他常常一手抽出四、五支箭来,然后连续地拉动弓弦,闪电般将羽箭连珠射出。他射击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以至于一个面带稚气的孩子不得不提着几支满载的箭袋跟在他的身后,以便他随时取用。与他的竖琴声相比,弓弦发出的声响更加柔韧和谐,在他白皙又稳健的手中弹奏出如泣的行板。

  在他的轻灵优雅相比,侏儒瑞德尔的声势则要浩大得多。他手中的火铳是我平生仅见的精妙利器。以往我见到的火铳,都是些笨重的家伙。每射击一次之前,你都必须从铳口往里装填火药,然后把它们压实,再放如制造杀伤的圆珠,射击的速度非常缓慢。而瑞德尔火铳的中部有一个卡口,他总是把一个铁制的匣子嵌入这个卡口,再拉一下火铳上端的一个门栓一样的把手,就可以连续不断地扣动板机,一次大概可以射击六到八发的样子。

  尽管经过了这样的改进,火铳射击的速度比起弗朗索瓦的弓箭仍然显得缓慢,但巨大的威力弥补了速度上的差距。我猜他的火铳射出的弹药都是经过特殊加工的,它们不像普通的圆珠弹那样停留在一个人的体内,每一次射击,它带走的都是两个以上的不幸生命。第一个中弹的倒霉鬼死相往往很惨,他们的尸身都不可能完整地保全下来。在给他们的身体上留下一个不可弥合的大洞之后,强劲的弹药又会射进第二个、甚至第三个人的体内。对于杀伤力如此巨大的武器来说,准确与否已经显得不再那么重要了。即便是打在盾牌上,瑞德尔也能毫无保留地制造杀伤,任何厚重的防御在他的火铳面前都并不比一张白纸更可靠。

  看着瑞德尔手中的杀人利器,一阵和眼前的战斗无关的恐慌涌上了我的心头。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容易操作、也是威力最大的一种武器,即便是一个毫无战斗经验的新手拿着它,也能发挥出不逊于任何一个强大魔法师或者弓箭手的作用,甚至比他们做得更好。众所周知,侏儒的弱小和他们精妙的手艺同样著名,但瑞德尔就依靠这样的武器,成为了冒险战士中顶尖的那一群中的一个。

  如果有一天,这样的东西能够大量地制造,每个人都有权利得到一支的话,那样的世界会变成什么?

  所有精湛的武技都变成了徒劳?一切的勇气和力量都成了任人宰割的笑话?勇士和懦夫之间的距离不再那么明显?最卑微的人也能终结传世英雄的生命?

  像现在这样,当你用刀剑和枪矛杀死敌人时,你还可以看见他们的脸,触摸到他们的肌肤和鲜血,还可以觉得你所杀死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当所有的士兵都用这样的武器去战斗、去厮杀的时候,生命是不是就会沦落到廉价的极至?

  我第一次觉得,侏儒所热衷的所谓“科技”是一件非常伟大同时也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物,它甚至有着改变历史轨迹、颠覆整个世界的力量。

  幸亏,我想,幸亏这件东西只有一件,幸亏它制作起来十分复杂、价格更加高昂,也幸亏侏儒的保守和骄傲让他们不会把制造这种武器的技巧流传于世。

  “轰!”

  又一个生命倒在了火铳喷射的烈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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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85楼 发表于: 2007-12-29
第一百八十七章 这是一场巷战

 

  如果是在开阔地,即便是相同数量的温斯顿士兵,即便我们中数百名冒险者的武艺和经验要远远超出他们,我们也绝对抵御不了队列整齐、训练有素的温斯顿职业军人。冒险战士们凶狠但却凌乱的阵形和缺乏训练的民兵在以纪律为绳索、将士兵捆绑成军团的对手面前,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如果是在开阔地,即便只有五百轻骑,温斯顿人也完全有能力将我们这支数千衣甲不整的杂牌军冲得七零八落,他们可以策马扬鞭在平原上追得我们连头也不敢回,只希望自己能跑得比倒霉的同伴更快一些。

  如果是在开阔地,甚至温斯顿人连照面都不用跟我们打,只要几轮齐射,就可以用锋利的羽箭把我们所有人都攒成刺猬。

  这一切都必须以一个假设为前提:如果是在开阔地。

  毫无疑问,温斯顿的战士们是强大的,他们强健的体魄和悍不畏死的精神让他们成为天生的勇者。他们武艺精熟、久历沙场,一次次用自己的勇武将试图冒犯他们威严的敌人踩在脚下。

  但他们从未经历过眼前这样的战斗。

  无法让超过十个人并排行走的街道,每走两步就会拌上一具战友的尸体,左面是墙壁,右面也是墙壁,这个世界变得那么小,身边的一切都深刻地反映出让他们深恶痛绝的一个词:狭窄!狭窄!!狭窄!!!狭窄得让他们无法向往日那样放手挥动武器,狭窄得让他们无法抵挡敌人的屠杀,狭窄得让他们的灵魂无法在这个温暖的世界呼吸舒展,而不得不去到另外一个永远都那么空旷的地方去。

  那些以自由和冒险为名的战士们正用最残酷的方式教育着对手什么才叫一场“巷战”,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对于敌人来说每一个无用的角落和碍事的墙壁都是他们最亲密的战友。再没有谁比这些无数次在幽暗的地下城和长满蔓藤和乔木的丛林沼泽中探索的战士们更懂得在狭小的空间中进行破坏了,即便是沉重巨大的武器,在他们手中施展开来也丝毫不显得淤塞。在这狭长的空间中,温斯顿守备军最可倚仗的数量优势一点也体现不出来,能够与我们交手的永远只是最前排的那几十个人,他们的下场总是可以预见。

  和那些坚守岗位的民兵们不同,冒险战士们并不拘泥于将敌人阻挡在掩体之外。有些时候,他们甚至跃出掩体,直接杀入敌群,以自己引以为豪的卓越身手将沮丧和无力的感觉投射到敌人心头。

  “影牙”崔德——那个总是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曾经与我交谈过的刺客——常常会出现在敌阵中。这个黑暗和鲜血的嗜好者手中并没有拿着与战场相配的武器,他两手分别握着一柄匕首。在匕首开刃的地方并没有闪着明亮的光芒,正相反,两支精致但狠毒的武器和它们的主人一样,就像是两团幽暗的阴影,透不出一丝光亮。

  就算你一直盯着这个阴影中的杀手,也很有可能会失去他的行踪。这个行走于黑暗世界的勇士仿佛天生就带有一种特质,让人非常容易就忽略他的存在,即便是在纷扰沸腾的战场上也是如此。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好像从不曾在敌人面前出现过。他的目光总是在对手的身后亮起,带着残忍幽暗的神色。对于他来说,杀死对手似乎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手持沉重的刀剑与对手厮杀的情景从来不会出现在他身上,他的匕首似乎总是轻飘飘地一抹,然后你就会发现一个温斯顿人最致命的地方多出了一道浅紫色的剧毒伤口,同样是紫色的毒血从伤口中流出,犹如一道妖媚的死亡彩虹。这个时候,崔德已经迈着他狐狸一般诡异的步伐脱离出温斯顿人的战阵,然后消失在某个极易被人忽视的背光角落。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个叫做梅丽尔的年轻女战士,我一直怀疑在她娇弱人类女性外表下隐藏着的其实一个变种的食人魔。她绝对是温斯顿人遇到过的最美丽的噩梦,总是喜欢扛着她看起来似乎是斧子——其实也还是一把斧子,我从没见过一把刀的刀背会有两指厚,它和斧子唯一的不同就在于它的刃面几乎有两把斧子拼起来那么长,这使得它比斧子更像是斧子——的长柄战刀单身一人冲到温斯顿人最密集的地方,舞出一道混杂着血肉和残肢的死亡刀环,而后发出像百灵鸟般动听却偏偏又比虎咆狮吼还要洪亮的畅快呼声。尽管还非常年轻,但天生的怪力使得战刀在她手中毫不费力地旋转,就像是被大风催动的风车。尽管刀杆足有一人多长,但丝毫也没有受到这狭窄街道的阻碍,连一点路边的墙皮都没有蹭到。仅从这一点你就可以看得出梅丽尔并非只凭借天生的蛮力战斗,她一点也不缺少精湛的战斗技艺。

  冒险者和民兵们英勇的抵抗打了温斯顿人一个措手不及,经过并不算漫长的对垒,他们第一拨攻势的冲击力达到了尽头。在守备军指挥官的命令下,他们逐渐向后退却,直至退出了街口。

  直到温斯顿人的攻击撤出之后,我们才看得见眼前的街道变成了什么样子:众多的尸体堆积起来,他们大多属于那些不走运的温斯顿军人。尸体几乎将整条街道垫高了一层,铁与血在重伤将死者的哀号中慢慢融合、锈蚀,为温斯顿人呈上一条散发着刺鼻气息的死亡之路。

  “真正的战斗这才刚刚开始啊。”皮埃尔在我耳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刚才那次短暂的交锋,已经有不下一千名最勇敢的生命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众多的死亡刺激着人们的神经,即便是最麻木的人对着这样的场景也难免会觉得触目惊心。而现在,皮埃尔却说这一切不过“刚刚开始”。

  可是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对于我们来说,这一回合的胜利来的太过轻易。这场胜利是建立在敌人对我们极度轻视的基础上的,绝对不能反映出敌我之间的真实力量差距。

  我们打败他们了,打痛他们了,让他们感受到了我们的强大。或许这可以让我们勇气倍增,但双方力量的差距来看,却未必是件好事。

  惨痛的代价让守备军收起了对我们的轻视,但随之而来的或许就是超出我们能力范围之外的重视。我猜,下一拨攻势将会比这一次强出很多,这并不是我们希望看到的结局。

  “或许,我们要用到那个东西了吧,希望它能管用……”我低头沉思了片刻,小声嘱咐着。

  “相信冒险者的智慧吧,杰夫,它肯定比你见过的任何陷阱都要管用!”皮埃尔信誓旦旦地保证着……

  温斯顿人并没有急着展开下一拨攻势,他们派出了一小队士兵,顶着厚重的盾牌将淤塞在街道中央的尸体推向两旁。他们的行动十分缓慢,好像披了不止一层铠甲,而且并没有向我们攻击的意思。刚开始时我们的弓箭手还想瞄准他们射击,可是当弓箭射穿了最外面一层之后居然就这样钉在了铠甲上,无法给他们造成一点损伤,于是也就放弃了。

  “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绝对不要离开自己的岗位,绝对不要,明白吗?”这时候,我正对着站在掩体前的民兵们大声吼叫。在刚才的战斗中,他们表现的非常不尽人意,还没等温斯顿人靠近就已经显得有些混乱。这是我最担心的。当下一拨攻击到来的时候他们倘若仍旧无法做得更好,迎接我们的或许就是败亡的结果了。

  直到天近正午,温斯顿人才开始重新集结。一时间,鼓角争鸣,犹如晴天霹雳般压向我们身处的这条街道。

  很快,我们就知道了这一次将要面对什么样的对手。

  一串战马的嘶鸣吵醒了午休的死神,她或许已经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们,等待着将我们的亡灵引入她所掌握的国度之中。

  骑兵,温斯顿人居然遣上了他们引以为豪的骑兵,用来对付我们这些连装备都不曾统一的临时军队。

  民兵的阵列里产生了巨大的骚乱,一阵沉默的绝望笼罩在人们心头。尽管不是温斯顿军中最可怕的重装骑兵,但眼前这些骠悍的骑手同样不是凭借我们简陋的掩体能够应付的了的。他们身着厚重的铠甲,手中高举刺目的长矛,跨下战马带着难以驯服的野性,堪比丛林中最迅猛的野兽。我们简陋的防御在马背民族最骄傲的面孔前仿佛是一个任人嘲弄的笑柄,就连那些战马看待我们的眼神都有些讽刺的意味,给人感觉仿佛只要它们愿意,随时都可以踏碎我们的防御似的。

  我向皮埃尔做了个准备的手势,他会意地点点头,转身去布置了。

  短促的鼓点突然中止,最前列的两匹战马同时昂首嘶鸣,并辔向我们冲来。温斯顿骑手为我们展示了他们娴熟的马术,两匹战马正好填满街道的空隙,并给战友留下足够的战斗空间。看起来,温斯顿人已经从刚才的失利中汲取了教训。

  没有可能阻挡他们,战马奔跑的巨大冲力足以摧垮我们松散的掩体,笔直的街道让我们根本没有四散逃窜的可能。用松散的民兵正面对抗以勇武豪强著称的温斯顿骑兵?这和送死没有什么区别。而倘若我们躲进路旁的民宅中,则正好让跟在骑兵身后一拥而上的温斯顿人称心如意。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必死的战局。或许当实力差距太过悬殊时,一切反抗的努力和挣扎的希望都不过是让强者证明自己无可争议的强大的机会。

  果然如此吗?

  骁勇的温斯顿骑手将长矛低垂,指向我们的头颅。锋锐的矛尖闪着危险的毫光,刺的人两眼生疼。他们戴着能够覆盖头脸的钢盔,只在眼睛的部分露出一个开口。已经冲得如此近了,我甚至能够透过头盔看见他们圆睁的怒目。他们来得如此之快,让人感觉也许就在下一次喘息间,长矛就会刺穿我们的身躯,把一切都来个了断。

  就在这时候,路边几幢房屋的屋顶上忽然传来金属敲打的声音,继而,一些形状奇特的金属制品从那里落下,在道路上铺散开来。

  那是一种棱刺,由四个尖角按照一定的角度铸造而成。这种精致的小玩意最妙的一点是,一旦它落在地上,无论怎么翻滚,最终都会有一根锐利的尖刺朝上直立着。

  这原本是冒险者摆脱追赶的敌人或是应付警觉的猎犬时惯用的招数。当有人追赶时,他们可以在一些狭窄的道路上任意撒下这些阴险的工具,倘若敌人没有察觉,一脚踩了上去,就不免要吃些大苦头。更多的时候对手是会发现这些明显的陷阱,但为了将它们扫到一边,总要花些手脚,使用者则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落荒而逃。如果要对付猎犬,则可以在棱刺上涂抹毒药,扔到猎犬面前。这些警醒的畜生会忍不住伸出爪子去拨弄这个新鲜的小玩意,当棱刺划破爪子,它们丧命的时候也就到了。

  现在,狭小的空间让这些普普通通的小玩意发挥了巨大的功效:奔驰的战马根本无法绕过这条荆棘之旅的,四蹄受伤的他们痛苦得又踢又咬,发了狂一样甩动着自己的身躯,把背上的骑手摔到地上。它们越是挣扎,踩到的棱刺就越多,受到的伤害就越大。很快,有一匹战马再也无法忍受着椎心的刺痛,哀叫着伏倒在地上。更多的棱刺插入了它的身躯,让它痛苦地再次站起身……如此反复几次,刺伤终于压倒了痛觉,把它按倒在地上。它还没有死,却只能伸长了脖子,发出粗重的喘息,偶尔轻微地挣扎一下,也只能任由歹毒的暗器在它的皮肉间越刺越深……

  被摔下马来的骑士面临着更凄惨的结局。对于人类单薄的身体来说,棱刺的效果更加致命。一个不走运的骑士不幸地仰面朝天地平落在一片钢铁地毯上,当场就被扎成了筛子。一根棱刺贯穿了他的后脑,穿透了他的左眼,从他的眼眶中探出头来,顶端还扎着他的眼球。乳白色和红色的浆液相互搅拌着,毫无节制地肆意流淌。

  事实上他是幸运的。当棱刺贯穿他大脑的一刻,他就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任何知觉。更多的骑手因为同样的原因受到了致命的伤害,只是死亡暂时还没有降临到他们头上。他们的双手徒劳地挥动着,仿佛要将身受的巨大苦痛全部抛出身体之外似的。他们挣扎的表情和凄厉的叫喊犹如来自地狱最恶劣的刑场,让人不由得心惊胆寒。

  温斯顿人惊呆了,他们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或许他们每个人都毫无疑意地确信这场战斗将以为马背勇士们的压倒性胜利而告终,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仿佛一场最深沉的噩梦,让他们迟迟无法相信。

  过了好半天,终于有一队士兵想要冲上来拯救他们的勇士。这完全是徒劳的尝试,我们没费什么就用弓弩和魔法把他们压制住了。在层层重盾的保护下,他们也曾尝试着接近,但自从踏入布满棱刺的荆棘地段之后,情形变得对他们愈加不利起来。温斯顿人很难同时防御来自头顶、前方和脚下的多重暗器,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出色的勇士们躺在这片可怕的钢铁地毯中痛苦挣扎。当他们终于接近散落着骑兵的地点时,看见的大多是些绝望的尸体而已。

  这一次交锋,我们并没有给对手带来太大的损伤,栽倒在棱刺下的最多不过一百名普通的骑兵。但这不是重点,原本我们就从没想过能正面击败兵强甲壮、数倍于我们的敌人。更重要的是,我们成功地拖住了敌人的脚步,当着他们的面把他们最强大的武装轻易地击败,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甚至没有损失一个人。如果说第一次攻击失利会让敌人掀起更疯狂的报复的话,那么这一次的挫折应该会让他们更审慎地对待与我们的战斗了吧。这对只希望拖延时间的我们来说是非常有利的。

  胜利将一种异样的气氛凝聚在空气中,那些曾经是军人的民兵逐渐找到了战斗的节奏,他们的目光开始变得自信,挥动短剑的动作也逐渐熟练起来,不再像开始时拙劣得像是挥动菜刀。那些战场新手们逐渐熟悉了流血了死亡,他们仍然恐惧,但也已经有了拿起武器、面对敌人的勇气,在必要的时候给我们提供帮助。对于我们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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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86楼 发表于: 2007-12-29
第一百八十八章 未尽的赌约

 

  当太阳再一次落下又升起的时候,战斗的激烈呈胶着状不断攀升。温斯顿战士不愧为整个大陆最强大的武装,他们在与我们的交战中几乎是以肉眼可辨的速度不断进化着。经过一天一夜的缠斗,温斯顿守备军从一次次惨痛的教训中逐渐学到了如何应对一场巷战的窍门,他们开始尝试着用我们一度用来对付他们的手段来对付我们。

  一些奋勇的士兵卸下沉重的铠甲,试图翻过房顶和墙垣绕到我们背后突袭,有时他们甚至不惜炸毁一座建筑,只为了使军队得到更大的施展空间。我们料到了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一早控制了几个视野良好的置高点观察敌人的行踪,指挥队伍挡住来自各个方向的奇袭。尽管直到目前为止,所有危险都在它刚刚露出萌芽时就被我们斩断,但敌人的攻击也确实让我们疲于奔命、精神紧张。

  即便是在正面战场,我们也遇到了一些麻烦。温斯顿弓箭手放弃了大规模的抛射袭击,他们学会了从房顶和阁楼上向我们射击。尽管无论是准确度还是杀伤力都无法与冒险团队中的精英们相比,但数量上的优势也让他们给我们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在敌人的反扑下,我们遭受了不小的损失。在我指挥的两千多名战士中,阵亡者大约占到了四分之一,另有两百多人彻底丧失了战斗能力,余下的人多多少少身上都带着伤。桑塔夫人那边的情况还要更糟糕一些,因为她要正面迎击姆拉克将军亲率的守备军主力。唯一还算值得欣慰的是,我们失去的大都是些未经战阵的新兵,最精锐的冒险战士们和值得信赖的老兵们的损失并不是很严重。我知道这样说对于那些死去的年轻人来说很不公平,但事实就是如此,在这个我们需要更多勇气和力量的时刻,别人的命确实比他们更值钱。

  最让人绝望的是温斯顿人的数量,人数上的差距让他们的攻势如潮水一般源源不断。从今天早上开始,他们的攻击就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每当一拨攻势被我们击溃,他们就撤下失败的军队,换上另外一支重新开始。就算是神眷的勇士也难以经受整整半天的不停的厮杀,就算是最卓越的勇者在这个时候也不得不感受到自己力量的底限。冒险者们在开始战斗时肆意杀戮高呼狂叫的景象消失了,他们开始把每一分空闲的时间都用来休息。经验最丰富的那些老战士们甚至可以趁着温斯顿人转换队列的短暂时间闭上眼打个盹。尽管已经疲惫得快要到了崩溃的边缘,但一旦敌人邻近,这些出入在死亡边缘的勇者们仍然会毫不吝惜地挥霍自己的力量,用无可抗拒的迫力摧残对手的生命。

  蹩脚音乐家和地底侏儒的比赛仍在继续着,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已经杀了多少人。因为火药不停爆炸产生的热量,瑞德尔的火铳管微微发红。许多次,他不得不终止自己的射击,往火铳上泼凉水降温,而且这种情况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每到这个时候,他总是低声咒骂着,埋怨自己的武器不中用,给了弗朗索瓦超过他的机会。

  事实上,弗朗索瓦的情况更糟糕。与侏儒不同,他是在用自己本身的力量在射击。频繁地拉动弓弦让他右臂的动作越来越僵硬,尽管有指套的保护,他的拇指和食指上仍然摩出了血花。在暂停战斗的时候,他的手臂总是无力地低垂着,就好像它们根本没有长在他身上似的。他的样子让每个人都怀疑他是否还能战斗,每次拉动弓弦时他的眉头都痛苦地紧皱着,眼角也在微微颤抖,但神奇的是,即便如此,他也仍然是我们中最好的射手,甚至做得比战斗刚开始时更让人惊叹。他的目标已经不再是正面涌来的士兵们,而是那些隐藏在道路两旁的敌军弓箭手。如果说温斯顿弓箭手从我们这里学到了在巷战中狙杀敌人的话,那他就是专门拔除狙击手的狙击手。

  “嗨,弗朗索瓦,你干掉多少个了?”在这个当口,地底侏儒瑞德尔还念念不忘他那价值五个金币的赌约。他蜷缩在角落中,向他的音乐家朋友开口问道。

  “七十三个、七十四个……”弗朗索瓦紧咬住嘴唇,一边沉稳地射击一边回答。或许他觉得这个数字还不足以彰显出自己的功绩,连忙又补充了一句:“……外加三只右手和五条腿。”

  “哈哈,这次你可要输给我啦。”瑞德尔的脸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他稳稳端起火铳,一声巨响之后,又有一个温斯顿人应声倒下。他指着那具尸体骄傲地宣称:“这可是第七十八个。”

  “哼……”弗朗索瓦不服气地摇摇头。他有些恼火地看着这一拨温斯顿人逐渐退却,再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目标:“……战斗还没结束呢。”

  “看看你的样子,连手都抬不起来了,还能继续下去吗?”瑞德尔不失时机地奚落着自己的对手

  “还是小心你的小宝贝吧,它今天用得太过火啦,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轰’!”弗朗索瓦做了一个爆炸的动作,一边轻轻活动着肩膀一边针锋相对地回答……

  或许是付出了那么高昂的代价也没能把我们拖垮的事实让温斯顿人不得不重新判断我们的实力,在又一拨攻势被终结、我们已经准备好迎接下一道攻击浪潮的时候,守备军忽然停止了他们的动作,远远地在街口集结起来,不再向我们发动袭击。

  被狂热绝望的喊杀声笼罩了几乎整整一天的街道忽然静默下来,这突如其来的安静就像是有一种恐怖的力量突然把过量的空气强行塞入了你的肺叶,再捏住了你的口鼻,让你无法喘息,从而产生了一种让人疯狂的压抑感。连伤痛和死亡都已经不再畏惧了的战士们在着短暂而突然的和平面前反而觉得不安起来,他们瞪大了眼睛,警惕地四下张望着,被杀戮的疯狂染红的双眼掩饰不住那层对未知的恐慌。

  无论这意外的宁静带着这么浓重的阴谋气息,它总算给了我们一个喘息的机会。奋战了一天的战士们纷纷喘着粗气瘫坐在地上,有的则干脆找到一个角落躺了下来。不少人大嚼起事先准备好的干粮,为了后面的战斗积蓄力量。

  正当我们诧异着擅战的温斯顿人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候留给我们如此宝贵的休息时间时,忽然,几个塔楼上负责了望的卫兵们齐声发出了绝望的叫喊:

  “离开那里,快离开那里!”

  还没等我们完全理解他们喊声的意思,街口最前列的几排守备军忽然闪向两旁,几架原本用于城头防御的巨大弩车从他们身后露了出来,如同巨龙的牙齿般虎视眈眈地朝向我们的方向。

  弦声乍起。

  粗如儿臂的巨大弩箭犹如雷霆霹雳,裹挟着锋利金属破开空气的死亡之音直扑向我们的掩体。“嗵”的一声,一个上好的胡桃木箱子在一瞬间分崩离析,原本堆放在里面的沙石飞溅出一蓬迷雾,箱子上堆放的沙石袋立刻崩塌了一片。如果说我们简陋的掩体对于温斯顿人的弓箭和刀枪还有些作用的话,那么在这些纯为战争制造的破坏机器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数层掩体如同蛇蜕般从自己原有的位置上被剥离下来,木屑、泥土、沙石和尸体飞溅起的血肉立刻撒满了整个街道。

  直到所有的掩体被破坏殆劲,温斯顿人仍然没有停止的意思。拆除了所有障碍之后,这些威力巨大的杀人工具开始拆除人体。没错,我说的是“拆除人体”,没有人能奢望在这样的距离被弩箭击中后还能留下全尸,它造成的伤口完全不是被贯穿那么简单,弩箭高速飞射产生的巨大震动足以将整个人体撕成两半,即便只是被它贴身轻轻擦过,你也会被它刮掉一大片血肉,这样的伤口足以让你失去求生的勇气。

  “撤退,快撤退!贴着道路两边,不要站在中间,不要回头,跑,给我快跑!”我声嘶力竭地高喊着,根本没想过掩盖自己的绝望和恐惧。这一次,温斯顿人选对了法子,在这狭窄的街道中,根本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抵御这种足以摧城拔寨的威力。当你知道有些东西可以在距离五百步甚至更远的地方一发就彻底粉碎一架坚固的投石车时,绝不会希望用正面面对它的方法去证明自己的勇敢,更何况它现在距离我还不到两百步。

  尽管我竭力呐喊着,可是已经彻底吓傻了民兵们并没有听从我的指挥。此前战斗中冒险战士们的出色表现掩盖了这样的一个事实,那就是不止我们的敌人不擅长巷战,我们的民兵们同样不擅长。如果说曾经上过战场的他们起码还知道在兵败时四散奔逃的话,那么在这个狭窄的街道中就唯有向后一条退路。这群慌了神的笨蛋就像是一窝堵在路中央的马蜂,为弩车提供了上好的靶子。几乎每一枚弩箭都会在人群中炸起一蓬血雨,随着这道恐怖烟雨同时散去的,是三、四个绝望的生命。

  慌乱中,不知怎么搞的,一种非常糟糕的感觉忽然涌上了我的心头。我只觉得头皮发炸,全身的汗毛都要直立起来了。我发誓我并没有多想,只是完全听任肢体的感觉非常怪异地向左迈了一步。感谢我的守护神席勒姆多亚,他让我在最后一刻躲过了死亡的结局。一道如刀的利风擦着我的右耳飞了出去,凄厉的风声震得我一阵耳鸣。一枚粗大的弩箭像惊雷一般瞬间越过了我的身躯,一头撞在前方的立柱上。即便是砖石结构的立柱也经受不起这样巨大的冲击,刹那间断成两截。立柱支撑着的那片屋顶顿时崩塌下来,看上去就像是遭遇了一场地震。即便是撞断了立柱,那枚弩箭仍然继续飞出了很长一段路程才栽倒在地上。

  直到这时我才觉得自己的右耳一阵火燎般的疼痛。我边跑边伸出手去抚摸,只感觉到一片温暖潮湿的液体正在滴落。

  转过街角,我从怀中取出一个魔法装置,向天上发出了一个红色的魔法光球。这是我们与桑塔夫人事先约好的信号,当有一方撤退时,必须立刻通知另外一方,以防不知情的那一侧被温斯顿人前后夹击。

  桑塔夫人没有立刻回应我的信号,这让我非常焦虑。在奔逃的过程中,我频频回头望象他们的方向,生怕他们出了什么意外,更担心他们因为无序的紧急后撤带来更大的伤亡。过了好一阵,桑塔夫人回应的信号终于也升上了天空,与信号同时腾空而起的,还有一片冲天的火光和粗重的黑色浓烟。

  温斯顿人没有放过溃败的我们,很快弩车停止了射击。守备军狂热地叫喊着,手持利器兜住我们身后亡命地冲来。他们已经在这个街口被我们压制了一天多的时间,现在,满腔的怒火和被羞辱的心情有了宣泄的渠道,他们几乎是毫无保留地向我们倾轧过来。

  一些落单的战士很快就被淹没在追兵的潮水之中,失去了掩体的依凭,我们的战士终于见识到了温斯顿军人的威力。即便是强大的冒险战士很无法在这个时候正面抵挡这怒涛般的冲击力,一切精妙的武艺都只能任由这道由千万人汇流而成的狂潮吞噬殆尽。

  原本,身材矮小的地底侏儒瑞德尔应该是最先遭遇不幸的那一部分人,他幼童一样的短小双腿注定了无法逃脱温斯顿人的追赶。可是,就在我们开始逃亡的一刹那,弗朗索瓦并没有忘记他的朋友。他一把揪住瑞德尔的领子,伸手把他挟在腋下,就像是夹着一个大号的包裹,看上去很滑稽。

  慌乱中,瑞德尔并没有把他的宝贝火铳抓在手里,而只是抓住了捆绑在火铳上的皮带。精美的武器随着弗朗索瓦的奔跑在地上拖拉着,不时碰撞着凹凸不平的地面。

  “嗨,小心点,那是个石头,别碰……哦,天呐,你还是碰上了……”看着自己的宝贝遭受这样的虐待,恐怕瑞德尔的心都要碎了。他很清楚现在的处境,乖乖地缩在弗朗索瓦的胳膊下不敢动弹,生怕给自己的朋友带来多余的麻烦,可是口中却在不住地大声抱怨着。

  弗朗索瓦对他的抱怨置之不理。他的面色苍白,紧咬住嘴唇,埋着头往前猛冲,一点也看不出一个“音乐家”的优雅气质。或许是因为在战斗中右臂用力过度,他夹着侏儒的右手总显得有些虚弱。尽管地底侏儒并不比一个普通的八岁男孩更重,但他每跑一段路程就要努力把侏儒的身体往上提一提。

  “快一点!”我回头大喊着,“拐过前面那道弯,在总督府有我们的援军!”

  也许我的话真的起到了某些作用,溃败的逃亡者们跑得更快了。当我们转过最后一个街角,贴上总督府的外墙时,如泼的箭雨及时地向我们身后射去。缺乏准备的追兵们被射住了脚步,只能任由我们气喘吁吁地进入总督府大门。

  这时候我才有机会清点一下人数:经过刚才那场短暂而残酷的屠杀,我手中剩余的战士已经不足千人了。

  最后一个进入总督府的是弗朗索瓦,地底侏儒额外的体重让他落在了我们后面。幸运的是,他们总算逃脱了追赶。

  “扑通!”刚迈进大门,弗朗索瓦就一松手,把腋下的瑞德尔平平抛在地上。瑞德尔痛叫了一声,来不及爬起身就紧抓住皮带把自己的火铳拖到手中,眼里满是痛惜的神色。

  火铳的喇叭口磕出了不少凹痕,雕刻着精美花纹的托架也磨花了不少,这样的惨重损失简直比要了侏儒的命还要让他伤心。他恼火地轻推了弗朗索瓦一把,抱怨地说道:“看看你干的好事,你让我的宝贝儿破相啦!”

  任谁都看得出,瑞德尔并不是真的生气,这只是生死与共的朋友对救命之恩的一种特别亲昵的表示罢了。

  可是,弗朗索瓦居然没有经受得住这样轻轻的一推。他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要不是及时扶住了大门,也许真的会一头栽倒下去。

  这时候人们才发现,弗朗索瓦的面色已经不是一般的苍白了。

  瑞德尔立刻发现情形不对,他连忙凑过去,身手扶住朋友的腰,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弗朗索瓦?你怎么……”

  他住了口。

  弗朗索瓦慢慢地瘫倒下去,直到这时候我们才看见他的背上正插着一支利箭。这是狠毒的一箭,几乎有小指那么长的箭杆已经深深没入了他的脊背中。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谁也不知道他正承受着的是怎样的一种痛苦。

  我们只知道,他拖着这样的伤势跑了那么远,只是为了救下瑞德尔——他终生的对手和朋友。

  忽然,瑞德尔发疯一样大叫起来,他呼喊着朋友的名字,告诉他坚持住,双手颤抖着从口袋中拿出一把匕首和一瓶止血的药物,想要把箭从弗朗索瓦体内取出来。

  “别忙了,瑞德尔,我不想在最后的时候……还要……还要被你这样折磨……”弗朗索瓦摇摇头,拼命抬起手来制止了侏儒的动作。一道纤细的血线从他的嘴角斜斜划落,瞬间就流成了一条恐怖的溪流。

  “我是用箭的,我知道……我知道自己的伤。真该死,居然是死在……死在我最擅长的……咳咳……”他忽然咳嗽起来,原先的血线瞬间变成了一道瀑布,从他的口中倾泻出来。

  “胡说,胡说八道,你这家伙从来都没有老老实实地说过话。你的话我不信……我一句也不信……”瑞德尔面色发青,把嘴唇都要咬出血来,依旧执拗地撕开朋友的外套。但当他看清弗朗索瓦可怕的伤势之后,所有的动作都在一瞬间僵了下来,眼泪和鼻涕一齐滚落,粘在他细长的胡须上。

  这是无可救药的致命伤。

  “这一次……我是输给你啦,最后五个金币,我们……两清了……”弗朗索瓦竭力露出微笑的申请,既像是遗憾,又像是解脱似的轻声说道。

  “没有……我欠你的……我欠你一辈子的!我说,我说实话,风原沙漠盗贼那一次我多数了一个,我说谎了,你知道的对不对?你心里很清楚,就是不愿揭穿我。我还欠着你的,你不能就这么死了。我们还没有两清,在我还清这笔仗之前你不能就这么不负责任的说死就死了……”瑞德尔发疯一样大嚷着、哭泣着、哀求着,死死抓住朋友的手臂:

  “……你不能连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

  忽然,弗朗索瓦全身挣扎起来。刚才就连动一动嘴唇都觉得艰难,而现在他用力地挥动着手臂,眼中灰蒙蒙一片,口中大声说道:“琴呢?我的琴呢?我看不见了!我的琴……”

  “在这里!在这里!”瑞德尔慌忙回答着,哆嗦着双手连忙用小刀割断弗朗索瓦背后箭袋上的绳索,取下了挂在箭袋外面的银色竖琴,轻轻放到他四处摸索着的手中。

  弗朗索瓦轻抚着他的竖琴,脸上的神情立刻变得满足安详。

  “其实,我应该是一个音乐家的……”他喃喃自语。

  手指划过琴弦,落下最后一串温柔的音符,仿佛月色流淌。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87楼 发表于: 2007-12-29
第一百八十九章 总督府危局

 

  不久之后,桑塔夫人和她带领的战士们也进入了总督府。

  “基德先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你们怎么……怎么那么快就……”我们狼狈的样子让桑塔夫人吃了一惊,她拉住我急切地问到。可能是忽然觉得这样的问题似乎隐隐含着责备的意思,她话没说完就立刻收住了声音。

  我没有责怪她的意思,用最快的时间将我们遭遇的情况告诉了她。听了我们的讲述,桑塔夫人庆幸地拍了拍胸口:“我也正奇怪他们为什么忽然就停止攻击了,原来是这样。如果你再晚一点发出撤退的信号,恐怕我们也要遭受同样的打击了。”

  “夫人……”我指着他们的来路飘扬的火焰和烟雾问道:“……那应该是您的杰作吧?”

  一看见火,桑塔夫人立刻眉飞色舞起来,已经略显发胖的脸也焕发出异样的神采,让我感受到一阵灼热的气息。即使她什么都不说我也知道我的猜测没有错。

  “从一开始,我就在街道上和每一栋房子里都撒上了易燃的火油,一接到你的消息,我们立刻做出溃散的样子,把温斯顿的追兵引进了街道之中,然后只要一个普普通通的火球……”一道让人畏缩的凶光忽然从她的眼底闪过,让我心里不由得一凛。

  守卫着总督府的,是路易斯殿下的一千近卫军,这也是我们最后能够倚靠的力量。在这两天的时间里,他们已经把这偌大的总督府变成了一座坚实的堡垒:院墙下架起了一层木台,立刻就变成了一道防卫的壁障,让他们能居高临下迎击对手;一待我们全部进入的院中,士兵们立刻用沉重的沙袋堵住大门;院子里临时搭建起了一层层掩体,一直铺到殿下居住的三层楼下。在楼顶的高台上,负责观察敌情的士兵警觉地望着四周。尽管并不参与战斗,但他们的职责却比与敌人展开肉搏的战友们更重要。一旦战斗打响,他们手中的旗帜和火把将会成为传递信息的工具,为我们指示温斯顿人运动的方向。

  最值得庆幸的是,因为崎岖的道路阻住了射击角度,守备军的弩车不可能对我们造成直接的威胁。想到我们不必在这样的距离内面对这种可怕的武器,我顿时觉得心里轻松不少。

  很快,跟在桑塔夫人他们身后的追兵也赶到了。没过多久,姆拉克将军在一队侍卫的保护下靠近了总督府。他穿着厚重的骑士铠甲,瘦长阴枭的脸上带着既得意又焦躁的神色。即便是在铁甲重盾的护卫下,他也没有勇气过分靠近院墙,只走到街道一半的地方就停住了脚步,开始大声呼喊:

  “经查,路易斯·弗拉维尔·德·赫诺尔任德兰麦亚总督期间,勾结叛逆,拥兵自重,违旨逆行,图谋不轨,犯下叛国罪,证据确凿。现在,我们奉国王陛下圣旨,前来捉拿叛国者。立刻打开大门,交出叛逆路易斯,陛下仁爱,知道你们受到蒙蔽,对你们此前的所作所为既往不咎。倘若一意孤行,继续与我们抵抗,国王陛下有旨,一切包庇、收容叛国贼着,同样以叛国罪论处,格杀勿论!”

  无论是多么不义的战争,那些善于玩弄权利的阴谋家们总能编造出堂皇的说辞,用冠冕的理由去掩饰自己卑劣的目的。我们甚至不能说他们不诚实,因为他们不仅用这样的借口去欺骗别人,同样也在欺骗他们自己。当这无端的诬蔑中伤无数次地从他们肮脏的口齿中喷射出来时,连他们自己都会相信自己编造的谎言。

  “叛国”,这一次他们竟然将这样的罪名扣在了路易斯殿下头上。我不知道除了他们那些富有想像力的头脑,谁还能把这样的罪名与一个国家的继承者联系起来。

  “胡说八道,陛下已经晏驾,你是奉了哪一个国王的‘圣旨’?”我的副官、也是近卫军真正的指挥官桑德勒中校被这无耻的诬蔑气得暴跳如雷,他大声驳斥着,语气中一点也看不出对军衔远高于自己的姆拉克将军的尊敬。

  “按照先王遗旨,虢夺长子路易斯王位继承权,由次子达伦第尔陛下继承王权。我正是奉了达伦第尔陛下的圣旨。”姆拉克将军兀自在那里高声叫嚷着,我甚至都奇怪当他说出这样的无耻谰言时脸皮居然连红都不红一下。

  “我只知道先王晏驾,王太子路易斯殿下立刻以第一顺序继承人的身份成为国王。我们永远忠诚于路易斯陛下,绝不承认除他之外的任何伪王!”桑德勒中校义正词严地高呼着,他的话语感染着近卫军英勇忠诚的将士们,他们齐声高呼“誓死保卫路易斯陛下!”“勇气!光荣!胜利!”的口号,转眼间就将姆拉克将军的叫嚷声淹没了。

  而对于抵抗组织的民兵和冒险者们来说,两个敌对的温斯顿军官的争论和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并不具备对于任何一个温斯顿王子的忠诚心。他们完全是以另外一种方式参与到这场厮杀之前的口舌之争中去的。

  “看呐,这家伙没长胡子!”一个跟在桑塔夫人身后的冒险者指着姆拉克将军的脸大声地嘲笑着。姆拉克的胡须应该是在追击桑塔夫人的时候被烧掉的,事实上,他的胡子只是被火焰燎短了许多,但下巴和唇边仍然还存留着烧焦的胡茬,说他“没长胡子”确实有些冤枉。

  这句话立刻引得众多冒险者们哄堂大笑起来,立刻有人大声附和道:“说的没错,他是娘娘腔!”

  “回家给孩子喂奶去吧!”

  ……

  在这些层出不穷的嘲讽和辱骂声中,一个清脆动听却又非常响亮的的年轻女声特别引人注目:

  “扒了他的裤子看看他下面那玩意还在不在!”手持长刀的漂亮女战士梅丽尔高喊着,声音大得几乎能够传到城外去。她的喊声来得如此突兀,以至于就连粗鲁惯了的冒险者们都忍不住一阵愕然。以保护王子为责任的近卫军官大都是些出身良好的年轻人,何曾听过一个少女毫不惭愧地喊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纷纷侧目。

  下一个瞬间,粗犷的战士们立刻沸腾起来,许多更恶毒的揣测和不堪入耳的嘲笑源源不断地向敌人的指挥官倾泻过去,仿佛正在进行的是一场贬损对手的竞赛。而他们中的冠军,无疑就是那个语出惊人的女战士梅丽尔。

  站在墙头,我看见姆拉克将军面色酱紫,胸口急促地大幅度起伏,就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就要爆炸开来似的。无论是大意中伏的经历还是耳中这恶毒的嘲笑,大概都是这个贵族军官无法忍受的耻辱吧。他恶毒地向总督府的方向看了一眼,立刻快步向后走去。

  在接近本阵的时候,一个守备军士兵忍不住看了将军光秃秃的下巴一眼,然后露出了一丝不自然的微笑。姆拉克满腔的怒火立刻找到了宣泄的途径,他恼羞成怒地反手狠狠一巴掌把那个倒霉的士兵打翻在地,然后抽出马鞭子把他抽打得满地打滚。直到那个士兵连痛苦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之后,将军才气喘吁吁地指着他对身边的侍卫愤怒地咆哮着:“把这个白痴给我扔到监牢里去!看他以后还能不能再笑得出来!”

  在战场上激怒敌人、让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做出不够缜密的判断和决定,从中寻找有利于自己的战机会,在一般情况下,这都是个不错的主意。

  可是现在,我们遇到的情况完全不同。

  从一开始,姆拉克将军就没打算用所谓的“战术”来与我们交锋,兵力上的悬殊差距让一切巧妙的计策都成了华而不实的幻影。数倍于我们的里德城守备军只凭借自己单纯的勇气和力量就能给我们带来不小的麻烦,而姆拉克将军的怒火只会让疯狂的攻势来得更暴虐,也更持久。

  近卫军从刚始进入战斗起,就不得不面对空前巨大的压力。尽管他们都是温斯顿军中千挑万选出来的最优秀的武士,非常勇武也足够坚强,但在守备军毫无道理可讲的野蛮进攻下,他们的防线看上去仍然脆弱得让人担忧,就好像是一道老旧的堤坝,十分勉强地挡在突然爆发的巨大洪潮面前,时刻都有全线崩溃的危险。

  退入总督府的民兵和冒险战士们只稍稍休息了一小会就再一次地投入到了战斗中去。尽管他们中有不少人已经连喘息都觉得十分疲惫,但求生的信念让他们不得不榨尽自己体内最后一丝力量。每个人都知道,当你与手持利刃的对手做性命相搏时终会有一个会伴随着巨大的疼痛悲惨地倒下,成为毫无知觉的失败者。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残忍一点、再残忍一点,不要让自己成为那个不走运的倒霉鬼。

  在这时候,我才第一次看见玛利安的母亲、曾经以“舞火之花”的名声在冒险勇士中享有盛誉的桑塔夫人是如何战斗的。

  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是个贤淑稳重的冷静妇人,即便是在斥责别人的时候,她也总能控制住自己的神态,把愤怒、恼火、失望这些负面的情绪全部隐藏在一副典雅的表情之后。

  我几乎不认识面前的这个女人。

  她的目光锐利得让人生畏,仿佛是一团等待熔炼钢铁的熔炉,让与她对视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一阵灼热的惧意。她身穿黑褐色的衣裙,头上扎着一块蓝白相间的头巾,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惹人注意的鲜明颜色,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就是一团在战场上狂烈焚烧着的火焰,就连她身周的空气也在随着她的行动而蒸腾,带着一种让人窒息的迫力。

  火焰,那无形的、炽烈的、却偏偏又如梦似幻不可触摸的暴戾元素,在桑塔夫人的手中却仿佛是实在的固体,神奇地幻化出一柄艳红色的长剑,如同落日夕霞,映射着对手丑陋畏缩的面容。飘红过处,血与火交融成一道红色的光晕,没有任何生命能在这道恐怖的风景之下骄傲地存活。

  不仅如此,在右手挥动着魔法火焰长剑的时候,面包房老板娘的口中还不时低声吟唱着繁复拗口的咒语。那些炽烈暴躁的元素随着她的咒语声一点点聚集在她的左掌中,逐渐凝结成一团团大小不等的火球。当这些火球看似无力地飘落到站满了温斯顿士兵的街道中时,立刻爆发出惊人的能量,将致命的温度撒向全无防备的脆弱生命。

  老桑塔,面包房的老板,玛利安的父亲,手持一把重剑紧紧守护在妻子身前。他的神态和举动不像是个丈夫,而更像是一名最忠诚的仆人和追随者。每当有敌人袭近,这个年过半百的年长战士总会第一个正面迎上前去,竭尽全力把他们挡在尽可能远的地方,给妻子留下施法的空间。

  坦率地说,他的武艺并不出众,战斗的技巧也很粗糙,只比最普通的战士强上那么一点。或许他在年轻时凭借勇力能够战胜我,但现在我有八分的把握能在一对一的交战中击败他。正如皮埃尔所形容的,他是个“又丑又笨脾气又差”的家伙,单就战斗而言,完全不能与他杰出的妻子相提并论。

  但是在我看来,其他任何一个战士在他的位置上,都不可能做得比他更好。

  每一次出手,老桑塔都全力以赴,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点余地。他所有的念头都是希望让眼前的敌人离自己的妻子远一点、再远一点,为了这个目的,他不惜一次次将自己置身于危险的境地,仿佛全然不知道害怕,又像是完全信任自己的妻子,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生命托付给她。

  而每当他遭遇危机时,桑塔夫人从来没有让他失望。她的魔法援助总能及时出现在丈夫身边,为他剔除可能危及他生命的猛烈袭击。整个战斗过程中,他们之间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看都没有相互看上一眼,可是却又仿佛心灵相通似的,总能在第一时间明白对方的心意。

  我忽然很想知道他们的过去,那是一个强大的魔法师和一个蹩脚战士结伴冒险的爱情故事。不知道在那段被面包房的烟火和烤炉埋没了的岁月中,是什么让他们如此相知相信,直到现在也没有抛下这经受过岁月磨砺的默契。

  ……

  无论近卫军士兵们如何的尽职、冒险战士们是如何的搏命、抵抗组织成员们是如何的奋勇,力量上的巨大差距仍然在让我们的防线不可避免地一点点被蚕食。在姆拉克将军的命令下,守备军将燃着火把的利箭大片地射入府中。那源源不断的火光在空中连成了一片,犹如铺天盖地的红云遮蔽了我们的天空,将毁灭的力量送到我们身边。燃着猛油的箭支即便深深扎入泥土中也不会熄灭,原本种植在院中的花草和乔木一旦被射中就会立刻燃烧起来。在战火的烧燎之下,那些美丽姣妍的东西越发显得无比脆弱。

  守备军已经登上了几处院墙,有几次他们甚至冲入院中,向着路易斯王子的居所逼近。房顶的了望手们不住地挥动着旗帜,向我们传递着来自各个方向的危急的信号,我已经聚集起了所有的力量,就像一支救火的队伍一样一次次将眼看就要得手的敌人逐下的院墙。就连忠诚于殿下的仆从和役者都操起了简陋了武器和战士们并肩战斗,我已经力竭于此,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可以想了。

  或许一切都将终结于此了,看着狼烟四起的总督府,我颓然地想着。尽管站在总督府的台阶上,我仍然在粗暴又坚定地大声命令着,仿佛一个胸有成竹的将军,一点也没有把慌乱的神色表露出来。可我的心里却像是飓风肆虐的天空,只有绝望的黑暗,而透不出一丝让人心生希望的光明。

  正当胜利的天平即将垂落到对手的一方、我们的败亡看起来似乎无可逆转时,随着一声轻响,我背后的房门忽然打开了。

  我诧异地转过头去,仿佛看见了光明。

  路易斯王子,我们此战所要保护的对象,一步步走出大厅。他身穿着那件标志性的亮银色甲胄,腰中悬挂着闪亮的配剑,没有佩带头盔。如太阳般金色的光芒从他的发梢间泄露出来,照亮了我的眼睛。

  在此之前,殿下已经整整三天没有走出过房门。温斯顿国王去世的噩耗几乎击垮了这个善良的年轻人,在他生死攸关的时刻掀开了他性格中最脆弱的一面,让他几乎放弃了抵抗的愿望,让所有的重责全部压到了我的肩头。

  他是个受人景仰的强者,在战场上凭借自己的坚韧和勇毅创造辉煌战绩的伟大将领,可是在亲人的噩耗面前,他表现出的软弱甚至尤甚于一个普通人。

  可是现在,他终于走出来了。尽管他面色苍白,看起来还有些虚弱,悲伤的戚容还未从他的脸上完全褪去,可他的脚步缓慢而稳健,湛蓝的双眸流露出明亮智慧的颜色,带着一种天生的骄傲。即便是当他们仰望天空的时候,你也不免会生出这样一种错觉:这双眼睛从来没有在任何事物之下的位置去仰视过什么,无论什么时候,它们仿佛都一直在俯视着大地苍穹。

  “殿下,您……”我迟疑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对不起,基德先生,让您担心了。”殿下温和地对我说着,微微向我点了点头。他的神态平静祥和,似乎根本就没有看见眼前着危急的战局。

  “您……您没事就好,那我就……我就放心了。”不知为什么,从看到殿下的第一眼起,我的心里忽然一阵平静,刚才的绝望和焦急瞬时间一扫而空,就好像从充斥着亡命杀戮的战场上抽离出来了似的。

  “您干得很出色,先生,辛苦您了……”殿下将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转而望向已经沦为战场的总督府院落,目光沉静如常。

  “……现在,就请您先休息一下,剩下的事情,就请让我来解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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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88楼 发表于: 2007-12-29
第二十二卷 征程 第一百九十章 以噩梦告终

 

  即便是最骁勇的斗士,也不能在数倍于自己的敌人面前支撑太久,更何况我们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是缺乏系统训练的老兵——尽管他们都曾是些称职的军人,但毕竟这些年来他们已经远离了战场的厮杀,习惯了手中不染血腥的生活。

  在经过半天的狂野攻击之后,温斯顿守备军们看见了胜利女神微笑的面容。他们眼前的对手分明地已经衰败下去,不能再像刚开始那样给予他们迎头痛击。尽管他们还没有开辟出一条通入总督府的道路,但在总督府的许多角落已经呈现出胶着混乱的局面,倘若任由这个局面发展下去,他们的胜利只是预料之中的事。

  很快,这一时刻就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到来了。

  在守备军连番蓄意的破坏下,由沉重的铁条焊接而成的府第大门轰然倒地。准确地说,大门不是被“打开”的,而是承受不住巨大的拉里,被袭击者硬生生从门柱上拆了下来。失却了坚固的依凭,临时搭建起的掩体很难发挥出它们的作用,在温斯顿守备军的攻击下一点点坍塌下来。守卫府门的近卫军将士们突然要直接面对远远强盛于自己的敌手,顿时慌了手脚。他们的抵抗不再那么有力,脚步也接连不断地向身后退却。

  就连我们的对手也没有料到最先陷落的居然会是大门,这样一来,我们的对手就控制了直接进入总督府的最佳通道。我们的敌人被这忽然降临的好运激发起了更大的勇气,整个战场都要沸腾了。亲手打开大门的那队士兵狂热地呐喊着,第一批冲入总督府中,任由杀戮的冲动支配着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多的守备军士兵门从大门涌入,更多的人则正在向大门涌来。他们手中贪婪地握紧了武器,就好像紧握住了胜利女神纤细优美的腰肢。

  然后,最先进入总督府的敌人遭到了意料之外的迎头痛击。

  一排排早有预谋的箭矢阴险地扑向正不断涌入的温斯顿人,把这些最勇敢的敌人送到了无尽的黑暗之中。各各方向都有长枪手严阵以待,无情地对待着靠近了的温斯顿人。倘若有人能够从高处看看总督府内的情形就可以发现,看似零散堆积起来的一些临时掩体围着大门口排成了一条隐藏的圆弧,像一只口袋一样把正在涌入的温斯顿人套了进去。在这个圆弧中,聚集了我们中最强大也是数量最多的优秀战士。尽管对于出入的行人来说大门已经足够宽阔,可它仍然限制住了温斯顿人的通行数量,让他们在这个阴险的埋伏圈中成为了少数。锐利的弓弩和枪矛准确无误地在他们身上找到了最合适的归所,即便是最贪婪的毒蛇也不曾像它们这样毫无节制地吮吸鲜血。

  更重要的是,高大的门墙和密集的人群挡住了后来者的视线,让他们根本看不清前面的战友是如何倒下的。他们义无返顾地将前面的袍泽送到了死神面前,而当发现自己也身处同样不妙的境地时,他们已经没有了回头的机会。而他们的指挥官、远在街道的那一端发号施令的姆拉克将军,同样对正在总督府中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或许他已经将守备军们的惨叫理解成了我们的哀号,正坚定不移地传达着继续攻击的命令,等待着胜利的喜讯呢。

  我们的敌人不得不面对着这样一个窘迫的境地:他们明明打开了进入总督府的入口,却发现自己反而因此陷入了被动,蒙受着比刚才还要巨大的损失……

  “你说什么?”在刚接到路易斯王子的命令时,皮埃尔惊讶地尖叫起来。不止是他,就连我和常年跟随在殿下身边的近卫军军官桑德勒中校也吓了一大跳:“弃守大门?你昏头了吗?如果你想死,办法有的是,请不要随随便便把我们的性命也拖累进来!”我的兄长才不管面前的王子是一个多么天才的指挥艺术家,他几乎是在叱骂路易斯殿下。

  “您听我说,先生……”路易斯殿下一点也没有为自己受到斥责而觉得生气,他平静地反问道:“您认为,如果我们继续这样下去,还能支持多久?”

  “……”皮埃尔扫视了一眼四周的局面,他的眼睛如实地反映出现在的危局,但显然他并不愿放弃抵抗的希望,只有低沉着面孔有些倔强地回答道:“能支持多久算多久!”

  “您说的很对。可是如果我们被这样击破,让整个战场四面开花,敌人可以从任何方向涌进来,像餐刀切割面包一样把我们切成零星的小块,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就连最后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了!”殿下恳切地说着。他俊美的面容掩不住苍白虚弱的神色,可一对碧蓝色的眼睛里却闪耀着智慧和自信的光芒。

  “与其这样丑陋地失败……”殿下继续解释道,“倒不如我们先露出一个大破绽,把他们的兵力全部吸引过来,让我们把大部分力量都集中在这里,和他们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说不定反到可以坚持得更长久些!”

  殿下的构想让我们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在敌人这样的压力面前,自己露出致命的破绽,这甚至比自杀还要危险。可是殿下所说的每一个字都那么清晰地敲打在我们心头,让我们不得不信服。既然我们无论怎样都注定无法与强大的敌人相抗衡,那么置之死地、放手一搏,用我们最后残存的力量去争取一点点宝贵的时间,这未尝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可是……”刚从战场上赶到的桑塔夫人置疑问道,“……如果他们并不放松来四面围墙的攻势我们又该怎么办?”

  “这不可能。”路易斯殿下自信地微笑着,“无论是谁,当他正面打开一个缺口的时候,绝不会在其他地方花费更大的力气。如果是您在指挥,夫人,那么当你可以从大门直接冲击我们的本阵时,还会不会在四面围墙的进攻上多费功夫呢?而且……”殿下顿了一顿,用无可辩驳的语气说道,“除了冒一冒风险,我们还能再干些什么呢?现在,我们可以做出的选择毕竟已经不多了。如果这个方法没有奏效,那就让我为我的愚蠢付出代价吧。”

  说着,殿下目光炯炯地望向大门的方向。虽然口中谈论着自己败亡的结局,可殿下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一点颓唐的神态。他高傲地昂着头看向我们,犹如一个胜券在握的将军在等待着他命中注定的胜利。

  “好,如果说就连殿下你都不怕死,我们这群亡命徒难道还怕冒一冒风险了?”皮埃尔用力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舔了舔粘在嘴唇上的斑驳血迹,扛起他的双手阔剑奔向他的同伴。我们也各自散开,忠实地执行起殿下的计划来。

  以自己的生命为饵,抛弃了保护自己的最后一丝壁障,将生死全部交付给自己的勇气,以自己的蛮力和斗志去争取命运的垂青,这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头脑简单狂热的蛮人作出的冲动选择。可是现在,这样的选择反而代表着一种绝高的智慧和巨大的魄力,让即便是那些最杰出的战术家们也不得不钦服赞叹。

  一切都如殿下所料想的那样,当大门洞开时,几乎所有的敌人一得到消息就都涌向这个远不如他们想像中巨大的缺口,希图从贪功的友军手中抢得一份值得夸耀的军功。四周院墙的争夺压力顿时小了许多,一些只差毫厘就要崩溃陷落的角落立刻恢复了平静。交战的双方几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投诸于那扇被拆毁的大门前,将自己最强大的一面向对手显露,与敌人交换着鲜血和死亡。

  每个人都知道,这已经是最后的时刻。没有人知道殿下的援军何时到达,他们可能下一个瞬间就出现在敌人的背后,也可能永远都无法到达、或者根本就不存在。但我们无比确定的是,多坚持一会儿就多了一分希望;倘若就这样悲惨地死去,即便援军在你刚刚倒地时就杀退了敌人,那对于死去的人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

  看着血肉横飞的景象,殿下缓缓擎出了他的佩剑,迈步走向战斗最惨烈的战场中央。

  “殿下,您想干什么?”我一把把他拉住,想要将他拖到身后,“您不能冒这个险!我们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您的安全,倘若您在这时候出了什么意外,那我们所有的努力岂不是就白费了么?”

  “保护我?”殿下把我拉住他的手轻轻移开,“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这一仗的结局只有两个:要么,我和你们一起死在这里,要么,我们一起活下来。我不能看着我的士兵们为了我拼命而什么都不做。这一仗……可是为我而打的呢。”

  殿下重新迈开脚步,将我抛在身后。他骄傲的声音轻轻回荡在我的耳边,却又像是飘摇在整个战场上:

  “倘若一个国王连自己都保护不了,那他又凭什么去保护自己的国人呢?”

  他说的是“国王”。

  他说的是他自己。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把“国王”这个词加诸到自己的头上,还是在战场上,为了这个理由去战斗。

  倘若一个王者有了这样的觉悟,就再没有谁能阻止他了。那些忠诚于他的人们所能做的,唯有紧紧跟随着他的脚步,为了他一个人的信念而战。

  我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所谓“王者之气”这种东西,我的眼睛所告诉我的事实是,起码在这个战场上,没有一个人对手能够直面觉醒的君王。面对着他们曾经的统帅和英雄,几乎所有的袭击者都在下意识地躲闪。尽管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杀死面前这个金发的男子是他们此战唯一的目的,可好像每个人都在期待着别人去做这件事。路易斯殿下——不,现在我想已经可以称他为陛下了——他手挥长剑的模样犹如史书上那些深入人心的英雄从那些让人感动的光辉事迹大踏步走出,不但令我们这些追随者想要顶礼膜拜,就连我们的对手也不免为之心折。

  鲜血染上了王子的剑,染上了王子的甲,染上了王子的脸……

  那些污秽的颜色并没有丝毫降低路易斯殿下的神采,他正如一团朝阳升起在人群中,散发着搀杂血红和金黄色的灿烂光辉。

  我牢记着自己的责任,紧紧跟随在殿下身后,竭尽所能地抵挡袭向殿下的武器。我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对于王子来说是不是一种多余,他矫健的身手足以让冒险战士中最出色的武士汗颜。即便抛却他王子的尊荣,只用战士的标准来衡量,殿下也依然属于这世上最出类拔萃的那一群人中的一个。

  猛然间,一个高大威猛的温斯顿士兵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比周围的士兵们明显要高大许多、也强壮许多,他手中硕大的战斧正向我证明着这一点。他在周身所有战士之中选择了我作他的敌手,高声叫喊着向我扑来,眼中书写着杀戮的疯狂热望。

  就在这个时候,我犯了一个错误。

  我错误地认为这个对手高大魁梧得有些过分,他的动作必然会相应变得迟缓。

  他一点也不迟缓。

  恰恰相反,他的动作很快,快得出乎我的想像。只在眨眼间,巨大的战斧就向我当头袭来,裹挟着隆隆风雷之声直奔向我的眉心。

  我已不及躲闪,唯一能做的就举剑挡格。

  这不是我能够独力化解的重击。

  一声刺耳的巨响之后,我觉得右手一阵麻木,数道碎裂的剑刃闪着明亮的金属光泽从我的手中四射开去。眼前的事物忽然变得暗淡起来,身体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感觉不到。片刻之后,一阵拥堵的血气瞬间涌上我的胸口,直冲入口腔,让我尝到了一丝甜甜的味道。

  恍惚中,我看见那把巨大的斧子再次扬起,飚出一道狂裂的风暴。心里一个焦急的声音在呼唤:“躲开!快躲开!你马上就要死了!”

  我明知道自己应该听从那个声音的指示,躲开这要命的猛击,可是酸麻瘫软的身体根本无法接受自己的指挥,连动一动小指都觉得困难,只能昏沉地看见一片交错的光影。一切仿佛都凝滞在这一刻,除了模糊的一团,我什么也看清楚、什么也听不清楚。

  准确地说,我一点也不害怕。刚才那一记猛击让我头脑有些发昏,不太能够清楚地分辨眼前的景象。我的心里只隐约觉得有些可怕的事情要降临到我的头上,某些事情或许会在这里得到结局。

  接着,似乎有一道巨大的力量撞上了我身躯。我觉得自己在向一旁扑倒……扑倒……扑倒……在扑倒的过程中,麻木的感觉一点点消退,清醒的神智又被强塞回到我的头脑里。刀光、剑影、喊杀声、自己摔倒在地上产生的震动和声响以及来自臂膀和胸口的疼痛……这一切的东西在同一个瞬间向我铺天盖地地涌来,压迫着我脆弱的神经,让我忍不住低声呻吟。

  然后,我听见了一声痛叫。

  那是我所熟悉的、最亲近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来,望向自己刚才身处的地方。

  一瞥之间,我看见了让我永远自责无法摆脱的景象。它注定成为困扰我一生的噩梦,让愧疚哀痛的心情一刻也不曾远离过我的身边。

  在那把巨斧落下的地方,皮埃尔下半身血肉模糊地拼命挣扎着。他小腹以下的部分几乎已经全部变成了紫红的颜色,从他体内倾泻出来的血液仍在不停奔流着,在他的身下汇聚成了一片红色的湖泊。

  我不知道他伤在哪里,但我知道,能够让鲜血那样流淌的重上已经足以让最强壮的汉子丧命。即便如此,我的兄长仍然没有放过反击的机会。那把巨大的双手阔剑犹如猛虎的利齿自下而上向对手撩去,瞬间撕开了那个士兵的咽喉。

  在解决完最后的敌人之后,皮埃尔抛下了他的阔剑,在地上痛苦地哀叫着。他的身体轻微痉挛着,显示着他正遭受常人无法抵抗的巨大痛楚。

  “皮埃尔!”我什么也不顾了,惨叫着扑上前去,惊悸地移动着他的身躯,托着他的后背和小腿,想要把他抱到远离战场的地方。

  在我刚要站起身来的时候,我的右手一轻,皮埃尔又一次摔回到地上。

  只是一瞬间,却又仿佛好久,我愣在那里,看着刚刚挽救了我的性命,现在正躺在地上挣扎着的,我的兄长。

  我的右手紧握着一条腿,一条自膝盖断裂了的、露出了骨茬和肌肉的小腿。

  那曾是皮埃尔身体的一部分。

  一种极大的恐惧崩溃了我的世界,我害怕,我恐慌,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发生的这件事。

  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有人在欢呼,有人在绝望地尖叫,有很多很多人从更远的地方向我们奔来,他们好像很快就能来到这里,却又好像永远都无法到达。

  这一切似乎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皮埃尔……皮埃尔……”这个名字就像是拯救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反复地念着,生怕一但停口就什么都再也说不出来了。我像个孩子一样软弱地哭泣着,任凭一切事物在我眼前变得模糊扭曲。我蹲坐在那里,手里拿着那截断腿,一遍遍地将它对准皮埃尔恐怖的伤口接上去,希望这是个恐怖的梦境。当伤口的两端重新接合在一起时,这个梦就会醒来,我依旧可以看见皮埃尔矫健奔跑的样子。皮埃尔怎么会失去一条腿?他怎么能够失去一条腿?他难道不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把喜欢把我扛在肩头,在城市的小巷中穿行奔跑的吗?他跑得像风一样……像风一样快啊。

  他怎么会失去一条腿呢?

  这是个梦,这一定是的。我忽然兴奋起来,好像发现了天大的秘密。我紧闭上双眼,然后猛然睁开,希望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是皮埃尔促狭的笑脸。他会喊我懒虫,掀开我的被子,把我扛在肩上,在我的尖叫声中哈哈大笑。

  我不想再睡下去了,让我醒来,叫醒我!快,救救我,谁来叫醒我啊……

  断腿一次次从断裂的茬口上滚落下来,它上面的肌肉已经失去了弹性,在我的手中变得冰凉、僵硬。腿上的毛孔开始紧密地收缩,肌肉泛出一层青灰欲死的颜色。

  天呐,这真的不是一个梦吗?

  恍惚中,似乎有另外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我看不清他的脸。事实上,除了那半截断腿,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看见我这个样子,连忙一脚把我踹倒在一旁,蹲下身子慌乱地对皮埃尔做着些什么。他好像大声说了些什么话,还用沾满了鲜血的手拍了拍我的脸,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当他站到一旁的时候,我已经看不见皮埃尔膝盖上的伤口了。一条白色的绷带把他的伤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鲜血不时地渗出来,可是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肆意流淌了。

  我颤抖着,一种不知什么样的心情让我偏执欲狂地将手中那条断腿伸出来,凑到那被包裹好的伤口处,小心地对准……对准……

  它还可以长回去的,不是么?求求你告诉我,它还可以长回去,长回去,就像它之前生长在这个人身上一样,就像这一切没有真的发生过。它可以的……

  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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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89楼 发表于: 2007-12-29
第一百九十一章 手足之痛

 

  “长官,您该吃午饭了。”一个轻飘飘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然后我依稀听到了敲门的声音。我躺在床上,没有去答理这个声音,双目僵直地望向天花板,一动也不想动。

  两天前,在总督府防卫战最紧要的关头,卡莱尔将军终于率领着他麾下的第十三军团的将士们抵达里德城。为了尽快救援路易斯王子,这支三万余人的大军拿出了惊人的毅力,连续十余天日夜兼程地急行军,用最快的时间到达了里德城下。城中冒出的烟火和喊杀声让卡莱尔将军立刻就猜到了正在发生的事情,他立刻命令全军正面强行攻城,不计代价地占领里底城。

  对于骁勇的战士们来说,这场攻城战简直毫无悬念。为了围攻总督府,姆拉克将军已经将绝大部分的守备军将士聚集到了城中,外城的防卫薄弱得根本一击,连一次冲锋都没有支撑下来就完全陷落了。一旦控制城门,卡莱尔将军根本就不去理睬躲在角落中负隅顽抗的残敌,率领大军直扑总督府,抄住姆拉克将军的后阵冲杀进去。

  我们的敌人从来都不知道这卡莱尔将军这支军队的存在,甚至就算是当城门失守的时候,他们也浑然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身陷重围。当这支无论数量、素质还是战斗意志都远胜于自己的精锐之师向他们发起猛攻时,守备军们的心情立刻就从即将获得胜利荣耀的巅峰跌落到绝望的谷底。

  正站在前列与我们交战的士兵们很快就发现了身后的骚乱,尽管他们还没有亲眼看见袭击自己的对手,但却看见了飘扬在他们头顶的、绣着银色飞马的湛蓝色旗帜。任何一个温斯顿士兵都不会忘记这面骄傲的战旗意味着什么:他们是践踏勇士尊严的强者,战神眷顾的斗士,一次次吹响毁灭的号角、将败亡的绝望预兆投向敌人心中的精锐之师,被称为“战神的骏骥”的温斯顿第十三兵团。

  就连漂流的清风也献媚地拉起战旗的一角,将它在空中铺展开来,仿佛正讲述着属于这面旗帜的无尽荣耀。这面旗帜似乎在刹那间唤醒了这些温斯顿守备军的记忆,让他们无比清醒地想到自己正在和什么样的对手战斗,而就在不久之前,这些威武的军人又是在谁的带领下建立了不世功勋。

  卡莱尔将军只遭遇了很小的抵抗就杀到了总督府门前,绝大多数守备军士兵根本就没有进行抵抗就选择了投降。事实上,当第十三军团的旗帜出现在敌人身后时,这场战斗就已经结束了:每个人都知道这支强大的军队是为了什么才出现在这里,如果说在殿下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他们还不得不受到长官的胁迫去进行战斗,那么当着这些忠诚士兵的面袭击殿下,就等于彻底断绝了自己生存的希望。

  只有姆拉克将军和他的死党直到最后还在挣扎反抗,他们显然并不奢望殿下会宽恕自己的罪孽,但这已经无关大局了。混战之后,人们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姆拉克将军的尸体,据说,他的身上带着数十道创伤,看上去既疯狂又绝望,就好像直接掉到了地狱恶魔的熔炉中去了一样可怕。

  就在片刻之前,他还有机会登上自己生命的巅峰,得到前所未有的尊荣和富贵。他距离那至高的一点是那么接近,几乎马上就要成功了。

  忽然之间,一切都改变了,现实在眨眼间彻底翻转了他的世界,把他由高贵的顶点掀入了命运的万丈深渊,用一个如此丑陋的失败终结了他的人生。

  他的心里应该满是不甘吧,只是没有人能够证明它了。

  可是这一切和我又有什么相干?

  这几天来,我的心一直被沉痛负疚的情绪所包围着。只要一闭上眼,我就会看见那犀利的斧影、皮埃尔苍白痛楚的面容和他截断了的右腿,他凄厉的哀号一直回荡在我的耳边,犹如一个诅咒,让我不得安眠。

  胜利?荣誉?或许吧,我在这场战斗中得到了这些东西,受到了别人的尊敬。可那又有什么可骄傲的呢?我将我无辜的兄长拖入了这场战争,让他受到了永难愈合的创伤。他是个天生的勇士,有着一颗澎湃激昂的武者之心,可是现在,他残废了,因为我的缘故,再也不是那个手舞阔剑豪迈英勇的游侠战士了……

  没有什么能让我逃脱这心灵的责罚,我这无用的生命又一次地牵累了我的家人,夺走了他完整的身体和骄傲的心。

  皮埃尔受伤很重,一直都处于昏迷之中,医生说,他只是太过虚弱,并没有生命危险。这些天来,我一直都不敢去看他,甚至不敢走出我这狭小的房间。我不知道该去如何面对这样的一个景象:当他醒来,发现自己失去了一条右腿,永远都不能像他希望的那样成为一个骄傲的勇士的时候,我该如何去安慰他。

  事实上,即便他什么都不说,我也无力面对他空荡荡的右腿。

  战斗结束后,我执拗地抓着皮埃尔的断腿,既不哭泣也不说话,只是木讷地看着那条腿,时而喃喃自语,时而把它立在地上,就好像只要我一放手,它就能自由活动似的。有人想要把他的断腿从我手中拿开,却被我发疯一样痛打了一顿。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条残肢被人拿走了,我就觉得心慌,胸膛中空荡荡的。我掀翻了面前的一切障碍,打开每个我能打开的箱子和柜子。我的举动把别人都吓坏了,他们都以为我疯了,其实也差不多。我不能很准确地告诉你自己那时是糊涂的还是清醒的,其实我很清楚自己并不是在找那条断腿,但却又不知道在寻找些什么。

  或许,我只想找到一点依凭,一个能减轻我罪孽感的东西,一个能让我抓在手里,觉得安全踏实的东西……

  “长官……长官……您又什么都没吃,这样可不行……您总得吃点什么……”刚才的那个侍卫的声音又在敲打着房门,一声声迫切地呼唤着。他的声音关切和善,是个很礼貌的青年。可是此刻,他的喊声对于我来说简直是一种要命的折磨。

  我将头深埋在被子里,拒绝外界的一切光明和声音。我愧对我的亲人,甚至害怕看见任何人。我只希望自己能找到一个永远沉寂、永远黑暗的角落,把自己深深地藏进去,让愧疚心无休止地折磨我、惩罚我,或许这样,我才会觉得好过些。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了门被轻轻打开的声音。那个侍卫试探地冲我叫着:“长官……长官?您……您还好吧?”

  “是谁让你打开门的?我说过,让我一个人呆着,你给我出去!出去!!出……”一阵莫名的烦躁让我暴跳起来,站起身冲着那个士兵大声叱骂。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软弱又慌张,暗哑得像是一头陷阱中的野兽。

  忽然,我停止了咆哮,惭愧小声说道:“殿……殿下,我不知道是您来我……对不起,我……”

  “很抱歉打扰了您,基德先生。”路易斯王子从那个侍卫身后走了出来。他轻轻叹了口气,既痛惜又像是责备地对我说道:“我知道您很难过,先生,可是无论发生了什么,您都不应该这样对待自己。”

  “劳您关心,殿下,我很好。”我冰冷生硬地回答道,“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仅此而已。”

  “很好?”殿下立刻戳穿了我的谎言,“您的侍卫告诉我,您已经连续两天没有吃东西了,我不觉得这样也能够被称为‘很好’。”

  “殿下,那是我的事!”我心烦意乱,几乎是粗暴地对待着这个我崇敬的人。他的目光清澈锐利,让我忍不住想要立刻逃开。

  “那不是您一个人的事!”殿下丝毫也没有因为我的失礼而责怪我。他坚持着没有离开,以一种朋友之间才有的严肃口气对我说道,“起码据我所知,还有一个人有权力决定你应当受到什么样的对待。”他不由分说拉住我的手臂,拖着我向屋外走去。

  “就算你不想见任何人,最起码你也应该见见她。”殿下一路把我拉到他的书房,他看上去真的很焦虑,连步态都失去了原先优雅的仪态。仆从们大概是第一次看见殿下做出这样的举动,既惊讶又好奇地目送我们的背影。

  “她今天早上找到我,求我想办法让她和你见一面。我不能拒绝她,也没有权利拒绝她。没有人有这个权利,包括你。”说着,殿下一把推开书房的大门:

  “她就在里面。”

  大门敞开,我看见了正焦灼地望着我们的那个人。

  坐在书房中的不是别人,正是珍妮·基德,皮埃尔的妻子,我的嫂子。

  是的,我曾经直面过狂暴凶残的对手,曾经徒步与强大的温斯顿重装骑兵正面交锋,曾经数次在死亡的边缘徘徊、与死神结伴而行。在那些时候,我都没有感到丝毫的犹豫,我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害怕的感觉,永远都不会对某个人心生畏惧。

  可是现在,面对着那个娇小、平凡、手无寸铁的女人,我感到非常的害怕。这一刻我甚至想要立刻掉头跑开,有多远就跑多远,永远都不要见到她。

  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珍妮姐姐。

  路易斯殿下没有给我逃跑的机会,他拽住我的胳膊,用力把我向书房中一推,然后向着珍妮姐姐说了句:“我把他安全带到了,夫人,如果还有什么吩咐,请您尽管开口。”

  在对珍妮的谢意表示谦让之后,殿下就走出书房,反手关上了大门,只把我们两个人留在房中。

  我低着头,连珍妮姐姐的影子都不敢看一眼。巨大悲伤、痛苦和歉疚在我胸中翻腾着,争抢着向要冲出我的喉咙,可是我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

  我低着头站在那里,等待着珍妮姐姐的责骂和处罚。

  她走近了我,轻轻抬起了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

  “太好了,杰夫,你们都没事,你们都还活着……”她声音颤抖地对我说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们,从我出城那天起就一直在为你们祈祷,乞求万能的至高神不要把你们带走,让你们留在我身边。他听见了我的祷告,他听见了,太好了……你们……你们都还活着。”

  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会比这些话更让我无地自容。她居然为我——那个差一点害死了她丈夫的人,那个本该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换一个健康的皮埃尔的蠢材——祈祷,为我的安全生还而感到高兴。

  我怎么配得到这样善良的祝福哟!

  “对不起,珍妮姐姐……对不起……”酸涩的感觉瞬间涌向我几乎已经麻木的鼻腔,经过几天行尸走肉般的生活,我终于有了想要大哭一场的愿望。我的心不再是绝望麻木的,那针扎一样的痛楚让我有了些许活着的感觉。

  “是我害了皮埃尔,是我害了他……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他绝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该死,我应该那个时候就去死啊……珍妮姐姐,对不起……”我跪倒在珍妮姐姐面前,抱住她的双膝嚎啕大哭起来。我不记得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像这样放肆地哭泣了,珍妮姐姐的怀抱就像是母亲一样的温暖安全,让我能够卸去一切坚强的伪装,露出最软弱的自我,让我毫不遮掩地倾诉着自己的愧疚和悲伤。这些天来,我已经把这些话在自己的心头说了千百万遍,我直想把心中沉甸甸的罪孽感告诉给每一个人,把我的心情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我知道,倘若不这样做一次,这些话会把我的灵魂压垮,会让我真的发疯。

  “那不是你的错……”珍妮姐姐轻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殿下把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我,那才是皮埃尔会做的事。如果他眼睁睁看着你死去而什么都不做,那他就不是我们的皮埃尔了,不是吗?”珍妮的声音哽咽湿润,眼圈红肿得厉害——还有谁会比他对皮埃尔不幸的消息更悲伤呢?可是同样掩饰不住的,是她语气中坚强的骄傲。

  “别这样对待你自己……”她把放声哭泣的我搂在怀中,吻了吻我的额头,“……皮埃尔也不希望看见你这样……”

  这个时候,房外传来敲门的声。我站起身,胡乱抹了抹沾满泪水的面颊,用力摇了摇头,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

  “很抱歉打扰你们……”殿下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来。他看见我满脸泪痕的样子,微微一愣,然后继续对我们说道:

  “刚才我的医生告诉我,皮埃尔·基德先生已经醒了,他现在就想见见你们。当然……”他担忧地看了我一眼,体贴地问道:“……如果您现在还不想去,基德先生,我也会把您的情况转告他。”

  “我要去!”我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大声回答,不顾礼节地大踏步走出房门。自从皮埃尔受伤以后,我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我已经准备好了直面我的罪过,当着他的面表达我深深的感激和歉意。

  皮埃尔的脸苍白得吓人,嘴唇也隐隐泛出虚弱的青灰色。他半撑着身体坐在床上,在那原本应该是他右腿的地方,只有一个干瘪的裤腿空荡荡地挂在那里。

  看见他这副模样,我站在门口,涩着嗓子哑哑地喊了一声:“哥哥。”

  他转过头来看见了我,脸上露出慈爱兴奋的表情。他无力地向我挥动着手臂,身体险些因此失去平衡而倒下。

  我连忙跑过去扶住他的身体,又在他的身旁多加了一靠垫。看着曾经用宽厚的肩膀把我高举过头的兄长变成了现在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我的心里像是刀割一样难过。

  “哦,我可真没用,连坐都坐不稳当啦。”让我吃惊的是,皮埃尔一点也不因为自己的残疾而难过。他咧开嘴自嘲地对我大笑着,尽管身体很虚弱,可他的眼睛中依然流露出我所熟悉的坚毅。

  “嗨,别做出那副表情来,杰夫,你这个臭小子。你怎么啦?我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我只是少了一条腿而已,这又怎么了?还记得吗?爸爸不就是这样的吗?你以前还说他走路噔噔地响,看上去很威风呢。我也会是那个样子的。把眼泪擦掉,哦,还有鼻涕,你的样子可真难看……”

  他越是说得轻松,我哭得越厉害。这伤害对于皮埃尔来说绝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的轻松,这彻底断绝了他实现自己梦想的希望,甚至把他变成了一个还不及普通健全人的残疾。而他本来是一个那么出众的战士啊。

  “对不起,哥哥,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你才……”我啜泣着说不出话来。

  “不要说对不起,傻瓜。”皮埃尔微笑着轻声打断我,他伸出手想要摸摸我的头顶,可是手伸到一半又无力地低垂了下去。

  “知道吗,杰夫,我以前做过许多自以为英勇的事情:寻找失落的秘宝、惩戒违法的凶徒、驱逐食人的魔兽……其实回想起来,我都干了些什么呢?炫耀自己勇力,夸耀自己的经历,只帮助了很有限的几个人,却自以为是地把自己当成了一个英雄。”

  “如果不是你,杰夫,我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把我的力量和那么多最勇敢的人结合在一起,为了千百万人的福祉。你知道吗?在和他们并肩战斗的那一刻,我真的感到了自己的伟大。是伟大啊,那是在此之前我从未有过的自豪感,就好像亲手扶上了历史的车轮,把它推向更明亮的地方。我们已经改变了历史,对么?”

  “我已经达到了人生的顶峰了,杰夫,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无法再超越这一刻的荣耀。就算我没有受伤,也一定会真正退休,放弃我的冒险生涯。你看,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作一个独腿的老板,向每个客人吹嘘自己年轻时的勇行,对于一个战士来说,这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

  “更重要的是,在这场战斗中一直站在我们身后指挥着我们、让我们立下这超越了自己能力的功绩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你,我的亲生弟弟。还有比这更棒的事情吗?我的弟弟已经长大了,他冷静、勇敢,即便面对着不可战胜的敌人也毫不犹豫地担起了这份沉重的责任,丝毫没有退缩。你已经超过我了,成了一个让我仰视的战士。”

  “那是我最骄傲的一刻,杰夫,不是因为我救下了一个王子,不是因为我战胜了强大的对手,也不是因为我干出了让别人尊敬的功绩。”

  “那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我为你,我的弟弟而感到骄傲。我有一个了不起的亲兄弟,这是无论什么都无法比得上的绝高荣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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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90楼 发表于: 2007-12-29
第一百九十二章 双赢和议

 

  虽然时光奔逝的脚步从来不曾停歇,它甚至是从众神诞生之前的混沌一路奔涌过来,但是对于我们这些暂时生存于这个世界上的碌碌众生来说,历史并不是一条从未中断过的连续实线,而是由许多个闪光的亮点连接而成的、充满了似真如幻般传奇色彩的一条烂漫的虚线,就像是夏日星空上的一链银河,撒满苍穹。这些亮点或许是某位伟人的足迹,或许是某件惊人的创举,它们将会被后世的人们永远铭刻在心,成为这一段岁月的代表永远被载入史册。

  大陆公历1463年9月9日,这一天注定会作为一颗明亮的星辰缀入那条灿烂的银河之中,即便是史书上染满的灰尘也无法掩去这个非凡日子的光辉。在这一天里,新德兰麦亚邦联合众王国的开国君主弗雷德里克·卡·古德里安与法尔维北方大陆温斯顿帝国王位的第十二代继承者路易斯·弗拉维尔·德·赫诺尔在里德城签订了和平协议。协议规定:温斯顿国王路易斯二世陛下承认新德兰麦亚政权的合法性,承认新德兰麦亚王国这一新生邻国的独立地位;新德兰麦亚王国将与温斯顿帝国全面结为同盟;两国将在科技、贸易、军事等方面紧密合作;温斯顿帝国占领军将全面撤出原德兰麦亚领土,并有计划地赔偿因近年来的战争给德兰麦亚造成的损失。这就后来为两国带来了近四十年宝贵和平的“里德协议”,又被称为“九九和议”或是“双贤王和议”。

  当然,更多的人会把这个协议看做一场潜在的权利交易:尽管在条款中未曾写明,但既然新德兰麦亚王国的所有者弗雷德里克一世陛下愿意同路易斯陛下签署这份影响重大的协议,这就说明他认可对方为强大的邻邦温斯顿帝国的唯一合法继承者,并愿意为帮助他扫清通往王者玉座的所有障碍。

  对于广泛流传于世的这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发散性合理想像,我只能嗤之以鼻。

  不过,即便是再怎么心怀恶意揣测两位年轻君主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以节制、平等著称的和平协议,它让饱受战乱之苦的两国人民看到了这场长达七年的残酷战争的尽头,让人们觉得和平安静的日子有了希望。可以说,除了大发战争横财的军火贩子和渴望在战争中崭露头角的战争狂人之外,每一个人都从这个协议中受益,无论他是贵族还是平民,是温斯顿人还是德兰麦亚人。在此之前,流传于世的所有和平协议和停战协定中,每一个字都显露出战争的胜利者对失败者盛气凌人的压榨和欺凌,像这样一个能够兼顾双方利益和接受能力的协议是史无前例的。

  人们甚至为这个协议发明了一个词汇:双赢。在此之后,这个词汇在大陆各国的政治和经济界运用的十分广泛,一度红极一时,甚至连一些没有接受过什么教育的家庭主妇在市场上讨价还价时也能够熟练运用。因此,这个协议又被人称为“双赢和议”。

  只有当双方发自内心地想要终结这场让人憎恨的战争时,这样的协议才会有可能产生。

  签订协议的仪式是在原温斯顿驻德兰麦亚总督府前庭中举行的,仪式现场只采取了一些必要的安全防范措施,并没有禁止外界的参观。一时间,原先安静高贵的贵族社区挤满了来自里德城和附近市镇的市民和农夫。那些穿着粗布衣裳、身上打着补丁、有些还赤着双脚的,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所谓“泥腿子”们有机会亲眼见证两位君主在协议上携手写下将会改变历史走向的重要一笔,这还是有史以来的头一次。尽管他们并不懂得高雅的礼仪,不知道以庄严的沉默来对待这严肃的时刻,以至于仪式现场略显得有些嘈杂,但我觉得这个仪式因为他们诚实、淳朴的目光而变得更神圣、更有意义。

  几乎被摧毁的总督府只经过了简单的清洁和整修,我们刻意保留了那些被战火熏得发黑的破瓦残垣、破损的雕塑、支离破碎的回廊和那些只剩一截木炭一样的残根插在土壤中的曾经的花朵。如果有机会,我希望它可以像这样永远地保存在这座城市中,让那些我们之后的人们能够看到,让他们了解战争并不完全是史诗中的传奇英雄和被后世景仰的光辉荣耀,在更多的时候,那更意味着一场残酷的毁灭。

  那是他们所能想到的最丑陋的东西!

  在协议书上签下最后一个名字之后,书记官把两份文件收起来,分别放在两位国王身后的匣子中。然后,两位君主站起身来,双手紧握在一起。

  “感谢您,陛下,您为我们打开了通往和平的大门,您的睿智和仁慈是我们永远的榜样。”弗莱德,我了不起的朋友诚恳地对路易斯陛下说道。和上一次我见到他相比,他的面色更加苍白。伤及呼吸道的重创使得恼人的咳嗽一刻不停地纠缠着他。可是他的目光却始终明亮、坚强,犹如两团燃烧不熄的火焰。

  “应该感谢的人是我才对,陛下。”在前几天的一个简单但正式的加冕仪式中刚刚成为国王的路易斯王子连忙说道,他的脸有些发红,一点也不掩饰对自己面前这个贤明君主的尊敬:

  “是您的宽容和慷慨使我们的和平成了可能,感谢您对温斯顿给德兰麦亚造成的伤害表示的理解和宽恕。您让我认识到自己的浅见和懦弱,更救了我的性命,倘若不是您,恐怕我现在已经背着叛逆的罪名死去多时了。”

  “那是战神庇佑他所钟爱的勇士,我可不敢居功啊……”弗莱德微笑着开着玩笑,转而又看向正侍立在一旁的我,“……如果说一定要感谢什么人的话,陛下,杰夫才有这个资格得到您的谢意。”

  没想到他们在这个时候还会提到我的名字,我的脸立刻羞赧又骄傲地红了起来。在路易斯陛下感激的注视下,我手忙脚乱地推托了他的谢意。

  “现在,陛下……”过了片刻,弗莱德敛起了他友善的笑容,意味深长地对路易斯陛下说道:“……在通往和平的大道上,只剩下最后一个阻碍了。”

  提到这件事,路易斯陛下的目光不由得立刻暗淡下去。他转过身,望着温斯顿都城的方向,既坚决又不免留恋和痛苦地回答说:“是啊,陛下,现在到了让我们把道路铲平的时候了……”

  签署完协议之后,曾经在总督府保卫战中建立了卓越功勋的战士们受到了两位君主的表彰。这同样是史无前例的:两位国王亲手给参加了那场战斗的战士们——无论他们是温斯顿人还是德兰麦亚人,是职业军人还是雇佣兵,是名声显赫的勇者还是默默无闻的市民——佩上象征着勇气、仁爱和和平的橄榄剑勋章,并一个个当面表达了自己的感激和尊敬之情。在此之前,以雇佣兵身份出席战争的战士们从来没有机会与正规军队分享胜利的荣誉——他们的功绩总是被战争的操纵者们有意无意地淡化,最终被归入某一个著名将领的名下。

  这是他们应得的荣誉,在那场惨淡的胜利中,四千多个勇敢的生命永远地倒下了,他们中有不少人连姓名都被失落在痛苦的长吟之中,永远被我们遗忘了,幸存下来的人只有不足一千,他们中有许多还因为战斗留下了永难磨灭的伤痕,如我的哥哥皮埃尔一样,成了残疾。

  我们必须记住他们,不但是我们自己,而且要让历史永远记住他们。他们有权利让别人知道,在最严酷的灾难发生的时候,是谁拼死用自己微弱的力量去对抗强大得难以想像的敌人并最终创造了奇迹,让在战火中挣扎的人们看见了希望。他们证明了当历史大潮凶狠地涌来时,即便是那些最普通的人也并不是只能等待被淹没的命运。只要胸中还有勇气,心里还有希望,即便是平凡无奇的普通人也有创造历史、改变命运的力量。

  当最后一个幸存的战士也接受了他应得的奖赏,退入到人群中时,我看见地底侏儒瑞德尔面带感伤,将镶嵌着橄榄石的银质勋章从胸口小心地取下,用一条白色的布细细包裹好,紧紧攥在手里。在做完这一切之后,他独自一人悄悄走出人群,转过残破的院墙,向着墓地的方向走去。

  所有牺牲在这场战斗中的人都被埋葬在里德城的公墓里,其中也包括瑞德尔的朋友、以神射和蹩脚的琴声著称的弗朗索瓦……

  这时候,里贝拉伯爵的身影从后院闪了出来,径直向路易斯陛下走去。古板的礼仪让这个年长的贵族走得并不迅速,但他僵硬的表情却总让我感到他正在竭力掩饰着自己心中的震惊。很快,他走到陛下面前,俯在他的耳边轻声说着些什么。

  伯爵的消息让路易斯陛下微微一愣神。他立刻转过头去同弗莱德低声密语起来,很快,弗莱德的眼睛也亮了一亮。紧接着,路易斯陛下就叫过自己的侍卫长,叮嘱了几句,就和弗莱德一起带着我们向后院走去。

  在后院的一栋两层小楼前,一辆轻快地四轮马车正停靠在那里。这辆马车制造得考究精细,每一个细节都经过精雕细琢,每个轮子都被三根弹性很好的螺旋状钢管固定着,以减轻马车行驶过程中的颠簸,仅这一个细小的设计就能看出制作这辆马车的不但是技艺最出色的工匠,而且是最具想像力的设计师。

  很显然,这辆不平凡的坐架应当属于一个地位高贵、身份显赫的主人。但奇怪的是,马车上看不见任何彰显主人身份的家族徽章,就连一些普通的装饰品都似乎被临时拆除了。一个身披斗篷的车夫一动不动地坐在车辕上,右手拄着马鞭,静静地看着车前的两匹骏马,对于四周的一切变化都无动于衷,仿佛天生就是为了驾驭这辆马车而生的。

  几个穿着佣兵盔甲的战士骑在马上立在马车之后。尽管身上的铠甲和装备并不统一,但他们整齐的队列和一致的沉默出卖了他们。你无论拿出多么可靠的证据我都不相信他们会是临时雇佣的保镖,那种无论何时都会显露出来的严密的纪律感和警惕性无一不在向我们揭示着他们的身份:

  他们是士兵,职业军人,而且属于所有军人中最出色的那一群。

  一个衣着简朴、略显佝偻、打扮得像个秘书或是教师的文弱中年人正站在小楼门口,有些不安地张望着。当看见弗莱德出现时,他忍不住激动地向着我们走了两步。忽然好像又记起了什么,迟疑着停住了脚步,惭愧地低下头去。

  弗莱德急步迎上的速度并没有因为他的迟疑而稍慢,正相反,他走得更快了。他激动地伸出双臂,苍白的脸上因为兴奋而透出一层漂亮的红晕来:

  “佩克拉上校,真高兴还能见到您。”弗莱德大声说着,即便是当着路易斯陛下和众多仆从、士兵的面也没有丝毫掩饰自己的喜悦。

  正如他所说的,那个正守在房前的中年男子,正是我们往昔的良师挚友,在完全尽到自己职责之后发誓效忠于克里特帝国王储迪安索斯殿下的约瑟芬尼亚·卡·佩克拉。我一度以为他终将离我们远去,注定成为我们的敌人,却没想到这么快又能在这里见到他。

  同行而来的达克拉、罗尔等人也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纷纷上前向佩克拉上校表达自己的情谊。当初在离开翁伯利安山谷、进入圣狐高地后不久,我们就向大家说明了上校的行为,这使得所有在那时曾经斥责上校愚昧僵化的人都追悔莫及。现在,他们终于有机会向上校表达自己的愧疚和感激。

  不必多做说明,上校的出现已经为我们揭示了正在房中等待的人的身份。尽管仍在为投降克里特人的事情感到惭愧,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弗莱德,但佩克拉上校很快就记起了自己的责任,谨慎地向四周看了看,推开房门,把我们请入了房间。

  果然,正在房中等待的,正是路易斯陛下少年时的好友、克里特帝国王储,迪安索斯·卡尔及奥·封·蒙特罗殿下。

  与上次相比,克里特王储看上去精神好了很多。尽管旅途的劳顿让他非常疲惫,但他显然已经摆脱了与旧友为敌的挣扎心情。

  “路易斯!”一见到刚刚加冕的温斯顿国王,迪安索斯王子就走过来热情地拥抱了他。与上次见面时正式、疏远的外交用词不同,这一次克里特王子亲切地用名字直接称呼着旧友。一丝经过了修饰的激动神情替代了他一贯的沉着稳重,让人感觉到他身上浓浓的人情味。

  “迪安索斯,你怎么会来这里?”路易斯陛下同样热情地回应着朋友的拥抱。

  “还不是因为你,我的陛下……”迪安索斯松开了手,轻松地耸了耸肩膀说道,“……我从不知道你原来也是个擅变的家伙,古德里安陛下的使者把你的信送到时,我又惊讶又高兴,既担心这是德兰麦亚人的阴谋,又害怕你遭遇什么不幸,就打定主意亲自来一趟找你问个究竟。没想到走到半路就收到了你的消息,这才知道你真的有了争夺王位的打算,又听说古德里安陛下就在这里,所以就连夜赶来了。”

  说着,他把脸转向一旁的弗莱德,不失仪态地躬身行礼道:“很抱歉这样冒昧地打扰您,陛下,我太失礼了。”

  “我们一直十分期待与您会面,殿下,能在这里见到您是我的荣幸。”弗莱德同样得体地对应道。

  “对于我来说,第一次与您见面会是在这里,这已经不是荣幸而是幸运了。”迪安索斯王子半开玩笑地恭维道,“倘若是在战场上与您相见,恐怕我就不得不做好成为您阶下囚徒的准备了。”

  对于王子的恭维,弗莱德并没有一笑了之,正相反,他异常严肃地回答道:“如果有可能的话,殿下,我希望那一天永远也不会出现。”

  弗莱德的异常反应让克里特王储微微一愣,随即会心地答道:“那一天是否会出现,将取决于陛下您是否能够理解克里特王国的立场。”

  “是取决于我们双方是否能够正确理解对方的立场,殿下。”弗莱德友好地更正道,“取决于两国之间的相互谅解,取决于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对当前的局势达成共识。”

  “我相信,只要我们双方都有足够的诚意和愿望去终结这场战争,那么和平终将会在我们手中诞生。对于这一点,我确信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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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91楼 发表于: 2007-12-29
第一百九十三章 秘约,和平序曲

 

  “和你们相比,达伦第尔的许诺可真的大方太多了,陛下。”迪安索斯王子看着列出的停战条件苦笑着对弗莱德说道,“他甚至愿意将现在温斯顿帝国控制的、直到晨曦河北岸蕴藏着丰富矿藏的山地区域都划归到克里特的版图中。”

  “那并不是因为他的慷慨,他许诺给您的东西都是些连他自己也未曾得到的,这是在拿别人的东西做人情。而我们所承诺的,都是原本就属于德兰麦亚的领土。这样的条件已经是我们的极限了,殿下。”休恩面带微笑地说道,“而且,殿下,我们并不像达伦第尔那样向您提出了诸多要求,在我们的协议中,您什么责任都不必承当。对于您和您的国家来说,这简直就是一场没有损失、不劳而获的和平。这本身就足够说明陛下对于您和克里特王国的谅解和友谊了。”

  “您凭什么会那么确定我会接受这个建议呢,陛下,休恩先生?”迪安索斯王子皱紧了眉头,缓缓地说道:“按照这个协议,我们不但一无所获,还要将现在拥有的大部分德兰麦亚领土交还。我完全可以拒绝你们,接受达伦第尔的提议,在圣狐高地发动全面战争,在一定时间内将你们的主力完全拖住。别忘了,路易斯现在所有的兵力也不过只有区区两个兵团,并且他势单力孤,缺乏必要的补给,在国内的绝大部分支持者又都已经失势,被严密控制起来,不能给予他任何帮助;而达伦第尔已经成为温斯顿帝国事实上的统治者,能够调动的兵力超过八个兵团,无论怎么看,路易斯的胜面都不大啊……”克里特王储神色凝重地瞪着我们,语气中隐隐包含着威胁的味道。

  尽管正当着路易斯陛下的面,迪安索斯仍旧毫不避讳地当面指出了他实力不足的状况,一点也没有因为有损朋友的颜面而觉得尴尬。事实上,从刚才开始协商双方停战条件的时候起,他就立刻变得强硬和固执起来,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将个人的一切情感都抛在了一旁。尽管他的坚决态度让我们的谈判迟迟没有进展,但必须承认的是,当某些问题牵涉到国家利益时,他表现出来的执着甚至是斤斤计较的态度让人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魅力。

  事实上,他的话也并不算是在夸大其词,尽管克里特未必有能力战胜德兰麦亚,但双方打成两败俱伤的可能性却非常大。如果这个时候达伦第尔赢得了王位争夺的战斗,发重兵围攻圣狐高地,那我们的处境就真的非常危险了。

  佩克拉上校无比尴尬地看着正在争论的双方,他的微妙身份使得他在这场谈判中失去立场。在这个时候,无论他说些什么,似乎都意味着一种背叛;而如果他什么都不说,却又好像会让人产生同样的感觉。尽管自始至终他都一言不发,但他却是我们中最疲惫的一个。当弗莱德、休恩在和迪安索斯王子针锋相对但又神情自若地进行磋商的时候,可怜的上校已经窘迫得满脸通红,大颗的汗珠沿着额头点滴落下。

  “殿下……”当迪安索斯王子最终忍不住说出这些威胁的话语时,年长的上校终于忍不住虚弱地叫了一声,可是片刻之后又立刻住了口,痛苦地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既羞怯又期盼地看着我们。

  “您这样想是不明智的,殿下。”休恩并没有对王子威胁的话语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似乎克里特的王储会这样说早就在他预料之中似的,“当然,我们并不否认您可以把我们拖入危险的境地,甚至是万劫不复的灭亡深渊。但您真的认为这样值得吗?”

  “相信您也很清楚,如果您这样做了,克里特将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不得不指出,您的这笔投资成本是非常巨大的,而比这更为巨大的是风险。我想您应该已经注意到了,达伦第尔王子向您承诺的利益是建立在连续三个假设上的。第一:他必须在与路易斯陛下争夺王位的过程中胜出,正如您所说,路易斯陛下的实力现在还远谈不上强大,但请您不要忘记陛下卓越的用兵能力和他在温斯顿军队中无可比拟的巨大声望,尽管这两者很难进行衡量,但在许多时候,越是难以衡量的变数越能够决定生意的成败。”

  “其次,他一定会信守自己的诺言。我不知道您凭什么那么确信达伦第尔王子会信守诺言,据我所知,他在各国上流社会中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口碑。就目前路易斯陛下的遭遇来看,玩弄阴谋诡计他到算是个中高手。我不得不冒昧地替您指出,当我们两国在争战中两败俱伤时,他想要攻取的未必会是土地贫瘠、地形复杂的德兰麦亚,而说不定是土地丰饶物产富裕的克里特。”

  “第三,即便路易斯陛下在争战中失利,并且达伦第尔王子也十分让人意外地履行了自己的诺言,您又凭什么那么确定他有足够的力量帮助您攻打我们?我已经说过了,路易斯陛下的军事天才是没有人可以忽视的,说不定到了那时候,温斯顿帝国也身处崩溃的边缘。如果是这样的话,您又能得什么呢?三个同样疲弱而又相互仇恨的国家。要知道,法尔维大陆可并不只有我们三个国家,如果您还有足够的记忆力,就应该还记得在风车平原的那一侧,曾经在信仰战争中被克里特击败的亚塔王国,他们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洗雪自己的耻辱,而西南方夜枭丛林中的蛮族人也一直希望能够踏上大陆美丽的平原之地。您有足够的信心在国力憔悴的时候还能去面对这些旧日的敌人吗?”

  “如果您执意要战争,殿下……”说到这里,休恩稍稍停顿了一下,以一种更坚决的口气说道:“……我们只能遗憾地接受这个事实。我们没有选择,唯有拼死去保卫自己的家园,即便明知道最后终究难逃劫难,也要把我们的敌人一起拖入地狱。而您不同,您是有选择余地的,完全可以追求一个对您、对克里特都更好的结果。”

  说到这里,休恩微笑起来,露出了他熟悉的商人笑容:“一个是和平、人民的拥戴、两大邻国兄弟般的友好感情和毫无风险的领土,投资少,见效快,几乎毫无风险;一个是永无止息的战争、人民的苦难和痛恨、四面用心险恶的敌人和空中楼阁般的允诺,投入高昂、回报缓慢,而且时刻都有蚀本的可能。即使是最蹩脚的商人也不会作出错误的选择,更何况,殿下,您是最睿智的政治家。我看不出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休恩左一个“成本”、右一个“回报”,把高贵的克里特王储说得目瞪口呆。把决定国家命运的谈判当成一笔投资生意来做,这也确是只有休恩才干得出来的事情。不过,休恩的分析入情入理,即便是全不相干的人听了,也只有点头赞同的份。

  迪安索斯殿下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眉头紧锁,迟迟不肯说话。屋子里的所有人都看着殿下,其中也包括休恩。尽管他在谈判时侃侃而谈,看起来胸有成竹,可做出这最终决定的毕竟还是迪安索斯王子,谁也不可能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克里特的王储终于抬起头来。他忽然望向路易斯,异常严肃地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还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你必须保证成为温斯顿的国王,绝不能给达伦第尔任何翻身的机会。”

  王子的担心是完全必要的。倘若他愿意接受我们的提议,就意味着对违背了自己对达伦第尔的允诺,倘若最终获得王位的仍旧是达伦第尔,那无论是在政治上还是军事上克里特王国就都会陷入十分被动的局面。

  “这个请您放心,殿下,如果能得到我们陛下全力支持的话,路易斯陛下……”

  “我要听到他亲口告诉我!”休恩刚一开口就被王子打断了。克里特的王储显然十分了解自己的旧友,难免担心他在最后关头屈服于自己的善良。

  “我……”路易斯干涩地张了张嘴,眼底流过一道柔弱的光彩。但他很快就克服了犹豫的心情,坚定地点了点头,看着迪安索斯王子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到:

  “我保证成为温斯顿帝国的君主,并信守自己的诺言,与克里特和德兰麦亚结成友好邻邦,让战争的阴影永远远离我们的国土!”

  直到这时,迪安索斯王子才赞许地点了点头,露出些许轻松的表情。

  “我愿接受您的条件,陛下。”他握紧了弗莱德的手,恳切地说道,“愿我们两国曾经的不快,都随着这一次的握手成为过去;愿我们这一次会面,能够成为两国人民世代友好开端。”

  “请您相信,您作出了对您的国家和人民最有利的抉择。”弗莱德微笑回应着王子的友好表示。

  在和休恩握手时,克里特的王储坦诚地说道:“在谈判桌上,您是我所遇见的最强大的对手,休恩先生。但是请恕我冒犯,我之所以愿意接受这个和平协定,并不是被您所说服的。”

  “倘若对手是别人,我或许真的会冒一冒风险,去寻求更大的利益。但这一次,我的对手是路易斯和古德里安陛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是我有能力击败的人,而现在,他们结成了盟友,肩并着肩站在我的面前。”

  “如果他们联起手来,或许无论创造出任何惊人的奇迹都不会太让人意外吧。和他们去赌一场战争,说实话,我一点信心也没有。”

  “我是被他们吓退的呢,不过承认这一点并不会让我觉得羞耻。与其愚蠢地与强者为敌,我觉得还是和战神为友更明智些。”

  “而且,路易斯……”说到这里,王子再次看了身旁地位尊崇的朋友一眼:“……能够不必与你为敌,真好啊……”

  ……

  几天之后,同样是在这个不为人知的小屋中,一份由弗莱德和迪安索斯王子共同签署、路易斯陛下作为见证人的停战争协议正式产生了。协议规定,克里特王国全面停止对德兰麦亚王国的军事行动,并交还花语平原中北部地区和整个乌齐格山脉。花语平原南部大约三分之一的土地则正式并入克里特王国。考虑到两国曾经长年交战,为避免可能存在的边境冲突,双方决定整个花语平原为军事真空带,双方都不得在平原内驻扎军队,以示友好。同时,在休恩的极力推动下,两国商定在边境进行贸易互通,在六座边境城市中,共有十三大类一百三十五小种商品作为特殊商品免除进出口税务。除此之外,由迪安索斯王子和路易斯陛下签署的关于克里特王国和温斯顿帝国的相关协议也以补充协议的形式出现在协议书中,一待路易斯陛下完全统一温斯顿王国之后就立刻生效。

  如果说双赢和议让这场断断续续先后长达九年的战争看见了和平的曙光,那么这份后来被称做“和平基石”、“密室之约”的协议真正铺就了通往和平的道路。它是第一份由参战三方面联合签署的和平协议,不但将正笼罩着三个国家的战争乌云彻底驱散,更指明了和平到来之后参战国如何携手进行战后重建、休养生息、交流沟通以及长久保留和平的方法。现在看来,这份协议大概集中了以贪婪攫取利益为基础的国家关系中仅有的一点道义。直到今天,签署协议的三位统治者和他们的继任者都还在忠实履行着协议中的相关内容,这起码给三个国家之间带来了长达近五十年的和平。这在以欺骗和背叛著称的人类社会——尤其是国家政治——中已经算是非常罕见的了。

  对于这项协议的签订,最高兴的人要属佩克拉上校了。当迪安索斯王子在文件上签上自己名字的一刻,他多年来一直受到责任感和忠诚意志折磨的心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解脱,忍不住搂着我又哭又笑。

  达成协议之后,迪安索斯王子立刻踏上了归国的旅途。尽管从多年前开始他就已经是克里特事实上的统治者,但从法律程序上来说,这份协议仍然需要得到他的父亲、克里特国君科勒尔三世的首肯。在王子离开之后,弗莱德立刻给留守在圣狐高地的罗迪克送去一封信函讲明了这里的情况,但也仍然谨慎地提醒他加紧对克里特人的提防——尽管已经达成协议,但我们仍然没有权利放松对克里特人的警惕心。

  很快,我们就投入到了远征温斯顿、协助路易斯陛下平息叛乱的准备之中。如果是在半年之前、甚至只是一两个月以前,你还无法想像这样的景象:曾经势不两立、结有血海深仇的两国军人现在正聚集在一起,为着同样的目的而携手做着同样的事情。我不能说他们之间是亲密无间的——他们中不乏在战乱中失去了亲友的人,而且在许多时候,夺去亲人和战友生命的正是对面这些与自己同样因为荣耀的战绩而名声显赫的强大战士。但是,一个更高尚、也更美好的词汇正在更高的层面上消弭着两群勇士的仇恨。这个词汇的力量是如此的强大,以至于能够让他们吞下失去亲人的痛苦、按耐住心头仇恨的火焰,和那些曾经在自己的身体和心灵上留下惨痛伤口的人们携手合作。

  这个词就是“和平”。它曾经被数不清的虚伪野心家们侮辱和亵渎,以至于让人听起来有些虚伪可耻。唯有饱受战火摧残的人们才能真正发现这个再普通也没有的字眼象征着一种怎样的美好,甚至当人们说起这个词的时候,连声音都忍不住变得温柔起来。

  这些天来,路易斯陛下唯一的工作就是坐在书房里写信。一封封言辞恳切的书信饱蘸着他诚挚的希望从鹅毛笔管中流淌出来,而后通过各种渠道送到那些仍然忠诚于他和那些不得不屈服于达伦第尔威压之下的温斯顿贵族手中。在信中,陛下毫无保留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激和歉疚之情,将他们的屈服归咎于自己的软弱和无能,一再申明绝不追究追随达伦第尔的贵族的罪名。

  他并没有要求这些人为他做些什么,只是安慰他们,让他们静候战争结束,不要为自己的处境担心。他越是这样说,就越让人感到他的自信和强大。很快,陛下的辛劳就有了回报,除了那些矢志忠诚于陛下的人们之外,许多动摇中的贵族也有了回复。他们中大部分是邻近德兰麦亚领土的外省官员,也是在最担心受到内战波及的人。还有一些内廷的官员尽管不敢做什么明显的表示,但在措词间也隐讳地表示自己对陛下的亲近之情。

  与路易斯陛下极力争取和平相对应的是,卡莱尔将军和里贝拉伯爵正为战争做着最后的准备。不止是他们,更多的德兰麦亚军队也从圣狐高地开赴里德城,随军而来的还有大批的战争物资。来自温斯顿各地的秘报如同雪片一样飞入休恩的手中,无论是作为商人还是情报官,他无疑都是非常合格的。很快,我们就得到了关于温斯顿国内兵力的分布情况,而且很有可能我们知道的比达伦第尔王子本人还要清楚。

  弗莱德在指挥室中和我们一起商讨着一个又一个作战计划,我很少看见他那么亢奋,简直是要把一生的战争天才一次性全部倾泻出来,以后再也用不着了似的。

  我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期盼着一场战争。或许这不会是最后的战争,或许在此之后,仍有无数的战争和死亡与人们相伴,但对于我们来说,这场战争意味着希望,也意味着某些悲伤和可怕的事情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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