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误解,恩情,石头
一顿乱棍打疼了土著新兵的身体,也把他们的脑子打开了壳。吃过苦头的土著人慢慢地学会了服从和纪律,尽管他们意识到这样做的好处还不到三天,但我觉得他们已经比三天前强了不少。我觉得如果现在把他们推上战场,他们表现的一定会比原先出色得多。但这还不够,凭借他们壮硕的身体,完全有能力做得更好,而这正是依芙利娜的要求,也是我们努力的方向。
依芙利娜在艾克丁和罗提斯的陪伴下出现在我们的军营中。如果是在往常,估计所有的伦布理士兵都会抢着奔上前来和自己的领袖们问好,但现在,他们都端直了手中的棍棒,跟着相对瘦弱的拉塞斯小队长学习突刺,只有少数几十个人将目光略微偏向了这边,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这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难以想象的进步了。
“啊,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身上?”依芙利娜发现了土著勇士们身上和脸上的伤痕,惊讶地叫嚷起来。这句话的影响远比大祭司的出现还让人动摇,让这些勇敢的土著人羞愧得无以复加。更多的人红着脸低下头去,双手无力地机械运动着,他们突刺的动作看起来就像是在挖坑。
“暂停吧,拉塞斯队长。”在依芙利娜面前训练显然是无法继续的,所以我主动终止了它。
“你的身上的伤是怎么搞的?”依芙利娜困惑地走过去,指着一土著战士青紫的胳膊说。
那个土著战士羞愧地看了我们一眼,摇摇头转过身去,回避着依芙利娜的好意。
“你呢,你的背后是怎么搞的?”
依旧没有人回答。
“你的腿呢?还有,你的眼圈怎么肿了?还有你……”依芙利娜揪住她最强壮的族人们一个个地询问着,可每个人都满面羞红地转过了身,或是支吾着无法回答年轻的大祭司提出的问题。
依芙利娜看上去很气愤,她涨红了脸,瞪着眼睛恼怒地走到我们面前,大声质问我们说:“你们对他们都干了些什么?我是那么信任你们,把自己当成我的朋友,可是,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的族人?”
“我们只是做了应该做的。”我刚想对依芙利娜解释,身旁的罗尔已经面无表情地说出了这句话。这原本应该是罗尔友好的表示:他本身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即便是对着我们,也很少说话。当我们在身边时,他几乎从来没有回答过伦布理族人的问题。现在,他开口辩解,已经表现出了对依芙利娜难得了亲近之情了。
可这真是个再糟糕不过的回答了,这句话不仅更加激怒了我们年轻的土著朋友,连我听了都觉得十分刺耳。
“应该做的?”依芙利娜难以置信地看向我们,尤其是罗尔。或许那句话只有从罗尔的口中说出来时,才会让她愤怒成这个样子吧。年轻的大祭司激动得不能自持,指着罗尔的鼻子大声责问道:“你们应该做的就是殴打我最强壮的族人,让他们满身伤痕累累地接受你们的训练吗?这就是你们应该做的?那你们不该做什么?万幸他们还活着!”
依芙利娜的样子就像是一只愤怒的孔雀,即便是发怒时也是如此美丽可爱。她指向罗尔的右手就像是一支在月光下绽放的白玉兰,看起来幽雅动人。
“我们只是教了一些他们该知道的东西……”罗尔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急。他很少这样辩解,更多的时候,他不会理会别人的看法,而只是一个人冷冷地坐在一边。与用言辞表达相比,我们沉默的友人更擅长用短剑和匕首说服别人。
“住口!”“啪!”一声脆响从依芙利娜的右手和罗尔的面颊之间发出,四周旋即陷入
了死一般的沉默之中。依芙利娜已经带给了我们足够多的惊讶,可这和现在发生在我们面前的事情相比都十分寻常。谁能想象得到,那个温柔可爱和善美貌的年轻女孩居然真的会鼓起勇气用力去打别人的耳光,而且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时刻行走在死亡的边缘,用恐惧带给别人绝望,并且给她的心灵带来最深的震颤的那个勇者。
我们惊呆了,艾克丁和罗提斯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没有任何动作。他们自己也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上去他们宁愿相信自己正在做梦。
我此时的反应和他们是一样的。
在愤怒中挥出这一巴掌之后,依芙利娜自己也吓坏了。她把右手举在自己的面前,又看看罗尔面颊上那个纤细而通红的巴掌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张了张嘴想说,可什么也说不出;又伸了伸手想去摸罗尔的脸,却又把手停在了半空。此时的依芙利娜看上去很想哭,但她似乎忘记了应该如何哭泣,愤怒和歉意交替出现在她的脸上,让人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
罗尔捏了捏他的拳头,无言地看着依芙利娜的双眼,直到她的眼睛回避他凌厉的目光为止。他有些苦涩地咽了一口口水,沉默地转过身去,远远地走开了。
“你这是在干什么,这事是我干的,和罗尔没关系!”直到罗尔的背影消失在树林中,达克拉才想回过神来。他有些恼怒地喊道,却又看上去很拘束,不知该如何和面前这个泫然欲泣的姑娘打交道。
“你以为打他们一顿是件坏事吗?错了,这对他们很有帮助,这会在以后的战场上救了他们的命!你的族人们刚到的时候……”达克拉有些激动地对依芙利娜大声地说着,他把那些土著战士们当到营地时让人恼火的表现完整地叙述了一遍。他说得并不详细,描述得也不是很清楚,可他的神情和语调告诉了我们的朋友们:他说的是实话。艾克丁和罗提斯相视尴尬地点了点头:他们很了解自己的族人,知道他们完全干得出这种事来。
看到这里发生的骚乱,停止了训练的土著战士们也围了上来。达克拉的叙述让他们感到羞耻,但身为一个战士的荣誉让他们无法回避事实。他们向依芙利娜坦然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表示自己一点也不记恨德兰麦亚的兄弟,反而很感谢他们的手下留情。
随着他们的讲述,依芙利娜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有些焦急地对达克拉抱怨着:“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早点告诉我就好了……”
达克拉看起来既恼火又委屈地回答:“我不是不想告诉你,可是刚才你刚说完话他就接上了,他说完了你又说,你说完了他还说,接着,你就动手了,我根本来不及插话嘛。罗尔这事干得也不对,明明和他没有关系,他插什么嘴嘛。而且,就算是我挨了你一巴掌,也不至于就被你打跑了啊……”
依芙利娜又羞又气地对着达克拉“哼”了一声,然后很不好意思地转身对我说:“杰夫,对不起,我刚才……刚才太冲动了。我说了那些话,请你……请你们……原谅我……”
周围的伦布理战士们发出惊讶的叹息声,我知道那是因为什么。作为神的使者,大祭祀司对于他们来说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象征。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是大祭司说出来、做出来的,就必定正确无疑。就算大祭司真的犯了错,也没有人愿意或者敢于承认这一点。可是今天,他们居然看见新任的大祭司当着他们的面对着异族的朋友们道歉,仅这一点就足够让他们惊讶得晚上睡不着觉了。
我有些促狭地对依芙利娜说:“哦,你没什么可向我们道歉的,可是我觉得你真得向一个人好好的道歉的……”我指了指罗尔消失的方向,带着一丝坏笑说:
“罗尔可是我们之中最令人敬畏的勇士,可是今天他被人痛打了一顿,我可不知道他会受到什么样的伤害哦……”
依芙利娜顺着我的手指看去,羞怯又尴尬地低下了头。她迟疑着向那里望了望,又哀求地看了看我,看起来是希望我能够代替她向罗尔表示歉意。
这种蠢事我才不会干呢。我假装不明白她的意思,无知无觉地将头扭向别处。
依芙利娜矛盾地看了看身边的酋长,又看了看罗尔身处的那片树林,终于忍不住向那里走去。艾克丁和罗提斯还想跟着她继续走,被我拦了下来。
“我尊敬的两位朋友,弗莱德有些重要的事情要说,这和伦布理战士们的装备有关。他现在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我想这件事还是先和你们商量一下的好,毕竟你们是伦布理族中最了不起的勇士,而依芙利娜从来没有接触过战斗。”
听到和武器有关的消息,两位酋长立刻抖擞起精神,几乎将他们的大祭司抛到了脑后。不过,其余土著战士们的好奇心并没有就此打消,他们有些人已经开始偷偷地跟随着依芙利娜向树林走去了。
“嗨,你们这群家伙们在干什么?都他妈给我回来!”达克拉的声音及时地响起,把那些胆大妄为的年轻人拦了回来。
“拉塞斯队长,今天上午开始教他们冲锋阵型,从这里一直到那边的河边,来回五十趟,集合后立刻开始。”达克拉严厉地命令道。看看拉塞斯刚毅执着的表情,我知道这个命令会得到很好地执行,在这之后,那些勇敢的土著战士们恐怕就在也没什么精神去探听树林里的那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真该死,我有些不满地看着身边的两个酋长,忍不住心里暗想,要不是他们都在,这到是个偷听的好机会。
我并不是为了故意给依芙利娜制造与罗尔单独相处的机会,弗莱德确实有事要找两个酋长商量。直到前天的这个时候为止,我们还在为伦布理族土著人的军队装备发愁:随着他们人数的逐渐增加,我们确实无力为他们提供更多的武器和铠甲了。休恩的商队仅仅是保证我们的装备就已经捉襟见肘,而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伦布理族的士兵们能够迅速扩展到不下三万人,就连神通广大的休恩也无法满足这样的要求。无论我们如何锻炼伦布理族战士的战斗意识和战斗技巧,装备上的巨大差距会使他们和真正强大的军队之间产生无可弥合的巨大差距。
“陛下……陛下!”前天上午,正当我陪伴着我的朋友在营地中巡视时,一个身材矮小敦实的男子猛地从一旁冲过来跪倒在弗莱德面前。他的举动吓了我们一跳。由于和弗莱德在一起时,我们有意识地回避那个象征他尊贵地位的名词,以至于在一开始,我们俩都没有反应过来他口中的“陛下”到底是谁。如果不是弗莱德及时地制止,这个冒失的家伙恐怕已经被蜂拥而上的侍卫们把骨头给拆了。
“你……是谁?”弗莱德迟疑地问。
“我叫罗伯特·威兰特斯,尊贵的陛下。”这个叫做罗伯特的男人三十岁上下,看上去显很拘谨,说话的时候脸一直紧贴在地上,不敢抬起来。
“温斯顿人杀了我全家,陛下,他们当着我面侮辱了我的妻子,并把我当作奴隶来贩卖。如果不是您,我的主人,我这一生恐怕都不能再呼吸这自由的空气了。我的一切都是您赏赐的,陛下,我希望能向您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您对我的恩情让我无以为报……”罗伯特的声音悲切沉痛,他拼命在自己的统治者面前压抑着感情,努力使自己不至失态,可这只会让他看起来更糟。
“您请起来,威兰特斯先生。您没有什么可以向我道歉的。”弗莱德沉痛地挽起面前的男子,满含愧疚地对他说:“事实上,我应该向您道歉的。无论是身为一个国王还是一个军人,我都应该为无力保护自己的人民而道歉的。”
这时候,所有在场的人都看到了这令人惊讶又感动的一幕:在他们面前,一个高贵的王者单膝跪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衣衫蓝缕的农夫,他低着头,恳切悲伤地说:
“我诚挚地恳求您的原谅,先生,为我没有尽到的责任,为您不幸惨死的家人。我希望能为您做点什么,尽管这于事无补,但我希望能籍此表达我内心的愧疚和歉意。”
我并没有想去阻止我的朋友,我知道他会这样做的,他的责任心和慈悲心一定会驱使他产生负疚心情的,如果事实并非如此,他就不是我所了解的伟大王者了。我唯有跟在他后面,向面前这个可怜的人跪求他的原谅。我不觉得委屈,我有足够的立场这样做。正如弗莱德所说的,作为一个军人,倘若不能保护人民摆脱战乱的灾祸,他就要为此负责。即便人间的法律不会对此作出裁决,但神明放置于我们自己心中的法典——我们的自尊心和责任心——也会判决我们有罪。
侍从们吓坏了,他们从来都没有看见这样的事情:一个国王在跪求一个平民的原谅,为了他从为做错的事情。这些慌乱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他们不敢去拉起自己的国王和长官,却又不能任由他就这样跪着。
我的举动把他们从尴尬惶惑中挽救了出来,他们跟随着我跪倒在地。我有些欣慰:尽管他们可能连为什么要跪在这里都不是很清楚,但起码他们这么做了,用自己的行为为自己的责任表示歉意,这本身就是件让人欣慰的事情。或许十几年后,当他们忽然意识到这一点时间,会为自己当初及时地作出表示而感到骄傲和满足吧。
“不,别,陛下,您不能这样,我不能……求您,请您站起来……”可怜的罗伯特手足无措地叫着,他想去把弗莱德拉起来,却又不敢碰触他的手臂。片刻之后,他再次跪伏在地,满含泪水地说着:“求您了陛下求您了,您不能这样。这不是你的错……”
很快,我们一起坐在路边的木桩上交谈起来。从那个男人拘谨的言辞中,我们了解到,他曾经是个铁匠,因为不愿服从温斯顿人征调的命令而遭遇了灭门的惨祸。
“在此之前我不敢接近您,陛下,我觉得唯有为您做些什么才能表达我的谢意。今天我来这里,是想给您看看这个……”
他解开自己衣带,从贴身的衣物中摸索出一小块石头。我感觉这块石头很普通,就和我平时看见的许多岩石没有什么区别。除了表面颜色稍显红褐色之外,这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块丑陋的石子。但看着罗伯特庄重的样子,我觉得事情并非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我所经历和目睹的许多事情都告诉:当你不了解时,最好不要妄下结论。
弗莱德也有些莫名其妙,我猜他也不知道这块石头能如何帮助我们。
罗伯特没有注意到我们奇异尴尬的表情,他双手捧着这颗石子,眼神中蘸满了神圣而骄傲的身材,就像是正捧着一颗温暖的太阳。
“……这就是我要献给您的,陛下,也是您目前最需要的。我愿将它连同我的发现完全奉献于您的王座之前,以表达我心中无尽的感激!”
说完这番诚挚感人的话语,罗伯特·威兰斯特先生激动地回过头来,或许在期许着两张赞誉和激动的面孔。
遗憾的是,迎接他的是两张无知青年纳罕痴呆的脸。
哦,还有一句很伤感情的话:
“这是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