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致患者死亡的根本原因,既不是患者丈夫的愚昧无知,也不是医疗机构的玩忽职守。而是政府彻头彻尾的不守诚信和不作为。如果政府政策得当,完善初级医保,或者说建立切实可行的妇婴卫生保健体系,在2000年就让老百姓享有最基本的医疗卫生服务,那么,这个李某死于妊娠的几率,是非常低的。她接受了产前检查,她可以只交少量的钱,就可以得到现代孕产妇健康服务。哪里会拖得到了心衰的地步,才来医院呢?当然,第二位杀手就是我们这些具有医学知识的所谓的专家教授。我们整天在医治病人,却没有向大众传授一些最普通而实惠的医学知识。即使科普,也叫人看得不明不白。
两条生命离世
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足月,比她更早一点停止了心跳。
妻子李丽云离世已有十余天,还有她腹中的孩子。
丈夫肖志军回忆起与妻子的最后日子,就会显得有点疯颠失态,眼泪与鼻涕齐下。
肖志军记得,妻子早在出事前的几天就咳嗽不断。在北京市衙门口村五福嘉禾小饭馆洗碗谋生的肖志军,看到妻子咳出的痰一天比一天浓。
在妻子出事前夜,肖志军陪妻子到衙门口村的小诊所买了一元钱的感冒药,吃下去似乎没什么效果。
除了肖志军,没人知道李丽云是孕妇。半个月前,他们来应聘洗碗工时,对老板谎称是兄妹。不过她臃肿的身形、两人明显的年龄差异,还是让人疑心。
“他总是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晚上还加班,把所有的碗全洗了才停手。”肖志军的勤快被老板看在眼里。老板也注意到:“他不让李丽云在水池边待久,李丽云就搬个板凳晒太阳。”
和李丽云同舍的女孩回忆,每天晚上,肖志军都在女工宿舍,帮李丽云洗完脚才去睡。女孩说,出事前那几天,很少吵架的他们总在争执,“李丽云好像想回老家,但肖志军不同意”。
第二天,11月21日上午9点,他们不见了。
10小时后,李丽云死了。
这个22岁的女孩,躺在朝阳医院京西分院的病床上,赤身裸体,高耸的肚子将床单顶成半圆形,被单外是肿胀的小腿。
医生说:她死于重症肺炎、急性左心衰竭、肺水肿、呼吸功能衰竭。如果及时动剖腹产手术,还有生存希望,但肖志军始终拒绝在手术单上签字同意。依照《医疗卫生管理条例》,有家属陪同的病人需要手术,必须要家属签字同意。
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足月,比她更早一点停止了心跳。
居委会
“你是湖南的,该找湖南驻京办”
一个月前,肖志军求助过的那些机构,也许可以避免她的死亡。
他的笔记本上,写着北京市妇联、北京市民政局、北京市长热线、北京市卫生局、北京市救助站、几家妇产科医院的电话。
“这是我打114一个个查来的。”肖志军说,“我问他们,我老婆要生孩子了,我没钱,能否先接收一下,我打工赚了钱再还。”为了让这些机构随时随地找到他们,他从李丽云母亲寄来的几百元生活费中,拿出100元买了小灵通。
在得到众多建议或冷落后,10月23日晚,无望的肖志军,给市政府打电话,希望得到帮助。第二天一早又打了一次。这次,他说:“我是资兴市刨花板厂办公室主任,有朋友在韩国做老板,如果你们不救我老婆,我就到韩国去揭露中国的腐败。”他当时的住处——石景山鲁谷社区衙门口西居委会主任穆瑞提到这件事时,还皱着眉头。
打完这个电话,肖志军立刻拨了110,他说:市政府让他有麻烦找民警。
这些电话,让衙门口西居委会在10月24日上午忙作一团。
这天上午,肖志军被带给鲁谷社区的两名工作人员,稍后,又来了两名警察。
第一次见到肖志军的穆瑞,问肖志军要计生证和结婚证,并告诉他:“你是湖南的,该找湖南驻京办。”
居委会给湖南驻京办打了电话,没人接。鲁谷社区工作人员王女士说,因驻京办电话难找,10月末她才联系上,对方表示他们会找肖志军老家的人。
此后一周,肖志军几乎每天都到居委会找穆瑞。李丽云一同去过一次,穆瑞特意问了预产期,他们两人都说是12月。怀孕以来,李丽云没有做过正规孕检,他们判断预产期的依据是,村子里的私人诊所确定李丽云怀孕,路边摆摊的中医说李丽云应在12月生。
穆瑞称,他们来居委会一想借钱,二想要居委会出面别让房东轰走他。“那时他欠了100元房租。”穆瑞说,他还是让肖“先找驻京办”。
救助站
只能提供食宿,回家和生孩子的费用,得他自己想办法。
驻京办一直没回音。10月31日,想回家的肖志军向穆瑞提出,他想找救助站帮忙。
11月2日,穆瑞叫人把他俩送往石景山救助站。
他们原来的租屋只有8平方米。在离开前,他们把被褥、桌椅、锅碗瓢盆一起卖了20元,比肖志军的手表便宜4元。
救助站并不能送他们回老家。站长李立新说:肖的老家装着电话,说明父母有经济条件,他之前也在北京打工,“属于临时性困难”,按救助政策,只能提供食宿,回家和生孩子的费用,得他自己想办法。
当晚,他们睡在了救助站。
第二天上午,肖志军打电话给父亲。“父亲不给钱。”肖志军告诉李立新。他问能否让李丽云独自留在救助站,他出去打工。
李立新解释,救助政策没有针对孕妇的内容。故他拒绝了肖志军的请求,“既然你们以夫妻身份一起来,要走一起走。孕妇独自留下,出了事谁负责”。
肖志军和李丽云就一起离开了救助站。
11月7日,他们当上洗碗工的第二天,肖志军户口所在的资兴市,来了工作人员到鲁谷社区找肖志军。
居委会王女士给肖志军的小灵通打电话,一直没人接。
那时,肖志军已经把小灵通卖掉了。“当时实在没钱,卖了25块。”他回忆。
拒签字的罗生门
拒签字的原因他回答了一遍又一遍,但答案就像他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的泪迹,层出不穷
现在的肖志军,随时随地会哭出来。仰着头,对着天,拖着长长的哭腔,声声哀嚎。泪水沿着满脸的皱褶,一波三折,滴落在病房里、马路上、出租车上、床单上,更多地落在他土黄色的裤子上。
他也随时随地会被认出来。路边遛狗的大爷指着他:“你这人我一眼就认得。”两名中年女性对他嘟囔:“真想抽你!”出租车司机帮他放下两袋行李后低声说:“要你自己一人坐车,我绝不拉你。”
此时的他,只会垂下两只手,佝偻着背,僵直地站着,沉默,眼睛却不知瞧到哪里去了。
他已经给双方父母打电话报了丧。
父亲肖嘉善一直不理他。肖嘉善接受北京媒体采访时称:儿子从2004年离开家乡后,从没和家里联系过,谁也不知道他在干嘛,他在李丽云死前打过几个电话,就是问父母要钱,还以为他是变着法子骗钱。
李丽云的父母,生平第一次知道肖志军的存在。11月23日,母亲李春艳走出北京火车站,见到这个穿着单衣的男人,鞋上粘满泥巴,站在零度寒风中。她冲上去拳打脚踢,哭喊着:“叫化子一样的男人哦,我女儿怎么会和你在一起。”肖志军任她打,不躲不避。
包围他们的媒体,用镜头记录了这一切。从李丽云去世的那刻起,闻讯赶来的媒体已经问了他无数的问题。问得最多的是:“你为什么不签字救你老婆?”
他回答了一遍又一遍,但答案就像他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的泪迹,层出不穷,真假莫辩。
他说:“我老婆只是感冒了,我们来医院不是生孩子的。”
他说:“大冬天,医生让我老婆脱个精光,我一个好人脱衣服都冷呢,他们不是治病。”
他说:“医生竟然还按她的肚子,她肚子里有毛毛(孩子)呢,怎么能按呢。”
他说:“我老婆被医生按肚子,按得喷出一口血就晕过了。”
“医院是谋杀。他们要我签字,出了事就要找我。”他总结。
如果被逼急了,他就反驳:“我不签字,医院也可以先抢救。”或感叹:“这就是命,我8岁时,就遇见一个长胡子老和尚对我预言过这一切。”
有一次,他突然对本报记者说:“我签过同意这两个字,就是被一个不认识的医生拿走了,也不还给我。”当记者问他签在什么东西上,他第一次回答“撕了”,第二次回答“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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