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从医院回来,感冒并没有完全见好,烧是退了,但人依旧虚弱无力,看来短时间内是不能找工作了。
工作没落实,我心里始终不踏实,纵然心急如焚,却丁点办法没有,谁叫自己不争气,偏偏这个时候生病,真是“拉稀忘带纸,苦恼自己知”。
独自呆在家里,太静,可怕。最重要的是无事可做,闷得慌。我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关进玻璃瓶中的癞蛤蟆,一片光明是假象,处处碰壁才是真。
不过,活人不能被尿憋死,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还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做一天无业游民就享受一天无业游名的清闲吧。
想到这里,我从书架上找了几本闲书,躺在沙发上看起来。
我翻开张曙光翻译的《切•米沃什诗选》,看到这么一段:
“黎明时我们架着马车穿过冰封的原野
??一只红色的翅膀自黑暗中升起
??
??突然一只野兔从道路上跑过
??我们中的一个人用手指点着它
??
??已经很久了。今天他们已不在人世
??那只野兔,那个做手势的人
??
??哦,我的爱人,它们在哪里,它们将去哪里。
??那挥手的人,一连串动作,沙石的沙沙声。
??我询问,不是由于悲伤,而是感到惶惑。”
这段小诗很值得回味,名字叫〈偶遇〉。但米沃什想要描述的并不是偶遇本身,而是偶遇之后的问题——将去向何处?
这个问题适合用在任何人的身上,比如我和林默,我和施雨,我和其他的在我生命中出现的人,我们在茫茫人海中偶遇,可之后呢?我们会死去,如诗中的“他们”,无处追寻,我们将要去哪,我们能够去哪?
当年的米沃什早已发现这个问题,可他同样惶惑。由此可见,有些问题不能追问,追问也没用,因为没有答案。晃晃悠悠、迷迷糊糊是人活着最不可缺少的状态,太清醒了——累!
我崇拜诗人:诗人天性感性,爱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做白日大梦。记得林默说,想成诗人先成神经病。我纠正她的错误,是精神病不是神经病。她撇撇嘴说,都一样。
别看诗人表面上天真愚蠢,其实比你我都聪明,在自己创造的世界里遨游,其美好程度超出你的想象。你知道海子死时的快乐吗?你知道顾城死时的快乐吗?你不知道。
《切•米沃什诗选》是我和林默在贝塔斯曼买的,当时买了三本,另外两本分别是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以及郑渊洁的《皮皮鲁和鲁西西》。林默和我分工明确,一般是她负责买,我负责看,看完再讲给她听,而现在恐怕没机会了。
我认为书是好东西,不管好书还是坏书,都有它独到的用处。博闻广益,明理增智自然不必多说,这是其一。其二,书实乃人类医学史上的伟大突破。为什么?原因就在它有催眠功效,这点我在大学时期已经过“临床”验证,百试百灵。
夜晚失眠,烦躁不安时,只要你打开床头的小台灯,翻开书本,自然放松,让你的目光从密密麻麻的文字上缓缓扫过,包准你10分钟就起睡意,20分钟开始假寐,30分钟就像猪一样鼾声连天了。
不过并不是每本书都能催眠,这得因人而异,比如很多人读《追忆似水年华》会睡着,但也有人不会。想找容易催眠的书,我有个妙法可以透露给你,那就是去新华书店购买所谓专家的高谈阔论,基本八九不离十。
总得来说,书的最大作用,不在于它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在我看来,书恰恰是打发无聊的最佳工具。
漫漫人生,无所事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看看吧,看多了你就明白,这世上:胡说八道的不止你一个,绝世天才不止你一个,妄自菲薄的不止你一个,厚颜无耻的不止你一个,投机取巧的不止你一个,衰无可衰的也不止你一个。看多了你就明白:你我者,仅是一沙一芥,在大千世界交错飘零,无依无傍。
时间在我的阅读中悄然逝去,只到眼睛干涩疼痛,我才放下书,起身去客厅倒了杯水坐在沙发上喝。
我隐约记得好象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拍拍脑袋寻思半天,才想起换下的衣服都没洗过,桶里堆了一堆,再不洗就没得换了。
我来到卫生间,把深色与浅色的衣服分成两堆,扔进洗衣机机洗。其实我一直习惯手洗,觉得手洗干净,特别是领子袖口,要用板刷使劲地刷才放心,因此我的衣服极不耐穿,没多久就被我洗烂了。后来林默说,你那样多费劲啊,用洗衣机吧,我说我试试。没用,习惯一旦形成,不会轻易更改,说好听点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难听点就是“狗改不了吃屎”,除非生病洗不动,通常情况下,我仍然坚持手洗。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在这个标榜个性的时代,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只能无限接近,而不能被对方彻底同化。而恰恰因为不同的生活方式,才会萌生出那么多斑斓多彩的生活枝节,正应了“参差百态乃幸福本源”这句哲语,不过如今这“幸福”二字早已被世人曲解了。
我百无聊赖的站在一旁,思绪在洗衣机忽明忽暗的指示灯中沉浮。
我注意到墙上挂着的一面大镜子,镜中之人突兀地立在那里,和我对峙。我凑过去仔细的看,越看越觉得镜中之人不像自己。那是我吗?暗淡无神的单眼皮眼睛,还一个大一个小,眉毛稀疏,脸色蜡黄,神情中隐藏着倦怠,操,整个一熟透的香蕉——生气全无,我惊恐地发现青春已经离我而去了。
青春确实离我远去了,我丧失了青春所必备的激情与憧憬,我已甘于平淡,唯唯诺诺,为着一套光突突的房子提心吊胆,我已不再是大学宿舍里那个穿着三角短裤、生龙活虎谈论未来的周正了,我陷入迷茫,万劫不复。
我从镜中撤离自己的目光,把洗好的衣服用脸盆装好,拿去阳台上晾晒。
施雨果然守约,她的卧室门没锁,我打开门,第一次走进陌生女人的香闺。
房间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席梦思床,两只床头柜,一个大衣橱。还有一把沙滩椅,可能是冬天在阳台上晒太阳用的。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像框,我站着远,看不清楚,但能看出来是集体合影。
我放下脸盆,刚欲走近前看,但转念一想,毕竟是别人的隐私,没经过别人的同意,总归不太妥当。
看看照片总可以吧?而且她摆在床头,肯定不是什么很隐秘的东西。最终,好奇心说服了自己,我拿起像框仔细端详起来。
照片上人很多,大概有二三十个,排成三排,高低胖瘦,参差不齐,年纪都和施雨差不多。
施雨很好找,在二排靠右第一就是她,别人都笑嘻嘻地,惟有她一脸严肃,还带着一丝不知名的失落。
从成像的色彩以及人物的穿着来看,照片拍摄距今应该有好几年了。
稍加留意,还可发现照片左下方有一行小字,很小,不太明显,我定睛一看,顿时傻了眼。
照片上写的是:青山孤儿院留恋。
也就是说,施雨是孤儿。
这怎么可能?
我根本无从想象,在施雨平静的脸庞后面,竟然隐藏着这样的身世。
幸福大多相似,不幸各有不同,原来我和施雨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现在,我终于理解施雨为什么总是闷闷不乐、极少言语,这和她成长的环境密切相关,任何一个从孤尔院出来的孩子,或多或少总存在些心理阴影。
我放下照片,叹了口气,心里忽然生出对施雨的同情,一种莫名的责任感落在了我的心上。我的意思是如果可能,我会尽量地去照顾施雨、关心施雨,这并不是因为我对她有什么非份之想,而是同在一个屋檐下,我愿意与她一起分担这世间的人情冷暖、苦恼烦忧。
常言道:与人快乐,与己快乐。我希望看到身边的每个人都快乐,像老黑那样嘻嘻哈哈、轻松自在,而不希望他们终日愁眉,郁郁寡幻。
当然,要想替施雨分担,首先要先打开她的心扉再说。只有让她慢慢开朗起来,我们之间接触的机会才会更多,以往两个人呆在一块闷声不响的情况就可大大改观。
暗暗打定主意之后,我去阳台把衣服晾好。
晚上7点左右,老黑给我发了条短信,兴高采烈地说郭羽在他那儿,让我过去吃饭。
郭羽?小白脸?
他不是在上海吗?怎么好端端地忽然跑来这里?算起来,从学校和他一别竟然过去6年了,这6年里我们都忙于工作,只在电话里偶尔联系,没有再见过面。
我连忙回复道:真的吗?那真要好好聚聚。不过我病了,还是你们过来吧。我已搬家,新地方在政月花园,你到门口打我电话,我去接你。
老黑说,那好吧,马上到。
郭羽的到来,又让我想到了大学时光。
那时候我和老黑、郭羽是室友,老黑睡我下铺,郭羽和我一样,比较爱干净,都睡上铺。
郭羽什么都好,成绩好,脾气好,长得也是一等俊俏,还是学生会副主席,唯一不足则是缺少男儿的阳刚之气,说话行事温宛柔和,像个女人。
但这并没影响郭羽的女人缘,在学校里,追他的女人不计其数,真正美女如云,繁花迷眼,害得我和老黑都嫉妒的要死。
这些女孩追他的方法五花八门,没钱的通过帮他打打开水、打打饭来增进交流,稍微有点钱的则经常买些零食拎到我们寝室套近乎,这样一来,我们也可以沾到郭羽的光,有吃有喝,不亦乐呼。
至于有钱的则能玩出更多的名堂,比如情人节请郭羽吃台塑牛排,七夕换成法式三文鱼烛光晚餐,要不就在酒吧里泡着,遇到长假则满中国旅游,更有甚者曾花费巨资买了条镶钻铂金链送给郭羽当生日礼物。
事过境迁,我仍记得我们仨打开包装盒的那一瞬间,钻光闪闪,满屋生辉。
郭羽的手都抖了,说话也像打了结似的:长~~长~~长这么大,还没收过这么值钱的。
我说:这么大的钻,少说也得值一万,你小子这回发了。
老黑则更开心:这下我们的伙食可以改善改善。
这么贵重的礼物一旦收下,少说也得陪人家打几个KISS。但偏巧这位财主长的那个叫不堪入目,郭羽既垂涎这手中的宝物,又不想牺牲自己的清白,左右为难,犹豫不决。
最后,在我和老黑的一致怂恿下,郭羽勇敢地迈出了第一步。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郭羽以出卖色相为兄弟们换来充足的福利,令老黑、我感激地五体投地,因此我和老黑都亲切地称呼他为“小白脸”。
一听“小白脸”三个字,郭羽可不干,闹着要翻脸。
老黑故意嘿嘿地贼笑说:吃这碗饭,还不许这样叫了。
郭羽恨恨地说道,过河拆桥,你老黑下次别指望我给你什么好处。
每每这时,老黑就厚着脸皮对郭羽笑道,大家都是兄弟,叫两声又无妨,你说不叫那就不叫了,周正你说是吧?
是,是!为了那些福利,我和配合地与老黑唱着双簧。
当然,拿人家手软,吃人家嘴短,我和老黑并不总是不劳而获,有时也得付出。
常言道,猪大挨宰,树大招风。郭羽的名气过了头,难免会惹来麻烦。
有次同校一个叫猴子的小青年,喜欢上一位美眉,毋庸置疑,这位美眉只对郭羽情有独衷,所以蜿蜒拒绝了猴子。没想到猴子不知难而退,反而纠集人马来找郭羽的茬。
郭羽虽然胆小,但别人都找上门了,也只得硬着头皮上。
老黑说你别怕,我再叫俩体校哥们,揍扁狗日的。说完,拿起IP卡去打电话。
体校就在我们斜对门,特别近,不一会就来了一伙人,都和老黑特铁。
我们二话不说,操起家伙就上,打得猴子满地找牙。
更搞笑的是,打完之后,猴子竟然哭着告诉了老师,害得我们被警告一次。
不过从此以后,有了我和老黑做后援团,郭羽泡妞真可说一马平川、手到擒来。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在大学时代,我、老黑、郭羽组成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特殊铁三角,大家可取所需,紧密团结,直到大学毕业之后,老黑依然津津乐道。
半个小时之后,我的手机响了,是老黑。我穿着拖鞋走下楼去,看到他们在大门口的路边抽烟。
郭羽跟以前差不多,就是稍微瘦了点,穿着便装,戴着一副无边茶色镜,照样帅得惊人。
寒暄一阵,老黑说,晚上怎么安排?
我说,随便你们,不过别太疯了,我现在腿还软呢!
郭羽笑道:晚上干多了吧。
我操,我抬起脚想踢郭羽,不料用力过猛,拖鞋飞了出去,砸到一个人的身上。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施雨。她今天怎么下班这么早?
我心里一慌,有点不知所措,心想:完了,完了,我在她眼中的形象全毁了。
我赶忙迎上前去,尴尬地捡回我的拖鞋穿上,嘴里一个劲陪着不是。
她是?这时老黑和郭羽不约而同的问,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施雨的胸。
我拍了他们一掌:别跟个色狼似的,小心吓着人家。她是和我合租的。
你小子艳福不浅啊,老黑一脸坏笑。
没你想的那回事。我转过身把施雨拉过来,向她介绍老黑和郭羽。
这些都是我朋友,他叫老黑,你看他皮肤就知道了,黑炭一样,在晚上就只能看见两个眼睛。这是帅哥郭羽,我们学校的大众情人。
施雨宛尔一笑,友好地点点头说:你们好。
周正,别让美女在这傻站着,都饿了吧,走走走,去喝一杯。老黑扔掉手里的烟头,在地上踩了踩。
施雨,你也和我们一快吃吧。我试探着问施雨。
她摇摇头说,不了,你们自己去吧。
别,那天生病多亏你陪我去医院,就当是我向你道谢,而且我朋友今天从上海赶过来,也算有缘,一起吃个饭吧。我诚恳的说道。
施雨楞在那里,不知道是答应还是不答应。看上去,她不太乐意。
老黑见状,赶忙过来救驾,这点我们兄弟依然如此默契,老黑说:施小姐,今天的确很难得,赏我老黑一个脸,交个朋友,往后这异地他乡还能有个照应。以后要是周正敢欺负你,你直接向我报告,我保证揍得他连爹妈都不认识。
“扑哧”一声,施雨被老黑逗得笑出声来,又觉得不好意思,下意识地用手捂着嘴。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施雨笑,欲遮还羞,更加楚楚动人。
在老黑的热情攻势下,施雨不好再拒绝,跟着我们一快走去。
饭局选在一家川味酒楼,我们四人鱼贯走入包房,坐定,点菜。
施雨和老黑他们不熟,就坐在我旁边。
包房很大,四人坐着显得很空,老黑看着心里不舒服,掏出手机说,把大头、思思他们也叫来吧,热闹点。
我和郭羽一致通过。
大头和我们同班,思思也是我们校友,只是低我和老黑一届。
大头学的是营销管理,当年牛B哄哄地发誓要做CEO,现在却沦落到在电脑城帮人卖组装电脑。大头人太憨厚老实,又爱助人为乐,做生意不懂得怎么杀猪,经常被老板骂得狗血淋头。
大头长相欠佳,大头——顾名思义就是脑袋大,大得和身体不协调,从背后看去,像顶了个南瓜,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滚落下来。如此的长相,令很多女孩忘而怯步。所以大头现在和我一样,单身。
大头也有自己的暗恋对象,很容易猜。不错,就是思思。
但大头和思思完全是两条道上的人。把大头和思思配在一起,就像解放鞋配旗袍。
思思长得不错,爱打扮,眼高手低,吊而锒铛,不思进取,读书的时候常跟着我们混吃混喝。思思人生的唯一奋斗目标是要找个有钱男人嫁了,这样下半生就不愁吃喝。我和老黑都曾想过对她下手,无奈小姑娘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至于大头,那就更没机会了。
大头是我见过最专一的男人,毕业到现在,依然把思思当个宝似的,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心甘情愿地被呼来喝去,让我们看着可怜。
我曾对思思说,你要不喜欢他你就直接说明了,看把他耗成那样。
思思说,正哥,说了几十次了,没用,蹬都蹬不走。哎,算了,我把他当哥们。
哎,可怜的贱人啊!有时候人的悲剧就发生在不自知之明。
忘了交待,大头爱喝酒,天生好酒量。一般的啤酒是喝不醉的,有句顺口溜专门用来形容他:
大头大头
喝酒最牛
大头喝酒
小头水流。
等了半天,菜也上了大半,思思和大头终于姗姗而来,除了他们两个,李静、魏子路、欧阳博竟然也来了,他们都是我和老黑的同学,在这个城市里,也只有这么几个同学保持着联系,其他人早已各奔天涯,神龙见首不见尾。
老黑大叫道:什么风啊这是,平常八抬大轿也抬不来的人,今天都来了。
魏子路笑着说,我们刚好在大头那商量同学会的事情,听说郭羽从上海来,立马就过来了。
真给面子,郭羽说道,过去抱了抱魏子路和欧阳博。
正要抱李静,李静闪开了,说:男女受授不亲。
大家一阵欢笑,老同学见面,比什么都亲切。
同学会的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啊?我好奇地问。
正在酝酿中,暂时不公布,到时候去看CHINAREN上的留言就知道了。李静说。
也应该组织组织了,这么多年过去。除了我们几个,别人长什么样都忘得差不多了。大头说。
你那脑子里除了思思,还有谁啊?老黑讽刺道。
思思不高兴了,把嘴一撇:老黑,再瞎说,别怪我不客气啊。
老黑呵呵的鬼笑说,不说不说,大家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