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李承鹏的一篇文章:建一所希望小学要660万(转载)
http://bbs.hoopchina.com/htm_data/165/0805/352433.html地震一来,把一切东西都震出来了。不仅岩石,一切的。
我知道有一个记者在救护车上急切地问血肉模糊的伤员:“你疼不疼,哪儿疼,有多疼”,这样的新闻培训体制就可以培养出这样子的记者,和平时期可以问刘翔“夺冠后你是不是很高兴”,灾难时可以问伤员“哪儿疼有多疼”。
我还知道一个以知性和人性著称的明星主持人,抹着口红戴着漂亮耳钉穿着时装发着靓妆跑到很安全的成都一广场,搔首弄姿高呼了“不要怕,明天会更好”,抱着俩孤儿录了一会儿可以昭告天下的相,就一骑绝尘了。
那天我真有冲动把她绑架到红白镇灾区泥石流脚下去站三分钟,让她后悔跑这儿来做秀。
那天被迫去了一档节目,之所以说被迫是因为虽然这次我婉拒了很多电视台,但编导说让我介绍一下刘汉希望小学的情况以推动灾后重建,托不开情面我就去了。但主持人一开场就声情并茂地问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孩子:“失去妈妈你难过吗,难过吗,以后就只有你和爸爸在一起了,你回忆一下地震当时是怎么回事”……我观察了孩子的表情,一点不比再遇到地震更轻松。
我说要是知道这节目是这样子我肯定不来了,我说请不要把你们自以为是的安慰强加孩子身上,这很不公平,他们现在更需要回避当时的灾难,好么。我知道在播出时这段话肯定要被删掉,无所谓,因为那种情况下总共我也没说几句话,中途就主动离开了现场。
真正的灾难永远和你想像中不一样。身不在灾区也关心灾区,这是国家的进步,但请不要居高临下,不要做秀也不要假煽情,不要以为你必须流几滴眼泪就实现了人格升华,其实那时你没有人格升华,却人品蒸发。
大家都在问央视那台赈灾晚会上,女明星们为什么要化那样的靓妆,我理解,她们好容易逮住上央视慈善秀的机会了,但直播审查一向严得不行的央视为什么不控制一下化妆间?这算不算播出失误。除了倪萍,因为她是真正的母亲。
救助需要人性,有些人把“灾难”当成院线里的“灾难片”,灾难是一桩很现实的事,就是忽然死了很多人,倒了很多房子,农民十几年才挣了这点家产,一下子就没了,农民在换算着这相当损失了几十头猪几亩产油菜几千斤木耳的产量时,无意却被精英旁观者当成表达道德的道具,这比地震还可怕。
前天去了红白镇,受健翔、黄燕和他们的公司之托运了十二箱新生儿老人急需的奶粉,我和老陈买了二十袋大米,这是重灾区真正要的东西,很多天以来的情况是,沿高速路、大件路两旁的县镇物资充足,但越往山里走就越匮乏,因为有关部门顾不上,大部份志愿者能力有限,道德家没这个胆儿,他们的越野车是拿来泡妞观光用的。
我曾经写出刘汉希望小学的真相,如果有人还要了解更多的,我会说灾民们有比悲伤还要悲伤的东西。
我们站在山丫子处送米时,穿着花花绿绿城里救助衣服的农民兄弟们就跑过来了,几乎是在抢,但他们脸上没有太多让电视记者喜欢的悲伤,他们笑着说“二娃,快快,再拿几袋”,他们白天没事就坐在倒塌的房边摆龙门阵,开玩笑说地震那天哪个连裤子都没穿就跑出来了,他们也会抽着叶子烟对对干涸的河道发呆,当我告诉这是北京朋友送的时候,他们也会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谢谢白京的”,这是真实的灾情。他们没有错,在真正巨大的灾难中,普通人民必须用麻木来战胜伤痛,用川人的幽默来恢复,这几乎是他们最后可以依赖的武器了。
对不起,这让致力于讴歌英雄谱的主流电视媒体失望了,让准备拍主流电影或电视剧然后狂揽金鹰百花金鸡大奖的导演编剧们失望了。
但他们真的很饿,很缺大米、菜油、帐蓬。如果你敢往深山里走80公里,很容易发现。
我得声明,地震后的救灾整体情况很好,地震让我们更团结,更有凝聚力,政府更有号召力,中国人是好样的。但这几天有的主流电视媒体有点“英雄谱”了,从胜利走向胜利,仿佛这场死了那么多万人的不幸到他们手上却成了幸运,恨不得跳丰收舞,我觉得这不符合人类逻辑,把不幸整成幸福,原来一直是我们的才能。
我认为温家宝先生很好,他很实在,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比很多年轻人爬的山还高还多,胡总书记也很好,他亲自到了重灾的莹华指挥最务实的工作,他们是很好的共和国公民,伟大而人性,谢谢。
但中国的有些事情就像四川的泔水油火锅,上面一层很清亮,下面一层也很实在,最混浊的就是中间。中央很累很智慧,群众很苦很受罪,但中间某些人士呢,我不能说得太多,情况你们都知道。我相信,再过几个月就是秋天了。
我看到过一幢矗立在一大片倒塌了的房子中的建筑,是公安局,这不奇怪,因为它是去年新修的,但是请去年修的教学楼也不要倒,好么?
我还知道刘汉希望小学其实只是按国家建筑标准来修建的,这所学校其实没有超标,更没有使用钛合金,但它没有倒,这意味着什么,有点智商的人都明白。
我还听说几个山东的农民兄弟在灾后第一天开着农用三轮车跑到灾区,帮忙搭了很多帐蓬运了好多伤员,但一路上受尽道路关卡的冷嘲热讽,农民就不能来救灾吗,机动三轮车就不代表善心吗,他们出发时只带了一千块钱,现在钱快没了,回家的路比来时更艰难,请道路关卡不要收取费用,好么。
前天去红白镇碰到一个可能姓“金”的哥们给我们带路,他新买的陆虎只开了六千公里还没过磨合期,地震当天就跑到深山里去救援了,拉了很多伤员,我叫他“地委书记”,因为这哥们对大山里每一条小路都熟悉得和指纹一样,比地委书记还熟,他在山里已呆了十四天了,还不想回成都。他没有接受过任何一名记者采访,但他告诉我一个心酸的事:那天我开着车要求当志愿者,他们上下打量了一下,第一句话就是:哎,汽油费你自己出哈。金哥们想:我这新车都开过来了,难道还舒不得汽油钱吗。可我想,救灾的那些免费汽油呢。
当然我不想号召所有开着陆虎奔驰的人都把新车在山里折腾,这不现实,我真正想说的是:我害怕赈灾是某些少数人士一时的热情,或灾区观光秀,不是吗,现在真有人开车来到已很安全的灾区,站在废墟前狂拍一通表示自己也曾英勇过。那天一家报社迫切地想向我要一些第一天站在北川废墟前英勇无畏的照片,清晰点的,最好旁边还有死者,我说我只有老段的太太用手机拍的一些镜头你们要不要,他们就有点失望。
我很想请他们去找那家无耻的旅游新报,他们有全套穿比基尼站在废墟前的美女照。凡在第一天去救援的时候还想着带高清数码相机的人,一定很可疑,是那个常常以歌颂伟大胜利为己任关键时刻却躲在宾馆里假装连线灾区的国家级电视台记者的干活,有创意,才第一天,就“救援工作接近尾声”了,真是人定胜天哪,那家国家大台领导常常讥讽小报记者,可大台记者这次却一点常识都没有,非常黑色幽默。
救灾是长期的,不要把救灾当成暂时的热情,所以长期机制甚至比救灾本身更重要,花几天时间送点大米衣服矿泉水很容易,我们经历过非典,那时人们痛心疾首不吃果子狸不随地吐痰,非典过去后不到一个月全出门“报复性消费”去了,野味馆开得更多,奥运前电视台最重要一项宣传工作居然是要不要重罚随地大小便和吐痰。
很容易产生热情,很容易遗忘,就像扔了一张卸妆的手纸。仿佛我们是需要地震而不是憎恨地震。这实在太反逻辑了。
在灾区,其实我每天都很郁闷,说不清是悲凉是愤懑还是恐惧,那是一种复杂的无助感,以前从未经历过。绝大部份人是好的,但我吃惊地发现前去救灾的某些人在灾区有一种满足感,很兴奋,据说这是因为“被人需要是一种幸福”,其实他的这种感觉可以从舞台上获得,可以从吃象拔蚌获得,从人气排行榜上获得,但与救灾无关,站在灾区外围的他们只是找了一个完全可以控制危险而且很时髦的舞台而已。
喊口号和送点东西很容易,但救灾是一件长期的事情,比送东西更重要的是建立一套长期的赈灾机制,和地震不一样的是,地震会越来越轻微,可灾民的痛苦在后面,你要是真去过现场就会知道,地震后他们被灾难惊呆了,脑子一片空白,甚至没有太多表情,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些其乐融融的表情并不具备太多普遍性,其实灾民们表情很麻木,但以后他们会慢慢反应过来,会发现很疼,就像四川人常说的“摔倒了不痛,爬起来痛”,灾后重建的难度比挖人更大,都江堰、北川没五年时间根本无法实现重建。
人性,人性的关怀,而不是搞行为艺术。再过三个月,那才是灾民们最需要关心的时候,也是真该记者发问“疼不疼,哪儿疼,有多疼”的时候。我怕,明星们善人们道德家们及主流记者们,却风紧,扯乎了。肯定很多人风紧扯乎了,因为那时曝光率太低。
我去北川,去什邡,去莹华,去红白镇,一路上可以发现河里都在挖建筑用的沙子,堆成莫名其妙的山在河边,有小型中型水坝,河床有一百多米宽,但河水只有十米宽,有的甚至出现断流,我拍了DV,这些问题不是送点帐蓬送点大米就可以解决的,主流电视台应该多派记者去这些地方,而不是写英雄谱,还是那句话,夏天来了,秋天还会远吗。
很高兴有健翔韩寒这样的同道一起致力于灾后长期的求济体制推动,但我们太不主流了,太渺小了,无助得不值一提,所以很高兴听到国家正在研究救灾的长期政策,这时候就靠国家了,地震只有三个月,但救灾需要十年,二十年,与很多国家比,中国缺乏长期可持续发展的救灾机制了,一出现灾情就只能靠红十字,我不敢从人们说透明度去怀疑,我只是说红十的工作也是千头万绪的,比如说我们总不至于把重建学校的水泥十几卡车拉到红十字办公楼吧,还有钢筋、PS管道、石灰,呛人不说,我一向很关心领导身体,真的很怕会把红十字的领导累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哪。
建立长期机制,主流一下,相信国家和政府,给一点时间吧。
再说一遍,救灾是需要技术含量的,更需要冷静的概念,而不是一窝蜂冲上去搞行为艺术。那天,我亲眼见电视台请来一位唐山大地震幸存者讲话,唐山大哥歌颂了他的一位朋友当年怎样大义灭亲的故事:他正要去救埋在地下的妻子和女儿时,旁边有邻居请他帮忙挖掘邻居的妻女,他没管自己的妻女而是去救别人的妻女,帮别人把妻女挖出来,后来他又要去救自己的妻女,又有邻居请他帮忙去挖邻居的妻女,他又不管自己的妻女去帮忙挖别人的妻女……如此,终于,他自己的妻女不幸了。
唐山这位朋友不停在节目中大力歌颂这位见义勇为的爷们,可是我却觉得郁闷而恐怖,因为这太不符合人性逻辑,也不符合科学救援法则,但愿不要因为电视台这么广泛的工具被大力地推广了,成主流了。这比地震还可怕,还郁闷。
不要做秀,不要居高临下,不要鳄鱼眼泪,不要再搞捐款排行榜,凡事量力而行,做实事,所以我很感谢《先锋居周刊》的夏旗舰先生、郑平先生、谢红志女士,叶姣女士,和以前的朱亚先生,你们让我成为国内最高标准稿费的专栏作家(虽然这比有钱人比低太多),而且每年初都开明地预支稿费,这次又提前支付了数万元,我只是一个写字为生的人,这样才可以跟随置信公司共建希望小学。
十几天了,在灾区,我每天都会碰到一些郁闷的事情,难以名状,一方面是因为我能力太小,胆子也不够大,一方面是感觉到绝大的无助,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够理解那种感觉……
比如昨天就很郁闷,据和我们共建“安心学校”的置信经理说,他们在和一些灾区部门联系时碰到了软钉子,不仅当地倨傲地要求企业自行报上修建计划和手续(要知道这些计划在计划经济体制下繁琐得可怕,单靠企业根本搞不定),而且因为现在排队重建学校的企业很多,所以价格也一路高涨,献爱心搞得像钻石拍卖会一样了。我还听一个朋友说,他们准备花两百万给老家捐一所希望小学,也就是房子不倒人人可读的那种,可当地部门一张嘴就报出价格,660万,1000万,乖乖,听上去都像余震,从成本而言在农村县镇建一所希望小学怎么可能这么高价格,那些倒掉的房子在修建时最多花了五十万,重建却得花660万、1000万。是不是要感谢地震让倒掉的房子也增值了,套用股市的话,是不是叫“大盘震荡,一路飙升”。
所以关于抗震救灾第一阶段,我决定不再写任何文章了,我说得过多,而且再说也像做秀,除非新的阶段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