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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度言情大作《菩萨蛮》作者:悄然无声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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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6-06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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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嫉妒,这些年来你一直都在嫉妒?因为,你爱她对吗?”

  黎帝紧紧地盯着夜玑端的反应,按在乌木雕花椅扶手上的手指隐隐地颤抖着,开口发出的声音亦是同样的微弱而苍白,仿佛是冬日寒风中瑟缩的枯叶一般。

  “对,我是爱她,自幼我的眼里就只有她一人,我们虽然名为姐弟,可是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这没有什么好羞耻的,她那样一个女子,怎么会有人不去爱她。”

  夜玑端脑海深处回荡起了久远之前,那长伴在身旁的似乎可以把所有气息全部融化的笑声,仿佛就在耳旁回荡。那个女子火焰一样甜美热情地叫着自己的名字……

  “玑端……玑端……”

  纠缠一生的情感奔涌在心中,由骨髓中散发,混合着记忆的甜美,本以为可以守护她一生一世……本以为……

  “所以你恨我,所以你和凤凰私通,生下这个孽种!”

  凝舒的手指直直指向夜宴,表情狰狞而又痛苦,多年深藏的秘密脱口而出。

  而夜宴只是微微地阖了一下眼睛,却没有任何的吃惊。倒是一旁的锦瓯眼中泛起了奇异的光亮。

  “这些年你日夜思量,怎么替凤凰来报复我,是吗?”看准了敌人的弱点做出致命地攻击,这一刻黎帝的面上泛着奇异的红晕,“只因为凤凰爱我,直到临死前,她心心念念的始终是我,从来,从来都没有把你看进眼里。夜玑端,你真是这天底下最可怜的人,守着一个至死都爱着别人的女人的魂魄,你得到了什么?你以为你真的赢了?”

  “住口!!!”夜玑端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着,体内的血液好似被海啸席卷而起,咽喉之间泛起一丝腥气,一股甜腻从口中缓缓溢出,“万艳窟!这茶里有毒……可是你……也喝了……”

  “舅父!!!”夜宴惊叫着上前抱住了瘫倒在地的夜玑端,声音和心脏都几乎破碎。他倚在夜宴的怀中,温热的血不住自口角蜿蜒而下,点点滴滴浸于雪白的袍上,好似秋末随风凋零的残花,又好似红烛落泪沾湿衣襟。

  黎帝缓缓地站起身,那目光仿佛最锋利的宝剑一样凝固着杀意。

  “没错,你的疑心那么重,我不喝,你怎么肯喝。反正我也是将死之人,早走一步并没有什么,倒是能看见你走在我的前面,真是我最大的欣慰了。”

  “好……好……我终究还是输给了你。”

  “舅父!”

  夜玑端的眼睛慢慢地失去焦距,睫毛微微地颤动,就像春日破蛹的蝶翅,冰冷的手指紧紧握住夜宴的手,把头深深地埋在她的臂弯之中,好似小孩子一样抖动着肩膀,微微地、不停地颤动着。血从他的眼角、耳边、鼻孔不住地随着生命的流逝涌出,而他只是气若游丝地呢喃着。

  “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既无种,无性亦无生……凤凰……凤凰……你的心里可曾有过我……”

  “有……当然有……”夜冥哽咽着,眼中却无泪可流,“我爱你,玑端,我爱你……”

  夜玑端恍惚地听到回答,微笑着闭上了还在涌出鲜血的眼睛。

  隐约中他似乎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刚刚被夜无年认养,在府中只有她会对他温柔地微笑……他们常常在夜府的湖心凉亭中偷懒,他喜欢靠在凤凰的怀中,她的长发好似柔和的春风一般轻轻地抚摩着他的面颊,他似乎能闻到她身上清淡的香味,而他们的身影一起被温暖的金色光泽所覆盖着。

  慢慢地,远处似乎出现一道人影,被一片橙黄光晕裹着。似水般的温柔在凤凰明媚的眼中流淌着,她缓缓地对他伸出手。

  “玑端,来吧,我们走。”

  她终于说她爱他,从此后她只属于自己,只属于自己的人……再也不会被别人带走……再也不会抛弃他了……

  怀里的人被轻轻抱着,渐渐没了呼吸,安详地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修长而白皙的手指依旧用力地抓住夜宴。苍白的唇角,一线嫣红的血依旧静静地淌下来,一点点往外渗着,给他的白衣染上一片火色的殷红。

  夜宴看着怀中仿佛还活着,却永远也不会再睁开眼睛的夜玑端,看着这个永远也不能对她微笑的亲人,一种被掏空了所有的感觉泛上心头。

  你走了,带着那份不容于天地的爱走进了地狱,到死你都没有再看我一眼,可我还是很伤心。我知道你从没有爱过我,即使我的身上有着你一半的血统,我很伤心,因为这十二年来你一直陪在我的身旁,即使你看到我会心痛,即使你看到我会厌恶,可你还是一直陪伴着我,即使你做这些只是因为爱着母后,我还是为你的离去而感到伤心,真的,真的……

  夜宴直视着夜玑端,直到确定他真的已经死了,然后把视线重新对准了锦瓯。

  锦瓯看到那双阴森的眼眸时,竟然也有些微微地心悸。

  “锦瓯,朕知道你要什么,传位诏书在桌案中,你拿去吧。朕死后希望你好好对待锦渊和锦璎。”过了好一会儿,黎帝才转过身来,眼睛里沉淀着看透了繁华的倦怠和平静,轻声地对着自己的儿子,“还有,如果她不死,你的江山始终都坐不稳。”

  “多谢父皇提点,儿臣自有分寸。”

  听到黎帝的话,夜宴那双涣散的眼睛才有了一点焦距,秀丽的容颜上浮荡起迷离的哀伤。

  “父皇,这许多年来,您恐怕无时无刻都在希望儿臣死去。儿臣一直想问问父皇,即使儿臣不是您的骨肉,可是您在儿臣心中一直是儿臣的父皇,可是您,为何这么恨儿臣?”

  “夜宴,要恨就恨你身上流着夜氏的血吧。”记忆的迷雾笼罩了黎帝的身体,万艳窟的毒效似乎慢慢地发作,他的身体微微地颤抖了起来,“当年你出生时,你的母后对朕说你是夜氏的孩子,所以你叫夜宴。这已经注定了你的命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所以,不论朕做了什么,也不过是为了天下社稷而已。”

  夜宴用手指轻轻地把夜玑端有些散乱的头发梳理整齐,露出了其下失去生命但依然俊秀的面容,然后慢慢地,把他如绝世珍宝一样小心地平放在地。

  夜宴站起身,缓缓伸手抽出发上的金步摇,锋利的尖锐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寒芒尽露。

  而夜宴寒光下的眼里似有一丝火焰,点着了原本的黑暗。

  “可是我爱您,父皇,您恐怕不记得了,我很小的时候,您曾经把我抱起来看太液池里盛放的荷花,所以这些年不论您做了些什么,我都努力原谅您。”

  “呵呵,是吗……那时候其实我是想把你丢到太液池淹死,可惜没有成功。”

  毒药似乎已经发挥了作用,他那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指痛苦地抚在胸口,不住地颤抖着。

  殷红的唇向上弯起一个优美的弧度,神色间是一如既往的凝淡。

  “那么,父皇,这是您欠我的,与其让您死在万艳窟下,还不如……”

  那步摇,没有任何阻碍,直接干净而利落地刺入心脏,连鲜血都是过了片刻之后,才慢慢地在绣着金线的蟠龙纹黄袍上晕了开来。

  一瞬间整个乾涁宫里完全没有了声音,唯一的声响,就是鲜血在不断地滴落。

  良久,诡异的寂静在三个人之间长时间地持续着。

  看着一下由胸前刺入的鎏金步摇,黎帝凝舒甚至可以感觉到那冰冷的金属在炽热的心中滑动,穿透他的心脏,微微哼了一声,生命一点一点地褪去。

  锦瓯上前扶住他要倾倒的身体,却忽然听到黎帝低低说着:“真是奇怪,现在我脑海中最清晰的反倒是凤凰的样子。”

  “您爱她?”

  听到夜宴毫无起伏的问话,凝舒却忽然笑了。他一直不喜欢这个名义上的女儿,他和夜宴的关系就如罪犯和其犯罪的证据一般,势不两立,他一直用看待敌人的眼神看着她,也似乎永远不知道夜宴重瞳背后都有什么。

  可现在,这个时候,她走到他的身边,如同一个普通的女儿一样握住他的手,用她刺杀他的那只手握住他,问了一个黎帝根本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随着那笑,灰白色的唇角滑落下一条鲜艳的血线,沾染了鲜血的面上,更加冷艳。

  “不……我也不知道。她太美丽,太热情。像火随时会把你点燃一样,而我害怕这种热情,我已经习惯了死水一样平寂的生活,对任何会搅乱它的事物都有本能的害怕。

  “可是她的爱来得那么猛烈,让人还来不及有任何的准备,就铺天盖地地烧了过来。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太子府后花园,那个美丽张扬的女子,拿起一粒樱桃问我吃吗,不待我回答就直接用嘴喂给了我……

  “她叫凤凰,她生来必须成为皇后,还是我兄长的妻子,既然她爱我,我就必须成为君王,这是她父亲对我说过的话。

  “夜氏的权利真是滔天啊……三个月的时间里我失去了兄长、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无数个兄弟,我成了黎国至高无上的皇帝,这一切只是因为凤凰爱我。可是从来没有人问我,愿不愿意接受她的爱,从来没有……”

  “您请去吧,父皇。不然,舅父一个人在黄泉路上就太过寂寞了。”

  夜宴近似温柔地看着黎帝,然后狠狠地拔出步摇,染了血的金钗随着鲜血的喷射咣铛一声落在地上。

  终于结束了,这痛苦而纷乱的一生,用幸福换取了无法推卸的责任和寂寞。

  刹那间,隔着一层云雾缭绕的薄霭,落花浮萍,青山绿水已近在眼前。如碧树阴里,他裸足而行,风舞飞扬是怎生的自由自在。

  婀娜柳下,她攒着金色的菊花,向他朦胧地微笑着:“凝舒,你来了……凝舒……”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他含笑拉起她的手,“此生我定不负你……”

  原来血是如此的热,夜宴感觉着落到面颊上血液的温度,用细白的牙齿咬起了嘴唇,唇边浮起单纯的微笑。

  那一边,锦瓯也静静地看着这个生命正在流逝,给了自己血肉的男子。

  这个他憎恨了一辈子,给他带来无数悲伤和不幸的男子,此刻仿佛新生的婴儿睡着了一般,安安静静、无忧无虑的,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再也感受不到他的恨意。

  心中强烈的情感,一直以来,都被压抑在浓浓的恨意之下,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这种情感究竟是何物,却也来不及说了。即便说了,他也不会听到。

  “父皇。”

  也许我爱你,比恨更甚,其实我只是希望你看看我,偶尔抚摸一下我的头,其实我只希望如此而已。

  这句话,终是哽咽在了喉间,被欲望、憎恨和自尊所埋葬。

  “锦瓯,别哭,你还有我,还有我啊。”

  锦瓯听到夜宴的话一愣,看着自己面前的乌砖,一点一点被洇湿,原来面上湿漉漉的是泪水,原来这个男人的死会让自己如此伤心。

  锦瓯看着夜宴墨色的眼睛,那里沉淀着和他一样的悲伤。迟疑着把头靠在她的怀中,感觉着那生命的搏动。

  “皇姐,从今以后我只有你了。”

  她的眸中好像染了血的影子,极淡地一掠而过。眉目间终是一抹柔情似水,婉转流波。

  黎国的君皇驾崩,皇宫内外,重重的宫阁全部渲染在一片素白巾幡之中,就连墙上也披挂着白绸子系成的球。

  凝舒的灵柩停在太极殿中,夏日酷暑,即使刚刚天明,镜安依旧像一个火上的蒸笼,又好似一个炭火燃烧的巨大烤炉,炙热得令人们无比难耐,守在殿门处的宫人,在烛纸燃烧中,早已是汗流浃背,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可他们一点儿也不敢马虎,一个个腰板竖得笔直,在门口恭迎着前来吊祭的官员。

  香插在灵柩前的一尊鎏金宣德炉内,细如游丝的青烟从炉中飘出,袅袅上升,在灵堂中缭绕徘徊,凝滞着不愿散开。仿佛暴毙而亡的死者的三魂七魄,不肯随着青烟升到三界之外,迟迟地踟蹰在宫阁的上空,久久不愿离去。所有的官员都止不住这样想着,于是在这样炎热的灵堂里,不仅没感到一丝的酷热,反而让人满身的凉意,心里透着一股瘆人的惊悚。

  正在众人忐忑不安之时,夜宴身着一袭素白的衣裙陪着锦瓯由内而出,百官急忙躬身趋迎。

  他们来到黎帝凝舒的灵位上香,行三叩九拜大礼。

  皇家的丧礼,本来就是天底下最隆重的丧礼,不仅有一整套哭临、祭奠的繁缛仪式,而且等级严格。

  锦瓯起身后,作为皇长女的夜宴刚刚跪在灵柩前,伸手要接过宫人奉上的祭纸,就听见一声可以称得上凄厉的哭喊。

  “皇上!先皇临终之前曾给老臣一道密诏!”刑部尚书万青云不顾礼仪地扑在锦瓯绣着龙纹的靴下,枯枝一样的手指,颤抖着握着一卷明黄,哭泣道,“长公主夜宴,目有重瞳,必为妖孽,祸害社稷苍生,先皇有旨,赐死灵前!”

  站在灵柩之侧的锦瓯一惊,急忙抬眸看向夜宴,而夜宴依旧跪在灵前,不惊不动,只是那殷红的唇轻轻勾起,隐约地露出了一丝带着苦楚味道的笑。

  这样的意外,锦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黎帝凝舒竟然还有这样的旨意,如今万青云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宣读了出来,万事几乎已经无法挽回。

  太极殿内本就潮湿燥热,锦瓯的汗,一滴滴地顺着额角滑下来,落在麻衣之上,晕出斑斑如泪痕一般的水渍。

  “万大人,你这是伪造先皇遗诏,意图不轨!”夜氏镜安的宗族,不惑之年的世袭一等侯夜松都站了出来,在锦瓯面前三拜九叩之后,朗声道,“皇上,这是万大人伪造的密诏,他假传圣意,罪犯滔天,当诛九族。”

  “皇上!这是先皇亲手交给微臣,先皇尸骨未寒,您就要违逆他的遗诏,您不怕先皇的英魂来找您吗!”

  “各位卿家以为如何?”

  锦瓯好像没有听到万青云的哭叫,转眼看向殿中所有臣子,眉睫微微一挑,轻轻地笑了出来,幽滟的眸光如飞雪初落,让人摸不透心思。

  “臣等相信,此乃伪昭,万青云其罪当诛。”

  锦瓯的话音刚落,灵堂上赫赫然除了刑部、户部、兵部的一些官员,其余全都白茫茫地跪了一片。

  锦瓯心中又是暗暗一惊,隐含在薄唇边的笑意已经隐隐含了戾气,精光四射的眸子眯起,许久才又朝着未下跪的官员问道:“各位卿家以为如何?”

  兵部尚书苏上远、户部尚书李柏年看着黑压压跪下的人群,还有锦瓯冰冷的面色,沉默片刻后便俯下了身躯。

  “臣等听凭皇上旨意。”

  真是老奸巨猾啊,锦瓯在心中冷笑着,同时也为夜氏的力量暗自心寒,正在想着,却觉一道柔滟的眸光掠过,心中一怔,低首凝神看去,跪在灵前的夜宴正淡淡地抬首看着自己,她眉目间隐隐透着清冷,一双似笑非笑的墨瞳掩映于浓浓的眼睫下,水波流转间竟令他莫名心惊。

  锦瓯并未躲开她的目光,墨色的瞳里有着火焰一般的灼热,心思百转之间,已经做了决定。

  于是,他开口时,声音已冷冽如冰。

  “万青云,你伪造先皇诏书,本应凌迟处死,可是念在父皇尸骨未寒,你又是先皇肱股,朕从轻处置,将万家九族发配边疆,即刻启程。”

  “皇上……”

  万青云还待哭叫,却被奉旨而上的侍卫拖出了大殿,只留下那颤抖的余音,绕梁不散。

  等到他们消失,众官员才惊魂未定地吐出了一口气,开始窃窃交谈。

  夜宴从容自若地起了身,若照水闲花般接过何冬递上的那封密诏,看也不看,转手便扔进了燃烧着纸钱的火盆。

  看着那明黄的诏书,一点一点被沸腾的火焰吞噬,苏上远、李柏年等人俱是一阵心惊,但对上她冰冷得仿佛能把他们剖析开来的目光,便都别开了眼睛,暗自冒着冷汗不敢言语。

  这边的夜松都再次俯下了身,朗声道:“让长公主受惊,臣该死。”

  而他身后的官员,亦都是俯身齐声道:“让长公主受惊,臣等该死。”

  素色灵堂上,锦瓯和夜宴的目光再次交视在一处,夜宴娥眉轻挑,眼波盈水,斜斜地一瞥,互有深意地向对方一笑。

  阳光在他们的身上洒下涟漪,殿内被袅袅的烟香浮动了一层雾气,两人的影子在地上亲密相依。

  永历四十九年五月十七,黎帝凝舒薨于乾涁宫,庙号黎宁宗。同日清平公辞世。余德妃等人殉葬。长公主夜宴于帝灵前悲极而吐血,世人谓至孝。三子吴王锦瓯立,逾年而改元,即清昙元年。

  酷暑来临之际,黎帝锦瓯登基,开始大规模排除异己,网罗培植心腹。

  国丧后,夜宴一直留在旒芙宫中养病,现在的宫中按例全是素色的白,连服侍的宫人都身穿孝衣,恭敬地站在一旁,很安静。

  缠绵病榻数日,这一日她终于可以勉强起身,倚在窗前的软榻之上,闲看漫天白云云卷云舒,满树的芙蓉花开得像鲜红的绒雪,清风吹拂庭前残花,金灿灿的阳光下,那红更显得妖异而妩媚。

  “公主。”

  清越的声音蓦然响起,回首望去,身着青色丧服的男子,正对着夜宴,虽然不近,但是已能看见他寒星似的眼睛。

  “是你。”

  “听闻公主悲伤成疾,微臣……我……特来看望您。”

  夜宴可以感觉到,有那么一瞬,谢流岚似乎是以爱恋的神情在看着自己,只一眨眼间又消失无踪。

  “流岚,你坐。”

  他坐在软榻旁的椅上,芙蓉树影,淡淡地映在碧罗窗纱上。风摇影移,花枝颤颤。茶几上的青铜鼎炉正燃着沉檀香,从镂空的盖中向四面吐着轻烟。朦胧的烟雾好似层层纱罩,温柔地撒在他们身上,此时他方才敢侧头打量好像在沉思的她。

  她瘦了很多。病了多日,原本单薄的身体此时更是薄如纸张,面色竟比身上的丧服还要白上几分。

  “你爱我。”

  也许觉得这样的沉默实在是太孤寂了,夜宴沙哑的嗓音缓缓地响起。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他一惊,猛地对上了她深深凝视着自己的眼。

  “……为什么这么说?”

  不知为何,即使阳光极盛,她依旧觉得很冷,下意识地把自己裹紧,唇角弯起苦涩的笑,然后轻轻地开口:“因为我爱你,所以我知道……”

  因为爱着你,

  所以注视着你的每个眼神,

  留意着你的每个动作,

  所以我知道你是爱我的,

  正如我爱你,

  所以我知道你思念着我,

  正如我思念着你。

  玉帘轻卷,宫人都安静地退出,青铜熏炉里的那一抹檀香似乎已经燃尽。细细软软的香灰,随着入室的清风,袅娜如絮般弥漫在华殿之中。

  夜宴慢慢从榻上站起,走到窗子前。

  “你想要这个身体吗?”

  夜宴掩唇而笑,雪白的袖子掩着纤细得几乎可以被阳光穿透的指尖微微地晃动着,映在她芙蓉面上,更添清冷。

  “我不求你什么,只想让你抱我一次,哪怕只有这么一次。”

  夜宴伸出手去,慢慢地解开腰中的丝绦,白皙的手带着颤抖和决绝,搭在他的肩膀上,缂纱的外罩滑落在乌砖地面上,在他怀中的美丽身体只穿了一件月色抹胸。

  “锦瓯不会知道,我只求你这一次,求你……”

  这一刻她可以不要他的心,但她要他的人。

  夜氏的血液里没有牺牲和放弃。

  她要他,她要一点点地蚕食。

  “公主……”

  他犹豫着,那冰凉的唇便已覆了上来,隐隐地还有些颤抖,勾起了他心底最隐秘的柔情。

  谢流岚慢慢放纵自己沉醉到极处,恍恍惚惚中,他的手已经早一步抱上了她柔软的身子。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6-06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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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来,朕来得不是时候。”

  冰得几乎凝结起来的声音响起,谢流岚迷蒙中看到熟悉的人站在翡金屏风前,明黄的丝绸长袍被金色的光芒镀上流动的璀璨光彩,那个比金丝锦缎还要艳丽的男子,正用针一般锐利的视线打量着他。

  他心头一惊,急忙轻推开夜宴,跪了下去。

  心中叹息,他终是自己今生今世的禁锢,永远无法挣脱。

  “微臣叩见皇上。”

  锦瓯一双黑眼睛带着残酷的笑意掠过谢流岚,落在不慌不忙毫无羞窘的夜宴身上,语气带着些漫不经心。

  “你下去吧。”

  “微臣……微臣告退。”

  看到锦瓯喷火般的目光,谢流岚用力地咬牙,血腥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勉力发出声音后立刻退出。

  锦瓯无声地笑了起来,一向悠然的语气里带着濒临破裂的欲望。

  “皇姐在父皇大丧期间,还是有这么好的心情啊。”

  看着仓惶得连看都没有再看自己一眼便快速远去的身影,夜宴重新坐回到软榻上,端起冰凉的茶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她勉强把茶咽了下去,身体无力地靠在榻上,苍白的容颜在阳光下绽放出慵懒的妩媚。

  “皇上,我和他本就是夫妻,难不成还犯了什么王法天条?”

  “你!”怒火被挑起,喷涌而出时,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锦瓯的胸膛微微起伏,勉强弯起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微笑,努力地放柔语调,“你是朕的,夜宴,你是朕一个人的,你忘记了吗,那日你说过的。”

  “皇上,许多事还是不要记得太清,这样对你我都好。还有,我最近因为生病所以耽搁在宫中,但现在已经好了,明日我想出宫回府。”

  “不准,朕不准!”

  对于近乎于无理取闹的锦瓯,夜宴选择迈步离去,但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一双强劲的手臂忽然把她拦腰抱起,随即,衣料摩擦的微弱声音和熏香的味道一起在她的耳畔和呼吸间弥漫开来,两条人影亲密地合在一起。

  “啊,你疯了!皇上!锦瓯!”

  蓦然,一阵天旋地转中,她被抛在柔软的床上。

  “朕是为你疯了。”

  锦瓯用身躯压住床上玉人的挣扎,一只手平滑地移到了她的腰畔撕扯着裙带,用另外一只手托起夜宴的脸颊,轻轻抚摩之后,在那双淡色的嘴唇上印下了自己的吻:“朕喜欢你叫朕的名字。”

  锦瓯强硬地分开夜宴微微抵抗的嘴唇,这样带着掠夺的吻,蛮横地闯入。感觉到夜宴的反抗,锦瓯那掠夺一切似的气势,不容抵抗的激狂在他的身体里苏醒过来,她的抵抗挣扎刺激了这种激狂,让他的动作逐渐狂暴起来,挑逗地爱抚着,毫不温柔地亲吻着。

  一个吻结束之后,夜宴瘫软在锦瓯的怀里,汗湿的额依在了锦瓯的颈项上,手指微微颤抖着,几乎无力地抓着他,带着微弱的喘息。夜宴一阵颤栗,抬眼迎上一双失去理智的美丽眼眸。

  “锦瓯……放开我……”

  “决不。”

  他的眼细细眯起,朝着身下的人弯起薄唇笑了笑,一缕乌发垂在腮间,如盛放的牡丹般动人心魄。锦瓯随即俯下头,抵住夜宴的唇,深深吻住她,热情地、急切地、疯狂地吮吸侵蚀。

  “你是朕的,你是朕的……你……只能是朕的啊……”

  夜宴惊慌地看到他在一瞬间里浮现出的阴毒表情,下意识蜷缩成一团,只能感觉到身上的衣物被粗暴地剥除,素纱孝服被撕裂的声音也在空气中响起。

  锦瓯狂风暴雨一般浓烈的爱抚和亲吻落在她的身上,带着仿佛要将她融化的温度,夜宴抓住他不知何时裸露出的肩膀,她的眼睛渐渐迷乱得失去焦距,长长的发丝在地上拂动,如流水般潺潺。美丽的躯体痛苦地扭曲着,想要蜷缩起来,却又被强行展开。

  半垂落的帏帐遮住了床上相互交缠的人影,遮住了裸露着欲望的粗重喘息和压抑着痛苦的低低呻吟。

  夜半时分,不知过了多久,夜宴酸涩地睁开眼睛。似乎做了场梦,那么漫长,也那么疲惫。慢慢地清醒过来,有些迷糊地盯着玉罗绣帐顶,轻轻地转过头,锦瓯,就躺在身侧,毫无防备地沉沉睡着,手臂还霸道地搂着她。

  夜宴勉强支起身,披衣下床,欲望留在身体上的痕迹,缓步间传来的火辣酸痛,都在显示着曾经经历了多么激烈的欢爱。

  宫内静极了,只听见远处声嘶力竭的蝉鸣。青瓷骑兽烛台上的蜡还在燃烧着,流下丝丝红线,如恋人的眼泪,静静滴下。树影透过轻薄的窗纱映在案上,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响,如雨落一般,而窗外,已是满天星光。

  夜宴看着渗透到殿中的沉沉夜色,清秀的容颜带着肃然的冷清,微翘的嘴角似是隐藏了数不尽的讥诮与睥睨。

  “夜宴!夜宴!”

  蓦然间一声惊呼,在寂静的空气中回荡,吓得她浑身一颤,中断了沉思。

  快步来到床畔,掀起玉罗纱帘,锦瓯正迷迷蒙蒙地睁着眼,胸口不住地起伏,一双眼睛蒙上了迷雾似的无措,嘴唇微微地张开,喉咙深处还隐隐压抑着呻吟。夜宴侧身坐在床沿上,一双手轻轻地、柔和地覆在他的额上,触手一片灼热滚烫。

  就在这个瞬间,一下子接触到她的温暖,刚从噩梦里苏醒的锦瓯,带着孩子似的纯真凝视着夜宴,然后猛地一动,睁大眼睛,撑起身子,有些急切慌乱地从锦被里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有些粗糙,指间有持剑握笔时磨出的茧,沙沙地刮过有些冰凉的手。

  “怎么了?”

  他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依旧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光那样专注,就像是烈焰的苗舌,视线好似要焚烧人。良久,他方才将脸温柔地靠在夜宴的肩上,微颤着轻声说:“我怕……别走……没有你,我睡不着。”

  殿中光线晦暗,侧脸望去他的脸庞苍白得毫无血色,被模糊的烛光照着,像蒙了一层细灰,黯淡无光,显出孩童一般的软弱无依。

  她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这个男子,她的弟弟啊,即使他们没有血缘关系,是经历了怎样的厮杀角逐才让他变得如此。

  记忆中她也曾夜夜惊醒,可是从没有人陪伴身旁,舅父告诉她,夜氏的继承人要坚强,于是只有夜夜难眠。可是和至少还有夜氏庇佑的她比起来,他的日子想必更加难过吧?

  玉色的手犹豫着抬起,轻轻地伸出,几乎碰着了锦瓯的肩膀,却又仿佛被烫到了似的立刻缩回来,夜玑端冷酷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

  “不可以拥抱,拥抱只会让你软弱;不可以软弱,软弱就代表失败;不可以失败,失败等同于死亡。而这种死亡的方式,对夜氏是最大的耻辱。”

  夜宴的眼里不自觉地充盈着脆弱和残忍的挣扎,许久许久,她终是缓缓地、轻轻地拥住了他。

  “别怕,我就在你的身边,睡吧。”

  她的面颊贴着他的额头,锦瓯下意识地轻轻伸出手腕,缠住她优美的颈项,熟练地张开嘴唇,以极度需要安抚的姿势吻住了她殷红的唇,柔媚地引诱着,品尝着。

  在这样一个瞬间,出于本能,她几乎要推开他的侵犯,但那双眼睛里的卑微祈求,带着痛苦流淌到了她的心里。

  他的手颤抖着拥抱着她,喃喃的低语在她耳边响起,那么的彷徨脆弱、无措而美丽。

  “你是我的,只是我一个人的……留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千万不要离开我……好吗……”

  夜宴在听到这哀伤祈求的瞬间软弱下来,终究没有推开他,而是逃避似的闭上了眼睛。

  感觉她的唇被柔软地覆盖,那浓浓的惊惧哀伤,籍由这个接触传递到了她的心中,仿佛感觉到久违的温暖,锦瓯像是惧怕再次失去绝世珍宝一般,用力抱住了她。

  这个仿佛在寻求依靠和解救的拥抱,似乎把他们溶进彼此的血肉乃至魂魄之中。

  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沉沉的夜色中飘荡。

  “好……”

  摇曳的烛光映着两个紧紧相拥的人影,那种情景是如此的温馨,如此的浓情,仿若一对衷情的人,正在脉脉地、深情地交缠着,谁也舍不得放开谁。

  那一夜之后,夜宴依旧留在了旒芙宫中。

  每日除了静卧养病,就是闲逛在御花园中,锦绣繁花,柳丝幕雨。夏日正浓,即使是国丧期间的清冷和肃穆,也掩不住一派花香鬓影的喧嚣和繁华,便常使得她迷失在一片芳菲之中。

  这段时日,也许是她有生以来最为惬意的时光,似乎没有了权利纷争,也没有了钩心斗角。但她心中还是有魂牵梦萦的念想,恨君无情,却仍旧不免凄婉地夜半难眠。

  锦瓯又怎会察觉不到她的心神恍惚、若有所思,他却仿若太液冰封,不动声色,照旧缠绵悱恻。

  这一日,她在御苑凉亭中倚着雕栏纳凉,面前一丛芙蓉,花光灿灿,从花间叶底望去,四周是水,只有一条石梁横跨着,下面的河流,由黎山引入,经过太液池环绕皇城。在亭上远远地望去,堤岸上绿柳成阴,老槐盈盈。

  胸襟一畅,清风袅袅就更加沁人心脾。夜宴禁不住泛上一阵困意,卧在凉亭上昏昏欲睡。

  恍惚中,她又回到了三月红杏初绽的幽州,颠簸的马车中,耳边有人细细地、轻轻地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结发为夫妻,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那如水隽秀的男子,微弯起唇角……

  “我终是负你良多……”

  蓦然惊醒,却看见何冬有些焦急地站在身侧。

  “怎么了?”

  “启禀公主,皇上下旨,封驸马爷为正三品按察使,三日后启程前往灵州。”

  夜宴的思绪还有几分恍惚,脑中闪过的却是那夜锦瓯紧拥着她,喃喃祈求着:“你是我的,只是我一个人的……”

  锦瓯,终是步步为营的精心谋策,敲山震虎地警告于她啊。

  夜宴唇角若有若无地浮上一缕浅笑,转头望向窗外的芙蓉花田,正值微风拂过,圆绿的叶子被清风吹得翩翩然然。

  夜宴将一只手轻置在何冬伸出的臂上,起身漫不经心地走向汉白玉的雕栏石桥,那步伐却越走越快,缀有细小珍珠的丝绸软底鞋,随着款款步行,在青石的地面和着衣袖的摩挲,发出细微的声音,最后愈来愈是急促,但步态却依旧保持着风仪高雅。

  径直穿过回廊,过了青康门,就是出宫的玄天门。

  扑面炙人的空气,连湖畔的风,都无法缓解。也许走得太过焦促,夜宴直直地撞上回廊转角斜剌步出的身影。突然袭来熟悉的龙涎香,让她大惊之下向后微倒,何冬连忙上前搀住几乎跌倒的她。

  对方尖利熟悉的声音扬声喝起:“圣驾在此,何人放肆。”

  定睛看去,回廊两侧古树参天,密布浓荫,或深或淡,在他的脸上映出了斑驳的阴影。颀长的身影,略一抬眸,如雪的空漠凝结在锦瓯的眼底,夜宴顿时觉得如冰刺骨。

  “参见皇上。”

  她敛身揖礼。

  “皇姐,急匆匆的,这是要去哪儿啊?”

  听着他揶揄的口吻,她的心中一堵,力持着淡淡的神色躬声回道。

  “出宫,回府。”

  “皇姐的消息好灵通啊,朕刚刚给驸马下了旨,你就知道了。”他似是吃了一惊,面容震动,狠狠地瞪了她身后的何冬一眼,薄唇抿成一道直线,“不过,皇姐你也不用急,谢卿家明日进宫复旨,你就可以见到他了。这是七弟锦渊,刚刚从东山皇陵拜谒回来,说起来你们也是好久没见了吧。”

  她这才看见,锦瓯身后白纱素袍的男子,十七八岁的年纪,眉宇清秀,胸前蟒绣团纹显出他王爵的身份。

  一时间,夜宴觉得他瞧上去十分眼善,却忆不起是在哪里见过,也不觉失礼,直视着那一双明净乌黑的眼睛,兀自出神。

  “锦渊见过皇姐。”

  锦渊从容不迫地瞧着夜宴,英俊的面庞上流露出的凛冽神气,有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与坚毅。

  “王弟一路辛苦了。”

  “哪里,锦渊毕竟是晚了一步,本已为可以见到父皇最后一面,却没料到父皇已经下葬了。”

  他的眼下隐约透着疲倦的青影,唇角却轻勾着笑意,令双眉间的纵纹十分深,让人触目胆寒。

  “镜安夏季酷暑,比不得北方清寒,无奈只有早些下葬。”

  她终是没有回避他那逼视的眼光,坦然相对,眉宇间浮起的神色悲伤而无奈。

  锦渊一时语塞,长长刘海下的重瞳闪过一瞬波光,潋滟而清冽,竟然令他心生畏惧。

  “到底是皇姐细心,想得周到。”

  树阴粼粼地映在福王脸上,摇曳不定的光影衬得锦渊的目光炯炯有神。

  一时间三人都沉默下来,连一片树叶落地的声音皆清晰可辨,压迫得周遭的人难以呼吸。

  “皇上。”

  宫人上前低声提醒。

  “对了,朕在御花园设宴为七弟接风洗尘,皇姐你……”

  “夜宴就不打扰皇上和王弟,先行告退了。”

  她开合着精致的红唇,微翘的唇角,无论怎样看,都有一些跋扈的嚣张。

  说完后又是一揖,便步履轻盈地离去。

  看着夜宴飘然行去的背影消失于回廊拐角,锦瓯美丽的嘴角微微弯起,淡淡地笑道:

  “王弟,我们走吧。”

  “皇兄先请。”

  温煦的嗓音果决而谦恭地响起,却没有传达到那明亮如星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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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06-06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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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人们远远看见一位女子以高贵的仪态走了过来,他们谨慎地让路,匍跪行礼,之后低头听着罗纱衣裙摩擦的优雅声音从面前经过,月白的衣摆流淌在地面上,浮云一般拖曳而过。

  “公主,您觉不觉得福王殿下很像一个人?”

  夜宴长长睫毛下的墨色眼睛轻轻地扫向紧随在身后的老太监。

  “说起来,本宫已经十二年没有见过七弟,只是觉得眼熟,倒是没有想起来像谁。”

  茂密的树阴下,光线有些阴暗,她垂着眼睛,听见一声微微的叹息,仿佛坠下的落叶滑过空中。

  “老奴觉得,殿下的眉目之间很像驸马爷。”

  优雅细碎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之间斑斑点点地洒落,带着几丝透明的绿色。何冬以不近不远的距离,跟随着夜宴缓慢地走在林阴下的青石路上,谨慎地打量着前面的女子。

  当走出树影婆娑,即将来到庭院中时,她回头看向身后的何冬,优美的唇角浮起了一丝莫测的微笑:“是吗?”

  说完重新迈步走向了旒芙宫。

  旒芙宫的书房毗邻太液池畔,深邃而清凉,外面的热气丝毫不能透入。空气中时浓时淡地流动着花香,那是窗畔的数盆茉莉飘散出来的,宫人们见她进来,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她和何冬,四周一片寂静。

  她自书架的暗格后,拿出了一本书册,递了过去。

  “本宫暂时无法出宫,一会儿你出宫把这个交给流岚。”

  何冬大惊,困惑而焦虑地皱起了眉头。

  “公主,这个可是西南所有官员的名册,您?”

  “本宫知道。”

  “公主,请您三思!”

  何冬谦卑恳切地伏下身体,夜宴螓首低垂地看着他,然后,缓步上前,轻轻碰了下他的手肘,虚抬一下。

  何冬顺势直起身,抬眼望去,隐约见她那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颤了颤,在苍白的肌肤上掠过一道青色的剪影,恍惚中,如这个古老的皇宫一样透露着忧郁和惆怅。

  “你知道,现在福王回来了,形势更加险峻,本宫无法分心二用,夜氏和流岚本宫都不想也无法放弃。那么,不如就让他们合而为一,这样虽然冒险些,但似乎只有这一个办法了。”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如丝般轻柔地响起,“这些话,本宫只能和你说,皇上他心思难测,现在虽不喜欢流岚,但起码还是信任他的,皇上认为流岚绝对不会生有二心,利用这点我们可以在流岚的身上做一个准备,以备不时之需,为夜氏、为他都算防患于未然吧。”

  敛首退后了几步,谦卑而不失恭敬地施了一个礼,何冬静静地道:“老奴愚钝,殿下恕罪。”

  夜宴只是莞尔一笑,眼波里涟漪潋滟,如夜色般深沉。

  天色渐晚,暮霭沉沉,宫院的背景渐渐变成深色的剪影,仿佛深深陷没在厚重的阴森中。

  夜宴站在案畔接过宫人手中的香盒,亲自在金兽熏炉里添了一匙白檀香。袅娜的烟雾在重重的锦纱帐间凝起,然后又飘散开来。

  宫人奉上冰镇梅子汤,国丧期间连器皿都换成了素色,只不过在碗口描了一抹淡淡的绯色梅花。夜宴持着银勺搅了搅,青梅和葡萄一起熬成的紫色液体上浮着透明的冰块,那清冷的声音不知为何,竟让她觉得有些心绪不宁。

  何冬一直没有传来消息,她转头望向窗外,有些焦虑地蹙起娥眉。

  青衣的小宫人急匆匆地冲进殿内,踉跄着扑倒在帘外,惊惶地呼道:“公主!公主!”

  守在帘侧的宫人,急忙出声呵斥,额上已经惊出密密的一层汗。

  “大胆!何人喧哗?”

  月牙门下垂着一幕青竹帘子,摇曳的烛光带着一层绯红,映着青色帘影。年幼的小宫人隐约见到,帘后一抹窈窕的淡影,只把声音低了低便继续回禀着:“公主,何公公叫小人传话,说驸马爷病势沉重。”

  白玉碗哐啷一声掉在乌砖的地面上,紫色汤液和着晶莹剔透的碎片溅了一地。案旁的女子微微地眯着眼睛,有一种东西,像是地面上的碎片,空洞而冰冷,在她的心里流过。

  “他怎么会病的?”

  “小的也不清楚,只听说驸马爷吐血了。”

  许久,檀香的层层叠烟从青竹帘后一丝一缕地漫溢而出,仿佛软纱迤逦。帘影朦胧,身侧浅浅幽香,小宫人已无暇理会,只偷偷地瞄着那抹静立不动的身影,激跳的心渐渐绝望。

  蓦然青帘翻飞,月白的裙裾从他眼前匆匆滑过,恍惚中,脆弱一如风中的蝴蝶,带起一缕弱风。

  而她,却没看见身后跪着的那个人低头掩下冷冷的笑。

  国丧百日,镜安城内入夜便实行宵禁。无人的街道上华丽的马车急速地奔驰着,还有几条街道就到达皇亲贵戚专用的朱雀大街,变故却突然而生。

  几条黑影从一旁的房顶疾刺而出,手中的利刃闪着寒光,直奔马车而去。

  “有刺客!”

  随车侍卫仓惶地拔剑高呼,团团围住了马车,拦在黑衣蒙面人的面前。

  街道上,渐渐起了肃杀之风。黑衣人毫不惊慌,手中的三尺青锋,一挥而下,一阵花火微溅,金属交接之声后,侍卫们的精钢利剑,全部被削成了几段。

  “快!让公主先走!”

  听见外面的呼喝声,夜宴掀起车帘向外望去,刀光乍闪,剑影惊现,一群鬼魅般的黑衣人在锦衣侍卫的重重人影中如风旋动,纠斗着。她暗自一惊,掌心渗出汗来,已经失去兵器的侍卫明显不是偷袭者的对手。

  浓重的夜色中,有一瞬间,她看见一个黑衣人转头看了过来,那双乌黑的眼眸,像冰一样冷,流露出嗜血的杀戮之意。

  几名侍卫来不及调转马车,顾不得什么礼数,直接掀了车帘,拽过夜宴往朱雀街的方向跑去,那里有驻守的官兵,可以援救。

  穿着软底绣鞋的脚,接触了坚硬的地面,突然身子一歪,剧烈的疼痛从脚踝传来,夜冥狼狈不堪地跌坐到地上。

  侍卫的速度一慢,那名蒙面男子便追到了身后,俩人的视线再一次接触,他显然为那重瞳意外的一愣,然后冷哼了一声,冰冷的眸中闪过一丝薄薄的怒意。

  旋身,错步,避开侍卫阻拦的同时,指间一道金光毫无预兆地翻转,直插向夜宴的心口,快如流光,她连眼都来不及闭上。

  “公主!”侍卫们惊呼,亦惊得来不及救护。

  猛地,斜刺里飞出一道寒影,打歪了那道暗器,但还是滑过了她的肩胛,鲜血飞溅,继而在月白的丝袍上急速扩散成一片污黑。金镖滑过骨肉,钉进夜宴身旁地面之中,缀饰的火色流苏犹在沙沙摇动,烈焰般的艳丽。

  脚步杂沓,福王锦渊在数百禁卫军簇拥下执刀赶到,蒙面人终于觉察有异,振臂持剑,剑锋如有流光闪动,隐隐带雷鸣之声,直向锦渊杀去。

  趁侍卫纷纷保护锦渊的时候,蒙面人飞身跃出人群,腾身上了屋顶,几个纵身已然失去了踪迹。远处还在和夜宴的随身侍卫纠缠的刺客,见他走远,一阵剑光快攻下,也都飞身远去。

  “快追!”

  锦渊高声令下,他的侍卫连忙追了过去,而他却上前伸手搀扶起夜宴,那双眼深不见底,在夜色下波澜流转。

  “皇姐,你没事吧?”

  夜宴跌坐在地,看了看四周,横七竖八地躺着侍卫的尸体,不由一阵眩晕,伸手抓住锦渊坚实的手掌,挣扎着站起身来,哪知脚踝一痛,整个人软软地向前栽去,只来得及呢喃一声:“……镖中有毒……”

  一双有力的手已及时揽住了她的腰,那明亮眼眸的主人在她的身体落地之前拥住了她,同时也看见乌黑的血从她的肩胛滴滴答答地淌到地上,空气宛如生了铁锈,连味道都是腥的。

  锦渊一把将她抱上了马车,大喝一声:“赶快回宫!”

  车内,她的面色如纸,长发从肩上散下,拂过他的胸前。

  急驰中,他看见她缓缓睁开了双眼,墨色的重瞳如一道闪电滑过黑暗,然后很低很低地唤了声:“流岚……”

  夜宴颤抖地抬起手,有些僵硬地伸向锦渊,他动了一下,想要闪开,却在看到她淹没在深邃水波下面的哀伤时,停在了那里。

  冰冷的指尖滑过他的面颊,留下一道挚热的温度,然后重新垂落到身侧,模糊中他隐约看见她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肌肤上投下一抹阴影。

  “流岚……”

  他好似呓语般低声重复着,手指抚上自己的面颊,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夜宴的温度,斑驳的阴影掩上锦渊的面颊,勾起棱角分明的赤红唇角,露出了仿佛带着深沉血腥的狂野冷笑。

  车辇绝尘,夜愈暗了。

  旒芙宫仍灯火通明,满室的宫人们进进出出,个个神色凝重。

  床上,夜宴苍白着脸,躺在床上人事不省。

  洁净白布刚覆上伤口,转眼便沁出乌黑的血迹,可能是用力稍大,夜宴秀长的眉一皱,低吟出声。

  “奴婢该死!”

  那年轻宫人骇得含泪跪倒在床榻旁,颤抖不已。

  “你是该死,来人!拖出去,杖毙。”锦瓯面色阴沉地坐在夜宴的身侧。

  “皇上……”

  饶命二字还没有说出来,早有宫人拿布巾把她的嘴堵上,拖了出去。

  服侍在旁的宫人和太医额上都渗出了密密的汗珠,这个时刻,稍有差池就会人头落地,任谁的心都提到了喉咙口。

  太医跪在床前,伸出三指给夜宴搭着脉,冒着冷汗沉默不语,这一刻对所有人来说都难熬至极。

  夜宴左肩的血污衣裳被褪到胸口,肩上覆着乌血斑驳的白布。太医壮着胆子,上前轻柔地揭开布巾,登时无声地抽了口凉气。伤口细长如女子娇好的眉,血流却如细泉一般止不住,还泛着乌黑色。

  终于太医收回手指,从药箱内拿出一个精致的瓷瓶,拔下塞子,倒出了一颗药丸。随侍的宫人忙端过一碗清水,将药丸就水化开,喂进了夜宴的口中,这才叩首:“皇上,请借一步说话。”

  锦瓯起身,疾步走到了外间。

  太医扑通跪倒,但迟疑了一下,仿佛有所顾虑。

  锦瓯按捺不住,冰冷的眼神从太医的脸上滑过,沉声说:“如果医不好她,你们一个个都得提头来见朕!快说!”

  福王锦渊静静地立在一旁,嘴唇微微地抿着,眼中带着沉思盯着锦瓯美丽而狂乱的面容,然后染上了算计的精芒。

  锦瓯脚下,太医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地伏地叩首:“皇上,长公主本是皮肉之伤,没有大碍……”

  “没有大碍会血流不止!你当朕是三岁孩童吗?”

  那急切的语调,已透露了太多不寻常的关切和担忧。

  “微臣不敢,公主中的镖上有剧毒,且公主早年也中过万艳窟,两种极阴剧毒一起发作,微臣已经给公主服了解毒的丹药,所以……所以……只要神佛庇佑,长公主熬得过今夜,性命就无碍了。”

  太医不敢抬头,虚脱般倚跪在冰凉的地上。许久,许久,他只看见烛光将天子的影子拉得长长斜斜,在乌石砖上颤抖着。

  旁边的宫人连忙上前搀扶,锦瓯这才站稳,看着太医,半晌才慢慢地问道:“也就是很可能过不了今夜,对吗?”

  太医已经答不出话来,只是颤抖着不住地叩首。然后,隐约看见锦瓯明黄的衣裾擦过面前的空气,悉索着转向内室。

  夜风从殿外荡进来,吹得重重白色纱幔狂舞不已,宫内死一般的寂静。一旁,锦渊的面色亦是突变,悄悄别身退去,留给夜色一个冷傲的背影。

  锦瓯面色沉寂地穿过重重纱幔,穿过忙碌的宫人,静静坐在床畔,望着夜宴。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对他许下不离不弃的诺言,那样的幸福近在咫尺,如今却又遥不可及。

  她奄奄一息地躺在这里,脸色像雪一样透明而苍白,那是一种脆弱的感觉,仿佛转眼便要随着风飘散了。

  破碎的呢喃,像在呻吟,夜宴艰难地呼吸着,锦瓯带着龙涎香气的修长手指,拂过了她耳鬓的乱发,抚上灼热的额头,明知她已经听不见,却还是轻语道:“很疼吗?”

  “流岚……”轻咳了一声,药力好像开始发作,她的脸色渐渐有些红润。眼睫轻颤了几下,朦朦胧胧间似乎看到一双深邃的墨瞳,正温柔地看着自己,沙哑的话语无意识地脱口而出,散落在空气之中。

  锦瓯强悍地抱紧了夜宴,像是饥渴了几百年的贪婪野兽,唇贴住她的耳畔,很轻的声音,带着快要燃烧起来的炙热:“没关系,纵是神佛不佑你,朕也会护着你。朕拥有这天下至高无上的力量,朕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把你带走,所以你要活过来,一定要活过来,夜宴。”

  夜宴痛苦地颤抖着,然后重新陷入了昏迷,昏迷前的记忆中只停留了那双如火的眼睛。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唇,弯出了一抹无力的笑容,似乎在回答他的执念。

  暗黑的密室之中,只有几点星星烛光,昏暗地照在挺直了腰跪着的几名黑衣人身上。最前面的男子眉宇间好似沙场叱咤的武将,有着一股不怒而威的尊严,而现如今却突兀地跪在狭小的密室之中。

  “轻寒,谁准许你们动手的?竟然还在暗器上抹了没有解药的剧毒,好大的胆子!”

  锦渊英俊的面上止水无波,淡得看不出什么痕迹,语调中却透出极力压抑的怒火。

  “王爷,属下虽然擅作主张,但是长公主必定得除,她……”

  名叫轻寒的威严男子,不惊不慌,沉声回答。

  “住口!”锦渊低沉的一声喝斥,打断了轻寒的话,向前踏了一步,急促地开口道,“要知道,她死了最大的获益人并不是本王,而是锦瓯。她死了,夜氏失去了砥柱,自然而然就会全部被锦瓯吞噬,苏轻寒,你可知道,那样我们就更加没有希望!”

  苏轻寒微微抬起头,看着锦渊,低沉的声音中流露着绝对的忠实:“属下确是有欠考虑,但是她活着对王爷您绝对没有好处。”

  “她活着,我们可以分化他们,只要他们离了心,她自然会另寻他人,你想那人还能是谁?到那时,本王就可以更加轻而易举地登上本就属于本王的皇位。”

  “王爷英明。”略一踌躇,重新低下棱角分明的脸,他的口气缓了下来,“但是属下听闻长公主目有重瞳,妖异过人,还请王爷您多加小心。”

  “本王知道了,今日的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如有再犯,定罚不赦,你们下去吧。”

  “是。”

  黑衣人陆续退出,暖融融的灯火下,锦渊独自站立。

  他也在祈祷,那目有重瞳的女子一定要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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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7-06-06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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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浓重,旒芙宫内到处飘荡着药草的味道,明亮的烛光因为太多的人穿梭往来而飘忽不定,让那些被投射在地面的人影黯淡鬼魅得像是幽灵。

  从软烟罗纱帐后面透出柔和的烛光,映在夜宴苍白的面上。她还在昏迷着,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长长的睫毛极不安稳的颤抖着,宛若受了惊的蝶羽在无声地翩跹。

  锦瓯乌黑的发亦被冷汗湿透,紧紧地贴在苍白的前额上,他紧抿着双唇,牙齿咬得咯咯响,仿佛在竭力对抗某种恐怖强大的力量。

  “醒过来,好吗?醒过来。你知道朕只有你……一直以来朕只有你,只有你肯对朕笑,只有你肯拥抱朕,只有你,只有你……”

  看着昏迷中的女子,他小心地伸出手,压抑着哀伤的情绪,为她轻轻掖好被角,而后伸出手指试探着她额上的温度,感觉着手指下的肌肤越来越热,像是着火似的滚烫,一种比痛苦还要尖锐的绝望在他的体内蔓延。

  锦瓯亲自拿起宫人递过的冰布巾,敷在她高温的额头上。

  手指滑过她的眼睛时,锦瓯默然地停了一会儿。

  短短的时间里,她憔悴了许多,睫毛下印着一圈暗青的痕迹,盖住了美丽的眼睛。只有在她的眼睛里,锦瓯才会感受到自己还是一个人,一个活着的人,一个会被平等对待的人。只要被她凝视,只要自己的身影出现在那双眼睛里,就觉一股暖意蔓延心间。

  可是,也许……这双眼睛将再也无法睁开……

  “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有事的,有朕在,你绝对不会有事的。”像是在念诵经文似的,他绝望地倾诉着,咬紧了嘴唇,把自己没有权力说出的爱毫不在乎地吐出,“因为,朕是这么的爱你,这世上不会再有另外一个人比朕还要爱你啊……”

  虽然已经服了解毒的丸药,但她的呼吸依旧愈渐微弱,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如宣纸一般,只有微弱起伏的胸膛,才可以看出一点点生命的迹象。锦瓯迟疑地把白手指按在她的腕上,再一次感觉着下面微弱的生命搏动。

  他俯下身轻轻地把面孔埋在她的掌心,眼睛黯淡了下来,这一次,他只用嘴唇轻轻碰触了她的手指,没有疯狂的占有,没有炙烧的欲望,仅仅只是依赖的眷恋,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曾经亲密无间时做过的那样。

  “你想见他吗?朕知道,你想见他。可是不论醒不醒得来,你都不会再见到他,因为朕不允许。你可以不爱朕,你可以算计朕,甚至你可以杀了朕,但是朕绝对不许你爱别人,即便是死你也只能死在朕的身边,朕的怀里。”锦瓯冰冷的手指拨开她粘在额前的零乱发丝,轻轻抹去了她额际流出的汗珠,他忽然笑了,“所以,夜宴,即便你不醒来也没有关系,因为朕得到了你……但是,你要是死了,朕就会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想跟他死能同椁,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你看如何?”

  黑暗中,他把眼睛静静埋在她的手掌中。与口气截然相反的,锦瓯颤抖着十指与她的手紧紧交缠着,紧紧地,用力到让手掌都泛起了青白。

  深夜时分,驸马府的书房灯火依旧通明。

  谢流岚坐在椅上,手中紧握着何冬交给他的这份夜氏西南官员的名册。

  灯芯爆起一朵火花,骤然璀璨,旋即黯然失色。他也不曾觉察,只觉得双眼发涩,起身轻轻打开了扇子,那风却是热的,叫人隐隐生出几分浮躁。

  名册中间夹有一张便笺,天青色的笺上,字迹婀娜婉转。

  “结发为夫妻,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夏夜本是炎热,外间的侍女见他起了身,便进来为房内的熏笼里添上了龙脑香,不一会儿一缕冰凉渐渐地渗了出来,身上的暑意解了,胸中的烦乱依然不减。

  谢流岚站在窗前良久,想了又想,他记得她幽怨而又忧伤的眼,她寂寞受伤的神情。

  他负她,负她良多,可是她依旧如此信任他。

  谢流岚又想起了几天之前面圣的情形。

  那日他奉诏进入太极殿的侧殿,黎帝锦瓯坐在御座之上,明衣金冠,黑发黑眸,如梅如菊的容颜,充满了威风凌厉,一统天下的气势。

  谢流岚心中暗叹着,恭谨地站在他的面前。

  锦瓯并不急着说话,只是稍稍调整了一个较为舒服的姿势,便细细打量起他来。

  “流岚,这次派你去灵州之前,朕要问你一句,你可知道夜氏为什么这么多年长盛不衰?”

  看似无关紧要的一句话,可又好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夜氏原本是书香门第,名门望族,史上三朝状元,而灵州是因商而甲天下之富,灵州和夜氏王侯的权利一直都是相辅相成,互为表里。

  谢流岚沉思了片刻,才答道:“是因为灵州吗?”

  仿佛很满意他的回答,锦瓯报以温和的一笑。

  微笑的刹那,眼前的人和记忆中刻骨铭心的影像重叠了起来。

  ……当他微笑的时候,他似乎又见到了当日幽州那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谢流岚的呼吸慢慢地出现了一些紊乱,似乎察觉到他微妙的心情,锦瓯的笑意变得有些玩味,语气却冷肃了起来。

  “先皇灵前,朕见到了夜氏的力量,朕不希望像先皇一样,一辈子被夜氏紧紧缠住,落得心殚力竭而亡的下场。流岚,朕信得过你,灵州是夜氏的根基,你不要让朕失望才好。”

  他信他,他对自己先有救命、后有知遇之恩,他是自己的君主,他的天,这一生有了他这样的信任,就是死也知足了。

  “是,臣定当鞠躬尽瘁,达成皇上的心愿。”

  他俯身下跪,说出了一生的誓言。

  回忆着当时的情形,谢流岚一手拿着名册,一手拿着那张便笺。

  最终他迈步来到烛火之前,伸手将那笺在烛上点燃了,眼睁睁瞧着火苗渐渐吞噬掉刻满浓情的字句,那昔日的誓言,一寸一寸,终于尽数化为灰烬。

  他这一生必须有所抉择,而他已经选择了负她,他没有退路。

  窗外,湖风阵阵,庭院里寂无人声,只有蝉鸣之声若断若续,天色已经发亮,天边渐渐出现一抹暗金。

  “来人,备轿进宫。”

  他必须把这个名册亲自送到他的手中。

  戴好五梁冠,刚刚步入大厅的谢流岚,就碰见了捧着圣旨的青衣宫人。

  “谢流岚听旨。”

  “臣,谢流岚接旨。”

  “着,谢流岚即刻启程前往灵州,不得有误。”

  “谢主龙恩。”

  他心中一惊,但面上仍旧勉力维持着,三拜九叩之后,朝着宫人低声问道:“公公,可否允许下官再见陛下一面?”

  “谢大人,皇上有旨,命您即刻启程,奴才也只是奉命行事,而且长公主遇刺,皇上已经慌了心神,奴才看您还是不见为妙。”

  宫人俯身揖了一礼,便转身离去,留他愣愣地站在那里,许久方才痛楚地笑了出来。

  她受伤了,她受伤了……这样的消息让他手足无措。

  他很想现在直奔皇宫,见她一面,可是他必须即刻启程……

  这名册终是无法交到君王的手中,他和她也必须分离,这是否就是命中注定?

  别无选择,谢流岚在禁军侍卫的护送下,上了南下的马车。

  红烛泪燃尽,天光渐渐放明,朝阳那薄薄的金色光芒,透过雕花的窗,细绒似的洒进了宫内。明媚的阳光,为一切都镀上淡金的边框。

  夜宴缓缓张开双眸,看到的就是这满室朦胧的金色,即使透过层层叠叠的纱幔,依旧让她睁不开眼睛。

  她出神地望着,突然迸出一阵剧烈的呛咳,让她不由得蜷起身子,试图把那令人窒息的咳嗽压回喉咙里去,她的手想捂住嘴,却发现自己已虚弱得无力抬起胳膊。

  她记得,她遇袭受伤,中了毒镖,之后的记忆一片模糊。

  软烟罗的纱帐被掀开,只见锦瓯睁着眼睛似惊乍喜地直直望着她,仿佛丢了魂魄。悄无声息地,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贴上了她的额头,将热度从指间传递给她,然后他缓缓地俯下身子,他的手顺着夜宴的额头往下,眼角、耳鬓、颈项,最后握住了她的手,贴在他有些憔悴的脸上,轻轻地,爱惜地摩挲着。

  忽然,锦瓯无声地抱紧了她,强悍得不容拒绝的手臂小心地绕过她的伤处,环绕上了她的身体。有些任性,有些害怕,更多的是失而复得的惊喜。令人窒息的怀抱,让夜宴的呼吸变得凌乱不堪,心口竟然疼得发抖。

  “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金色的光芒在房间里静静流动,如水般流过夜宴的眼睛,苍白而柔弱的嘴唇轻轻抖动着。她的指间感觉到锦瓯微乱的呼吸,她的身边环绕着熟悉的龙涎香的气息,急促的心跳,分不清谁是谁的。此刻他们亲密地依偎在一起,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亲近。

  太医从外殿进入内寝,宫人们见他进来,悄无声息地轻卷起锦帘。

  太医低着头走到殿内香枝木的雕花床榻畔,隐约看到床上的夜宴半倚在锦瓯的怀中,不敢抬眼便下跪诊脉。

  垂眼间,衾褥帐帷素净雅洁,浸染了淡薄药草和龙涎香的味道。太医把手指停栖于夜宴温凉的腕上。微一斜头,便看见锦瓯和夜宴紧紧握在一起的手,而这是情人之间才有的亲密举动。

  长年在皇亲贵戚间行走,对皇宫里种种隐密丑闻早就见怪不怪,但即使是这样,猜到了大半真相的太医,看见锦瓯那双美丽锐利的眼眸,冷冷地盯着自己时,还是一阵战栗。

  太医连忙撤回诊脉的手指,赶紧谨慎地朝锦瓯磕了个头,道:“皇上,长公主已无大碍,只是寒毒侵体,有所亏损,需静心休养,但切记,忌惊忌怒,还忌思虑过度。”

  锦瓯细心地为夜宴掖好被角后才开口道:“知道了,你下去开药吧。药要你亲自熬,其他人朕不放心。”

  “是,微臣领旨。”

  她,则好似感觉不到外界的一切,只是出神地看着不知名的地方,浓浓的忧伤像晨光一样弥漫,漫过她的眼睛,飘散在她的全身。

  锦瓯低下头,视线刚好和她齐平,他深深地望着她清澈如水的眼眸,那眸子此刻泛出的忧伤同样倒映在他的眼中。

  锦瓯抚摸着她的额头:“怎么……还是不舒服吗?”

  夜宴的脸上露出淡淡的一抹笑,和他交握着的手指,因虚弱无力而隐隐地颤抖着,语气中有着些许忍耐的迟疑:“没有……没有什么……”

  但这样的迟疑犹豫,明眼的他已经猜到了她的心事。

  “你想见他?”锦瓯用最温存的目光凝视着他,仿佛还是那个不解事的少年般纯真无邪,吐出的话却好似利箭,箭箭穿心,“可是……他已经启程去了灵州,两三年内怕是不容易见到了。”

  绝对不会把你让给他人,即使那人是你的夫婿。锦瓯这样想着,俯首吻住她苍白的嘴唇,却蓦然被狠狠地推开了。

  夜宴转过身缩到床角去,狼狈不堪地碰到了自己的伤处,密密的冷汗自额头冒出,更显出她的脆弱,那一字一句也好似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般艰涩:“出去,我不想看到你,出去!”

  锦瓯僵直的身体孤单地静伫在空气中,然后缓缓后退,唇际却浮上一抹淡淡的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痛苦的身影,眸子中闪烁的是没有丝毫怜悯的残忍。

  “别生气,生气对你的身体不好,朕这就出去。”

  许久,夜宴感觉到他出去了,才缓缓地支撑起身,静立在一旁的何冬连忙上前扶住她。

  夜宴的身子无力地倚在何冬的身上,低低地呢喃着,眼睛里却有好似随时会断裂的火芒,要焚烧一切。

  夜宴将脸慢慢地埋进双手中,身子却在抖着,断断续续的仿佛在呻吟的笑,像是飞舞的蝶在枯萎的花瓣下面慢慢死去,不甘地挣扎着。

  “何冬,原来他连再见本宫一面都不想,不愿,不敢……”夜宴心中忽然传来锥心的刺痛,像是有一根针扎了进来,把什么东西生生地扎碎了,“如果就此不再醒来,是不是也是一种幸福。”

  何冬没有说话,只是用手很慢很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面上刀刻般的皱纹下意识地抽搐着。

  他记得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明艳如火的女子同样伤心地倒在他的怀中,哽咽倾诉。

  也许,这就是夜氏女子的命运。

  十几日后,夜宴的身体渐渐地好转起来,也好像忘怀了,绝口不提谢流岚的远去,只是裙畔坠着的田黄螭琥印章,无声地诉说着她的思绪。

  这日,夜宴听闻玉太妃身体不适,便到了静寿宫去问安。

  静寿宫依例是太后的居所,但是余德妃殉葬之后,锦瓯破例颁旨让晋升为太妃的玉贵妃居住于此。

  宫内青铜的玄武香炉中烟熏袅袅,琉璃屏风前,宫人垂眉敛目跪候在那里。

  垂着水晶的帘子后面,玉太妃雍容端庄地坐在锦榻上,两名宫人执着羽扇侍立榻畔。

  “好孩子,快坐。”

  见夜宴进来,玉太妃微微颔首一笑,鬓间垂下凤凰步摇的流苏,珠钗玉串,宝光摇曳,温温柔柔地对着夜宴款款絮语:“前几日听说你遇袭,本想过去看你,却又听说你要静养,今日看来,气色还是不错的。”

  许多日子不见,她暗暗吃惊,玉太妃仿佛在无声无息地憔悴着,那高贵清雅的面容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眉宇间含着淡淡的倦怠。

  “蒙太妃爱惜,夜宴已经好多了。”夜宴含笑接过宫人奉上的香茶,客气而有礼地答着,“倒是听说您最近身体不大好,本来早就应该来探望,但是不巧身体不好,便一直拖了下来,还请您不要怪罪夜宴失了礼数才好。”

  “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是有些夜不安寝而已,下回让奴才们传达一声就好了,不必老远的再跑来一趟。”

  正客套间,帘席轻卷,宫人引着锦渊走了进来。

  “儿臣,叩见母妃。”

  锦渊一袭火色的蟒袍,躬身还没有行完礼,便被玉太妃伸手拉了过来,坐在身边。

  “都是自家人哪里来的那么多礼数。”

  “母妃,您身体好些了吗?”

  锦渊曲线硬朗的俊秀面上,难掩关心地露出一抹笑意。

  “喝了你昨日拿来的汤药,精神已经好了很多。”玉太妃温柔宠溺的眼神望着锦渊,应答着儿子的关心。

  “皇姐你看起来瘦了很多,我那里还有些补身的药材,改日也给你送过去一些好了。”

  “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倒是太妃最近后宫诸事操劳,应该多进补一下才好。”夜宴抹着殷红胭脂的唇,勾勒出浅浅一笑,带着三分的敷衍和七分的漠然。

  玉太妃端起白瓷缠枝的茶盏,长长的丹蔻指甲轻轻地拿起玉色茶盅的盖子,优雅目光貌似漫不经心的一掠,方才悠悠地道:“哪里有什么操劳,只是现在中宫空缺,代为管理一下罢了,过不了多久皇上册封了皇后,就可以安心颐养天年了。”

  “是啊,皇兄快要选秀了,到时候后宫就该热闹了。”锦渊说着,回过头来对夜宴一笑,微微蹙着飞扬入鬓的眉峰,露出了忧虑的神情,这样的神情在他的面上出现,仿佛碧蓝的天空蓦然出现的乌云,让人痛惜,“不过今日早朝的时候,众位大臣刚刚提了立后的事,就被皇上以国丧之名给驳了回来。”

  玉太妃悠闲地啜了口香茶,温和地对夜宴说道:“这怎么可以,国不可一日无后,子嗣是延续国脉的根本,不然就会影响国运民生。夜宴,你们姐弟的感情最好,有空的时候多劝劝皇帝,这可是关系黎国千秋社稷的大事啊。”

  “太妃放心,夜宴知道了。见到皇上,夜宴一定会好好劝导皇上的。”沙哑地开口,喉咙一时艰涩得梗住,几乎无法顺利说出话语。

  一旁的锦渊别有深意地看了夜宴一眼,眸中精光如白驹过隙一闪而逝,然后对着玉太妃露出孩童一样无邪的笑容,有点天真,又有点撒娇。

  “母妃,你看看你,关心皇兄比儿臣更甚呢,不怕儿臣吃醋啊?”

  “你这个傻孩子,总是这个样子。”玉太妃高兴地看着身旁的锦渊,无论他长得多大,在她的眼里永远都是个孩子。她爱惜又担忧地叹息着,怎么也无法想像让他上战场的模样,“你父皇怎么会让你去统兵杀敌的……”

  母慈子孝,承欢膝下的画面,让夜宴一阵刺心,有些冷淡地笑着,莹白纤瘦的柔荑中,尖尖的指甲用力地掐了下去,客套地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出了静寿宫。

  “皇姐!”

  夜宴走在花间的石路上,听到锦渊的呼唤,缓缓地转过身,午后有些灼热的光线照拂着她,身后各色绽放着的花瓣中间,石路蜿蜒曲折,远远的一个火色的颀长身形,慢慢走了过来。

  “锦渊,怎么不多陪陪太妃,这么快就出来了?”

  “母妃乏了,已经睡下了。”锦渊走近她身边,似是没有感到她眸中的冰冷淡漠,尽量用轻松柔和的语气轻轻说着,“说起来我们也有十多年没有见过面了,我自然想跟皇姐好好聊聊了。”

  她没有出声,甚至没有再看锦渊一眼,只是淡淡地勾了勾嘴角,冷笑着看着面前开得正艳的蔷薇。

  “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才五岁。”

  “是啊。”

  转眸间,夜宴便望见锦渊那双含笑的眸子正饶有趣味地注视着她,平日里凌厉的眼,此时竟也带着清逸隽秀的优雅。

  真的很像啊……

  夜宴似乎感触到了什么,她的眼波凝视着他,天色映入墨色的重瞳里,流出淡淡的烟波。

  这样的神情让他没来由地一慌,心中如飞鸟振翅,拍皱了一池春水。心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神瞬间恢复到剑一般的凌厉。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就这么多年了,皇兄都要有孩子了。”

  “孩子?”

  锦渊平静又温和地凝视着自己的姐姐,满意地发现她墨色的眼里瞬间掠过失措的波痕。

  “对啊,皇兄立后选秀,自然就会有子嗣了。”

  夜宴眼前的一切都有些模糊,却仍认得叶子的绿,花朵的红,那个人也快成亲了,也许他有了皇后,就会慢慢地疏远自己吧?

  想着那些不可告人的心事,夜宴丝毫没有留意到身旁男子的奇异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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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06-06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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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微的喘息传入守夜的宫人耳中,晃动的红烛光芒晕红了她们的面颊,绯色的火影颤抖着一丝一缕地洒在芙蓉锦帐之上,恍如妖媚的涟漪,把浓浓的夜色,染上情欲的艳娆。

  柔软的手臂缠绕在颈项上,身下冰肌玉骨的女儿身姿,散发着浓郁的幽香,像是婀娜的藤蔓,缠在他的耳鬓,呢呢喃喃地呻吟着,让他如痴似醉,澎湃迭荡不休,要把魂都销了似的疯狂。

  许久,她仿佛漾开的一江春水,被他软软地拥在怀中,状似漫不经心地细语:“锦瓯,百日的国丧已经过了。”

  “嗯……”他低低地应着,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抚摩着被汗水湿透的身体,声音中有着饱食的慵懒。

  夜宴握住他在身体上游走的手指,凝视着他刚刚被欲望冲刷过的美丽眼睛,在黑夜中闪烁出如水的朦胧光泽。

  “人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同理亦是不可一日无后,再过几日,你就该选秀了。”

  锦瓯抬眼,紧紧凝起修长的眉:“你要朕册后吗?”

  “你终究是得立后选妃的,不是吗?”她温柔地反问。

  幽幽的烛光,宛若情人温柔的眼波流过他的面容,他却感觉自己的心好似被寒冬的冰封住了,殷红唇中吐出的话语仿若一把锋利的刀刃,毫不留情地刺进了他的身体。

  锦瓯冷漠地笑了,推开她的身体:“已经很晚了,朕该走了。”

  下地,赤裸的足触到冰凉的地,秋夜蔓生的寒意一点点从足下缓缓流入,他随手拣起地上明黄的衣袍,披在了身上。连腰带都未系好,就径直向外走去。

  正在迷糊的守夜宫人,猛地感觉纱帐飞舞,帝王衣衫不整赤着足踏在宫殿里的石砖上,那在夜光里怒火中烧的身影让她目瞪口呆。

  还维持着震惊表情的宫人,看着帝王的身影大步走到宫门口却蓦然转身,未束的发在空气中滑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感觉到身后的异样,夜宴转回头看见去而复返的锦瓯。

  “你别误会,朕只是觉得……觉得你一个人睡太寂寞了而已。”

  锦瓯面上挂着一抹可疑的红晕,有些涩涩地说。

  他伸手抱住那还有些僵直的躯体,夜宴知道,现在的锦瓯正笨拙地试图对她表现自己的内疚和依赖。

  他其实和她如此的相像,因为一直太过孤独,所以不知道怎样寻求温情。

  因为一直是一个人走过来的,所以不知道该如何去爱别人。

  “其实……”

  “别再说了,朕不想听!”

  夜宴没有想到他的脾气来得那样猛烈,只有静静地注视着他,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愫。

  她静静地把自己的头埋在身旁男子的浓密发丝之间,无力地发出像是呻吟一般深深的叹息,那灼热的气息透过层层发丝抚在了他的耳鬓。

  同激烈语气相反的,是他柔情的拥抱,那么轻、那么软,几乎将她淹没:“告诉朕,你这是想要报复朕吗?”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手轻轻抚摩上他的脸庞。

  锦瓯将手叠上那只在自己容颜上游走的纤细手掌,诡异地弯起嘴角,有些阴狠地微笑着:“报复朕变相的流放谢流岚,拆散你们这对同命鸳鸯?他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念念不忘?”

  “锦瓯,我是在说你的事情。”

  “可这也是你的事情,不是吗?你以为朕立后封妃之后,就会放开你,你就可以和他双宿双飞?夜宴,朕对你不好吗,你为何总是想着他,他究竟有什么好?”锦瓯露出的是温柔似水的神情,可是话语,却好像锐利的刀锋在她的胸口上划出一道深深的伤痕,“真是可怜,你是金枝玉叶的天骄之女,为了一个不爱你的男人做到如此地步,值得么……你真的值得么?”

  这句话终于激怒了她,她一把推开他坐起身体,烛花摇曳,火光透过玉罗纱帐,将薄薄的锦被遮掩下满是欢爱痕迹的身体,染上了一层浅色的绯红。

  锦瓯突然觉得眼前的女子,竟有着几许的迷离。

  “因为他像个人,他是那么的鲜明,有血有肉,就像这北方的四季。锦瓯,你去照照镜子,看看我们,在这个腐朽宫廷长大的我们,还有哪点像个人,我们都成了怪物,阴谋、暗杀、权力,把我们变成了怪物,我们的身上连血都是黑的,冷的。”夜宴温柔而低迷地诉说着,略略带着几分沙哑,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浮现了一丝稀薄的情愫,“锦瓯,我不是不爱你,我只是比你清楚一点,你选择了一条注定孤独的路,需要牺牲很多东西来维护它,总有一天你会连我也舍弃掉,只是因为权力的滋味太过鲜美。你要我爱上你,可是到了那个时候你要我怎么办,你想过没有?我们早就注定没有选择,没有退路了,我的弟弟。”

  “我不是你的弟弟!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对,我们都不像是个人,我疯了,但是你也同样也是个疯子。”几乎是咆哮着,锦瓯打断了他的话,然后用力地把她抱在了怀里,用力到让她的脊背生疼,“我们是如此的相像,我们才是同类。夜宴,朕发过誓,绝对不会辜负你的!”

  “怎么发誓?铲除夜氏后,把我一生一世幽禁在皇宫之中,成为你不能见光的禁脔,还是对外宣称我死了,改头换面成为你的妃子,囚禁深宫?”

  “朕……”

  看着他被说中心事的犹豫,夜宴毫不在意地带着讽刺笑笑,清秀的容颜在烛火中隐约流露着诡异的味道,她知道如果不下一剂猛药,他永远不会接受。

  “你太小瞧我,小瞧夜氏的女子了,那样的话我宁愿去死。”

  “你在威胁朕吗?”

  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让锦瓯慢慢冷静下来,他爱她,可是他没有办法去相信她,虽然他清楚地知道他们因为有着共同的利益,形成了这种相互需求的依赖关系。

  锦瓯用一种诡异的心情研究着前一刻还在同他恩爱,可后一刻又要极力促成他立后的女子。

  在这样的一个瞬间,空气中似乎凝结了一种低沉压抑的气息。

  感觉到锦瓯的动摇,夜宴稍微在心中松了一口气,然后仔细思考了一下接下来的谴词用句,缓下语气,重新伸手环抱住了他的颈项。

  “我会在你的身边,我会专心辅佐你,其实我们现在有什么区别,我帮助你疏理朝政,我和你同床共枕,甚至洞房花烛夜都是我们一起度过的,我已然是你的妻子了,我们已经同为一体,生死相连,名分并不那么重要了,不是吗?”

  “所以?”

  锦瓯依旧铁青着脸色,嘴唇微微弯了一下,却弯不出任何类似于笑容的角度,自己心爱的人劝告着他需要迎娶另一个女子,无论如何都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你需要一个出身贵胄的皇后,来统理六宫。你需要一个子嗣来使你的王朝变得更加巩固,锦瓯。”

  “让朕再想一想……”

  他轻轻抚摸着她锦被下不着寸缕的身体,不知所措地轻吻上她的额头、面颊、嘴唇,最后把头埋在她柔软的身体上。

  “不论怎样,朕决不放开你,决不。”

  锦瓯宣告似的呢喃着,手指抚过枕边的青丝,绞成一团,揽过她的腰肢,猛然拥入怀。

  刚刚穿上的明黄袍服又落在乌砖的地面上,当这男子身体的一部分进入她的体内时,几乎可以把魂魄撕裂的灼热颤抖着向四肢百骸而去,只觉得她的身体落到了火焰里,像是鱼儿落在滚开的水中一样,烧得发烫……

  而后,意志在瞬间被吞没,夜宴樱红的唇上,恍惚地勾画出一丝残酷而妩媚的微笑,却被落在唇上激狂的吻所淹没了。

  交缠的影子映在玉罗帐纱上,摇曳出一道情欲的痕迹,剧烈地晃动着。

  天边清晨的阳光开始强烈起来,燕尾青的天幕逐渐有了一线明红,直到,远处传来钟楼的敲打声,幽幽地震动着整个皇宫。

  “皇上。”守夜的宫人低声唤着,在帘外已经准备好了临朝前的梳洗。

  “别……误了上朝,快去吧……”经过一夜激烈欢爱的嗓子,艰涩地划出暗哑的声音。

  “嗯,你好好休息,朕早朝完后就来看你。”

  帐帏里锦瓯的声音缓缓传出,宫人这才松了口气急忙上前,轻轻撩起纱帐。

  太和殿上,黎国的帝王一身金盘龙纹样的冕服,坐在号令天下,无人不为之疯狂的御座上。阳光从殿门口透进来,照在他脚下,漆黑的眼睛扫过那群向他俯首叩拜的臣子。

  锦渊同群臣一样跪在殿下,一袭朱色的蟒袍,七梁冠上丝滑的冠带顺着他的动作,以一条优美的弧线滑过空气。

  终于,可以让从小就夺走自己所有的人,跪在脚下了。

  锦瓯薄薄的嘴唇弯出一个弧度,那样让人窒息的靡丽笑容,有着别样的惊心。

  “众卿家平身吧。来人,给福王看座。”

  “皇上,臣有本启奏。”

  “哦?”

  锦瓯看着锦渊,听着他用恭谨的声音呼唤着自己,心下一阵恍惚。跪在这殿下口呼万岁的本应该是自己,而不是他,机关算尽,才有了今日这君臣之分,他优美的嘴角再次微微弯起。

  “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后,臣请皇上,为了我黎国的江山社稷,早日立后。”

  锦渊的声音,清越得如同清晨景阳的钟声,优雅而沉稳。

  被十二章纹的冕服包裹的锦瓯安静地凝视着下面跪着的弟弟,面上波澜不惊,看不出丝毫的感情。

  锦渊恭谨地立于殿中,手中持着狭长的象牙笏板,那姿势安静寂寞,眉目间极为酷似先帝凝舒的淡漠神情,让人无法看透。

  再一次,他确定,自己不喜欢他,永远无法喜欢。他极其冷静地思考着,想着想着,忽然就笑了出来。

  “众位卿家觉得呢?”

  “臣等皆赞同福王殿下所说,皇上是应该早日立后。”

  君王的一句话,让臣子们纷纷应和着,一时间殿上此起彼伏地回荡着各色的声音。然后,又是君王的一句话,让大殿瞬间恢复了安静,那异样的安静,仿佛连彼此的呼吸都可以听见。

  “朕知道了,那众卿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吗?”

  兵部尚书苏上远,急忙步向大殿的中央,手持象牙笏板叩拜之后回答:

  “启禀皇上,目前有两个最合适的人选,一位是康将军的女儿,年方十六知书达理;另一位是户部尚书李大人的千金,同样是二八年华,美丽无双。”

  锦瓯修长的手指在御案上有节奏地敲击着,眼神却依然冷凝锐利。

  “哦?苏上远,朕记得你也有一位千金,待字闺中啊。”

  “小女顽劣,定是不堪圣望的。”

  苏上远被绣着仙鹤团纹的朱色官袍包裹住的老迈身躯一震,心中迟疑半晌,方才开口。

  “爱卿太谦逊了,朕倒听说你的千金德貌双全,朕久慕她的盛名,倒是中意得很啊。”

  锦瓯似乎全然不在意苏上远的推搪,神情依旧平和,但言语中却挟着巨大的威压。

  “老臣……”

  苏上远的手在袍服内微微颤抖,当年慵懒寡言的吴王,何时已经变得如此令人胆寒?

  “就这样吧,退朝。”

  锦瓯站了起来,没有再看一眼似乎还有话讲的众臣,金色的广袖一摆,迈着端正优雅的步伐走了出去。

  他知道,这些臣子从此将会永远臣服在他的脚下。

  锦渊端正地跪送君王之后,起身谦卑地向四周老臣们拱手而礼,然后走出太和殿,翩然的步伐不急不缓,身后同样尾随而出的苏上远好似不经意地走到了他的身旁。

  “王爷。”

  “苏大人,恭喜您。”

  锦渊的声音是冰冷的,看着在他面前微垂着头的身形消瘦的兵部尚书。

  苏上远双手交握,答道:“老臣也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没有关系,虽然和预料的有所误差,但毕竟还是达到了我们的目的。”锦渊含笑的眼光在苏上远身上绕了一圈,便抬头望向蔚蓝得好似琉璃般的天空,语气又恢复了温柔缓和,“只希望苏大人当上国丈之后,不要忘了和本王的约定才好。”

  “请王爷相信,老臣一定会信守承诺。”

  这样言辞恳切的话语慢慢飘入他的耳中,他的唇微微勾起了一弯笑意。但那笑却没有传到凌厉的眼中,那双眼却仿佛没有任何情绪,远远望着那万里无云的天空。

  三日后,锦瓯下了一道圣旨,苏上远的女儿苏轻涪被册封为皇后,一个月后举行大婚。

  同时,康氏被封为贤妃,李氏被封为淑妃。

  朝野上下,顿时议论纷纷。这位刚刚登上帝座的君王,连着册封三位世家望族之女,笼络重臣之心已是显而易见。

  初秋时节,天气渐渐凉了下来,乾涁宫满园的繁花已落。原本郁郁的树叶都已染上一层浅浅的金色轻烟,连带着那些山石溪水都被染上浅金色。清溪上飘着被风吹落的残叶,曲折迂回地顺着溪水潺潺流淌。恍惚遮住了溪水中映出的亭台楼阁,还有溪畔亭中凭栏相依的两个人影。

  “你满意了?”

  随风飘落的青黄落叶之间,一只手伸了过来,明亮耀目的丝绸覆盖着这双修长而形状优美的手,轻柔地,把身旁的女子拥到了怀里。

  国丧服素百日,但出丧后按例仍只能穿淡色的衣衫,女子玉色的襦裙,浅浅的粉色广袖重莲绫罩纱,连臂间缠绕的那缕披帛也只是绣着淡淡的一抹织金昙花。全身最艳丽的色彩大概就是螺髻上鎏金镂空飞凤的步摇,嵌着珠玉的穗状串饰,分组下垂在乌密的鬓间,日色下似袅袅凌波落在黑色的发上,更显别样妩媚。

  “说什么傻话,这可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夜宴被当今的天子抱在怀里,纤细的手在犹豫了一下之后,轻轻和他的手指交握在一处,“不过,你怎么想起立苏上远的女儿为后的?”

  “你吃醋?”低头看到她唇际略有薄怒的笑意,锦瓯连忙改口,“其实朕也不知道应该册立谁合适,只是朕知道那日在殿上,最为积极附和锦渊的人,肯定就是他的同党。既然知道是苏上远这只老狐狸,那不如先下手为强,在他们之间设下一点心病,不也是很好吗?”

  说到此处,他颔首低笑,眉宇间却隐约流露着冷酷的倨傲,带着一点点权谋的意味,却又是如此的摄人心魂。

  “朕想,他们现在已经开始在互相防备了吧?哈哈!”

  “是啊,皇上的计策果然高明。”

  夜宴神色悠然,信手抚弄着他绣着五爪金龙的衣袖。听到他大笑时,不经意地抬眼,而后浅浅一笑。那潋滟的墨色眸子倒映着他的身影,仿佛只看见他的存在。而那最自然不过的,看似温柔缱绻的目光中深藏着的,是一抹警戒防备。

  “朕还是喜欢你叫朕的名字。”

  “锦瓯……”

  然后,他俯身轻轻地亲吻上绯色的唇,她闭上眼睛,莹白的皓腕带起重莲绫的宽袖,绕上了他的颈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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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7-06-06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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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

  宫人犹豫的声音突然在亭外响起。

  “什么事?”

  锦瓯冷静地开口询问,优雅的手指为怀中的女子整理着有些蓬乱的发髻和衣衫。

  “太妃在静寿宫设宴,请您和长公主过去,说要庆祝您大喜。”

  “知道了。”带了一丝不耐的失落,一只手还恋恋不舍地轻轻拽着她的袖幅,“真是讨厌。”

  这样的举动让她轻笑了出来。

  “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踏进静寿宫,满园的清秋菊花,金菊、白菊、红菊、紫菊锦绣盛开,大有一种不似春光又胜春光的美丽。

  殿内,锦渊和另一名陌生的女子见到锦瓯都急忙拜倒行礼。

  “起来吧,王弟不必多礼。”

  锦瓯伸手虚扶了一下,彼此的眼中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锐利。

  已经设好了酒宴,玉太妃端坐在桌旁,头上镶了珍珠的九凤头簪贵气逼人,说话时那金凤嘴里衔着的珍珠垂挂,微微地坠向前额,仍不改她一贯的高贵慈蔼。

  “皇上快请坐,今天就是家宴,也没有外人。”太妃拉过身边那个端丽的女子,好心情地弯起了已有些细细纹路的唇角,“反正就要大婚了,就把轻涪也叫进宫来陪陪哀家。”

  众人落了座,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苏轻涪坐在了锦瓯的身旁,而夜宴坐在了锦渊的身侧。

  “难怪太妃您今日如此高兴,原来是有如此佳人相伴啊。”

  夜宴含笑看着对面的女子,眉眼精致,蝶练纱的襦裙,石青的宫绦系出似柳腰肢,如墨青丝上玉搔头曳翠鸣珠,掩唇一笑间幽妍清倩,真真是美人如花。

  “长公主,夸奖了。”

  苏轻涪虽在和夜宴寒暄,明亮的眼睛却好奇地看着锦瓯。

  对于这位新登基的天子,市井间流传的总是他的种种心狠手辣,今日见着的却是容貌比女子还要精致的俊俏男子。

  众人正说着,宫人捧着荷叶式的翡翠盘子跪在他们的面前,里面盛着各色的折枝菊花。

  玉太妃捡起了一朵红菊戴在鬓上,一旁的夜宴霎时愣住,有些浮躁地咬紧了嘴唇。

  锦瓯倒是好奇地开口道:“这些是?”

  “哦。”玉太妃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却掩不住满目的笑意,“今天是九月初九重阳啊,你们都忘记了?”

  锦渊看到夜宴低头微弱地笑了起来,却给人一种非常苍白的感觉,绯色的唇抿成薄薄的一线,金步摇的珠簧在细软的黑色发丝边摇曳,长长睫毛遮掩下的眼睛,却如冰冻一般,注视着盘中的菊花。

  终于,众人好似想起来什么,室内陡然安静了下来,空气沉重地凝结起来,连透过天晴色窗纱洒在殿内的阳光,似乎也变得有些苍白,仿佛是失去了光泽的绸缎,映在众人有些尴尬的脸上。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夜宴的清秀容颜上,都试图从她那没有任何表情的面上看出些什么。

  而她坦然地接受所有人的注视,保持自己一贯恬淡的表情,手指自宽大的重莲绫袖中探出,拿起一只白色的菊花攒在鬓间。

  良久,像是受不了这沉闷空气似的,苏轻涪轻轻地扬声:“轻涪此次面见太妃和皇上,为感圣恩特地亲手做了两个茱萸荷包,还望太妃和皇上笑纳。”

  玉太妃清雅的声音适时地响应,带着赞赏:“真是的,好孩子,手可真巧。”

  小小香荷包,坠着精致的缨络,月白缎底上绣着的碧绿莲叶托出粉色并蒂荷花。

  锦瓯并没有从宫人捧着的托盘中拿起荷包,只是看了一眼,宫人便躬身退下。

  “苏小姐的手真是巧。”

  他淡然地说着,一双像是冻结的刀光一般冰锐的眼睛凝视着她,而苏轻涪端丽的面容不知是因为尴尬还是害羞,染上一层胭脂似的红晕。

  “谢皇上夸奖。”

  “皇姐,你怎么了?”

  仿佛被身畔锦渊的声音惊醒似的抬头,夜宴习惯性温和地笑了出来。

  “啊,没有什么。”

  “皇上,哀家老了,不胜酒力,你们年轻人自己可要随意,哀家已经让他们备好了五色糕还有菊花酒。”

  “锦渊,朕敬你一杯。”

  “臣弟不敢,皇兄请。”

  君王同兄弟貌似亲密的交谈,使得这场随着凉爽初秋到来的家宴显得格外欢愉。

  透过糊着蝉翼纱的窗,各色菊花摇曳着身姿,在金黄色的阳光之下炫耀着自己的美丽。听着耳边身旁笑声欢愉,飞盏传觞的哗然,夜宴的思绪无端端地生出几分恍惚。终于,她有些不胜酒力,趁着无人留意,起身离席。

  出了静寿宫,遣退了宫人,她绕过太极殿,便来到了宁夜宫。

  秋日的黄昏总是蔓延着轻薄的雾气弥漫于宁夜宫的庭院乃至宫殿之中,仿佛最上等的蚕丝织成的纱帐,一丝丝轻轻地飘覆下来。

  朱红的殿门,随着她的推动而缓缓开启,发出沉闷的声响。

  宁夜宫中,衾褥帐帷已经蒙上厚厚的灰尘,浸满了腐朽的味道。殿中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她的枕、她的髓玉古琴、她案上的笔墨纸砚。

  夜宴静静地坐在妆台前,台上六曲形的巨大铜镜也沾满了尘埃,她还记得,这面铜镜的背面,刻着折枝金丝菊花花团,是她最喜欢的。

  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昏暗的殿内,古树的枝叶影影绰绰地在窗纱上悠然摇摆,好似鬼魂伸出的枯瘦手爪。

  夜宴伸手拿下鬓间的那朵白色菊花,以记忆中她的姿势拢着有些散乱的发角。

  “母后,今日是你的忌辰,你看儿臣竟然都忘记了。”夜宴柔和地对着恍惚出现在镜中的熟悉身影低声笑着,“呵呵,不过,儿臣想您也不会在意,因为父皇已经下去陪您了,您哪里还有心思顾得上儿臣呢?”

  说着夜宴再次举起手中的白色菊花,想要重新攒上,一张英俊的容颜从镜中映出,他温柔地看着夜宴微笑,然后开口,优雅而柔和的声音像是天上的弯月一般清越。

  “我来帮你,怎么样?”

  男子细长白皙的手指在浮荡着昏黄月色的空气中抬起,带着一种暧昧的意味,轻轻把那朵白菊重新攒在她乌黑的发髻上,手指却没有离开,而是顺势下滑轻轻抚摩上她的脸颊,那温柔的眼光安静地从镜中映入眼波。

  “多谢。”

  夜宴并没有惊惶,反倒觉得从男子身上散发出的静谧而安详的气息,像是温柔的春风,裹了自己,她渐渐地放松下来,伸手拂了一下鬓发。

  他的手蓦然抓住她冰冷的手,欲要抽回却被他紧紧握住,然后缓缓贴在面颊上。他的手劲极轻,却又不会让她挣脱,像是怕她稍有不悦,随时会撒手逃开似的,那双好似洒满宝石的璀璨湖面的眼睛深沉地凝视她。

  “对不起,我不知道,今日是你母后的忌日。你这个样子,让人看得很心痛。”

  她有些恍惚,也许是满园菊花的味道纠结在殿内的空气之间,忽浓忽淡地漂浮着,使她头重脚轻。

  男子俯下身以非常近的距离看着她,把她纤瘦的肩膀抱到了怀里,而她在迷朦间把身子依偎在了似乎很熟悉的胸前。

  缓缓地试探着,他把自己的嘴唇轻轻碰上了面前女子的唇。

  她的唇很凉,却是出乎意料的甜美。

  辗转吮吸,渐渐地他感觉自己好像吻上了永远不会溶化的玉石,他略受挫败地微微抬头。

  “流岚……”

  她柔柔的,好似一江刚刚融化的春水,笑得如此温柔。

  看着她这样的微笑,男子忽然觉得,锦瓯和她在一起也许并不仅仅是为了夜氏的权力,情不自禁的,他爱怜地拥紧怀里有着柔软身姿的女子。

  不对!

  呼吸间上等的麝香悠悠传入肺腑,这是在活着的雄性雪山麝鹿身上才能获取的晶体,在所有香料中,属它香味最浓郁强烈。在使用前最少要晾吹三年,然后几蒸几制才能得到,是只有贵族才会使用的上等熏香。

  夜宴猛地惊醒。

  她淡然地抽出被坚实且有些粗糙的手掌覆盖住的手腕,下意识地摸上腰间同心结的宫绦中系着的田黄璃琥印章,眼中亦渐渐凝起了一层浮冰:

  “王弟,你逾矩了。”

  锦渊缓缓地坐在她的面前,把脸埋在她的膝间,感觉到襦裙下身体一抖,手重新抚上她放在印章上寻求安慰的寂寞手指。

  她再一次猛地把他推开,用足了全力。跌坐在地上的他,反而开心地笑着,一手支在乌砖上,一手缓缓地伸出,指间映衬着那枚田黄的印章,悠闲地把玩着。

  窗外,月光照射在白皙的手上,显现出一种剔透的光泽。

  “谢流岚,这是驸马的名讳吧?”锦渊轻轻地叹息,俊美的容颜比夜色还要深沉,明亮的眼睛带着一丝自己也没有察觉的嫉恨细细地眯起,“没想到皇姐是如此情深意长,在皇兄的怀中,还念念不忘自己的夫婿。”

  “锦渊,够了,无论我怎样都不关你的事。”她毫不留情地斥责着他,美丽的重瞳好似跳动着火焰,看着面前儒雅的男子,“还给我。”

  “有人来了,明日未时在城郊的五里亭。”

  突然,锦渊一个敏捷的闪身,已经从窗子翻到了殿外。

  夜宴蹙起纤细的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修长的身影,快速穿越过金色的菊花消失在夜色之中。

  “夜宴,朕猜你会在这里。”

  “好像所有人都猜到我在这里。”

  夜宴以连自己都无法听清的声音呢喃着,窗外洒进来的微弱月光,在内殿一片迷蒙的黑暗之中摇曳浮荡,薄纱一般,锦瓯轻轻走到她身边。

  而夜宴微微垂下头,发间的步摇珠串在额畔轻舞晃动,翠绿的色泽微弱地闪烁着。

  锦瓯美丽得近似艳丽的容颜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忧虑的神色。

  “怎么了?”

  “没什么,苏小姐呢,你怎么丢下她跑到这里来了?”

  夜宴转头看着悬在黑色天空中的银白弦月,绯色的嘴唇微微地翕动着,微弱的声音在寂静而黑暗的殿内漂浮回荡,而这句话却像一根锐利的针扎进了他的心口。

  “朕让人送她出宫了。”锦瓯带着歉意,疲惫地揉了下额角,“其实朕都忘记了今日是重阳,忘记了……”

  “是我母后的忌辰。”夜宴轻微地颤抖了下,用带着紊乱呼吸的声音接下他的话语,“其实也没有什么,我自己都差点忘记了。”

  夜宴望着铜镜,记忆中的明媚女子,经常把自己紧紧抱在怀中,温柔的气息轻拂在她的耳畔,喃喃细语……至于说了些什么,她忘记了,全部都忘记了……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明明什么都没想起来,心却没来由地痛。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贴上她的脸颊,轻声道:“看看你自己,苍白得像个鬼魂,怎么看都很不好。”

  “我很好。”

  被暗淡月光包裹住的羸弱身躯正在静静地释放着哀伤,好似清晨花瓣上的露珠,随时会消失一般。

  这样的感觉让他在惶恐之余,温柔地用自己的怀抱拥住她。

  “你一点也不好,看起来好像要哭出来了。”

  “不可以哭,不是吗?”

  她那么淡淡地说着,声音飘忽得像是琵琶弦曲中即将消失的尾音。

  十二年前的今日,在这座宫殿中,她的母后病逝,她的父皇要把她毒死。

  “对,不可以哭。”

  夜宴看向刚刚被锦渊推开的窗户,窗外金色的菊花在月光中随风摇曳着,石板路边丛生的杂草让抚慰过它的月光变成青白的影,如同一波无色的湖水。

  夜宴闭合上眼睑长长的黑色睫毛,依偎在锦瓯的胸前。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7-06-06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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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瓯看着怀中陷入回忆的夜宴,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在渐渐地变冷,似乎怎样也无法温暖,他叹气,拉起她向宁夜宫外大步走去。

  “跟朕来。”

  “去哪里?”

  锦瓯却不答她,夜宴被他拽着,踉踉跄跄地进了太极宫东侧的菱阳殿。

  烛花摇曳,火光透过八宝琉璃的灯盏轻飘飘地散开,恍如白昼,把整座宫殿笼罩在一片绯色的光晕中。

  “来,坐下。”

  殿内燃着炭火,暖意骤然侵袭,夜宴不可抑制地一个哆嗦,直到她被强制安坐在锦绣御席上,还是有些愣愣的无法回神,不解地看着坐在身旁的锦瓯。

  “治愈心情不好,最好的方法,就是彻夜狂欢。”他看着夜宴清秀的容颜,微微弯起了唇角,如殿外的月光,温柔之极,却也优雅之极,“正好前些日子北狄进上了一批舞姬,她们的歌舞可是一绝,你来看看。”

  夜宴感动于他的细心,却只是微微低了头,金步摇的长长珠串,从肩膀的一侧垂了下来,长长的刘海盖住波光潋滟的眼,只能看到如蝶翼般颤抖的睫毛在面上投下的一道暗影。

  “我看这明明就是你好色贪杯,还拿我当幌子。”

  锦瓯的薄唇向上勾起,只听一声击掌,阵阵箫鼓之音悠然响起,舞姬分成两队,一队约十人,从湘帘后鱼贯而出,款款行至殿前翩然起舞。虽是层层娇娘的行列,望之也顿生如波的浩荡,如波的娇柔。

  因是更深夜重,为了适合昏暗烛光,舞姬们画眉点唇、妆容浓艳,一个个光彩夺目,用婀娜的身姿,如蝶飘舞。一双双白玉般的手臂在丝弦的柔靡之音中,不断变幻着各种美妙的姿势。同样的舞,这群舞姬跳起来竟是别样的风姿,轻灵飘忽、霓裳似雪,舞得分外好看。

  “你说是就是好了。”他似乎并没有被柔媚的舞蹈所吸引,毫无顾忌地把她揽入怀中,手中的酒盏已递到了她的红唇之畔,“来,你尝尝这西域的葡萄佳酿。”

  酒香袅袅扑鼻而来,仿若殿下的舞姬魅惑撩人。

  夜宴迟疑了一下,见锦瓯执意,便就着他的手一饮而尽。

  如丝的佳酿萦绕在唇齿之间,细腻滑润,似酸、似甜,又有些苦涩,沁香入心脾。

  “很甜。”

  她涩然一笑,自己又斟了一盏,一口饮尽,脑中的晕眩之感令她的种种不快都飘然而飞。于是,又斟了一盏,这回却有一只修长的手覆在了她的盏上。

  “再好的美酒,你这般喝法,也容易伤身,慢着些,来吃个葡萄。”

  “美酒吗?”

  夜宴一把推开那只拿着翡翠色葡萄的手,轻晃着酒盏,花瓣形的盏口,精巧端庄,胎壁薄而均匀,湖水般淡绿色的瓷釉,玲珑得像冰,剔透得如玉,多少人熬尽心血而制成,却只为圣驾开颜时,盛酒一用,这就是令所有人趋之若骛的权力啊。

  夜宴这么想着,明媚的眼波扫过他,带着几分的醉意:“酒无疑香醇上好,可是这酒喝完了还是会沾染上满身的酒气,未嫌品味中下。”

  锦瓯不自觉地伸出手,抚上她的面颊,看着那双墨色琉璃一般美丽的眼睛,原来,怀中的女子,清冷的眼里也可以泛出那么妖艳的光泽……真是不可思议……

  “这个好办,来人。”

  身后伺候的宫人连忙躬身上前,锦瓯在他的耳边细细低语了几句,他便匆匆出了殿外。

  不一会宫人捧了满盘的各色鲜花,放于他们的身旁。

  “拈花来嗅,就不会污你的口鼻了。”

  “你啊……”

  夜宴笑歪在他的怀中,已顾不得金钗从发髻滑落。

  子时已过,君王的赏兴却还正浓,宫廷歌舞便彻夜不废。

  秋夜殿中有些寒凉,兽形的炭料燃尽了,宫人们静悄悄地一炉炉依次添加。红绵铺成的地衣,随着舞姬的舞步旋转起了层层的褶皱。

  杯影酒香,还有婀娜多姿的舞姬如花蝴蝶般起舞助兴,夜宴真的有些醺醺然了。而锦瓯看似在观看舞蹈,却总在不经意间垂下眼睛,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怀中一杯接一杯喝酒的女子。

  锦瓯突然觉得怀中一阵冰凉,低头望去,原来是她玉腕轻抬,冰凉的指尖轻柔而缓慢地滑入他的衣襟,如片羽拂水移到他的胸口。锦瓯一僵,身体下意识地紧绷起来,顿时觉得燥热不堪。

  “你在玩火。”

  白皙的手指按在锦瓯胸前,炽热的气息隔着丝绸的衣物,渗透到手上。

  手指稍顿,她轻轻一笑,一时间,清冷的夜色竟也无限妩媚了。

  “那……可有把火点着啊?”

  “你说呢?”

  蓦的,她丢开手中的杯盏,执起青瓷酒壶直接往他的口中倾倒进去,锦瓯一个吞咽不及,殷红的液体蜿蜒而下,流淌过脖颈,晕在明黄色的衣袍上,一团团湮开,好似如血残阳,朱色浓浓。

  他却不恼,凝视着胸口殷红的酒渍,只觉得殷红已化作灼热的火焰,焚烧得更是剧烈。

  夜宴却是仰颈轻笑一声,迷蒙着眼,漫声道:“我来帮你灭火……”

  他猛地起身将她扑倒在地,目光幽深又炽盛,沉声道:“你明明是在点火……”

  锦瓯伸手拔去她的发簪,乌发泼洒而下,丝丝缕缕在锦红的席座上蔓延开来,随着好像要将她嵌进他的血肉里去的紧拥热吻,柔软地铺垫在身下。

  宫人识趣地放下垂幕,挥退了妖娆的舞姬。

  烛影摇红,纱帘中隐隐晃动的是紧紧缠绵的影。

  与锦渊相约见面的地方,位于镜安之北,黎山山腰处,是平民百姓闲时的游乐所在。

  下了车,夜宴眼前一亮,此时已是秋日,又是午后,山中天气虽然微寒,但是阳光明艳,照拂着碧绿的草坪,远处几片淡淡的云,宛如一江静静的水。满山的枫林之中,六角石亭矗立其间,枫叶红黄相间,烟雾一般笼罩着半山。

  亭边草地上的青袍男子手执线轴,放着纸鸢,映着他那英俊飞扬的神采,更加摄人心魄。

  她慢慢放下斗篷,露出带着冷静眼神的秀丽容颜。

  青袍的青年男子看见她,便笑了起来,温和的带着淡淡喜悦的笑容足以让人们忘记他的高贵身份,让人错以为他只是偷会情人的多情郎。

  “皇姐,你来晚了。”说着,便把线轴放进了她的掌中,“来放放看。”

  她并不会放风筝,那线轴被强硬地塞进她的手中,猛然风一紧,她也没有握住线轴,随着风就势一松,线顿时尽了。

  “怎么连个风筝也不会放,它要是飞了,你的印章可也就飞了。”

  她这才隐隐约约看见天空上那只蝴蝶,蝶须处似乎栓了一个小小的坠子。她的心一慌,细细的眉毛有些焦急的扭曲,手忙脚乱地就去拽线。

  “你啊,把线扯断了,可不要怨我。”颀长的身体覆在她纤细的肩后,形成了一种极为亲密的互相依偎的姿势,然后,抓住她的手,与她十指交缠着一点一点把线绕回线轴,一边在她耳边轻声叮嘱着,“慢一点,用巧力,对。”

  夜宴憋住呼吸,小心地把遥远的蝴蝶扯近,直到落到了地面,远处的侍卫拾起,快步递了过来,夜宴发现男子寒冰似的眼神,似乎如此的熟悉,于是探究地微微侧偏了头,鬓间的发丝细细地滑过锦渊的面颊,他眷恋地轻轻磨蹭着,感觉着身前的一颤。

  蝴蝶纸鸢已经奉到夜宴的面前,她凝眸看去,七彩蝴蝶的须上只是一块小小的鸡血石。夜宴气恼得猛地一挣,却没有挣开他铁一般禁锢着的手臂。

  “把印章还给我,王弟。”

  “真让我伤心,”他的眼睛看着面前的女子,口气里带了不是很露骨的讥讽以及赞叹,“夜宴,你为了今日能出宫可是煞费了苦心啊,听说你们昨夜在菱阳殿彻夜狂欢,皇兄连早朝都罢了,怕是还没有起来吧?”

  他没有看到身前女子的一双墨色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慢慢地眯了起来。

  “王弟又何尝不是煞费苦心,如果我猜得不错,那日的刺客实际就是你的手下吧?见我没有死,便想来拉拢我,对吗?”

  “都说皇姐绝顶聪慧,真是名不虚传啊。”

  锦渊抓着她的手,大步走到亭中,让夜宴紧挨着自己坐下,石桌上已经备好了各色果点。

  凝视夜宴的容颜片刻之后,锦渊无声无息地在唇角弯起了淡淡的弧度,手肘支在石桌上,他们的距离近得呼吸可闻:“倒是不知,你为何明知我的目的,却依旧肯陪我把这出戏唱了出来?”

  她毫不回避地看着对方,似乎探究着他的意思:

  “你心里一定在笑,说我必定是个女子,胸怀不够远阔,对吗?可我想问问你,锦渊,你要这江山作什么?就算你得到了也无法坐稳,论心计你不如他,论谋略你还是不如他,论手段你依旧不如他。你走的路太过顺畅,父慈母爱,天之骄子,什么你都有,何必还要同他争那个皇位。”

  锦渊转头向周围看看,因为他的神情和动作,周围的侍卫都下意识地紧张起来,只有一名男子寒冰似的神色依旧自如。

  “呵呵,我还是要笑你,女子始终不懂男人的心。没有了那至高无上的皇位,我便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没有那至高无上的皇位,我就要终日忧心,他何时会下手除掉我。”

  “你们终究是兄弟,皇上不会取你性命的。”

  听到她的话语,锦渊大笑着舒展开身体向石背悠闲地靠去,不在乎所有人的侧目。

  “哈哈哈哈,他和我身上流着的可都是父皇的血,父皇当日怎样登上皇位,登上皇位后又做了些什么,皇姐你应该最清楚才对。”

  夜宴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有些迷茫,她带着暗淡的记忆慢慢地转头看着亭外。

  是的,黎帝凝舒登基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弑兄杀弟。

  锦渊看很少见她出神,也觉得有趣没有出声,只是歪头欣赏着。

  自从中毒以来,她似乎更加清瘦,正在西落的圆日,把橘红的颜色像轻纱一般洒在她微微凹陷的容颜上。夜宴纤细的手指从宽宽的绣着金丝昙花的袖中探出,握住石桌上的茶杯,细白的牙齿在绯色的唇上烙印下细细的痕迹,那顺势落在身侧的玄色披风贴和着她的曲线,同样闪烁着美丽的光彩。

  锦渊用单手支着头,看着她。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似乎才回过神,缓缓地抬起头。

  “可他要是担保不会加害于你呢?”

  “那又能如何,我的存在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最好的结果是囚禁终老或是流放他乡罢了。”锦渊的声音在暮色中透着丝丝的寒意,飘荡在山间,“他对付完了我,你想下一个是谁?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其实,你肯委身与他,未尝不是保全夜氏的一种妥协,不是吗?他能给你的,我亦能给,甚至可以更多。”

  夜宴对他的话似乎不惊不动,只是唇角向上挑起,淡淡冷笑。柳眉轻蹙,云鬓珠钗摇曳,眼波如深池之水,波澜不惊。

  他看着她的神色,俊朗的面上隐隐含了一丝得意,他知道她的面上越是不露声色,心中越是乱如丝麻。

  “再过不久,他就要大婚纳妃,三宫六院美人无数,你说他可会再像今时今日一般对你。”

  寂静的枫林间他的声音显得异常清晰,一声连一声,仿佛是在有意折磨她敏感而脆弱的心,终于,她眼中掠过阴戾的神色:“够了,你今日的话已经够多了。东西还我。”

  “我真是可怜你,皇姐,刚刚新婚,驸马就被远派到灵州酷暑之地。”

  说完,他从怀中拿出印章,放到了石桌之上,扭曲着嘴唇笑了起来,眼睛始终锐利地凝视着夜宴。

  她拿起印章,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路过那名侍卫面前时,他们的眼神交错在一起。她目光淡淡地扫过侍卫腰间的三尺青锋,眼中精芒一掠而过。而他蓦然抬首,凝眸中似是染上了血的影子,然后他们擦身而过,她身上的玄色披风迎风飞展划出一个优雅的流线。

  “王爷。”

  苏轻寒走到凉亭中,缓缓躬身行礼后,敛了敛石青的衣袖,淡然道。

  锦渊坐在石座上看着自己爱将,好心情地勾起唇角,微笑了起来。

  “轻寒,本王已经在她的心中种下了一块很深的心病,相信过不了多久,她就是本王的网中之物了。”

  “王爷,您要当心,没当成猎人,反而变成了猎物。”

  苏轻寒飞扬入鬓的剑眉紧紧凝起,目光幽幽地掠过锦渊的面上。

  “公主。”

  马车边的何冬伸出手臂,扶她上车的瞬间,她带着喑哑的微弱声音从绯色的唇间射入他的耳中。

  “这福王,不得不除。”

  “老奴知道了。”

  午后还温暖的晴空,到了黄昏骤然冷了起来,突来的寒意让何冬止不住地一颤。

  一个月后,十月初七,天降瑞雪,一片白茫茫中,黎帝锦瓯的婚乐响彻九重宫城。

  淡金色的太阳,把寒冷的光薄弱地洒在皇城的玄天门,金色的琉璃瓦在薄薄的白雪下依旧灿烂。开阔宏大的青砖御道上,厚厚的锦缎红毡毯从玄天门一直铺到了宁夜宫。各宫殿门上高悬大红灯笼和双喜字彩绸,喧天的鼓乐在层层褚色的宫墙中回荡,随后便是苏轻涪的仪卫,排列着一对对地过去。前导黄麾两对、大朝一对、五色绣幡三对、长戈一对、绣幡三对、锦幡三对、雉尾扇两对、红花团扇两对、曲盖两对、紫方伞两对,由红衣的宫人执著,后面又是一排宫女,各担着系着红绸的嫁妆。最后面的宫人,提着明纱灯三对,紧随在凤辇左右。

  苏轻涪坐在凤辇上,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宁夜宫前。宫嫔扶持着她,从鎏金饰珠华盖的凤辇上下来。然后,帝王修长冰冷的手抓住了她,却是感觉不到一点喜悦的温暖。

  苏轻涪虽然覆着红盖头,但步伐却依旧轻缓而优雅,在众人的躬身跪拜中,长长的火色裙裾逶迤而过,高贵而端庄,只是一旁同样一身朱红的锦瓯,面上却冷得不见一丝笑意。

  菱阳殿上,为庆祝皇帝大婚,设宴招待群臣。但闻满殿笙箫丝竹之乐,酒斛哗然交错。王族公卿皆在堂下,都是满面的欢喜。

  锦瓯似乎直到此刻才心情大好,和众人逐个对饮,并不时伴有狷狂的笑声,一盏又一盏地饮着,千杯不醉般。

  夜宴坐在席间,看着锦瓯似乎要向自己走来,急忙起身,向殿外走去,五凤攒珠冠上的璎珞因为急促的步伐在颊边纷纷摇曳不停,奈何被正式繁琐的礼服羁住了脚步。

  “皇上和长公主这是怎么了?”

  “你不知道?这个月来,长公主似乎和福王过从甚密啊。”

  “哦?是吗?”

  “骑马、射猎,西郊的猎场让他们玩遍了。”

  “那就难怪今日大婚,皇上的脸色……”

  “嘘!你不要命了。”

  明明焦急却被裙裾拖曳得款款的脚步,终于被一双有力的手拖住,夜宴感觉到那火热熟悉的体温覆在臂间,陡然一震,水一样的情思在火焰中席卷了过来。

  转头,透过垂在面前的璎珞望去,锦瓯在朱色纹龙的锦缎礼服映衬下,美丽的面庞因为过度的纯酿,而染上一层沉灰色的苍白,宛如雪后的天色,阴沉且森冷。

  “皇姐,你可要好好的恭喜朕,朕现今娶了这如花美眷,可都是……”

  殿上,金鹤炉中淡淡的檀木揉着炭火的青烟,袅袅地飘起,又散开在他们的面前。

  朦朦胧胧地遮住了视线,也让她的心焦虑难耐,于是未等他说完,夜宴便急急地打断了他的话。

  “皇上,你醉了,春宵苦短,莫要负了这良辰美景。”犹疑了一下,还是用纤细的指抚在他的手上,有些心疼,也不敢大声,只是低低地轻哄着他。“来人,还不搀扶皇上去宁夜宫。”

  看着宫人上前伸手搀扶,他的身体却突然像风中残叶般微微地颤抖,她的心瞬间被揪了起来,上前几步,微仰起头,面上的璎珞如春风拂柳般四下分散,殷红的唇几乎贴在他的耳边,喃喃地唤着他的名字。

  “听话,锦瓯,你是黎国的君王啊。”

  他微挑着眸幽幽地望着她,许久,忽然叹出一口气,这才缓缓地松开了她臂间的手掌,斜倚着宫人慢慢出了殿门。

  她远远地,缓缓地跟在他身后,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停住了脚步,扶着殿外长廊上的雕龙石柱,秀丽的眉头痛苦地蹙起,眼波里仿佛有水流过一般,看着他被一群青衣宫人簇拥着的背影在夜色的雪地上,渐行渐远。

  “夜宴,冬夜深寒,注意身体。”

  身后有个声音轻轻扬起,白狐的披风随之落在她的肩上,男子身上的体温和特有的麝香味道迷漫在她周围,让她有种被这样的温度和气息所拥抱的错觉。

  夜宴回过头,赫然看到锦渊正站在自己身后,修长的身体在绣着金线团蟒图案的朱红官袍下,似乎单薄得若隐若现。

  她微微地笑了,清澈而且妩媚,夜色中的眼眸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看王弟也应该很冷啊。”

  锦渊的眼睛猛地眯起,他看到夜宴在和锦瓯亲密耳语后,用平淡如永不融化的寒玉一般的态度对待自己,不知为何危险的情绪好似毒药拂过了胸口。

  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猛然抓住她的手肘,把她朝自己的怀中一带。

  夜宴只觉得一瞬间整个身体都被他的气息所缠绕。

  “为什么,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冷淡?一个月了,不论我如何做,你好像永远也不会像对皇兄那样对我。”

  “你又是何苦,我好像从来没有给过你希望。”

  锦渊退后了几步,避开了撩人的气息,如雪白皙的玉颜纹丝不惊,慢悠悠地开口道:

  “那日我在五里亭说的话,你并没有告诉皇兄,这自然就是给了我希望,不是吗?”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7-06-06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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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隐忍着愤怒,脸色已然变得铁青。

  “你觉得我说不说那些话还有什么区别?”又是一阵风吹起,她瑟缩着肩膀,笑着摇头,五凤攒珠冠上的黄金璎珞,随着她的动作在夜色中划出华丽的光芒。

  “是啊,连这大喜的日子,他都是调集了近卫军,撤掉了兵部派出的所有侍卫,他的疑心可真重啊。”

  许久没有言语,她只是低头凝视着自己暴露在寒风里的手指,那指尖在微微地颤抖,有一种极度脆弱的感觉。

  “我得先行一步,告辞。”

  “我喜欢你。”锦渊英俊的面庞扭曲了一下,极力压抑住的感情终于爆发了出来,以至于语调都有些激昂,“如果我有了你,我就放弃那皇位!”

  她迈步而去的背影,被他的一句话钉在原地,青白的脸色在阴影里竟然浮荡着一层不确定的感觉。

  “你有了我,就永远也无法放弃那皇位。”

  因为她是一个从小就生活在权利中心的女子,没有了权利就好像被抽干了血脉,她活不下去。

  “你觉得我像谢流岚,对吗?你爱他,对吗?可是据我所知,他爱的并不是你。”

  锦渊并不讶异她的拒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依旧格外生气,赌气似的走到她的身前,锐利的眼中闪烁着激情的光芒,他忽然伸出手,捧起夜宴的脸:“我会爱你的,一直。”

  “你像他,可你终究不是他。”

  雪不知何时又开始下了起来,像一层薄薄的上等纱缎,洒在皇宫的庭院之中。

  “夜宴,你可知他为何不除掉我,其实现在以他的手段势力,再加上你,本可以轻而易举地铲除我。他为了牵制你才留下我。可是夜宴,为了你,我宁愿放下所有,远离这宫廷的纷争,我们远走他乡,种几亩薄田,住一间茅屋,没有人知道我们的身份,一切重新开始,你说可好?”

  温暖的手指在她细致的面上摩挲着,不敢用力又不舍得放下,只是紧紧地凝视着她,所有锐利的曲线都在此时柔和了下来,好似情窦初开的少年郎,笨拙地、几乎有些羞涩地表达着心中的爱意。

  “重新开始?”

  夜宴被迫抬首望着他,但直到此时那墨色的瞳才渐渐有了焦距,神情有些茫然,怔怔地看着锦渊。

  锦渊的视线和那双墨色的重瞳交汇的瞬间,一种夹杂着欣喜的企盼从心灵的深处涌现,这种感觉他第一次从一个女子身上找到:“对。”

  “只有你和我?”

  衣袖中的手僵硬地伸出,却在接触到他的手掌时欲前又止,犹豫着,挣扎着,脸色仿佛雪一样透明而苍白,那是一种脆弱的感觉,转眼便要随着风飘散了。

  “对。”

  夜宴看着那张微微染着期盼火焰的面容,她心中凝结的冰冷霜冻好似已被化开,殷红的唇艰涩地微微开阖:“那……我们现在就走。”

  “什么?”

  锦渊猝然一惊,脸色有些发红,手指不可置信地滑落在她的肩头,用力地抓住。

  “我怕,锦渊,我怕迟了你会变心,我也会改意,你要我,那只有现在,走得远远的,你看可好?”

  说完,她微微地抿嘴,神色似笑似哭,清清雅雅的艳,有着渗入骨髓的诱惑。

  锦渊眼睛里燃起狂热而又欣喜的火焰,大声说道:“好,我们现在就走。”

  雪越下越大,一路上雪花如鹅絮纷飞,无人的街道被厚厚的白雪淹没,几乎看不到路面,车辕深陷在其中。没有比在大雪中前进更加困难的事情了,等马车穿过重重街道到达北门时,已经过了子时。

  守城的官兵见到急驰而来的马车,大声开口喝道:“站住!何人半夜出城?”

  马车的帘幕缓缓揭开,只见一只如玉的手探了出来,纤细的指间握着一块黄金嵌珠的令牌:“开门。”

  守城的官兵几乎被那美丽的手摄去了心魄,但是上面刻着的夜字,让他连忙跪了下去:“长公主!小的奉命,今夜无论如何都不能打开城门,违令者要处斩。”

  “你现在不开城门,马上就会没命。”夜宴收回手中的令牌,没有生气,只是那由内而散出的寒冷音调几乎将他手中的灯火冻结,“去开吧,有本宫的令牌,他们不会为难你们。”

  “是。”

  钉着鎏金门钉的朱红色大门被缓缓推开,马车顺利地扬长而去。

  红色琉璃灯将整个宁夜宫沐浴在一片喜色之中,黎帝锦瓯被宫人搀扶进内寝殿时,脚步已经有些虚浮,被满室的红耀得更加头晕。

  龙凤喜床上挂着五彩纳百子帐纱,苏轻涪端坐在大红缎绣龙凤双喜的锦褥上。

  突然,眼前一直蒙着的红盖头被掀了去,锦瓯略带醉意的粉红色面容蓦然出现在眼前,苏轻涪呆呆地看着那可以称得上绝色的脸,许久后她才想起这不合宫规,连忙低垂下头,收敛起了所有的神情,隐约见那长长的睫毛在红润的肌肤上投下一抹阴影:“皇上……”

  锦瓯醉意朦胧地打量着她一身喜色下的如画容颜,片刻后唇边露出一抹笑意,坐在她的身旁。

  “爱妃,辛苦了一整天,累了吧?”

  “臣妾不累。”

  苏轻涪缓缓抬起头,矜持地望着他,力持端庄地回答。

  这样的故作高贵,让他从心里泛起一阵淡淡的不悦。

  “真是无趣啊。”

  锦瓯好心情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尴尬而又狼狈的面色,然后抓起了那双一直规规矩矩放于身前的手掌。

  纤细而苍白的手指在他手中微微地抖动,却不敢有任何的举动。

  他冷漠地看着在烛火下显现出晶莹颜色的手掌,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菲薄的嘴唇旁边浮现出温柔的笑意。

  然后,他缓缓地把身体覆在她柔软的身体上,红色的衣袍随着他的动作堆起褶皱的纹路,在荡漾着红色火焰的空间里染上暧昧的颜色。

  服侍的宫人都掩着唇角的笑意,悄悄退了出去。

  宁夜宫的空气里带着苏合熏香的味道,和满室的春色一起安静地荡漾着。

  锦瓯在柔软而光滑的身体上满意地沉沉叹息着,那修长的肢体,在烛光中像是最精致的锦缎,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而身下的身体却因为他的毫不怜惜僵硬着,咬紧了红唇,那纤纤十指,凭空抓挠却什么也抓不住,最终只能紧紧攥住身畔的火色锦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女子突然听见内勤宫人尖细的嗓音低低呼唤着:“皇上,皇上。”

  明明上一刻还在沉醉之中的男子,蓦然毫不留恋地起身。

  帘后宫人连忙上前为他穿好衣袍,他接过宫人手中的书信,许久后忽然若有所思地笑了,竟是比满室的春色还要魅人。

  他吩咐了那名宫人几句话,就大步离去,再也没有回头看过床上的女子一眼。

  “刚刚来的那人是谁?”

  “启禀娘娘,那是长公主身边的近侍,何冬。”

  伺候在一旁的宫人偷看了苏轻涪一眼,发现了她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失望和不甘,心里稍觉不忍,便拿了龙凤锦被盖在她不着寸缕的身上。

  苏轻涪微微闭上眼睛,现在她自己都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

  美丽娇艳的容颜在烛光下看起来像是风雨中摇曳挣扎的鲜花,那么的脆弱和……怨恨……

  马车在城郊的路上行驶着,因为越来越大的雪,马儿只能缓慢地走着。

  车内,她紧挨着他,敏感地查觉出锦渊身上隐忍的兴奋,她稍微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把半边身体依靠在他的怀中,低低地问:“怎么了?”

  锦渊低头看了她一眼,怀中的女子非常苍白羸弱,于是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微弱的笑意,安慰着开口:“没什么……那个通关的令牌,交给我拿着吧,以后的路,你不好再抛头露面了。”

  “……好。”

  夜宴毫不犹豫地从袖中拿出,他接过那镶着东珠的令牌后,伸手将她身上的披风拉紧,修长的手指陷入她白狐披风的一刹那,隐约带着一丝颤抖。

  “夜宴,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伤心的事情,你……会原谅我吗?”

  他有些焦虑地问,然后伸手轻轻摸着她那被严寒冻得灰白的面颊。

  “……会啊。”墨色的瞳和他微微闪烁的眼交汇,夜宴把头倚在他的颈窝,纤瘦的身体偎依进他的胸膛,笑着好似情话般低低地说道,“因为那时你已经没有第二次机会再欺骗我了。”

  突然,走在山间道路上的马车忽然停下,他怀里的夜宴则因为惯力更加倾入他的怀里。

  “没事吧?”安慰着怀里紧张的她,锦渊有些心浮气躁地开口喝道,“怎么了?”

  “王爷,前面好像有人。”

  车夫有些害怕的嗓音响起,锦渊连忙拿起身旁的宝剑:“别怕,有我在,我先下去看看。”

  他走下马车之后,车外开始有铠甲碰撞的声音和纷沓而至的脚步声。

  夜宴的心蓦然地抽搐了一下,车帘被掀开,一阵寒气从外面涌了进来,飞絮般的雪片毫无顾忌地飞进马车之内,看着站在一群杀气腾腾的侍卫之间的锦渊,夜宴觉得自己身上最后一点温暖亦被剥走,心中那团燃烧的火焰渐渐地熄灭了。

  苏轻寒走到马车前,冷冷道:“请长公主下车。”

  “你骗我。”

  步下马车,她纤细的手指紧抓住披风的边缘,冰凉而泛着湿冷的白色裘毛已经被风雪蹂躏得惨不忍睹。

  锦渊一向锐利的眼睛微弱地瑟缩了一下,侧过头没有再看她。

  “长公主,您绝顶聪明,却终是看破不了‘情’这一关。”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更何况有人对我施展美男计呢。”没有理会苏轻寒的讥讽,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颤抖的睫毛在眼底留下一道鸦青的痕记,当她再度张开眼睛时,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任何感情,就像是最明亮的镜子一样冰冷地反射着周围的一切:“锦渊,你为何不肯听劝,你斗不过他。”

  “以前也许,可是现在我有了你,你在我的手中,就相当于整个夜氏在我的手中,你说我们谁会赢?”

  “王爷,我们的人马已经全部进了镜安。”

  侍卫们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中激昂回荡。

  “好,有了这令牌咱们就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入皇宫,走!”

  “是。”

  下完命令后,锦渊拥着夜宴上马,率先甩着马鞭绝尘而去。

  天空乌云翻滚,皇宫中的御道之上也堆积了厚厚的雪,密密的雪片好似没有止境地落下来,一片还没有来得及融化,另一片便紧接着覆盖上去,像是天空在愤怒地鞭笞着大地。

  锦渊从马上把夜宴抱了下来,她却并不惊慌,看着天空如泄漏一般地下着大雪,伸出可以跟雪匹敌的白皙的手,看着那雪片纷纷飞落其间,片刻凝聚成一滩水珠。

  “夜宴,从今夜开始,这黎国就是我的了。”

  锦渊看着他的铁甲侍卫悄无声息地进入皇宫,毫无防备的守卫都静静地倒了下去。他拥着她温柔地微笑,修长而略带粗涩的手指在浮荡着雪光的空气中滑动着,带着一种踌躇满志的味道,轻轻抚上她的脸颊,然后缓缓倾身,似乎想要亲吻她愈来愈苍白的唇。

  “是吗?那可不一定吧,王弟!”

  清冷的声音滑进所有人的耳间,黎帝锦瓯慢慢地从阴影中走出来,一袭明黄的衣袍在暗中泛着奇异的微亮。

  御林军身上的铠甲,在严寒而寂静的空气中,发出清脆的声音。顿时,火把通明,训练有素的卫队围上来,弓箭手紧跟其后,整齐划一地拉弓引弦,刀光寒影如狂野的猛兽,蓄势待发,锦渊回过头,围住他的竟然是自己昔日的同盟——苏上远。

  他怀中的女子,缓缓脱离他的怀抱,苍白的面色泛着奇异潮红,墨色的眼睛里有一层冻结的冰闪动着精亮的光芒。

  “王弟真是好心情,在朕大喜的日子进宫,这是贺礼吗?”

  兄弟两人遥遥对视,目光都犀利而冰冷。

  “本王进宫是要杀了你这个弑父夺位的叛臣逆子!”

  许久,锦瓯冰冷的声音,在九重宫殿之中响了起来。

  “来人,福王锦渊意欲谋反,给朕拿下!”

  “苏上远,你以为你卖主求荣,锦瓯就会信任和重用你吗?在他心里你也只不过是一条不可信的狗而已。”

  “王爷过奖,老臣这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看着锦渊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一种无形的压力在他们的对视中荡漾开来,让久经官场的苏上远也开始觉得浑身发冷,强自镇定地开口唤道:“轻寒,还不把剑放下。”

  “父亲,儿誓死追随王爷。”

  “你这个逆子!”

  苏上远气恼的大喊制止不了苏轻寒手中的宝剑,一眨眼间,几名御林军的身体便倒在雪地之上,鲜红的血汩汩而出。

  锦渊转过头,身后的一切好似已与他无关,他只是紧紧地看着身侧平静得好似早已预料到一切的女子。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真的以为……真的以为她对他是真心的……原来不过是自作多情的一场春梦罢了……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锦渊勉强令自己笑了出来:“你……是你……那令牌是……”

  “是我,第一道给城门护军看的令牌没有问题,但我交给你的那道则刻有标记,你只要拿着那道令牌进宫,就是自投罗网。”

  “好……好……”锦渊低声地说着,然后手中的长剑猛地架在她的颈畔,苍白的脸色看起来不会比下着雪花的灰白天空好到哪里去,“你们谁也别过来,不然我杀了她!”

  “夜宴!”

  锦瓯一看到他的举动,马上惊呼出声。

  “锦瓯,你有空关心她,还不如马上放我们出城!”

  “出了城又怎样,你以为自己能跑得掉?”

  锦瓯冰一般寒酷的眼,更加凛冽地凝视着锦渊,仿佛要洞穿他的身体。

  “不试试又怎么能知道。”

  锦瓯看着莹亮的刀刃在她颈间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他的牙齿下意识地咬破了唇角,终于一声令下:“放他们出城!”

  苏上远心中一惊,急忙劝道:“皇上!万万不可!”

  “没有听到朕的话吗?”

  御林军的包围缓缓打开了一道缺口,锦渊伸手把夜宴拉上马背,用力在马身上一打,在大批御林军的跟随下又一次出了北边的朱红城门。

  城外,侍卫高举的火把中,枯树在寒风和大雪中挣扎摇曳着,马蹄声和铠甲摩擦的声音一起回荡在寂静的深夜。

  “我最后问你一句,今夜,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但你可曾有过一分的真心待我?”

  锦渊的身影暗淡地投射在清冷的雪地上,他痛苦而又绝决地看着面前比寒冬还要无情的女子,玄狐的披风衬托着他的脸色,苍白得仿佛已失去生命。

  听到他的问话,她安静地抬眼,本来已出现了一丝嫣红的容颜,现在则又泛着奇异的苍白。那双平日冰封一样的眼,如今像是融化的春水般润泽,连开口的声音都是少见的温柔:

  “我今夜说的话也是真心的,我也曾暗自希望永远不要用到第二道令牌,可惜……我真的想过,要能跟你走远,今生今世我就布衣荆钗,与你相守到老。”

  “好,好,这我就知足了……可惜你我终究是看不破一个‘权’字……我果然像轻寒所说,做不好猎人,反成了猎物……夜宴,不管怎样我终究是爱你的。”

  锦渊紧紧地把她拥进怀中,冰凉的额头贴上她同样冰凉的面颊,他俊美的容颜浮起苍白的笑容。轻轻地近似呢喃地呼唤着她的名字,眼中直到此刻才流淌出无法抑制的无奈和哀伤。

  “王爷,杀了她,此女不除,永远是您的心腹大患……”

  一旁策马护卫的苏轻寒,焦急地大叫,手中的三尺青锋亦是随着他的声音寒光闪动。

  “王弟,你走好。”

  呢喃若情人的耳语,绣着金丝昙花的宽袖中,白皙而纤瘦的手指之间,闪烁着的赫然是一把冰蓝色的短剑。

  一旁的苏轻寒看得分明,大惊之下,飞身把夜宴扑到了马下,两人在雪地中一个翻滚后,又骤然分开。

  夜宴跌坐在雪地之中喘息着,白雾自口中不断呵出。一边的苏轻寒缓缓起身,那短刃赫然已经没入他的胸前。

  锦瓯急忙策马上前,把她紧紧拥在怀中。

  “夜宴!”

  “轻寒!”

  “王爷,快走……留得青山在,方能……”

  看着苏轻寒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同样一身是血的锦渊,回头深深地看了夜宴一眼,浮躁地咬紧嘴唇,终是一抖缰绳飞奔而去,翻飞的马蹄带起一片片雪花。

  直到看见锦渊渐渐远去,苏轻寒似乎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面色在瞬间变得惨白,持着三尺青锋的身子在忽然的僵直之后,像是没有脊椎骨一样软倒在地。

  “给朕追。”

  皇帝一声令下,侍卫们纷纷策马,紧随其后飞驰而去。

  “你怎么样?”

  “还好。”

  夜宴带着讥讽微微地弯起略显苍白的唇,在他的怀中抬起头,白色的雪倒映出天空的光辉,在她清秀的面上洒了一层流银的光芒。纤瘦的手指拉着他肩上的玄色披风,黑色的裘皮在她的指间温顺滑动。良久,她忽然笑出了声,仿佛骄傲地伸展自己华美羽翼的飞鸟。

  “从今日起,这天下就真正是你的了,皇姐这份大婚的礼物,送得可好?”

  “自然是极好。”

  听到他冷漠的回答,她闭上眼睛,长长的黑色睫毛隐住了那对波动着涟漪的眼睛,体力和精神的双重劳累让她依在他怀中微微地喘息。

  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心有些刺痛,并不严重,只是好像被细细的针尖一下又一下地扎入……

  “你累了,好好休息吧。”

  锦瓯这么说着,用披风把她抱得更紧,雪中遍地的尸体似乎都已无法引起他的注意。莫名的情愫在他们之间荡漾,而别人根本无法介入。

  一旁刚刚遭遇丧子之痛的苏上远,焦急地看着他们。

  那种焦躁中带着忧虑却要拼命掩饰的神色,让锦瓯几乎笑了出来,略有些零乱的发从额头滑落,然后用一种隐含着鄙视态度的眼神看着他。

  “回宫。”

  看着远去的锦瓯的背影,苏上远这才紧张地抹掉额头上沁出的冷汗,长叹一口气。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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