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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度言情大作《菩萨蛮》作者:悄然无声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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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07-06-06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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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昙元年冬,福王锦渊谋逆不成,叛逃,黎帝锦瓯下旨通缉,并追查牵连人等。

  兵部尚书苏上远,平叛有功晋封为光禄大夫洪文阁大学士,从此实权架空。

  同年,玉太妃自尽于静寿宫,黎帝降旨厚葬于皇陵。

  四年后,清昙五年冬,正月十三,飞雪初晴。

  清冷的阳光从天空倾下,或浓或淡地投射在地面的冰雪上,却没有把它融化,反而好似在雪面上凝结了一层水晶。

  苏轻涪拖曳着丝绫凤尾裙,款款地走在御道上,头上戴着的龙凤珠翠冠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婀娜的身影覆盖在雪上,虽华丽却难掩一抹空漠与萧索。

  乾涁宫前的宫人,远远地看到她和身后的一行宫人,连忙笑着迎上前去:“奴才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吧。”

  绣有织金凤纹的宽袖下,手指优雅一摆,不甚在意地就要向宫内走去。

  “娘娘!”明明是寒冷冬日,宫人却惊出一头密密的汗,连忙又跪倒在她的裙前,笑着开口,“皇上在休息,请容奴才通传一声。”

  不知为何,苏轻涪觉得今日这宫人的笑眼是如此的刺目,好似讥讽,又好似嘲笑,满腹的怒火无法抑制地燃起。

  “传什么,什么时候哀家见皇上还要经过你们这些奴才了?让开!”

  “娘娘!”

  不再理会殿前的宫人,苏轻涪直接提着裙裾迈进了殿内。

  内殿中锦帘轻垂,青铜仙鹤熏炉里一抹龙涎香正袅袅地燃着,那细细软软的青烟,弥漫在空气里,好似舞姬摇曳的轻纱裙摆,笼罩了整个宫殿。

  飞纱帘后,紫檀屏风前的榻椅上,夜宴睡得正熟,一头乌密的发还没有梳起,泉瀑一般铺洒在身下。

  刚刚散了朝回来的锦瓯,还穿着一身上朝的冕服,坐在她身旁红木束腰的圆凳上。

  他似乎不忍把她叫醒,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爱恋地抚摩着她的面颊。

  在苏轻涪惊讶于眼前所看到的轻怜蜜意之时,锦瓯倾下身,慢慢地靠近熟睡中毫无防备的容颜,将一个亲吻落在了夜宴的额上。

  帘后的苏轻涪凝视着面前这个世间上自己最敬爱的男子,忽然有想要哭泣的冲动,再也忍不住,轻呼出声:“皇上,臣妾……”

  听到她的声音,锦瓯蓦然抬头,眼神犀利而阴狠,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刃,让她几乎以为自己的身体会被割裂开来。

  “嘘……”

  他修长而瘦削的食指从明黄色的衣袖里伸了出来,微微覆上自己的薄唇。然后轻轻起身来到帘幕外,在桌案后搭了明黄椅袄的椅子上坐下,姿势优美得像是夏日太液池中盛开的莲花。

  “皇上。”

  “爱妃何事?”

  锦瓯淡淡地给了一个眼神之后,便慢慢地垂下了眼,不再去看她。

  一直都是如此,那双美丽的眼睛从不愿意在她的身上多停留一秒,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他的眼中,总是没有她。

  苏轻涪有些沉重地扯出一抹温柔的笑靥,她轻声细语道:“也没有什么事情,只是后日就是上元节,明日锦璎公主和北狄太子殿下就要抵达镜安,臣妾想……”

  “安排他们在宫外住下,其余的爱妃你看着办就好了。”冷淡地回答完毕,他拿起宫人奉上的青釉缠枝的茶盏,细细地抿了一口,却见她还站在殿内,形状优美的眉嘲讽似的挑起,“还有什么事情吗?”

  “皇上,昨日太医来过宁夜宫,诊断出……臣妾已经有了您的龙儿。”

  苏轻涪抿起唇角含羞地轻笑,纤细的手抬起金丝凤纹的袍袖掩在唇际,带着期盼的明眸波光潋滟,分外美丽。

  熏香重重渺渺地飘在他们的中间,好似一个薄纱的屏风拦在了他的身前,让她无法看清他有些朦胧的面目。

  “哦?那爱妃应该好好休息才对,后宫这些事情太过劳累心神了。”许久。他方才看向她,然后微微勾勒起唇角,俊美得让人窒息的面容上浮动出有些诡异的微笑。

  “何冬。”

  “老奴在。”

  “从今日起后宫的大小事务,都由你来掌管吧,不要让皇后太过操劳了。”

  苏轻涪踉跄了几步,想要靠近锦瓯,而他却好似要避开一般,起身重新走向纱帐。

  她那秋水般明媚的眸子落在自己深爱的君王无情的背影上,似乎不敢相信他是如此的冷血无心:“皇上!”

  “爱妃想必也累了,去好好休息吧。”

  苏轻涪轻轻地咬了咬嘴唇,不顾唇上已有些脱落的胭脂,从来深藏不露的怨恨,朝着帘内卧榻上安睡的女子爆发了出来,凤眼中露出了极度冷酷的寒光。

  然后,她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端庄娴雅地微笑了起来,却没有给任何人一丝属于笑容的感觉。

  “臣妾告退。”

  出了乾涁宫,她突然觉得皇宫中的天色竟寂寞得带着凄冷。

  锦瓯掀开透明的锦缎纱帐,却见夜宴已经醒了,睁着眼睛直直地望着自己。

  心颤了一下,慢慢地坐到榻边,柔声问道:“醒了?”

  “嗯。”稀薄的阳光下,夜宴刚刚睡醒的眼,有着一层暖意的朦胧,笑着道,“要做父亲了,锦瓯,为什么不高兴?”

  他只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解:“如果是你的孩子,朕会很高兴。”

  他对一个延续自己生命的血脉,没什么感觉,但是不知为何却极为期待那个和她血脉相连的存在。

  夜宴用纤细的手指扶住额头,笑了起来,眼神却是淡淡的。

  “你明知道我不可以,也不能为你孕育子嗣的。”

  两种阴寒剧毒侵体之后,太医曾说过她恐怕今后是无法怀孕生子的。她沉默了一下,然后重新展开笑靥,清雅的面容上却带了些黯淡。

  “虽然,我也很想要一个孩子……也许这就是报应。”

  因为她一向畏冷,殿中的炭火便一直燃得好似初夏时节,暖意洋洋的,可是即使如此,长长睫毛下的面色依旧呈现出苍白。

  他安抚地抚摸上她冰凉的手掌,碰触的一瞬,她的手指仿佛被他的体温烫到似的一颤。

  疼痛,从胸口慢慢蔓延开来,他勉强地笑道:“不说这些,你来,看看朕在院中给你准备了什么。”

  上午的庭院中,清晨的雾气仿佛还没有散净,苍松翠柏掩映着一架秋千,那架上的绳索还在迷漫的雾间悠悠地晃动。

  夜宴的身体猛然一震,随即,她慢慢转头,墨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然后少见地开心大笑了出来。

  “秋千?”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锦瓯笑着回视着她,眼神温柔得好似春日的煦风。

  她转回眼神,安静地凝视着树下随着寒风轻摆的秋千,清秀的容颜上轻滑过一道回忆的笑容,连带着声音都有些空洞缥缈起来:

  “那年我们都只有五岁,你就在庭院中独自荡着秋千,我还以为你是女孩子呢,然后开口唤你皇妹,结果你哭着对我说……我是男孩儿……”

  微风吹起,枯瘦的枝干上微微飘下几片雪花,羽毛似的雪花,落在她披散的发间。

  他也笑着,有着几许忧悒的凄丽。

  “你啊,过了这么多年,竟然还嘲笑朕。”

  那时的他们,都是皇宫中阴暗角落里刻意被忽视的存在,真是不甚愉快的回忆啊。

  “来,朕推你。”

  秋千载着纤瘦的身躯,飘飘荡荡地飞在空中,未梳起的长发在空中滑过优美的弧线,雪白的衣袖翩飞,混着天空的冰蓝,竟然带了种无法形容的魔力。

  这一瞬间,时光仿佛倒流,又回到儿时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他们,谁也不会知道,自那时起,他的眼里,便只容得下这一道纤细的身影。

  随着时光的流逝,周围的许多事情都渐渐淡去,但只有这道纤细的身影不曾改变,烙印在心底,再也无法消抹而去。

  他慢慢地踱到她的面前,双手接住回落而下的秋千。

  刚刚荡完秋千,她的双手有些无力,懒懒地垂在身侧,身上雪狐皮的披风笼住了薄薄罗衣下渗出的香汗。在她身旁,瘦瘦的枯枝上挂着晶莹的冰挂。雪与人相衬,显得她格外娇美。

  锦瓯凝视着她,嘴唇微微蠕动着,无声地说着什么,修长的手指扶上她瘦弱的肩,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收紧,然后缓缓地俯下身,吻上了她的唇。

  这个吻没有情欲,仿佛回到了许久以前,两个孤寂的孩童相互抚慰着彼此寂寞的伤痕。

  是啊,他们都很寂寞,因为从来没有人爱过他们,所以他们的爱也随之干涸,连自己都不爱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去爱别人。

  而他们,似乎只有彼此可以依赖,某种东西在他们身体内滋生,枯涩的情感随着彼此唇间的接触,毒药一般一点点地渗透进彼此的身体。

  蓦然间,脚步踩在枯枝上发出的清脆声音惊醒了沉醉在迷梦中的两人。

  夜宴一惊,转头望去,谢流岚安静地站在那里,流水一般的眼睛凝视着身旁的锦瓯,神情是那样的肃穆,还带着哀伤的温柔。

  她猝不及防,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毫无防备的时候再见到谢流岚,夜宴愣住了,满心惊讶地看着那似乎站了很久的,穿着红色官袍如水隽秀的沉默男子,嘴唇诺诺地翕动着,已不知如何言语。

  薄雾迩漫之下,衬着浓厚的积雪,院中松柏十分苍翠,谢流岚跪倒在雪地之中,五梁冠上的金色冠带穿过他黑色的头发,滑过肩头朱色的锦缎,随风飘曳,仿佛在陈述一种久别的哀思。

  “参见皇上,臣谢流岚奉旨回京述职。”

  “平身吧。”

  似乎同样吃了一惊的锦瓯,眼里飘过一丝莫名的思绪,便向自己的臣子随意地挥了一下手。

  “谢皇上。”

  谢流岚恭谨地站起身,清越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情感。抬头的刹那他看着夜宴,仿佛春雪乍融一般多情的眼睛凝视着她,一眨不眨。露在绯色衣袖外的修长手指抖了一下,似乎想要伸手碰触她,想把她拥抱进怀里,但是却无论如何也伸不出手,最终隐在了袖中。

  她属于他的君王,而他,只是臣子。

  就算是他们如此之近,伸手就能碰触到,可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跨越过这道沟壑……

  咫尺,终是天涯。

  夜宴痴痴地看着他,似乎不敢置信地轻摇着头,零乱的发丝被风拂得扬起,耳上的绿松耳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滑落在雪地上,留下一道耀眼的青翠,她仿佛没有觉察,只是凝视着他,唇角恍惚已经挂上温柔的笑容。

  风猛烈袭来,他们的衣袖都被吹得猎猎作响,空气有些湿润,带着寒冷的味道。

  锦瓯看着身边女子的神情,复杂而酸涩地笑了起来。然后把手里的披风抖开,包裹着她纤瘦的肩膀,深沉的眼睛却看着谢流岚,这个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愈见优雅的男子。

  下一刻,出乎所有人意料,夜宴猛地被锦瓯凌空抱进怀里,而后黎国的帝王没有再看谢流岚一眼,大步决然地走进了乾涁宫。

  站在庭院中看着他们离去的男子,因为君王没有下旨离去,便一直伫立在那里,但是浓重的哀伤已经却包裹了他的躯体。他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睛蒙上一层阴霾,仿佛是天空与大地之间铺着的雪,随时会消失却又无比坚韧。

  他的眉锋渐渐凝起,轻轻笑了起来。修长的指头终于鼓起了勇气,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慢慢向她离去的方向伸出,最后又像发觉自己触碰了什么禁忌一般,猛地收回,非常非常无奈的,把面颊埋在了掌心。

  他的肩头在寒风中微微颤抖,听不出是哭还是笑的声音从他的手掌缝隙里流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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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7楼 发表于: 2007-06-06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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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锦瓯!放开我。”

  她被锦瓯抱到内寝殿里便直接丢到了床上,明黄的被褥虽然承担了大部分的冲力,但全身的骨头还是隐隐地痛着。

  直到他的躯体覆上带来的重量,才让夜宴恢复了大半的神志。

  “不,朕决不放开你……”

  像是要说给他自己听,又像是说给夜宴听,他安静地抚摸她曲线优美的颈,略有些薄茧的手指滑过昨夜疯狂所留下的痕迹,微笑道:“你知道这绝无可能……”

  说完,他在她殷红的唇上激烈地印上了自己的嘴唇,可是在碰触到她唇的瞬间,身下的躯体忽然强烈地反抗。

  “锦瓯,你听我说好不好!”

  夜宴微弱地呼喊了一声,唇便被牢牢地堵住了。

  “朕什么都不要听!”

  挣扎,扭转,沉沉地喘息中,夜宴觉出身上的男子渐渐疯狂的趋势,再无法忍耐地挥手而下,一记耳光发出响亮的声音在无人的殿内回荡,感觉到锦瓯僵直的身子,她墨色的眼里第一次有了气愤和惊惶的波澜。

  “你冷静一点,好吗?”

  锦瓯直直地用她不曾见过的眼神凝视着她,美丽的眼中有着她无法分辨的神情,却莫名的惊心动魄。

  她在害怕吗?

  是害怕他,还是害怕殿外男子看到他对她的碰触呢?

  许久,他缓缓地笑了,薄薄的唇挑起一个艰涩的弧度,宛如地狱中的修罗。

  “不好。”

  罗裳被毫不怜惜地撕碎,褪尽。修长的手指肆虐地揉拧着玉般的躯体,那玉却渐渐变得冰凉,殷红的痕迹慢慢出现在她的胸前、手臂、腰间、腿际。

  眼睛因为痛楚而慢慢失去光亮,她努力地看着面前的锦瓯,隐隐浮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张她所熟悉,但也疯狂得陌生的脸。

  “锦瓯……锦瓯……”

  压制着疼得几乎失去意识的夜宴,手指强行伸进她正在用贝齿蹂躏的口中,然后锦瓯看着自己手指的血从她殷红的唇中流出,微笑着细语:“朕爱你啊……爱你啊……”

  她急促地喘着,疼得难耐,却又无法呻吟,蓦然间,身体仿若被撕开,如离水挣扎的鱼一样弓身弹起,又被强力压下,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锦瓯优雅的微笑着,狠狠地把染血的吻烙在了她的颈上,肩上。

  一次次毫不怜惜地贯穿她,手指却依旧停留在她的唇齿之间,已经分不清是她还是他的血从殷红的唇中流出。

  他靠近她的耳畔,低声一次次残忍地呢喃着:“爱你啊……”

  身下的女子,在他激狂的动作下仿若风中残花一般颤抖着,墨色的眼睛没有闭起,大大地睁着,却已经失去了焦距。

  他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已经被自己彻底地毁掉了,再也无法弥补,但是他并不觉得后悔。

  他以为三年的时间,她已经忘却了那名男子,他以为三年的时间他可以走进她的心间,可是他错了,错得那般厉害,那般愚蠢。

  原来,她始终都没有爱过他,原来,这世间终是没有人爱他。

  他的粗暴伤害了她,可是她的无情又何尝不曾伤害到他?

  爱情本就是一把双刃之剑,爱人、爱己,伤人,亦同样伤己。

  看着她痛,他同样加倍的痛,却带着莫名的快感,只是不知是为她还是为自己,或是为他们彼此。

  床上的一片轻纱从紫檀的雕龙柱上披散而下,她苍白的唇间渗出绯红的血,丝丝缕缕,未到颌边便已干涸。而心似乎也从这细细绣出的精致花纹中,失去了什么……

  夕阳如血,渐渐苦寒的天气,让谢流岚冻僵了身子,终于宫人缓缓地走了过来,带着暧昧的神情垂眼一笑。

  “谢大人,传皇上口谕,您可以出宫了,长公主身体不适,皇上说要留在宫中静养。”

  “臣领旨谢恩。”

  跪拜完之后,他凝视着已经灯火通明的乾涁宫,很长时间之后猛然一个转身,踉踉跄跄地离去,身影在无暇的雪色上投下一抹浓郁的阴暗。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宫中依照习俗都挂起了各色彩绘的灯笼,整个皇城都沐浴在一片如莹阑珊之中。

  黎帝锦瓯依例在挲都楼设宴,隆重款待各族王公和外国使臣。

  楼前专设御座下,王公大臣及各国使臣都依次坐在席间观赏院中的歌舞。

  夜宴由何冬扶着走下轿时,宫人便一声迭一声地向内通传:“长公主到。”

  夜宴蹒跚地走到明黄的御席前,淡然地朝着黎国的天子还有其左侧端然而坐的皇后,俯身下跪。

  “夜宴参见皇上。”

  看着眼前异常骄傲却也异常脆弱的身影,锦瓯俊美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奇异且妖艳的笑意。

  “皇姐,免礼平身吧。”

  “谢皇上。”

  她纤细而苍白的手指扶着何冬的手臂,略显费力地站起身体,看起来似乎羸弱得随时会晕倒一般。

  然后,落座在御座下席谢流岚的身侧。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两人都是沉默。

  良久,谢流岚才转过头,清澈的眼睛温和地看着她,低低开口,带着关怀的声音安静地漂浮在月色迷漫的空气中。

  “身体好点了吗?”

  “好多了。”

  她只看了谢流岚一眼,便垂眼低下头,乌黑长发上的五凤攒珠冠,珠珞摇曳,映衬着苍白的肌肤,在满园灯火辉映下,显出一丝流金之美。石青的缂丝貂皮披风围住的优美的颈项,隐隐可以看到几丝鲜红的烙印。

  夜宴几乎透明的手指刚刚碰到那青瓷的酒盏,就被他制止了下来。

  “不要喝酒了,给公主上一杯清茶。”

  身后的宫人随即应声而去。

  可能因为离别得太久,夜宴似乎无法适应这蓦然的体贴,她逃避似的转头望向一旁。不曾想却对上了一双宛如阳光般明艳的眼,锦璎似乎更加的娇艳,仿佛正在盛放的花朵,那种张扬的毫无顾忌的美丽,让同为女子的夜宴,也不禁一阵心动。

  可是锦璎的目光穿过她,遥遥地看着她身侧的谢流岚,满含幽怨。

  倒是锦璎身旁,现在已经是北狄太子的悱熔,目光和她相对。

  夜宴原本微微瑟缩的身体骄傲而又缓慢地挺直,沉默间,眼神已经征战了几回。

  他们几人的目光交错相聚之后,便各自转头欣赏着戏台上的狮舞。

  月色下的高台上,正舞着五方狮舞。

  看舞黄色狮子被规定为黎帝所独有的特权。戏台上黄狮子位于中央,其它四方的狮子各为青、赤、白、黑四色。五头狮子分别代表东、南、西、北、中。每一个狮子由二人扮成,蒙上一层狮皮,一人在前,身体直立,手擎狮头;另一人弯腰双手抱住前面人的后腰。十人扮演五头狮子,连同两个耍狮人共十二人,调弄欢跳,舞步甚是宏伟激昂。

  台下的乐队伴奏着太平乐,赞美着黎国的盛世太平。

  夜宴渐渐看得出了神,楼前燃着暖暖的炭火,手中抱着暖手炉,却仍是觉得有些凉意入骨,于是伸手便要执起面前的酒杯。

  一只从朱红袍袖下伸出的修长手指忽然抓住了她的皓腕,她反射性的一挣,却并没有挣脱开,于是沉默地垂下了眼睛,不再动作。

  这时宫人已经捧着托盘,把茶盏和另一个青釉缠枝盅呈了上来,低声回禀着:“谢大人,您的茶,还有皇上赏下的雨花汤圆。”

  “来,喝这个。”

  谢流岚感觉到君王锐利得好似要把他穿透的视线,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接过宫人手中的白玉茶盏,递给了夜宴,自己倒是拿起她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儒雅的容颜上并没有露出任何神色。

  接过茶盏,她掀起盖盅,细细地抿了一口。

  不远处,已经有人变了颜色。

  “很甜。”

  “清茶而已,哪里有甜的。”

  谢流岚那双水般平静的眼睛,透过堂皇富丽的皇宫夜晚,凝视着夜宴。

  夜宴觉得自己仿佛要被那温柔的眼神所融化似的,她轻轻地,像是珍惜什么一般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唇边还浮出一抹恍惚的笑意。

  “真的很甜。”

  她苍白的容颜上蒙了一层微微的、带着幸福色彩的薄纱,墨色的重瞳之中也流动起朦胧的潋滟,他不禁痴痴看得呆住了。

  这时,狮舞已经完毕,宫人们开始放烟花。

  霎时间,彩焰向空中腾飞,天空中人物、花鸟图案绚丽各异,把他们都带进了一个梦幻的境界。

  夺目的色彩照亮了夜宴的脸,闪映着淡淡的一点清雅,一抹冷艳。

  五彩的烟火在黑暗的夜空炫耀着自己的缤纷,她的眼神在这个喧嚣却又孤寂的时刻不自觉地迎上锦瓯的目光,无声的言语飘荡在他们之间,仿佛在说这烟火好似他们,注定是黑夜无法属于白昼。

  上元节的最后一个节目是数万个炮仗和烟火齐鸣,黎帝锦瓯在这个声音之中退席,拥着皇后离去,皇宫的宴会到此也就宣布结束。

  夜宴随谢流岚出宫回到了久违的驸马府。

  入了卧房,宫人进来点燃了屋内的红烛熏香,随即缓缓退了出去,渺烟伴着滴滴垂落的烛泪,淡淡地掺着一点点青灰弥漫在空气当中。

  谢流岚静静地坐在窗前,明亮的眼睛中好似有一层燃烧的火焰,只是那样无声地望着,夜宴便觉得已经被焚烧殆尽。

  夜宴也看着他,却一点声音和情绪都没有,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情感,没有焦距地凝视着面前的男子。

  “茶中有毒,对吗?”

  许久,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寒鸦飞翅,在眼下染成青色的阴影,皓腕抬起带着金丝昙花的袖,掩住微喘的唇际,纤纤十指上苍白如莲的甲透出淡淡的绯红,宛若唇上残留的胭脂,冷冽中又蕴含着浅浅妩媚:“你为何要杀我?”

  “女子重瞳,必为妖孽。”他的心一阵剧烈的痛,为了掩饰这锥心刺骨的痛,他缓缓地站了起来,凝眸注视着夜宴在烛火中潋滟的墨色重瞳。“我这是,清君侧,除妖孽。”

  “是吗?我不知道,你是如此恨我。”

  扑通一声,谢流岚已跪倒在她的裙下,朱红官袍上的团纹孔雀,在他的跪姿下堆出层层的褶皱,那声音渐渐地弱了,颤抖着,宛如破茧的蝶翼:“你一日不死,皇上的龙位就一日无法安坐,大黎的江山就一日无法平静,为君王为社稷你都得死,对不起,公主,流岚自知今生负你良多,来生我一定偿还,黄泉路上,奈何桥边,你等着我。”

  夜宴低首直直地看着他许久,眉目间仿若被轻烟笼住,用漠不关己的口吻淡然诉道:“你不知道吗?其实自从我第二次中毒以来,毒药……对我已经不起作用了。”

  跪在地上的谢流岚眉峰猛地蹙起,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身体渐渐地蜷曲着,面色已经如纸一般的苍白,容颜上滑落下大滴大滴的汗水,落入了火色的衣袍上。

  看着他发际滴落的大颗汗水和抠在胸前衣襟上因为用力而发白的手指,夜宴心头一惊,急忙快步上前,伸出了手,想要将他扶起,谢流岚却踉跄得却无法跪稳,跌倒在地上。

  “流岚,你怎么了?”

  “那酒里面有毒……”他倚在她的怀中,微微抬起有些迷糊的双眼,原本清澈的瞳孔已经失去了焦距,“原来想让你死的不只是我一个,我这样算不算报应?我其实一直想告诉你,我其实……其实……”

  他修长的手指在一片模糊中伸出,很温柔地将夜宴滑下鬓角的头发重新拢了上去。他一直埋藏在心中不敢吐出的话,却因为失去了力气,依旧无法说出。

  看来他们始终是有缘无分,他意识模糊地想着。

  夜宴感觉到烙在自己肌肤上的温度逐渐灼热,她颤抖着将冰冷的手指抚上了他的额头。

  “当然不算,我亲自毒死你,那才叫报应。”

  她本就苍白的面色在这一瞬间透明欲碎,牙齿紧咬着唇,却是浅浅一笑:“你等着我……”

  说完夜宴疾步奔向府门,门口的家丁不敢阻拦,连忙打开了府门。

  可是她却站在朱红的大门前,呆呆地愣住。冬夜苦寒,出来得太过匆忙,她没有来得及披上披风,指尖已然冻得有些麻木。夜宴忍不住轻轻地呵出一口白雾般的气,身形摇摇欲坠,后面跟上的何冬急忙上前搀住了她,同样气息紊乱地喘着。

  府门前的红灯在风中摇曳闪动,映在她隐藏着焦急的面上,斑驳浓郁一片青灰。

  蓦然,远处一辆马车驰来,渐渐靠近,在她近前停住。

  一身黑衣的侍从恭谨地掀开了车帘。

  她连问都没有问,便同何冬上了车。

  车辕在雪地上隆隆地驰着。夜空幕下,银丝般的月光洒在路上。万籁寂静,所有人都已经酣然入梦,她的心却像是这冰冷的天寒,萋萋萧瑟。

  终于,马车在东城的一座民居小院前停了下来,夜宴下了车,随着侍从走了进去。

  院中似乎无人居住,石路上的皑皑积雪并没有清扫,夜宴穿着金线镶珠的软底绣鞋,鞋底已经略有些湿了,和积雪摩擦发出的声响,在暗夜里荡漾着。

  走到屋前,侍从把雕刻着简单花纹的木门轻而无声地推开,夜宴犹疑了一下,还是提着裙裾优雅地走了进去。

  室内,烛光好似窗外的月色染着炭火的暖意在空气之中流动,昏黄而寂静。

  屋内男子,火色蟒袍似乎还没来得及换下,高贵倨傲地斜坐在交椅上,夜色迷离,让她无法看清他血腥眸中的底色。

  夜宴直视着面前的男子,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近乎冰雪般透明。

  “是你?”

  “你很惊讶,为什么?”

  冷漠残酷的男子身上透出一种捕获到猎物的欣喜,但声音依旧淡淡的没有起伏。

  “本宫想过很多人,但从没有想过是你,悱熔殿下。”

  “为什么不能是我,我不能希望你死吗?”

  “至少没有本宫可以想得到的理由。”

  夜宴淡然地说着,高高地昂起尖尖的下颌,眸子里仿如水波幽幽,即使神色有些仓惶,但一笑之间清雅依旧,自有一股高贵风华从骨子里透出。

  “理由是你太聪明,有你在锦瓯的身边,无论如何对我北狄来说,都是一个心头大患。”看着她的目中闪出的无法掩饰的痛苦,悱熔的唇角浮起一丝优雅的冷笑,那是一种残忍而冷酷的愉悦,“倒是没有想到,被驸马误喝了,可惜了我北狄国师历时十年,炼制而成的芙蓉晓。他可真是不走运,再过一个时辰,连我手中的解药都无法救他了。”

  “理由牵强了些,不过本宫勉强可以接受。”夜宴攥紧了手心,罗衫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着,几秒钟后,夜宴力持镇静优雅地抬腕,将鬓间有些零乱的发拢到耳后,“说吧,你要什么条件才肯把解药给我。”

  “呵呵,长公主果真是聪慧过人,其实我的要求很简单。”

  悱熔高傲地起身,拂了拂宽大纹蟒的衣袖,漫步踱到她的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许久后,把手抚上夜宴的肩膀,缓缓向上滑动至她的下颌,声音温柔地响起,却带着冷酷的涟漪,在浮动着昏黄烛光的空间里面荡漾:“这是芙蓉晓的解药,我只要你陪我一宿,我真的很好奇可以让锦瓯着迷至此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滋味。”

  玄色的瓷瓶摆在有些老旧的红木桌上,留下一道扭曲的阴影。

  “本宫凭什么相信这个就是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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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8楼 发表于: 2007-06-06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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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人。”

  悱熔冰一般的眼眸里透出犀利的寒光,唇向上挑起一朵没有笑意的弧度。

  刚刚领路的侍从,应声走了进来,悱熔扔给了他一颗红色的药丸,他一愣,却仍旧颤抖着服下。

  不久那侍从就痛苦地倒在地上,双手紧抓着胸前,不停地在地上翻滚,连声息也无法发出。

  许久悱熔才把玄色瓷瓶中的药丸,喂进侍从的口中。大约一刻钟之后侍从才大汗凛凛地蹒跚着起了身退出。

  “芙蓉晓下在酒中,毒效会发作得很缓慢,怎么样?”

  看着侍从毒发的惨状,夜宴有些怔住了,面色如雪一样苍白,隐隐地还可以看见肤下的浅青血管,睫毛浅浅地抖动着,半晌,她才出声唤道:“何冬。”

  “公主。”

  “你带这个解药回驸马府。”

  “是。”

  何冬走出去后,室内便只剩下他们二人,悱熔再次走到了她的身前,抓住了夜宴的手臂,那力度让她隐隐作痛。

  夜宴将身子贴上去,温柔地吐着气息,像是春日的微风,极为妩媚,在他的唇畔飘忽地吹拂着。夜宴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有些许狂乱的火光,似要焚烧一切,于是低低地呢喃着:“那么,你要现在开始吗?”

  悱熔凝固的眼神动荡了起来,一道浓黑的欲火,在眼底迅速游过,他的手很慢很慢地从她的手臂滑落,移动着、抚摸着,最后抓住了她冰冷柔软的手掌。

  悱熔猛然用力拖曳着她向后面走去,夜宴跌撞地跟在他的身后,他能感觉到自己手掌中的纤瘦手指一阵无法抑制地痉挛,好似要折断一般,他冷笑,然后随脚踹开了一扇门,把身后步履蹒跚的她丢到床上。

  男子流畅地脱下外袍,然后粗鲁地覆在了夜宴的身上,得意地看着她有些扭曲苍白的容颜。他将整个身体横在她的上方,双手把她的手臂固定在身体的两侧。

  “你打算这样禁锢着我继续下去吗,你害怕我吗?”

  她的丁香软舌轻轻划过他的唇,从殷红唇中溢出一声恰如其分的呢喃。

  “有么?再聪明的女人,到了床上也只是个女人。”

  他的欲念果然如火般燃了起来,印上她柔软的唇,狂热地吸吮着,渐渐放开了对她的钳制。

  “你说的没有错。”

  夜宴几乎是爆发一般从衣袖中滑出匕首,狠狠朝他刺了下去,多年争战的本能让他堪堪躲避过这致命的一击,在猝不及防中狼狈地滚下床。

  然后他像是被激怒的野兽一样,愤怒地站起来,眼中带出血腥的色彩,已经半赤裸的伟岸身躯带着将溢的怒气。一把抓住想要从床上逃脱的女子,轻易地把她重新按在了床上。

  “既然你想玩点不一样的,那我就换一种方式好了。”

  夜宴柔弱的身体根本无力跟他抗争,只能瘫倒在他的身下,依旧薄弱地挣扎着,却只是更多地激起了男子的暴虐。

  他用一只手把她的双腕固定在头顶,另一只手顺势撕开了床畔垂挂着的轻纱幔帐,把她的双手绑在雕花的床柱上,确定她已经毫无还手之力时,他才冷笑着粗暴地撕开了她的衣裙,绸缎撕裂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

  苍白的月光下,没有了衣物遮蔽的身体,露出线条优美的曲线,但是上面遍布着触目惊心的青紫瘀痕。

  “看来,你的弟弟也很不温柔啊……”

  夜宴丝毫不在意自己的手腕受制于人,无畏地抬起一双墨色的眼睛,几缕深黑色的发丝垂在苍白的面容之上。

  “这和你没有什么关系,不是吗?”

  悱熔从床头拿出一个细细的瓷瓶,伸手拔去她的发簪,探进瓷瓶里搅和,她的乌发泉瀑般倾洒而下,卷曲交织在身下。

  他倒入口中一搓粉末,然后将唇印上了她的唇,趁着她因为缺少呼吸而终于张开唇瓣的时候,将自己的舌头送了进去,紧密地交缠着,有时甚至温柔得似乎要渗透到她的魂魄,于是不知不觉中她将溶化的药末都吞了下去。

  许久,悱熔听着身下人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这才抬起头,向地上吐出一口血。

  “是没有什么关系,不过我喜欢在我床上的女人心甘情愿。这么不怜香惜玉的嗜好,我可不敢苟同。”

  他满意地低下身,用唇暧昧地轻扫过颤抖身躯上的瘀痕,舌尖品尝到了些许汗水的味道,感觉到滑腻如玉的肌肤冰冷的抖动,他的嘴角浮起满意的笑容。

  夜宴感到一阵火热从脚趾窜到头顶,身体四处散播着秘药的汁液,冰冷如玉的皮肤下奔涌着好似要喷发而出的岩浆,叫嚣着四下奔腾。

  她费力地蠕动着被捆绑的身体,黑色的发在雪色的娇躯下拖曳出一道道带着情色的痕迹。

  “不用着急,我们还有一夜的时间。”

  夜宴紧紧地绷紧了身体,但是呻吟还是冲出了樱唇,情欲之火已经无法压抑。

  悱熔狼一般的眼睛里,有势在必得的决心和同样疯狂的欲念。

  月光在窗外铺洒,夜色愈加沉沦。将要燃尽的红烛照着床上扭曲的两个人。

  许久许久,月已经渐渐不见,天边的启明星托起了蒙蒙的天光。

  夜宴疲惫地将头枕在悱熔的臂上,觉得体内空空荡荡,骨肉魂魄俱已被抽了出去。

  悱熔的手依旧搂着她的腰肢,唇舌在她的颈侧流连,细腻的触感让他发出满足的低叹:“果然是绝世美味啊,难怪……”

  夜宴无力地伸出手推开他,勉强地坐起,拨开粘腻在颊畔的湿漉发丝,嗓子都干涸了,沙哑的声音挣扎着从唇中吐出:“锦璎在哪里?”

  “什么?”

  悱熔不甚在意地应着她,手指逐渐上移到她的被长长发丝遮掩住的纤细颈项,拨开她零乱的发,轻轻地爱抚着上面新增的吻痕。

  夜宴清秀的容颜上滑过一丝阴冷,殷红的唇角诡秘地上挑,带起一丝洞悉阴谋的味道。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锦璎在哪里?”

  这时,好似长年不曾使用的木门忽然被推开,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清晨的舒爽空气,随着摇曳的火色衣裙流淌了进来。悱熔像是被奔涌而进的寒冷气息所冻到似的,皱起了眉。

  金色的阳光流淌在锦璎的面上,仿佛在那美艳的容颜上镶嵌了一层面具,她毫无表情地看着夜宴,含着浓重怨毒地开口道:

  “皇姐,怎么知道我一定在?”

  “我自然知道。”夜宴忽然觉得疼了一下,轻轻地揉着因被捆绑而留下青紫瘀痕的手腕,“也只有你会想到用这种方法来羞辱我,不是吗?”

  锦璎凝视着床上衣衫不整的夜宴,优美的唇角出现诡秘的笑意。看到自己阴谋的达成,一种根深蒂固的黎氏皇族的血液在她的体内沸腾了起来。

  “我做的这些,和你当年对我所做的一样,不是吗?”

  “没错,所以我说只有你会用这种方法。”

  “怎么样?皇姐,你可尝到了当年我所受的耻辱?你现在可后悔当年对我所做下的一切?”

  “有什么后悔?就算是报应不爽好了,我也觉得没有什么,不是吗?”

  夜宴毫不在意地从床上站起身,并没有着急穿衣服,那美丽的胴体展现在她的眼前,雪似的肌肤在晨光中闪着珍珠般的色泽,欢爱过后的斑驳痕迹清晰可见。丰满的胸脯、纤细的腰肢、修长的双腿。墨色的眸子里流转的,却是幽潭潋滟,深不见底。

  床上的男子情不自禁地收紧浮上遐想的瞳孔,连带着他的表情也越发的邪恶起来。

  看着她的毫不在意,锦璎冷艳的表情忽然在瞬间变得异常狰狞,一声似乎可以震碎人心魂的怒斥从咽喉中喷出:

  “肮脏,无耻!你淫乱了黎国的皇宫,竟然一点羞耻都没有!真让人恶心!”

  狂怒的声音震动了斜倚在床上的悱熔,久经沙场的他受到惊吓似的瑟缩了一下肩膀,英挺的面上随即闪过的却是一抹玩味的笑意。

  “锦璎,即使今时今日你是流岚的妻子,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扪心自问,你能不能同样做到?”

  说完,她随意拾起地上的衣衫,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姿势穿上。相较于锦璎身上勃发的狂怒,夜宴则更像是冬日积雪中的一枚寒玉,蕴含了一种内敛的气息,却让人觉得自心底向外的冰寒。

  锦璎听到她的问话,却是一愣,诺诺地无法开口。

  “做不到是吗,那你还有什么好怨恨的?乖乖地回北狄去做你的太子妃吧,我可以当这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当我欠你的好了。若再有下次,我就无法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来了,将来北狄的皇后,我的皇妹。”

  夜宴优雅地冷笑着,目光掠向悱熔,平静地凝视着,虽然那双墨色的眸子没有任何的情感,但是悱熔觉得被她的眼睛所注视,就仿佛被利刃从身体中刺穿了一样,让他不自觉地坐直了身躯,做出了防卫的姿态。

  而夜宴却没有再看他们一眼,迈着优雅的步伐,从僵直的锦璎身边走了出去。

  身体中突然出现一丝战栗的寒冷,锦璎不自觉地抱紧了自己的身体,突然觉得黎国的冬日是如此的冰冷。

  赤身的悱熔一把将她拉进了怀里,冷漠地笑道:“你瞧,我都和你说过,你绝对不是她的对手的。”

  走出庭院,何冬早已守候在门前,夜宴接过他手中的玄狐披风把自己衣衫不整的单薄身躯包裹了起来,随即上了马车。

  “昨夜……”

  “昨夜驸马府值夜的宫人,还有守门的侍卫,老奴已经全部解决了,这件事绝对不会传到皇上的耳中。驸马的毒也已经解了,但身体还是很虚弱,正在将养。”

  夜宴带着复杂情绪的眼睛凝视着身侧的年老宫人,轻点了一下头,随即勉强勾勒起唇角:“我有时真怀疑你是不是人老成精了。”

  “公主过奖。还有,昨夜上元夜宴上您那盅雨花汤圆,被一名宫人偷食,不到天明就毒发而亡。”

  “这么愚蠢的法子,只有苏轻涪才能想得出来,算了。”

  “是。那现在是……”

  夜宴眼中滚动着隐忍的浊流,好似清澈的波纹下深藏的淤泥一样,投向车窗帘外晨曦中渐渐熙熙攘攘的街道,在带着丝丝冰冷的凉气中瑟缩起了肩膀。

  “去皇宫,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和锦瓯翻脸了。”

  旒芙宫里鎏金炭炉袅袅地冒着青烟,殿中迷漫着浓浓的暖意,淡金色的阳光下映着枯树的剪影,摇摇曳曳地抹在烟罗纱上,而纱帐之内的夜宴用锦被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倚在床幔之中,微微地蹙起了眉头,似是惆怅百转地看着锦瓯。

  直到他坐到了身侧,夜宴方才回过头来看着他,眸中还是一片冷凝。

  锦瓯看着她的神色,喜悦瞬时冷了大半,紧绷着脸,但话语间那炽热的呼吸还是有意无意地蹭过她的耳鬓。

  “舍得回宫了?”

  “昨夜流岚中毒了。”

  夜宴依然躲在被中没有动身,只是那乌黑的眼睛忽然闪烁了下,玄色珍珠一样的眸中映着他的身影。

  “哦,你怀疑是朕做的?”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告诉你,不用担心我上了他的床。”

  锦瓯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忽然扭曲了一下唇角,隐隐露出一丝笑意,但一直漠然的表情并没有因为小小的笑容而有所缓和,依旧冰冷地半赌气似的开口:“那你应该陪在他身边照顾他才是,怎么进宫来了?”

  “我看最应该被照顾的是你……”黑色的刘海下,夜宴的眼睛淡然地躲开他的凝视,缩了一下身子,把包裹着自己的锦被拉得更加严密。

  随后,缓缓倒在身侧的枕上,抿起了唇角,清秀的面容上很难判定露出的到底是冷笑还是微笑,只听得喃喃细语:“我很累了,真的……”

  锦瓯紧紧地抿住薄唇,用尽自己全部的力量才抑制住要拥抱她的冲动。最后,淡淡地苦笑,用手指轻轻地抚过她消瘦的面颊,带了些细微的心疼。

  “睡吧。”

  锦瓯把锦被的被角小心掖好,沉默地凝视着阳光下闭目熟睡的女子。

  许久许久,确定她熟睡之后,突然,胸膛之中升腾起猛烈的感情。

  “朕知道你为什么回宫,害怕他会有危险吗?没有被毒死真是可惜啊……”

  她会属于他的。

  完完全全不会再有人来分享,即使只是名义上的。

  锦瓯看似淡漠的面孔下,心思却是千思百转地沸腾,谋划着某种东西。

  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他冷酷地挑起唇角,微笑。

  本来早该启程的悱熔,却因为锦璎来势汹汹的病情,延误了行程。

  直到一个半月之后,身体渐好的锦璎在悱熔的陪伴下来到乾涁宫向锦瓯辞行。

  宫人引着他们无声地步入殿中,黎帝锦瓯与夜宴在榻上相坐对弈。

  跪拜赐座后,听到他们要辞行归国,锦瓯淡淡地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宫人奉上茶,锦璎和悱熔便在一旁静静地品着茶。

  盏中的是新贡上的碧螺春,茶色碧青如翡翠,映在秘色的茶盏上,绿意嫣然。星罗棋盘旁边的两人,出手极慢。铜漏流沙,待得铜炉中的沈水香燃尽,盏中茶亦是凉透了时,锦瓯才缓缓开口道:“锦璎,瘦了很多,要是身体不适就留在镜安休养些时日吧。”

  “谢皇兄关心,臣妹已经好多了。”

  锦璎模糊地微笑了一下,躬身回道,凤冠珠珞下明丽的眼睛不经意间扫过手执黑子的女子。

  榻边的女子正垂眸凝思着僵持的棋局,金镶玉步摇钗端如翅,镶着精琢玉片穗珞垂坠在鬓间。

  长窗外日正中天,透进一缕强晖,映在棋盘之上。晶莹剔透的手指从外罩的嫩绿重莲纱罩衫的广袖中探出,捏着圆润乌黑的棋子,颦眉思考着,似是并没有看见她一般。

  悱熔也在看着夜宴,兽炉中焚着的沈水香,悠悠地袭来,暗香散入她的衣袖发间。也许是距离较近,他还能隐约地闻到她的体香。

  “皇上,臣今日一是前来辞行,二来想送皇上一件大礼。”

  悱熔似乎无法忍受夜宴的视而不见,站起身大声禀告,朱色官袍上的蟒纹金绣在雕花窗棂的斑驳阳光照耀下带着诡异的斑斓色泽。

  “这是臣的属下前几日在北狄擒杀的猎物,千里快马递到镜安,望皇上喜欢。”

  宫人上前接过他手中坛子大的正方形木匣,掀了盖子呈到锦瓯的面前,却在看到里面的东西时,惊得面色雪白。

  “哦?”

  锦瓯不甚在意地看了一眼,冰晶般的眸子里顿时透出犀利的寒光,眉目间的笑意再也无法掩饰。

  “真是难得你有心,皇姐,你看。”

  可怜宫人只得又颤抖着步伐,把木匣捧到夜宴的面前。

  夜宴这才抬起像是镶嵌玄玉的墨色眼眸,霎时面色变得雪白,手中那枚棋子几乎被捏碎。

  匣内端端正正地盛放着一个头颅,福王锦渊的头颅,那眼睛似乎还不甘心地半睁着。

  夜宴没有移开双目,久久地凝望着匣中的头颅,口中已经有了一丝腥甜的味道。

  蓦然,她身子一软,歪倒在乌砖的地上。

  “夜宴!”

  锦瓯顿时大惊,也顾不得一旁的人,连忙把她抱到躺椅之上。

  “来人!”

  一旁的锦璎隐着冷笑,状似焦虑地开口:“皇兄,悱熔也同样精通医术,不如……”

  锦瓯的面色已经铁青得可怕,听到她如此说,便焦急地朝悱熔摆了一下明黄的纹龙衣袖。

  “没有时间讲那些繁文缛节,悱熔你快过来!”

  “是。”

  锦瓯坐在夜宴的身后,把她抱在怀里。

  感觉到熟悉的温度熨贴着她的脊背,虽知不妥,但因为突如其来的眩晕,让她只能无力地倚着。她微微闭阖着墨色的眼睛,感觉一双略有粗糙的手指搭上了自己的腕。

  而为她诊脉的悱熔,却僵硬在那里,一向倨傲嗜血的双眼茫然地睁大。

  看着他的奇怪神色,锦瓯没有多想,以为是病得严重了,心中猛地一抽,急急开口问道:“怎么了,快说!”

  悱熔这时才好像回了魂一般,惶恐地回答:“长公主已经有了……两个……两个月的身孕。”

  “什么?!”

  榻上的两个身体都同时剧烈地一颤,夜宴的手则下意识地掐住了还搭在她腕间的手掌。

  她震惊地看着面前的悱熔,秋水潋滟的眼中流着一种荡漾在光明与黑暗交错之间的寒光,好似要刺到他的心里去。

  而悱熔直直地回视着她,似乎并不怕她身后的锦瓯察觉,那眼中却隐着巨大的喜悦。

  “真的?!”

  所幸锦瓯并没有发觉他们的波涛暗涌,双手像是黑色的鹰展开的翅,把自己心爱的女子拥在臂弯中,他弯着嘴唇,俊美的笑容看上去带着那么巨大的欢愉。

  “臣决不敢妄言。”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9楼 发表于: 2007-06-06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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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好!!好!!!”

  锦瓯顿时喜不自禁地起身在殿内来回徘徊,俨然一副初为人父的喜悦和不知所措:“悱熔你说,她身体不好,要注意些什么?还有吃的东西有没有什么需要忌口,还有……”

  看着他的样子,榻上的夜宴急忙出口唤道:“皇上!”

  “啊,对。”锦瓯这才惊醒了似的,傻傻地笑着,“没有什么事情了,你们下去吧。”

  “是。”

  悱熔眼神忽然朝着夜宴闪烁了一下,而另一边的锦璎则铁青着脸色随着悱熔躬身行礼后退了出去。

  锦瓯隐忍着等所有人都退出殿外,才欢欣地坐在她的身旁,眉目笑得弯弯的:“夜宴,我们有孩子了,你说是男孩还是女孩?不论是男是女,朕都会爱他的,因为这是我们的孩子啊。”

  “爱?爱吗……”

  她无言地握紧了自己的手,轻轻摇摇头,珠珞滑过黑色的发丝,在清澈的阳光下,在染着浅浅鎏金的鬓间荡漾着,如主人的心情一般,交织着惊慌无奈和不知所措。

  “你在生气,生气锦渊的死吗?”终于察觉到她异样的情绪,锦瓯却只以为她是震惊而已,张开手臂抱紧她,轻轻地吻着她的发,用自己炽热的体温试图安慰心爱的女子,“其实,也难得悱熔一片心意,不过你现在什么也不要想,安心养胎。”

  锦瓯修长的手指轻轻覆在她的腹上,感觉着手掌下微微的脉动,骨血相连紧紧地吸附着他的手指,让他无法放开。他美丽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这个突然来临的生命,完全没有察觉到夜宴奇怪的面色。

  “我怕我不想,没有多久,再看见的就是流岚的人头了。”

  夜宴斜斜地侧过头避开了印在鬓间的吻,轻轻地吐出几个字。

  锦瓯闻言心神一惊,扶在她腹上的手隐约地抖了一下,却依旧在笑,只是那笑语中已经带了一丝残酷的味道。

  “为什么这么说,一切不都是好好的吗?你不要……”

  夜宴推开他,眼波流转,冷冰冰的,却是渗进他骨子里的清亮。

  “这个月你都瞒着我做了些什么,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对流岚他……”

  “够了!”听到另一个男子的名字从她的口中吐出,他猛然怒喝出声,却又想起什么似的,放缓了语调,面上却被怒火扭曲得变了形状,“这些事情你就别乱想了,你不考虑自己,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考虑啊。”

  “锦瓯,你真的就那么容不下流岚吗?”

  终于还是被这句话激得性起,猛地站起身,明黄的衣袖一挥,桌案上的黑白棋子连着棋盘,哗啦一声全部散落在乌砖的地面上,圆润柔滑的棋子飞溅如散花。

  “对,没错,我是要除掉他,朕见不得他分去你的心神,哪怕只是一星半点。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把夜氏大部分的权力都交在他的手中!你以为朕可以容得下一个你,就以为朕也可以再容得下一个他?不可能,他必须得死!”

  “锦瓯……”

  “不要再说了!”

  夜宴不再出声,疲惫地揉了下眉心,从揉着眉心的纤细指间看着他,那眼神仿佛比冰更冷,比雪更清。

  “好,你要明白,他要是死了,就不会有什么孩子。”

  当他转过头的时候,看到了她倚在躺榻上,面色苍白但又夹杂着些许奇异的浅红,一字一顿地,声音里面听不出一点的情绪。

  “你说什么?”

  夜宴心跳得有点快,暖炭里面的沈水香徐缓地在空气里面迷漫着,精炼而出的优雅味道充斥在呼吸之间,也渗入她单薄的身体之中。

  头,无可避地晕眩着……

  夜宴命令自己镇静,沉稳地看向锦瓯的眼,异常清晰地说着:“我说如果他死了,我肚子里的,你的骨肉,也不会有机会出生。”

  “你!”

  夜宴明亮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她,凌厉如剑般几乎要把她撕裂,但也同样带着燃烧的滚烫。猛地,手掌高高举起,却是僵在半空终究无法落下,嘶哑的声音挣扎着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好,好!”

  随即,他转身大步离去。

  望着他大怒而去的背影,夜宴安静地把手放在心口,轻轻垂下头感觉着那里的抽疼,然后疲倦地吐了口气。

  何冬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

  “……公主……您这是何苦?”

  “不,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其实连本宫自己也不明白。”夜宴喃喃地不知对他还是对自己细语着,“本宫必须得出宫,传太医到驸马府。”

  然后,夜宴起身走到窗前,用手摸上自己的肚子,安静地把自己置放在光芒中,心底终是留下了一抹苦笑。

  命运是多么的奇妙,原本不该出现也从没有盼望过的生命,就这么不可避免地出现了,锦瓯是那么的高兴,高兴得像个孩子。可是腹中这个正在孕育成型的生命却……她该怎么办?

  夕阳西下,乌云愈发浓密,雨又纷纷扬扬地洒了下来,打在驸马府的朱檐上,迷迷蒙蒙的雨帘之中,只隐隐地看见一角画檐伸向天外。

  宫人执着莲花灯笼引着御医走在回廊之上,宫灯之火随风飘摇明灭,照得脚下的路面也斑驳不明。

  终于来到了内寝之外,却见所有宫人远远地候在阶前,御医的心不禁又是猛地一突。

  他独自穿过几重轻纱幔帐,走到床前,也不敢抬眼,直接跪在了脚踏之上,伸手诊脉。

  何冬在一旁看着,只觉得他面色惊虑交错,自己竟也跟着心急如焚,却不敢出声,只能屏息等待着。

  许久,御医终于收回了诊脉的手,却是诺诺地不知如何张口。

  夜宴不耐烦地催促:“说!”

  御医磕了个头,颤颤微微地道:“启禀公主,这……据老臣推算,您有了一个半月左右的身孕,而且……”

  “而且什么?”

  御医皱着眉,斟酌着语句,小声对夜宴道:“你的身体因为中毒过深,实在不适合怀孕,若是公主非要留下这个孩子,恐怕会有性命之忧啊。”

  夜宴仿佛失去了全身的气力,倒在身后的靠枕之上,迟疑着低下头看着面前跪倒的年迈御医,秀眉深蹙,目光幽幽地含着一种脆弱的迷茫,鎏金八方烛台上的烛光,摇曳着把她的影子拖在地上,溶成了一个忧伤的暗色。

  一侧的何冬终于忍不住,大声呵斥着:“庸医!你以前还说过公主不可能怀孕,怎么……”

  御医连忙又是一个头磕下去,含糊地开口:“老臣不敢欺瞒公主,按说您确是很难受孕,但是据老奴推测……您大约是服了某种极阳的烈性……秘药……然后……方在极度巧合之下有了这个孩子……虽然一时之间看不出来,但这种药已经对您的身体造成了损害,所以老臣奉劝公主,还是不要这个孩子为好……”

  “是吗?”夜宴喃喃地应了一声,她墨色的瞳已经失去了焦距,不知落在了何处,恍惚地想着什么。

  “知道了,以后就由你来为本宫把脉,还有,今日你对本宫说过的话胆敢泄露出去半点,小心你的人头不保。”

  “老臣遵命。”

  御医从地上爬起,拭着满额的冷汗退了出去。

  那边,脸色骤变的何冬刚要开口,却被夜宴先一步拦了下来:“什么也别说,本宫都知道,本宫得好好地想一想……”

  夜宴起身幽魂似的走到屋外,雨越下越大,苍白的闪电撕破黑色长夜,雷声轰鸣着震动了天与地。

  她接过宫人手中的伞,独自在漆黑的廊道上行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地方,她愣愣地停住了脚步,站了许久才门扇。

  书房内,空无一人,眼睛朦胧了一下才适应室内的昏暗,紫檀木的屏风后,桌案上的一副信笔丹青还没有画完,那笔也只是匆匆地投掷在墨玉的笔洗之中,还未来得及收起。

  夜宴纤细的手指抚上画纸中那朵鲜艳的牡丹,心中一片黯然。

  “他人在郊外和锦璎相会,你在这里再痴情,他也不会知道。”

  忽然传来的说话声,使得夜宴猛然抬头,一抹英挺的身影正站在窗前。

  是悱熔。

  而他似乎也看着她有些发呆,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沉默,许久之后,夜宴才开口说话。

  “堂堂的北狄太子,竟然偷潜进驸马府,不怕有失身份?”

  “这个药给你,你身体不是很好,对调养身体有很大的益处,也……不会影响孩子。”

  夜宴幽幽的目光掠过案上的瓷瓶,凝视着悱熔刀锋般的面庞,宛若剑光寒影似的眼波,像要将他刺透了一般。

  “你故意对皇上说错日期的,对吗?你这么确定本宫会要这个孩子?”

  “你会,今时今日不论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他的到来对你都有太大的裨益,你不会就这么轻易舍弃的。”悱熔依旧是嘻笑亲昵的神色,难掩得意地道:“呵呵,原本我也没有计划那么多,却没有想到上苍给了我这么大一个惊喜。”

  夜宴浅浅一笑,带着一点点妩媚和一点点讥讽。

  “呵呵,你倒是很确定,这个孩子一定是你的。”

  “我当然确定,正好一个半月,除了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

  “还有皇上啊,还有本宫的丈夫啊。”

  夜宴不惊不动,神色依旧淡淡的。

  “我就是知道,这个孩子是我的。”

  被悱熔拿话一堵,夜宴心下一阵气恼,轻巧地一挑峨眉,冷笑着开口:“那又如何,即使再有益处,本宫不想要那无论谁也保不住他。”

  悱熔觉得一种无名的情绪涌了上来,一阵微微的墨香和着雨夜的凉意一起靠近了他,深邃的眼眸反射着夜色中朦胧的光亮,扭曲着划过森冷的底色,可是那俊朗的面容上却恍惚露出了温柔似水的神情。

  “你是认真的?”

  “你说呢?”她站在黑夜中,嫩黄的衣裙在滑过天空的闪电中沾染了明亮的光泽,带起一抹温柔的凄凉,“本宫要是生下这个孩子,最有益处的恐怕是你,不论男女,虽然做不了君王,但将来黎国至少一半的权利都是他的,到时候你再来个父子相认,也许北狄和黎国就能合而为一,你的野心还真是不小啊,悱熔。”

  “所以,你不打算要这个孩子是吗?”

  夜宴缓缓走到红木的案边,腹部正对着尖锐的棱角,然后站住,长长睫毛下的墨色眼睛轻轻地扫向他。

  从前他就已经觉得那双美丽的重瞳太过明慧,同时也无情得不像是人类。

  而现在这双眼睛里正流淌着一种带有阴谋和不含善意的寒气,而被凝视的他则有种被阴云笼罩了的感觉。

  “没错,不小心失去一个孩子,真是太容易的一件事情,比如本宫就这么滑倒,撞到桌角……”

  “住手!”

  他一向自豪的理智还是被瞬间粉碎,悱熔一把抓住她的手肘,将她扯离了那个危险的区域,带着想把她捏碎融入骨血似的力度,紧紧地抓着她,咬牙切齿地开口:

  “你这个女人,还真是冷心冷肺。你说吧,究竟要什么样的条件,你才肯生下他?”

  夜宴挣开他的掌握,走到映着婆娑树影的窗前,轰然雷鸣,万钧雷霆压过天际,耀眼的闪电淹没了一切光线。窗上折枝牡丹的雕花斑驳着映在她的面上,沉默了许久,她才回头看着身后有些悒郁的男子,绯色的唇角浮起了一丝莫测的微笑。

  “我们做过交易,那时的时限是五年内彼此互不侵犯,如今本宫要你发誓,只要你活着,今生今世就不对黎国动一兵一卒。”

  “哦?我发下这个誓言,可有什么好处吗?”

  悱熔似乎不怎么在意地拧起入鬓飞扬的眉,看着面前貌似柔弱女子。

  她挑起唇角美丽而阴厉地笑着,透着一种奇异的不祥。

  “没有,什么也没有,你只会得到这个孩子的平安降生。”

  不知为何,悱熔突然觉得屋里的空气焦躁得让人窒息,他深呼吸了一下,稳定自己的情绪,随即为自己的举动几乎失笑……

  他居然也有几近失控的时候呢,而这一切都是为了面前这个怀着自己骨肉的女子。

  片刻之后,他决定不再犹豫,举起右手的中间三指朝天而立,慎重地开口道:“好,我悱熔对天起誓,只要夜宴生下这个孩子,今生今世我绝对不会对黎国刀兵相见,如有违背,天诛地灭。”

  “那么,本宫承诺你,这个孩子会平安降生。”

  夜宴平静地看着对天起誓的男子,伸手握住他的手掌,冷漠的微笑着,绽放在清冷容颜上的笑容像是冬日的冰雪上摇曳的寒光。

  悱熔凝视着这个让自己心情变得奇怪的女子,他的唇角不可抑制泛起了笑意,伸手紧紧地抱住她单薄的身躯,带着一点隐藏得很好的恶意,轻轻地在她形状美好的耳边细语:“夜宴,你知不知道如今你要的这个承诺,对锦瓯是多么的有利?真是没有想到,你爱他爱得这样深呢。”

  面无表情的夜宴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很想马上推开他,毫无感情的眼眸凝视着墙上挂着的烟雨山水图。

  她爱锦瓯?

  爱吗?

  爱吗?

  爱吗……

  蓦然何冬尖锐的嗓音在房门外响起:“公主,皇上来了。”

  悱熔却并不惊惶,天空一般魅惑的眼仔细端详了她片刻,从自己的颈上摘下一枚金锁,慎重地放进了她的手中。

  “这个给将来的孩子,我希望他叫熔。”

  随即,转身离去,一个纵身便消失在夜色当中。

  夜宴凝视着苍白手掌上烙着男子体温的晶莹黄灿的锁,那上面刻着一个明晃晃的“熔”字。

  她勾起唇角笑了出来,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沿着金锁上的字迹虚滑而过,最后,掩在那只手的上面,交和的手移到唇边,她呢喃:“我多么希望不是你的孩子,可是又是多么庆幸是你的孩子……”

  飘摇的风雨夜里,痛苦挣扎的人。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0楼 发表于: 2007-06-06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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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透过开着的门,遥望回廊的另一头,一盏宫灯摇曳着一个人影,迎风踏雨,缓缓地走了过来。

  明黄的龙袍,倨傲的气质,即使衣袖间都已经溅满了雨水,依旧无法影响他天地君王的高贵。

  夜宴和夜色一样深沉的眼睛看着他走近,握紧了手心,竟然有些颤抖。

  “夜宴,你为什么出宫?”

  锦瓯一踏进书房内,就把夜宴紧紧地抱在了怀中,感觉她纤瘦的躯体柔顺地镶嵌在自己的怀抱之中。他像是闹别扭的小孩子似的,拉扯着夜宴的衣袖:“不要再和朕吵了,朕答应你,不会再难为谢流岚,这样行吗?生下这个孩子吧,朕真的很想要这个孩子……”

  “我这个样子,不出宫怎么行。”

  夜宴看到面前的这个男子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喜悦的笑容,这样灿烂的笑脸,似乎很少在他的面上出现过,原来他一直都是不快乐的……

  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心口是如此的疼,咬了下绯色的唇,乌黑的眼睛弥漫起一层无名的雾,她从衣袖下伸出冰冷的手掌握住锦瓯的手,强撑着笑道:

  “皇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不是不知道,如今有了身孕,怎么能不小心。而且所有人都知道流岚回镜安才一个半月,而我这两个月的身孕又是怎么来的,如何不叫我离宫避嫌。”

  “朕就是不喜欢你在这里。”

  锦瓯抱着她站在渐渐深晦起来的夜色中,夜宴没有说话,只是任他温暖的声音从耳边扫过,抚慰着自己混乱的心神。

  “那就到陪都洛州的离宫好了,朕就以巡视为名陪你到那里把孩子生下来,你看好吗?”

  听到锦瓯这么说,夜宴恍惚地看着沾染了雨珠魅色的窗外,有个隐约的青袍身影,她缓慢地闭上墨色的眼睛,细弱地呢喃:

  “唉,你说好就好吧。”

  “那就明天启程,朕现在就去回宫安排一切事宜。”

  说完不待她响应,锦瓯便匆匆地走出了书房,明黄的身影快速地消失在夜色掩映的雨幕之中。

  夜宴站了许久,发现窗外的人影似乎并没有进来的意图,最终她叹了一口气,迈步离开,回到了卧房之中,静静地坐着。

  不久之后,谢流岚进入室内,坐在窗前的椅上。被雨淋透的衣衫已经换下,神色仍是略显憔悴。

  他温柔地对夜宴笑笑,张开嘴,想说话,这才觉得从心口到咽喉堵得发痛。

  “你怀了皇上的孩子,是吗?”

  他的问话,让夜宴的脸色瞬间变得如晶玉一般透明,几乎要失去了生气。

  “是啊。”

  “那天,对不起,还有谢谢你救了我的命。”明知道答案的问题再次得到证实,谢流岚敛着眉眼,隐去了所有的情绪,低低地说了一声,“你睡吧,明天就要启程去陪都了。”

  “流岚!”

  夜宴唤住他起身就要离去的身影,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轻缓的声音中自有一种淡淡的愁思:“明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能……才能见面,再陪我一会可以吗?只是说说话。”

  “天色已晚,公主想必也累了,怀孕的女子应该早些休息,流岚告辞。”

  仿佛是冰雪化身的男人淡笑着转身,那背影寒凉无比。

  谢流岚迈步欲去,方才走了一步,猛地,手臂被人紧紧地抓住了,转过头,映在眼帘里的却是夜宴清雅秀丽的容颜,而那双清亮得似曾相识的眼笔直地看着他,不掩所有的阴霾。

  “我知道你今日出府,是去见锦璎。”

  “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认为,公主你真是无所不能得……让人恐怖……”他微微一窒,凝视了她许久,才缓缓开口,“那么你应该知道,锦璎公主和我说了什么才对,她希望我去北狄,她说我留在黎国永远不会有施展才华的机会,有的只是永无止境的痛苦,而北狄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选择。”

  “你想去?”

  她浓如羽翼的睫毛下面是乌黑透亮的眼,黑暗如夜,亦沉静如夜。

  谢流岚看着那双倔强的眸子,如同暗黑火焰,刹那间燃尽一切。他的身子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轻推开她渗着冰凉的手掌,又重新坐回了椅上。

  “是的,我想去,我想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一直都爱。我本是犯官之后,不论怎样的好学上进,仍旧免不了受人的歧视,也许你是第一个肯用正常眼光看我的人。我真的很感动,我是真的爱你。可是,直到我遇到皇上,你知道那时我身无分文,又患重病,那样子真是惨不忍睹。而皇上却并不在乎,不仅救了我的命,还照顾我,所以我不能拒绝皇上的请求。”

  金兽烛台上红烛摇曳,萦萦火光将他的身影拖曳在乌砖的地上,重重叠叠地压在一片破碎的光影里。

  无法逃避的他,双眼里宛如有秋水流光,淌过了痛苦的影。偌大的室内,无边无际的沉暗,让他呼吸不得,最后化作了一声忧伤的叹息:

  “唉,这些年我在灵州,一直活得像个病人,爱不得的苦、相思入骨的苦、嫉恨交加的苦,还有郁郁不得志的苦……每当清晨我用铜盆中的清水洗漱的时候,都下意识地先闭上眼睛,我怕,真的很怕,怕看见自己半人半鬼的样子……我负你在先,害你在后,这一生一世已经是辜负了你,那么请再允许我自私一次,让我走吧。”

  夜宴呆住了,站不稳似的摇晃了几下,才颤抖着声音问:“你真是残忍,这么多年你终于承认爱我,却要选择离开我?”

  他自嘲似的苦笑了一下:“我想去北狄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我不想再受这种折磨,请你原谅。”

  “和锦璎吗?”

  谢流岚慢慢闭上了眼睛,眉锋蹙起,带着些许的迷惑,还有几丝痛苦。

  “也不是不可能,她说可以劝悱熔写一封休书,她知道我的一切,可是她不在乎,也许我可以……”

  “为什么我不行,为什么?”

  夜宴凝望着面前的男子,鼓起勇气开口,手却已经紧紧地握成了拳,那长长的凤仙指甲,已经深陷在了血肉之中。

  谢流岚睁开眼安静地看着她,儒雅的容颜上隐约地带了一抹刻骨的沉痛,水一般的眼里却蕴含着让人窒息的温柔,两种奇异的情感交织在他的面上,也同样挣扎在他的心中。

  “夜宴,你是皇上爱的女人,我答应过皇上,我不能爱你,不能……现在你又怀了皇上的骨肉。在这里,在你的身边,我怕,也许有一天自己会发疯……”

  明明是已经预知的答案,夜宴仍是忍不住勾起了殷红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似残忍又似苦楚的神情。

  “……请你原谅我的自私……”

  “谢流岚,夜氏的女人一向都很执著,即使我不爱你,即使你不爱我,我也决不会放开你。”她的面容上浮起决绝而残忍的神色,肌肤的莹白和烛光的昏黄终是混合成了一抹冷笑,“我,夜宴,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放手,什么叫放弃,从来没有人教过我。这世上任何事物只有我不想要的,绝没有我要不到的。只要想,就要不择手段地得到。谦让、牺牲、奉献,那都是弱者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而狡辩的行为,夜氏的血液里从没有这几个词,没有……”

  谢流岚却只是看着她,神色平静而冷淡,仿佛事不关己一般。然后起身,向她走来,青色泛白的衣袍随着他的步履微微振动,和着烛火的斑驳光泽,仿佛是临近枯萎的叶,透着一种生命即将逝去的凄凉走到了她的近前。他细心地把她鬓间零乱的碎发拢起,笑着眯起眼睛,柔和勾勒起的唇角,清雅得让她无法移开视线。

  “你相信报应吗?当年的一念之差种下今日的因果……我们即使是死了,只怕也都是奈何桥畔徘徊不去的冤魂吧?何苦,又是何必……”

  谢流岚在凝视了她很长时间之后,猛然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

  他腰间的玉佩摩擦着衣摆的声音,伴着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夜宴疲惫地把面颊埋在了掌心。

  红烛在夜的沉淀中暗去,如丝黑发上的金步摇在逐渐黯淡下来的烛光中飘荡,鬓间似乎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她瘦弱的肩膀不住地颤抖,无声地抽搐着,分不出是哭泣还是狂笑。

  “什么叫放弃,我不知道……什么叫成全,我不知道……什么叫让你幸福,我同样不知道……因为从没有人教过我,从没有人……”

  夜色已经深重,夜宴从梦中惊醒,掀开重重藕荷纱帏,玉水阁中的红烛,燃得已经接近了赤金烛台。青花缠枝的香炉中有淡淡细雾飘出,空气中迷漫着馥郁的佛手柑香气。

  她无法入睡,隐隐地似乎有呜咽传来,那是一种压抑的、悲怆到魂魄里的哭泣,就好像失去了另一半生命的孤狼,哀伤已渗入骨髓。

  夜宴静静地穿过长廊,顺着影影绰绰的烛光走到了西厢。糊着蝶影纱的窗子半开着,她站在阴影中,看见他枯瘦的手支撑在苍白的面上,烛火劈啪着映出痛苦的光影。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在他浅青色的衣摆上,晕出斑驳的泪痕。

  他缓缓地伸出因为过度紧握而僵硬麻木的手指,静静地、轻轻地伸出,然后又缓慢收回。原来,被爱和憎恨所扭曲纠缠的那种难以忍耐的疼痛,已经在他们之间留下了一道无法逾越的伤痕。

  流岚,她的夫君啊,原来他和她一样痛断肝肠,原来他们都是如此痛苦。

  可是她决不放手,如果要拿一个人的痛苦来成就他和她的幸福,那不如让所有人一起来痛苦。

  很长时间以来,夜宴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必然会被悲鸣而惊醒。许多时候她已经无法分清,是他的,还是自己的。每个夜晚都是这样重复着,即使是最高级的佛手柑也无法把他们带入安眠的梦境,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苦痛啊!

  但是没有关系,只要他还在自己的身边,即使痛苦她也甘之如饴。这一生一世他无论是幸福还是痛苦,都只能在自己的身边,他别无选择。他的心不在自己身上也没有关系,最起码她得到了他的人。

  夜宴轻笑着转身,迈下台阶,天际云遮雾掩一弯朦胧月牙,庭院中花香肆溢,浓光淡影,稠密地交织重叠着,笼罩在一片银色的光晕中。夜宴突然觉得脚下一阵寒凉,低头看去,原来她走得匆忙,忘了穿上丝履。

  天阶月色凉如水,她伸出手臂,用力、用力再用力地抱紧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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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1楼 发表于: 2007-06-06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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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陪都洛州,离宫。

  四月间的洛州,夏日来得别样凶猛,烈日炎炎带着闷热的气流,袭至离宫殿中。

  绿纱糊着的窗子,映着院中的树阴,宫人也耐不住热,素手急急地拿起桶中的屉子,把冰块添在里面。

  泛着寒气的牙黄琉璃冰桶,陈设在殿内的木架之上。

  很快,冰块抵挡不住夏日的酷暑,融化的冰水顺着桶底的孔流出,滴滴答答落在架下的盆中。

  尽管凉气从那些圈孔中散发着,倚在绿纱窗前的夜宴,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起灵州的四季如春,心中难掩一阵烦乱,挥退了要跟随于后的宫人,步出了殿外。

  离宫的庭院,和皇宫比较起来,更多了一些曲径通幽的天然之色。

  复廊透迄曲折,山石深幽空灵,南依临波湖,并有石板曲桥延伸至湖水中央的水心亭。

  离宫的庭院巧妙地运用了水天之色,太湖石假山林立,险壁、悬崖、奇峰、幽岩和碧水贯注其中,远远望去,显得幽深清冷。

  她绕上了假山的盘山曲道,迤逦的密色儒裙下,绸缎的绣鞋上珍珠串成昙花,随着脚步踏在石路上,发出哗哗的声响。

  直达山顶,鸟瞰全园的景致。夜宴蹙起了眉,只是沉郁地静静看着北方,一只手抚上已经隆起的腹部,脸上浮现出一种与其气质相悖的阴郁神情。

  这个孩子好像一把强烈的火焰,在她的心头越燃越旺,炽热得难受。

  忽然间听到身旁有脚步声响,回首,锦瓯已经站在了她的身侧。

  瞬间,凝眸相对无语。

  夜宴忽然觉得有些心慌,下意识地怕他看出什么,忐忑间,手已经被紧紧抓住了。

  “在做什么?站在这里很危险。”

  阳光投射在他英挺俊美的五官上,染了一层鎏金的妖艳味道,他轻轻地拉过她。

  “有些闷,就四处逛逛,这里的景色很美。”

  “怀孕的人怎么可以攀高!”锦瓯嘴里虽然埋怨着,脸上却笑了出来,眼角唇边不自觉地露出温柔神情,“出来走走,也要有人跟着才好。”

  “锦瓯!我只是怀孕而已,走路又不碍什么事,再说天气闷热,我不喜欢那么多人随在身后。”

  “不行,朕不放心,万一……”

  锦瓯语气轻轻的,一只手温柔地抚上她的腹,一只手揽着她的肩,却在瞥见她轻蹙起的眉时,顿住了话语。

  “万一什么?”夜宴微微地仰着头,冷冷一笑,如水的墨色眼波浅浅流转,颦起的眉尖上漾起了不耐烦,“我不逛了好吧?”

  被这样的眼神一瞥,锦瓯立刻无奈地投降。

  “好吧,好吧,现在你是万岁爷,朕陪着你走走好了。”

  “你啊!”

  两人相携下了太湖石的假山,石路旁的花开得繁复错落,明媚的日光透过如荫的绿柳,照着地上交缠的两个人影。

  玫瑰紫的罩衫,长长的衣摆拖曳在青石地面上,仿佛是被染了色的河流一般蜿蜒。

  锦瓯无声地陪着她走,从侧面看着夜宴的面庞。

  夜宴长长的睫毛微微下垂,在眼睑上投下深重的影子,睫毛下漆黑的眼眸,层层暗色,渲染的眉目之间自有一丝难舒的惘然。

  这样的夜宴,让锦瓯看了觉得有些心疼。

  他握起夜宴的纤细手指,忧虑地皱了一下眉,最终,还是笑着开口:“夜宴,御医说,心情舒畅对孩子才好,你要开心点,凡事有我,你说这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你喜欢哪个呢?”清秀的面部浮动着一丝稳定的淡漠。

  锦瓯伸手搀扶着夜宴走下了一级石阶,一向倨傲的眸子掩不住一丝憧憬,微笑着开口道:

  “朕都喜欢,但要是女儿,会更好,朕会爱她的,就好像爱你。”

  听了他的话,夜宴心跳得难受,用力地咬住嘴唇,半晌,才出声。

  “就像父皇爱锦璎那样吗?”

  “夜宴……”

  “你知道,我小时候真的很羡慕锦璎,父皇和你的母妃那么宠爱她,我……”

  “一直都想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锦瓯接着她的话语,继续说了下去,美丽的眼睛微微有些暗淡。

  夜宴看着自己身旁的男子,优美而细长的眼睛深沉如海,淡淡的,带着清冷的,却透着无法形容的寂寞和哀伤,明明是深深隐藏的感情,却被她轻易看了出来。

  也许是因为他们太过于相像的缘故吧,想到这里她的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心跳。

  锦瓯看着一脸淡然的女子,然后苦笑:“其实,朕以为你比朕强些的,你至少还有母后。朕依稀还记得,你的母后总喜欢坐在梳妆台前,紧紧抱着你,那时朕真的很羡慕你呢。”

  “羡慕吗?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羡慕的……”

  夜宴幽幽地叹息着,喃喃自语,那神色迷蒙而又惆怅,忽然,她又冷冷地笑了起来。

  “为什么?”锦瓯疑惑地拧起眉毛。

  “什么为什么?”

  锦瓯忆起刚刚她隐忍的神情,心里一阵窒息般的痛苦。

  “朕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你的母后,偶尔几回提起时你都是很奇怪的样子,这样的神情并不是幸福,告诉朕,为什么?”

  “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什么。”夜宴仿佛梦游般地呓语,阳光映在她蜜色的衣裙上,显出有些冷冷的辉白,殷红的唇反复张阖了一下,才缓缓道出心中刻骨铭心的记忆,“其实你说得没有错,她是很喜欢抱着我低低细语。”

  锦瓯静静地站在那里,日光从杨柳绿阴之间洒落,把明黄的衣袍沾染了一抹青灰的色泽,带起温柔的苍郁。

  “细语?”

  风很温柔,轻轻地拨弄她挽在手肘处的披帛,风里有几丝幽幽的花香,十分淡雅,让人觉得全身都融化在这样轻柔的风里似的。

  夜宴苦楚地微笑着,恍惚间忆起当年,神色迷蒙地呢喃着:

  “是啊,声音真的很轻,不仔细听都会听不到。她会对我说,父皇昨日又召幸了哪个女人、在哪个妃嫔那里留宿、对哪个女人露出笑容、赏了哪个妃嫔什么东西……然后,她会告诉我,父皇不爱我,他恨我,所以他不肯来宁夜宫,所以我也要恨父皇,加倍的恨,不止要恨父皇,还要恨所有他爱的人,只有这样父皇才会看我,才会记住他还有我这个女儿。”

  记忆中的那个女子,喜欢轻轻在她耳边细语,那声音低低的,却满是疯狂,惊心动魄。

  于是,便留下了无法愈合的心伤。

  “夜宴……”

  锦瓯看着她清秀的容颜,好像要在阳光下溶去,或是随风飘走,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在她的面上留下一道好似泪痕的光影,如刀子般划过他的心脏。

  他痛极,手指欲从绣着纹龙的明黄衣袖中伸出,却在咫尺之间被她纤细的手指抓住。

  而后,她逃避似的垂下头,长长睫毛掩映下的眼睛波光潋滟。

  “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在孩子出世以后,不要爱她。她不是你的孩子,不是。她生来就注定属于夜氏,所以……不要爱她。君王的爱注定要无私而广博,如果这样的爱倾注在某一个人的身上,那并不是恩福,而是灾祸。”

  “夜宴……”

  夜宴缓缓地抬起头来,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地望着锦瓯,那样的眼神,眼波款款,带着淡漠而冷酷的神情,淡淡地道:

  “你的爱会让她软弱,让她成为众矢之的,有朝一日她没有了你,就等于没有了一切。记得刚刚跟舅父去幽州的时候,我曾经问他,他是否爱我,你猜他怎么说?”

  夜宴的眸中流转着水光波色,心口处极痛,但还是强笑着温柔地说:“夜氏的儿女需要的不是爱,是权谋,有了权势和谋略一切都会有的。”

  锦瓯薄薄的唇挑起,温柔地带着心疼地笑着,轻轻地点点头,细心地擦掉她额上的汗珠,然后他们的十指紧紧交握住,紧紧地,仿佛魂魄相印。

  “朕知道了。”

  夜宴没有笑,一双美目沉着辨不出颜色,莹莹地映着蓝天,明亮得好像黑暗中燃烧的火焰,只是那样望着,便已经把他的心神燃尽。

  “那么,现在我累了,你要抱我回去哦。”

  权力与权力的争斗,注定是他们生存的方式。

  夜宴觉得心里有些混乱,安静地靠在锦瓯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好的,没有问题。”

  “为了奖励你,我给你个惊喜。”

  微风吹过,鬓间摇曳的簪环,随着他的脚步发出若溪流潺潺之声。

  蝉儿在茂密的树枝间鸣叫不休,声声清越,微风拂动,日照中天,甜蜜的人紧紧相依。

  宫阁之内,宫人慵懒地站在阶下珠帘旁,微风拂过珠帘哗哗地摇晃,烈日投射了进来,半影半绰地映在宫人的面上。

  宫人却是不觉,只是倦倦地闭上眼,竟似将要睡去。蓦然,君王的一声低呼,把他们惊醒,连忙低着眉眼重新站好身形,纹丝不动,额头上却不禁汗珠涔涔。

  “这是什么,这就是你说的惊喜?!”

  翡翠步摇在云鬓间微微晃动,青丝乌髻,她嫣然巧笑,手中端着青玉的碧碗。

  “我亲自做的川贝雪梨羹,尝尝看?”

  锦瓯不动声色后退了一下,望着夜宴的目光微微露出了几分警惕:“你做的?”

  她看着他的神色,明媚的眼波中流过一丝隐隐的恼意。

  “你那是什么神情,我吃给你看。”

  “别,你还是不要了,朕先尝尝好了。”

  锦瓯急忙扯住了夜宴金丝绣花的衣袖,细声细气地哄着。然后拿起了匙子,深深吸了一口气,英勇就义似的送进了口中。

  五官顿时皱成了一团,口中的奇怪味道让他想吐,却又不敢。

  “怎么这么咸?”

  “咸?我放的只有糖,没有盐啊?”

  “别吃!”

  锦瓯连忙要阻止她,可是已经晚了,象牙的匙子已经送进了绯色的唇中,接着便喃喃地哼了一声,秀气的眉头皱了起来,带着一点点不可置信,和一点点气恼。

  “啊,这是什么味道,怎么这么难吃!”

  夜宴赌气地放下了青玉碗,那碗和黄花梨木的桌面相碰,当啷作响,她坐在椅子上生着闷气。

  “生气了?”

  锦瓯好笑地看着她,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夜宴的脸颊,情人般的亲昵温存让身侧的宫人都不自觉地羞红了面颊。

  “其实不会下厨也没有什么,你从小到大哪里做过这些,做不好也是正常的啊。第一次做不好,也许下次就能好一点了。”

  夜宴墨色的眼波斜斜地望了过去,分不清是嗔是怨,幽幽地凝眸,细声慢语地开口:“可是你的眼睛告诉我,千万不要再有下一次。”

  锦瓯美丽的眼不自觉地闪烁了一下,笑着开口辩道:

  “有吗?”

  “有!”

  “没有啊!”

  他狡诈地笑着,痞痞地不肯承认。

  “就是有。”

  锦瓯修长的手指拿起白玉碟子中的橘子,亲手剥了,环过她的肩,把掏出橘瓣送到夜宴嘴边:

  “朕亲自剥的橘子,吃一瓣消消气。”

  她望着含着温柔笑意的锦瓯,表情依旧淡淡的,许久终是忍不住,嘴角轻轻向上一勾,扑哧一声笑出来。

  夜宴柔弱地倚在锦瓯的臂弯里,笑得身子直颤。眼波斜斜地转过,似是明月照射下的流水,欢快愉悦地,眉宇间有着说不出的妩媚。

  锦瓯的心头倏然颤了一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低着头,呆呆地望着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摩挲过她的唇,一抹殷红的胭脂印在了他的指腹间。

  失去了一点胭脂的唇依旧是那么润泽而美丽,锦瓯受到蛊惑一般,俯身过去,轻轻地吻上她薄薄的淡红嘴唇,然后呆呆地甜笑起来。

  夜半,夜宴醒了,抬眼便是锦瓯的睡脸。

  绿纱窗外柔柔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纱,映在锦瓯白皙的肌肤上,说不出的美丽祥和。

  夜宴看着他安静地在自己枕边熟睡,好像是在母亲身边酣睡的小兽,美丽纯真的睡颜无比的惹人爱怜。

  心一动,偷偷地亲了下。

  之后缓缓坐起了身子,黑色的发丝在红色的锦被里拖曳出优美的弧度,夜宴轻轻地勾了一下嘴唇,他的手臂还紧紧地搂在她的腹部,这已经成了这两个月的习惯。

  锦瓯似乎觉出她的远离,下意识地收紧手臂,把她重新拽回自己的怀抱,感觉到熟悉的味道和温度后,他满意地依偎着她的身子,继续熟睡。夜宴看到他无意识的动作,忽然有种温暖的热流滑过心间。

  夜宴轻轻地抬手,抚摩上他蚕丝一般纤细的发,感觉掌心有如水般的触感流淌而过,殷红的唇不自觉地又勾勒出一抹笑意,重新躺下了身子,轻轻地合上了双眼。温暖的拥抱,在这样的夜晚,夜宴听见他的心跳声音,一下又一下,敲在耳边。

  八月间镜安传来消息,皇后苏轻涪产下皇子。

  而在这时,夜宴身体一日差似一日,不论怎样调理,都不见起色。

  宫人坐在阶下,素手执着团扇,慢慢地朝着红泥小炉轻扇着,药草的味道弥漫在殿内,浓得像一缎丝绸,盖住了殿内金炉中的袅袅香熏。

  锦瓯亲自接了宫人手中的瓷碗,端到床边。

  一口一口喂下之后,又小心地用丝巾擦净夜宴的唇边。

  “怎么样?”

  “还好。”夜宴倚在靠枕上,怕他担心,强撑出笑意,懒懒地说,“听说皇后生了一个男孩,你有太子了。”

  “嗯。”

  锦瓯带着撒娇应了一声,趴在她的腿上,细长的,带了点艳丽颜色的深黑眸子深深地凝视着她。

  夜宴看着他孩子似的撒娇样子,无可奈何地摇头轻笑着:

  “开心一点才对啊。”

  “你好了,我自然就开心。”

  锦瓯想看着她重新好起来,想看着她健康的样子,现在的她羸弱得好像随时要消失了一般,他怕,真的很怕。但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样安静地陪在她的身旁,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是这样的无用。

  “傻瓜。”

  她不禁笑了起来,笑得很温柔,墨色的眼睛弯出一个优雅的弧度,说话也软绵绵的。沉吟了半晌,她才开口:“锦瓯,帮我一个忙好吗?”

  “什么?”

  夜宴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指。恳求地看着他,面色仿如雪中绽开的冰花,让人觉得连轻触一下,都会崩塌粉碎。

  “把流岚叫到洛州来,我想见他一面。”

  锦瓯蓦然听到谢流岚的名字,眼睛里猛地出现了嗜血的光芒,那样的光,在黑色的眼睛里闪烁,带起一种近乎妖艳的光芒。

  心里蛰伏已久的残忍嗜血的野兽,几乎破笼而出。

  “你!”

  “我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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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2楼 发表于: 2007-06-06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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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纱窗外,满树枝叶随风摇曳,树影轻移,映在碧罗窗纱上。

  夜宴的眉头微微地颦了起来,有一种剔透的美丽,恍惚间,露出了似温柔又似无奈的神情。

  “好……朕这就传旨……”锦瓯看着她的神情,终是不忍,声音中隐隐透着潜藏的暴戾,“别想那么多,安心休养。”

  “好。”

  谢流岚赶到洛州的时候已经是十月间,洛州虽然冬迟,但寒意仍是分外清冷,离宫之中已然是浅浅淡淡地染了几分苍然的冬意。

  夜宴正坐在椅子上烹茶,宫人通报之后,谢流岚带着一个捧着礼盒的小厮走了进来。

  谢流岚看着殿中正坐的夜宴,心里微微吃了一惊,往日里她从来都是珠钗步摇,行动间璎珞宝气,而今日那一头青丝乌光水滑,只是随便挽着,用一只白玉簪簪住。

  茶烟袅袅弥漫在空气里,把夜宴的肌肤衬得白皙里透出一种淡淡的青色,手上白玉的镯子空落落地戴着,更加显出那手腕的纤细。如果不是八个月的身孕,腹部已经完全隆起,他会错以为她是那么的消瘦。

  “流岚,过来坐。”

  夜宴见他进来也不起身,手指轻摆了一下,嘴角边扯开一个浅浅的微笑。

  “一路辛苦了吧,你看你满面尘土的,好像瘦了很多。”

  谢流岚落了座,从小厮的手中接过了礼盒,奉上。抬头回话的时候,苍白如冰的面上透出一股疲惫,轻笑一下,说话间的底气似乎有些不足:“还好,公主看上去也很好。这是上好的燕窝鹿茸,是北狄商人从北方带来的,给你补补身子。”

  何冬上前接过礼盒,夜宴便拿起红泥小炉上烹好的茶,亲自为他倒上。

  “尝尝,这茶是新贡的普洱,我亲手烹的。”

  “多谢公主。”

  “你真的瘦了很多……还是经常睡不好吗,真的有这么痛苦吗?”

  谢流岚拿起紫砂茶杯,刚要沾上唇边,却被夜宴的话拦住,重新又把杯子放在了桌上。

  夜宴美丽的眼睛微微下垂,长长的睫毛颤动着,不去看身边的男子,唇角浮现了一个可以说模糊得近乎没有的表情。

  “皇姐,你们真是鹣蝶情深,羡煞我了。”

  一旁随侍的小厮,突然摘下了帽子,露出了一头流水般的发丝,那发丝在空中滑出优美的曲线,飘荡着披散下来,细弱的肩膀撑着过于宽大的青衣,可穿在她的身上,看起来却是别样的美艳。

  那女子缓缓地向夜宴走来,仿佛一个妖艳的从地府游荡出来的冤魂。

  “是你?”

  锦璎坐在谢流岚的身旁,端起他刚刚放下的茶盏,细细地品着。

  揭开碗盖,淡绿色的茶水托起几朵绿色的花,喝完一口,她便不甚满意似的放下了茶盏,双手搭在太师椅的扶手上,身子倚着靠背,看着夜宴吃惊的表情,好心情地笑着。

  “是我。怎么皇姐很惊讶?”

  “你……”

  即使有宽大的粗布青衣的掩映,夜宴还是看出她腹部微微隆起。

  一旁的谢流岚看着夜宴优美的颈脖,苍白皮肤下隐约可见的蓝色血管突突地跳着,显得那么脆弱。

  夜宴牙齿咬住下唇,话语哽咽在喉中,心中忧怕却不知如何来说。

  “我有了身孕,身材难免会难看些。”锦璎轻笑,那样的妩媚嫣然,“我没有同悱熔回北狄,这期间一直留在镜安,皇姐要是想问孩子的父亲是谁的话,你猜呢?”

  佛手柑的幽香从碧玉炉里缭绕而出,若有似无的味道就像是清晨花瓣上的露珠,虽淡得不着痕迹,但夜宴还是觉得被香气熏着,头一抽一抽地痛。

  锦璎修长优雅的手指在红艳的唇边轻轻摇晃,长长的粉色指甲上还描着小小的花瓣。

  她摘掉了小厮的青帽后,夜宴发现她的发是纯粹的黑色,比夜空的颜色还要深。

  “我这腹中可是同心上人相爱而成的骨肉,比皇姐这即将临盆的乱伦妖孽可强上百倍啊。”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面上没有恨意,笑得反而很温柔,本就美丽的脸,更加明艳得让人无法呼吸。

  “锦璎……”

  夜宴冰刃一般锐利的眼睛扫过谢流岚有些赫然的面容后,才从容而镇定地抬头,一双美丽而深邃的黑眼睛没有一丝退缩地凝视着锦璎,但青缎衣袖下的手指却已握紧。

  “你既然怀了流岚的孩子,还敢千里迢迢跟到洛州来,我该说你愚蠢,还是勇敢呢?”

  一阵寒风送了进来,殿内的金鼎炭炉似乎无法抵挡,风拂面而来,不着痕迹地带进一丝入骨的清寒。

  锦璎面上不觉一僵,尤是逞强地道:“我现在的身份是北狄的太子妃,你能奈我何?”

  “是啊。”

  夜宴淡淡地应着,然后拧着眉毛轻轻笑起来,有些吃力地站起身子,走到了谢流岚的面前。

  谢流岚不敢看向夜宴的眼睛,逃避似的又拿起了那盏紫砂杯。

  夜宴轻轻地叹了口气,把住谢流岚即将把茶水送入唇中的手腕,疲倦地闭上眼睛,轻笑道:

  “流岚,你终是负我良多……”

  谢流岚把所有的情绪波动都隐在了眼皮之下,他可以感觉到他腕上搭着的手指,虽然柔软,却冰冷到没有丝毫的温度。

  “所以你也怨不得我了。”

  说话间,一旁的锦璎已是斜斜地倒在了地上,低低地娇呼着,那原本明艳的面上,已经是青灰一片。

  “啊!流岚……这茶中有毒……”

  谢流岚急忙上前,抱住了她,那身躯难以抑制地颤抖着。

  “是万艳窟混了青月寒……一滴足以致命。”夜宴看着她,只是轻轻地笑着,向上挑起的唇勾勒出一朵笑纹,清冷得只让人觉得凄凉,“皇妹你安心地去吧,只是可怜你这腹中还不及临世的孩子。”

  “好狠毒的心肠,父皇说得对,你就是个妖孽……我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你要毒死流岚……也好……我这也算救了流岚一命……不过,到了地府我的冤魂也决不会放过你的……”锦璎在谢流岚的臂弯里看着夜宴,她如火的眼睛瞬间充满怨毒,然后回头,虚弱地呼唤着,“流岚……谢郎……”

  “锦璎,我在这里……”

  谢流岚把锦璎抱到了怀里,眉峰蹙起,抿起的唇角止不住地颤抖着,勾起的纹理,好似湖面一痕又一痕的波纹。

  锦璎温柔地看着面前有着水一样眼睛的男子,濒死地笑着,却那样妖冶清艳。

  她美丽的手指缓缓地抬起,按在了他的面上,轻轻开口,鲜红的血已不断地涌出:“我那么喜欢你,所以为你而死,我也瞑目了,你要抱紧我,我希望……在你的怀中……上路……都说冥路寒冷,有你……我终是知足了……”

  然后那手指无力地滑过空气,落在了已经失去温度的身侧。

  “锦璎……”

  这声嘶吼好似野兽的悲鸣,谢流岚抬起头凝视着面前的夜宴,一双子夜般的眼睛死死地看着她,那神情似痛苦似悲伤,分不清地混在了一起。

  “夜宴……她是你妹妹啊!为何,为何你要如此心狠手辣!”

  夜宴却笑了起来,弯弯地眯起眼睛,掩着唇笑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流岚,我的夫君,你要记住,我腹中的才是你的骨肉,将来你要教她……养她……我本来是想杀你,可终是没有忍心,毕竟你是我从年少时就有的一个,那么美好的的梦……可惜终究只是梦……”

  夜宴轻轻地伸手,纤细的指头似乎想要探向他,却被猛然的腹痛,疼得浑身直哆嗦起来,她难受地弯下了腰,抽搐般地吸着气。

  一直在身旁服侍着,波澜不惊的何冬,看见夜宴倒在了地上,连忙奔了上前,高声呼唤着:“公主!怎么了,来人啊!”

  宫人们穿过重重的幔帐,捧着器皿匆忙地进进出出,上面的血迹,让锦瓯的心跳得更加不稳。

  他焦躁的来回踱着步,宫人早已把锦璎的尸体抬了出去,一旁呆立的谢流岚看着他在乌砖的地上焦虑地徘徊,那金丝纹龙的靴子和地面交接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已经分不清他面上是什么神色。

  直至掌灯时分,才隐约从内殿里传来精疲力竭的呼喊声,而且越来越弱,就在锦瓯再也没有什么耐心的时候,内殿之中传来了一阵嘹亮的哭声,宫人笑意盈盈地走了出来,把一个小婴孩抱到他面前。

  “皇上,虽然是早产,但长公主顺利地生下一名女婴。”

  锦瓯终于笑了出来,伸出手,把被包裹住的孩子抱在了怀中。

  大红锦褥里那软绵绵的婴孩,小小的面孔,鼻眼还皱在一起,眼睛还没有睁开,不满似的大声地哭着。

  小小的手握成了拳头挥舞着,他轻轻地试探着伸出手,把婴孩的小拳头,握在他掌心,柔软的触感让锦瓯一惊,原来,这就是孩子的感觉啊!

  锦瓯心里涌起异常奇妙的感情,这是他和她的骨肉啊,他们骨血相融的结晶。

  在一旁的宫人、太医和谢流岚吃惊地睁大了双眼,看着他把唇落在了孩子柔软的面颊上。

  你一定会幸福快乐的,父皇发誓。

  “皇上,孩子生得很顺利,没让长公主吃什么苦头,您可以进去看看了。”

  太医在一旁躬身提醒,锦瓯连忙把孩子交给宫人,大步走进了殿内。

  殿内的女子躺在锦缎铺成的床上,披散的发,已经浸在汗水里,还有几缕粘腻在面颊之上。

  锦瓯坐在床边,看着包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些头发和小半张脸的女子。

  本是满腔喜悦的心情,在看到夜宴的一瞬间,几乎都消失了,只有心疼在胸腔里沸腾着。

  锦瓯伸长手臂将夜宴揽进怀里,轻轻摩挲着怀中失去了血色的苍白容颜,温柔地替她整理好零乱的发,然后吻上了她布满汗迹的脸颊。

  许久,锦瓯稍微拉开了两个人的距离,他定定地凝视着面前的女子,仔细地凝视,漆黑而微微颤抖的睫毛下的眼睛,带着初为人父的狂烈喜悦,仿佛要看到她的魂魄深处去一样。

  “夜宴,我们有了一个女儿。”

  “嗯。”

  夜宴看着那双凝视着自己的美丽眼睛,没有一丝游移,只是坚定地接受那种穿透魂魄的凝视。

  “你要看看孩子吗?”

  “我很累,真的很累……”

  夜宴缓缓地闭上双眼,全身筋骨错位般的疼痛和疲倦止不住地涌了上来。

  “休息一下吧。”

  锦瓯爱怜地把怀中的女子抱好,许久,终是止不住做父亲的喜悦,轻声开口道:“我们有女儿了,朕做父皇了,夜宴你也做母亲了。你说她要是学会了说话,第一个会叫谁?朕真想听她叫父皇呢。”

  夜宴忍不住低低地笑了,眼神也迷离了起来。

  “那还要等很久呢。”

  “是啊,朕真是高兴得变成了傻瓜。”深情的眼波交缠,她更偎紧了他,他明白她在冗长的疼痛后的依恋,也搂紧了她,“从今天起,我们三个人要永远在一起,不分开啊。”

  “好的。”

  夜宴依偎在他的怀中,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这一刻她是如此的幸福。心里所有洞穿的伤痕,开始慢慢地、逐渐地愈合。

  就这样过下去吧,就这么守着他还有孩子,没有阴谋没有争权夺利的生活,就这么慢慢地过去,如同温泉中水,温暖平寂,直到自己生命终止的那天。

  慢慢地,她沉溺在这一片温和里,这样的人生似乎才应该是属于她的,这一刻的她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女子。

  袅袅的灯花在摇摆着,照着轻纱罗帐中两个相依偎的人影,他们心里的某个地方在奇妙地融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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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3楼 发表于: 2007-06-06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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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瓯安静地抱住夜宴,温柔地拂着她漆黑的发。

  明明是如此温馨的时刻,但是心里却在莫名的不安,仿佛要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

  受不住心绪的涌动,他好像要确认什么似的开口:“想喝水吗?”

  宫人闻声马上用漆盘捧过了茶盏,锦瓯亲自接过,递到了夜宴的唇边。

  许久,她都没有声息,连呼吸都仿佛越来越弱,不仔细听闻,都感觉不到。

  不祥的感觉更加强烈,他的手一抖,青瓷茶盏滑了下来,在接触到地面的瞬间裂成碎片,当啷一声脆响。

  “夜宴,夜宴,你怎么了?!夜宴!!!”

  一旁年迈的太医已经吓得跪在了地上,连连叩首。

  “皇上,长公主她……不行了……”

  太医的话,让锦瓯觉得自己的呼吸似乎都将终止,压抑的激烈情感终于在这个瞬间从胸膛里迸发了出来。

  “你说什么?你这个庸医!怎么会不行?一切不都是好好的吗?是你说的,孩子生得很顺利!”

  望着帝王怒目的模样,太医更加心惊胆战。

  “皇上,老臣没有说谎!长公主的身体本就不适合生育,到现在已经是油尽灯枯,能勉强支撑到这个时候……已然……很不容易了……”

  不等他说完,锦瓯已经勃然大怒,指着太医喝道:“不可能,你这个废物!来人,把他拖出去斩了!”

  “锦……瓯……”

  夜宴紧紧地抓住锦瓯的衣袖,微微地晃动着,疲惫的眼睛带着恳求看着他,迷离宛如一汪多情的春水。

  锦瓯一惊,忙低头看向夜宴,怜惜地搂住。

  她的面色已经泛出了一抹青色的苍白,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

  锦瓯如剑的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轻拍着她消瘦露骨的肩膀,唇贴在她的耳鬓旁边微颤着低低问道:

  “怎么了?”

  “不关他的事,算了吧。今天我已经杀了自己的妹妹,已经够了,不要再造孽了。”

  夜宴倚在他怀中轻轻地摇头,唇角摇曳着温柔的笑容。

  “好,你说什么朕都依你……只要你能好起来……”

  “人不胜天,我终是无能为力……”

  她苍白的面色,仿佛阳光下就要融化的雪,单薄得近乎透明,挣扎着从怀中拿出了一个金锁,递给了锦瓯。

  “这个给她,记住,她的名字叫夜熔,她……不是你的孩子……所以……你不可以爱她,知道了吗?”

  “朕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但是夜宴……你答应过朕,永远不离开朕,你答应过的!”

  朦胧中可以感觉到,锦瓯紧紧地拥抱着她,夜宴温柔而忧伤地对他说:“可怜的锦瓯,今后你就要一个人了……”

  他终于慌乱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无措地大声呼唤着。

  “来人!来人!”

  “嘘……不要吵……我们就这样呆一会儿……”

  夜宴墨色的眼睛里,微微泛过一丝疼痛的波光。那声音就像从天上落下的雪珠,哝哝地,带了三分的绵软,和七分的无力。

  她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离开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原来一切都会有尽头。

  她爱他吗?

  他们那样的相像,看到他就好像看见另一个自己。

  他们都是没有人疼的孩子,没有人爱他们,所以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爱。

  而她,是如此的厌恶着自己,是的,她不爱自己,不爱这个从来得不到爱的自己,从来不爱,那么与自己如此相像的他呢?

  她不知道……

  她只是知道,失去了自己,这个男子会痛。几乎已经失去了一切的他,会怎么样呢?她不放心啊,真的不放心……

  她希望他可以好好地活下去,即使痛苦,即使伤心,只要他活下去……

  “我不爱你,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从来没有……”

  “朕知道……”

  他的喉中像是塞进了沙子,声音粗糙而哽咽。

  碧罗纱窗外月色朦胧,斑驳的阴影映入锦瓯漂亮的眸子,却掩不住眼睛里的痛。

  “我不爱你,我只是利用你,算计你……所以我绝不可能爱上你……”

  一滴透明的泪珠从她的腮边滑下,留下淡淡的一抹痕迹,没有干涸。长长的睫毛颤抖了一下,投下了青色的阴影,仿若那断翅的蝶在颤动着。

  蓦然,她感觉到一滴凭空落下的液体晕染了眉尖,针刺一样的痛在心中蔓起,她咬了咬嘴唇。

  “朕知道……”

  夜宴努力地睁大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带着黑色的影子划过迷离的眼波,缓缓的,她发出了一声柔软的叹息,虚弱地伸出手去,失去了温度的手指沿着他的轮廓滑下,好像要记住,好像怕忘却,软软地呢喃着。

  “你要记住,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从来没有……”

  “好的……朕知道……”

  沉重的心跳压抑在胸口,一下一下敲得生痛,锦瓯复杂而酸涩地笑了起来,他轻轻地亲了一下她零乱的发,努力笑着却不成功。

  修长的指紧紧抓住了夜宴的手,就像是溺水的人攀住的那块浮木,死也不肯放手,灯火恍惚中他的身影是那么的脆弱,似乎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破裂。

  “你……明白……就好……”

  听着他哽咽的回答,夜宴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那呼吸终于停止。

  不再哭,不再笑,只是静静地仿佛熟睡了躺在他的怀中,那神色是如此的安详。

  锦瓯的手抽搐着牢牢地抱住她渐渐冷去的身体,死死地抓住,用力地,想要把骨头捏断了,把她嵌在自己的骨血当中一样,然后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细语着:

  “夜宴,你看天上的月亮那么圆,那么亮,像你的眼睛一样,你看这满园的金丝昙花竟然都开了,我摘一朵给你戴上好不好?本来我还在园中架好了秋千,一会儿我陪你去荡好不好?”

  锦瓯低头,凝视着怀中的女子,金冠下迷茫而脆弱的眼睛美丽得像是倒映在水里的一个梦:“你要永远陪着我,永远哦,这是你答应过的……不可以食言哦。”

  一旁的何冬实在看不下去,跪在脚踏前,悲泣着劝道:“皇上,长公主已经去了,您……不要悲伤过度,龙体为重啊!”

  “滚!全都给朕滚!”

  锦瓯怒吼着、痛苦地呻吟着、偎依着,把手指绕上她的长发,十指和发丝缠绵,细碎的吻凌乱地落在她的眼角、眉梢,无力地把脸埋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无助地颤抖着,那呜咽之音声声凄凉,断肠。

  “夜宴答应过朕,她答应过的,会永远陪在朕的身边,她不会骗朕,即使她骗尽天下人,也决不会骗朕……”

  锦瓯感觉咽喉中有股铁锈的味道,面上越来越湿,温热的液体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好像有一种声音,心底深处有些什么正在破碎的声音。

  他痛恨自己能那么清晰的感觉到,她身体的热度正在一点一滴地消失,不论他怎样拥紧……

  而他能做的只是用力、用力、再用力地抱紧了她。

  殿外,淡淡的佛手柑在熏炉中沉淀,香气四溢。西窗下,可以看见在初冬的夜色中,全部盛开的金丝昙花瞬间全部凋零,残香暗冷。

  天下最是堂皇富丽的离宫似乎在一夜之间繁华落尽。

  谢流岚呆呆地站在那里,依稀听见寝宫里传来了声音,整夜地呜咽着,仿佛能把魂魄也撕碎一般。

  北狄国都城,挲南,太子府。

  书房内,火漆封的密函,上面写着:

  黎国长公主夜宴在洛州离宫毒杀太子妃锦璎之后,生下一女,名为夜熔,其后不治身亡。

  悱熔手一颤,那纸张便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他的眼睛看着窗外大雪纷飞,心中是什么样的心情,自己都无法分辨,只是喃喃自语:“死了?怎么可能?那种女人应该长生不老才对……”

  许久,他弯身重新拾起了信纸,英挺的容颜上一片森冷,低低地笑着:“死了?也好……也好……至少没了一个心腹大患……这样很好。”

  只是那拿着信纸的手指,隐隐地颤抖,连着那薄薄的纸张也好似风雪中枯枝上的残叶,不住地抖动着,发出了哗哗的声响。

  与此同时,黎国都城,镜安,宁夜宫。

  未等宫人通传,苏上远便走了进来,匆匆地顿了一下首,挥退了左右服侍的宫人。

  小心地向前移了两步,刻意压低嗓音,附在苏轻涪的耳边,带着隐秘的喜悦,说道:“娘娘,洛州传来了消息,说是长公主生下一女后,不治身亡。”

  “是吗。”

  苏轻涪倚在榻上,微微一愣,然后便若无其事地端起了面前的那盏碧螺春,轻舒兰指,浅浅地啜了一口,入口后觉得茶有些冷了,就又放回了几上,莹雪般白玉盏口留下了一抹殷红的胭脂唇印。

  苏上远不曾想到她的反应如此冷淡,一时之间满腹的话语便全憋在了口中,不知如何吐出。

  “娘娘,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您……”

  苏轻涪缓缓地自软榻上站起身,斜斜地瞥了苏上远一眼,微微地摇着头,云鬓间龙凤珠翠冠垂下流珠,在额际摇曳,连渐渐浮上唇际的冷笑都是那样的优雅。

  “好消息?父亲,您真是老糊涂了,您真以为夜宴死了,皇上就会爱我,或者说哪怕是能看我一眼?她活着,我争不过她,她死了我更是无能为力。可笑的是她和皇上一样,从没有拿正眼看过我,在她的心里,我根本连称得上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苏上远张口还要说些什么,却被织金凤纹红袖下抬起的玉手止住。

  苏轻涪微微地眯起了美丽的眼,带着一种从骨髓里发出的雍容华贵,细声慢气地道:“父亲,他们的世界,我从来都插不进去,如今有了罗迦,我还争什么呢,有了他我就已经知足了。”

  殿中,青兽炉中的炭火暖暖地燃烧着,青烟袅袅夹杂着沉木的暗香,苏轻涪的手中抱着鎏金的手炉,来到了摇车跟前,那如画的眉目间第一次露出了笑意。

  摇车中锦被包裹的婴儿仿佛知晓母亲的到来,胖胖的小脸欢快地笑着。

  “父亲,他就是我黎国的太子、将来的皇帝,而我就是将来的太后,黎国的权利最终还是会落在我们苏家,您急什么呢?”

  不理会罗迦伸出的渴望拥抱的小手,苏轻涪转身来到了窗前,倦倦地靠在窗边,美丽的容颜凝固着一丝冰冷的笑意,窗外飞雪连天衬得她唇上的胭脂红艳似血。

  “倒是老臣糊涂了。”

  身后的苏上远心悦诚服地躬身回答,神情已经恢复了坦然,甚是安慰地看着面前拥有黎国最尊贵身份的女儿。

  三年后,清昙八年,北狄太子悱熔登基为帝,成为北狄第十四代君王。

  而在这期间的黎国,黎帝锦瓯深宫养病,长年不见外臣,谢流岚正式接掌了夜氏的权力,被封为摄政王,监管黎国一切事务。

  皇后苏轻涪的儿子罗迦被封为太子,但苏氏似乎在谢流岚的蓄意打压之下,一直无法抬头。

  六年后,清昙十五年,秋。

  夜色茫茫,远远的宫墙外还可以听得见悠悠的更鼓之声传来,宫人挑着宫灯在前引路,袅袅的灯花在风中摇摆着,偶尔引来几只飞蛾小虫。

  依旧是一袭青衣的谢流岚,灯火恍惚中看见乾涁宫的书房内依旧是华灯高掌,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皇上经常这么晚不睡吗?”

  身后尾随的宫人连忙谄媚地尖声答道:“回王爷,最近花园中的菊花全开了,皇上总是喜欢在园子里呆着。夜里,就画菊花,很少睡觉的,何公公也常常劝,可是皇上根本不听。”

  闻言,谢流岚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随着宫人进了乾涁宫。

  宫殿内的红烛即将燃尽,滴滴红泪滑落而下,流在青瓷烛台之上,何冬站在御案一边,磨着墨,灯火阑珊中,黎帝锦瓯正挥毫画着什么。

  “皇上。”

  锦瓯也不抬头,只是随意一挥手,便继续画着。

  “流岚,你来了?坐吧。”

  “是,谢皇上。”

  谢流岚却没有坐,信步来到了御案前,那宣纸上画得满满的都是金色的菊花。

  锦瓯感觉到阴影挡住了光线,这才抬起了头,看着他,勾起了唇角,笑道:“你瘦了很多,最近朝中琐事很多吧?”

  “谢皇上关心,还好。”

  谢流岚苦笑着回答,凝视着锦瓯的眼睛,悲苦难辨。

  自己的眼睛已不再明亮,神情已不再飞扬,鬓角都已经布上了几抹苍然。而他,黎国的君王,却依旧美丽得让人心惊,时光宽容得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

  只是这样,不知是残忍,还是幸运……

  “你要保重身体才好哦,不然朕和夜宴都会为你担心的。”

  温柔的细语,却让他隐有水光的眼再一次无奈地阖上,随即又强迫自己睁开,沙哑着声音开口。

  “皇上……”

  锦瓯却放下笔拉着谢流岚来到廊下,痴痴地看着满园的菊花,绝美的面上带着仿佛永远的温柔微笑。

  “你看,夜宴把园中的菊花种得多好,原本她最讨厌菊花的。”

  “皇上,长公主在十年前生下您的女儿后,就已经去世了,您究竟什么时候才肯面对现实!”

  谢流岚重复着这十年来他每次都会说的话语,心中依旧隐约地抱着明知渺茫的期待。

  静静地,锦瓯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看着远处金色的花间,那已经是空洞的魂魄,仿佛找寻到了某种可以让他看到过去的依恋。

  “呵呵,你说什么,流岚?”

  锦瓯斜着眉毛看着谢流岚,神情似是好笑到了极点,修长的手指伸向前去。

  “朕哪有女儿,夜宴哪有死?你看夜宴不是在那里呢吗?你瞧她笑得多开心。”

  谢流岚接过何冬递来的披风,为他披上,一双水漾的眼睛顺着他凝视的方向看去,目之所及,是一片可以把人的魂魄也吸走的妖异金黄。

  “皇上……”

  他的声音里带着无法形容的、隐藏在魂魄深处的痛楚,那样痛着,似乎永远找不到出口宣泄。

  谢流岚轻轻地用消瘦得骨节凸显的手指把他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抿到耳后,顺势抚摸过他的面庞,悲伤的、缓慢地抚摸,然后轻轻地收回手。

  在凝视了他很长时间之后,猛然一个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

  直至走到了宫墙之外,他才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到用力蜷缩起身体,那种仿佛把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的声音,在重重宫墙之间回荡着。

  许久,他才从怀里掏出药瓶,倒出丸药,一把吞下去。

  慢慢地,咳声平息了下来,谢流岚这才抬头看向墨色的夜空,微微眯起因为剧烈咳嗽而波光掩映的深黑色眼睛,儒雅俊秀的容颜直到此刻才被允许浮上脆弱的阴霾。

  而后,他轻轻地摇头,嘴角带着一种仿佛融合了苦涩和自嘲味道的微笑,喃喃地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着:“她终是带走了你的心,但是没有关系,无论如何我都会恪守承诺,替你守住这个皇位,这是我唯一能替你做的……唯一……”

  远远地,已经日渐年老的何冬提着宫灯尾随而来,查觉到他的到来,谢流岚转头微笑着看向他。

  恍惚中他依旧可以从谢流岚温柔如水的眼睛深处看到一种名为哀伤的情感。

  许多年后,何冬依然能记起那仿佛能使人失去魂魄的悲伤笑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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