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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值得收藏经典魔幻武侠《天下无极》 作者:陈天下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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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6-07
— 本帖被 海阔天空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第一章 明尊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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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理。三月十五。

  “乌绫帕子凤头鞋,结队相携赶月街。观音石畔烧香去,元祖碑前买货来。”

  大理特有的三月街节正闹忙成一片。

  三月街节,设于点苍山下阅武场,三月十五日集,二十日散,在这期间各省商贾云集,贸易如长安灯市。熙熙攘攘的人们,摩肩接踵,逛街赶集。

  “闪开!闪开!”突然,一阵暴喝声从远处传来。随着暴喝声,一群鲜衣怒马的骑者,纵马急驰而至。开路的骑者暴声吆喝街上行人闪开,有闪得稍慢一点的,便被骑者挥鞭抽打。

  怒马急驰,行人躲避不及,被马撞倒、踩着的,顿时怨声载道,骂声、叫声及小孩的哭声响成一片。

  有那知情的,赶紧往边上闪让,边招呼身边的人:快退后,“逍遥王”来了!

  大家忙不迭地闪开,腾出中间马道来。但见前面十几个锦衣佩剑的骑士开道走过,中间一匹特别神骏的高头大马上,一个金冠蟒袍的王爷,四十开外,浓眉豹目,手擎金丝软鞭,控辔而行,顾盼自雄,不可一世。

  猩红的蟒袍,闪着金光的王冠,衣甲锦衣剑士的卫护,让王者体会着高高在上、威风八面的快乐。

  这人便是“逍遥王”朱见溪。







  “逍遥王”朱见溪在纵马奔驰中,忽发出一声“噫”的一声惊噫之声。

  随这一声惊噫,他猛地把马缰一勒,带住了奔驰的马,骤然停下,把手中的金丝软鞭,指着一个人道:

  “好,就是她!”

  随他一句话,众人顺着他的马鞭望去,却见一个明艳如花的白族美女,年在十七八岁,杨柳腰细,黛绿眉长,杏眼若星,桃腮含笑,正春风满脸地与身旁一个英俊的白族小伙说笑。

  这个与檀郎言笑晏晏的白族女子,正沉浸在美好的情感之中,哪知自己已惹来弥天大祸?

  她还来得及回过神来,只见眼前一黑,六七个人从空中飞降而来,但见周围的人一乱,已有数人被从空中飞降下来的人冲散、推开、摔出、打倒,随即只觉臂上一紧,身体一轻,人已被三四个人托着,飞送到那个逍遥王的马前。

  逍遥王纵声大笑,笑声中手腕一抖,一道金丝软鞭已缠上这个白族美女的腰。

  他手腕一振,白族美女身子忽然“飞”起,平平“飞”向逍遥王所骑的马背之上,“飞”入逍遥王怀里。

  逍遥王一手揽过白族美女,招呼道:“回府!”

  见自己心爱的女人被抢,那白族小伙挣脱抓住他的两个王府爪牙,一跃而出,向马上的逍遥王扑去。

  逍遥王者见状,冷笑一声,回手一鞭,抽中小伙面门。

  逍遥王这一鞭抽下,小伙的面门顿裂开,鲜血直流,惨叫一声,倒地气绝。

  逍遥王勒转马头,金鞭一挥,那群骑士后队变前队,簇拥着逍遥王向来路呼啸而去。

  逍遥王府花园。

  一个燃着龙诞香的六角沉香亭子。

  “布锦障!”换回家居打扮的王爷锦袍玉带,看着亭子中锦墩上被两个健妇按住犹自挣扎着的白族美女,皱眉叫道。

  马上,四周围上一片金碧辉煌的锦绣屏障。

  锦绣屏障,分作六面,绣着贵妃醉酒、貂婵拜月等六个古代名美人故事,却是出自蜀中的名绣。

  六个锦障一围,外面人再也瞧不见这里面情景了。

  “逍遥王”朱见溪手一挥,那两个健妇顿松了手,向后急退。退出时,把留下一个口子的锦障给合上。

  那白族美女本被两个健妇按在锦墩之上,那两个健妇一松手,她马上跳起,向留下的那个口子冲去。

  但她才奔出一步,眼前逍遥王挡住了她的去路。

  逍遥王冷笑道:“小美人儿,到了这里,还由得你作主么?”

  话音未落,“嘶”地一声,逍遥王把那白族美女的衣领撕裂,从撕破的衣领口,露出那白族女子玉雪也似的清骨柔美的肩头。

  “你!”白族女子惊羞与愤怒交加之下,脸上顿涌出一股愤怒的红晕。

  但这看在逍遥王眼中,更增眼前美人的明艳不可方物。

  逍遥王“咕噜”一声,咽下一口口水,像恶狼扑向羔羊,向那白族女子扑去……







  三月十五,大理府出大事:皇帝宗室、朝中称“逍遥王”而民间咒为“色中恶魔”的朱见溪强抢白族美女,且白日在大理府衙花园施暴。但他还未及施暴,被天降仙妪以仙杖化龙,噬首而毙。大理府在入殓时,发现朱见溪尸首上鼻子被人割削而去。

  朱见溪被杀的这条消息,轰动朝野,时人称为“观音显灵,淫魔遭报!”

  王爷被杀,世宗皇帝大为震怒,勒令刑部限期查明逍遥王真正死因,若是被人所杀,则追缉凶手。

  刑部捕头柳虎侯被派日夜兼程,到大理负责破案。

  柳虎侯来到了大理府,把逍遥王朱见溪被杀那天在现场的两名健妇、六七名王府护卫召到大理刑衙盘问详情:

  朱见溪究竟如何被“天降仙妪以仙杖化龙”“噬首而毙”的?这种死法是不是属“观音显灵”?

  “那天,王爷叫我们退出亭子。我们就在亭子外远远站着。听到里面传出那女子的叫声与王爷得意的笑声。在叫声与笑声中,突然传出一声巨大的霹雳声。我们惊回头看时,却见那亭子顶竟不知怎地被打塌了一角,露出一个老大的洞口来。而一个白发萧萧的老妪,手持龙头拐杖,衣袂飘飘,立在亭顶上,真像是神话中的仙妪下凡。”一个健妇回忆着当时的情景。

  “王爷惊怒交加,从锦障里抢出,夺过护卫王三的腰刀,喝道:何物老虔婆,敢坏本王的好事?那立在亭顶上的老妪,冷冷道:朱见溪,你作恶多端,来大理后不知淫辱害死了多少白族好女子!民间把你称为淫魔。但你仗着宗室身份,一直逍遥法外。今天是三月街节开始首日,传说中观音大士诞生之日,本应是大理人万民欢腾的喜庆之日,你却公然在青天白日下强抢民女,来这亭子里行此强暴恶行,亵渎神明!老身若再不出来替天行道,这天道何存?”另一个健妇的口才颇好,叙说当时情景,声口逼肖。

  “后来呢?”柳虎侯问。

  “那老婆婆跳下来与王爷对打起来,那老婆婆与王爷战到分际,猛喝一声,将手中龙头拐杖掷出,龙头拐杖化为一条金龙,向王爷扑去。我们只觉眼前金光一耀,眼不由花了。待我们在那老婆婆长笑一声扬长而去后,才发现,发现王爷已被那老婆婆杀死,王爷的鼻子,鼻子也被割去了!”

  这是一个王府护卫的呈词。

  柳虎侯来到王府花园现场查看。

  他仔细勘察过亭子被打塌处的断口,保持完好的打斗现场,离开时嘴角噙着冷冷的笑意。

  回到北京刑部衙门,有人问柳虎侯案情。

  柳虎侯下结论道:

  朱见溪死于武林高人之手。

  那个杀死朱见溪的老婆婆,应是以“大霹雳杖法”和“电光心法”闻名武林的魔教五大长老之一、“七绝婆婆”欧阳嫉恶。

  欧阳嫉恶,闺名是欧阳玲玲,因其嫉恶如仇,诛杀恶人奸徒,绝不留情,绝不妥协,又以“大霹雳杖法”“电光心法”等五大绝技名震武林,在中年以“七绝娘子”出名,到了后来,“七绝娘子”便成了“七绝婆婆”。

  知道杀死“逍遥王”朱见溪的是魔教“七绝婆婆”,刑部尚书顿泄了气。

  被朝廷称为魔教的明尊教行事神秘,在民间犹有相当势力。

  在茫茫人海中,寻找武功高强、神出鬼没的魔教“七绝婆婆”,无异大海捞针!







  这是明嘉靖年间的一个秋天,明教黑木崖上空,升起了一缕黑烟。那黑烟在空中竟凝成一朵黑色的巨花,显得神秘而邪乎。

  自从出身明尊教的明太祖朱元璋夺得天下后,颁法令禁止明尊教活动,称明尊教为魔教后,魔教总坛所在的黑木崖曾被重兵守卫,以镇压魔教徒反抗,并驱散集结在黑木崖周围的魔教徒。若干年后黑木崖在明成祖永乐帝手里,又莫明其妙地发生过一场大火。留在黑木崖的明尊教子弟在大火中死伤殆尽。然后随着朝廷的禁令日严,黑木崖从此冷落下去,渐成深山沉寂神秘荒凉的历史。

  想不到,事隔无数年月之后,这里又升起了一朵黑色的巨花!

  难道,魔教又要开始大举举事了?

  黑木崖上。

  一个白袍人屹立崖上,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塑像。

  这人鹰钩鼻,一双鹰样锐利的眼睛,又瘦又高的身材,仿佛随时可被风吹下崖头,但那样笔直地站在崖边,偏纹丝不动。仿佛他的衣襟、袖口、裤脚,都不是白布做的,而是以银铸成一般。

  这人立在那里,仿佛山崖上孤生的一根石柱,千百年来就这样一直立在崖头上,任风吹雨淋。

  蓦地,空中传来一声海东青的厉唳,一头辽东特有的“海东青”——一种罕见的巨型隼雕,张开双翅如两扇黑里带金黄的门板一般,遮得天空为之一暗。海东青带着风啸之声,掠过天边林梢,转瞬之间,由小变大,向黑木崖顶冲来。

  巨雕还在空中,那双金睛鹰目,凛然含威,闪过黑木崖上如铁钉一般钉立在那里巍然不动的白袍人视野。

  白袍人亢声高诵道:

  “我今依止大圣尊,更勿沉迷生死道……”

  “速降光明慈悲手,更勿弃掷在魔类……”

  巨雕栖落黑木崖上,雕身上跃下一人,身材瘦小,面色黧黑,身披银衣,闻声接诵着上面的经文,声如温玉,颇为悦耳,声震空谷。

  两人正同声而诵之时,一个更为浑厚雄劲的声音,似从地下发出,又似巨木在风中发出低吟,却见一个人发箍金带,从黑木间现身,一步一步踏上山崖,所著黑袍上以金线绣着日月庆云海浪诸图案,袍上金线,在阳光下金光闪闪,十分好看。这是个肥胖高大的胖子,脸色白皙,颏下微须。

  三人正诵念之际,有一个声音若蚊声,从远方而来,加入诵经:

  “复是大圣明谷种,被掷稠林荆棘中……”

  随着远处这声线奇特的诵经声越来越大,一个白发婆婆,鹤发鸠形,手持龙头拐杖,健步如飞,向崖头疾行而来。

  四人到达崖顶,向崖顶浮雕状的大明尊摩尼神佛双手交叉跪拜。那大明尊像外围有一个直径五尺的圆浅龛,颜色构成相当特别,脸、身、手三部分巧妙地运用岩石不同的色调,天然地构成生动的肖像:头部是辉绿岩,长方形面孔面相圆润,眉弯稍为隆起,嘴唇薄,嘴角线深显,形成下颔圆突,加以长髯垂下,更加显得安详神秘静谧。神像背面是光明四射的毫光纹饰、寓意光明之神的意思,那石质却是坚强无比的花岗岩。

  大明尊像散发披肩,身穿宽袖僧衣,端坐莲坛,胸襟打着结带,结带用圆饰套束蝴蝶形,向两侧下垂,双手则相叠平放,手心向上置于膝上。

  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刻着“摩尼光佛,无上至尊,大力智慧,清静光明”十六个大字。这十六个字,宣示的正是明尊教的教义信条。

  四人各自交手作火焰状敬礼,在大明尊神像前低首下心,默诵经咒,神情肃穆庄严,他们所诵的,正是被朝廷重称为魔教的明尊教的《赞夷数文》第二迭。

  四人诵经,全神贯注,也不知诵了多久,待他们念完“……我今决执法门帏,究竟珍重愿如是!”这一迭经文时,也不知何时,在四人之旁,多出一人低首诵经,这人衣衫褴褛,科头卷发,浓眉深目,赫然是胡人夷族异貌。

  这胡人身旁,竟盘着一条粗逾杯口的大蛇,蛇昂首向天,静止不动,如黑色树木的巨柯粗干,似聆经文,似眠日光。

  日光照耀下,但见蛇体五色交映,锦绣鲜丽,黑章白质,杂以金星银斑,赤缕如火,腹含牙黄,背施墨绿,蛇目如明珠一般,灼灼生辉。

  那白发婆婆向白袍人打个讯,问道:“阿丁长老,黑木崖升起‘玄天九昙’,可有什么要事?”

  阿丁长老,那白袍人向四人依次看过去,先叫白发婆婆道:“欧阳长老,”再望向骑雕客,“孟长老,”然后称呼黑袍金带的高大胖子:“端木长老。”最后望向那与蛇在一起的胡人相貌者,“大龙长老,兄弟把四大长老叫齐,是为了集中我们五明子之智慧、力量,商量波斯明尊教总坛发来的求援信一事。”

  阿丁长老说到这里,声音一肃:“在这之前,先让我们把一年来功课验过!”

  四人闻言,都从身边拎起一具革囊,解开,各自倒出其中物事。

  骑雕客孟长老从革囊里倒出六片风干的人的耳朵。

  黑袍金带汉子端木长老从革囊里倒出七八只叉叉枝枝的连腕人手,却是每只手腕只有皮连着筋骨,那皮竟呈透明,惨白的指骨、掌骨、腕骨,骨节宛然可见。其中有一只手特别巨大,如同小蒲扇一般;还有一只手,生了七个手指,俨若鹿角。更有一只手,只见掌形,而无一根手指,那掌却浑厚粗大,如同糙石粗粗雕刻而成。

  白发婆婆欧阳长老从革囊中叮叮当当倒出的,却是一只只人鼻,倒在地上,竟有数十只之多。奇的是每只鼻子上都穿了一只铜环,细看铜环上,刻着细字,记着人名,地点与时间。

  阿丁长老眼尖,看到其中两只鼻子的铜环上刻着如下字样:

  “庚辰,乙未,大理,朱见溪。”

  “乙酉,甲子,广信,董瞻。”

  上年是龙年。庚辰、乙未依天干地支八字排列,是指去年三月十五。乙酉、甲子则是指八月十七。

  去年三月十五,正是大理府“逍遥王”朱见溪被诛杀的日子。

  而去年八月十七,广信府知府董瞻被杀,同样鼻子不翼而飞。

  董瞻,为嘉靖帝御点的知府,为人嗜杀狠毒,以暴虐百姓为乐。

  董瞻有所谓的“玄武之治”——

  他叫手下取八九尺长大蛇,以绳缚口,横于衙门门槛里面,百姓告状,呼令入门。堂威之下,老百姓但知直视,不敢俯仰观瞻,一旦踏到大蛇,必极尽惊恐,以至惶惧僵仆,被蛇缠绕数匝。被蛇绕困之人,不知蛇口被缚,顿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叫,哀号惨叫不已。

  董瞻以听这种惊叫哀号声为乐。

  董瞻又让衙役取来龟鳖,令人脱光衣服,放出龟鳖咬人下体,那龟鳖一旦咬住人的下体,永远不肯放的,直到死为止。那被咬之人酸痛号呼,其痛苦、难过无法言喻!

  董瞻与吏员便观看被咬之人痛楚难过的样子,以为开心。

  直到被咬者失声痛晕过去,才让人以竹刺龟鳖的嘴巴,龟鳖等便改而咬竹而放人;或者用燃着的艾灸烤鳖背,把龟鳖灸痛而放口。

  但这样一来,被咬过的人都从此丧魂失魄,成为呆傻之人,到死也不能恢复正常。

  这两件事一来,老百姓都怕进衙门,再无告状之人。

  董瞻以此为自豪,将此称为“玄武之治”。

  玄武者——龟蛇合体之称。

  董瞻平日渔肉百姓,搜刮贪污,有“日高三尺”之称:把地皮都被刮得低下去三尺,因便显得太阳高出三尺来了!

  与此同时,董瞻还是残忍杀害明教信徒的刽子手,一旦抓住明教教徒,用刑酷烈,无所不用其极。

  死在董瞻手上的明尊教信徒,前后达三十八人之多。

  八月十七,董瞻死,广信府百姓额手称庆,放鞭炮如过节。

  嘉靖闻报,龙颜大怒,厉令追查凶手,天下捕快都被动员起来,却查无线索!

  不想,这董瞻,就是被眼前这样一个白发婆婆所杀!

  阿丁长老看完白发婆婆欧阳长老革囊里的东西,转看携蛇胡人相貌的大龙长老革囊,却见是一串脚趾骨串起的白骨念珠,白骨念珠也有数十颗之多。

  大龙长老说:“我所抓的恶徒,都是投入蛇窖喂蛇了。一年下来,将尸骸取其右脚趾骨串起,便成这串人骨念珠。”

  端木长老望向阿丁长老:“‘七绝婆婆’欧阳长老负责诛贪官污吏、恶王狗官。孟长老负责消灭暴君与朝廷派出对付我们明尊教的卧底奸细。我负责清除投靠北鞑南倭为虎作伥的武林败类。大龙长老长年行走西域,负责清理对我明尊教不利的西域恶人。我们都算是尽了职责。阿丁长老,不知你负责守护黑木崖,有何收获?”

  阿丁长老长声大笑,将脚下一只革囊一脚踢裂,露出革囊中数件物事来,却是腰牌、官印、暗器、短剑、铁般指、判官笔、宫天梳等兵器印信腰牌等杂项,不下十数件之物。

  阿丁长老说:“这些都是觊觎黑木崖,欲对我明尊教不利的魔头恶客之物。这些物事的主人,统统被打发见十殿阎罗去了。”

  白发婆婆欧阳长老望向端木长老革囊,嘿然而乐:“原来唐家的‘七指暗器王’与北疆鞑靼大将‘巨灵掌’拓跋龙野忽然失踪了,都是端木兄弟的杰作!只是对付那‘混元子’的秃掌,很是凶险吧?”

  “是啊,武当叛徒混元子叛宗出教,弃道为官,为锦衣卫第一高手,一心与明尊教作对,指望升官晋爵。这厮的混元功,称天下第一,混元掌练至天下一人之境,五指尽脱,而掌力雄浑无匹。端木长老能除此魔,定是经过殊死恶斗。”阿丁长老说。

  端木长老淡淡一笑,道:“也没什么,虽然病了三个月,也只耗损了我三十年功力而已。”

  骑雕客孟长老冷哼一声,道:“自教主西赴觐圣,求本教失传的‘日月大光明云牌十三诀’明尊顶上心法,暂摄教主之位的刘副教主在接受倭寇高手、日本国第一刀客井原小泉挑战时,以一招之差伤在小泉刀下,重伤而死。尔后,教中内争纷起,四大法王与左右护法各有问鼎教主大位之心。几年斗下来,四大法王或重伤,或中毒,或颓然隐世不问教务,或发疯作癫,歌哭喜怒无常。左护法所率铁血堂,与外面所谓的名门正派,相斗得如火如荼,无暇顾内,只图快意恩仇。右护法在外面,隐姓埋名,交结武林同道,折冲樽俎,以为我明尊教奥援,维护我明尊教地位声名不坠,倒也是煞费苦心。只是我们虽尽力而为,奈左右护法各行其道,四大法王互不相容,教内形同一盘散沙,这却如何是好?”

  孟长老说到这里,阿丁长老冷冷加上一句:“已有消息传来,在官府挑拨唆使下,峨嵋派、青城、岷山三派联手,挑了我明尊教泸州、雅州两处分堂,泸州分堂堂主陆万祥与妻子老母六人俱被杀,教众被杀一百七十四人,被官府捉入大牢四十三人,女教众被没藉入官妓者五人……”

  白发婆婆欧阳长老闻言,竖眉切齿道:“可恶!”

  她说“可恶”二字时,把龙头拐杖向地上重重一顿,地上山石顿裂开数道石缝,如遭雷劈电击一般,裂缝由中心向外,逶迤曲折,延伸开去,状若劈开黑暗的闪电。

  “可喜可贺!‘七绝婆婆’的‘电光心法’又进了一重境界!”端木长老动容道。

  原来这白发婆婆欧阳长老,在江湖上,有一个“七绝婆婆”的名号。

  “七绝婆婆”欧阳长老置若罔闻,把目光瞪向阿丁长老:“‘报应雷神’回一响呢?他不是号称‘霹雳罩头,百有报应’么?”

  “七绝婆婆”欧阳长老所说的“报应雷神”回一响,正是明尊教中的左护法,在教内担负惩处教内叛徒与反击官府与武林中人对明尊教人凌侵迫害之责。所率“铁血堂”弟子,尽为明尊教中武功过人、勇猛剽悍的死士杀手。

  阿丁长老说:“左护法率众杀上峨嵋山,挑了凌云寺与万年寺两处峨嵋丛林,杀了凌云寺主持善果大师,生擒万年寺主持法明上人。峨嵋派掌门破执老尼率峨嵋派‘四大圣道’与左护法决斗于金顶之上,左护法伤破执老尼,分别破‘峨嵋四绝’,在大明尊保佑下,竟得全身而退!”

  阿丁长老此言一出,四人俱加动容。

  “云海、佛光、日出、圣灯”,被称为“峨嵋四绝”。峨嵋派含峨嵋道家“云门宗”、峨嵋尼流与峨嵋僧门及峨嵋山地区俗家功夫高手在内,其中峨嵋僧门,又含律宗与禅宗,显宗与密宗之分,而密宗所传,出于藏密。因此,峨嵋‘四大圣道’乃是道、尼、僧三派四大高手,分别以本派武功,修成对应‘峨嵋四绝’的高明武学。那便是“云门宗”清渊道姑的拂尘与流云袖合二为一的“云海渡人”绝学、金顶寺方丈昙志上人的“须弥佛光”玄功、密宗神僧金刚心的“铁檠圣灯”和破执老尼师妹破嗔神尼的“日出一点红、金芒破乌云”的“日神月将手”。“峨嵋四绝”加上峨嵋掌门破执老尼以一身佛学修为施展的“颠倒世界”奇术,被称为“五指镇压”,意谓你就是有孙悟空七十二变之能,也只有被乖乖镇压在五指山下的份。

  ——想不到左护法“报应雷神”回一响竟能从“五指镇压”下全身而退、得以破“峨嵋四绝”!

  “好,回一响这次干得漂亮!”欧阳长老白发巍然,大声喝道。

  “只是左护法这次虽得手,但也折了不少人手。”阿丁长老说,“‘铁血七雄’七折其四,‘追风斩’顾寒云、‘病书生’卫碧梧、‘断魂枪’焦谠、‘金面阎罗’关山渡四人都殉教而亡。‘光明十四子’也损失了三分之一。”

  “峨嵋派是西南武林大派,高手如云,‘五指镇压’,非同小可。左护法率众杀上峨嵋,公开挑战,杀一人,擒一人,伤破执老尼,破‘峨嵋四绝’,虽然付出代价极大,但这一仗下来,也打出了我明尊教的威风!”端木长老说。

  一直没开口的大龙长老向端木长老点头:“端木长老说得不错。能向高高在上、一直欺凌我明尊教的峨嵋派挑战,把它打得灰头土脸,当是大大出了一口我明尊教时受欺凌的恶气。”

  阿丁长老吸了一口气,道:“左护法率众离开峨嵋,人不下鞍,马不停蹄,连夜奔袭青城,把青城派掌门之子劫出,斩首公祭于我明尊教受害教众的墓前。又花一个月时间,潜上岷山派祖堂,把岷山派十七代掌门祖师的灵牌悉数盗出。”

  欧阳长老叹道:“左护法把人家小孩子杀死,这可株连无辜了。”

  大龙长老面无表情地说:“杀得好。”

  白发婆婆欧阳长老睥睨大龙长老:“此话怎讲?”

  大龙长老沉默。

  端木长老接言:“欧阳长老有所不知,这青城掌门之子,并不是小孩子,而是三十多岁的青城派内堂堂主,他违了青城历代祖师潜心修道之旨,贪图官府所赏花红,捕我教众,大加拷掠,为人残忍,曾与雅州府狗官当众焚杀我教众四十多人。”

  白发婆婆欧阳长老闻言,怒不可遏,将拐杖又是一顿,喝道:“此獠便千刀万剐,还便宜了他!黑狗道人修的什么真?竟纵子作恶如此?老婆子得空,得好好找找他算账!”

  阿丁长老干咳一声,道:“但左护法也遭峨嵋等三派反噬,峨嵋派竟勾结乌思藏都司阐教、阐化、辅教三藏王,令密宗高僧十八人围攻左护法,左护法身负重伤,内功尽废,若不是,若不是得法刀堂那个青堂主及时与西域金冠王率领高手相救,回护法,就再无与我辈见面之机了。”

  孟长老点头道:“青堂主从东瀛游历三年回来,刀道大进。又远游西域,寻找隐世的法王,意在把老伙计们找齐,共商我明尊教图存发展大计,其心可嘉。但他所提出的外抗倭寇,内靖国贼,以保天下平安的主张,恐四大法王与左护法难以接受。”

  端木长老说:“别说我们,便官府,能容得咱们吗?自朱元璋这厮登上大位,过河拆桥,反过来禁我明尊教,从此,我们就没得安生过!”

  阿丁长老沉声说:“正是。现在大家都把禁明尊教,都归罪于浙江按察司佥事熊鼎奏本。想那熊鼎不过地方按察之吏,又何敢冒犯讥太祖出身之险,提出禁我明尊教?说什么‘以大明尊教瞽俗眩世,且名犯国号,奏请没收其财产而驱其众为民。’这其实都是朱元璋的心事,只是唆使熊鼎提出而已。熊鼎一奏,朱元璋便乘机嫌我明尊教教门上逼国号,摈其徒,毁其宫。上有所好,下必过之。那些狗官为了讨好恶皇帝,把我明尊教摩尼庙宫大加摧毁,天下被毁者不知凡几。教众被屠也不在少数!想当年,彭和尚、布袋和尚、铁冠道人活着时,我明尊教何等威风?不出数十年,就凋残到被武林小派如岷山、青城也来欺凌的境地!唉,要是当年教主不是仁人仁心,容忍姓朱的,当时,我们明尊教就反了!依我们明尊教数十万教众,这天下究竟是谁的,还难说呢!又何必令我们这些年来受这窝囊气?”

  孟长老说:“虽然当时我明尊教信徒、户部尚书郁新、礼部尚书杨隆都先后上奏保留我明尊教,太祖也不敢做得过分,对我明尊教之存在置之不问。但《明律》大法白纸黑字载明,‘凡师巫假降邪神,书符咒水,扶鸾祷圣,自号端公太保师婆,及妄称弥勒佛、白莲社、明尊教、白云宗等会,一应左道乱正之术,或隐藏图像,烧香集众,夜聚晓散,佯修善事,扇惑人民,为首者绞,为从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这还不是把我明尊教打入黑名册,永世见不得阳光了?官府也公然詈骂我们为食菜事魔的魔教,大加打击。哼,青堂主这番好意,这官府又岂肯接受我明尊教公然行世?”

  端木长老应和道:“正是,现在嘉靖帝为人阴刻多疑,嗜杀成性。首辅严嵩,俨然宰相,作威作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同儿子严世蕃一起作恶,天下言路为塞。忠心爱国的将领,也多有不测之祸,升降无定。”

  阿丁长老说:“据说,因为少给严嵩送钱,连抗倭大将喻大猷也曾被下大牢,驻浙江统管抗倭的大臣朱纨,也应得罪严嵩与巨室,被杀。先后被杀的还有总督浙直的张经等。将领曾铣、王杼对军国有功,力图恢复河套,也全被严嵩与皇帝害死了。如此朝廷,青堂主此举,无异与虎谋皮!”

  欧阳长老叹了一口气:“青堂主年虽比我们小数十年,但胸罗之广,计谋深远,不是我辈所及的。也许,我明尊教之兴,应在此人身上也未可知。这次救下左护法,青堂主在教内之功,也不谓小矣。我们当如何为他记功?右护法年已老矣,尝对我私下说道,要推为人谦和的青堂主继任他的职事,以和武林名门正派及官府打交道,志在求和图存,以求发展。这事,不知右护法与诸位说过没有?”

  阿丁长老皱了一下眉,道:“这事,得从长计议。我们五明子,被称为五散人,在教内虽列长老之位,但职无所任,对教务大事,还待左右护法与四大法王齐集,再作商定。否则,便是谮越本职了。眼下,我在黑木崖升起‘玄天九昙’,是明尊教波斯总坛传谕,有事相求。”

  听说是波斯明尊教总部传谕,四人闻言,神情俱一肃,道:“不知明尊教波斯总堂,有何事相求?”

  阿丁长老说:“这是辗转由京师明尊教波斯总坛与我大明尊教通事长老助木剌发来的波斯国伊鄯大人发来的求助信。”

  “是波斯国伊鄯大人的信?”四人都脸色一震。

  波斯国为政教之国,其国之大政,除国王外,大都由伊鄯大人操办。这伊鄯大人,相当于大明朝的当朝宰相之官,但在教中,是教主。伊鄯,本是波斯语对教主的称呼。

  “不知伊鄯大人所为何事,要我大明明尊教帮助?”欧阳长老正容道,“我明尊教虽与波斯明尊教总坛时通音讯,间有联系,但虽共奉明尊,臣属两国,若波斯明尊教欲行对我国家人民不利之事,以老婆子之见,以不答应为宜。”

  阿丁长老说:“伊鄯大人来信,既有为明尊教波斯总坛之事,也有为他们波斯国国事,但对我们大明朝国家安危无关。”阿丁长老说至此,看了一眼欧阳长老,“在下虽然为人固执,但作为大明子民,纵对官府有所不满,事涉国家人民安危福祉,其善恶是非,尚还分得清!”他说至此,话又一顿,“再说信奉明尊教的人,又怎会行恶事?明尊教徒若行恶事,便非明尊教徒,而是黑暗之魔了!”

  黑暗之魔,在明尊教中,是与所崇拜的光明神作对的邪魔。阿丁长老说这话,话中便有与欧阳长老认真的意味。

  端木长老见状,仰天打个哈哈,道:“谁不知阿丁长老是个明白人?——不知伊鄯大人所为何事?”

  阿丁长老说:“还记得当年波斯明尊教总坛来我大明的玛丽长老么?”

  端木长老笑道:“难道事情与她有关?玛丽长老当年只有二十多岁,以精通明尊教法典经文而成为长老,令我们大加惊叹。她以波斯语与突厥语念明尊教圣经,那个声音,啧啧,好听极了!”

  欧阳长老说:“那是明尊教的‘光明云和之音’,以极深的内功修为加上天生玉嗓,才能修炼得成的声波奇功。”

  孟长老望着阿丁长老,目中大含深意:“玛丽长老明眸皓齿,貌美如花,当年不知有多少人动心哦!想不到最后,玛丽竟爱上了江南武林中不是我明尊教的‘玉面剑客’宁鸣珂!当年那事传出,不知令多少教中兄弟耿耿难眠!”

  孟长老话未及说完,阿丁长忽然眼圈红了,目中噙满泪水,脸上痛苦地抽蓄了一下,似被一道无形的鞭子抽了一记。

  阿丁长老咬了一下嘴唇,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默然半晌,脸色始恢复平静。

  但那平静的脸色依旧苍白得惊人。

  阿丁长老说话的声音虽已平静,说出的话令众人大吃一惊:

  “只是玛丽,她与夫君都不在人世了!”

  “什么?玛丽死了?”“七绝婆婆”欧阳长老大声说,她的眼睛瞪得老大,“是波斯国内发生变故了?还是我明尊教波斯总坛遭到暗魔入侵了?”

  也难怪“七绝婆婆”欧阳长老有此一问。当年,玛丽与夫君“玉面剑客”宁鸣珂结婚后,宁鸣珂也皈依明尊教,两人所育一女,明丽秀慧如安琪儿。如此宁馨儿,自然人见人爱。当年波斯总坛依大明尊当年预言神谕,列此女为波斯总坛圣女,派出一百多教众,恭迎回波斯。以明尊教内圣女地位之尊,作为圣女父母,优加供奉,倍受尊敬。明尊教内断无人敢冒犯、伤害圣女父母。因为若伤害圣女父母,按波斯明尊教教规及国法,律当在大庭广众前焚死肇事者,绝不姑息!

  因为圣女是代表大明尊传谕天下的。

  圣女父母,是依大明尊之旨意而降诞圣女的。

  因此,若玛丽夫妇同时盛年而亡,不是波斯国内生变,便是明尊教波斯总坛遭外魔入侵。除此两端,别无他因。

  阿丁长老声音低沉:“我们都以为当年玛丽夫妇到波斯过幸福安乐的神仙眷属生活去了,其实玛丽夫妇当年并没能到达波斯。根据伊鄯大人派遣多批人手多年查访,才查明玛丽出阳关之后,先遇沙漠风暴之厄,人员损失大一半;后又遇上沙漠马贼袭击,除了三五个人逃脱,流落在西域各地存活外,其余全被害了。”

  “玛丽夫妇想不到就这样离开了人世!”欧阳长老叹息道。

  在她眼前,还晃动着当年玛丽那苹果脸上那像海洋一样的碧眸与那一头亚麻黄的波浪卷发。

  以及那令人心仪的“玉面剑客”白衣如雪的身影。

  “玛丽长老夫妇双双遇害,不知波斯明尊教需要我们做什么?”孟长老问。

  阿丁长老说:“波斯总坛希望我们能派出人手查清当年这事真相。究竟是哪股沙漠马贼杀死了当年波斯明尊教总坛迎接圣女的一众兄弟姐妹及圣女一家?”

  孟长老望向大龙长老:“大龙长老出生在西域,精通胡语夷文,与西域各地明尊教信徒兄弟,可以通事翻译。这个使命,非大龙长老莫属。”

  大龙长老点点头,回答两个字:

  “我去。”

  他很少说话,纵说话,用语也极简截,从无赘言。

  欧阳长老皱眉道:“事隔多年,波斯总部怎地拖到现在才与我们联系?”

  端木长老说:“你想,这玛丽按正常时间到达波斯,穿过西域,也得要大半年时间。总坛要在茫茫沙漠中寻找线索,没有三五年怎可能有结果?再后来,我们明尊教发生了这么多事,被逼秘密传教。总坛要寻找我们,也颇为不易。这样,又过去了七八年。待与我们建立联系,互派信使,确定联系地址,又是一两年时间。教主西去求明尊心诀,教内混乱,彼此猜忌,教中无人作主。待这局面相应平静下来,已是这一两年中的事了。这一切,叫波斯总坛在大明的联系人,如何敢轻举妄动?我们以前,还不是杀过两个自称来自波斯明尊教总坛的朝廷卧底么?”

  欧阳长老不由默然:是啊。国家多事之秋。北有俺答鞑靼侵犯边境,南有倭寇侵扰海疆。国家对与波斯明尊教总坛时有往事的明尊教,难以放心,派出密探卧底,也无大错。但嘉靖帝杀性太重,明尊教不能不防患未然,清除卧底与内奸,以免引来灭教之灾。

  这时,阿丁长老说:“记得那个被玛丽取名叫耶米娜的那个圣女小女孩吗?据大明尊神谕,这个名叫耶米娜的的圣女,还活在人间!而根据明尊教规矩,圣女十八岁,当举行拜立圣女仪式。根据年龄推算,这个耶米娜也该到立圣女年龄了。因此,波斯明尊教总坛希望我们大明明尊教能看在同奉大明尊的一脉香火之情上,能尽快找到这个叫耶米娜的明尊教圣女,以便他们迎回国去。”

  孟长老望向大龙长老:“如此,大龙贤弟身上又多一副担子了!”

  大龙长老答道:“是。”

  阿丁长老向大龙长老行了一礼,道:“如此,这事就偏劳你了。”

  端木长老问阿丁长老:“你当年不是对玛丽颇有好感么?现下可以为玛丽夫妇做点事,你为什么不亲自去?”

  阿丁长老正色道:“我们四大长老,自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事?”除了大龙长老,欧阳长老、孟长老与端木长老三人同时问。

  能令四大长老同时去做的事,必定是大事。

  阿丁长老说:“此事极为秘密、重要,事关波斯国安危与我明尊教荣誉。所谓法不入六耳。这事,我用传密入语之法,与三人各作交流。”

  三大长老俱应道:“还请阿丁长老施法传言!”

  阿丁长老神情穆然:“施‘无上光明心种子大法’点圣火!”

  阿丁长老此言一出,骑雕客孟长老、白发婆婆欧阳长老与端木长老俱向后退了一步,伸出手来,却是四人俱把手拉起,圈成一个栲栳大圈。四人成圈,旋转,左旋三十六,右旋三十六,各站在原位,盘坐相对,四人正好各当一隅,依旧是圆圈之形。

  然后四人同结法印,以拜火之状,匍匐地上,向心中的大明尊行礼。随后由白发婆婆欧阳长老领唱,四人同诵起明尊教内经文来:

  “……如是等者,名为十二明王宝树……”

  四人诵到分际,声音陡高,四人同把双掌徐徐推出,风声大作,如被撕扯挤压按抑之状。正在被撕扯挤压你强我亦不弱,相持不下之时,不知是谁先念了声“大明尊,赐降光明种子吧”,“吧”字未落,腾地一声,在四道掌力中心,升出一团无根无据悬在空中的幽明之火。

  这幽明之火,初为幽碧,如春涧草舞,继尔钢蓝,如蓝狐跳跃,接着随端木长老一声低唱,火势一盛,那只蓝狐陡地长大,化为浅绿微黄一头巨狐,在四人掌心相对的中央,跳跃腾挪,扭转着身躯,扭出各种曼妙的舞姿,如同元朝时盛行一时的泼寒胡戏时胡姬的胡旋舞。

  这头火之灵狐,由微黄而明红,如一个穿红衣的媚态舞女,衣袂飞扬,欢跳于空中,并发出霍霍火声来。

  这火渐燃渐变明黄,复转绿意,最后化为炉火纯青之色。

  四人祷告之声起伏如浪,悠扬传出,若歌若吟,隐隐只听深谷回音,仿佛诸天神佛也在为四人祷告应和,黑木崖的周围无数黑木,竟在四人祷告声中由黑微发出暗红来,最后每支黑木,都燃起一团火来,那火势仿佛凝固似的,缓缓燃烧,又好像每支黑木成为一个人,每个人都戴了一顶火焰的巾帽,在风中微颤、飘动。被这万木举火而焚的气象所染,天空垂着的浮云,仿佛也含了一种氤氲之气,似被一种光明所染,发出暗红泛金之色。

  风声隐约,似从崖底升起,渐渐大起来。

  也不知阿丁长老以“声密大法”传音入密,向各人说了什么事,但见三人分别神态庄严,表情凝重地点头允诺。

  蓦地,四人同时举掌向前一推,一声惊雷炸响,四人中间的那团火团,化为一股巨大的白烟,冲天而起,直把头顶那朵黑色的“玄天九昙”冲散,黑木崖上顿弥漫起一片又冷又湿的浓雾,雾气笼罩黑木崖,偶现出一两处黑木崖壁立千仞的峥嵘雄险之姿,使得黑木崖仿佛不是从大地上矗立而起的绝壁悬崖,而是浮在云雾空中的天上幻境。

  约一个多时辰后,雾气渐消,晴日高照,清冷冷的黑木崖,杳无人迹,只有满崖满谷的黑木如故,枯寂万年地举着黑着手掌向天空,似在祈祷苍天,又像在伸手向上苍索求什么。

  苍凉的岁月,以沧桑的表情,铭刻在黑木崖无语的岩石脉理上,纵横交错,如千万道刀剑之痕。







  三天后,黑木崖上,出现一个蒙面人。

  蒙面人细细搜查崖头上每一寸地方后,叹了一口气,为自己一无发现而遗憾。

  蒙面人正要离去,忽听天空传来振翅之声。

  蒙面人向天空望去,却见一乌衣道人骑一只黑色怪鸟,从空中冉冉向崖头降落。

  蒙面人凝劲防范,看着这从天而降的乌衣道人。

  乌衣道人挽牛心髻,插乌木簪,阔脸疏眉,鼻孔朝天,形状古奇,双目却清朗,带着如看新媳妇偷吃鸡蛋的笑意,望着蒙面人:

  “看来阁下不像是明尊教中人。”

  蒙面人见乌衣道人面带微笑,并不带有多少恶意,不由心里略宽,但声音还是带着警觉:

  “道长又是什么人?”

  乌衣道人说:“在下俗世的名字,不提也罢。不过提起‘乌衣道人’,可说武林中江湖上,鲜有不知的。”

  蒙面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是武林中人。”

  乌衣道人目注蒙面人,点头:“我知道,你来自东海之上,你是东瀛伊贺谷的忍者。”

  蒙面人全身陡地一紧,一股凛然杀气峭然逼来:“道人怎知如此?”

  乌衣道人笑着望着蒙面人:“你脚掌五趾用力扣地,正是忍者精于攀爬术的标志。你站立姿势,双足不丁不八而立,略向前后错位,正是扶桑剑道古法秘传的‘听劲之术’。当世之上,唯有扶桑国的苏我家族得传。你是苏我春山还是苏我青原?”

  苏我家族是日本国的贵族。苏我春山与苏我青原兄弟,都因国内南北朝之战,家族失意,而流于国外,寓于中国东海。其中苏我青原,与聚集日本浪人、海盗、商贾与失意士子、心怀二志之辈,结为流寇,窜行沿海,为祸百姓,杀掠侵袭,民为之苦。由于有苏我青原等为数不少的日本浪人武士在其中鼓动生事,故被称为倭寇。

  倭寇分多支,其中最大一支,其大首领者却是安徽人王直,王直又被称为汪直,自称徽王。

  苏我家族的人来到明尊教总坛,这事显得大不寻常。

  ——他们是想与明尊教联手,对抗朝廷与武林名门正道之士的围剿征伐?

  ——还是明尊教中人也在大力对付倭寇,以使得倭寇侦窥明尊教总坛,欲不利于明尊教?

  ——甚或,鹊占凤巢,取而代之?欲以黑木崖为据点,立足南方沿海发展?

  总之,黑木崖上出现东瀛忍者高手的苏我家族中人,这事处处透着诡异。

  这时,只听那蒙面人答道:“我是苏我青原。”

  乌衣道人点头,道:“我想你也是苏我青原。苏我春山,为人沉静,自不会到黑木崖来的。但苏我青原不同了,志在天下之谋。想汪直、陈东、徐海、麻叶辈的智谋识见,如果没有你,如何造成眼下如此大的局面?”

  乌衣道人说至此,看着沉默不语的苏我青原:“你是为找不到明教中人而感到奇怪么?”

  苏我青原说:“三天之前,我得报讯,明教中五明子,就是明教中武功奇高,身份也极高的五大巡教明使,被称为五散人的,齐集黑木崖,商量大事。我以为他们会在黑木崖盘桓几日才走,哪知赶来,他们竟连人影都看不到了。”

  乌衣道人哈哈笑道:“明尊教中人,行事诡秘,神出鬼没,聚散无常。若他们常驻此地,势必有人间烟火气息,又如何能避天下人之耳目?成为最难测其踪的神秘教派?他们若不想见你,你纵找一百年,也找不到他们。他们若想找你,你便逃到天涯海角,还是难逃出他们的踉踪。”

  乌衣道人说至此,笑容一敛:“但你说他们人影也看不见,那是你不懂术法。如贫道,一施法术,不但可知其影踪,还可以法术重现他们三天前在这里聚会情景。”

  乌衣道人说至此,一叹:“只是,纵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若他们有心不让人知道他们所谈之事,施展一门叫‘传音入密’的功夫,以‘天遁心音’想交流,那便是贫道我,也无能为力知其所言了。”

  苏我青原说:“不知道长肯为我一施仙术?”

  乌衣道人笑:“要施术,何难?难就难在看求术者是否心诚?”

  苏我青原问:“如何才叫心诚?”

  乌衣道人笑道:“道人浪迹天下,四海为家,最喜一睹天下珍奇之物。不知阁下有何珍奇,让道人一开眼界?”

  苏我青原沉默片刻,道:“若说天下珍奇,我东海海岛居处倒有数件,可惜未带在身边,不能一入道长法眼。”

  乌衣道人表情似笑非笑,睥睨向苏我青原,眼神显出智慧若海看透世事的超脱:“哦,是这样。”

  苏我青原续道:“不过,有一物,我自小喜欢把玩,一直带在身边,也算是少见之物,不知道长可肯一顾?”

  乌衣道人说:“且拿来看看。”

  苏我青原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向乌衣道人。

  乌衣道人接过,细看却是一件龙形古玉。蜷曲的龙体,截面为椭圆形,通身光素无纹,背有长鬣卷起。龙的头部有眼角上挑的丹凤眼型双目,龙吻上噘,正面有两个对称的圆洞为鼻孔。龙体正中有一小穿孔,系有暗金线。平面形状像一个花体拉丁文“C”字,高约八寸。拎起穿线,龙的首尾正好水平下垂,如长虹入水之形。

  苏我青原说:“这玉龙,你看像不像传说中的猪婆龙?”

  乌衣道人端详着龙首,颔首:“这龙确是猪首之形。猪龙,是元鞑子祖先的崇拜之物。”

  其时虽在明朝,说起蒙古人,依旧称为元鞑子,以为鄙视。

  苏我青原说:“这玉龙的持有者确是蒙古人,来自翁牛特旗。据他所说,这件玉龙大有来历,是六百年前大唐帝国时一个惊天动地的大人物的佩物。”

  乌衣道人哦了一声,点头道:“是了是了。那一定是他的佩物。”

  苏我青原见乌衣道人似知此物来历,不由讶然:“道长识得此物?”

  乌衣道人手把玉龙,目光自负傲凌,望向苏我青原:“天下奇物,贫道不知的,尚未遇过。”

  “那这件玉龙?”

  乌衣道人说:“这是蒙古人祖先崇拜猪龙的玉饰。如果贫道说得不差的话,它应出自赛音他拉红山之地。大唐时,有一个人,出身杂种胡族,后来成为掌握大唐帝国半数军权的权势倾天的大将军,深受皇帝与当时天下最美丽的女人青睐。据说此人体重三百斤重,但跳起胡旋舞,身如旋风一样轻盈。在战场剽悍善战,精通六国蕃语。长安城里,皇帝为他建筑的豪华邸宅,连皇子们也无法比拟。皇帝甚至把女儿都嫁给他的儿子,要与他结为亲家。”

  苏我青原声音透着兴奋:“哦,若做人做着这种份上,才有意思!”

  乌衣道人说:“这人在大唐帝国史上大大有名。盛世大唐便因他而转衰。贫道说至此,阁下当明白贫道所指何人了吧?”

  苏我青原愕然道:“你说的是——安禄山?!”

  乌衣道人微笑:“原来你也知道中国历史。不错。贫道说的就是他。这玉龙佩,该是他的佩物吧。”

  苏我青原一叹,说:“想不到这是他的故物。”

  乌衣道人说:“我读野史,说安禄山与杨贵妃有染,因杨贵妃名字是玉环,便找来此玉佩佩带身上。你看这形状,不正像一个半圆的环?安禄山是杂胡,杂胡血统复杂,既有西域诸胡血统,也有蒙古人血统,猪龙崇拜,也符合蒙古人习俗。传说,安禄山是猪婆龙下凡呢。”

  “原来如此。”苏我青原恍然大悟,“怪道安禄山要佩它。”

  “但安禄山是胡人,不识我中原文明,首尾相接成一个整圆的,才叫环,像这半圆形的环,叫玦。玦者,环形有缺口的玉也。不过这玉龙玦,对我道家法术施为,倒有大用。所谓于口为诀,于玉为玦,通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非玉不办矣。”

  乌衣道人说至此,再看了玉龙佩一眼,把它还给苏我青原。

  苏我青原不接,笑道:“若道长不弃,此物便是道长的了。”

  乌衣道人把玉龙佩递在半途停了一会,一笑,纳入大袖之中,笑道:“如此,贫道就不客气了。”

  乌衣道人随即脸色一肃,道:“你真要想看三天前五明子之会?”

  苏我青原沉声道:“纵不能知多少事情,便见见五明子是哪五张脸,也是好的。”

  乌衣道人说:“只要你诚心,那请你以你所擅长的入定方式静观眼前这方丈之地,贫道且为你施法,重现三天前五明子聚会之景。”

  苏我青原道:“是。”

  苏我青原随即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屈膝垂肩,含胸拔背,百会开张,意守祖窍,人顿处于虚静入定之状。

  乌衣道人将手中拂尘一挥,往臂上一搭,踏出禹步,念念有词,先是徐行如象,随即加快,也不过是虎行似病,复再加快,衣袂飘然,若风穿林间,云出山岫,最后加快步伐,已成手舞足蹈之势,龙飞凤舞之相,只见他在这亩许方圆之地,腾跃跳纵,如狮之掷,如蛇之游,如狸之翻,如鲤之跃,燕翔,鹿奔,龙吟,虎啸,但听乌衣道人喉间作声,若吟若啸,间作八音,合天韵地律,蕴金木之声,含雷之威,挟电之势。知者谓其入道欲仙,不知者以为癫狂发魔。

  苏我青原目光透过面具,心性不由受着影响,虚静心略乱,幻觉纷生,目现五色,耳鸣如鼓。

  这时,只见乌衣道人陡地一静,将拂尘一挥,指向地面,喝道:“疾!”

  说来也怪,在乌衣道人与苏我青原之间方丈之地,竟陡然变成一面明镜般映出事物来。

  先是白雾蒸腾,随后现出五明子立在这崖头上的情景:五明子竟以掌推出一团火球来。团团绕着火球而坐,五人抵掌相对,共同抵托推抗着中央火球不使下坠,仿佛十条手臂虚托着空中的火球。

  五人嘴唇翕动,目光对视,似是施行传说中“天竺遁音”“传音入密”的大法,交流心语。但闻五人诵经声嗡嗡悠悠此起彼伏赞唱得天地为之回应,隐约之间,只觉天地间有光电纵横,神魔起舞。

  苏我青原不由为之目眩神迷,情不自禁要走上前去,要拉住一个人,询问情事。

  这时只听天上陡打一个猛雷,四周猛地若一道电光一闪,苏我青原只觉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只见太阳刺目射来,青天白日下,只有空空如也的山崖,远远地,对面坐着乌衣道人。

  乌衣道人正襟危坐,眼观鼻,鼻问心,正是入定之姿。

  但说乌衣道人在入定之中,他却又有声音传来。

  传来的声音若金属之音,又含木石之气。

  “贫道以‘镜地大法’重复过去之相,五明子之聚会,想你也已看过了。”

  “‘镜地大法’是‘圆光术’的一种,极耗心神。现在,贫道要修炼玄功,以补消耗。你若无事,可以离去。如若不然,可为贫道护法。”

  乌衣道人说完,又进入入定之境。

  他对苏我青原说话,如吩咐自己的弟子与老友一般。

  苏我青原不由感到奇怪:这个中国道士才第一次见面,他竟有种故旧之感,如对自己的老友。

  苏我青原忽然就觉得自己相信了乌衣道人。

  他望着乌衣道人,心想,如果自己也学会这门法术,那自己想了解什么人便可了解什么人,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侦窥术吗?

  ——现在正处非常时期,苏我青原固然想要了解明尊教中人的想法,除此之外,他更想了解的,是遥远的京城,在大明帝国的帝宫中,中国皇帝,此刻,在想些什么?

  西北有鞑靼俺答部兵兴边界,常常寇边。东南有徽王王直等在沿海侵掠。

  中国皇帝,会先对付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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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6-07
第二章 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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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团白光夭矫如龙,从空中闪过,射向那个穿龙袍的男人。

  穿龙袍的男人出手一揽,把那团白光揽入怀中。

  那白光一静,化为一只其白如雪、俊如玉虬的白猫。

  “真不亏为长安俊物!”一个道长在旁赞美道。

  穿龙袍的男人哈哈大笑:“朕这头‘雪眉’,乃是天生神物。无论谁抛出多高,多远,都能从空中投入我怀里。”

  这穿龙袍的男人,瓜子脸,长眉清秀,目神傲岸刚毅,正是明代以藩王入承大统的嘉靖皇帝朱厚熜。

  嘉靖帝有两头爱猫,一头便是抱在他怀里的“雪眉”,是头雌猫。另一头猫,蜷伏在他脚边,相貌威武,叫做“狮猫”,却是雄猫。

  嘉靖帝除了热衷道术外,若还有什么嗜癖,那便是宠爱这两头御猫。

  这天,他在皇宫内破天荒地召见文武大员与肱股之臣,是有要事相商。

  被他召见的,首辅严嵩必不可少,还有被他封为朝廷大员的“五真人”——五个有名道士:邵元节、陶仲文、段朝用、龚可佩、胡大顺,以及同样信道的宗室辽废王朱宪节。

  朱宪节是王爷,因为世宗喜欢道教,他也变得喜好方术起来,许是与世宗同样喜欢淫虐女子又崇奉道教,合了世宗的脾性,世宗御题“清微忠孝真人”赐号,并赐给他金印及法衣、法冠诸物。

  朱宪节每次出门都穿世宗所赐的道士衣冠,前面仆人扛着诸神免迎牌以及拷鬼的械具,令世人为之侧目。

  另外,被召见的,还有由工部侍郎转为督察东南防务的赵文华与浙江巡抚胡宗宪,胡宗宪节制的将军俞大猷、俞大猷麾下参将胡豪,以及山东防倭都指挥佥事戚继光。

  因为今日所询之事,乃是关于西北俺答部犯边与东南倭寇作乱之事。

  嘉靖帝向垂手拱立两旁的臣工与道人扫了一眼,“猫犹知忠,何况生而为人?杜工部有诗,‘葵藿倾日生,物性固难夺。’时事板荡,外患不断,更需要众卿戳力同心,共扶江山。”

  严嵩在旁捧笏清声言道:“臣等俱奉赤胆忠心,输命国家,这等忠心,悉凭圣明体察。俞将军刚从南海归来,为国平乱,血染战袍,更是一片丹心,堪比碧霞。”

  戚继光第一次面对皇帝与朝中大臣,闻言不由对首辅严嵩多看几眼。

  洪武十七年,仿宋制置华盖殿、武英殿、文渊阁和东阁大学士制,秩正五品(六部尚书正二品),侍从左右,只备顾问,“不得平章军国事”。至明成祖始设内阁,内阁大学士的职责主要是“掌献替可否,奉陈规晦,点检题奏,票拟批答,以平允庶政。”嘉靖帝继位,嘉靖帝始把朝政委内阁大学士首辅办理,专权过于六卿。

  严嵩为江西分宜人,时年已逾六秩,相貌清健,正是“文官之贵身如鹤,武将之贵体如熊”的清鹤之形。严嵩以书法诗文闻名当朝,戚继光也曾拜读过这位首辅大人的诗文青词,对其文华丰瞻的独到才思,印象颇深。

  因嘉靖帝崇尚道术,蘸斋不断,作为礼部尚书与首辅的严嵩,职司青词之撰。严嵩的青词,词藻清华,切事而富韵,确是当朝一代名笔。

  嘉靖帝说:“国有大事,必谘于天,决于龟蓍,询于大臣。朕所忧者,西北有俺答,东南有倭乱。近闻魔教有复起之势,蠢蠢之状,扰乱地方,多有冲突,弄出人命血案。百姓愚昧,复被魔教邪说蛊惑,信众日盛。此三端,不知众卿家有何高论?”

  皇上垂询,这是国之大事,未有把握,谁也不敢先开口。因为廷对称了皇帝之意,固然有所封赏晋升,但若逆了皇上之意,落下揆事不明的印象,那就仕途不畅了。

  若沉沦下僚,便有满腹的经纶,满腔的济世报国热血,也不得一展抱负。

  嘉靖帝睥睨了一下五位被封官的道人:“各位仙卿,请各施其术,为朕占断三端之忧,应以对付何者为先?”

  五位被封官的道人身形俱一震。

  也不知是皇帝自己的主意,还是受了谁的怂恿,这分明是考验五人的道法灵验了!

  邵元节、陶仲文、段朝用、龚可佩、胡大顺,各以方术为嘉靖帝所器重。

  陶仲文以向世宗敬献“长生药”而得幸,官封为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少傅、少保、礼部尚书、恭诚伯、兼支大学士俸,世宗给他的封号为“神霄紫府阐范保国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

  邵元节须眉皆白,已是望百之人,也以进秘药而得皇帝封号三孤,与陶仲文一样曾被封礼部尚书。邵元节出身道教正一派,为正一派总坛江西龙虎山上清宫道士,前代“正一真人”张天师的大弟子。统辖朝天、显灵、灵济三宫,总领道教,赐金、玉、银、象牙印各一。世宗对他的封号为“清微妙济、守静修真、凝元衍范、志默秉诚、致一真人”。

  陶仲文微笑先奏道:“帝君之命,为臣者皆当凛遵。然臣道所修,在炼丹,丹鼎之道,臣自觉得之。至于体察休咎,预言世事,邵真人等俱各所善,贫道不敢与争也。”

  他这一说,就把自己从这场道法考验中,先脱了干系。

  因陶仲文所进“先天丹铅方”经世宗验用,大见神效,世宗对“陶真人”之言,不以为异,转而向邵元节望去:“还望邵真人为朕一施仙法。”

  邵元节与师弟、现任龙虎山天师道正一大真人张真人都以善祷出名。张真人曾在嘉靖十六年祷雪,应验于内庭。世宗赐金冠玉带蟒衣银币。作为前辈张真人的大弟子,邵元节也以善祈而封“致一真人”。

  邵元节应奏道:“帝君所命,臣道自然以所学效命。但臣道近日修得焚香召仙大法,非臣道一人法力所能及,臣道斗胆,尚求帝君许可段真人几位,一起演法。”

  嘉靖帝点头道:“准卿所请。”

  邵元节微微一笑,望向段朝用三人。

  段朝用等三个道人,俱都稽首道:“愿听真人差遣,以邀大仙。”

  邵元节屈指算道:“你们三人,加上贫道,如果连陶真人与后宫梁真人也都算上,便是六位……”

  邵元节说至此,目光睨向陶仲文,沉吟不语。

  陶仲文一接邵元节眼神,重重点了一下头:“邵真人施法,贫道自然与梁真人都要参与的。只是,‘七真致仙之术’,还差一位,却如何是好?”

  陶仲文与邵元节所说的“梁真人”,指南阳道士梁高辅,与陶仲文为道友,年纪与邵元节相埒,也是须眉皆白,更有一奇处,是十指指甲如玉,长五六寸,道法高强,精于丹鼎。

  梁高辅为世宗炼丹,所炼之丹,以七七四十九个少女元铅合之。令世宗服后,精神倍旺,夕御十女而不觉其倦,龙精虎猛,飘飘欲仙。

  嘉靖帝见邵真人与陶真人都如此说,不由接言道:“梁真人加上五位仙卿,是六真,不知加上朕,这‘七真致仙之术’是否可行?”

  嘉靖帝在内宫,日与陶真人相处,这“七真致仙术”也曾听陶仲文说过。

  嘉靖帝此言一出,邵元节大喜,伏身拜谢道:“帝君乃真龙天子,上八洞神仙下凡,其道法更是远超臣道等以愚诚之力力修所得微术。有帝君躬身施法,何法不成?”

  邵元节这一说,其他四道也都拜伏在地,什么洪福齐天神明圣武之类谀词,源源而吐,说得世宗龙颜大开,逸兴湍飞。

  嘉靖帝望向严嵩,严嵩笑道:“久闻圣上修道,道法精湛。得睹圣上与诸真人施行仙法,臣等何等有福矣!”

  听严嵩如此说,赵文华不甘后人,谀笑着接言凑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圣上若真作了大罗神仙,还望也赐微臣一颗仙丹,让微臣到了天界,继续在圣上跟前效命。”

  俞大猷与戚继光互看一眼,各作刘桢平视,默然无语。

  巍峨宫墙,巍峨城墙。北京的夜,匍伏在矗立夜空的高墙脚下,茫然一片。街鼓响过之后,金吾夜禁开始,街道上,便寂然无人了,只有巡夜军骑的马蹄声,得得响起,时骤时弛。

  这是坊间胡同的一家酒铺,来京勾当的公差,上京跑路子的外地官吏,进京赶考功名的士子,商贾游客,江湖浪子,不能把锅子背在背上走,便只有在饭馆酒铺里解决一日三餐了。

  因此,在京城,像这种小酒铺,到了夜晚便成了外地人的灌了黄汤神聊天下之所了。

  这种场合,各种消息最多。连锦衣卫与东厂,也常有番子线人,混杂其间,探听动静。







  这个小酒铺,此刻正坐着两个酒客。

  一个是前面在黑木崖露过脸的乌衣道人,另一个是眉清目秀的青年刀客。

  两人面前是一碟五香花生,一碟酱牛肉。两角酒,已喝大半。

  乌衣道人以筷夹起一粒花生,停在面前并不入口,向青年刀客说:

  “你说得对,我大明朝,西北有鞑靼犯边,沿海有倭寇作乱。这是外患。内忧么,皇帝学道,独断专横,文官贪钱,将军惜命。朝廷不知用良将,将官不知练精兵。我大明军队,刀甲差劣,看上去百万大军,但军不知战,将不用命,唉,北不敢敌俺答,十万大军看俺答在京城外来去自若,南不敢斗倭寇,数万大军,任数十名倭寇横行。如此,这天下,危险啊!”

  青年刀客说:“也不知严嵩与皇帝什么交情?这个难侍候的皇帝,换了几任首辅,短的只有几个月,倒霉的,还被砍了脑袋,只有严嵩老儿,一直不倒。”

  乌衣道人说:“在严嵩家乡袁州昌山有几个传说,有的说严嵩大发,与龙女海龟有关,有的说严嵩是乌龟精投胎,还有的,说得更玄,与狐仙有关呢。”

  青年刀客扬了扬剑眉:“哦,有这么多传说?”

  乌衣道人说:“严嵩是袁州人。住在昌山龙女庙脚下。一个传说说,严嵩小时,喜欢到距家不远的昌山龙女庙去读书,在龙女庙里题诗作对,从而感动了龙女对他才学的爱慕与赞赏。龙女看到说严嵩今后必有大贵,只是严家左手的袁岭山峰低了些。因为堪舆之术有言:左青龙,右白虎,不怕青龙高万丈,只怕白虎高一尺。青龙山低了,便影响兴旺发达。为了成全严嵩,龙女命龙宫海龟在七月七日天亮前爬上袁岭顶变为一块石头,增加该峰七七四十九寸的高度,以保严嵩将来非凡成就。海龟遵命而行,不料此事给土地神知道了,它掐指一算,认为严嵩的德行修养,没有这福分,便在天亮前学鸡叫的办法,来破龙女的海龟增高之变局。当时海龟已快爬到山的最高顶了,听到鸡叫,就不能继续匍匐前进了,即刻停下,变成石头,破坏了龙女的计划,使严嵩的命运格局生了稍微小的一点阻碍。这样,严嵩便只能做到虽然宰相之位了,而且在最后还会功败垂成,结局不会太好。”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龙女什么人不喜欢,偏喜欢上严嵩!若不是土地神显灵,那海龟爬上山顶变成石头,严嵩的命岂不是太好?”

  乌衣道人叹了一口气:“袁州人都说,若不是土地神作梗,海龟爬到山顶,严嵩的命就会成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天下独尊之命。”

  “天下独尊。那岂不是要当皇帝?”青年刀客闻言,心下骇然。

  “这不?严嵩他还差一点,因此,只能做到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青年刀客狠狠喝了一口酒,望向乌衣道人:“这是与严嵩有关的一个传说。还有一个传说呢?”

  乌衣道人说:“这个传说也是根据昌山庙对河袁岭七峰将及峰顶不远的地方,至今还有一股似龟的顽石蹲在那里而传出来的。说老严嵩是昌山庙里乌龟精投胎化身。这乌龟精非常狡黠,暗藏在昌山庙那里袁河深处,间常把头伸出水面,缩头缩脑,窥测天机,伺机而动。嵩出生的那天晚上,这乌龟精投胎后即以真身上岸朝袁岭七峰峰顶死命往上爬。玉皇大帝在天上看到了,掐指一算,便知这乌龟精已经投胎人间了,它这是要占人间尊位。但这乌龟精虽修行有年,道德有差,若让它的真身登上顶峰,那它的化身在人间,也要做到天下至尊了。这样,天下就会大乱,万般不太平!玉帝即命当地土地神(土地公公)出来阻止这事发生。凡鬼怪有个弱点,它要做鬼做怪,只能在黑暗里行动,一见阳光,就寸步难移。因此,土地神接到命令,即时做鸡叫,连叫数声,乌龟精一听,认为是鸡唱三遍,天将亮了,便龟缩在峰下不敢动,后经阳光照射,原形毕露,也就成了这股乌龟似的顽石。人们说:幸亏玉皇大帝发现乌龟投胎早,只让它爬到峰顶的下方,未到峰顶。严嵩只能做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宰相,如果让它爬上了峰顶,老严嵩当了皇帝,那就天下更要遭殃了。”

  青年刀客听后,一笑:“这种传说,都是对严嵩不满的人编派出来的。民间传说,故事简单,今天说严嵩,明天说秦桧,把这故事按在谁的身上,都成。”

  乌衣道人说:“民间传说,反映的是民意民心。可见老严嵩不太得人心。便是他的家乡人,也编排他。”

  青年刀客说:“不知严嵩与狐仙又有什么说道?可有趣些?”

  乌衣道人说:“严嵩与狐仙的故事,就有趣多了,说的是严嵩为何聪明和他与嘉靖皇帝的特殊关系问题。在传说中,还扯上了老道的师兄铁伞道人呢。”

  青年刀客说:“哦?如此有趣,那倒该好好听听了。”

  乌衣道人说:“这个传说说,严嵩小时有些傻里傻气,读书虽很用功,开始功课并不怎么好。

  青年刀客笑:“读书用功,不一定功课便好。”

  乌衣道人夹了一筷菜,边吃,边继续说下去:

  “严嵩从家里上学,要经过一座木搭桥。有次暴涨水,桥拆了,他过不去。正在发愁时,有个白发老者陡然出现在他面前,和颜悦色,将他驮过溪去。从此,每逢涨水,老者都准在那里接他。日子长了,一老一少亲如公孙。一天,老者要严嵩到他家里去玩,嵩满口答应。老者领他到了一个山洞口,指着黑咕胧冬的洞内说:‘这就是我的家。’说罢,老者要嵩闭上眼睛,驮他进去,嵩遵命,眼睛一闭,老者把他一搂,顿时似腾空而起,耳边阴风飕飕。一落地,睁眼一看,啊,是个神仙境界,楼台亭院,琳琅满目,小桥流水,鸟语嘤嘤,香花扑鼻。可是老者不见了,眼前出现一个俏丽的女郎,陪他到各处游观。他给美景迷住了,到处看。看着看着,肚子饿了,那女郎就把一颗鲜红的珠子塞进他口里,一刹那,既不饿,也不渴。游够了,他要辞别,女郎领他到洞口,把手在他胸前一按,红珠吐了出来,女郎接去。一忽儿,女郎不见了,他却独个儿立在洞口。”

  “这个故事有些意思了。”青年刀客给乌衣道人倒酒。

  “从此,严嵩上学,那老者常来邀他去洞里玩。到了洞里,同样是由那女郎陪他玩,给他吞珠。奇怪,这时候的严嵩虽然贪玩,耽误了一些读书时间,人却日见聪明起来,学业大有进步。”

  “那个给严嵩吞珠儿的女郎,恐怕有些古怪。”青年刀客插言道。

  “以后严嵩因为玩的时间长了,多了,就出现了旷课多的现象。老师发现了问题,怕受误入子弟之咎,便把这情况反映给严嵩的父亲。嵩父严淮是望子成龙的,一听,就盘问小严嵩,问严嵩都到哪儿去玩了?严嵩就把如何遇上白发老者,如何去洞里,洞里那女郎又如何伴他玩、让他吞珠等等情形一一告诉了父亲。嵩父感到这事大有古怪,便去请问以博古通今、善占疑难扬名天下的名道士铁伞道人。道人说:这是妖怪缠身。嵩父一听是妖怪作祟,一时吓得腿都软了,哭丧着脸忙问:这怎么办呢?道人忙开解,说:这事你不要着急,我有办法对付。说完,就当面开处方:今年七月七日,用七钱米粉和我画的一纸法符用水揉在一起,做成七个小斋(小米粑),给嵩藏在身上;吃嵩到了洞里,吞下女郎给的红珠后,即暗地将这七个小斋吞下,那女郎再来按珠,珠就按不出来了。这样,不仅能祛除嵩身上妖气,还更聪明,会读书,将来也会写文章。”乌衣道人说到这里,停下,喝了一口酒。

  “后来呢?”青年刀客问。

  “严嵩的父亲便如法炮制了七个米粑,叫严嵩藏在身上,并如此这般嘱咐严嵩一番。这以后的一日,严嵩又遇上了白发老者,老者又把他带到了洞里,当女郎叫严嵩吞下那红珠儿后,严嵩就遵父嘱,偷偷背着女郎吃了那七个小米粑,等到出洞时女郎再到严嵩胸前按珠时,便真的按不出来了。”

  “如此,那女郎要遭殃了。”青年刀客叹息道。

  “女郎哭,哭得很伤心,且边哭边说:这下你好了,只是我完了。严嵩听了后,见这个女郎哭得很伤心,想到这女郎陪自己玩,对自己很好,心里感到既难过,也愧疚,喃喃地说不出话来。那女郎见状,就在最后哀求说:七天后,她会死在洞外面的石隙中,到时,请严嵩用些草将她尸体掩盖,万勿负言。严嵩允承了。”

  “七天后,严嵩如期到那石隙去看,不见那女郎,只见一只毛茸茸的奄奄一息将死的狐狸。他一见,既害怕,又伤心与恶心,一呕,把珠儿给吐出来了。那临死的狐狸见珠呕出,即时一跃而起,奔过来,拾起珠儿吞下肚去,摇身一变,又变成了那个美丽的女郎。至此,严嵩好像从一场恶梦里惊醒过来,不再恐惧了,但也怔怔地望着女郎发呆,说不出话来。那女郎对严嵩说:这事,不能怪你,都是那道人不好。总算你还记得我对你的好,有良心,把我的命还回来了。你这样,我也不会亏你。我告诉你一件事,今年九月九日重阳节那天,在某地有九辆囚车经过,你去看看,看到其中有个骑马押车者,你就跪下,口喊皇帝万岁,洪福齐天!以后,你会飞黄腾达,高官厚禄,尽享人间尊荣。这,也就是我对你的报答。”

  青年刀客点头道:“这个狐仙,看来还真有仙道,能有未卜先知之能。严嵩便真的去了,按她去说的做了。”

  乌衣道人说:“是的。严嵩真的按那女郎说的,去做了。九月九日,严嵩真的到某地去看热闹。果然看到了那预言中的九辆囚车。一见那个骑马押车者从面前走过,严嵩照着那女郎说的当即跪下……高喊皇帝万岁,洪福齐天。连喊几声后,那骑马者哈哈大笑,停下问严嵩名字,并问他为啥这样喊?严嵩一一如实说了。那人笑道:以后如果真应了那狐仙之言,我真做了皇帝,便让你做我的宰相!”

  青年刀客说:“那骑马押车的人,一定便是当今皇帝了!”

  乌衣道人说:“正是。那人就是现今的嘉靖皇帝。他登基后不久,一天夜里做了一场梦,梦见一棵松树上挂着一条鲶鱼。这是吉兆还是凶兆?嘉靖便去请教道士。道士说:梦者,往事之再现也,陛下想想,曾接触过与鲶和松相关的人或事情否?嘉靖开动脑筋,反复回想,终于记起了当年自己押送囚犯路过某地时,有个跪于道旁向他呼喊‘皇上万岁’的小孩子严嵩。这梦解开了,便派人顺藤摸瓜去找严嵩。后来终于在朝廷官吏中找到了,那时,严嵩在朝中做着小官。嘉靖皇帝也不食言,遂给严嵩当了宰相。并从此,愈发相信鬼神之说,崇拜道术了。”

  青年刀客说:“道长你身为道门中人,依你之见,这鬼神之道,有几分可信?”

  乌衣道人沉声道:“圣人设鬼神以助教化,因而创因果报应之说,转世投胎之论。”

  乌衣道人说至此,一哂,道:“今天,皇帝还在大内,与‘六真人’演法‘七真致仙’的奇术呢。”

  青年刀客奇道:“‘七真致仙’?皇帝的道法,那陶仲文、邵元节他们的道法,真的能召致神仙么?若真召来神仙,岂不是世上真有神鬼之事了?若不能召来,那陶仲文他们欺诳君王,岂不是要脑袋搬家了?”

  见青年刀客如此发问,乌衣道人不言,脸上带着莫测高深的微笑,抬起头来,向宫墙方向望去。

  乌衣道人的目光深幽,在烛火星辉下,竟带着一缕诡异之色。

  乌衣道人以极强的目力射穿朦胧夜空,看到一道白影,向皇宫深院徐徐飘落。







  明代北京城的皇宫,坐北朝南,四安门内(四安门分别依方位加“安”字命名,但南安门正门却叫大明门,在两侧各开东长安门与西长安门),以寓长治久安之意。四安门内,便围着最深的大内九重。西华门外是太液池,号称太液清波。中有琼岛,岛上有春云楼。英宗在太液池东西,各造三座行殿,分别称凝和、迎翠与太素。世宗登基后,在西苑河东又建造许多亭榭,并亲自定额,称天鹅房。这些亭榭分别有飞霭亭、浮香亭、宝月亭、昭和殿等。

  嘉靖帝与陶仲文、邵元节等六个道人,结成一个“七真致仙”的道家香阵,等侍神仙降临,以问休咎。

  他们结香阵的地方,在浮香亭。

  焚香召仙。

  每人面前焚着一种香料。

  嘉靖帝前面燃的是龙脑香,陶仲文面前是沉水香,邵元节面前是四绝香,梁高辅面前燃麝香,胡大顺面前是檀香,段朝用面前是龙诞香,龚可佩面前是降真香。

  香烟缭绕,七种香气混合成氤氲香阵,但觉魂魄俱动,心神欲醉,飘飘然若御飞龙而游仙界。

  邵元节在香烟缭绕中,先向皇帝拜舞一番,随即踏罡步斗,披发仗剑,念动真言,声发丹田,声音绵长悠远:

  “龙香凤篆擎宝鼎,天皇神君敕致真。九天十岛邀神仙,驾鹤御龙降帝京。”

  “兹有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元真君,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阳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圆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即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元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我大明嘉靖天子,率致一真人、秉一真人等六位真人,奉三天金阙无上玉堂都仙法主、玄元道德哲慧圣尊、开真仁化大帝、三天金阙无上玉堂总仙法主玄元道德哲慧圣母天后、掌仙妙化元君,召群仙来降,以彰显我道家金仙玉真,万古长寿之义,授与天同寿之诀……玉牒所至,尔亟应召,急急如律令!”

  “启请三清高大道,又请三清大道神。三请六道大清宫,北极紫微同一宫。来请三清高上圣,到来玉京鬼神通。元始天尊为第一,灵宝天尊第二名,道德天尊驾白鹤,老君殿上捷行兴……急急如律令……”

  “……太上高精,三帝丹灵。绛宫明彻,吉感告情。三元柔魄,天皇授经。所向谐后,飞仙上清。常与玉真,聚会紫庭……急急如律令……”

  随着邵元节一遍遍念动道家召仙法咒,那天地间在香烟缭绕之中,碧烟幻化,虚无缥缈,道门音乐,云锣玉磬,笛奏仙吕,箫和仙东,十二律与五音七声相乘变化,却是那应钟无射,南吕夷则,蕤宾林钟,姑洗中吕,加上太簇夹钟、黄钟大吕,引商刻羽,杂以变徵,由宫商之起而臻变宫之极,端的是一派仙乐,和和融融,云和光明,逍遥迷离,疑非人间世。

  看着皇帝戴道冠,穿法衣,与六个道人在浮香亭里结香阵,亭外众多宫内道士,奏乐的奏乐,演示法阵的演示法阵,衣分五色,按五行排布,持桃木剑,鸣昊天角,走禹步,诵真言,摇法铃,吹法螺,俞大猷觉得众人在演一场毫无意义的傀儡戏,显得滑稽可笑。但身为臣子,皇上在躬与迎仙,又不能犯讪谤圣上之过,便只好强忍着,改为垂帘返视,吐纳调元。以这段难挨过的时光,用来修炼内功。

  戚继光则眉峰微锁,带着警惕看着浮香亭四周动静。眼前这派乌烟瘴气,人群穿梭,既热闹又混乱,若是宫内屑小勾结外贼,乘机混入宫内,欲不利于皇帝,那是最好机会。那些名贵的香确是极珍贵之物,香也好闻,令人静神。但这众香浑合之下,那香气闻久了,令人头脑昏昏,眼睛酸累,看那帮宫内禁卫,有的眼睛盯着难得请到宫里来的年青美貌的道姑咽口水,有的与旧是相与的宫娥眉目传意,互通款曲。有的则百无赖赖地打着哈欠,精神不足,不时换腿以舒缓站久了发麻的腿脚,宫禁大弛。戚继光心道:若这时,这地,猝起突变,那该如何应付才好?

  他想到这里,只觉心里一凛,不由把手按在腰间佩剑之上,手指为自己的想法而一紧,隐隐听得剑匣中的宝剑鸣呜了一声。

  这时,只听大内总管鹿海春带着兴奋叫道:“来了!来了!”

  戚继光循着鹿海春的目光望向天空,但见一道白影,从天边飞掠而来。

  “七真致仙”,焚香召鹤。

  这一来,把请神明卜断国事之事给耽搁下来了。

  结香阵,练道功,迎仙鹤,大半天折腾下来,嘉靖帝既疲倦,又兴奋,望向严嵩:“太师对鞑靼、倭寇、魔教三端,作何看法?”

  严嵩道:“以臣之见,鞑靼不足虑。彼若来犯,我只须坚壁清野,使其无所得。城池固若金汤,他数万大军游荡野外,自不能持久。”

  嘉靖帝望向戚继光:“你是明威将军之后?”

  戚继光答道:“臣戚继光,先祖子斌公承沐国恩,被封明威将军。臣历代都蒙国恩世荫山东登州卫指挥佥事之职。”

  嘉靖帝点头微笑:“朕知道。你父戚景通,为骠骑将军护国都指挥使,总督山东备倭。你算是子袭父业。若从你远祖、随太祖皇帝打天下战殉国于云南的大将戚祥说起,你们戚家七代子孙都是我大明国忠臣良将。”

  嘉靖帝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微笑道:“你父代理大宁都指挥使司事时,曾被兵部召入神机营坐营,有操行,兵部有奏,朕曾有闻。”

  戚继光谢道:“家父之名,动达圣听,臣阖家都感宠光。”

  嘉靖帝问:“这些年来,历练如何?”

  所谓历练,是问戚继光履历了。

  戚继光身子一挺,朗声禀道:“承圣上垂询,臣十七岁承荫叼受国恩,为登州卫都指挥使佥事。二十五年起,分管营田。二十七年起连续五年率卫所卒戍蓟门,春去秋归,以防鞑靼。二十八年十月,中武举。二十九年赴京师会试,时逢鞑靼左翼土默特部俺答率军犯边,臣曾上陈守御方略,蒙上垂青,临时任总旗牌,督防京师九门。三十二年,臣蒙实授都指挥佥事,领山东登州、文登、即墨三营24卫所兵马,为国备倭。”

  嘉靖帝点头,道:“以你之见,鞑靼、倭寇、魔教三端,朝廷以如何应对为上?”

  戚继光说:“鞑靼之事,据臣所见,边关之要,在练兵强军。去年,任俺答十万大军游弋国门,便是军无战力,将无斗志,无法一战。以目前国力,恢复河套,自是空论。然不能奋国威,镇四夷,亦我大明之忧。设使俺答为狼子野心,有其先祖成吉思汗之志,则非但京师,即我大明,恐复有土木堡之变!因此,练兵强军,此为对付鞑靼第一要务。其次为建墩台,修边墙,固我长城,以为守卫之基。得精兵强将,有坚城高台,则边防无忧,休养生息,以蓄国力。国力盛大,则近悦远来,河套之恢复,指顾间事耳。”

  嘉靖帝闻言,颔首道:“那么倭寇呢?”

  戚继光说:“倭寇之起,其来有自。自胜国即有倭寇侵扰之事,唯于今为烈。然汪直可制,若要敉平倭寇,还须我大明国从两手着眼来治:武则平倭,文则安商。臣为武将,只知为国输诚,热血卫国。余事,非臣所敢知也。”

  嘉靖帝沉默了一会,又问:“那么对魔教又该如何?”

  戚继光说:“自太祖皇帝颁《禁教令》,把牟尼明尊教与白莲教、弥勒宗等列为邪魔之教予以禁止后,明尊教渐在民间转为秘密教派,食菜事魔。一般教众也不过念经拜神而已,倒无甚大害。但现在可虑者,魔教教首远赴西域波斯,教内乏人调停,渐生龃龉,分裂数派,各行其是,混乱纷生。更有争强斗狠之辈,与各处武林门派发生械斗,互为报复。时有伤害之事发生。”

  嘉靖帝说:“这个,朕都知道。朕想知道,有何好的应对之方?”

  戚继光说:“最好有忠于朝廷的士民接触魔教中人,知其底细,因势利导,使之恪守教规,则天下大安。魔教之可怕者,大者在于教首若存不轨之志,危害天下。小者在教众杀人放火,扰乱地方。甚或倚势傲凌官民,令朝廷命官政令不行,纲纪废弛。今者,其大危不存,不过小乱。而若朝廷一意厉行打击,彼教众于牟尼神敬信之心甚笃,反而易酿意外之变。”

  听戚继光如此说,赵文华越前一步,奏道:“启奏圣上,臣以为戚将军之见,有姑息养奸之弊。”

  嘉靖帝说:“请道其详。”

  赵文华说:“魔教教徒,明知朝廷禁令而违法信教,是蔑视法律,此其罪一。纠结帮派,恃势凌人,打斗伤杀,以武犯法,此其罪二。秘密行教,其志不测,一旦生事,事不可抑。胜朝倾覆天下,即由此矣!不可不察。故以臣之见,宜以锦衣卫控鹤监,四出侦查,发现魔教教徒行踪,追查到底,将魔教密坛捣毁,教首收监执法,遣散信众,以为杜绝。如此,魔教不生,则天下无事也。”

  嘉靖帝听后,若有沉吟,过了一会,望向俞大猷:“戚将军与赵侍郎各有立论,俞将军对此有何高见?”

  俞大猷略一低首,逊谢道:“微臣驽钝,岂有高见。”

  嘉靖帝“哦”了一声,目光略显失望之意。

  俞大猷昂起头来,目光炯炯,慷然言然:“不过,臣虽不敏,亦知有道。《道德经》有言,治大国如烹小鲜。又有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夫信教之众,心性纯笃,一日信之,终身不疑。信之坚也,蹈汤赴火,乐之如归。此亦信教之实。非浮嚣世俗之人,游移获利之徒可比。朝廷若以高压,严打厉击,捣其教坛,毁其神像,强灭其教,必激反噬之乱。此非治安之策,乃肇乱之源。驭民之道,如治洪水,在导非在堵。昔鲧堵之,事倍功半,百般辛苦,而水灾无日不生。至大禹治水,导之入海,天下晏然。臣尝学《易》,易者,其宗在变。君子以知几,明变权宜,善应物变,始称通达。唯通达之士,始可治百事皆能元亨利贞。”

  嘉靖帝听了俞大猷之言,看了赵文华有不怿之色,微微一笑,道:“好,好。朕难得文臣有奋锐之志,武将有老成之论!朕将派赵侍郎总督东南防倭大业,俞将军、戚将军,你们俱是朕所倚重的国之干城。卫国驱倭之业,便指望两位爱卿了。”

  嘉靖帝说到这里,望向严嵩。

  严嵩轻声道:“今日之事,暂议至此。皇上宜善养圣躬,为国珍重,毋须过劳。”

  嘉靖帝点点头,道:“就按爱卿所言办理。”

  “退朝。”严嵩说话时,脸色平静,平静得如一井如镜的古井之水。







  严嵩邸宅。

  “爹,孩儿昨日在圣上面前言辞何如?”赵文华向严嵩询问。

  赵文华是严嵩的义子,因此他事事向严嵩请教、请示,是严嵩把持朝政的得力走狗之一。

  严嵩道:“‘文臣有奋锐之志,武将有老成之论。’看来,圣上对俞大猷、戚继光都挺看重啊,对你这工部侍郎也多含褒扬。间接,还对老夫提出了隐隐的指责。”

  赵文华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脸上莫测高深的严嵩:“爹是否多虑了?”

  严嵩淡淡一笑:“皇上一方面热衷于修仙得道,一方面乾纲独统,要作个千古雄主。当初,有人主张恢复河套。其实以国力之弱,恢复河套之论,听似爱国,令人振奋,但轻启战衅,一旦不胜,国亡无日。我恐届时之乱,更胜‘土木堡之变’。便离‘靖康之祸’,亦将不远呢。”

  靖康之祸,是指宋朝徽钦二宗战败被俘之祸,北宋因此而亡。

  赵文华听严嵩说到国家大政,自知无置喙之处,便知趣地闭口不言。

  严嵩说“当时,是老夫力主不出战,并先后设计让皇上斩了力主‘复套’的三边总兵曾铣与首辅夏言,得保平安之局。皇上今日借褒奖侍郎大人之机,实乃暗示对老夫的不满。”

  赵文华陪着不是:“如此,孩儿之言,不是大有错纰了?”

  严嵩道:“那也不然。对魔教,还是要严打。最好乘魔教群龙无首之机,分化瓦解,各个击破。皇上也是此意,据我所知,他已召锦衣卫都督陆炳进宫,谋划如何对付魔教了。”

  听严嵩如此说,赵文华正要开言,却听窗外“咭”地一声冷笑:“哼,想要谋算我明尊教,严老贼,大白天作你的清秋大梦!”

  严嵩闻言,脸色一白,喝道:“来人,抓刺客!”

  话未说完,双手一按,只听“格”的一声,严嵩所坐太师椅倏地落下,严嵩连人带椅倏然消失。

  赵文华以手掩脸,赶紧缩在案头背后,支起耳朵,倾听外面动静。

  却听外面几个喝声同时而起:“抓刺客!”“抓刺客!”“别让点子跑掉!”“兀那刺客,看你往哪里逃?”

  一声长笑,一人朗声道:“鹰爪孙,想抓你明尊教的大爷,下辈投胎吧!”

  “严老贼,有胆的不要走,吃你明尊教爷爷一刀!”

  随着此人朗笑声,刀兵之声与暗器破风之声大起,怒叱声,惨叫声,受伤倒地声,纷至沓来。

  陡地,窗户“乓”地一声被击个粉碎,一条蓝衫人影如闪电射入,冲入厅内,一双虎目,往厅内一扫,操起一张椅子向赵文华所躲地方砸来。

  “轰”地一声大响,那张椅子顿把赵文华藏身的长案击得分崩离析、支离破碎,吓得赵文华尖叫一声,连滚带爬窜出,头发上满是破碎的断木木屑。

  那人一步跨出,把赵文华踩在脚下,问道:

  “严老贼呢?”

  赵文华哭泣丧着脸,不敢吱声,指指地下,意为严贼躲入地下秘道了。

  那人冷笑道:“严老贼,溜得倒快!便宜了他!”

  那人说完,一脚把赵文华踢了个跟头,骂道:“你也不是什么东西!”

  他随即身影一闪,已闪出厅外。

  外面又是一阵大乱,那人长笑声又远:“严老贼不敢与老爷见面。老爷不陪你们玩了!有种的,咱们到城外玩玩!”

  随着那人笑声远去,侍卫们追赶之声怒骂声也衔尾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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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6-07
第三章 天下无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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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嵩府内侍卫七高手,追敌到了秘魔岩。

  秘魔岩,又称秘魔崖,是西山八大处的第八处。

  崖有寺,即有名的证果寺。八大处的第八处,即指证果寺。岩崖即在寺后,实是寺以崖名,崖因寺显。

  当走得最快的“万里追云雕”狄万人,看到蓝影一闪,进了证果寺后,作了个手势,后面紧随而来的七人配合已久,心领神会,顿分头合进,从各个方向向证果寺中小心翼翼地摸上去,以求能一鼓而上,擒下这胆敢到首辅府宅上挑衅的魔教狂徒。

  这七人却是“万里追云雕”狄万人占西南方位,“火煞灵官”马元修迂向西北角,“袖手阎罗”、暗器名家唐铁鹗由西而进,北边是“富贵钩”朱寒丹,东北角是“修罗刀”宁破釜,南边则是“八手神枪”龙随云,东南角青龙位上,则是七侍卫之首、“夺命腿王”顾云中。

  七人中,以精通“一字电剑”的“万里追云雕”狄万人轻功最高,“火煞灵官”马元修的“朱砂掌”最为刚猛霸道,唐铁鹗神出鬼没的暗器最难防范。

  这个魔教狂徒在严府上与众人混战虽得脱身而去,但已吃“袖手阎罗”唐铁鹗的“龙须针”射中一针,若非如此,这个魔教狂徒,轻功极高,早就给他远走高飞了。

  但七人中,以“逼人富贵挡不住”的朱寒丹的“富贵钩”最难缠,以“修罗刀”宁破釜最辣手无情。

  官阶最高的是原锦衣卫副统领、被严嵩专门向皇帝讨来的“八手神枪”龙随云。

  而内力最深的,是有一双称绝天下“铁腿”的“夺命腿王”顾云中。

  顾云中是云中人,但他真名已被籍贯所掩,他那天下无双的腿功,为他赢得“夺命腿王”的名头。

  七人一向都是眼高于顶的人物,平日虽以“夺命腿王”顾云中为七侍卫之首,但诸人内心恐怕谁也不服谁,只是格于严府规矩,等级森严,谁也不敢犯被逐出之险,争强斗狠。这回严府遇事,七人俱都使出各自绝技真功,意欲在这场追捕魔教狂徒之役中,一较高下,以图技压群雄,在首辅大人面前,好好露一回脸。

  因此,七人几乎是首尾相衔成一线地同时一口气追到了秘魔岩,不但追在头里的狄万人看到前面蓝影一闪,那蓝衫客进了秘魔崖证果寺,即追在最后的顾云中,也看到那蓝衫衣角一闪,飘过了黄色的寺墙上空,飘入了寺内。

  七人从各自所在处所,几乎是同时跃起,蓄势扑入寺内。

  “万里追云雕”狄万人以独家轻功“梯云纵”纵身飞入寺内,却见寺内空荡荡的并无动静,只有某处传来一声声清晰的木鱼声,笃笃笃地传出,间或夹着一两声清磬之音,叮铃,叮铃,令人心神为之一清。

  狄万人身如飞絮,落地无声,略一点足,身子向前飘去,却是在飘行之中,把全身精神提至极限,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灵敏的耳目。不过片刻之间,他已察看过十三间房子动静,向寺内纵深探去。

  这时,他听到西北方向“火煞灵官”马元修“嗨”地一声怒喝,随即一声闷闷的墙体被“朱砂掌”击中之声,与哗啦啦一声,墙体被击成粉末之处,随他那一声怒喝被震落地的沙沙蔌蔌落地之声。

  狄万人正要向西北方向纵去,却听东北角“修罗刀”宁破釜那带着凄厉如鬼泣神号的刀啸之声,与他那“修罗刀”的破风之声急起。号称“一刀夺魄,一刀夺魂”的宁破釜,显然有所遭遇,已然出刀对敌!

  不是一个敌人!狄万人心里一凛,不由止住飞纵之势,以“定海针”心法将玄功真气向下一凝,立定脚底重心,仿佛整个身子与脚下大地已凝为一体,一股沛然无比的地底草木生机真气,被他摄入体内。他只觉精神一爽,神清目明,浑身劲力喷薄欲出。

  这种得自秘修的“摄地母力”,乃是因缘际遇得获天竺异僧所传的古婆罗门教异功。

  狄万人对自己“摄地母力”的进境自感满意,自信满满之下,双手往袖中一笼,再出手时,一对“金雕爪”已戴上双手,但见五金合铸的金铁手指,寒光冷然,透着一股煞气。尖锐的铁铸五指指套,随五指开合,化出各种天竺秘修的手印来。团团真气因手印而结生,劲气暗涌,波及他身周气劲,他整个人,已凝在气团之中,若真若幻。

  便在这时,他看到一角蓝衫的衣影,从前面的寺墙内隐隐映显出来。

  这是他运用“天竺六神通”中“天眼通”秘术才能透过墙体视现事物的结果。

  狄万人冷笑一声,身子一飘,飘向前面,对着隔墙的蓝衫人影,“咄”地一声沉喝,双“手”插墙而入,整个人如视整座墙蔑如地直扑而入,扑向那个蓝衫之人。

  但这一扑出,发出痛苦的一声呻吟的,却是狄万人本人。

  他这能洞穿金石的双“手”插墙,却觉一股坚逾金石的硬冷煞气坚锐如刀剪针钻,向他十指剪来刺来钻来,他所秘修的气劲“明点”,类似于中土武学中所修的气功“穴位”,俱感到被一股十分霸道的真气气剑“刺穴”之痛,他双手插在墙上,一股巨痛随之传来,同样巨大的反震之力,震向十指,错非十指戴着铁指套,十根手指指骨,恐俱已尽碎了!

  饶是戴着铁指套,还是有左手中、无名、小三指指骨被折断,十指连心,一种尖锐的疼痛,痛得狄万人不由吸了口冷气,把指套小心翼翼取下,见左手五只指甲每一只指甲周围溢着一圈鲜红的鲜血,红得怵目惊心,又透出一分诡异。

  这是什么鬼墙?竟坚逾金石?狄万人恶怒攻心,想也不想,身子一侧,一个靠山锤,以力能摧毙金钱豹子的“霸王肘”,向墙上撞去。

  这一撞,便真的是铁铸的墙,也要被撞得变形!

  因为这是“摄地母力”所挟带的大地真力,这一撞,直有地动山摇之威。

  孰料这一撞,撞得一股更大的反震之力向五脏挤压过来,直撞得狄万人眼前金星直冒,满天地飞舞着金花苍蝇,脑中、耳边发出嗡嗡的声音。只觉连天地也旋转起来。

  在这一撞中,狄万人只见眼前的墙上,显出一行斗大的金色密宗文字,似梵文,又似元朝国师八思巴所创的奇特文字,弯弯曲曲,字上排着几个菱形尖锐的斜方块。

  狄万人曾拜天竺异僧修行天竺密宗大法,识得这是“六字大明咒”的咒语——

  “唵、嘛、呢、叭、咪、吽”。

  原来这座墙,已被加注了密法真力,而且是以天竺佛教密宗的“阿缚卢积多伊湿伐罗”大神之法愿加注的无上密法真力。

  狄万人以天竺六神通密传,开天目,审察施法之人,却见一团蓝烟之中,现一个中年和尚脸,双手合十,身着福衣,竟是“阿缚卢积多伊湿伐罗”大神所拥有的“三十三身”法相中辟支佛身形象。这辟支佛身,又称缘觉身。这缘觉身与声闻身、佛身、梵王身、帝释天身、自在天身、大自在天身及天大将军身、毗沙门天身,为“阿缚卢积多伊湿伐罗”大神最为人注目的九大法身,余者还有婆罗门身、优婆塞身、优婆夷身、迦楼罗、紧那罗等种种法身。

  狄万人知以自己凡俗之力,难与相抗,只好念了声惭愧,息了忿恚愤怒之心,降下种种心魔,以眼观鼻鼻问心的数息法,静默内心,澄心见性,明了自身所在,复以“他心通”密法,向墙内蓝衫人投射过去,察敌心意。

  却见墙内那蓝衫人,竟毫无敌意,一心沉浸在某种事物之中,其心意杳杳渺渺,无依无傍,如无心出岫的白云,直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狄万人以“察敌法”向四周搜探,见无危机,便身子一掠,向前飘去,却见前面有门开着,可入一个大殿。他从殿门向里望去,恰好见着那个蓝衫人的背影。

  狄万人清咳一声,那人还是呆呆望着墙上事物,毫无察觉,狄万人暗运劲力,无声地一步一步向那蓝衫人逼近去。

  当狄万人踏入大殿时,他已将右手指套收起,无声地抽出了原本扣在腰间的软剑。

  这柄百炼精钢的软剑,还是当年三保太监郑和下西洋时带回的夷方贡物之剑,柔韧而锋利之极。狄万人贯以真力,将一柄软剑逼得笔直,而又丝毫不外泄一分劲气。

  狄万人相信,若被他逼到七步之内,这蓝衫人便武功再高,也难逃被他一剑而杀的命运!

  因为他的剑术,乃是闽西正宗的“一字电剑”剑法。







  从南门入寺的“八手神枪”龙随云,手擎一对双头枪,闯入寺中,却见幽深的寺院,空荡无人,只有一个背朝寺门而坐的灰衣僧人,趺坐在神道上,即使从背影看去,也显得宝相庄严。

  龙随云不由怔了一怔。

  那僧人仿佛看到龙随云一样,低声念了声佛,低声道:“施主满身杀气,进得寺里欲作何为?”

  龙随云又是一怔。

  这僧人,竟脑后长眼一般,虽没任何回头动作,但一切俨如亲睹!

  就在这时,只听西北方向传来“火煞灵官”怒喝声、出掌声,墙体被掌力所毁声,墙体击溃之处,被声音震得哗地坍塌下一块墙体的声音,一切,都响得清清晰晰。

  龙随云才要起身,又听到东北角“修罗刀”宁破釜那带着凄厉如鬼泣神号的刀啸之声。

  难道这佛门胜地竟已成了敌人的巢穴?这刺客是有意把大伙引来,欲把大伙一一除去?

  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杀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朝廷权臣严太师了!

  难道,这是敌人有意而为,意在先一一拔去羽翼,最后再收拾严嵩本人?

  龙随云想到这里,心不由一紧。

  却听那僧人长叹一声,道:“你的搭挡,已然动手。唉,本寺已安宁二百年了,现在竟因你们,又招杀劫了!”

  “二百年,又招杀劫。难道,这寺在两百年前遭过大劫?”

  龙随云闻言不由发问。

  “二百年前,元朝至正年间,天下大乱,群雄纷起。我寺寺僧帝释以修行两百年所悟的佛门刀中之禅,入世修行,大开杀戒,以完杀劫。帝释遇上武林奇女子、道门第一高手刀灵仙,刀灵仙所修行的‘刀中之道’,被世人尊为‘玄中之玄,道外之道’。其刀术已参透天人神魔之界,已得大自在。”

  “当时,僧帝释受所居庙中主持所遣,助元廷镇压义军。而刀灵仙恰好是汉王陈友谅的大将军之女,与明尊教彭莹玉彭大和尚、小明王韩山童与今大明开国皇帝洪武帝手下大将徐达,合称为龙虎凤麟‘四灵’。帝释与刀灵仙以刀相会,斗得天昏地暗,从山东一直斗到北京,最后,帝释被刀灵仙所感,爱上了刀灵仙,两人合禅仙二门刀术修行于秘魔崖,创下‘刀帝流心法’,其刀法空前绝后,天下无敌。两人创下‘刀帝流心法’后,相谐离寺,欲去投奔反元大军。”

  “这时,元朝国师、喇嘛教第一高手连星目率喇嘛教七大密宗高手围住了秘魔岩,密宗八大高手联手布了一个惊心动魄的‘血厉大阵’,僧帝释与刀灵仙与八大密宗高手斗到最后,八大密宗高手非伤即死,无一不失去战力。不但如此,元军八百七十二人,也全都被连星目役使投入血阵战死,秘魔岩一时血流成河!阿弥陀,一个佛门清净之地,竟成惨不忍睹的修罗场!”

  龙随云闻言,一时也陷入僧人所说的故事中,心为故事中的杀劫所震,动容道:“若果如此,元朝朝廷怎容国都心腹之地叛乱存在?岂不更派大军来支援、报复?刀、帝两位,总还是难逃生天。”

  僧人缓缓道:“此时元朝军队在全国各地被各支义军打得七零八落,已大非昔比,朱元璋大军与元军主力正在决战,元军在战场上的形势捉襟见肘,势已不能分出一支军力对付两个对大局无碍的‘悍贼’。待秘魔岩之战结束,朱元璋的大军已围困大都了。”

  僧人讲的大都,就是现在的北京。

  龙随云吁了一口气,道:“这样,刀、帝两位得以无恙了?”

  僧人说:“刀、帝两位在这场恶战中也是元气大伤,五脏移位,心脉受损。喇嘛教高手所施为的‘血厉大阵’有密宗‘摄魂’之术,刀、帝两位的魂魄俱受密宗‘厌胜术’所困,陷于沉迷困顿之局,难以走出秘魔岩这座寺院。因刀、帝两位困于局中,赖寺僧供应而生存,除了定力高深的高僧,常人进了殿中也会被密宗‘封印’之力所困,刀、帝两位所困的殿,日长天久,便改名叫‘刀帝殿’了。”

  “后来,洪武帝定鼎天下,武当真人张三丰北行,欲破当年密宗之局,为刀、帝两人脱困。张三丰此行,惊动了洪武帝,洪武帝派诚意伯刘伯温迎上了张三丰,也不知刘伯温说了什么,张三丰并没入秘魔岩,只在西山最高处白云深处坐了七天七夜,然后回武当山去了。说来也怪,从此,这证果寺便多了一样古怪:刀帝殿里多了一道道教中北方真武大帝敕封金印。这寺里便夜夜有金光射斗牛之间,数十年如此。一时,这证果寺,在民间得‘金光寺’之名。唉,这些事,都为正史不载,若不是老僧听前辈口口相传、代代相授,便老僧也不知当年竟有此等奇事。这寺里‘刀帝殿’尘封数十年,在旁僧眼中,只知是一座被寺规严禁入内的怪殿,哪知有这等情事呢?唉,当年血流成河,事后痕迹无存,这岂不应了我佛门六如之说。”

  龙随云长抑一口气,道:“大师往事也表过了,佛法也说过了,现在可否让在下入寺了?”

  僧人道:“佛门清净之地,怎容得施主带刀兵入内,满怀杀意,要在寺内大开杀戒呢?”

  龙随云怒意难抑,眉间煞气一闪,脸色随即脸沉下来:“大师要阻我入寺了?”

  僧人说:“人可入寺,兵刃得留下。”

  龙随云怒极而笑,道:“好,我倒要看看,你如何留下我兵刃?”

  龙随云身子一掠而起,如同一头怒鹰,从坐在地上的僧人头顶上飞扑过去。

  龙随云外号“八手神枪”,他扑出时,双手已擎双枪在手。这种双短枪,武林中称为“双头蛇”,枪长四尺,两头都是枪头,变化多端,以招式奇诡见长。

  龙随云扑到僧人头上时,僧人忽回头来,向龙随云一笑。

  龙随云看到僧人一笑的同时,也看到了僧人两道雪白的长眉,灰色的僧袍,有两只仿佛其长无比的僧袍长袖,倏地如双龙飞扑而出,从左右向自己包抄过来。

  双袖飞扑而来,破风之声化为厉啸,两股奇强的真气,向龙随云压迫而至。

  龙随云大凛,蓄满的功劲,凝功于枪,双枪同出。

  龙随云的双枪,化为两道寒光,迎向那似乎满天飞舞的僧袖。







  由东南角入内的“夺命腿王”顾云中一闻东北方向宁破釜的“修罗刀”发出厉啸之声,随即向宁破釜赶去,当他转过一处墙角,却见迎面一道金光洒来,那道金光中隐隐闪现出龙麟之光与密宗符号,正是宁破釜的“修罗刀”的特征。眼前所见,不由让顾云中一呆:只见宁破釜双眼通红,势若疯虎,舞动金色的“修罗刀”,带着满天的劲气刀罡,神情狰狞地猛劈狠杀。

  宁破釜在劈空气,杀虚无!

  宁破釜竟是在与空气作战。

  但说来也怪,明明无人,空中却有着神魔隐隐的笑声咒语声诵经念佛之声甚至魔鬼揶揄轻嘲之声,并含着时有时无的鬼哭神号,如风起远方,穿过空谷之声。

  “夺命腿王”经多见广,颇富江湖武林见闻,顿明白“修罗刀”宁破釜是着了魔性。

  顾云中眉一扬,身子一闪,向狂舞金刀的宁破釜冲去。

  顾云中冲出时,发出一声清啸。

  其清如寒秋山泉濯过银刀的清锐,复如西风胡笳中沙场秋点兵时万众无声一骑缓缓而过马上大将军检阅三军的清肃,更有一种冰清玉冽古井冷彻的清寒。

  让人听后,如大热天陡被一桶老寒井中寒井水浇了个满头满身,不自禁要打个寒战!

  顾云中为严府侍卫之首,师出道门武功崆峒派,这一声“寒神啸”有夺神摄心之威。

  宁破釜在疯狂中,听得此啸发出,不由动作为之一滞。

  宁破釜动作一滞之间,陡见一只大脚掌向自己顶阳骨踹来。

  宁破釜出于本能,手中刀一落,向脚掌斫去。

  但一刀斫下,那脚掌已然不见。

  宁破釜随即感到眉心一痛:一股阴寒真力,透过眉心直侵脑门。

  两根手指停在宁破釜的眉间印堂穴上,正是顾云中的又长又瘦的一根中指与紧挨着的一根食指。

  “寒神啸”与“惊神指”。

  这两样绝技加上变化莫测的“神腿”,便是顾云中傲视武林的三大功夫。

  吃顾云中“惊神指”一点,宁破釜眼中的疯狂之意尽去,神色显得既平静,又疲倦,一股沉沉倦意,袭上心来。

  顾云中撤了手指上所含真力,收回手,大声叫道:“宁三!”

  宁破釜在家排行为三,宁三是平时侍卫之间的称呼。

  宁破釜望着高高瘦瘦的顾云中,顾云中目光沉寒,微锁着眉,严肃地看着自己。

  顾云中问:“宁三,你都看到了什么?”

  以“修罗刀”宁破釜的平日冷厉作风,若不是看到了什么,他不会如此轻易陷入疯狂之境的。

  “我看到了一群神佛。”

  “神佛?”顾云中皱眉,重复道。

  “这是密宗中所奉持的神,以白命主为首的五身神。白命主又叫白哈尔,因有三副面孔,又叫三面战神。他还有水晶白鬼与白梵天王等名称。作为五身神之首,他位于东方,海螺天宫内,坐在镇敌宝座之上。其化为东方身之王为门普布查,一身黑色,右手持金刚杵,左手持用一种叫‘协薪’木制成的木杖,有疯熊带路,身随许多虎豹熊,其明妃为起尸魔女,一身白色,手持誓愿木和内盛人心的头盖骨碗。其化身为戒除情欲的年轻比丘,穿橙色法衣,缀墓地装饰物,举协薪长刀和刀,身前挂着净瓶。这是东方的身之王,还有西的功德王罗刹黑色的具木鸟者,南方的声密之王穿红衣的战神,以及意之王帝释,及他作为本身业之王的一身白色的协松多吉米沃且,即白哈尔自身,追随着他的有上百名手举锡杖的比丘,役使着上百个挥着魔剑的黑帽巫师、上百个持剑与盾的战士……”

  “你不是加持密法的吗?”顾云中看着目中又隐现疯意与恐怖之色的宁破釜,惊诧于武功高强的修密宗“修罗刀”法的宁破釜竟反会被密宗佛法中的神魔所制。

  宁破釜盯着寺内一处地方,目光露出深思之色:“正因为我修持密法,才会被激发密宗加持诸神。这寺里被加注了非常强大的密法。而且是藏密修炼中最精深的上师所为。”

  宁破釜看着正以探询目光深究寺内环境的顾云中,解释自己出刀的原因:“我刚入寺内,便见一个从半空中猛扑下来的武士,以金刚杵向我攻击。其招式之凌厉,真气之强烈,为我平生所仅见。当时情形下不由我出刀对抗。”

  “但这一出刀,所有意密全被引动,但见敌人层出不穷,凶险迭出,不拚命反击,就会被强敌所制。”宁破釜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苦笑道,“现在我才明白,我是被激发了自身的意密身密,在与自己的心魔幻象战斗。”

  顾云中看着寺里高高低低的建筑所构成的影与光之相,觉得这寺院透着一股神秘的氛围。

  顾云中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这寺里透着古怪。刚才听到马灵官已动用了他的‘朱砂掌’,狄万人与龙随云不见过来接应,显然也遇到了麻烦。”

  宁破釜是个锦袍矮壮汉子,擎刀在手,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道:“在这里,我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仿佛数百年前有许多鬼魂在空中飘荡一般。又仿佛有许多野兽、神祗在地下隐藏,伺机噬人。”

  正说话间,只听空中破风之声从远而来,两人抬头向发声处望去,却见一个黑衣道人骑着一头巨大的黑色怪鸟,那怪鸟一扑一扑地扇着巨翅,从空中向寺里飞降下来。

  顾云中见这道人,喃喃道:“这是江湖上有名的乌衣道人,他骑的怪鸟,是一头木削之鸟。这人精于机关制作,各样工巧,又对黑白两道,正邪各派,各种奇术均有所涉,亦正亦邪,各式人都能兜得转,是个‘路路通’的人物。”

  正说话间,只听寺院前面,有个声音曼声梵唱一声,叫道:“善哉,善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随说话声,一片清脆的“叮叮当当”声,却是十几件小兵刃落地的声音。

  听到这声音,顾云中心中别地一跳,脸色一变道:“遮莫是唐老四的暗青子都被人下了?”

  顾云中与宁破釜当即向前面扑去。

  到前面,却见“袖手阎罗”唐铁鹗一脸漠然地立在那里,一只手举在距鼻端五寸许的地方,其手臂似乎在划个弧形欲要挥出,长袖于挥舞间向后飘飞,露出“袖手阎罗”平日一直袖在长袖中的那只灵巧而神秘的手,手掌心上翻,拇指屈扣掌心,指甲盖与掌心间扣抵着一枚小巧的飞镖,中、食指并在一起,无名与小指合在一起,四指中分为二:二指高扬,二指微抑,各自略带曲意,却是中食指间夹着一口短剑,无名指与小指间夹着一叶小小飞刀,正呈一挥出手之势。

  ——但他保持着这个手势,一动也不能动了!

  在他脚前,竟撒着一堆飞刀短剑子午钺之类暗器。

  在唐铁鹗相对而立的五丈开外,龙随云正奋勇出枪,双枪如龙,一上一下,盘旋而出,一攻敌人咽喉,一攻敌人气海,杀势如电,招式精严。然而这一招“双龙出海”正使到九分时,若遭定身法定住,大动化为大静,虽态势威猛,却是庙中的泥塑木雕,呈现那一刹那间静定之相。

  显然,“八手神枪”龙随云与“袖手阎罗”唐铁鹗都给人点了穴,制住了。

  “火煞灵官”马元修则脸色苍白,坐在地上,目光茫然。

  一个长眉如雪的老僧,脸如淡金,将手掌按在“火煞灵官”马元修的头上,似在为马元修度气疗伤。

  顾云中他们正在欲上不上的犹豫之间时,却听身后一个人大笑道:“长眉罗汉,恭喜你第三次出关了。”

  原来这长眉老僧竟就是传说中的武林异僧“长眉罗汉”——此僧当年威震天下,退出武林之争已五十年了,竟然还好端端的地活着。

  长眉罗汉向笑者颔首道:“道友,老衲出关总遇烦恼之事,哪有你四海逍遥?”

  长眉罗汉看着顾云中等人,摇了一下头,显得无可奈何:“这些施主来了,老衲的烦恼便生了。”

  乌衣道人哈地一笑,道:“这又有何烦恼?把他们领‘刀帝殿’就是。至于事后谁能记住什么,那看人造化了。”

  长眉罗汉听了,竖掌谢道:“道友之智,让老衲大开茅塞。对,既然他们想看什么,就让他们看什么去。”







  顾云中他们到达刀帝殿门口,却见殿内呈现出一派诡异景象:

  “万里追云雕”狄万人一剑在手,正拟刺向前面蓝衫人背后大穴,但狄万人剑虽在手,神游天外,双目发直,定定地看着蓝衫人所仰首观看的墙壁,其神志已为墙壁所夺。

  墙壁上,彩绘满壁,画着神佛种种变相。九色之鹿,马头明王。目连救母。金翅鸟,白莲花,弥勒坦腹,燃灯垂眉,诸天神佛,五百罗汉,神态万千,龙蛇百兽飞舞奔突于藻井之间,天龙八部忿争恶斗于三界,六道轮回,前生后世,种种生灭事迹,形象栩栩如生,似欲从壁上走出来。

  顾云中把目光投向那个蓝衫人不为外物所动,凝神仰首观望的壁画,却见画面一半是一个年轻略带女相的僧人,以戒刀从空中劈下的神勇情景,另一半竟是一个舞刀道姑从地上起舞,盘旋向天空的神妙景象。那道姑不施黛朱,眉细目长,形容清减,相貌平凡,但神情清逸高华,竟给人半人半神之感,其舞姿,似反弹琵琶的敦煌飞天,又似在水晶宫七宝楼台间翩然起舞的龙女。

  令顾云中诧异的,是画中这个女相年轻僧人出刀勇猛,但眉眼间毫无忿恚愤怒之色,反带愉悦之情。这女相僧人,头并不大,身体修长而刚健,衣饰粗朴。但其身上所著虽为灰色僧服,给人感觉却比错金综彩的其他神佛更气韵生动,更形象突出。但觉其人眸光四射,神完气足,如真实之人从壁上跃下使出这一刀一样,夺人心魄。而那道姑身姿曼妙,舞刀的姿势既美到极点,婀娜生姿,又觉极简逸极自然,仿佛妇人飞针走线绣花缝衣一般极其亲切。

  然而这道姑的目光神情,含着一种摄人心志的肃静,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仿佛她即是掌握人生死的神仙。任何人的生死荣辱,均在其一念之间。令人生不敢违逆之意。

  更令人诧异的,是道姑所使的刀,极为长大,刀身上绘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及五岳四渎、日月星辰等图案。这把刀斜扬出去,使得整个画面都因这把刀而生变化,仿佛道姑一刀既出,神佛辟易,天旋地转,日月运行,均始于这一刀。

  如此大的刀与如此娇小的道姑相比,简直像是刀带着人在舞,是刀提携着人起舞,舞升向天空。

  细看之下,整个神佛诸天呈现一种流动旋转之势,这这一势态,居然就源自这把刀的旋舞。

  更引人注目的,是使刀僧人与舞刀道姑身上与周围,竟钉着呈一种奇特阵法排列的巨型铜钉。

  在满壁彩绘中,还有着暗褐如血的许多梵文与藏密文字咒符。

  彩绘已色彩黯然,显然经历了无数年代。门户处蛛网尘封,雕梁藻井间,竟有数十只色彩灰暗的守宫,四出游行,不避生人。

  如此硕大的守宫,倒是宫中用来采炼验取处女守宫砂的好原料!

  但顾云中他们的注意力马上被长眉罗汉的话吸引过去了。

  长眉罗汉指着刀帝殿东面之墙壁画边缘那些道家法符,向乌衣道人说:“看,你们道门的张三丰老道,人不入寺,法已入寺。施法竟施到我佛寺里,好不霸道!”

  乌衣道人笑道:“大师乃佛门大德,远离六根,早无嗔苦了。想那张三丰祖师,虽以真武大帝道符镇寺,但那也是为了贵寺平安。刀帝殿若无张祖道符,刀、帝两人兵刃下厉鬼之魂,必扰得阖寺不宁。便武林中人,也不知有多少是非要牵涉贵寺了。”

  长眉罗汉垂目,念了声佛道:“道友说得是,三教同源,众生平等。便这壁上之人,也是有情。”

  顾云中顾不得这一僧一道两个异人口角斗法,向那观画的蓝衫人喝道:

  “兀那汉子,一路逃来,好不利索。现下被围了,装聋作哑地看画,躲得过去吗?”

  那蓝衫人闻缓缓回过头来,却是一个长眉环目、颔下微须的中年汉子,目含虎威,眉抒豪迈,看其神情,不卑不亢,显然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物。

  蓝衫人目含威棱,射向顾云中:“顾大侍卫是唤在下么?”

  这人竟认识我?顾云中不由一怔。

  一旁宁破釜眉头一皱,喝道:“怎的?爷们做事,敢做不敢认么?你娘的,有种上我们严府来撒野,这会儿装孙子了?”

  蓝衫人闻言,脸色一沉,冷笑道:“我以为‘修罗刀’宁破釜是个百折不挠的刚直汉子,想不到却是不问是非、狐假虎威之徒!”

  宁破釜大怒,抢出,一掌拍出,“小鬼叫门”,击向蓝衫人小腹“气海”穴。

  但这一掌拍出,只见眼前蓝影一晃,手腕寸关尺处一紧,半个身子顿麻了过去:这个“大胆妄为”的蓝衫人,竟以“小擒拿手”扣拿住了宁破釜腕脉。

  也不见那蓝衫人如何动,只见蓝衫人轻叱道:“去!”宁破釜身子顿如遭强力弹出一般,腾空倒飞出去,宁破釜在空中急使“千斤坠”的沉劲之功,落地时还是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三步,才始拿桩站住。

  “刷”地一声,老羞成怒的宁破釜,黑脸一红,麻着脸叫道:“偷袭算不得真功夫。看刀!”

  宁破釜“修罗刀”刀头一抖一晃,发出“虎”的一声厉啸,刀风烈烈,扫向蓝衫人腰间。

  “渴骥奔泉”,这是“修罗刀”中的一招狠招。如果说刀是渴极的马儿,那么这渴极的马儿,最想饮的,是人的热血。

  无论什么人,若教这铁刀之马奔腰里这么一扫,都只有一刀两截、命赴黄泉了。

  然而宁破釜这一刀扫出,只见蓝影儿一闪,刀已落了空。待蓝影儿静下来,宁破釜的刀,只落个把儿攥在手里,整把刀被人家齐齐削下来,夺在手里了。

  蓝衫人冷笑一声:“如你这样,也配使刀?”

  蓝衫人说话间,将手一折,宁破釜被他夺去的刀已被一折两截。

  那把闻名武林的“修罗刀”在蓝衫人手里,仿佛不是金铁兵刃,而只是纸折木削的玩物。

  见蓝衫人露出这一手武功,“夺命腿王”顾云中忽然想起了一个人:“‘碎金指’力,‘断金掌刀’!敢情您老便是北六南七十三省刑衙马步捕快公推的‘捕王’、刑部总捕头韦爷?”

  “捕王”韦爷,原名韦键,因每次破案捕凶出手都不凡,人称“韦不凡”。在衙门与武林江湖积数十年,从未失手过。二十年前,不知何事,这位韦爷忽然挂冠而去,离开了京师。

  想不到时隔二十年,在这当儿,这块地上,忽然冒了出来!

  论官衔职级,“韦不凡”作为刑部官吏,官阶在五品,竟与严太师初任首辅时同一阶别。然一个不过是刑衙捕头,须犯险锋镝,刀口舔血,拿身家性命与凶犯周旋,时有恶斗拼命、命丧黄泉之险;一个却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便一品大员、王公大人,也要向其屈膝。

  对大名鼎鼎的捕王“韦不凡”,顾云中只是闻名,从父辈师长处知道以前武林中有其人其武功,只是从未谋过面。捕王韦爷成名在四十年前,淡出江湖已有二十年,二十年前韦爷退出江湖时,顾云中还在师门学艺,还未开始闯武林。

  “捕王”韦不凡。

  听顾云中说眼前这蓝衫人就是传说中的“捕王”韦不凡,种种传说涌上各人心头。宁破釜手中刀把落地,脸色一灰,斗志顿失。“富贵钩”朱寒丹脸色一喜,踏上一步,肩一耸,两道寒光已出手,攻向蓝衫人。

  朱寒丹喝道:“即‘捕王’,若犯法,也与庶民同罪!”

  朱寒丹出招,颇为凶狠。但见双钩分进,“燕回大地”,盘上攻下,“雪花盖顶”、“枯树盘根”,左退右进,“常山击蛇”、“神鹳独舞”,钩尖泛起一波波寒气,在空中荡开,劲气纵横,气势凌逼。

  一路顺利进寺,并没遇什么险阻,办事执着认真的“富贵钩”朱寒丹,是搜遍一路上所经过的寺房才来到这里的。

  朱寒丹技出自巴山“剑钩万兵堂”,其师尊“七绝天君”诸葛芬,以其令人瞠目结舌的“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口吹笙曲,目阅账册,左足击鼓,右足书楷,楷又为新赋押险韵七绝十首”而称绝天下。诸葛芬“剑钩万兵堂”,专研天下兵器之学,刀剑钩戟十八般兵器无一不备积各有深究,每一样兵器授弟子一人,均能成名武林。朱寒丹为其第四十七弟子,以“钩”称雄,“逼人富贵挡不住”朱寒丹,是武林中最难缠的主儿之一。

  这一路“富贵钩”使出,便是严府侍卫之首“夺命腿王”顾云中也不由发出“啊”的一声惊叹。

  因为朱寒丹平日金人三缄其口,长于藏器。众侍卫只知朱寒丹的“富贵钩”厉害,难缠,但难缠、厉害到什么程度,并没亲身试过。每当有侍卫要“领教领教”朱寒丹的“高招”时,朱寒丹都以“小弟不才”“混口饭吃”之类服软认输言语搪塞过,想不到平日不见锋芒的朱寒丹,会突然飙威如此,便顾云中也不由惊讶出声了。

  但朱寒丹这路“富贵钩”的“小折枝”才使到第十七招“雀屏中的”,却听蓝衫人一声长笑,朱寒丹左钩倏地一乱,竟向自己右钩上搭去。朱寒丹才要抬钩分开,钩身忽然一重:蓝衫人以一根手指,拈在上面这柄钩身上。朱寒丹脸上红了三次,三次运劲欲震开蓝衫人拈在钩身上的手指,三次都劳而无功,不由长叹一口气,撤了真气,软软虚虚地将一对钩垂下来,交给左手握着,点膝于地谢罪:

  “朱某无知,谢捕王不杀之恩。”

  蓝衫人大笑,道:“生杀之权,掌之在有司。韦某不过闲云野鹤之人,息影林泉,栖居禅寺,得过且过之辈,敢闻杀人之事欤?诸位侍卫大老爷不找韦某麻烦,就已谢天谢地了。”

  确证蓝衫人就是“捕王”韦不凡,顾云中嘘了口气,神色恭谨地行了一礼:

  “不知是韦前辈韦爷在此。云中顾绩代家父家师向前辈问好。”

  “捕王”韦不凡凝目顾云中,点头道:“真像。真像。‘云中鹤’顾君美有子如此,堪可大慰老怀了。——看你下盘功夫异常见功底,是‘追日客’卫夫子还是‘千腿山’归如来的门下?”

  “归伯父与卫先生都曾授业于晚辈。”顾云中答道。

  “但你目含紫棱,印堂如玉,承浆挟霞,鼻息绵绵,若存若无,那是修‘清神谱’的朕象。你真正的师尊是‘绿竹庵’主劳老爷子了。”

  韦不凡微笑道。

  顾云中心头大骇,他拜“绿竹庵”主“竹仙人”劳老爷子的事,何等隐秘,不意被“捕王”韦爷一眼便看出了。

  见顾云中神色一变,韦不凡复扬声大笑,看着顾云中道:“其实,你在发出‘寒神啸’时,我便已知道你师承了。”韦不凡说至此,一顿,点头道,“你们诸人中,数你内功最深了。”

  “承韦爷谬赞,晚辈其实……”顾云中忙加逊谢。

  韦不凡手一摆,止住顾云中逊谢之辞:“难得机缘,何必虚言?既来这里,就一起看看这两百多年来尘封此寺的武林秘宝吧。这满壁变相,可含了深奥莫测的武学至理。”

  听“捕王”韦不凡如此推崇壁上彩绘神佛变相,说壁画中含了武学至理,众人都是习武成天性之人,闻言不由齐刷地齐把目光转向壁上。

  这一看,众人先自惊奇于满壁彩绘形象之奇诡,后但觉满壁彩图若浮若飘,有种忽前忽后的摇晃感,待凝神静气地定定观看,便看出画中所蕴的深幽之理来。众人的呼吸或转粗重,或转细长,一个个眼直直地,看出了神。

  在众人眼里,但觉满壁神佛的目光、神情、兵刃、动作,甚至衣纹,都变得神秘起来,含着武学玄奥的道理。

  “哦,这转法轮菩萨的法轮与毫光似乎含了阴阳消长之理。”一人看着看着,出了声。

  “啊,原来、原来这铜钉含着七政九曜十二星宫的方位。”另一人退后一步,观看画面大势,点点头,若有所悟。

  “九色鹿回头之势,那不含着杨家枪里‘拖枪计’‘回马枪’的变化?”又有人兴奋地说,并用手比划起来。

  这人旁边另一人却是另有所见:“这弓引满不发,才是七轮三脉别传一派的运功真传……”边说,边凑上头去细观持弓天神的姿势,抚摩其衣纹走势。

  “哦,这里是阿修罗部……”便适才沮丧不已的“修罗刀”宁破釜,也在壁绘神佛里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部分。

  看众人的兴趣已被壁画勾起,韦不凡淡淡一笑,依旧负手,观起他面前的画面来:女相僧人跃起空中挥刀劈斩目含喜悦。

  僧人的眼影竟然带着淡淡的红影,如血似火,隐含杀意无穷,又含着莫大慈悲。眸彩如电,电光中似旋着无穷光影幻象……

  而那个舞刀而起的道姑,在一瞥之间竟似动起来,正冉冉飘起,扭腰转体……







  三天后。严府。

  严嵩与赵文华看着面前失魂落魄的七侍卫。

  这七人人虽站在他们面前,但每个人都神不守舍,仿佛他们的灵魂出窍,魂魄已飘游远行,行得很远,很远。

  秘魔岩。遇到“捕王”韦不凡。看了一幅壁画,一看就是三天,而被追捕的人,杳无音讯,早已鹤飞杳杳了。

  更奇的消息,陆续送来:

  七大侍卫离寺后三个时辰,忽有雷霆之声轰隆隆不绝,那座刀帝殿忽然坍塌,化为尘土。木石砖瓦琉璃顶彩绘藻井雕梁彩壁,俱成五色之土。尘土中唯捞出巨型铜钉数十支。铜绿斑斑,记录着悠悠岁月沧桑。

  经查,“捕王”韦不凡在二十年前已然与夫人、当年武林名女侠水明月双双物故。至此,韦不凡所属族户的祖祠里,按辈分排列的韦不凡之墓,坟丘宛然,野草离离,松柏森然,墓木已拱了。

  当地官府、里正、族长、无数证人,都予确证:“捕王”韦不凡夫妇染疾身故了。韦不凡夫妇病笃期间,乡邻族人子侄晚辈守护七天,共看着他们双双咽的气。众目睽睽,有目共睹。明查暗访,证词如一。以严嵩之精明,也只有在看完从韦不凡籍贯所在的官府送的卷宗后,承认韦不凡确是不在人间了。

  这事惊动万岁,嘉靖帝请各位“真人”施展搜魂大法,也确认韦不凡夫妇已脱离凡籍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顾云中等七大侍卫在秘魔岩证果寺里所遇的,又是谁呢?

  难道真有鬼魂之说?

  严嵩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七月十七。

  秘魔岩证果寺,刀帝殿屋脊上。

  一个身材高大如天神的蓝衫人与一个身材高挑的蓝衫青年刀客,正并肩而立,看着东方繁华的京城景象。远处,燕山山脉起伏隐约在天际云影间。

  蓝衫人问青年刀客:

  “你看到了什么?”

  青年刀客:“红尘繁华,世人熙攘,烽烟山河,日月流光。”

  蓝衫人点头:“看得好。能在繁华中看到烽烟,在熙攘外见到流光。古人说得好,‘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草木一秋,人活一世。所为何来?于此有思,有得,便能悟得人生真谛,若加精修,便能得道成仙。”

  青年刀客淡笑:“做神仙吗?我小杨这辈子没想过。”

  蓝衫人仔细端详着青年刀客:“乌衣老道把你荐给老夫,说你为可造之材。你是习刀之人,身在武林,自然但求精进,入世做一番大事。说那些修仙之事,难怪引不起你的兴致。但你若想刀道精进,不悟道,终究是不入刀道,难悟天下第一的刀法。”

  小杨苦笑:“便是天下第一的刀法,也不是我小杨所要求的。”

  蓝衫人面色一沉,肃然望着青年刀客:“那你这一生,图的什么?”

  小杨说:“我只是个无家可归的浪子,也不知谁是爹,谁是娘,从小就由乌衣道长带大,到处流浪。我只是个四海为家的浪子。”

  小杨说到这里,默默出了一会神,然后长吁一口气,望着远方:“我只是想尽一份心力,让世上多些祥和之象,少些乖戾之气。多些平和安宁,少些战乱杀伐。老百姓盼的是太平世道,安居乐业。我……我的责任,信念,就是平生本着除魔卫道,护持众生平安之心行世,随遇而变,因境行事,本着本愿,但求无愧于天地之间,此生之心,有个理得心安处。至于什么修齐治平建功立业不朽千秋,那是大英雄大豪杰们的事,非小杨所敢求也。”

  蓝衫人道:“好,好一个但求无愧天地之间!”

  蓝衫人目光炯炯,看着小杨说:“但作为一个刀客,如果有机缘,你不想得窥刀道一流之境?”

  小杨默然,只是虽空着手,那平日用来握刀的手,忽紧了一紧。

  蓝衫人大笑:“对了,这才是一个刀客的性格。刀道修行,也是逆水行舟,非进即退。”

  小杨望向蓝衫人:“那么,敢问前辈,何者是刀道?”

  蓝衫人说:“刀道,就是用刀之道,刀可行道,以刀证道。一刀在手,上应天道,中行人道,下绝鬼道。道者,通也,三才贯通,为自然大道。人世之事俱已想通,不为所拘,是谓悟道。悟道者,跳出三山外,不在五行中,超迈流辈,脱俗离垢,恢复人之本能本性,得人之真味真能而近乎神,是名真人。唯有真人,才能得证罗天大道,呼吸日月,与天地同寿,无敌于天下。至于白日飞升,呼风唤雨,犹是其道门末流。”

  蓝衫人说至此,看了一眼小杨:“我知道你年虽不过而立,但所遇之多,遭遇之奇,身负大任之艰巨,俱非庸凡辈可比。这人事历练,对悟刀道也是大有裨益的。世人拘泥于正邪神魔之别,其实只是修道门径不同,无所谓所行对错,关键在于能悟、能变、能通。唯有通人,才能打开藩樊,证得至道。道在阴阳未生之前,为太极无极之境。刀道之最高者,名‘天下无极’。”

  “马上,你就可看到这刀道至境了!”







  刀帝殿中。

  蓝衫人与小杨看着壁画。

  蓝衫人指着画中那个奋力将刀劈下的带着女相的僧人:“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僧帝释。”

  蓝衫人又指着画中那个道姑:“刀灵仙。二百年前唯一能接得住僧帝释刀法的女人。”

  蓝衫人解说:“这两人以各自悟得的‘佛家禅刀’与道门‘阴符流刀法’相互印证刀道境界。”

  “因为两人名字一带‘刀’字,一带‘帝’字,故这座殿堂,叫做‘刀帝殿’。”

  蓝衫人说至此,一顿:“二百年来,武林中人知道这儿刀帝殿的,多之又多,多如过江之鲫;走进刀帝殿的,也代有百数人,但能从刀帝殿保持心性正常而出者,百不足一。从刀帝殿出来,武学大进的,万不足一。真正对刀道有进境的,唯有两家,一是传说为真武帝鼎力相助而创的京师刀术大门派‘武圣门’。‘武圣门’所传‘天笑刀’法,其中‘天绝’一刀十九个变化,便是十九代掌门一代悟一招变化而创出的。这十九个变化,迄今还无人能破。另一家便是当年一代大侠方白衣。方白衣悟出‘刀劫神功’,隐居刀帝谷,自成‘刀帝谷’一派刀法武学。唉,从方白衣到现在,也无数年过去了。这三代刀帝谷主,第一代是‘刀舟渔隐’方抱残,第二代是‘天刀’方残生,现下第三代刀帝谷主是有‘刀魔’之称的方生死,据说他练刀已至入魔之境,完全被刀中之玄迷住了心性。”

  小杨笑:“这刀帝谷一脉的谷主名字,后代接前代名字用字,如老鼠衔尾一样。”

  蓝衫人神情肃然:“后辈不得妄语前辈高明。这刀帝谷主是世家相传,谷主的名字含大衍之数,以五十为一循环,正含了生生不息,代代相传之意。历代刀帝谷主,根据当年方白衣带回的‘刀帝殿’双刀图所悟创的‘刀劫神功’,也在最末一招上,创出十九个变化来。那一刀,竟也是无人可破的。因此,‘刀帝谷’虽然低调行事,不太过问江湖之事,但‘刀弟谷’弟子凡有行走江湖的,都会闯出不小的名头,令天下为之侧目。”

  蓝衫人说至此,一顿:“若不是乌衣道长说及你身世,老夫知道你的刀术大多是自己悟出的,无师无门,我差点把你当作刀帝谷子弟了。”

  小杨说:“这次,若不是前辈把我匿藏于这寺墙夹壁,又自著蓝衫,瞒过严府侍卫,这证果寺,就要为在下所累了。”

  蓝衫人笑:“这一切,你其实应该感谢乌衣道长安排有方。若不是他居中安排,我又怎会这么巧能接应你摆脱严府尾追之累?”

  小杨说:“据晚辈所知,一代‘捕王’韦不凡归隐而去,早已辞世了。敢问前辈名讳?”

  蓝衫人沉默片刻,道:“名声为世所累。我已改过三次名,死过三次了。韦不凡之‘死’是第三次。我现隐居京师,易容化名入刑部作事。刑部六扇门中有个新来的捕头,时隐时现,四海追踪巨寇大盗,名叫做柳虎侯的,便是我了。但你只须记在心上,切莫对世人说起。”

  蓝衫人一笑,续道:“但那柳虎侯易容擒凶,所易容的面具,都是精于面具制作的蜀中‘变脸坊’‘巧手纪’会为我制的,时时在变。下次见面时生的什么模样,我也不知‘巧手纪’会给我什么样的面具,让我变成什么模样了。”

  小杨说:“前辈是怎样知道这寺里有夹壁的?我想,这绝不是什么巧合?”

  蓝衫人说:“我在寺里十四年参悟刀帝殿之秘。一次无意中得知这个秘密。因缘巧合,不想为你解了一困。”

  小杨望向蓝衫人:“原来前辈原来也是用刀的。”

  蓝衫人摇头:“我初行走江湖,用剑。在江湖上有微名。后从军,用枪,对枪术一道,颇有所得,人也升到了参将之职,因厌恶兵部官场之腐败,辞官而去。再改名入刑部,从刽子手一直做到‘捕王’。那段时间用的兵器,是斧与飞斧。飞斧术,是参考了浙省刑衙总捕巴炼石的铁链功而有所创设的。对刀道,近十四年,才来这里参悟的。”

  小杨说:“前辈于十四年即悟无上刀道,真所谓神人!晚辈习刀近二十年,才粗识刀术入门。”

  蓝衫人大笑:“若是‘快刀’小杨说粗识刀术入门,那天下刀术名家,大都要羞杀了。”

  蓝衫人笑声一收,望着小杨,脸转严肃:“不过,你的刀术,要入刀道,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为了使你知道天外有天,刀道最高境界是什么样子,我要破我四十年艺不外露之例了!”

  小杨说:“能睹前辈神功。晚辈算是三生有幸了!”

  蓝衫人说:“话说了几箩筐了,而给你看的刀道,还没演示。这不成了天桥把式了?好,你看着,我开始演示刀道……”

  听蓝衫人如此说,小杨顿脸色郑重起来,一眼不眨地看着蓝衫人取过刀,立门户,吸气,缓缓举刀,演刀……







  蓝衫人与小杨站在秘魔岩最高处。

  蓝衫人看着西北方向正推上的一块乌云,淡淡道:“一个时辰内,这云推到岩头时,必有一场雷暴大风。到时,你便会看到我那一刀之威。”

  小杨嗯了一声,心中不无失望:蓝衫人的刀道,并不为奇:既无刀风劲烈,也无刀罡迫体,更无刀啸之声。每招都极从容,让人看得清清楚楚。可说是纤尘不惊。这样的刀法,有什么威力?

  一个时辰后,一切如蓝衫人所算,这团老大的乌云真推到了岩头上空。

  这时,蓝衫人脸色严峻,拔刀向天,身上蓝衫无风自动起来。

  不一刻儿,只见岩上风渐凛烈,云低天黑,那云似欲要湿人面了。

  饶是小杨胆大,面对如此奇绝的天象,也不由心下穆然肃然,垂手而立,环顾四方,心中顿起顺从天命之意。

  天风雷雨,山处高而云凛烈,似有无数雷电,藏在黑乎乎的一大朵一大朵巨云中。

  蓦地,风贴地一卷,一阵大雨,从天而降,白渗渗的雨条斜织,似有龙影在云雨中升腾翻舞。

  而就在这时,雷,一个接一个,从远而近,真有所谓雷车,隆隆作响,推过来。成串惊雷,接连响起,霹雳交加,雷轰电闪。天更黑,更低,欲与地面相合……而雨更狂,如数条白龙,在黑天下乱窜,狂舞。

  秘魔岩下,证果寺里,群树乱舞,像一群被雷声唤起的巨魔,正从地下升起,在天空下乱摆着它们的长发,与天地风雷抗争。

  忽听蓝衫人大声念了句什么,将刀用力一挥。

  似是被刀引起,一声极其巨大的雷声炸响,一道电光,从长天当空劈下!

  蓝衫人怒喝一声,那一声怒喝,竟盖过了天雷之声!声震八方!

  蓝衫人怒喝声中,将手中刀飞掷出去!

  那刀,如有灵性一般,化为一道龙影,奔向天空。

  轰轰烈烈。

  仿佛天找到了发泄愤怒的对象,把一串雷电俱向飞在空中的刀打来劈来!似要把这把在天地间飞舞的刀给劈落凡尘去,劈落山下去。

  蓝衫人将手一牵一引,喝声“疾!”

  那把飞在空中的刀,在空中一个盘旋,倏地向证果寺刀帝殿方向射去。

  霹雳连连!一串霹雳竟追随飞刀,而下,无数道闪电电光,劈在刀上,使刀在电光中化为一道蓝碧之光!

  那蓝碧之光在飞凌刀帝殿上空时,蓦地一盛,化作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团极其耀目的巨大火光一闪,七八个火珠在空中狂舞,乱飞!

  就在这时,奇事陡现:

  整个刀帝殿,如被一柄无形的巨刀从空中劈下,一劈为二,向两旁倒开!整齐地倒开!

  当整个刀帝殿顶在缓缓向两边倒下时,忽然又同时裂出八个块面来。

  每个块面,都有数道“刀痕”划过,切开!

  每一块面的“刀痕”所切裂开,都不相同。

  小杨看了三块,不由心中猛地一凛,似有无数个雷在心房中炸响:

  那每一裂开的块面,再裂开时,竟呈八卦卦象:

  乾三连,坤三断,离中虚,坎中满……

  那一道道长长短短的“刀痕”,不正是一个时辰前,蓝衫人演刀时所划的刀的轨迹?

  再接着,随着电光明灭,空中竟出现龙腾,虎跃,凤舞,熊咆,百鸟朝凤,九龙戏珠,金刚降魔,仙人度海……种种若真若幻的幻景,每一景出现都极短,一明一灭,旋生旋灭!

  在明灭中,壁画中的种种情景也纷至沓来:九色鹿,马头王,白莲花,金翅鸟,神佛菩萨,十六诸天,天、人、龙,修罗等八部……僧帝释从高空中一刀劈下,大地为之分裂、刀灵仙拔刀起舞,舞上天庭……

  小杨如入山阴道上,得睹八宝楼台,众景明灭缤纷,千变万化,目接不暇!

  “啊!”小杨只感各种景象纷生,不知怎的,似有无数压力,应景而生,向自己压来,如泰山压顶,竟无法阻挡!随着景象愈见愈多,愈现愈快,小杨只觉身上所负,越来越重,以致心跳气促,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进来!

  情不自禁地,小杨发出一声长叫,仰天倒下!

  随这长叫声,小杨喷出一口血来!

  随即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就是刀帝殿?”

  小杨望着满地废墟,不由呆住。

  陪着小杨的老僧人叹气,道:“昨天你和那位施主离寺后一个时辰后,骤来一场狂暴奇特的雷雨,贫僧等缩在屋内不敢出去,只见天上,唉诸天神佛都现身了,还有神刀飞舞,那刀御雷电而行,生生把一座刀帝殿给摧成这样了。也就在昨日那个时辰,挂单驻锡敝寺的神僧长眉罗汉圆寂了!留下偈子说:‘二百年来守一殿,且欣刀帝世有传。天下无极终太平,何必长眉作罗汉?’那意思,竟是他作了两百年守殿之人,现在大功告成了!”

  “那,那与我一起离寺的那位……”

  “这位施主昨天把你送到寺门口,嘱老僧照看,说你会次晨醒来,他有事先走,留了一柬给你,你可自己看。”

  小杨接过老僧颤巍巍递来的纸柬,见上面写道:

  “字示杨君:

  刀道至境,天下无极,本应无阴无阳,无形无相,本乎自然,如道之存,包罗万象。吾虽明此理,然犹存竞胜之念,道心不纯。昨日违逆天意,强示无极之境,功亏一篑。本人亦为天雷所伤,需觅地静修。

  刀帝殿刀帝神圣,藉图传法,而心诀为《刀气合一心诀》,为两圣生前所抄录存世。据某所知,传至本朝,原为武林第一美人白玉姬所收藏。然白氏已嫁御封刀帝令狐西笑,是否肯示外人,不可知矣。

  某以十四年悟刀道之‘刀帝之心’,理虽得之,而行尚不足。始知知易行难,千古至理矣。人生参商,世事星转。日后相见,自有因缘。以某估衡,尔醒来半个时辰后,严贼当遣众来寺追查,尔应速离寺他往。

  此纸并白氏收刀帝心诀之事,不可外泄,以免生祸患,累害他人。切切。”

  小杨望下看落款,落款却是四字:

  “知名不具。”

  那蓝衫人,端的如神龙天外,见首不见尾了!

  小杨弯腰,从废超墟里捡起一块稍大的碎砖,希望能再看一眼壁画之残存,却见画有壁画的一面,画彩俱已脱去,只偶余几块极薄的白石灰附在砖上,手指略一捻,不但石灰,连砖俱成粉末,从指缝漏下。

  小杨连捡四五块断碎之砖,见都是如此,砖间堆塞彩色粉末,五色混杂,已不可分。至此,小杨再彻底相信:这刀帝殿,算是彻底从人间消失了!

  想不到自己竟是最后一个得睹壁画全豹之人!

  想到蓝衫人所嘱,小杨将双手一合,把蓝衫人留的纸柬,运功化为纸粉,然后低头一拜老僧,扬长而去。

  “善哉,善哉!”看着那青年刀客施展绝高明的轻功身法,离寺而去,那蓝衫之影闪了几闪,已然不见,老僧见怪不怪,只是轻轻地念佛。

  这老僧霜眉如雪,显然已见过太多的世间奇事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6-07
第四章 红花毒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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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林老大房典当”。

  七个金字在夕阳中闪闪发光。

  典当华屋连云、高楼重门,若没有这招牌匾额,准以为是哪位致仕隐居林泉的高官府邸。

  门为铜门,暗青的铜门。

  门两旁是铁狮子,拴马石,旗杆座。

  还有一副兵器架。

  铁铸的兵器架。

  兵器架上每逢一、三、五、七、九,插的是一对短戟。

  重五十七斤的短戟。

  短戟旁边则插一根竹竿。

  高一丈七尺的竹竿。

  这就告诉前来的武林朋友,典当值日护卫柜头是张重龙与虞立。

  “短戟”张重龙。

  “竹神”虞立。

  逢二、四、六、八、十,兵器架上是一件独足铜人。

  重八十三斤的独足铜人。

  与独足铜人同时摆出来的,是十三口柳叶飞刀。

  ——这就是说,今日的值日护卫柜头是“大力鬼帅”张盖和“秋风扫落叶”章铁钦。

  ——暗器名家、飞刀圣手“秋风扫落叶,不亦悲夫客”章铁钦的“秋风扫落叶”十三口飞刀,是江湖黑白两道俱望而生畏的兵器之一。

  张重龙、虞立、张盖、章铁钦。

  有这四人做柜头护卫,放在这典当的珍宝,就像喝在酒鬼肚子中的佳酿、花雕一样稳妥。——没有一个人能把酒鬼肚中的酒拿出来。

  ——即使把酒鬼的肚腹剖开也不能。

  因此,武林老大房典当的生意一向很兴隆,兴隆到即使见一个人拿来一只癞蛤蟆也可典当三十两白花花的纹银,也没人见怪。

  ——他敢当,当然能赎,不赎的话,他至少有值三十两白银的东西抵押。

  譬如人命。

  人命岂非很值钱?

  一间高大宽敞的铁房被一道铁栅中分为二。

  铁栅里边是一排铁柜。

  铁柜上有一只只铁抽屉。

  铁抽屉上用朱笔写着“天”“地”“玄”“黄”等字样。

  每一字下有个锁孔。

  每一个锁孔都插着花。

  花有富丽的牡丹,也有寻常的鼓子花,有山茶、豆蔻、百合、菟丝,还有来自天竺的优昙花、来自扶桑的八重樱。

  铁柜上有一个蝴蝶形铁把手。

  铁把手上有一个金光闪闪的大金环。

  金环上有无数银圈。

  银圈上有一把把钥匙。

  ——开铁抽屉的钥匙。

  铁栅外边是一张胡床,一张青玉案,一盏鹤形灯,一把太师椅。

  案上有文房四宝。

  椅上有一个夜读春秋的书生,书生膝上横剑。

  剑如秋水。

  “梆、梆、梆!”

  铁房外传来敲击声。

  书生手一握剑,抬头喝道:“龙在海!”

  “虎在山!——我是金二。”外面人叫道。

  书生舒一口气,握剑的手顿放松了:“何事?”

  金二道:“章先生传令进来,须加强防范。杭州今夜已发三起盗案。”

  “金一明白。”书生应道。

  书生取过一卷纸,目光落在纸上:

  三月十七日。晴。

  抗倭大将戚将军俞将军合歼倭寇一部,斩敌酋七名。

  铁小侯王之女被掳,遭奸杀。

  涌金门一富翁家遇盗。

  夜得快报,有十一股倭寇侵扰沿海。

  夜子正又得报:红花毒尊潜来杭州。

  书生拿过笔添写道:

  丑时末刻得报:今夜杭州发三起盗案。







  浙省刑衙大门。

  一骑急驰而至。

  马上骑士一勒马缰,问门口衙役捕手:

  “巴老总呢?”

  “孤山梅庄。什么事?”

  “巡抚府遭盗。”

  骑士说完调马急驰而去。

  那四个青衣汉子像一阵风怒卷而来。

  四个青衣汉子:青衣。青裤。青布扎头。人字倒赶浪绑腿。白袜。麻鞋。

  四个青衣汉子扛着一副门板。

  门板黑。

  黑门板上覆着一幅黑色的布。

  黑色的布上放着一朵花。

  血红的花。

  四个青衣汉子走得极急。

  然极稳!

  外人看来,四个青衣汉子似是行云流水般飘泻而至!

  四个青衣汉子扛着门板穿过牌楼,穿过跨院,穿过天井,然后穿过一道阴森、威严的廊庑,进入后院。

  后院是一个有石、有竹、有亭的庭园。

  园中有一黑衣老者背门而坐。

  老者独饮。

  四个青衣汉子齐单膝点地,动作划一地放下肩头所扛门板。

  四个青衣汉子各把手握在刀把上——

  四柄短刀钉在黑门板的黑布四个角上。

  四个青衣汉子一齐拔刀。

  刀起。

  布飞。

  似有一阵狂风把黑布卷飞!

  怒卷狂飞的黑布中一个女子的清音怒喝道:

  “杀!”

  一团怒卷的黑布陡向黑衣老者扑至。

  黑衣老者回首,抬头,他惊见——

  黑布裂开!

  一白玉美人的裸胴旋出一道至美的白光!

  然白玉美人随即如飞鹰折了翅膀一样陡地陨落!

  陨落的白玉美人骤然变成铅灰、银黑!

  落到地上时,白玉美人已整个人都在萎缩!缩小……

  这时,天上那块黑布冉冉飘下,正好盖住了缩成羊子般大小的白玉美人。

  黑布盖下后便静寂不动。

  ——死一般静寂不动。

  然后——

  黑布忽然燃烧,发出耀目、色彩诡丽的火焰来!

  燃烧中似有一声极惊怖、极凄厉的女声遥遥地划过长天暮暮、院落深深!

  四个青衣汉子似都听到了这一声女声。

  四个青衣汉子脸俱青了一青、目光蓝了一蓝。

  而黑衣老者的一双眼顿如两把快剑相格,击溅出锐烈的光芒:

  “烈火离魂蛊!”

  死者:梅素素,孤山梅家坞“铁梅堂”堂主。

  梅素素是天目山了凡神尼之徒、大侠“梅花金枪血霸王”梅天君之女,武功了得,自创“铁梅堂”一派,曾挫败江湖高手一十七名,有“铁女侠”之称。

  梅素素自负美貌,一直是云英未嫁之身。

  梅素素善使“小天目山梅花十八刺”神针。

  梅素素死于“烈火离魂蛊”下。

  梅素素竟被:

  先奸、后杀!

  “这是第十八个被奸杀的女子!”

  黑衣老者负手喃喃道。

  黑衣老者把目光沉郁地投向案上白纸。

  白纸上是一连串的案子记录:

  涌金门钱小侯王之女钱惜惜十七岁三月十七日被掳,遭奸杀。

  南屏山下巨富秦官保之妾潘依依被人劫走,先奸后杀。

  左荡……葛岭……金鼓洞……

  奸杀!奸杀!奸杀……

  黑衣老者目光扫过案上白纸所书,负手仰天无语。

  黑衣老者的手忽猛地握拳——

  拳响!

  拳骨脆响!

  拳骨脆响声一路由拳至腕、至肘、至肩、至胸、背、胯、腿、胫、脚!

  黑衣老者顿如一张黑色的纸飘起!

  黑衣老者飘上了厅堂的屋顶。

  黑衣老者的右手轻飘飘地“飘”在屋顶天花板上——

  黑衣老者的手一“飘”上天花板,人顿如流星射出厅堂大门!射出大门时,身子略一沉,足尖在天井的地面上一点,身子一跃,已飞上了屋面!

  黑衣老者适才右手“飘”到的屋顶天花板忽然粉碎、堕落,落下一个人来。

  ——与此同时,屋顶上响起怒叱声、刀兵碰击声、暗器急啸声与凌乱的脚步声!

  四个青衣汉子脸色一凛,两个扑向“落”下来的人,两个扑出门,也纵身飞上屋顶,追黑衣老者而去——

  有敌来袭,不能让老总挂了单!

  这是两个扑门而出的青衣汉子同时在心中掠过的想法。

  殊不知正是这想法救了他们自己!

  ——因为当他们回来时,发现留在现场的两人,已被杀,且死状如梅素素般极惨。

  黑衣老者飞上屋顶时,眼角正瞥见两道剑光匹练般交剪而来。

  黑衣老者手往腰中一摸,手中已多了一件兵器。

  他是使铁链的。

  在杭州,黑白两道的人听到铁链抖动的声音脸色都要变一变的!

  ——因为有他这条铁链!

  ——巴老爷子的铁链,抽折过西城铁臂王王千斤的胳膊,锁扣过七里滩快剑堡堡主于不丁的七星剑,更抽断过黑道上恶名远扬的“三凶”“一霸”的脊梁骨!

  提起浙江刑衙总捕头巴炼石的名头,那是风摇铜扁豆——响当当的!

  巴炼石铁链挥出,“凤凰三点头”、“金鸡夺粟”,铁链已叮当作响地缠扣上了左右如毒蛇般刺来的两口剑。

  巴炼石左手一扬,向那一左一右两个使剑的蒙面剑客,射出两颗铁菩提子。

  巴炼石的铁菩提子暗器,百发百中,为武林一绝!

  但他的铁菩提子落了空!

  ——铁菩提子在中途遇上了七八支小飞叉。

  铁菩提子被小飞叉击沉下去。

  与此同时,十几件暗器带着狰厉的急啸,射向巴炼石。

  ——暗器有瓦棱镖、飞蝗石、袖箭、连珠铁花弩。

  还有中原罕见的竹箭与最难拿捏发射的铁蒺藜!

  巴炼石见状怒叱一声,手腕一振,铁链陡地跳离所锁扣的剑,舞成水都泼不进的一道铁链链幕——

  “风雨会中州”!

  这是铁链退而自保,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保命绝招。

  杀敌固然重要,但保命更要紧!

  这是捕快的原则。

  捕快不是杀手死士,拚命不是他的行当。虽然有时不得不拚命,但能不拚命时还是尽量不拚命的好。

  于是,所有的暗器都在铁链舞出的防卫帷幕外纷纷降落、粉碎、崩飞。

  ——但巴炼石停下舞链时,眼角飞瞥之处,见两个青袍的蒙面客袍角一闪,也已到了相隔十八九丈的对街女儿墙墙角处了。

  “魔崽子们,想溜啊?”

  巴炼石大叫一声,人顿如大鸟一般飞起!

  他急飞的身姿像一头黑鹰!

  他三个起伏间,已落到了女儿墙墙角处。

  这时他看到那两个青袍客的身影正在街对面七八丈远的地方纵高窜低地急逃。

  他不由精神一振,轩眉一层,哑哑笑道:

  “看你能跑多远?”

  他说完,纵身向对面街上跃去。

  “什么人?”

  黑衣老者巴炼石正跃在街心上空,随街面上一声厉喝,有三条人影跃起,三杆红缨大枪齐向他扎来。

  巴炼石急抡铁链,把三枪挥退,喝道:

  “巴炼石在此!”

  “是巴老总!”

  三个枪手闻言,齐单膝点地行礼:“恕小人误犯老总虎威。”

  与此同时,一个军官打扮的中年人迎上叫道:

  “可不得了,巴老总,都督府也出盗案了!”

  “什么?”

  巴炼石闻言,心中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连都督府也敢盗,这伙盗贼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三月十九日。多云。微风。

  典当大院后花园。

  一座白色石屋,无门、无窗。

  屋呈半圆形。

  屋面上满是龙凤云纹的浮雕。

  屋四周为白石坪。

  坪外有一八角亭。

  亭上有一蓝衫文士与一账房先生打扮者正在对弈。

  蓝衫文士清秀、精神。

  账房先生有孤寒之色。

  亭外为湖。湖水环此地而由西往东流出。

  一艘小船,由舟子划着飞快驶来,停在亭下石磴。

  五六个人下了船往亭上走来。

  五六个人中那个三绺长髯、虎眉凤目的锦衣人,不是典当主人曾九侯还是谁?

  另外两人则抬着两只箱子。

  铁皮箱子。

  莫非又有什么重宝典进典当来了?

  蓝衫文士站起,恭声道:“虞立有失远迎。”

  曾九侯向虞立点了一下头,目光却望向账房先生打扮者:“章先生雅兴被打扰了?”

  章铁钦把袖一拂,顿打乱了棋局:“一时之兴,让东翁见笑了。”

  曾九侯说:“两位请点验一下送来的东西。”

  虞立、章铁钦各走向一个铁箱,打开点检。

  当虞立、章铁钦弯腰去打开铁箱时,有四个人要打开虞立、章铁钦——

  那四个扛铁箱的人乘虞立、章铁钦弯腰不备之际,同时出了手!

  不但出了手,还出了刀剑。

  ——缅刀!软剑!

  缅刀、软剑同时招呼向章铁钦:

  刀劈头!

  剑刺心!

  而另两个人则向虞立身上扑去:

  一个使的是“大撕风手”,撕虞立的心!

  一个使的是“斩龙掌”,立掌为刀,一刀斩向虞立的颈项!

  那四个人用刀剑、指掌想打开的,是虞立、章铁钦的身体!

  他们是不是想看看两人的血是不是够红?心是不是够热?一旦心碎、头断了,是否还活得成?

  谁还能在心碎、头断后活得成呢?

  但谁还希望这样“打开看看”后让虞立、章铁钦活呢?

  ——这四个人出手,本就是要虞立、章铁钦死的!

  奇怪的是四个人杀两大典当护卫柜头,典当主人曾九侯竟笑吟吟地看着。

  难道他认为这两个忠心耿耿的属下该死?

  抑或他被人做了手脚,下了毒,点子“笑腰”穴?

  但见虞立身子一闪,人已从两个向他下手的人中间闪出。

  他闪出的身影像一缕烟。

  淡蓝的烟。

  与此同时,只听“当”“叮”两声响,暗算章铁钦的刀剑也被两粒圆骨溜溜的东西击中,击得刀、剑偏斜荡开,落了空。

  然后虞立、章铁钦开始反击。

  虞立如一缕蓝色的烟飘起,飘向了那两个偷袭他的人身后。

  他在飘出时射出了两道绿光。

  两道绿光射出,两个偷袭的人便成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了!

  章铁钦的反击是出拳!

  他只打出一拳!

  这一拳拳风也不特别烈、出拳也不特别快,至于准头更谈不上,既没击向使刀的,也没打向使剑的,——他这一拳根本不是打人的!

  他、打、地!

  他这一拳击在地上,大地似乎给震了一震,隐隐发出了一声闷雷之声。

  那使刀、使剑的人忽身子震了一震,如遭雷殛,脸灰了一灰。

  两人的刀、剑已坠地!

  两人似已呆了。

  这时,有两人联袂谈笑从水上飘然而至。

  两人所显示出的这一身轻功正是武林人梦寐以求的登萍渡水、踏雪无痕的境界。

  这两人一个是和尚,宝相庄严、眉目清朗的和尚。

  另一人三绺长髯虎眉凤目,赫然又是一个曾九侯!

  这一个新来的曾九侯大笑回看和尚:“大师,你看我这典当如何?”

  和尚长念一声佛号:“善哉!善哉!曾施主既有此心此力,乃天下苍生之福!”

  原先的那个曾九侯抱拳降阶相迎:“张重龙见过东家与法舟大师!”

  ——原来那和尚就是灵隐寺的主持法舟和尚。

  ——原来第一个曾九侯是“短戟”张重龙扮的。

  曾九侯向张重龙点了一下头,然后笑望虞立、章铁钦:

  “你们猜出眼前这几位的来历么?”

  章铁钦望着其中一人道:

  “杭州有十一家武馆、武场,但真正得名家门派嫡传的只有三家。城南老孟的武当拳剑、城东顾大眼的少林棍都是名门正宗。但真正的高手是城北‘风云武馆’馆主赵高梁,赵高梁武功高强,并非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只因他肯吃苦和遇到了一个好师父,他的师父好像姓韩……”

  “不错,我就是韩威。”那人道,他边说边慢慢脱下外面的罩衫,露出里边浑身缠着系着挂着的插满飞刀的皮带与装着各种暗器的皮兜、皮囊。

  “铁拳满天星”韩威的拳术、暗器,是江南武林真正的高手之一。

  但他袭击章铁钦时,用的是剑。

  章铁钦的眼睛望着另一个人脸上,目光已变严肃丁:“你如用铁链、暗器出手,我便真成了‘不亦悲夫客’了!巴总捕此来,一定别有深意吧?”

  ——巴总捕?他说那另一人竟是浙省刑衙总捕巴炼石?

  巴炼石哈哈一笑,顺鬓角往脸上一摸,掀下一张薄若蝉翼的面具来,目光炯炯地望着章铁钦:

  “你如真是以暗器成名的‘秋风扫落叶、不亦悲夫客’章先生,老夫说不定真出暗器领教先生的绝技了!”

  章铁钦惊讶地问:“难道你以为我不是?”

  巴炼石:“你当然不是。”

  “我是谁?”

  “你是张盖,‘大力鬼帅’张盖。你刚才打向地上的一拳,是‘恨地无环’!”

  “你错了!”

  章铁钦说完,从他身上飞出了几十缕、几百道寒芒银光,全射向了巴炼石!

  巴炼石大惊,跳起,在空中施展他素不外露的“魔陀鬼旋”身法,将暗器一一避开。

  待章铁钦射完暗器,巴炼石斜掠而落,落到地上,瞪着章铁钦:

  “现在连我也搞不清楚,你究竟是‘大力鬼帅’张盖还是‘不亦悲夫客’章铁钦了!”

  章铁钦大笑,笑声豪朗:“我的功夫是张盖的,容貌是章大哥的!”

  “你是张盖。”巴炼石松了一口气道。

  “我当然是张盖,你如真遇上章大哥的暗器,是否能全身而退只有天知道了!”

  曾九侯又问虞立:“你那两位呢?”

  虞立笑道:“待我看一下‘神签’!”

  他走到两人中那个身材高大的袭击者背后,从那人脊椎与颈项联结处的“大椎穴”上取下了一片碧绿色东西。

  ——那是一片竹叶!

  虞立看了一眼竹叶,迟疑了一下,又取下另一个人“大椎穴”上的竹叶察看。

  这一察看,他不由发出“噫”的一声惊奇声来。

  “怎么啦?”张重龙问。

  虞立转到那身材高大的袭击者面前,望着那人拱手一揖:

  “想不到是道上同源来了。我们开典当,阁下开镖局,都是替人看护钱财的行当。我小虞这算是给龙大镖头、龙总局主行过礼了!”

  随后虞立把目光定在另一个人脸上,仰天打个哈哈:

  “今天巧了,我两片竹叶都白打了!龙大镖头练的是‘金钟罩铁布衫’,一流的外家横练功夫,我这专克内家气功的竹叶制穴,形同虚设。而这位则更绝:竟然是石道人的‘石头闭穴拳’传人!据说,都督府中有一位三将军叫凤国荣,是石道人的二弟子,不知这位是……”

  “我是凤国荣。”凤国荣道,“你猜得一点也不错,这位也正是龙总局主。但你能否再猜一猜?”

  “猜什么?”

  “我们的来意!”

  “浙省刑衙总捕头巴老爷子为人正直,嫉恶如仇;韩老拳师武艺超群、恪守武德,为人谨慎谦逊;加上都督大人倚为左右的凤三将军与颇有侠义之名的龙大镖头,四位同来,不是请我们典当的护卫协同捉拿近日来连连作案的飞贼凶手,便是托我们代为保管巡抚、都督大人府上的金银珠宝!”

  “虽不中,亦不远矣。”巴炼石道,“近来盗贼猖狂,连巡抚衙门、都督府都敢下手!据侦报,盗贼中混有日本浪人,此事恐与倭寇有干系。”

  “为全力捉拿盗贼,同时又不出纰漏,便有请典当代为保管一件重要物事了!”凤国荣道,“那是事关沿海一带千万百姓生死兴亡的重要物事,如不慎落到倭寇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虞立、张盖闻言眉毛不由齐扬了一扬:

  “不知什么物事竟如此重要?”

  “赵大人、胡大人与戚、俞、谭三将军剿灭防卫倭寇的兵力部署图。”

  说这话的是法舟和尚。

  随后他从怀中拿出了一只黑漆的铜盒。

  密封的铜盒。

  铜盒有三道锁纽,还有三道盖了关防大印与都督府、巡抚府朱红印鉴的火漆关封。

  每道关封上都署着六道名字:

  凤国荣。

  巴炼石。

  龙四海。

  韩威。

  释法舟。

  最后一道龙飞凤舞的名字则是“武林老大房典当”主人的签署:

  曾九侯。

  曾九侯仰头向天,似在向九天苍穹诉说所负的重任,沉声道:

  “我们接的这个当,是保证倭寇被剿灭前,不让这只盒子失窃。”

  “我们接的是,义——当——!”

  巴炼石率龙四海、韩威、凤国荣、法舟和尚告别:

  “我们去缉拿飞盗凶手,你们护盒,各负其责。”

  “但愿我们捉拿到飞盗凶手后,能请各位喝一杯。”凤国荣道。

  “但愿将来把倭寇赶走后,取出这盒子,还是这六道名字,一无所损!”

  曾九侯接道。

  众人大笑而别。

  依旧铁房,铁栅。

  胡床。青玉案。太师椅。

  依旧是那称“金一”的书生。

  书生在写日志——

  四月初一。阴。

  都督府宝盒安然无恙。

  京都捕神柳虎侯已到八日,破盗案五起,缉拿七人下狱。

  昨晚,保叔塔巷又一民女遭奸杀。

  晨得快报二:神偷卓飞飞又现江湖,且已来杭,须加防备。

  杭州东城外有日本国浪人、武士出现。

  上午,大护卫张重龙外出喝酒,遭无名高手挑战,张虽胜,亦受微伤。无名高手临去扬言将来报仇。

  中午见张重龙,张有忧色。

  “梆,梆梆,梆!”铁屋外传来敲击声。

  书生停写,手已握剑,喝道:“初一过了是十五。”

  “十五过了又初一。——我是金二。”外面人应道。

  “何事?”

  “老板传谕:天杀星、妙偷、幽冥使者齐现杭州城,各堂口、宝柜严加防范!”

  “金一明白!”

  书生回到书案前,犹自喃喃自语:

  “天杀星、幽冥使者,难道他们是为无名高手来的?”

  想到那杀人无数的天杀星和神出鬼没、把灾祸、凶杀与死亡气息带到每一个地方的幽冥使者,书生心中陡起了一阵寒意,不由又加披了一件衣衫。

  他忽有一种预感: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大风暴正在逼来!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6-07
第五章 美人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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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重龙接到天杀星的约斗贴子后,脸上一扫忧色,还仰天打了个哈哈。

  然后他到银柜上支了当月的薪水三百两银子,连同积攒的两千三百两银子全部兑成银票,细致地封在一土封信筒里。

  信寄往同西大同府,古定桥,张堡转三房张义怀收。

  当他举着写好的信封正自看着时,四个人鱼贯而入,进入了张重力的客厅。

  四个人是:

  曾九侯。

  张盖。

  章铁钦。

  虞立。

  看到四个人来,张重龙的手忽哆嗦了一下。

  曾九侯一双眼睛盯在张重龙脸上:

  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张重龙:“是的。”

  “为什么?”

  “因为死人是没法干事的。”

  “谁是死人?”

  “我。”

  “谁说你是死人,那人简直就是放他奶奶的臭狗屁!”

  说这话的是虞立。

  一向文质彬彬的、文静的虞立。

  虞立清秀的白脸上,因说话激动泛起了一片血红。

  “你以为天杀星一定能杀你?”

  问这活的是张盖,一个身材高挑的刀脸汉子。

  他问这话时,目光忽税烈如太阳,发出金针一样耀目的光芒。

  那是种能刺痛人眼睛的光芒!

  他说这话时,那目光便射在张重龙阴寒的脸上,直射得张重龙脸上阴寒之色褪尽,变得微烫起来。

  “我……”张重龙第一次嗫嚅起来。

  “看来你并没把我们三个当成你朋友。”

  长衫布履的章铁钦淡淡地道,他叹一口气,冷冷笑道:“嘿嘿,是我章铁钦不知深浅,硬要高攀了!”

  “你,你们……”张重龙望着四人,目中不由一热,他原本空洞洞的心里,陡有了一份充实的、沉甸甸的分量。

  ——友情与希望的分量。

  “是的,我,我们都是你的朋友。”

  章铁钦的目光暖暖地迎着张重龙的目光,把他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张重龙的手。

  虞立的手也加了上来。

  而张盖把三人的手都握了起来——

  他一只手大得能握住三双手!

  曾九侯则拍拍张重龙的肩膀:“据说天杀星是六个人,我们五个,加上‘小祖宗’也是六个。我倒看看,是谁更狠些。”

  “你是说,‘小祖宗’已答应加盟我们典当了?”张重龙闻言,眼睛陡然亮了。

  “我已答应给他那么多月薪,他还不干除非是呆子。”曾九侯道。

  “他要多少?”

  “一千两。”

  “一千两?”

  望着四人齐瞪大的眼睛,曾九侯笑了:“一千两也不算多,他开支要比你们大一些。无论谁染上赌钱、喝花酒这些毛病,开支都会大一些的。我保证到月底他一定一个子几也不剩了。”

  “这个小祖宗!”虞立叫了一声。

  “这个狗日的小祖宗!”张盖带劲地笑骂了一声,骂声中带有羡慕。

  “天杀里约斗张重龙。”

  “张重龙死定了。”

  “‘大力鬼帅’张盖和‘小竹神’虞立将出来帮衬张重龙。”

  “那三人都将倒下去。”

  “章铁钦和曾九度也插手此事。”

  “章铁钦的飞刀暗器,确是对付天杀星的有效克星;曾九侯的武功,从他露的一身轻功来看也一定高极。纵如此,老大房的五大高手也不是天杀星的对手。”

  “天杀星真那么可怕?”

  “天杀星本来就是武林中最可怕的杀手组合,他们出道以来,从没失手过。你应该记得‘神风镖局’、‘十三字’和金拳银掌司马兄弟的事吧?”

  “记得。但他们……”

  “他们哪一家比‘老大房’差?中原第一镖局‘神风镖局’有七个分局,高手林立。局主高泰山的混元一气功之精深,堪与武当容大先生的太极功夫相匹,混元掌与大关刀更是威风八面,所向无敌。至于‘风云双钩’孙氏双雄、‘日月风雷扇’卓小公子和‘短张’的神打、‘胖罗汉’杨吉的罗汉十八手及‘金鸡神仙’侯小乙,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好脚色,结果呢,全死了。‘神风镖局’总局连趟子手、门房、家眷在内一百零三人都死了!”

  “那次,天杀星用的是下毒、暗杀手段。”

  “‘十三字’是对黑白两道都不买账的十三个高手联手闯天下的小派别,但他们奉行的‘不问成败,只问是非,正邪我独行’的十三字‘宗旨使他们做下不少脍炙人口的侠义之举。杀屠大将军,娶魔教公主,闯正义庄。——光这三件大事就足以让天下人惊心动魄的了。——但他们还是被毁在天杀星之手。”

  “我知道,‘天杀星’灭‘十三字’用了美人计、离间计、下蛊术和‘霹雳堂’的火药暗器。”

  “如果你认为这两件事还不够显示天杀星的实力,那么想想金拳银掌司马兄弟吧!金拳先生司马雄与银掌榜眼司马英都是被‘天杀星’以真功夫所杀的。此外你还可想想‘长河落日剑’段万里和‘宝马银枪满天飞’韦青衣之死!”

  “那么据你说,老大房典当一点也没胜算了?”

  “我找不到。”

  上述对话者,是法舟和尚和韩威。

  法舟和尚在说完“我找不到”几个字后,默默出了一会神,喃喃道:

  “你不会知道的,天杀星究竟有多可怕!”

  他叹了一口气,低低道:

  “因为我被天杀星杀死过一次。”

  他接着说的话令韩威吓了一跳:

  “因为我就是天杀星!”







  天杀垦约斗张重龙是在栖霞岭金鼓洞口。

  时间为翌日辰时正刻。

  张重龙是于翌日卯时向栖霞岭出发的。

  这世上谁也想不到“短戟”张重龙是这样赴“天杀星”约斗的。

  ——连他自己也没想到!

  他是坐着轿子去会“天杀星”的。

  “小竹神”虞立最先到达金鼓洞口约斗现场。

  虞立认为,既然是帮朋友打架就应到得早一点。

  因此,他就提早一点点来了。

  他的提早一点点就是五个半时辰。

  ——他是昨晚掌灯时分即潜来这里的。

  因此,对金鼓洞一带地域风吹草动的变化,他看得最清楚。

  虞立很喜欢自已这一藏身之处能让自己看到别人而别人看不到他。地在这里巡视着全场动静,随时准备出击“天杀星”。

  时到辰时初刻,冷落的金鼓洞一带破天荒地人多起来。

  虞立看着金鼓洞口竟俨然是一个小庙会的规模:有四五十个人或在场上闲逛游览,或打阳伞、摆地摊、支馄饨担子,安烧饼炉子、卖糖钞栗子、茶叶蛋、冰糖葫芦,做起各种营生来。

  ——今日何日,一向偏僻的金鼓洞口竟成了赶集赶墟的墟集?

  虞立不由睁大眼睛察看起场中每一个人来。

  他要辨别一下这些人中,谁,可能是“天杀星”一党?

  他要辨别、寻找出来哪几个是朋友?他们都会布在什么地方?

  在刀尖上舔血讨生活,于此生死相搏之时,是不能找错朋友的。

  虞立第一个认出的,是章铁钦。

  章铁钦认出来了。

  张盖也认出了。

  但看不出谁是曾九侯。

  至于答应加盟老大房典当的那个使刀高手“小祖宗”“快刀”小杨则影子也没有。

  而令虞立不安的,是场中多了一些人。

  ——一些不该出现的人。

  这些人既有“老大房典当”附近一向老实巴交的市井街坊邻居,也有一些敝着胸、捋着袖管,平时飞鹰走狗的地痞无赖混混儿。

  然后,虞立看到一顶八人抬的红呢大轿,由八条壮汉抬着,从岳坟过来的路上,稳稳地走来。

  然后,虞立发现如从风中幻化出来、地上凭空冒出似的,在人众中多了六七个人——

  六七个让虞立看了心中不由一凛的人。

  这六七个人不露声色地、准确而巧妙地移向金鼓洞口场地的每一关键位置。

  这六七个人就像一朵花由中心向四周开放。

  ——是不是等他们的“花”开足了、开饱满了,就要上彩染“色”了?

  用血上彩染色,染红他们的“花瓣”?

  虞立随即又看到了一个人。

  看到这个人,虞立眼角不由跳了一跳。

  那是一个真正的高手。

  那个人一身劲装,头戴宽沿马连坡大草帽,帽沿压得低低的;外罩一件青色披风,徐徐策马走进场内来。

  那个人一来,虞立只觉四日的太阳顿阴了下来,全场有了一种肃杀之气。

  那个人的马鞍旁挂着一把刀。

  无鞘的刀。

  看着那个人进入场中,下马,坐下买了一副大饼卷油条,就着飘着葱花的咸豆浆慢慢地吃,虞立心中忽涌起股冲动——

  趁他低头时扑过去做掉他!

  如果自己以最得意的一招武功“天机”来杀他,他在突如其来的狙杀前将表现怎样呢?

  他会不会就像一只羊子一样头滚落、溅血、死去?

  他会以怎样的武功反击?(如果他能反击)

  他会不会惊慌失措——像偷吃东西被发现的新娘一样惊慌失措?

  ——但虞立只是这样想一想而已。

  他不能对这个连吃饭时也将刀撂在膝盖上的人出手。

  ——这样的人是最危险、警觉的敌人。

  你只要一招杀不死他,你就很可能死在他的刀下!

  ——但这不是虞立不出手的原因。

  虞立出手是从来不问自己能否生还之类事的。

  他不出手,只是因为今天如“天杀星”中有使刀的高手,那是归“小祖宗”的。因为“小祖宗”恰好也是使刀的。

  然而,这该死的“小祖宗”现在又在哪里呢?

  怎么现在还不见他到场呢?

  莫非,莫非他出了意外?







  “你就是天杀星?”

  “我是。”

  法舟和尚目光炯炯望着脸上陡然变色、神色凛然的韩威:

  “衲子出家前的俗姓是魏,为‘天杀星’杀手组合中的铁血杀手。人们多以为‘天杀星’是六个人,六个武功绝顶、单挑独斗的刀客剑士而已。其实不然,——不是六个,而是三十六个黑道与邪派高手。”

  “三十六个高手?”

  “是。三十六个高手。他们分‘邪’、‘魔’、‘霸’、‘杀’、‘铁’、‘血’六组,每组六人。袖子即隶属于‘铁’组。铁组老大是‘两面三刀’阴厉山。”

  “十二年前,衲子因天良发现,与‘铁’组中的‘游魂枪’朱烈在执行狙杀‘飞虎’单战云、女侠‘珍珠伞主’向小真夫妇时,反了‘天杀星’,和单大侠向女侠一起,除掉了‘铁’组老大阴厉山、老二毕隆与老四狄不修、老六王羊。”

  “你说的是昔年‘天残门”的长老’残剑断刀“毕隆和‘勾漏三鬼’中的‘修罗塔’狄不修?”

  “还有‘亡魂谷’的‘四翼公子’王羊,‘邪剑’唐半鬼的独传弟子。”

  法舟和尚说至此,苦笑了一下:

  “但我们也被‘杀’组、‘血’组两组‘天杀星’高手追杀了两年零十七天,单大侠向女侠双双遇难于雁荡山,‘游魂枪’朱烈与‘杀’组的两大高手同归于尽;至于我,也被‘血’组老大的‘血蜻蜓’咬了一下,这咬了一下的代价就是昏死在路边——后幸遇天竺神僧沙竭罗,以天竺疗毒圣药为我解毒,救了我一命。”

  法舟和尚最后微喟道:

  “经此一番生死大劫,衲子皈依佛门,当了和尚。本来青灯黄卷,早忘了这一切了,想不到‘天杀星’竟来杭州了。看来,命中注定的劫,逃也逃不了!”

  “大师的意思是——”

  “站在‘老大房’一边,助一臂之力。”







  “断桥残雪”是西湖十景之一。

  但这个衣白如雪的人并没停下观看。

  这白衣人挟一柄伞从长途跋涉而来又将跋涉长途而去。

  他走得很快,然很平稳、踏实。

  因此,走得很快的他,并没引起人注目。

  白衣人由湖畔转到一条曲折小巷,在这条小巷的第七十六户人家的院门前停下。

  那是一面黑漆大门,大门上有一对铜环。

  白衣人拿起铜环敲了三敲,停下,又敲了一下,停下,再敲了三敲。

  门忽无声地打开了仅可容身的一道门缝。

  白衣人身子一闪,门进门。

  白衣人一闪进门一道刀光如一道闪电从门后向他劈下。

  “当!”白衣人忽举伞一挡——

  他的伞竟是铁骨的!

  这时,院子中一个站着看花的人忽回过头来,一扬手,打出了一朵鲜花——

  鲜花带着劲厉的啸声,飞射白衣人。

  白衣人双掌一合接住了鲜花,人陡地退了三步。

  白衣人的双足在地上犁出了两道深深的足印。

  白衣人把手分开,花瓣纷纷飘落。

  看花人盯着白衣人:

  “你受伤了!”

  白衣人答道:“是。”

  看花人问:“你很忠诚。”

  白衣人说:“忠诚是武士的本分。”

  看花人脸上露出笑意来:“足利君,你说说‘老大房典当’的事。”

  白衣人说:“属下前天向典当的大护卫张重龙挑战,张的武功很猛,很凶,出手也很快,简直像鹰!属下不得已,以我斩阴流剑道之‘斫影术’斗他。我剑刺破他大臂,可惜不深!他以一戟击断我剑,一戟刺穿我衣内软甲,击碎护心镜。我未加恋战,即以伊贺派之遁法遁去。”

  “很好。”看花人微笑,“说下去。”

  “昨天,我按策略行事,花银子托一丐者将约斗书送往了典当。昨晚至方才,典当先后有十五人离开,他们出来时已易容化妆成各色人众。我虽没见到张重龙,但估计方才卯时出发之轿子内,肯定坐着他与他那对短戟。”

  “很好!”看花人又一次这样叫着,他的目光变得兴奋、强烈起来,脸上有了一层光亮:“山本,放鸽子通知位田一郎他们五个组,直扑典当。我要让苏我这老家伙知道,我柳生花男没有他,也能得到那份图!大头领过分器重他了!”

  “先生,”白衣人略一迟疑,开口问,“先生能肯定图在典当?”

  柳生花男——那个看花人冷冷看了白衣人一眼:“足利君,你忘了我柳生花男的格言是:目标准确,全力以赴——典当内我已得专人提供情报,他们兵力图一定放在水、木、金、火、土五宫中的一宫!我派五个组去,一组攻一宫,成功是一定的!”

  柳生花男说这活的当几,只听一阵健鸽扑翼之声,五羽信鸽快箭般射向天空,略一盘旋,分五个方向飞去。

  白衣人看着鸽子飞去,目光变得很奇特。

  然后,白衣人笑对柳生花男说了一句话:“阿马衣毛孬、西噢卡拉衣毛孬、丝怕衣毛孬、卡拉衣毛孬哇,到来嘎枯企尼,啊衣吗丝咖?”

  柳生花男疑惑地望着白衣人:“你说什么?”

  白衣人一笑,换了一种声音:“柳先生怎么听不懂你们倭寇话啦?我问你的是:甜的、咸的、酸的、辣的不知哪个合您的口味?”

  柳生花男闻声,脸色一变,人一跃退后,捷如豹子!他身体一靠墙,“呛”地一声,拔出了腰间的刀。

  刀是弯弯的倭刀!

  “他看来是吃刀了!”

  一个声音朗笑道。

  柳生花男闻声望去,正见到一个身高九尺八寸,熊臂虎腰、虬自环眼的魁梧汉子,把剑插回鞘中。在汉子的身后,双手握刀的、头上扎白带子的山本犹怒睁着双目,但咽喉上已多了一个血洞——给剑刺出的血洞。

  山本正缓缓向后倒去——!

  “你——?”

  柳生花男叫道,他的脸已变得铁青,目光寒凛如刀,发出逼人的锋芒。

  汉子淡淡笑了:

  “我叫胡豪,是俞大猷将军麾下的副将。但今天你要对付的是这穿白衣的小子!”

  “这白衣小子竟敢假扮你手下,坏你计划,还是使刀的,真是该杀!——当然你要是杀不过他,反被他杀了那也活该!”

  “八格!”柳生花男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目光盯住了白衣人,徐徐举起了手中的刀——

  他以双手握刀!

  白衣人笑了,弃伞,手腕一翻,摊开的掌中已多了一把精光游动的短刀,刀长七寸三分。

  白衣人把刀很随便地抓在手里,很随便地往那里一站,笑道:

  “在下小杨,人称我‘快刀’,又叫我‘小祖宗’!”

  胡豪在旁说:

  “江湖上有名的‘浪子快刀’小杨,他既是花钱的小祖宗,也是喝酒的小祖宗,更是出刀杀人的小祖宗。倭鬼,这下有你受的了!”

  “哟哟哇——”柳生花男闻言,气得嗷嗷大叫,把刀举得更高,抓得更用力,以致举刀的手连同刀都颤抖起来。

  “柳生花男听说你是柳生斩阴流的第二高手,请出刀吧!”

  小杨淡淡道。







  一个身披红色袈裟、手持九锡掸杖的僧人和一个身披黑底金花图案大蹩、容貌威肃的老者,并肩走入金鼓洞前的场地。

  那僧人正是法舟和尚。

  老者是韩威——

  名武师“铁拳满天星”韩威。

  与此同时,只听鼓乐丝竹之声一路咿里嘛啦丁冬呛地传来。

  同时还伴有鞭炮齐鸣之声。

  看情形是一队人在祭扫游行,似是请龙王求雨之类节目,后面还有人扛着供品与贴得花红叶绿、描金绘彩的统库、纸箱、纸马、纸人。

  ——难道那些市井街坊、五行八作做营生的人是专门候这大游行来瞧热闹、做生意的?

  如果那些人真是冲这游行来的话,那可冤了!

  ——那一队人在全团洞口场地外,过不来了。

  被一个人以一个名字、两句话给拦下了。

  那个怎么看也不像公门中人的老头从做粉皮的摊位上走到路中间一拦道:

  “下官是巴炼石,浙省刑衙总捕。此处办案,不得通行!”

  巴炼石望着一个从后面急急小跑着赶上前来的总管模样的人又补了一句:

  “老夫知道你们是金府的人,在为银庄开张搞‘天官赐福、金鼓报喜’游行。但望在金公公面前代为转禀:实因案情重大,不敢稍怠。”

  总管着了一眼坐在“花船”里的“天官”。

  那穿着金钱团花锦袍的“天官”言道:

  “本天官赐福所至,人人有福!先在此稳一稳福吧!愿福气助巴大人早日破案。”

  ——这时,法舟和尚与韩威正走到那个吃东西时犹自把刀撂在膝前的戴宽沿马连坡草帽的人面前。

  那人也正好放下喝光的豆浆碗,抬起头来。

  “是你!”

  “是你!”

  那人与法舟和尚几乎是同时喝道。

  那人在喝声中,腰一弓,人即已弹起,跳在空中,一刀如电,向法舟砍去。

  与此同时,只听一声“呛”的拔刀声,场内至少有十二把刀同时出鞘,砍了出去!有十七八个人忽然倒了下去!而空中至少有七八十道暗器在飞!

  ——大变陡然来。

  那喝豆浆的刀客一出手,那六七个站在场内各关键位置的、令虞立心中凛然生警的人,也同时出了手!

  其中一人把手中布匹一抖,闪电般抄起裹在布中的剑,一剑刺向一个葛麻布的枯瘦瞎子。

  另一个在东南角的樵夫,挥斧飞斫一个推鸡公车车夫的脑袋。

  西北角、西南角的两个人,两条藤枪往地上一扎一弹,跃身在空中,施展“八步赶蝉”的轻功绝技,双枪如龙,交剪扎向那顶引人注目的红呢大轿。

  东方、南方、中央的三个人,三人的刀几乎是在同时分别格开了砍向他们的四柄刀。

  那些向三刀客出手的人喝道:“朋友,我们老大房典当、刑衙的人已等候多时了!”

  中央一人冷笑道:“几条看门犬,数个鹰爪孙,何足道哉?”

  说话间滚身抢出,以地趟刀法反杀入围攻的四十个持刀者中间,刀法凶狠,刷刷刷几刀攻出,即有人中刀跳开、有人踣地、有人挂彩发出怒吼!

  而东方、南方两人也已砍倒了三四个围攻者!

  ——这时,有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声响起!

  ——红呢大轿生生向四处分裂、破碎、倒坍,一条人影从轿中飞起!

  那人影在空中,与两个绰着藤枪的人影战在一起,勇猛如虎,吼声连连。

  那人正是短戟张重龙!

  这人把手中布匹一抖,闪电般抄起裹在布中的剑,一剑刺向一个穿葛麻布的枯瘦瞎子。

  枯瘦瞎子陡地身子一晃,手中飞出了一片晶芒。

  十几支梅花针向使剑者射来。

  使剑者身子一伏,滚出,才跃起——

  又有三把飞刀呈“品”字形向他上、中、下三路射来。

  使剑者大喝一声,剑劈出。

  剑把三口飞刀俱劈为二。

  枯瘦瞎子手一抄,已拉下面具,一双锐目如鹰,盯住使剑者:

  “‘刀剑一家亲’翁二?”

  翁二冷笑:

  “想不到‘秋凤落叶客’也作了看家狗!”

  “秋风落叶客”章铁钦也冷笑:“不是传说你已死在幽冥教之手了,怎又还魂了?”

  “少废话。”

  翁二喝声中,一剑斜斜地指出,正是章铁钦“天池穴”!

  章铁钦不怒反笑,哑哑笑道:“米粒之珠,也堪发光?”

  他双肩一晃,手指一捻一发。

  从他身上发出了十数道晶芒刀光。

  十数道暗器、飞刀把翁二左、右、后退之路悉数封死。

  更有五道暗器从正面打向翁二的五大要穴。

  翁二挥刀一一击落射来的暗器。

  他正聚精会神地击落第五道暗器时,忽觉得后颈上火辣辣地麻辣了一下。

  然后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像解脱了捆绑的绳索或剥下一身紧身衣服一样的轻松。

  然后他骨酥神醉地倒了下去——

  永远倒了下去!

  章铁钦看着倒下的对手,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章铁钦正弯腰去收回他发出的暗器,忽听背后有人冷冷说:

  “别动!若动一下你的后颈上也添一个洞了!”

  章铁钦陡感到一股凛厉的杀气,从背后弥漫过来。

  章铁钦甚至还感受得出,在离地后颈三尺远的地方,对着他的是一柄剑。

  章铁钦顿呆住!

  这一个在东南角的樵夫,挥斧飞所一个推鸡公车车夫的脑袋。

  鸡公车车头猛一回身,将一辆鸡公车举着竖起,迎向斫来的斧。

  斧斫中鸡公车车架木头。

  鸡公车车夫大笑。

  他大笑中猛一较劲,扳下一根车把,一记打在樵夫的头上。

  车把断成两截。

  橡夫的头安然无恙。

  樵夫也向鸡公车夫笑。

  ——冷笑。

  他正冷笑着时,忽一脚踢出!

  一脚踢出,鸡公车整辆车的木头俱被震碎,一寸寸地震碎!

  樵夫随即狞笑着扑出,以利斧劈向鸡公车夫胸膛。

  樵夫的斧头准确、迅疾、有力地劈在鸡公车夫的胸膛上,斧头劈到实物的反震力马上重重地传递过来。

  樵夫见一斧巳劈实,不由笑了!

  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笑了!

  ——不用说,这冥顽不化的大力气车夫死定了!

  樵夫心下甚至已给自己作了犒赏五只酱肘子的决定。

  他要好好祝贺一下杀死了这一生中杀的第五十三个人了!

  而且他的确喜欢吃酱肘子。尤其是“楼外楼”的掌勺大厨师杨百味做的酱肘子那味道真是好极了,吃过浓浓的酱肘子再来一客“宋嫂鱼”,在他看来,那就是神仙日子了!

  然而樵夫笑不出来了。

  当他收回他的斧子时,没看到飞溅的血,看到的是卷口的斧刃!

  随后他看到一只钵大的拳头已到眼前。

  他忙仰头,后闪。

  那拳头一屈,化为鹤啄,一啄啄在他咽喉核上。

  喉核碎。

  这碎了喉核使他这一辈子再也吃不成酱肘子了!

  不但酱肘子,连一口水、一粒米都咽不下去了!

  ——因为死人是没法吃东西的。

  鸡公车夫喃喃自语道:“‘杀人樵夫’费九,你只想杀别人,有没想过别人杀你呢?”

  鸡公车夫说至此,忽跺了一脚。

  一脚一跺,从碎了的鸡公车架木板中,忽飞起一片黄光闪烁的长大器械,恰好挡落了三支铁蒺藜。

  那长大的器械是一件兵器——

  独足铜人!

  “大力鬼帅果然有些鬼门道!”

  一人怪声笑道。

  “可惜遇上我们,纵有些鬼精灵、鬼聪明也没用!”另一人尖声说。

  “听说他练有金钟罩、铁布衫功夫。”一人低声咕哝道。

  “那我就刺他的眼睛!”

  最后一个声音阴阴地说。

  鸡公车夫闻言冷笑:

  “好,我张盖倒要看看,北邙四凶到底有多凶?”

  张盖话音刚落,眼前一黑,一个穿黑衣的人从空中扑下,十指尖长,套着闪闪发光的铁指套,向张盖双目刺来!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6-07




  柳生花男出了刀。

  柳生花男刀一出,傻了!

  ——他看到自己百炼精钢的倭刀,在与对手的刀一刀相格之间,断成三截!

  白衣人小杨已除下面具。

  他高挑、宽肩、细腰;白脸、斯文、英俊。

  目光灵活而机智。

  小杨说:“你败了!”

  柳生花男沉默。

  胡豪:“你败了——败在小杨的刀下!他用的不是无坚不摧的宝刀,也没有用什么妖法,而是凭他手中花5两银子即可买到的短刀胜了你!”

  柳生花男的目光有些茫然地落在自己的断刀上。

  “刀势有老、嫩,刀力有强、弱。刀的钢性有坚、脆、硬、韧之分,刀形有宽、窄、厚、薄之别,出刀有快、慢、顺、逆、正、偏、畅、涩之说。你出一刀,至刚至猛,够快够疾,但你出刀时刀的力分三重波形传到刀头,刀劲不匀!他在你出一刀时以至巧至轻的快刀出了两刀,两刀正击在你刀的逆、偏、涩、快之时,击在你刀的弱、脆、窄、薄之处,击在你刀劲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所以你刀断了、败了!”

  胡豪说至此,只听“当郎”一声。

  柳生花男脸色一灰,手中的刀掉落地上。

  小杨望着柳生花男:

  “你不必败得不甘心!事实上你计划确实周密、你部属也没出卖你!只是在下遇见你的部属足利时,以绝顶武功胜了他,又以一门独一无二的功夫令他说出他知道的一切真话而已。”

  小杨笑了一笑:“在我们中国武林中,都知道魔教中有一门用目光来施行的‘移魂大法’,施法时可令人心神迷失,随施行者意志行事。让人说出真话是最简单的、初级的法术。功夫最高深者可让人自己杀自己而不觉其愚。——而在下恰好懂一点这门儿法术,另外,我幼时曾随商贾到过你们东瀛扶桑,学过你们倭语。”

  “我这样说,是希望你肯合作,告诉我你们倭寇盗取兵力图的整个计划。还有,苏我是谁?大头领是谁?他们都在哪儿?金鼓洞那边,你们又有什么布置?”

  小杨把目光凝定柳生花男的目光,这样说道。

  他这样说话时,目光变得像诱人跳下去畅游的盛夏的碧潭。

  柳生花男看着小杨的目光,身子不由震了一震。

  柳生花男的目光变得迷茫、空洞起来。

  “告诉我:苏我、大头领、金鼓洞……”

  “苏我……大头领……金鼓洞……金鼓洞,金鼓洞是幽冥教勒索金府财宝的约定交货地点。让武林‘老大房’典当高手与幽冥教高手误斗,我们调虎离山盗取兵力图同时坐收渔人之利。此策略大大的妙!大头领,大头领是……不!不!我不能透露大头领的……”

  柳生花男本来已迷失的心神忽被一股强烈的意志所执拗住,猛烈地反抗着小杨施出的“移魂大法”功力。

  听到“与幽冥教高手误斗”这一重要阴谋,胡豪、小杨不由脸色俱为之一凛。

  “幽冥出,日月没。”

  “幽冥出,剩白骨。”

  幽冥教十殿地狱百鬼肆虐群魔乱舞,幽冥教出现之处,能令白昼变为黑夜,繁华兴旺的村镇一夜间变为一座死镇死村。

  幽冥教所出现的地方,只留下白骨。不用说活物,连尸体也不会留下一具!死猪死狗死雀子也不会遗下一只!

  江湖上,被幽冥教灭了的,有“铁血会”、“使环十二坞”、“铜陵郎家”、“十二金人”等!

  十八年前,少林、武当、峨嵋、青城、蛀酮、点苍、天山七大门派联合白道英雄共五十九个大小帮会门派,共同围剿“幽冥教”、终把“幽冥教”给铲除,仅逃脱“幽冥帝君”“鬼帝”墨班戈等数人而已。原以为“幽冥教”自此土崩瓦解、风流云散了,想不到现在又有了幽冥教的消息!

  ——而且幽冥教此次一出,便勒索杭州金府的财宝!

  杭州金府是权监金公公的府邸。

  金公公曾身为大内总管,府中自是不乏高手护卫。若不是幽冥教有足够的实力,以非常手段令金公公就范,金府又怎会把财宝乖乖拱手相送呢?

  以“老大房”典当的实力,能与幽冥教相抗么?

  小杨与胡豪互望了一眼。

  胡豪说:“金鼓洞那儿……”

  小杨当机立断:“我去!来袭典当的五组倭寇人马就拜托胡兄了!”

  “好!那柳生花男……”

  “随他去吧!”

  两人说完,各自展开身形,向两个方向飞行而去!

  “大头领是……不!不!”

  柳生花男一人犹自在院子内向天喊道!

  他忽一掌拍在自己天灵盖上。

  他人顿像倒空的麦袋子一样委地。

  他临咽气时流着血以细若游丝的声音喃喃地道:“柳生家族是没有不忠之士的!”

  随后头一歪。

  死!







  虞立再也呆不住了——!

  他看到章铁钦的背后,一个看上去是市井混混儿的汉子,一弯腰从地上一条破麻袋里拔出一柄剑来,剑一出,就制住了章铁钦的出手!

  ——这个看上去连第九流都排不上的江湖混混儿市井无赖青皮光棍,拔剑、出剑,完全是武林中第一流的身手!

  他的剑一出,就封住了章铁钦的出手!

  他的剑一出,就罩住了章铁钦背后从“风府”、“大椎”、“身柱”、“神道”直到“灵台”、“筋缩”、“命门”、“腰阳”、“长强”九大要穴!

  这九大要穴都在督脉上。

  督脉一封,人即气绝!

  虞立在看到章铁钦受制的同时,看到张盖也迭逢危机——

  一个穿黑衣的老者,以凶辣的“阴风追魂爪”招术专攻张盖的空隙。

  一支哭丧棒、一口丧门剑和一支“阎王令”从三个方位围困张盖。

  而最厉害的不是“北邙四凶”,而是一个矮老头的金刚杵、一个白发婆婆的绳镖和一个笑嘻嘻坐在地上的黄毛童子发射的暗器。

  张盖号称“大力鬼帅”,天生神力,使重达八十三斤的独足铜人如拈一根灯草,但他每与矮老头的金刚件相碰时,也不由被震得气血上涌,由此可见这矮老头是何等力大过人!

  张盖号称“大力鬼帅”,他为人机警,武功博杂,江湖各种名堂也知之甚详,早年还曾一度误入邪派“黑石船”,习邪魔外道的伎俩曾到心迷神醉之境,不但通晓甚多,且有新创,故得“鬼帅”之称。

  但他已开启了独足铜人的四道机关,也只不过打断了一次白发婆婆的绳缥,使黄毛童子烧焦了一绺黄毛,令使哭丧棒与丧门剑的“北邙二凶”各吃了一点小苦头而已。

  事实上,他根本无法反击——

  因为“北邙四凶”与这二老一童三人构成了一个阵势困住了他!

  ——这阵势,虞立看得分明,正是当年曾困住过无数英雄豪杰的华山剑派镇山大阵:“北斗七星阵”!

  难道那白发婆婆是华山“清净派”传人霍大姑娘?

  那矮老头是华山“随山派”一支的传人“秃发神狮”鲁光魁?

  而那黄毛童子一手暗器出神入化,神情怪诞、玩世不恭,难道是华山“龙门派”的弃徒“七巧金童”谭小亏?

  难道这一千人也都被“天杀垦”网罗过去了?

  而促使虞立动手的,不是章铁钦、张盖两人的被制、被困,而是法舟和尚与韩威、巴炼石三人。

  法舟和尚一身武力极为高明。

  他的兵器是九锡掸杖。

  他使的是佛门正宗心法的“七七四十九式天罗伏魔杖”法。

  他还精于掌。

  使的是中原罕有人练的小天星掌力。

  但他遇见的那个头戴马连坡宽沿大草帽的刀客,其武功之强,为他生平所罕遇!

  ——说是罕遇,是因为十五年前曾遇过一次。

  那时法舟和尚还是“天杀星”组合中的铁血杀手魏铁鹰。

  那次,魏铁鹰他们去刺杀黑虎老七,而那刀客与“刀霸”欧阳雷都是黑虎老七的朋友。

  于是,他们便对了阵——

  在那一役中,魏铁鹰他们虽杀死了黑虎老七,但也伤亡过半:“邪”字组的“徂徕双邪”李单眼、韩独耳同“杀”字组的“春光斩”唐定三人,与“刀霸”欧阳雷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魏铁鹰的腹上则被这刀客刺了一刀。

  ——当然这刀客也没讨得便宜去:他挨了魏铁鹰一掌“小鬼搜魂”,又被“血”字组的“血衣剑”、“血笠客”两人分别击中一剑一笠,才逃得命去!

  ——想不到冤家路狭,在十五年后的今天,在这金鼓洞门口,两人又遇上!

  两人这一遇上,单打独斗,刀杖相拼,当年的魏铁鹰——今日的法舟和尚才发现,自己武功比这刀客差了至少两成!

  当两人战到五十七招时,法舟和尚身上的袈裟,已多了六七个刀洞了!

  有一刀还削下了法舟的半道眉毛!

  法舟和尚虽还苦撑着,但明眼人一看便知,法舟和尚之败,不过是十数招内事!

  法舟和尚落于下风,韩威的情势更为恶劣:

  他刚一声吆喝发出三颗铁莲子助法舟和尚,便有三十道暗器齐射向他!

  三十道从六个方向发来的暗器中包括唐门的“销魂铁沙”、来自扶桑国忍者手法的星形椎和西域毒龙僧独传下的“天狼钉”!

  韩威大惊!

  韩威身子一抖,脱下身上大氅像一道螺旋旋风旋舞而出!

  他在大氅旋卷走所有暗器的同时,双手连连挥舞飞捻,发出了四十九道暗器。

  但他发出的暗器有四十五道被飞来的暗器击落。

  还有四道暗器射中了五个敌手。

  被韩威暗器射中的敌手一一倒下。

  毙命。

  ——韩威的暗器,其准头、力量无疑都是致命的!

  但韩威也中了暗器:

  一支蝴蝶镖“叮”在他右胯上。

  两根牛毛细针无声无息地射穿了他以神功护体的罡气和三层衣裳,分别射在他左右肩胛的两处穴道上:

  左“天髎”。

  右“天宗”。

  其后,韩威觉得肩部微麻,并渐下延到臂、腕,指力也在削弱、发麻!

  ——他中的是毒针!

  因而他的情形比手里兵器铁链被削成三段的巴炼石面临的处境还要凶险!

  虞立看着这号称“铁拳满天星”的武林名宿,捉襟见肘地抵挡、躲闪着飞来的暗器,而他发出的暗器,不用说“满天星”般飞,连半天也达不到,力量、速度、准头都变得稀松寻常,有一把飞刀歪歪斜斜地缓缓飞出,射到一棵树上,连树皮也钉不进便跌落在地上!

  事已至此,虞立想不出手也不行!

  那汉子剑一抖,抖出九朵剑花,正要封章铁钦的穴道,眼前忽有一道人影从半空飞射而至——

  一人手持一竿犹带青枝绿叶的三丈二长竹竿,自天而降,一竹竿扎来!

  这人手持竹竿扎来,使的是枪法。

  竹竿头被斜削成尖头,也恰似枪头!

  削竹为兵。

  揭竿而起。

  竹枪之威,勇不可挡。

  那汉子见状,不由举剑向扎来的竹枪格去!

  ——他如不格竹枪,竹枪将贯穿他的心房!

  但他才一举剑,那竹枪的方向忽变了!

  那竹枪猛一缩,闪电般点向“秃发神狮”鲁光魁与那白发婆婆霍大姑娘的“百会”穴!

  鲁光魁与霍大姑娘见状大怒。

  鲁光魁抡圆了金刚杵,一杵砸向那竹竿。

  霍大姑娘一挥手,绳缥径射那持竹竿的绿衣客。

  然而那绿衣客一声朗笑,竹竿一抖,竹竿断为三截,两截依旧向鲁光魁、霍大姑娘射来,而留在绿衣客手中的那根竹竿,则往地上一撑,竹竿压成弓形,向上一振一弹,绿衣客顺势倒拖了竹竿,使出“八步赶蝉”轻功,纵身飞袭那与法舟和尚恶斗正剧的那个戴马连坡宽沿大草帽的刀客!

  绿衣客出手飞袭,打出的是两片竹叶!

  两片竹叶飞出,带着两道轻啸之声。

  刀客反手两刀,砍飞竹叶。

  刀砍在竹叶上,竟发出金属之声来!

  那刀客虽砍飞了两片竹叶,但人似是呆了一呆。

  而这时,那绿衣客趁刀客一呆之时,已舞动竹竿,或扫或打,或拨或扎,上下翻飞,一根竹竿已打翻了七八个围攻韩威与巴炼石的敌手,并将一杆钩镰枪、两把短刀和一个使暗器的敌手踢得飞上半空。

  “——小竹神来了!”

  “当心小竹神!”

  “竹神虞立,你莫插手魏铁鹰与我们之间的事!”

  从四面八方传来呼喊、吆喝之声。

  绿衣客仰天一笑,白脸上浓黑的剑眉一扬:

  “我虞立一旦出了手,连天王老于都止不住了!”

  “武林老大房四大护卫都来了,你们还不罢手?”

  虞立说完这话,忽翻了三四个筋斗——

  在他原站立的地方,射下七八件暗器。

  虞立白削的脸上顿涌上一股怒意的红色。

  他、冲、出。

  那汉子见虞立的竹枪扎来,举剑相格。

  竹枪猛一缩,已改变了进袭方向。

  汉子大怒,足一点地,便欲向虞立扑出。

  这时,一串亮晶晶的星星向他飞来!

  那串亮晶晶的星星是七枚银钉。

  银钉打汉子手、足、胸、腹、头七处要穴!

  汉子心下一凛,以倒踩七星步退后,喝道:

  “章铁钦,你现在能出手了不是?”

  他这一喝出,只听章铁钦嘿地一笑:

  “若不是小竹神,你‘神龙剑客’卜熊,还不是从背后吃定我了?”

  “神龙剑客,请会会章某的暗器吧!”

  言讫,章铁钦已跃起空中,双手一扬,射出两排飞刀。

  左三。

  右四。

  两排飞刀在空中交叉射出,六柄飞刀在空中旋转、狂舞、急射、斜掠,然后飞刀同时从七个方向,射向神龙剑客。

  神龙剑客大惊,叫道:

  “七曜夺日!”

  “七曜夺日”是‘秋风落叶客“章铁钦的飞刀绝技,自章铁钦出道以来,尚无人能避得开过。

  “神龙剑客”也不例外。

  他向左以“荷叶步”闪出,随后连用了七种身法、十一式剑招,来破解“七曜夺日”飞刀!

  ——他用的七种身法中,包括地堂门的“九滚十八跌”和黄山派的“卧云七变”。

  ——他使的十一式剑招中,含了点苍派专破暗器的“剑锁关山”和“一字电剑门”的“剑网术”。

  但他还是中了刀!

  中了两刀。

  一刀在臂。

  一刀在胸。

  中在胸口的一刀,在心房右侧三寸处。

  神龙剑客大叫一声,倒下。

  “秃发神狮”鲁光魁与白发婆婆霍大姑娘正围斗“大力鬼帅”张盖,忽惊见一杆三丈二尺长的分枪飞点而至。

  鲁光魁与霍大姑娘同时出手迎战这从天而降的绿衣客刺来的竹枪。

  鲁光魁的金刚杵,向竹枪砸去。

  霍大姑娘的绳缥向竹枪缠去。

  竹枪忽断成三截。

  其中在绿衣客手中的长截竹枪,已随绿衣客而去。

  另两截则向鲁光魁、霍大姑娘分射而至。

  鲁光魁一杵打飞一截竹竿。

  霍大姑娘一绳腰缠住飞来的竹竿,一振腕将竹竿摔飞了出去。

  两人正欲向绿衣客扑去,却听怒喝声、惨号声连连而起。

  两人回头看时,只见“北邙四凶”非死即伤,全都倒下。

  “七巧金童”谭小亏连发十二颗连环珠,阻挡“大力鬼帅”张盖的扑杀。

  但张盖挥舞独足铜人,怒目圆睁,长发飞扬,大步闯进“七巧金童”暗器飞刀的“急雨”“刀网”之中,若一头猛狮扑来!

  有几件暗器射在张盖身上,发出叮当之声,跌落下来,如射在铜人铁人身上一般!

  “七巧金童”谭小亏脸色已凝重,再无嘻笑、轻松之态,所发的暗器也极缓,似是挽了千斤重的纤索在向前牵拉似的。

  谭小亏鼻尖已微见汗星!

  鲁光魁、霍大姑娘见状,互看了一眼,双双抢出,向张盖攻去。

  鲁光魁大叫一声,以金刚杵杵向张盖的胸膛。

  霍大姑娘的绳镖则飞取张盖面门。

  谭小亏一见,眼一亮,身子一伏,滚出,双手连挥,发出了一批又一批各种各样的暗器。

  ——他从下向上攻,目标是张盖的所有要害!

  他似是要把刚才被张盖大步踏进的威势所逼得窘迫的状态还过去再加讨三分利息似的,加强了他暗器进攻的凶狠、毒辣、刁钻。

  他希望“大力鬼帅”张盖也鼻尖上冒出汗星来!

  但他的打算与希望都落了空。

  张盖把黄澄澄的独足铜人一挥,对上了鲁光魁的金刚杵。

  独足铜人与金刚杵刚一相逢,独足铜人的一对铜手陡地一紧,扣住了鲁光魁的金刚杵。

  鲁光魁向前推,推不进;向后拔,拔不回。

  鲁光魁顿与张盖僵持在那里。

  此时,白发婆婆霍大姑娘的绳镖倏地飞至,雪亮的镖尖急射张盖眼睛。

  张盖手一松,弃独足铜人,双手一合,夹住了蝇镖。

  张盖忽一矮身,头一低。

  三支连珠箭擦张盖发髻飞过。

  张盖顿足、张口、出手。

  他一顿足,足尖射出两根银针。

  针穿过“七巧金童”的一双手掌。

  张盖一张口,向霍大姑娘一笑。

  白发婆婆霍大姑娘只见张盖口一张,白色的齿光一闪,顿觉胸口“檀中穴”一麻。

  霍大姑娘低头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胸口多了一支吹箭!这一箭再重上一分,便将射进皮肉!

  ——显然是张盖吹出这支吹箭时,留了情!

  霍大姑娘心一灰,连绳镖也弃而不要了,看了场中一眼,飞奔而去。

  张盖在顿足、张口之后,也出了手!

  他大手一伸,已抄住了犹扣着金刚杵的独足铜人,左手无名指、右手中指在独足铜人的铜足膝盖部位上一按,独足铜人的头颅顿飞撞向鲁光魁。

  独足铜人的头已变成了“飞锤”!

  鲁光魁本与张盖相持不下,正用力往后拔被扣的金刚杵,被张盖一放,顿向后倒去。

  但鲁光魁浸淫武学数十年,一身功力自是非同小可,他得知自己要朝后倒,猛吸一口气以“千斤坠”心法稳住下盘。

  他顿得以不倒!

  但他这不倒,比倒还要糟:这一挺住不倒,便是生生挺胸让独足铜人的“头颅飞锤”锤击!

  鲁光魁等发现自己这一点错误时,“飞锤”已临身!

  他只来得及做一件事:

  急运护体神功,与“飞锤”抗衡!

  “飞锤”锤中胸膛。

  鲁光魁身子晃了两晃,倒退了一步、两步、三步……

  他共退了七步。

  退了七步,吐了七口血。

  然后跌坐地上。

  那戴宽沿马连坡大草帽的刀客砍飞了两片竹叶。

  他见虞立在空中轻持竹竿夭矫如龙的身姿,不由呆了一呆。

  这时,一对短戟、一根禅杖双双攻了上来。

  那使短戟的汉子,一对短鼓舞得龙精虎猛,厉声喝道:

  “‘天杀星’,要命就来拿吧!”

  刀客的眼中精光大盛,盯向法舟和尚:“魏铁鹰,原来是你弄鬼!”

  法舟和尚尚未说话,一人气若游丝,摇摇晃晃走来指着刀客:

  “法舟大师就是法舟大师,魏铁鹰早已死了!你,莫非就是当年‘天杀星’的……”

  话未毕,已然气绝——

  这人乃是“铁拳满天皇”韩威!

  韩威一倒下,巴炼石、虞立、张盖、章铁钦俱已赶来,围住了刀客。

  张重龙把双戟一抖,冲刀客沉声喝道:

  “‘天杀星’!你还有何话可说?”

  刀客环视群雄,将刀一弹,向天大笑。

  刀客苍凉地道:

  “好!我就是‘天杀星’!你们老大房四大护卫狂妄无知,便都来吧!”

  这时一人踏出一步,把手一拦,拦住虞立、张重龙、张盖、章铁钦四大护卫,又向巴炼石看了一眼沉声道:

  “这人要找的是老衲!就让衲子与这位施主作一了断吧!”

  ——说这话的正是法舟和尚。

  但还未容诸人表态,却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

  “‘刀虎’敖断雁,法舟和尚,还有你巴大捕头及‘老大房’典当的四位朋友,都不要争了!既扰了我们‘幽冥教’的好事,还想活么?”

  “幽冥十殿,轮回六道。”

  “地狱门开,在劫难逃。”

  “幽冥弟子,祭幽冥法帐!”

  随这飘忽不定、时远时近、恍若在东、审之在西而实非西非东的阴恻侧的声音响起之后,场中各色各样打扮的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七七四十九人,忽同时拔开了他们各自带着的葫芦。

  葫芦内升起一股或白、或黄、或灰、或豆青、或亮蓝,甚至有猩红、血褐诸色的烟来。

  有的,像狼烟浓黑,

  有的,如炊烟袅袅,

  有的,似水烟迷蒙,

  有的,若硝烟滚滚……

  而所有的烟雾弥漫、升上天空后,就渐布渐浓,渐浓渐暗,最后变成一个阴灰灰、黑黢黢、暗乎乎、掺兮兮的昏天黑地、阴风飕飕的世界。

  这时,忽听一声女鬼的悲号之声,毛骨悚然地响起!

  随即响起一个人充满惊怖、恐惧的,歇斯底里的尖叫!

  黑暗中忽出现一只幽绿的灯笼。

  灯笼那一团发绿的火,照在地上。

  只见地上都是一些零碎的白骨。

  一个骷髅在绿灯下泛着幽绿的荧光。

  又一声狂叫、一人跌跌撞撞披头散发地撞进的绿的光晕里,仰天倒下。

  灯火照着他满是血污的脸——

  脸忽裂开,肉一块块掉下、化成血水、落在地上,无声地冒出一溜青烟。

  那人身上至少中了五件刀剑之类兵器创伤。

  那人咽喉处有一个被撕烂的大洞。

  那人的黑血汨汨流出,肉在腐烂、萎缩。

  那人眨眼间化为一具完整的白骨!

  静极。

  寂静中只觉四周更黑。

  黑成一口黑棺材。

  一口包孕天地、浑无边际、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棺材。

  在场的每一个人,似是连呼吸也俱消失了。

  短戟张重龙也屏住了呼吸。

  张重龙身历江湖恶战无数,觉得未有一场恶战险恶如今天!

  他觉得现在已不是在与人斗。

  而是斗鬼!

  ——斗一群能令朗朗乾坤骤然暗无天日、密布黑雾厉瘴的鬼!一群专躲在黑暗中伺机偷袭的,精于轻功、暗器、下毒、种蛊的神出鬼没的鬼!

  张重龙第一次发现自己很紧张!

  他握双戟的手由干燥、稳定变得潮湿、发热、微颤。

  他的眼角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

  他甚至还听见了因太静而产生的耳鸣声。

  (似是一道剑鸣,在真实与虚幻之间。)

  无声无息中,蓦地有一只冰冷、滑腻的手掌,若蛇忽游到张重龙颈项上。

  张重龙一惊。

  他身子一弓,跃起,空中转身,双戟急刺背后的人。

  但他刺空了!

  背后什么也没有!

  但这时四面人方忽起了啸声、风声、鬼哭声!

  有二三十道兵器、暗器攻向他!

  张重龙心头刚闪过躲闪之意,随即发现颈项麻木了,脊椎麻木了,腰麻木了。

  二三十道暗器、兵器全击中了他!

  准确地说,是六件兵器、二十七道暗器击中了他!

  这些从幽冥黑雾中陡然飞现的暗器、兵器,欢聚在他体内,组成痛苦、痛击。这份至厉的痛,使张重龙麻木的全身俱在刹那间恢复了感觉!

  ——痛苦的感觉!

  这份痛觉之剧、之厉、之猛,以致使铮铮硬汉的张重龙也不由发出了一声吼叫!

  一声震天动地、撕心裂肺的吼叫!

  借这一痛一醒的当儿,借这份至痛而恢复的力量,张重龙最后一次出了手!

  他的一对短戟准确、迅疾如电地击中了两道形同鬼魁的身影!

  四道幽灵般的身影在向张重龙一击之后迅即四散开,逸入黑色之中。

  张重龙和被他击中的两道人影从空中坠落下来。

  像大鸟一样坠落下来。

  当张重龙正从空中落向地面之时,他的眼睛犹还看到地上的情景:

  地上,一个周身忽燃满“绿火”的人,正手舞足蹈地跳着,在地上翻滚着,而一些幽绿的暗器像一群急飞的萤火虫,密雨般地“浇”向那团暗淡的“绿火”!

  从‘绿火“的微光里和挥舞兵器击落暗器的叮当之声及呼啸声里,张重龙分辨出,那人正是浙省总捕巴炼石!

  蓦地。

  “绿火”猛地一旺,随着一声惨叫声,巴炼石寂然不动了——

  五个幽灵般的黑影陡地闪出、出剑。

  五口剑从五个方向穿进了巴炼石的身子!

  又一个完了。

  张重龙飞闪过这一念后,脑中随即空成一片空白。

  他的生命像一块石头坠向黑暗的深渊一样坠下来,直坠入、沉入十八层地狱。

  “铁拳满天星”韩威死。

  骁勇善战的“短戟”张重龙死。

  为人精明、干练、机警过人的浙省总捕巴炼石也死了。

  “不亦悲夫客”章铁钦像一只田鼠一样蜷缩、偃卧在地上。

  悲愤像湿柴焖燃在心中,堵得发慌。

  面对这白日变出的黑夜、幽灵般出没的杀手,危机四伏的环境,一个声音在心底说:必须活下去,为他们报仇!

  要想杀敌,先须护己。

  奋不顾身的杀敌,在此险恶之境,恐敌未杀死,自己的命先丢掉了。

  ——这种事,智者不为!

  章铁钦是飞刀圣手、暗器名家。

  面对黑暗,他一双眼睛犹能明辨黑雾中是否有黑衣的“幽冥杀手”隐藏其间,伺机偷袭。

  这叫“夜眼”。

  这是幼时随师父在祠堂黑夜里练射香火练出的绝技。

  但“幽冥教”的“幽冥法帐”所布出的黑烟大雾,不仅能遮天蔽日,布成幽暗墨黑的“冥界”,还含了毒烟——

  能令人毒盲双目、产生幻觉的毒烟!

  这份毒烟使得章铁钦这双连飞刀刺睫也不眨眼、平时不畏水火的“夜眼”也不敢久睁。

  睁得时间一长,便发酸、发痛。

  即使不睁眼,一旦睁开也有视力模糊之感。

  本来能看十丈之内的“夜眼”,只能看一丈方圆内事物了。

  ——这便是章铁钦无法救援同道的原因。

  听着张重龙、巴炼石先后遇害的声音,章铁钦只觉有一股仇恨的毒火在烤灼心苗。

  他已亮出了他成名暗器、飞刀——

  左手:秋风。

  右手:落叶。

  秋风是一口飞刀。

  能摧毁一切的飞刀。

  落叶则是悲哀的。

  每当章铁钦发出落叶暗器时,总感到无限的凄怆、悲哀——

  杀人的悲哀。

  章铁钦感觉着他掌中沁凉的、平实的刀体,如感觉一尾在冷冷的河水里滑入摸鱼人掌中的鱼。

  刀躺在他左掌最合适的位置。

  一有警兆,中、食、拇三指一屈,便成拈刀出手的最佳手势。

  而一叠落叶则在右掌之下。

  镇铁精制的、小巧玲珑的三角枫、五星枫形的落叶,边缘像桑叶一样微有锯齿状。

  每一枚落叶都被手摩挲得极为光滑。

  章铁钦在黑暗中闭起了眼睛。

  他以“听风辨位”术候敌来袭。

  他调动、聚集起数十年性命双修的全部功力、心力,准备一击!

  ——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击!

  他要给“幽冥教”以最大的杀伤力!







  武林“老大房”典当是日日开门的。

  即使冬雪封门、大雨倾盆之日也不例外。

  典当是为了与人方便,让人当物兑银以济急的。谁知道哪一个人什么时候需要上典当当物呢?

  又有谁知道哪一个人什么时候赎当呢?

  武林“老大房”典当即使在典当铺的柜头护卫与当铺主人五大高手俱外出赴斗的今日,也照开不误。

  照开不误的意思就是一如既往,各司其职,各人做该做的事。

  典当在江湖的唇典中,又叫“高柜头”。

  因为每个典当都有一副高高的柜头。

  柜头后坐的,一般都是满脸皱纹与精明的老人。

  这种老人常蓄着长长的指甲,捧着白铜水烟筒呼噜呼噜地吸上半天而不需换一口气,他只要眼一瞥,便能准确说出你的钻戒有几粒钻以及金子的成色和产地。

  这种老人通常被称为掌柜朝奉。

  这种朝奉通常都来自徽州。

  武林“老大房”典当的朝奉就是这样一个老人,这样一个干了几十年当铺朝奉的徽州客。

  他姓赵名象简,人们都尊他为老夫子。

  赵老夫子看货,几十年从未看走过眼。

  武林“老大房”典当的高柜头里,通常就是由小厮孙金银接货、递货,赵老夫子审货、报价,账房先生李先生付银的。

  柜头外则常年有一个拿大扫帚扫院子的老头钱老头伺候着,随时以扫帚扫去送当的客人发开货物包皮所丢下的破棉絮、破衣、废纸、烂绳之类残杂垃圾。

  ——钱老头是个聋子、哑巴。

  “报老夫子,典当后院后街上,有七八个江湖人逗留不久,似有所图谋。”

  赵老夫子眼皮也不抬地仰躺在竹榻上:“随他们去。据老夫所知,还没人敢动过本典当一根汗毛。”

  过一会儿,又有人来报:

  “老夫子,后街上又驰来两队骑士,约十三四人,一式头戴竹笠,身披黑披风,看样子身手不俗,都是硬手。”

  赵老夫子淡淡地问:

  “他们有没跳进围墙来?”

  “这倒没有。”

  赵老夫子不再说什么,闭上眼养神。

  他刚闭上眼养神,一人急闪而进跪禀:

  “赵老,有十七八个身穿白衣,头扎白带子的东瀛武士与前面两拨人马合在一起,分成五组人马,每组八人,从五个方向跳进了典当后院,分头向水、木、金、火、土五宫扑去。”

  赵老夫子问:“五官闻警了没有?”

  “已报知了!每道宫门都已下了三重防守门关。”

  “他们有没朝这里扑来?”

  “没有。四大戍房的武师武士俱已出动,正拦住他们在厮杀,但看情景,似乎拦不住他们。”

  “他们在厮杀,告诉我做甚?”赵老夫子生气了,“东家出去,只是吩咐我做好柜头上的生意。至于护宝防盗,是四大护卫和那个新聘的使刀小子的事。与老夫何干?”

  赵老夫子说到这儿,忽顿了一顿。

  随后说——

  “四匹名马,一辆香车。明月珰,东珠,翡翠班指……白璧黄金……嘿,一宗大生意上门来了。”

  老大房典当后院。

  金宫。

  金宫其实不是金做的,就像大红人也未必是穿红衣或脸色一定紫红如重枣。

  在“老大房”典当里,金宫指的是一道设有三道铜门铁栅的铜屋铁房。

  金宫和水、木、火、土四宫一样有五位护守武士。

  护守武士由外叫到里,依次是金五、金四、金三、金二、金一。

  这就像水宫护卫武士从外到里叫水五、水四、水三、水二、水一,而木宫与火、土两宫的护卫武士从外到里叫木五、火五、土五和木一、火一、土一。这一切称呼只不过是一个代号而已。

  这些武士都是江湖上素有清誉的名门正派弟子与传人,是被武林“老大房”典当严加甄别后招聘的。

  所以,在这些护卫武士中,如果发现水三是峨嵋派好手,而木四是武当弟子,或见到土一的武功使的是淮南鹰爪王的嫡传秘技,请不要惊奇。

  金富最外面的两位护守武士是金四、金五。

  金四、金五看着四大戍房的兄弟们在与进袭的敌人交手。

  四大戍房的兄弟们与敌人厮杀得甚为艰辛。

  金五一见,便欲冲出助战。

  金四手一拦:“不能!”

  金五不解:“为什么?”

  金四说:“职责。”

  金四见金五犹自未领会过来,沉声道:

  “四大戍房负责抵御外敌,他们自会想法对付来敌的。你我职责是护卫金宫内典当的珍宝,便不可因有外乱而擅离护卫之地!这是这里定下的铁规,各有所务,不得逾越。”

  金五:“便来敌杀尽了四大戍房的人,也不能出去相救?”

  金四冷笑:“来敌攻人典当所为者何?你若出去救人,说不定正中敌人下怀,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不要说他们在厮杀,便他们杀人放之干你亲妹子,你也不能擅离职守,——只有这样你才是一个恪尽职责的好卫士。”

  “你若出手救了戍房的人,即使你赶走或擒下了敌人,保全了典当,你也会被解聘的。”

  “因为你犯了铁规!”

  金五还想要分辨,金四脸色忽一凛,一拍金五肩膀沉声道:

  “别说了,四大戍房的人已撤入戍房,以机关消息对付来敌了,我们也退入宫内,打开机关消息。”

  “天罗地网、铁树开花、神封鬼杀、血箭毒火。典当既动用了消息机关,那就把来敌看成大对头,要诛尽杀绝了!”

  “请夫子出来看当。”

  一个死眉死眼、锦衣白脸人出现在高柜头外。

  “老夫子看当,向来是不出柜台的。”小厮孙金银道。

  来人淡淡地一笑:“看来这回得破一回例了。”

  “为什么?”脸黄肌瘦的小厮孙金银扬了扬稀黄的眉毛问。

  “因为我当的不是物,而是人”来人见孙金银一副鄙夷之态,随即笑着补充:“这人当然不是在下。而是敝东家的一位千金小姐。”

  他略顿了一顿,再补充道:“一位美如天仙、金枝玉叶的千金小姐。”

  当人。

  当一个千金小姐,且“美如天仙的千金小姐。”

  这宗“当”,如何接?

  听来人这么一说,赵老夫子手捧着白铜水烟筒,举着手中的纸媒子,一下子陷人茫茫思绪里,若跌人一个巨大的空里,迷失了、空了!——迷失了、空了一切!

  ——因为他做了这么长的朝奉,接的无数宗“当”里,什么“当”都接过,唯独这一种“当”还没接过,还是个空白!

  赵老夫子呆住了。

  账房李先生停下了拨弄算盘。

  饶是伶牙俐齿的小厮孙金银,也一时讪讪的找不出话来说。

  只有柜头外,在一旁靠着墙根、怀抱大扫帚的聋哑老人钱老头在望着这一切傻笑。

  他这笑是习惯养成的。

  因为典当主人曾大老板曾九侯曾说过,如果钱老头不笑,即使人再勤快也撵他回乡下去。

  ——因为钱老头那一张棺材板脸如不笑便显得死沉沉的特阴。

  这种阴让人有如进地狱的感觉。

  最后还是赵老夫子开了腔。

  他问来人:“你这宗‘当’,打算怎么‘当’?”

  ——他不能不接‘当“。

  谁叫这个典当的主人一高兴头脑发昏,胡乱涂下“唯我武林,无物不当”这八个字呢?

  做职员部属的,便明知老板\上司是放屁,也要尽力去证明这个臭屁也是放得他娘的正确无比的。

  如此,才是一个好职员、好部属。

  否则,你恐怕随时要被请吃“炒鱿鱼”了!

  听赵老夫子开了腔,那死眉死眼的白脸人笑了。

  他开始说他的“当”法。

  坂田一郎与五个头扎白带子的白衣东瀛武士冲出了“老大房”典当后院。

  当他们六人如六头饥鹰怒飞,冲出典当后院那不知什么时候高出三尺刀篱笆的围墙时,他们心中都有一种再世为人之感。

  来时四十人。

  归时只三双。

  还有三十四个人俱丧生在四大戍房武师们的兵器与典当内各种各样的机关、消息、陷队暗器、毒火、刀网、血箭、药弩之下。

  ——那些神封鬼杀的机关、陷阱、消息、暗器,防不胜防!死了的三十四人中,至少有三十人是因此种杀伤而死的。

  六个人为了冲出典当,都尽了死力。

  他们每人都杀伤了至少五个戍房武师。

  使他们心寒的是,他们死了这么多人,竟没能如计划中部署的那样,能杀入水、木、金、火、土五宫中的任何一宫。

  对这五宫的护卫情形与护卫者武功高低、人手实力,竟一无所知!

  ——以这样的败绩回去,恐只有遭到柳生花男的严斥了!

  (他们尚不知柳生花男已死。)

  但不回去,又能奈何?

  对那些精心计算好角度、射程发出的暗器、箭弩,对那些忽然从天而降的刀网,从草地里陡然飞起的毒火,足底下忽裂开的陷阱、刀坑,他们除了送死外又有什么对付之策呢?

  “八嘎!”坂田一郎咬牙切齿地叫道。

  他身上白衣,溅了不少同伴与敌人的鲜血。

  鲜血甚至溅到他眉毛上、脸上。

  他手中的倭刀也已有些卷刃——

  “我们的,回去!”

  “你们回不去了!”

  坂田一郎和那五个东流武土面前,忽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身高九尺八寸,虎背熊腰、虬髯环眼的魁梧汉子。

  汉子左手拎着一口剑。

  一口装在剑鞘中的剑。

  剑鞘灰旧、古老、黯谈,若一个英雄迟暮的老人。

  汉子往那里一站,放目看了一眼。

  这汉子只看了一眼,坂田一郎顿觉得自己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俱被一口无形的剑封住了出手。

  剑气纵横之广,竟至于上达九天,后达至百里之外,下至幽冥地狱,横扫千军,势不可挡。

  他,坂田一郎,藤原竹剑门的第一高手和另五位身经百战的悍勇创土、刀客,在这汉子眼中,渺小如芥子,在这汉子放目看了一眼之间,给他的目中剑气绞成齑粉了。

  坂田一郎之所以被柳生花男倚为左右,就在于他能沉得住气,遇敌时能战胜武功高过他的敌手。

  但坂田一郎这次可沉不住气了。

  他的心境忽变得很狂躁,很乱。

  他觉得心里在发空!

  他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的斗志将完全被对方瓦解!

  于是他出手。

  他出手,以双手舞剑斫向那沉稳如山的汉子。

  他的剑攻出,像闪电,像匹练,像烈焰!

  也像毒蛇!

  ——从草丛中怒射而出的、急噬行客的毒蛇!

  他要杀掉这汉子!

  坂田一郎一动,另五个东流武士也齐动了!

  三支细长的铁剑、两把倭刀从五个方向齐向那汉子刺出!

  五口刀剑飞击而出,刀剑在空中飞舞,恰与坂田一郎的剑配合,挥写出一个险密峻寒、破雷飞电的大字——

  “杀”!

  “杀”字一出,顿时连天地俱为之颤了一颤,骤然失色。

  杀气凌厉之极!

  “我们来‘当’小姐,说白了,是拜托贵铺保护小姐几天。这些天来,城内连连发生盗案、采花案,弄得人心惶惶。敝东家觉得,只有把小姐寄居在贵铺,才觉安妥。”

  “至于身价多少,请老先生过目一下,按贵铺估价规矩办,该值多少银两,事后敝东家愿出十分之五的银两以为‘当银’利息。”

  赵老夫子赵象简沉吟了一下,问:

  “不知‘赎当’时有什么说法?”

  白脸人说:“‘赎当’时只要我家小姐还是个大活人,没伤没病就行。”

  白脸人又加了一句:“为了表示诚意,我们可先付一半‘当银’利息。”

  账房李先生不由插言问:“不知你家小姐身价是多少?得‘当’多少时候?”

  ——这话问的也是,如果是一个只值百把两银子的人,这“当”即使做下来,也不过三五十来两当银利息收益。若是吃住上一年半载或成了无人来赎的“死当”,那不就白白养了一个大活人?

  白脸人闻言岂不知别人问的心意,当即陪笑应道:

  “不瞒您先生说,若不是敝东家的千金有倾城倾国之貌,敝东家仰仗千金得享一个天大的富贵;若不是有万两以上的身价,我们也不敢烦贵铺这样的大典当。要说‘当’多长时间,也不过半个月光景吧!”

  ——若是值万两银两,“当”上半个月,能赚上一半银两以为“当银”利息。这生意是值得做的了!

  赵象简闻言,叹了一口气:

  “好,且把你家小姐叫出一看。”

  白脸人闻言,愣住了,上下打量着赵老夫子,仿佛赵老夫子脸上刻了一朵花,或鼻子上正有三只蚂蚁打架。

  白脸人这样看了片刻,见赵老夫子一本正经毫无异色,不由也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作了一揖:

  “再见。”

  白脸人说完,竟真的头也不回,转身向门外走去。

  白睑人的意思很明确——

  再见,就是再也不见了!

  白脸人刚走到门口,便发现门口赫然已站着赵老夫子赵象简。

  赵象简皮笑肉不笑地道:

  “客人怎么生意没谈完,就走了呢?”

  白脸人说:“因为这生意做不成了。”

  “请给个说法,怎样才能做得成?”

  “武林‘老大房’典当虽说是大典当,一宗典当生意半个月赚个五六千两银子,也是一年难得碰上一回的。”

  “岂止一年,我做了一辈子朝奉,也是头回。”

  “对开典当的人来说,每一个人进典当,不论他当多少,当什么,按理说,都应是当铺的衣食父母,不知赵先生以为此言然否?”

  “说得也是,说得也是。”

  “既然如此,”白脸人脸沉下去了:“我典价值上万的‘大当’,赵先生还爱理不理的,我家小姐如‘当’在这里,岂不要受尽委屈?我们花五六千两银子,难道还怕找不到一块安静之地让小姐平平安安、舒舒坦坦过上半个月?”

  “我家小姐,金枝玉叶,高贵无比,将来说不定还入选皇宫秀女,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呢!怎能像常人当幅把破字画、旧古玩、废铁烂铜,叫声出来一看就随随便便抛头露面、让人评头品足呢?”

  赵象简七斜着眼,打量着白脸人,冷冷一笑:

  “好,算你说得在理。老朽倒要请教,该如何才能让老夫看‘当’呢?”

  白脸人说:

  “你只能掀开轿帘看一眼。凭这一眼估出个大致身价来,如合了价码,便立契约,开当票。不成的话,我们再找别家。”

  白脸人说完,从怀中抽出一张崭崭新新的银票一抖,淡淡道:

  “老先生可别看走眼!您如看准了,接下这宗‘当’,这张裕源银庄六千两的银票,便归贵铺的了!”

  “赵老先生,可别把你几十年建起来的看当估价一口准的清誉,断送在今日!”

  赵象简瞥了一眼白脸人手里的银票,仰天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道:

  “好。我看!”

  六口刀剑如雷霆闪电,写出一个字——

  “杀!”

  六个人。

  六件兵器。

  从六个方向射向这汉子。

  然而在这六个人、六件兵器扑击而出,把那汉子的身影已遮严封实,六件兵器堪要触及汉子的背、腰、胸、胯、颈项时,那汉子猛地一抖,动了。

  他那高大魁梧的身子忽然收缩、弓腰,弹出。

  他身材弹出时如矫捷、剽猛的豹子。

  他的身材灵巧、轻盈得像一朵云从树木中飘出、升起。

  然后他双手一展,右手已拔出了左手剑鞘中的剑。

  剑光倏地现出,挥出一道匹练。

  匹练一闪而没。

  剑已入鞘。

  他飘然落到地上,站定。

  他站的是他原来站的地方。

  六个人倒了下去。

  六个人向六个方向仰天缓缓地倒了下去就像六片花瓣在盛开。

  六个人的喉核俱被剑罡震碎。

  他站在中间,是花的柱蕊。

  他脸色肃然,并无胜利者的喜悦。

  他静立片刻,一顿足,人即飞起,向栖霞岭方向飞去。

  白脸人放下了轿帘。

  他说让看一眼就看一眼,绝无通融的余地。

  他放下轿帘后,便冷冷地看着赵象简。

  赵象简赵老夫子在低头沉思。

  赵老夫子低头沉思的神情像在看地上会不会冒出一朵花来。

  白脸人沉默着观察了赵象简已有一阵子了,这会儿开腔道:

  “请估价吧。”

  赵老夫子似是一惊,一惊从梦里回到现实中来。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像花前月下的诗人一般梦幻地,

  呢喃:

  “她……真美……”

  白脸人的睛角撇出讥嘲之意。

  他皱了一下眉头,提高了声音:

  “请估价吧!”

  赵象简闻言,踌躇了一下,问:

  “是分项报价,还是报总价?”

  白脸人神情漠然:

  “悉听尊便!”

  赵象简说:“贵小姐,价为十一万九千九百六十两。”

  此语一出,账房李先生、小厮孙金银俱惊疑地望向赵老夫子。

  只有白脸人不动声色地重复了一声:“十一万九千九百六十两。”

  赵象简目光锐利如鹰,注视着白脸人:

  “对,十一万九千九百六十两,而且是金子!”

  一个小姐的身价价值十一万九千九百六十两金子,这身价也未免太离谱了!

  账房李先生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其实,这还只是小姐随身带的首饰、物品。至于如小姐这样的倾城倾国之貌,如有公子王孙聘娶,便花上黄金百万也是值得的。”

  赵象简赵老头子说至此,以宽容的口吻道:

  “老朽也不想过分要价,马马虎虎就作五十万两黄金之价吧!”

  他这样说时,心中已在揣摸白脸人将怎样来降低报价了。

  哪知白脸人连眼也不眨,笑着道:

  “难怪有人说到了典当,再值钱的东西也只有一半价了!五十万两黄金,不贵不贵!便宜极了!”

  他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码好递上:

  “这是五千一张的银票共一百张计银五十万两。”

  “不够的部分,有这辆四骏香车抵。我想赵掌柜的,应看得出这辆香车宝轿的价值的。”

  “不错,这四匹名马良骏,都是价值千金的蒙古火种龙驹名马。这辆香车宝轿,车身为黄金所铸,内嵌镶珍珠、玛瑙、象牙、翡翠、祖母绿、猫儿眼和白璧、彩玉、金刚石等九宝,也的确值上个八九万两黄金。就算是十万两黄金之值吧!但愿到时,你还能如数把所有‘当银’利息归还。”

  “那么我们就算成交了!”

  “成交!”

  四月十三。

  “天杀星”约斗武林老大房典当的护卫张重龙。

  典当四大柜头护卫并主公赴栖霞岭斗“天杀星”。

  今日,后院金、木、水、火、土五宫均遭强敌扑击。强敌被四大戍房与五宫击退,大部分被歼。敌仅六人逃去,复被无名高手杀于后院后街。

  四大戍房伤十一人,亡四人。

  今日,我典当接下奇当——美人当。折合黄金五十万两。

  书生“金一”在铁房中青玉案上疾书日志。

  日志末了写道——

  已到巳时,尚未见约斗天杀星诸人归,未知凶吉如何?

  金一想道:

  以铺主及四大护卫之力,复有法舟大师、韩威韩者和巴总捕头之助,当能对付得了“天杀星”吧?

  何况,还有小杨那柄无敌的快刀?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6-07
第六章 天杀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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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林‘老大房’典当四大柜头护卫和老板曾九侯去赴栖霞岭金鼓洞‘天杀星’的约斗。”

  “‘天杀星’虽在杭州,但并未与‘老大房’典当结仇。‘天杀星’要对付的,似乎是刀帝谷出来的‘快刀庄’庄主敖断雁和灵隐寺的法舟和尚。”

  “是的,‘天杀星’并没约斗。约‘老大房’的,是东瀛武士,因为他们知道幽冥教在那一带有事。让‘老大房’的人与幽冥教的人来相互掣肘,最好由猜忌变成一场龙虎相争的恶斗。”

  “幽冥教这次重现江湖,便向金公公的金府开刀,勒令金府送上十万两黄金。若不是有非常霹雳手段,以金公公这出了名的铁公鸡,岂会乖乖拱手相让?但这事不知怎的走漏了风声,‘刀帝谷’第十二大弟子、‘快刀庄’庄主‘刀虎’敖断雁带了一批人到了金府与幽冥教约定送财宝地点,意欲吃下这批‘货’!”

  “这大概是敖断雁不知是幽冥教的缘故。以敖断雁的武功修为与‘快刀庄’的实力,似还不足与幽冥教抗衡。——除非他倚仗了‘刀帝谷’十一大弟子出山相助。”

  “刀帝谷主‘刀魔’方生死一心练刀,要待无敌天下之时才出谷与京城受皇帝御封的‘刀帝’令狐西笑一决雌雄。除此之外,他对武林黑白是非一概不问。至于他十三大弟子,真的得到他心法的,不过‘无影刀’薛泪、‘大劈山’轩辕昆仑两人而已。敖断雁与‘刀霸’欧阳雷是最没出息的两个。不过纵如此,只要谷中十一大弟子能出来一半,也足令幽冥教铩羽而归了!因为——”

  “因为谷中十一大弟子,毕竟都得过方生死指点。而以方生死的刀法,放眼天下,又有几人对手?一个学刀之人,如能得到方生死指点,即使成不了一流高手,也一定能威镇一方的刀术名家。”

  “巧的是,法舟和尚本就是‘天杀星’中的魏铁鹰。法舟和尚听到‘天杀星’约斗老大房护卫,便去助一臂之力。而当年魏铁鹰与敖断雁有过血仇。由于法舟和尚,也就是当年的魏铁鹰与敖断雁互相认出,先动了手。以致‘老大房’的人和助‘老大房’典当的人误把‘快刀庄’的人马看成是‘天杀垦’组合中的人,从而开始了一场恶斗。斗到后来,幽冥教出手,意欲把‘快刀庄’与‘老大房’典当的人全置之死地。”

  “幽冥教以为‘老大房’典当的人与‘快刀庄’都是意欲夺他们从金府敲来财宝的人,自然是不会放过的了。对凡犯了幽冥教所忌的人;幽冥教的作风向来是赶尽杀绝的。”

  “不过,幽冥教这一次也犯了大错。”

  “你是说那神出鬼没的‘青龙会’?”

  “是的。据说,杭州是‘青龙会’的势力区域。另据说,杭州‘青龙会’的主持人是正月堂主‘正月十五’。‘正月十五’是上元节,上元节是一个大节。同时正月为一年之始,也是最为人看重的一个月份。”

  “‘青龙会’据说是按一年的月、日排列的,共有三百六十五个分坛。当年‘碧玉刀’段公子、‘霸王枪’王大小姐等,都会过‘青龙会’的人物,每一役都是惊心动魄的。这‘正月十五’的青龙人物,想来更是非同小可。”

  “因此,幽冥教此举,亦犯了‘青龙会’的大忌。说不定‘青龙会’出手与幽冥教放对。”

  “那么牛鼻子,你说杭州城内谁可能是‘青龙’呢?”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才派小杨到杭州城去游魂的。我希望他能找出‘青龙’来。——这便是我不让你去阻止这一切发生的原由。”

  “你真以为‘青龙’比幽冥教、‘天杀星’和倭寇更可怕?”

  “倭寇本不可怕。可怕的是王直、徐海之辈。东瀛的浪人武士海盗,如无我汉人中的枭雄巨奸、流氓大盗合股,怎会形成这么大的势力?而‘青龙’狼子野心之大,还在王直、徐海之上,如让他阴谋得逞,我中国不知得要多少地方血流飘杵了!”

  “你想想天下大局,民情国势吧!严嵩老奸与赵文华辈当道,便谭纶、戚继光、俞大猷这三位,也常受掣。军中能战之将,被昏庸的皇帝杀了好几位。天下大局,安危倚伏,如吾辈不从中加以卫道除魔,扶正祛邪,则难免有倾覆之危矣!——而且,我怀疑‘青龙会’是东瀛意图侵略中国的秘密帮会。”

  “牛鼻子,小杨受聘‘老大房’,那也一定是你的玄机了。”

  “是的。因为贫道看来,这‘老大房’典当正是一局棋中的‘天元’之位。派小杨去便是为了居中策应,并从这一点上生发开去,牵动全局,扭转乾坤。”

  “这不唯贫道,也正是俞将军戚将军他们的意思。戚将军正练军浙江杀手,以遏倭寇猖狂之势。将来平倭寇、安天下者,必他们三位将军!”

  “老道难道只是如此用意?”

  “当然,还有一点也肯定瞒不过你:我想叫小杨顺便查查曾九侯的底。”

  “你对曾九侯有怀疑?”

  “也对你有怀疑。”

  “哦?”

  “你们夫妇浪迹江湖,时隐时现,神龙见首不见尾,如有所图谋,朱明天下怕就坐不稳了!曾九侯、你们夫妇及令狐西笑、方生死几人武功与门下实力都是高深莫测的。”

  “如此说来,还要加上‘鬼帝’‘鬼后’和乌衣道人你三人。目下对天下威胁最小的,反而是被朝廷目为魔教的明尊教。”

  “明尊教上官教主西率众西行觐圣,求失传的‘日月大光明云牌十三诀’大明尊顶上心法,一去不回。暂摄教主之位的刘副教主恶斗日本国第一刀客井原小泉,重伤而死。尔后教中内争不断,四大法王与左右护法各有欲掌教主大权之心。几年斗下来,四大法王或重伤,或中毒,或颓然隐世不问教务,或发疯作癫,心性失常。左右护法各行其道,四大法王互不相容,教内形同一盘散沙。的确,这时的明尊教对天下威胁最小。只是明尊教隐在民间,信众强大,群龙无首,也留下弊端无穷。害群之马,祸害江湖百姓。好斗之辈,日与名门正派冲突,时有伤亡。若被包藏祸心之辈利用,其危害更胜过‘青龙会’。好在五明子还算能辨是非,略加维持。”

  “我也想过,武林中武功高到如你我辈,信众帮众众多到如明尊教、丐帮,要生变生乱,即一定是大乱!”

  “其实至于愚夫妇,只不过生性坐不住,爱在江湖中走动而已。老道应知道拙荆的心性的。”

  “也正因你有了这样一个明月清风的老婆,老道才对你比他人来得放心些。”

  “牛鼻子,我现在只担心两件事。”‘

  “担心什么?”

  “幽冥教会不会把‘快刀庄’与‘老大房’都吃下去?”

  “小杨,收拾得了这乱局?”

  “你不要忘记,小杨也是使刀的。”

  “你的意思是说,快刀,既能斩乱麻;快刀;也就能破乱局。”







  栖霞岭。金鼓洞口。

  黑雾已散,乌烟已散,然天阴沉得如寡妇死僵僵的脸。

  战场遍地尸体僵卧。

  更触目惊心的,是一处处的累累白骨。

  法舟和尚与那个戴马连坡宽沿帽的刀客,犹还活着。

  两人像一对斗鸡一样,隔着一丈六尺之距,冷眼盯着冷眼!

  两双冷冷的眼里各阴阴地燃着寒寒的火焰——

  法舟和尚的九锡杖被握得如铁铸一般不动。

  那刀客则握着他的刀,握成一头欲择人而噬的困兽。

  在刀客与法舟和尚对峙的场外,则站着十七个蒙面的黑衣人。

  黑衣人手中的所有兵器,都闪着寒光。

  兵器全指向场中的两人。

  两人则视若无睹。

  刀客的身姿像凝固的仇恨、沉默的愤怒、冰寒的煞气!

  和尚的神情则是正下地狱拔苦救难、降魔卫道的金刚,愤怒的金刚!

  和尚坚毅安忍如大地。

  这时,一个人怪笑道:

  “‘刀虎’敖断雁,法舟和尚,你们还等什么?作一了断吧!你们两个中可活下来一个,当我们幽冥教的第五个‘幽冥使者’。”

  说这话的人也穿黑衣。

  他的黑衣已浆洗得泛白了,看上去像是灰色的。

  那人看上去是一个斯文的蒙馆塾师。

  他的声音却像摔破了的铜锣,响亮而刺耳。

  听到他的声音,人们便会后悔为什么要长两只耳朵?

  他的手中有笔,一对精铁铸的、长七寸三分的判官笔。

  ——当他这样呲牙咧嘴地怪笑,他的脸也像极了判官:

  地狱中的判官。

  这个地狱判官似的黑衣人看着正在大笑,没有任何过渡,脸陡地一板,冷冷说:

  “你们再不动手,我们便动手了!我们动手,你们便惨了!”

  他说到这里,拉长了声音:

  “你们最好相信本座的话。因为我就是濮澶渊,昔年江湖中人称‘铁口不二’的‘濮铁口’。”

  他这一说,法舟和尚眉间,增了一道坚忍痛苦、悲愤的皱纹——

  悬针纹。

  “刀虎”敖断雁则发出了一声冷哼。

  “刀虎”敖断雁的整个脸都埋在马连坡宽沿大草帽的阴影里,悲愤难以自抑地沉声道:

  “魏铁鹰,你现在开心了吧?”

  ——他的眼睛透过大草帽边沿,铁锥一般地钉在法舟和尚脸上。

  他心中恨的是这当年的仇家,今日的敌手:

  要不是这魏铁鹰今日带了“老大房”典当与杭州城的鹰爪孙们来此扰局,他‘快刀庄’的高手何致于如此损兵折将,只剩他孤独一人?——这新仇旧恨,岂能不报?!

  法舟和尚望着敖断雁。

  法舟和尚的脸上忽没有了一切表情。

  他的声音,也忽变得很远。

  远得像从九天之上、九地之下传来一样:

  “是的,该到了结的时候了!”

  “出招吧!”

  法舟和尚的心在敖断雁出招之前已冷了下去。

  法舟和尚的心在下沉,沉到十八层地狱。

  ——他已看到了章铁钦、虞立、张盖三个人的最后结局:

  “秋风落叶客”章铁钦的“秋风”“落叶”俱已出手。

  章铁钦的身前身后与左右,躺着七八个敌人的尸体和十七八具蛇虫毒物的尸体。

  每个敌人都中了章铁钦的飞刀与暗器的致命一击。

  每个敌人中飞刀、暗器的部位,不是眉心印堂,便是咽喉、心窝。

  而十七八具飞扑出的蛀虫毒物的尸体俱是一刀两截、一“叶”斩首!

  死的蛇虫毒物,除各类毒蛇之外,尚有蜈蚣、蝎子、壁虎与蟾蜍。

  但章铁钦也死了。

  他死于癫狂发疯!

  ——不是癫狂发疯,他怎会一掌拍碎了自己的天灵盖!

  但法舟知道章铁钦绝不是死于癫狂发疯。

  一个练成百发百中暗器的人,通常是一个毅力、意志都比常人坚强百倍的人,怎会忽然癫狂发疯呢?

  如果真是发疯的话;那也是中了令人癔幻发狂癫疯的毒药。

  ——像章铁钦这样身经百战的飞刀圣手、暗器名家,如有人杀得死他,也只有下毒与偷袭暗害两种途径。

  “小竹神”虞立也倒了下去。

  法舟和尚只看到身子埋在尸体堆里的虞立露出的脸。

  虞立满脸是血污,一只从死人堆里伸出的手,犹自紧握着一截插在泥中的竹竿。

  不倒的是“大力鬼帅”张盖!

  六杆长兵器:两根三驳两接乌缨瓦面浑铁点钢枪、两根白蜡竿子、一杆三尖两刃刀、一把金蘸斧从六个方向贯入了张盖体中,并由此斜撑地上,使张盖保持不倒。

  张盖的独足铜人飞在一丈七尺远的地方。

  独足铜人的头已杵进一个穿黑衣的幽冥教教徒胸中。

  那人的胸给杵了一个大洞,整个胸膛都杵得塌陷下去。

  张盖的周围,那六个使长兵器的敌人俱口中、耳中、鼻中、眼中流血而死!

  六人或跪倒、或僵立、或踣地、或呈怒扑势,死状各不相同。

  ——但那六人显然都是同一种死法:

  给张盖发神力震死的。

  ——据说“黑石船”一脉的弟子,都曾学过一门叫“天魔解体‘的邪派武功,发功时可使本身功力陡增十倍。

  张盖死时似含了极度的震惊、悲愤、不信、不甘与冤恨!

  他圆睁虎目,眦眶尽裂,怒发冲冠!上身衣衫尽震得片片破碎,若黑灰的蝶儿飘零、乱飞!

  他死于一指!

  点在眉心印堂的一指!

  一指所点,不亚雷霆万钧!

  一指所点,血洞宛然!

  “大力鬼帅”张盖死了。

  “小竹神”虞立倒下去了。

  “秋风落叶客”章铁钦亦已丧生。

  加上此前而死的韩威、张重龙、巴炼石,这次来栖霞岭金鼓洞赴“天杀星”约斗的‘老大房’典当和助拳的一应高手,除了还没露面的“小祖宗”“快刀”小杨和典当主人曾九侯,俱已战死于此役。

  这一切,都是因法舟大师与“快刀庄”庄主、‘刀虎“敖断雁的狭路相逢、陡发恶斗而引发的惨烈后果。

  六人俱死。

  吾岂独生?

  便让老衲以此副臭皮囊了却一切吧!

  有个声音在法舟和尚心中叫着如毒龙悲吼于地狱罡风之中。

  法舟只觉整个世界俱晃了一晃,远远退后去,匍伏下去。

  法舟只觉有一股飞腾的、激烈而决绝、超越的心志油然而生。

  他仰天作佛门狮子吼。

  随即出手!

  他这一招出手,已无招无式,无意无相、无机无心,无生无死!

  ——所有的生生灭灭、恩怨缠结、悲苦喜次,俱在这一招出手中作了了断!

  这一招出手,已是地上天上、诸天神魔中最臻禅意杀心、无畏无敌的一招——

  它业已斩尽了生命一切的仇恨、悲孽、苦难!

  法舟这一次出手,如天心月圆般完美——

  他如天神地魔、猛雷怒电般夭矫如龙、运杖如风地从空中挥舞而过。

  他挥舞九锡样杖若挥舞一支拂尘。

  当法舟和尚从天空徐徐飘下落定地上时,空中有七颗头颅也先先后后远远近近地落到地上。

  随后有三道匹练般的刀剑之光贯入法舟的体内。

  第四道刀光如雪,虽来得迟,但刀光更盛!

  刀光一闪,刀即定在法舟和尚眉宇前,映得法舟和尚须眉皆碧!

  ——那是“刀虎”敖断雁的刀!

  七颗头颅在地上各跳了两跳,也定住了:

  那是七个黑布蒙脸的幽冥教杀手之头!

  七具著黑袍的幽冥教杀手的无首尸体,至此方倒下!

  三把刀剑插在法舟和尚体内。

  准确地说,是两把弧形剑,一口雁翎刀。

  刀从背后刺入,一截刀尖从法舟胸前的袈裟里冒了出来。

  两柄弧形剑从两胁刺人,也把法舟和尚的身体刺了个对穿!

  法舟和尚的红色袈裟随风悠悠地飘起又飘落。

  法舟和尚神色安详,忽向效敖断雁破颜一笑:

  “施主既来过了,为何还不走?”

  法舟随后低念了一声佛号。

  他圆寂。

  敖断雁怔怔地看了一会法舟和尚。

  他忽大叫一声,拔足狂奔而出,势若疯魔!

  两个幽冥教杀手一使链子枪,一使大铁锥从左右扑出拦击。

  敖断雁刀一挥,已冲过去。

  在冲过去的敖断雁背后,两个杀手双双倒下。

  他们的咽喉俱多了一个刀口!

  “拦住他!”

  随一声命令,场中的八个幽冥教中人,若八头怒鹰飞扑而出,扑击敖断雁——

  敖断雁像一只悲愤而惊恐逃命的鸡一样撒开翅膀夺路而逃。

  他像极了鸡:

  一只从鹰爪下或屠刀下挨了一啄或一刀而未毕命的鸡!

  他身上溅了不少血!血污的衣衫,血斑点点的脸与被兵器砍破刺坏的马连坡宽沿大草帽,述说着他悲苍、悲愤心境!

  他左冲,右突,苦战。

  昔年,江湖中有“铁口不二、生死判官”濮铁口,濮铁口为人阴鸷冷酷,器量狭小而自负、专霸,以一对判首笔使“七十二式点鬼笔法”纵横陕甘道上,毗眶必报,杀人无数。

  后来“刀帝”令狐西笑的两大弟子之一“追命公子”鄢近花,为西安名妓胡冰姬出头,约斗濮铁口于小雁塔顶,濮铁口被“追命公子”鄢近花一刀伤腿,衔恨离去,不知所终。

  又,当年剑评楼主人、自称“江东白衣人”的陈通州与“快口神眼”章晓晓明月两大奇士,在“夏雪冬雷峰”勒石刻字,品题天下武林人物,在评了刀帝令狐西笑、刀帝谷主方生死等十大宗师之后,又评出了“四奇四怪”“八神八魔”等人物。

  其中“八神八魔”人物中,除了“布袋和尚”“赤脚大仙”“穷王财神”和“六指琴魔”“碧蛇玉魔”等释道奇人、邪派高手外,还有两个既非释道两门、又非外魔邪教的武林人物:

  “鬼手幻箭月中魔”聂当。

  “魔棍大将军”康青龙。

  聂当被称作“月中魔”是说他轻功冠绝江湖,同时又是偷香窃玉的色魔。

  而他那手武林绝技“鬼手幻箭”则是以神乎其神的甩手箭法、“鬼踪步”与“鬼子母子拳”而独步天下的。

  甩手箭是武林中许多人都会使的一种暗器,“鬼踪步”不过是一种变幻莫测的步法而已。

  “鬼手母子拳”是辰州言家拳的一门开传给外姓弟子的基础拳术,以奇为正,以诡为常,通臂连环,以柔克刚。拳分“母拳三十六式”“子拳七十二式”两路。此拳虽有出人意表的杀招、怪招,少林、武当两大掌门人均将此拳评为中上之拳,尚缺乏玄奥、深湛的拳理。

  但在聂当手中,这三样合在一块,偏给练成了一门震古铄今的武林绝技!

  武当派俗家“七十二弟子”中最骄傲的七弟子、“龙剑客”元空灵便是给聂当一箭送命的。

  黑道霸王之一、有“北霸天”之称的“铁金刚”秦远铭当年也丧生在聂当的“鬼手母子拳”拳下。

  聂当行事亦正亦邪,亦侠亦盗,然在十五年前则专与侠义人物作对,连连以“鬼手幻箭”杀伤中原武林七个名门大派的堂主、长老。

  最后,聂当遇见刀帝谷谷主方生死的三弟子、性情最刚烈的“大劈山”轩辕昆仑,被轩辕昆仑以其气盖天下的“大劈山”刀法破了“鬼手幻箭”奇功,斫其一指而去。

  聂当自此失踪。

  “魔棍大将军”康青龙是黑虎峡三十三寨绿林好汉的总瓢把子,也是云贵武林中第一把硬手。

  康青龙的棍法无双。

  他的棍更是魔幻莫测。

  他的棍会在恶战中忽弹出一个三尖两刃刀头,变成三尖两刃刀;抑或忽冒出一个虎头枪枪头,化为一杆虎头枪。

  他的棍还可变成月牙铲、九节鞭。

  还可变成剑!长剑!

  他甚至在棍头上一摸,抽出一杆长鞭来;而一拍棍子,会从棍中跳出一支峨嵋刺。

  这样一根魔棍当然会发射暗器。

  不但会发射暗器,还会喷水、吐火、掷出江南雷家霹雳堂的“霹雳子”来。

  ——据说,他的魔棍喷吐的水、火并不怎么厉害。

  但是不厉害的水、火曾让云南沐王府的武术总教习“青龙剑客”阎连生给喷成个无头尸体,也曾使五台山的密宗大和尚“铁僧”释龙智给焚成一段焦炭。

  ——因为他的魔棍喷吐的水、火都是有毒的!

  魔棍大将军康青龙后被“幽冥帝君”、人称“鬼帝”的幽冥教主墨班戈所收伏,加入了幽冥教,从此没在江湖中露过面。

  而今日,这三人——“生死判官”濮澶渊、“鬼手幻箭月中医”聂当和“魔棍大将军”康青龙,都让敖断雁给遇上了。

  当敖断雁好不容易才击退濮澶渊的铁笔,刀势一展,向前扑出时,忽然见一个长得很英俊的白脸秀才遥遥向自己一笑——

  那白脸秀才一扬剑眉,朗声叫道:“你好!”

  “好‘字余音未落,他已像一道青烟一样飘来。

  他正飘来时,人在空中忽展开了一只左手。

  ——左手是空的!

  他随即把握着的右拳也向前一掷、发开。

  右手亦空!

  然就在这时,敖断雁陡听到两支只有雕翎硬羽铁箭才会发出的震耳欲聋的怪啸声锐射而至!

  那两支快箭急至,敖断雁甚至已感到箭的劲风已扑至面门,直扑得脸火辣辣地生痛!这箭以它的巨大的力量与质量,深深有力地贯穿入自己体内、心中!

  ——但任他睁大了多大的眼也看不见射来的箭!

  而与此同时,一个黑衣的幽冥教徒把手一举,解下身上披的黑披风,一振腕,那件黑披风陡如获得生命似的,像一头黑雕急扑向敖断雁。

  披风在空中急飞,发出猎猎之声!

  随后,那飞出黑披风的幽冥教徒拔出插在他面前土地中的一根长棍,往地上一点,跃在空中。

  这人人在百步之外,一棍搠出,竟从百步之外的高空中,直取敖断雁正面三大要穴!

  上击天灵盖、眉心印堂。

  下点丹田“关元”穴。

  中取“膻中”!

  这人人在百步之外,棍势却已直压敖断雁而来,宛如一座泰山重压而至!

  散断雁陡想起五师兄“鼓刀老人”柳铁瓦说起的两大高手来——

  被三师兄“大劈山”轩辕昆仑斫其一指的“鬼手幻箭月中魔”聂当。

  棍术已出神入化到“人在千里,棍在眼前”“百步封杀,十步溅血”的“魔棍大将军”康青龙!

  敖断雁长叹一声,不由心中黯然长叹:

  时也,命也!想不到我“刀虎”敖断雁竟毕命于斯!

  正在这时,忽有三道刀光像三道闪电飞来!

  刀光飞击——

  聂当的箭!

  康青龙的棍!

  濮澶渊从敖断雁背后抽冷子下手的判官笔。

  三个人,三口刀,飞救敖断雁!

  一个才三尺高的童子,挥一柄九尺长的青龙僵月刀,飞击聂当的箭。

  那样子,好像不是这童子在使大刀,而是大刀在带着这个童子,飞追聂当的箭!

  ——那大刀,竟比聂当先射出的箭还来得快!

  谁也没见大刀砍中箭。

  但谁都听到了大刀击断箭与断箭落地的“叮玲”之声。

  聂当的脸变了变,好看的眼睛进出一股浓浓的杀气来,冷冷道:

  “三尺空子九尺刀。

  大刀拖着童子跑。”

  童子身着绿袍,晃着系着红头绳的冲天杵小辫子,笑嘻嘻地接吟道:

  “百战碧血染绿袍,

  神力刀童是老枭。”

  童子指着自己的鼻尖:

  “老枭就是老子,老子就是老枭。”

  “你这小王八蛋已叫我三弟斫去一根手指,竟不转死性呐?还想暗算我十二弟?”

  “遇上老子老枭,你‘月中魔’要成‘地中魔’了!”

  聂当任这叫老枭的童子数说,一言不发。

  他的脸已变青。

  ——知道他“鬼手幻箭”之技的不多。

  能破他这两支“空明灵箭”的更少。

  像这样用北极透明冰玉与无色玄金合制成的“空明灵箭”,是他投靠幽冥教的代价,总共才九支!

  这些箭比原来的“幻箭”——“水晶箭”更高一筹的是,“水晶箭”还有微微的白毫毫光,而这箭则是完全无形无色无光的!

  这些箭,每一支都值三千两银子。所以他平时不轻易发箭,发箭后也一定把箭取回。

  ——而现在,九支箭已折了两支了!

  这该死的童子!

  这该一刀刀凌迟处死的童子!为什么偏这时候来、又偏偏找上自己?

  聂当宁愿找上自己的是另两个刀客!

  他想不出刀帝谷中的人,除了那“大劈山”轩辕昆仑和眼前这“刀童”老枭,还有谁比他们更可怕?

  ——武林传言,世上三大要命的侏儒高手中,最不要命的就是“刀童”老枭。

  “刀童”老枭其实已不童,很老了!

  他是刀帝谷主方生死的父亲“天刀”方残生的陪练武童,因练方家最高明也最霸道的“刀劫神功”时岔了气,遭“魔火练形”才长不高的。

  他的内功之霸道、精深,据说可和“陆上龙王”项元龟相颉颃了!

  而他的刀术则得自刀帝谷方残生、方生死两代谷主相授。

  老枭是刀帝谷方门十三大弟子的“大师兄”,连刀帝谷主方生死也敬他三分的。







  聂当如知道另两个刀客的出手,他就庆幸自己了。

  那两个刀客,其中一人是一个澡堂修脚的老头子,一手还提着一只修脚箱子。

  修脚师傅用的刀,自然是修脚刀。

  这老头子便用一把修脚刀、一把小小的修脚刀一刀削断了“魔棍大将军”康青龙的棍子,一刀抵在了成青龙的咽喉上,在康青龙上下滚动的喉结上轻轻顶出一颗小小的珍珠来。

  ——血的珍珠!

  老头子瞪着一双死鱼般白多黑少的怪眼,冷冷对康青龙道:

  “你算什么青龙?死蛇还差不多!”

  “我老人家先弄断你那根鬼棍子,再制住了你,出手天下第一快,你服不服?”

  “好,你不服,我叫你服!”

  老头子手一抖,原来抵在康青龙咽喉上的小刀像一道钓在离水钩子上的鱼一样银光闪烁,飞向空中。

  康青龙身子一晃,正待要动手反击,咽喉处又一凉:

  老头子左手的另一柄修脚刀又顶上了他咽喉!

  老头子出手之快,一时无二!

  老头子冷笑一声,道:

  “你还想动么?我有九把刀!”

  ——九把刀?

  江湖中有一个外号“九刀佬”的汉阳刺客,据说是天下最可怕的杀手之一,技出刀帝谷,难道就是这老头子?

  老头子似一眼看穿了康青龙的心思,道:

  “那个‘九刀佬’的汉阳刺客是我,但又不是我,我一共有十三种身份,这只是我身份的一种。”

  “我的祖父、父亲都先后丧生在幽冥教之手,我练武习技,就是为了铲除像幽冥教这样的邪恶!当年围剿幽冥教一役,我也曾参与。那时幽冥教有四大幽冥使者,武功可要比你们高出多多了!大概‘鬼帝’墨班戈急切恢复幽冥教,一时间收不到高手,把你们拉来垫上了!”

  “不过你们也真够狠的,如我们不来,我们的敖十二弟一死,谁知道武林‘老大房’典当的高手、‘快刀庄’的人马都被你们幽冥教灭掉呢?”

  “幸好我十三种身份中有一种身份是‘凤宗’香主,让我知道‘快刀庄’这次行动找错了对象:这次勒索金府的事是由你们幽冥教的人干的。‘老大房’典当则是上了倭寇的当,误以为这里真有‘天杀星’在约斗。”

  “要不是我知会了老大哥和小九子赶来,我们十二弟的冤气,这‘快刀庄’一干人丁惨死的冤情,可没法伸了!”

  “小九子,你说七哥我说得对不?”

  “嗯!”

  “小九子”这样应了一声,算是回答。

  “小九于”是一个长得像瘦猴的青年人,蜡黄的脸,两条眉间隔得很开的叶子眉,一双眼睛却很黑,黑得像黑宝石。

  他用的是一柄斩马刀。

  他的斩马刀斩落了“铁口判官”濮澶渊的一对判官笔之后,又剃掉了濮膻渊的眉毛,最后刀停在濮澶渊的脖子上,脖子颈侧大动脉旁。

  只要他一动,世上就少了一个濮铁口了。

  濮铁口一动也不敢动。

  濮铁口的脸变成了一只拉长的苦瓜——

  这个“小九子”能在一照面间一刀断笔、剃眉、制住他要害,也就能在目不交睫中杀掉他!

  看着这个“小九子”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睛,濮铁口只觉自己的心也沉下去了,沉在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

  要不是有了后来的变化,濮铁口相信自己一定也和聂当、康青龙一样,即使不死,也得给废去一条手臂了!

  这后来的变化,是由一位神祗带来的。

  这神祗是:天官!

  赐福的天官!







  天官本指天上的禄星福星。

  天官赐福是人们认为冥冥中在上天有一个主掌人间福禄的官吏会给人赐福添禄。

  其实,真正的天官谁也没见过。

  人们见到的天官,都是人扮的。

  ——也许人本身就是神祗?

  在金鼓洞口前面的空场上,只有一个天官。

  这天官本来是坐在四个人抬的“花船”中的。

  但现在这天官已来到老枭、“风宗”香主、“小九子”和“刀虎”敖断雁这四个刀帝谷弟子面前。

  大家只看到这天官在花船里长了长身,一弯腰,一抬腿间,便到了众人面前。

  仿佛这天官真是天上的神仙,有“缩地成尺”的法术。

  但刀帝谷中出来的人从不相信鬼神巫术,从这天官的这一“走”中,大家都看出这“天官”‘的武功极高!高到可能连师门中武功最高的“无影刀”薛泪与“大劈山”轩辕昆仑也不一定能制得住的境界!

  老枭的童子脸依然笑着。

  ——但陡有三四十根胡须的根茬一粒粒地从老枭的下巴上冒了出来。

  而那以修脚刀制住康青龙的老头子则像铁铸般不动。

  他握着修脚刀的手忽然变得很稳定。

  他的背却显得有些弓。

  像一只背上正承受逆潮打来的龙虾。

  老头子忽变得沉默起来。

  一个多嘴的老头子陡然沉默,让人感到是一个值得夏蝉们警惕的人进了夏蝉们伏在绿荫枝柯间鸣叫的林子。

  岑寂,忽然像一座山压了过来。

  开口的反是一直没说话的“小九子”。

  “小九子”的眼睛依旧哭得如无波的古井。

  他头也不回地问:

  “‘青龙’还是‘鬼帝’?”

  天官说:“为什么我不是其他人呢?”

  “小九子”说:“只有‘青龙’或‘鬼帝’,才会对我们刀帝谷的人有敌意。”

  “我有敌意?”

  “你没有善意。”“小九子”道,“你如对我们有善意,就不会在我敖十二弟最危险的关头不现身相助。你如有善意,就不会坐视‘快刀庄’的人、武林‘老大房’典当的人被幽冥教杀戮殆尽。”

  “我甚至怀疑你就是倭寇的首领!”

  “小九子”陡然声转厉:

  “如果你是倭寇首领,你便会来看这一场由你们编排的乱局好戏!因为你们知道幽冥教在这里劫持金府宝物,‘快刀庄’的人要劫幽冥教(我想,他们一定不知这是幽冥教的买卖)劫持的财宝。你便借冒‘天杀星’约会‘老大房’典当高手来此,让‘老大房’典当的人即使不招‘快刀庄’的人马所猜忌提防,也得招幽冥教一派人马忌讳。最好杀个三败俱伤!——因为死伤的反正是我们大明国的人,死伤的是我们中国武林道的好手。”

  “真不愧为刀帝谷中最具心智、辩才的‘天狐’胡天。”

  “天官”赞叹道。“一切仿佛你亲历一般。”

  “小九子”——“天狐”胡天被“天官”这样一叫穿身份,人们看胡天,果然那脸型带着些灵狐之相,甚至那对眼睛,还真带些讨人喜欢的狐媚之气。

  胡天淡淡一笑:

  “你这一招白费了!谁都知道刀帝谷智慧最高的人是‘无影刀’薛泪薛二师兄,你想挑拨也没用。如我及得上薛二师兄一半心智,我就定会知道你究竟是倭寇首领还是‘青龙’或‘鬼帝’了!”

  “你倒老实。”“天官”道,“我现在也相信你的确不是最具智慧的人。因为最具智慧的人便不会把我只在倭寇首领和‘青龙’、‘鬼帝’三人之间猜测。”

  “在下曾九侯。”“天官”道,“我就是武林‘老大房’典当的当铺主人。”

  “你会是曾九侯?”几个人几乎同时问。但他们随即觉得这一问问得幼稚之极:他为什么不能是曾九侯呢?一个开典当的人,你还能指望他是圣人?

  众人的心忽沉了下去。

  “请不要怪我没现身救自己当铺的护卫。因为我只是一个生意人,我只是按生意场上的规矩办事。”

  “四大护卫都是我出钱聘的护卫武师,我出了钱本就是要他们不计生死来履行护卫之职的。何况这回是四大护卫自己碰上了麻烦。我即使有心助他们一臂之力,也得看看能否吃得下对方才行。”

  曾九侯一笑道:“要在下做江湖好汉、生死兄弟,明知自己罩不住也硬出头插上一杠子,结果为朋友报仇不成反送上自己一条小命,这类蚀本的买卖,在下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胡天闻言,脸色阴了一阴:

  “不知曾大老板这回出来,是要做怎样的生意?”

  曾九侯道:“幽冥教的人竟不把我‘老大房典当’五个字放在眼里,杀了我四大柜头护卫,我自然是要算算这笔账的。”

  “那曾大老板是要出手杀‘幽冥教’三大使者,为四大护卫报仇了?”

  “他们三个杀了我四个人,便都杀了也不足还本,我总得加上一些利息才是。”

  “不知曾大老板的利息是什么?”

  “哈哈,我只希望你们刀帝谷的英雄们莫惊动了我这支游巡队伍的一人一物便好。”

  “他们是你的利息?”

  “我做典当生意,总是先收上利息再追算本银的。”

  “好,好,好个曾大老板!”老头子的修脚刀“刷”地一声,已由抵在康青龙的咽喉间变成抵在了曾九侯的咽喉上:

  “原来曾大老板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把我们都给算计进去了!”

  “幽冥教要劫持金府财宝,我刀帝谷‘快刀庄’的兄弟不惜生死相拼,总算把这批财宝留下了。曾当家的想要拿,也得付出些本钱!”敖断雁说完,手腕一振,手中钢刀脱手飞出,掷在曾九侯面前。

  刀竟入石盈尺,刀柄犹颤抖不已!

  聂当的眼亮了。

  他望着与他对峙数尺之外的老枭道:

  “我还有我的‘鬼手幻箭’,你也还握着你的青龙偃月刀。”

  老枭的童子脸上,淡淡地掠过一道嘲讽的笑意:

  “魔君鬼使先生,不知有问见谕?”

  聂当盯了老枭一眼,忽一叹气,道:“算了,算了,聂某总是痴人说梦。”

  老枭的眼紧紧地盯了聂当一会儿,忽开言道:

  “好,老子与你赌这一把!”

  “动手!”

  两人几乎同时沉声喝道!

  两人在喝出的同时一齐出手——

  出手对付曾九侯。

  ——在他们心目中,曾九侯,已成了威胁他们生死安危的头号大敌!

  共同的大敌!

  如曾九侯不死,死的就是在场的幽冥教与刀帝谷所有人了。

  江湖人的原则是:

  你要我死。

  我要你先死!

  老枭是江湖人。

  聂当也是。

  两人心中都明白:如两人再斗下去,那是帮曾九侯杀自己了!

  因此他们先出手!

  他们怕他们再不出手,便会水远出不了手了。

  ——曾九候露出的那手武功,太可怕!

  老枭一刀向曾九侯头上劈去。

  在他眼中,由“九刀佬”的修脚刀顶着曾九侯的咽喉,曾九侯得全神贯注应付“九刀佬”,不虞这从空而临的灭顶之灾,应能得手。

  聂当则双手一张,空中爆出连珠四响,有四道快箭破风之声急啸而起。

  他以“鬼手幻箭”手法,射出四支“回风箭”。

  “回风箭”能从侧面发箭……包抄敌人背后。

  “风宗”香主,那修脚老头子则刀光一闪,顶在曾九候咽喉上的刀往前一刺。

  康青龙则身子向后一掠而退,等他再面对曾九侯、“风宗”香主一干人时,手里已多了根九节钢链相连的铁管。

  但见他双手连动,左接右驳,前装后插,膝顶,肘夹,三下五除二,七上二进一,眨眼之间,手中已多了一根九尺长青乌乌的铁棍。

  他一棍在手,神情顿一变,一如重臣得了尚方剑一般,有种龙在海、虎在山、大将军升上中军帐的威势。

  他作势欲击!

  但他这一棍并没击出。

  因为就在他一掠而回,眨眼间装好魔棍要出手之时,场面已起了大变。

  曾九侯身子恍若青烟般晃了一晃,已闪过“九刀佬”的刺喉一刀。

  然后突地一扑一动。

  一扑一动间,只见刀光一闪。

  血飞溅。

  刀童老枭怪叫一声,人若旗花火箭连翻六个筋斗飘落在三丈以外的地上。

  刀童老枭用自己的手急急去抓自己的咽喉。

  他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

  仿佛有谁在扼他咽喉。

  ——他的咽喉上多了一个刀口,正欢快地地往外喷流着一道湍急的血溪!血从他手指间分流下来!

  刀童老枭的青龙堰月刀已到了曾九侯的左手。

  曾九侯的右手则执着“风宗”香主,那修脚老头子“九刀佬”的修脚刀。

  “风宗”香主“九刀佬”,那修脚老头子,正像一只大虾米一样弯着腰呕吐,吐得一脸的痛苦——

  他小腹挨了曾九侯一脚!

  这一脚竟使他胃肚生寒寸肠绞痛,恶心难过之极!

  “天狐”胡天一见老枭动手则身子一晃,窜出。

  他不打。

  他逃!

  他逃之前向曾九侯投出了他的斩马刀——

  斩马刀若一道白虹,飞贯曾九侯胸膛。

  曾九侯对飞投而来的斩马刀踢了一脚。

  斩马刀刀身一折,以比来时快十倍的速度反射回去,贯入“天狐”胡天的后背。

  胡天中了刀后犹还冲出百多步。

  然后倒下。

  看着这一切变化,濮澶渊一动不动,仿佛给吓呆了。

  曾九侯淡淡地道:

  “谁想走,谁就死!”

  “我不想为这笔财富到手后而寝食不安。——而谁若招来幽冥教与刀帝谷这样的对头,要想能吃顿安顿饭,就难了。”

  他说话间双手的大刀小刀齐动了几动。

  原来响彻空中的满天飞箭声顿时消失了。

  他目光一注遥在数丈外的聂当道:

  “鬼手幻箭,你还有几支‘空明灵箭’?”

  聂当的脸又白了一些。

  曾九侯忽仰天大笑。

  他大笑道:“诸位与其为刀帝谷、幽冥教效力,何不投到我‘老大房’典当来?”

  他正笑说着,忽神色一变,戟指指着修脚老头子与康青龙叫道:“你,你,你们竟下毒!”

  他说至“下毒”两字,脸色已成惨青之色,嘴一张,吐出一口血来,双手大刀、小刀落地,捧着心口而栽倒地上。

  他在地上整个身子都痉挛着,手指都变得蜷曲起来!

  康青龙、聂当、濮澶渊三人相互看了一眼。

  敖断雁与“风宗”香主则交换了一下眼神。

  “杀死他杀死他!”

  还有五个幽冥教教徒叫道。

  康青龙心中不由一动,下令道:

  “张驴儿、尤平、曹敖,杀!”

  三个幽冥教教徒,两把弧形剑、一口雁翎刀如毒蛇急窜而出,刀剑光一闪,往地上痉挛着的曾九侯身上一齐杀去——

  一刀斩足。

  一剑钉掌。

  一剑刺股。

  三人的刀剑俱老辣、刁钻、阴毒。

  三人明白自己是被下令试刀试剑的。

  若不是“魔棍大将军”康青龙他们怀疑曾九侯中毒有诈,杀曾九侯这样武林名人的大功殊荣哪还轮上自己?

  因此他们都心存同理:

  别大冒险,只要试出曾九度是否真中毒就行了。

  因此他们出招进攻的不是曾几候的致命要害处,而是便于他们退而自保的斩足、钉掌、刺股!

  曾九侯的脑子尚有几分清醒。

  刀、剑向足、掌闪电般击下。他不由将脚与掌往里缩了一缩——

  斩足的刀落空。

  钉掌的剑击在石上,火星直溅!

  但另一把创,一把弧形剑刺中了曾九侯的左股外侧!

  曾九侯发出了一声闷哼。

  曾九侯的眼睛向困兽一样盯着这个一剑刺入他左大腿的幽冥教教徒。

  他的眼睛随即由狂野变成痛苦、绝望、空洞、迷茫。

  他甚至以有些漠然的目光,像一个局外人看戏文一样地看着另两个刀剑落空的幽冥教教徒,刀剑若梦中吃了一惊似地一回,刀头剑尖齐振了一振,振出一团刀花、一朵剑花。

  剑花刀花略震了一震,刀、剑俱向他胸膛刺下!

  ——这次一刀一剑刺下,已不同方才。

  这是杀招。

  两人似是要以一刀(一剑)杀之的战绩来挽回刚才一招刺空的面子。

  这也是一种自尊。

  一种要人命的自尊。

  曾九侯见此,似是自忖必死地闭上了眼睛。

  “住手!”

  一个声音喝道。

  随喝声,一道刀影激射而至。

  “当!”“叮!”“叮!”

  激射而来的飞刀,撞开向曾九侯刺下的一刀一剑,又击断了那口刺入曾九侯大腿的弧形剑!

  “什么人?”

  “魔棍大将军”康青龙喝道。

  聂当、濮澶渊的身形一展,掠出一道弧形,一守东南,一守西北,成犄角之势。

  敖断雁的眉毛跳了一跳。

  “风宗”香主——那修脚老头子则鼻子中发出一声冷哼。

  一个人飞入场内,落到地上站定,如玉树临风:

  “在下小杨。”

  “快刀”小杨,终于来了。







  小杨目光一转,将全场大势尽收在眼内。

  他剑眉斜斜地一剔,目光明锐地迎着刀帝谷与幽冥教两派高手敌意的眼神,嘴角撇出一缕嘲讽的笑意来:

  “如果在下再来晚一步,敝东家就丧生在幽冥教与刀帝谷高手的联手之下了!”

  他目光注定“风宗”香主与敖断雁,微喟道:

  “想当年刀帝谷主方大侠方残生是何等磊落胸襟、侠义肝胆?想不到这一代刀帝谷主的方生死,一心练刀要胜令狐西笑,任由门下子弟胡作非为。可叹呵可叹!”

  他边说边微微摇首,似为一个名门正派的自甘堕落而咨嗟不己。

  小杨这么一说,“风宗”香主与敖断雁脸色变了。

  “风宗”香主脸色陡地一沉,慢慢从胸口掏出一把又一把刀来——

  他共掏出了八把。

  八把小刀。

  八把或阔或窄长长短短的小刀。

  敖断雁的脸上抹上一抹恨色,铁冷的目光冷冷地像一枚铁钉钉在小杨的脸上,直欲钉到小杨的五官之内、脑髓中去!

  他的手已握紧了刀把。

  他手上的青筋暴突,游行若小蛇。

  但小杨望的是背上犹插着刀的“天狐”胡天。

  那个长得像瘦猴一样的青年人。

  那个被刀帝谷中人叫称“小九子”的人。

  小杨沉声道:

  “猫有七命,狐有九尾!‘天狐’胡天,你既穿了血叶木甲,这一刀怎么能要得了你的命?”

  “久闻你‘天狐新月斩’十三式,一式比一式绝,尚请不吝赐教!”

  “天狐”胡天从地上跳起,恨恨道:

  “好!你就是江湖人称‘小祖宗’的刀手小杨?”

  “人们更多叫我‘快刀’小杨。”小杨微笑纠正。

  “快刀?在我们七哥面前,你还敢称快刀?”胡天摇头,“你若不是心气太狂,便定是脸皮太厚!”

  小杨不答,望向“风宗”香主:“‘风宗’香主、修脚老头子、人称‘九刀佬’的汉阳刺客、‘天杀星’中身份最神秘的‘北斗七星’之一:‘摇光殿主’风三先生……鄂恩,你一共有多少种身份呢?”

  ——鄂恩?“风宗”香主,人称“九刀佬”的汉阳刺客、“天杀星”组合中的“北斗七星”之——“摇光殿主”风三先生,竟是鄂恩?

  ——鄂恩是纵横川湘鄂豫的武林大豪,有“侠义大刀头”之称,谁知他竟会是刀帝谷中的老七,拥有这么多神秘的身份?

  小杨说至此,顿了一顿,一扬剑眉:

  “不管鄂大刀有多少种身份,要论刀快,刀帝谷十三大弟子中还数‘无影刀’薛泪。既然你不是刀帝谷中出刀最快的,我就叫叫‘快刀’又何妨?”

  鄂恩——修脚老头子在被杨育儿叫出“鄂恩”二字时身子微震了一震,随后只盯着自己的手看,仿佛手心绘有一张宝藏图一样地细细端详着自己的手。

  他只说了两个字:

  “很好。”

  小杨听到“很好”两字,不由皱了一下眉,苦笑道:

  “听到鄂老大说‘很好’,小杨我就不‘很好了!”

  “我也知道揭人隐私、抖人家老底最招江湖人忌讳,但我生来心快口快,知道的事如不说出,会憋出毛病来。”

  “谁叫我是游魂江湖无门无派的小杨呢?谁叫我答应做‘老大房’典当的第五个柜头护卫呢?当我偶尔知道那天向典当大护卫张重龙挑衅肇事的那个无名高手不是‘天杀星’组合的人,而是倭寇埋在杭州的暗桩组织的高手时。我便着手查这件事了。没承想到刀帝谷的好汉们会与幽冥使者同来设套子算计老大房的人!”

  “现在你们刀帝谷有三大弟子在,幽冥教的幽冥使者也有三个在场,而在下不过一人而已。不知鄂老大和‘康大将军’、聂魔君几位,作何打算呢?”

  “是一块上?还是由幽冥使者先来?”

  小杨拔刀在手,一弹刀身,豪笑道:

  “今日能同时接战天下闻名的刀帝谷弟子与神秘莫测的幽冥使者,亦人生一大快事耳!”

  “你们不出手,我可等不及了!”

  “再等下去,敝东家毒性发作,可就没命了!”

  “东家如没了命,我小杨再向谁要那些喝花酒、赌钱的银子去?”

  “等不得等不得,在下只好先动手了!”

  小杨说完,人冲了出去!

  他冲进幽冥使者与刀帝谷三大弟子中间,一口气劈出了三十六刀!

  ——三十六刀俱劈在敌人攻出的兵器上!

  敌人的兵器是:十把刀,一根棍,三支“幻箭”和一对判官笔!

  小杨像旋风般冲出而旋回。

  他攻出三十六刀。

  刀烈。刀猛。刀急。

  他的刀,像干柴逢烈火般干脆欢烈火爆,如雷轰当头般雄猛刚劲,犹若闪电掣空银蛇乱窜般快疾锐急!

  他一出刀,众人都吃了一惊:

  这样一个高挑、细条、白脸、斯文、英俊的青年人,一动刀简直换了一个人,由一个书生、文土、秀才、相公变成了一个性如烈火的猛汉、武将、铁匠、雷公!

  他的刀招很简捷。

  他用一招:

  ——劈!

  无论劈中劈不中,他都一劈劈过,即闯上一步,第二劈劈出!

  等大家发现他停下来时,他已从他们中间冲杀了一圈,回到了原地!

  他像六月天的雷雨:来得快,收得也疾。

  这一圈冲杀之后,小杨面不改色气儿不喘,像没事人一样微笑着站在那里。

  他的左手已多了五六样东西。

  ——五六个盒子、瓶儿之类的东西。

  “我想这里面应有一种是敞东家解药的。”

  他说着,把盒子、瓶儿全放到曾九侯面前。

  看到这一切,众人都呆住了:

  小杨竟能在对敌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自己怀中掏走这盛药的瓶子、小盒,这是一手怎样的功夫?

  如他不是取物,而是取心又如何?

  众人只觉自己从阎王爷鼻子下走了一回,历了一番生死大劫。饶是出生入死身经百战的刺客,也不由心中为之一寒。

  有冷汗自众人鼻尖悄然而落。

  小杨见状,淡淡笑了。







  钱塘江畔,六和塔顶层。

  一个乌衣道士背对塔内,正凭栏望江。

  道士满头白发如雪。

  一个头戴斗笠的江湖客拾级登塔而至。

  江湖客悄然站住。

  “结果怎样?”乌衣道人依旧望江未动,但仿佛脑后长眼睛似的,知道是江湖客来了。

  “幽冥教的‘魔棍大将军’康青龙死了。”

  “小杨的刀是绝少杀人的。”

  “杀康青龙的是曾九侯。”

  “曾九侯……”

  “曾九侯武功奇高。以弟子看,似乎以一人之功亦足以尽杀在场的幽冥教与‘刀帝谷’之人!但他突然中毒。这时正好小杨来了,为曾九侯巧盗解药解毒。康青龙、聂当与‘天狐’胡天都乘曾九侯毒性未解时出手杀之,但曾九侯恰好毒解了,以他的武功,杀康青龙,断‘鬼手幻箭月中魔’聂当一臂,毁‘天派’胡天‘天狐新月斩’刀一把。‘天狐’胡天若不是敖断雁掷刀阻住曾九段,亦必死无疑。”

  “小杨呢?曾九侯动手时,他在于什么?”

  “他对付鄂恩与幽冥教另几个门人。鄂恩的八把刀俱被小杨破去,挟恨而走。幽冥教另几个门人则被濮澶渊带着逃走了。”

  “这一切都在贫道意料之中。”乌衣道士沉声道,“另外还有别的发现么?”

  “发现两点。”

  “讲。”

  “‘天狐’胡天的‘天狐新月斩’武功似是出自倭寇的‘一刀流’刀术。他在斩马刀被毁时,低骂了一句倭语:‘八嘎’。”

  “这么说,胡天有倭寇细作嫌疑了?”

  “但更让弟子吃惊的是,典当中‘大力鬼帅’张盖的死。”

  “他死得奇特?”

  “他死于一指。”

  “什么指法?”

  “‘大周天指诀’中的‘九五’指!”

  “‘九五,飞龙在天’。你是说,果真是他……”

  “是!”

  乌衣道士忽回过头来,双目如电,盯着江湖客。

  江湖客像一杆枪一样立得纹丝不动。

  乌衣道士大袖一挥。

  袖中一道白光飞出,直取江湖客眉心。

  江湖客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白光忽往上一掠,随即飞回。

  飞回道士袖中不见。

  白光一掠之间,江湖客头上斗笠一裂为二,落下,露出江湖客的脸来。

  江湖客赫然是一个应该死去的人——

  他本应死在栖霞岭金鼓洞门那一战中了。

  乌衣道士两道斜飞的眉豪一轩,长笑道:

  “好!从今以后,你跟为师走!”

  “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哈哈,我们去矣!去矣!

  道士携江湖客高歌大笑,自六和塔中飞出,眨眼间,鸿飞杳杳,不知所终。







  “老大房”典当。

  典当主人曾九侯的书斋。

  曾九侯正由一个老年郎中号脉。

  原来典当大门侍候的小厮孙金银则在一只铜炉旁熬药。

  老年郎中皱眉道:“曾老板此一中毒,虽得解药,犹有三分‘鹤顶红’‘断魂须’与‘钩吻草’相纠结的毒力未解,不宜再妄动真气。以老朽经验,须得卧床一年半载才得复元。”

  曾九侯苦笑道:“那就偏劳芝翁了。”

  老年郎中出。

  账房李先生进来,恭谨地侍立一旁。

  曾九侯问:“李先生有事?”

  李先生说:“金宫的‘金一’来报,已遵令将省衙门那要紧物事,与那个价值五十万黄金的美人合到一块守护,昼夜都有五道关卡守卫,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金宫。”

  “很好。”曾九侯苍白的脸上露出笑意,“还有事么?”

  “据小杨护卫传来的消息,幽冥教在栖霞岭一役中死去的‘幽冥鬼使’康青龙的尸体至今还未找到下落。‘小竹神’虞立的坟墓发现被人掘开,虞立的头颅已被人割走。这两件事,小杨正托道上的朋友去查。

  曾九侯脸上露出沉思的神情:“康、青、龙,‘魔棍’大将军……我那一掌难道没能震断他心脉?不可能!”

  “还有分布在外的眼线送来明报:幽冥教的两个使者,‘生死判官’濮澶渊濮铁口回到幽冥教就变成了一个白痴、木偶了。聂当则把过去的事全忘记了,只是武功还在。另几个栖霞岭上逃走的幽冥教教徒,也都死了,被一种毒药给毒死了。据说这毒药好像只有‘海中村’才有。”

  “‘海中村’是一个比蜀中唐门、岭南温家更神秘的专门研制毒药的门派,如是‘海中村’独有的毒药毒死的,那就不好查了。”

  曾九侯自言自语至此,一笑道:“幽冥教这下子想报仇,恐也不易了!”

  “小杨还送来消息:‘天狐’胡天跟了一个扶桑国江户的忍术高手走了,胡天似是那忍术高手的弟子。而‘九刀佬’鄂恩则没回刀帝谷,而是回到天杀星组会去了。敖断雁在回‘快刀庄’的路上,遭‘百毒门’长老追杀叛徒而误伤,生死不明。”

  “这王八蛋小杨!”曾九侯带着满意的微笑骂道,“他从哪里探来这么多消息的?”

  “在赌场。杭州城最神秘也最豪华威猛、气派宏大的赌场。”

  “你是说‘天下第一赌局’?”

  “除了这一家,杭州还能找得出第二家?”

  曾九侯叹了一口气:

  “看来,明天小杨又要来支新水了!”

  “这小王八蛋,小心别把命赌掉了!”

  曾九侯刚说完,忽眉心一皱,随即发出“啊的一声,似是毒药发作,竟痛得晕了过去。

  “老板老板你可千万不能死啊!”账房李先生急切叫道,叫声中带着哭音——

  他要说的最后一件事是:老板答应为他加薪的,究竟从哪月加起?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6-07
第七章 盗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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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让小杨放下豪赌的事不多。小杨觉得,赌钱与饮酒一样,若不尽兴,那还不如不赌。

  小杨赌钱只赌一种,最简单的一种。他不是猜单双,就是押大小。连牌九他都嫌烦,更别说斗叶子了。小杨赌钱跟什么人都赌,但不跟三种人赌:女人、孩子与郎中。女人坐在赌桌上,无论是赢还是输,都会露出她的粗鄙、贪婪或小器、吝啬的个性,把她们外表的美与温柔破坏无遗。

  孩子则还没体验劳作的辛苦便坐到赌桌上,无论输赢都不是好事:只能使孩子养成挥金如土的恶习。

  至于郎中,那是赌场请来押台的高手。不但牌理精、牌技高,还通常都有几手作弊的绝招。小杨不喜欢与作弊的对手赌钱,就像他不喜欢与太玩技巧的人赌钱。小杨觉得,赌钱赌的是运气、豪气。如果还加上些什么,那就是再加上那么一小点儿智慧、经验、灵感与直觉。

  小杨赌钱总赌得很开心。小杨赌钱一样有输有赢。——但人们发现,他如遇到家富的赌客和有漂亮女人看赌时,他就暗得很,赢得猛。而与市井细民苦哈哈们赌,小杨不输个两手空空是不会走的。——人们同时发现小杨越是输了钱,越是开心。

  但这次小杨在“天下第一赌局”的“四海厅”梅花桌中心正桌上,与三个赌客豪赌赌得赌兴正浓时,一个典当伙计来到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听了这句话,小杨便不赌了。

  他把面前赢了十几把的银子与银票往前一推道:

  “这一千多银子全是在下赢的。在下有点事失陪了。这些银子权请三位喝茶。”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赌场。

  “老大房”典当。

  典当主人曾九侯的书斋。

  曾九侯在与小杨交谈。

  曾九侯说:“那笔幽冥教敲金府的财宝,三分之一托丐帮的‘仁’长老换成粮在黄河一带赈灾了。三分之一已交胡豪押运戚将军那里充作兵饷。还有三分之一则用来安排了这一战中战死的护卫和一干朋友的后事。”

  小杨说:“这事,我已知道。”

  曾九侯道:“名医李仙芝来为我诊过中毒的身体,据他断言我恐得卧床年把才行。”

  小杨说:“这事,我他知道了。”

  曾九侯看了小杨一眼:“你什么都知道,当然也知道了官府托寄的那只装有对付倭寇的兵力布防图的盒子被窃一事了?”

  小杨说:“是的。”

  曾九侯接着说:“你也一定看过了失窃现场。——可看出些什么没有?”

  “那个值五十万两黄金的睡美人与那顶宝轿还真值这个价。‘金一’与同班守卫的四个典当护宝高手都是很有责任心的人,他们在中了迷药醒来后即报警,对典当的忠诚不庸置疑。”

  “还有呢?”

  “盗图盒的人不是通过外面的四道关卡进入金宫作案的,这人也不是从地下冒出或借五遁之法遁入的。”小杨说至此,嘴角露出嘲讽的微笑,“金木水火土五遁之法,纯属神话。据在下所知,武林奇门与东瀛忍术中的水遁、土遁、木遁、火遁与刀剑遁术,不过是武功与火药及一些密不外传的技术的巧妙结合而巳。——但盗图盒的人并非是精于此道的高人。”

  曾九侯眉毛一扬:“你怎得而知?”

  小杨笑:“因我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人。”

  见曾九侯犹睁着不解的眼睛望向自己,小杨说明道:“我不务正业,所以对各种旁门左道、杂学异技均有所涉,我还曾飘洋过海到过日本国的江户等地。因而对五遁之法虽不精通,亦略知大概。”

  “那么你认为是谁盗走了图盒呢?”

  “我不知道。”小杨道,见曾九侯目光黯淡下去,他随即补充道,“不过有一个人也许会知道。”

  “谁?”

  “神愉卓飞飞。”







  “那是一个严密看守、只有一道门可进出的铜铁打成的大房子,大房子内有一道大铁栅一分为二,铁栅内是典当的宝柜,装放着各种珠宝金银,铁栅外是五个护卫看护。”

  “那房子没有窗子,天花板与地板也都是精铁合铸成的。除了门之外唯一的一个缺口是在大房子的天花板上有一个气口风洞,一个不过海碗口粗细的、笔直的铁管做成的气口风洞。气口风洞离地一丈二尺。”

  “我想过,只有像你这样具有‘缩骨神功’的人才有可能由风洞里进来。但一个武林高手施展‘缩骨神功’时是无法动武的。何况一个大活人从风洞中掉下来还不早给五个高度警惕的护卫了结了?另外,即使能进得来,出去就难了:谁能从地上一跃而起、又能以‘缩骨神功’缩入洞内,还能以‘壁虎游墙术’这样的奇术升高上去爬出去呢?记得你说过,‘缩骨神功’施行时,是无法再施其他任何功夫的——无论是轻功还是壁虎游墙术这样的异术奇功。”

  “但那个装有官府密件的图盒偏偏在不可能的情况下不翼而飞了!”

  小杨向一个倒吊在树上的人诉说他的疑惑。

  那倒吊在树上的人以两只脚勾着树枝,像一只长臂猿荡秋千般地晃荡着。

  那人小头,淡眉淡眼,目光却极其灵活——

  灵活得像一只机敏的松鼠。

  他倒吊在树上喝酒。

  举着葫芦往嘴中灌酒,竟滴酒不漏!

  这人咕噜噜地喝下一大口酒后,嘻嘻笑道:

  “你能不能先喝上两口再说?”

  小杨虎着脸:“我不能。”

  “为什么?”那倒吊着喝酒的人问。

  “我不是峨嵋山的猴子。”小杨看了一下脸呈不悦的倒吊者,又补道:“我也不是千奇百怪的豆芽菜。”

  那倒吊者奇问道:“豆芽菜?谁是豆芽菜?”

  小杨看着这长得像一根弱不经风的豆芽菜的倒吊者,忍俊道:“我。我长得头虽小,但身子更单薄,又精灵古怪,又促狭刁钻,我不是谁是?”

  “好呀,你敢拐着弯笑我卓飞飞!我不把你小子偷得光腚走人,算我这一身本事都跟师娘学的!”

  卓飞飞说着,脚一松,在张圆了口的小杨还未来得及叫出声时,已一个“死人提”轻轻盈盈地飘落到地上。

  卓飞飞站在地上,抽动了一下鼻子,忽叹息了一声,灰眉灰眼地道:“我老人家这两天喝酒苦闷,心情不佳,有些事原先记得的,也给忘掉了。”

  小杨道:“要怎样,我们的卓大爷才心情好呢?”

  卓飞飞乜斜着眼,瞟了一下小杨,贼兮兮地抽着鼻子笑道:“我说也白说,谅你穷小子也拿不出来!卓大爷一见到三锭金元宝,心情说不定就好了。”

  杨青川叹口气,乖乖地掏出三只金元宝:“都说种偷眼毒,我就这三只金……”

  卓飞飞忽冷哼了一声,猛一欺身,手掌一晃,一招“青龙探珠”向小杨眼皮上抓去。

  小杨肩头一矮,斜身窜出。

  卓飞飞哈哈大笑,手一场,打出一样东西。

  小杨双手一合,夹住——却是一张银票。

  一张本藏在他怀里的银票!

  原来卓飞飞奇袭是假,盗这张藏在小杨怀中的银票是真。

  小杨见随身所藏的银票眨眼间被神偷卓飞飞盗去,不由大笑,抱拳道:“果然是神技神术!几年不见,卓兄手段更见高明了!”

  卓飞飞一拍小杨肩头:“你呢,我教你的‘神愉八法’练得怎样?”

  小杨笑道:“正要拜谢卓兄。前几天为了救曾九侯,在幽冥教教徒和刀帝谷弟子身上施过一回窃药之技,总算没辱没了‘师父’的名声,把两帮人都唬得魂飞魄散,以为我武功奇高,取他们小命易如反掌!”

  小杨一顿之下,正色道:

  “刚才我的疑惑,还请卓兄多多指教。我倒想知道,这门不开、户不开,护卫的五个人还都好好活着,这图盒怎会不翼而飞的?”

  “这有三种可能。”

  卓飞飞也不由认真起来,道:

  “一是一个习武奇才练就了‘缩骨神功’或‘返婴大法’,而同时能施为精湛的武功。他从风洞气口潜下,以绝快的身手在众人还没作出反应前出手点了众人穴位,如‘昏睡穴’、使人或昏睡,失去知觉,然后盗走了图盒。

  卓飞飞顿了一下道:“不过,据我所知,中原、江南、关外,还没出现这样的高手。天竺僧人和青藏滇黔一带修炼藏传佛教密宗高手潜修瑜伽术的,可能有此修为。”

  “这,我也怀疑过并分托各路朋友打听过,迄今为止杭州城尚无任何一个喇嘛僧与胡僧来过。”

  小杨道。

  “其二是下迷药。如果一个会‘缩骨神功’的人从气口风洞潜入到风洞洞口,突然以吹管吹出迷魂香,那么护卫们便会在瞬间睡去。我听我师叔说过,有一种迷魂香,已燃到无色无香之境,这种迷魂香又叫‘失魂风’,风拂过人即睡去,醒来后却又使人感到浑若没睡过,不过眨了一下眼而已。”

  “这种‘失魂风’迷药有一个不足便是药效猛而药效短,不过在半刻之内。”

  小杨听着卓飞飞这一说,不由眼睛亮了:

  “你知道谁有这样的药?难道是令师叔‘偷神’前辈?”

  卓飞飞大笑:“想不到‘小祖宗’小杨为典当当差尽忠尽到快成疯狗,见人就咬了!”

  卓飞飞随即脸色一整,盯着小杨:

  “你别忘了我们‘取余道’的传人有四不盗四不作,四戒四忌。”

  “你是说,‘取余道’的传人,一不盗忠臣义士、国库军饷;二不盗良贾善人、镖银庙产;三不盗老弱病残、妇女童子;四不盗医儒农工、江湖同相。”

  “还有四不作:不抢劫,不采花,不杀人,不赌骗。”

  “那么四戒是?”

  “戒投毒,戒下迷,戒械斗拒捕,戒与官府交友。”

  卓飞飞目光明亮地望着小杨:

  “‘取余道’由隋时创祖祖师传下,已传千余年,从来只凭心智、机巧和‘手、眼、身、法、步’五技闯荡江湖,侠盗天下的。至于那些掘墙挖洞、下迷香投毒、伤人杀人逞凶、见官拒捕、当街械斗等作为,都是下三滥或其它不入道的江湖混混毛贼干的。”

  小杨闻言沉默半晌,苦笑道:

  “那么,既然不是偷神前辈,还有谁既会‘缩骨神功’这门只有你们师门才会的绝技,又懂那‘失魂风’迷药呢?”

  卓飞飞说:“只有一个人。”

  他随即摇头道:“但那人不可能的,不可能来盗这图盒的!”

  小杨扬了一下眉:“那人怎么会不可能呢?”

  “因为那是一个女人,她有钱,不必为阿睹物而行窃;她是名士大儒之后,出身书香世家,知书达理,不会为倭寇所用。”

  “但她习有妙手空空儿才不辞辛苦苦习的‘颈骨神功’,还研究迷药。”小杨插言。

  “那是因为她对天竺国的瑜咖术与药物学产生兴趣。她认为‘缩骨神功’应是瑜珈功术的一种。是的,她也的确偶尔一展妙手空空之技,那是兴之所至或用在她认为的挟技行侠、惩恶扬善之事上。”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小杨道,“她精于品评琴棋书画,妙解风雅,许多巨富大家开门揖盗,她还不一定肯赏光一献妙手之技。据说她长得貌比天人,平时总罩着面纱,江湖中很少有人得睹她庐山真面……”

  “是的,她就是‘妙偷’伊豆豆。江南名士、风流诗伯、曾联名上书圣上陈《平倭十策》的伊先生伊忠义的侄女。据说伊豆豆的父亲、伊忠义先生的弟弟伊忠勇就是给倭寇杀死的。”

  “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小杨问。

  “因为她就是跟我师叔他老人家习技的。算来,应是我的小师妹。”

  “不是传言她去宁波天童寺带发修行,欲伺机入海刺探倭寇军情,为父报仇吗?”小杨问,“她何时潜回杭州的?”

  “她的确去宁波天童专带发修行过。也说过刺探倭寇军情为父报仇的话。但她去天童寺主要是为寄放寺内的她父亲的灵枢做盂兰法会。她是四月初一回到杭州的。”

  “我想还是去拜访一下‘妙偷’。”

  小杨道:

  “因为她毕竟有过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琅琊阁的十宗宝箱盗出的传奇。既然她能把装有十轴宋徽宗的瘦金书及其‘宋四家’书画的宝箱以‘偷天换日’手法盗出,而赢了西湖名士们的彩头。她就能盗出图盒。我想过,当世除了你们这‘神偷’、‘妙偷’与‘偷神’三人,还没有人能把这事干得如此不显山不显水。”

  最后小杨道:

  “还有,你不要会错了我的意,我答应帮曾九侯的忙,是因为他答应我把一笔‘黑吃黑’吃到的巨大的财富用来赈灾和给戚将军作兵饷之用。——虽然后来我才知道他打的是幽冥教敲诈金府那笔财富的主意,将计就计赴了由倭寇策划的栖霞岭之约。但那一战中典当折了四个护卫,他本人也中毒险些丧命。事成后他果然拿出那笔巨款用以赈灾和给戚将军作了军饷。他既有信,我便不能无义。”

  “何况这回为的是图盒失窃,事关抗倭大局、沿海千百万黎民生死,我不能不全力以赴!”

  “话已至此,我们也是多年的交情了。但也许‘妙偷’在你心中更有分量,说不定还……”

  “没有那回事!”卓飞飞打断小杨的话,他的脸却红了。

  红着的脸变白,白了的脸又变红的卓飞飞,怔忡一会儿,忽豪气一生,大声道:

  “好,我这就带你去见她!”







  “青丝坊”是杭州一个不出名的地方,那是一处巷内的街坊。

  出名的是“凌风阁”。

  凌风阁的主人便是江南名士伊忠义。

  “妙偷”伊豆豆是伊忠义的侄女,她父既见背,母又早逝,自然是依止伯父。

  “凌凤阁”是“青丝坊”的一座大院落里的阁楼。

  与“凌风阁”互为呼应的是另一小巧玲珑的绣楼。

  楼名“听箫”。

  “神偷”卓飞飞带了小杨走了小半个杭州城,沿弯弯曲曲的麻石街道,便来到了“青丝坊”“凌凤阁”下。

  卓飞飞一指与“凌风阁”并立的绣楼道:

  “这便是伊豆豆住的‘听箫楼’。”

  “你听,似乎是伊在吹箫。”

  小杨停下步子倾听,果然听到一管箫在吹奏。

  箫声有一份凄艳的美。

  两人在箫声里互看了一眼,一振衣,向楼上飞去。

  一个白衣人背对着在吹箫。

  “师妹,我带来一个客人!”

  卓飞飞这样兴冲冲地叫道。

  白衣人急转过身来。

  一簇亮晶晶的寒芒从白衣人处向这里迎面打来。

  那蓬寒芒是从很箫管中发出来的。

  寒芒呈扇面飞洒而出,罩定了卓飞飞与小扬前后左右五尺之内一切进路、退路!

  吹箫的白衣人,是一个男人。

  目含煞气的男人。

  他要他们死!

  “神偷”卓飞飞与小杨像一对蝴蝶分飞而出。

  卓飞飞像一缕风吹即散的轻烟。

  他一飘飘上了屋顶天花板,背贴着天花板一滑,滑到墙壁边上,然后往下像蝙蝠一落,复从地上一掠掠起,掠出窗外——

  但窗外忽飞起一道刀光。

  一道刀光中略带了些微的红影。

  卓飞飞又飘回到室内,一晃,在一面壁上贴住。

  ——他已受伤,一手捂着肩头。

  肩头衣衫隐隐有血渗出。

  然后地听到满室鼓荡着刀风之声与细微的针、芒之类暗器被叮叮叮击落之声。

  他那双严格训练的神眼所看到的是白衣人的衣影、小杨青衫的衫影和刀光箫影所幻出的像旋风般旋舞着的光与影的飞旋、变幻!

  然后他听到一声朗笑声。

  室内忽静。

  静中,白衣人正缓缓地倒下。

  白衣人死。

  另一个人则伏在窗口上,一截刀尖从背上冒了出来。

  然后听到“呛”的一声刀的入鞘声。

  小杨向惊魂未定的卓飞飞一笑,问:

  “卓兄没带我走错地方吧?”

  卓飞飞正要作答,却听内室一人沉声应道:

  “‘神偷’怎会带人走错路头呢?”

  随说话声,一个男人随着踏在楼板上的沉雄的脚步声,大步走了出来——

  男人肩上扛着刀。

  一口绿鲨皮鞘铜吞口铜什件的长长的倭刀。

  男人望着小杨:

  “我是肥前的菊池勇。”

  “你,是我到中国以来所见的最好的兵法家!我,要与你比刀!”

  “你是倭寇?”卓飞飞吃了一惊。

  “伊姑娘呢?伊先生呢?厨娘方嫂呢?丫环小翠呢?”卓飞飞连珠炮似地发问。

  那个叫菊池男的日本武士,头系白带,剽悍而充满杀气的神态,如同一头在狮子面前抢食黄羊的老虎。

  他眼睛定定地望着小杨,道:

  “你说。”

  小杨望着这个日本刀客的眼睛:

  “在下中国无名刀客小杨。当在下还是个浪迹天涯的刀客时,曾到过肥前、筑后、萨摩岛,也曾造访你们家族的菊池西风,与他切磋过中国与日本的武术与刀法。他堪称一位君子。”

  小杨微笑着继续道:

  “我相信肥前的菊池家族武士对名誉的尊重。请先告诉我伊先生一家的下落,然后我们比刀。”

  菊池勇的脸上忽似给一道无形的鞭子抽了一鞭。

  他冷冷地盯着小杨,用生硬的中国话道:

  “伊忠义的一家,他们统统的被带到徽王王直那边去了。”

  “你是说,伊忠义伊先生也上了烈表山?”

  小杨所说的烈表山,在舟山定海附近一个岛屿,与东南面的金塘山相望,为僭号徽王的王直屯兵驻扎之地。

  “伊先生并没上烈表山,而被带到宁波附近一处秘密地方。”菊池勇说。“伊姑娘则为我们去拿你们朝廷的兵力布置图,去救赎她伯父去了。”

  菊池勇说到这里,目注小杨:

  “杨桑,拔刀吧!”

  他说至“拔刀”两字,握着刀柄的手一振,刀鞘猛地一震,向身后自行退出脱落。他手一挥,将手中刀遥指向小杨。

  小杨慢慢地拔出他的刀。

  随着他的刀一寸寸地拔出,场中空气顿变得凝固起来。

  一股杀气在场中弥漫开来。

  日本的武术家(他们称为兵法家)主修剑道、刀术、唐手(空手道)和柔术。只有部分兵法家才潜修忍术——包括合气道、瑜娜术、隐身的遁术、暗器、口技、伪装、火器、毒药、轻功、动植物仿生术等武术与特殊技艺修炼。而在日本的刀术里,“一刀流”是一个极大的门派,它以背城借一的破釜沉舟之心,忘却生死,调动全身的精、气、神、意、力,一刀决胜负、定生死。

  “一刀流”武士修炼时更强调的是斗志、心明活杀、直觉、爆发力。

  “一刀流”分官本、海部、菊池、西条、柳生、三岛、山田七派。

  其中以宫本、菊池、西条三派最强。柳生家族的成就更大的则在剑道上。

  宫本斩阴流、菊池空心流与西条乱步流刀术三足鼎立,轮执“一刀流”牛耳。

  菊他勇则是菊池家族新一代中声名鹊起的刀法名人。

  用斩阴流高手宫本荒木的话说:“菊池家的勇次郎简直是狂暴的虎、灼人的烈焰、断尾巴的狼、无情的杀手与不可战胜的恶魔。”

  菊池勇出战八次,杀六人,重创两人。

  重创的两人:一个被劈去半只肩膀一条臂,一个眉骨破裂、瞎一眼,并成白痴。

  也是这宫本荒木,在训导他的武术道场的弟子们时说:

  “学习技击的武士,应像菊池勇那样具有比烈日更旺盛的战志,爱惜武士的名誉,不计生死,全力以赴,寻找武学的道!”

  自称徽王、纠集倭寇侵掠沿海地区的头领王直(应名王直,《明史》误记为汪直。今从王直。——陈天下识)则在某次醉后长叹道:“如本王拥有菊地勇这样的武士五百,本王便能打到燕京城去!”

  倭寇大头目徐海、陈东、萧显、麻叶诸人中,以原先出家杭州虎跑寺法号明山和尚的徐海的武学见解为最高明。徐海见了菊地勇的刀技,认为菊池勇出刀之快、准、狠,唯福州的“一字电剑”门门主“闪电娘子”丁快云之剑庶几近之,但恐只有“刀帝”令狐西笑与刀帝谷主方生死门下的得意高足才能挡之!

  而令狐西笑的两大弟子:“天外飞月”姚悲、“追命公子”鄢近花和方生死的两大弟子“无影刀”薛泪、“大劈山”轩辕昆仑,都是武林公认的一流一的刀法名家。

  由此可见菊池勇刀术之厉害!

  像小杨这样无门无派的江湖浪子,名不见经传的刀客,敌得住菊池能那一刀之威么?

  菊池易已劈出两刀。

  两刀俱劈空。

  小杨总在间不容发的当儿,闪过了菊池勇的刀。

  菊地勇的目光因愤怒而变得更加炽烈,他的脸也因愤怒而有些扭曲,铁青着脸沉声道:

  “你的,不敢接刀,非武士的作为!”

  “懦夫是不配佩刀的!杨,请接我的招!”

  菊池勇握刀的手因愤怒与用力而指关节也发白了。

  小杨轻笑一声:

  “你已出两刀,我也应了两招了。”

  “只有怕死、胆怯的懦夫才会一见刀再就手忙脚乱地以刀挡刀、以刀格刀的。”

  “人也不是牛,只有牛才会顶着角,以强力分胜负的。”

  “不过不接你一刀,你败了也不会心甘的,那就接你一刀吧!”

  小杨说到这里,目中精光如电一闪——他一刀劈出,劈向菊池勇的刀。

  “当!当当当,当——!”

  两刀相劈相格,相交相遇之后,刀不由自主地被对方的大力给震开、跳开、弹退开,然后又连续三次两刀相交相击,最后发出一声沉实的刀格声,却是两柄刀各以阴劲、缓缓地交击上,格在一起。——刀劲凝住了!

  两刀交格。

  两人对峙。

  两股强力顿处于胶着的僵持状态。

  两人由斗刀变成斗力!

  力强者胜。

  力弱者败。

  百对于两大高手的斗刀斗力来说,胜就是生,败即是死!

  菊池勇目中忽射出一道金光,大吼一声,脸上金光一盛,恍若全身上下俱成金光闪闪的金人!他的刀微向后一缩推出,顿若如得金刚大力之助的金光闪闪的金刀,雷霆千钧地向小杨推出!

  ——这是菊池勇“空心一刀流”中最高境界的心法“金刚王菩萨五魔断喝法”!

  小杨也发出一声朗喝,刀向后一缩推出。

  他的刀没迎向菊池勇的刀。

  而是刀一转,极快极妙地以刀背由下向上,一刀背击在菊地勇握刀的手腕上。

  这一所击之处有一个名字:

  寸关尺。

  寸关尺是手腕与整只手的脉门所在。

  如果手臂是蛇而手是蛇头。

  寸关尺就是蛇的七寸!

  菊池勇的刀也已推到了小杨胸前,刀头已刺破了小杨青衫的衣襟。

  小杨面带微笑,不动。

  菊池勇一咬牙,正欲把刀再推进,忽手腕一麻,力气尽失!

  他的刀“当嘟”一声落地。

  “敬你是一个真正的武士,没在刚才那使箫与使刀的两大高手夹攻我时偷袭,我不杀你。”

  小杨道。

  菊池勇听了小杨的话,昂着头,冷哼了一声。

  他的脸阴沉得如布满铅云的天空。

  小杨道:

  “我知道这吹箫的白衣人是江湖五大杀手中的‘断肠箫客’易愁人,而这能一刀击中‘神偷’‘轻烟身法’的使刀高手是‘刀煞’麻九。你既和他们俩在一起,也一定和‘瞽目神剑’孟三更与‘花袍老怪’萨神魔较熟。易愁人、麻九、孟三更、萨神魔是麻叶的四心腹。这就像徐海、陈东、萧显、麻叶是徽王王直的四大臂助一样。汪直要办什么勾当,麻叶一定知道,而麻时要办的事,易越人、麻九他们也一定不会不清楚。这次‘妙偷’盗图盒,易愁人、麻九一定说起过该送哪里的。菊地勇,你能告诉我,‘妙偷’伊豆豆盗图得手,该送哪里吗?”

  小杨目光炯炯,盯着菊池勇,沉声道:

  “你是武士,武士以诚信为第二生命,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小杨略一顿、又补道:

  “你既和‘瞽目神剑’与‘花袍老怪’相处,一定听说过我中国明尊教的‘移魂大法’与‘摄心术’的。也一定听说过‘移魂大法’、‘摄心术’各派都已经失传,江湖中只有那无门无派的‘快刀浪子’小杨略会一二。”

  “经过刚才这一战,你当然知道我就是那个‘快刀’小杨了!”

  “好,我告诉你。”菊池勇道。

  卓飞飞与小杨已走在回去的路上。

  卓飞飞道:

  “你真信那个菊池勇的活,以为我师妹已到宁波去了?”

  小杨道:

  “我相信菊池勇是一个真正的武士。”

  卓飞飞道:

  “但倭寇也有奸诈之人,即使武士也不见得完全说真话。我就知道中原武林有许多名门正派中人做事忒阴险卑鄙,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得出来。”

  小杨道:“我知道。而且知道有时便连真正的正人君子,也为了权宜之计,而不得不说谎的。”

  “那你还信那日本武士?”

  “我在令他用另一种方式说真话。”

  小杨道:

  “现在我们再回去,就可知道菊池勇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了。”

  菊池勇如说真话会怎么样?

  他会痛苦。

  因为武士信奉的是忠、信、勇。他如顾了信义,就违背了忠诚,这势必会痛苦。

  菊池勇如说假话会怎么样?

  他也会痛苦。

  因为他违背了信义。

  而他如痛苦,必不会匆匆离去,还留在原地沉漫在痛苦之中的。

  如果他匆匆走了呢?

  那证明地说的是假话,而且还是一个奸诈的小人。

  但这也有一点好处:他将带我们去找到“妙偷”和倭寇秘密的巢穴。

  要知道我小杨的追踪术是天下一流的。

  ——而我们如留在原地逼他,他如真是一个武士的话,就会自杀。

  这是小杨对卓飞飞说的话。

  小杨有一顶绝技令“神偷”卓飞飞也不得不佩服:

  他竟能在施展一流轻功身法时,还能轻松自如地说话。

  ——两人施展出武林中一流的轻功身法,风驰电掣地往回赶去。

  两人赶到“听箫楼”,不由怔住了:

  菊池勇死了!

  他以刀剖腹而死。

  他正坐在“听箫楼”的一面白墙前。

  白墙上写了七个字,七个血写的字——

  “别信吾言菊池勇。”

  小杨与卓飞飞安葬了菊池勇。

  当小杨把最后一捧土洒到菊池勇墓茔上时,他忽有所悟地心里动了一动。

  “我知道我该怎样做了。”

  小杨喃喃对卓飞飞说。







  留下。

  留下是杭州西南由杭州到余杭去的一处地名。

  这地名取得让人浮想联翩。

  那是一座集镇。

  一辆由四匹蒙古火种龙驹的名马拉着的华丽轿车,急驶在官道上。

  轿车前后各是四匹快马。

  六个骑术娴熟、剽悍威猛的大汉,披着黑色的披篷,驱马快行,挂在马鞍上的剑匣刀鞘铜什件,磕在马鞍铜扣上,一路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悦耳声。

  还有两骑马上的骑者,一个是锦衣白脸、死眉死眼、背上负了一对吴钩的汉子。

  那人就是送价值五十万两黄金的美人宝车到武林“老大房”典当当人当物的送当人。

  他自称姓沙,是个总管。

  另一个漫声唱着短曲小调,背着斗笠,马鞍上挂着刀鞘革囊的,正是江湖上已引人刮目相看的无门无派的使刀高手“快刀浪子”小杨。

  小杨似乎心情不错。

  他的歌声像阳光。

  “你很高兴。”沙总管瞅着唱着小曲的小杨。

  “你不高兴”小杨瞥了一眼沙总管。

  沙总管哼了一声,眉头皱了一皱。

  “你看阳光是那样灿烂,鸟声是那样啁啾,天又蓝得明朗,空气又那么清新,我们典当在半个月内净赚了二十五万两黄金,算下来我这当护卫的也能得到两三干两金子,可算是腰缠万贯了,我为什么不高兴?”

  “至干沙爷你,你家老爷托付你保住小姐平安,你也算做到了。虽然你家小姐临典当当期到时,莫名其妙地晕了过去,但既非中毒入蛊,也没伤着病着,现在不是已好端端了么?到了前面‘留下’镇,我们是银货两讫,皆大欢喜,你也可以回家领赏了!”

  沙总管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下,双目盯着前方道:

  “这是杨大侠你的说法。我家小姐是否中毒入蛊的,还很难说。要不,好端端的人,怎会突然晕死过去一天一夜?摸上去连脉象都没有呢?现在虽说醒了过来,但也难保不犯。是否中毒入蛊,待到了前面‘留下’,由武林神医‘一言定生死’西门诸葛说了才算。”

  “如果西门诸葛说是中了毒,哼哼,你们‘老大房’典当不但这二十五万两黄金得退还,还得赔上五十万两黄金!到时,你再高兴得出,才算本事。”

  “如此说来,我是不是该哭?”

  小杨望着沙总管,目中露出讥讽的笑意。

  “有人眼见到手的金银飞走了,的确是会哭的。”

  “可惜我不是。”

  两人正在说话间背后忽响起一个美妙的女子声音:

  “杨大侠一代英雄,自不会为区区金银得失而喜悲。但不知杨大侠如有悲伤,是在什么时候?”

  “小姐……”沙总管在马上回首叫了一声。

  “想不到我们在此聒噪,扰了小姐清耳。”小杨说至此,淡淡一笑,“至于在下,身世一如江湖浮萍,历些风霜雨雪,经些悲愁苦难,也是寻常。又何足对外人道?”

  小杨说至此,忽一磕马肚,急行向前面,扬声漫唱起《宝剑记》的戏文来:

  “男人有泪不轻弹,

  只因未到伤心处!”

  不知怎的,小杨唱时,忽觉心中有悲酸之意。







  “好!好一句‘男凡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好!好一个‘快刀’小杨!”

  随喝彩声,两条人影从道旁飞纵而出,从空中如金龙交剪般交会而过,一左一右双双落下,轻盈盈立在官道中央。

  “好!好一辆黄金宝车!”

  “好!好四匹火种龙驹!”

  又有两条人影一晃而至。

  一人黑袍。

  一人朱衣。

  “嗬嗬嗬嗬!”

  四个轻功已臻一流境界的金衣喇嘛,扛着一架黄金滑竿,恍若乘风驾云而至,从天而降。

  滑竿上的乘者,头戴金冠,轩眉高笑道:

  “哈哈哈哈,我金冠王来了你们还不下跪迎接?”

  江湖中传说西域有一个神秘世家,以淘金、珠宝、银楼、盐运、药材五业为主营,富可敌国,权势显赫,是“江湖八大门派”中“册”“火”“爵”三门的后台老板。

  那世家的当家人铸有一顶金冠。

  那世家姓王。

  金冠王,便是这一世家掌权当家人莅临江湖时的称号。

  据说金冠王与藏密喇嘛教有师承关系,并专修欲天性刀一脉的欢喜佛密宗秘功。并是世俗中的密宗护法神:滚波恰朱巴。滚波恰朱巴,梵文音译是“摩诃迦罗”,藏语也有不少人称为“玛哈噶拉”,译成汉语即是“大黑天”,系佛教中诸天之一,密宗所奉祀的战神与护法神。

  这就是说,作为密宗世俗护法神的金冠王,有着极高的武学修为。

  据说全冠王收伏了西域、关东和南海各派的奇人高手皈依门下充任护法明王,其手下有“十大明王”之说。

  金冠王文武双全,有经天纬地之才,人也极仁慈。

  他如果有什么地方让人诟病的话,就是他“寡人有疾”,风流成性,被中原武林目为“色魔”,被名门正派视为邪教教主。

  每一代金冠王都只能在二十年内有一年可现身江湖。

  每一代金冠王在成为金冠王之前,必须用十种身份为家族建立十大功劳,其中包括当五年喇嘛僧精修密宗,还须做五年生意,得把家族所经营的各个行业部做过并都做得赚钱。

  只有这样的一个精明能干的金冠王,才能保持神秘的世家历数百年而声名不堕,权势不倒。

  ——因此,出现在江湖上的每一代金冠王,是战神、财神的化身,又是爱欲好色之神的应世。

  据说无论是怎样的武林美人、江湖美女都摆脱不了金冠王的情爱之箭。

  传说中昔年武林曾有一名冷艳天下、有“冰观音”之称的侠尼,心性之偏激、手段之无情、剑术之毒辣,天下无出其右,最后竟也皈依了那一代的金冠王,成了“母仪西域武林”的金冠王夫人。

  金冠王安坐在滑竿上。

  他,獠牙,铜钟眼,以骷髅作璎珞,骨骼极大,身体魁梧,坐在滑竿上如一座山峰。他左手执一黄金铸的人头骷髅,右手执一宝剑,灰青色的青铜般身子,青黑色的青铜般的脸,面目狰狞而丑陋。

  他盘坐在滑竿上,短腿大腹,头发卷曲,瞪目翘须,臂上环绕着八九条金黄色青铜色的蛇钏,蛇头信子犹自昂首伸缩不已。

  在金冠王的滑竿上,还搁着一根黄金铸的蛇杖,一管绿玉箫,一张朱色大弓,一筒金、银、铁、铅箭镞的雕翎快箭。

  那先在小杨面前轻盈盈落地喝彩的两人,自我报名道:

  “我,恶察罗,昌珠寺的喇嘛,金冠王麾下十大明王之中的步掷金刚明王。”

  “我,星宿海的火灵子,金冠王麾下十大明王中的大火头明王。”

  恶察罗是一个白脸书生型的喇嘛,汉语官话讲得甚为流畅。

  火灵子是一个披着黄色袈裟的胡僧,虬须满腮,深目隆鼻。

  他的汉语说得便有些生涩。

  随后黑袍和朱衣二人也分别报名。

  “关东,司马风云。”

  “南海,申屠一鸥。”

  这两八一报名字,小杨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

  与小杨并辔的沙总管身子一震,双目如电,注向黑袍人道:

  “你就是一人踏平关东十三个柜头的‘铁天王’司马风云?”

  黑袍人一捋浓黑的大胡子,仰天打个哈哈:

  “想不到某司马不出江湖多年,竟还有人知某名讳。”

  沙总管盯着司马风云问:

  “你既是‘铁天王’,你的‘天王铁伞’与‘金刚杵’呢?”

  司马风云那没在黑袍袖中的右手一抖,黑袍大袖尽褪向后,露出手中执的金刚杵来:

  “‘天王铁伞’我已弃之不用,近来只是修炼修炼金刚杵法。”

  沙总管正待回话,却听小杨开言道:

  “南海剑派只有一个一统三十六岛七十二峒的申屠一鸥,阁下……”

  “我就是那个‘朱雀剑’申屠一鸥。”申屠一鸥昂首傲然道,“中原武林中我曾伤过白云观、泰山剑派、黄山派高手与崆峒派掌门玉清道人、龙门镖局局主严沁阳等六人,你们中如有他们子弟,尽管来找我报仇好了。”

  “司马风云是我座下‘十大明王’中的降三世明王。”

  “而申屠一鸥则是我座下的马首明王。”

  金冠王目注小杨与沙总管嗬嗬笑道:

  “久闻江南武林有一个‘快刀’小杨,机警聪明,刀法又好。而‘十恨天魔’沙蛮侯,虽恨天恨地恨君恨臣,并连父、母、师、姊、圣、命也都恨上,但还没到恨生的时候!——想来还不会跟本座为难吧?”

  小杨不由看了身旁的沙总管一眼——

  难道他就是“十恨天魔”沙蛮侯?那个十九岁弑母井把父亲一巴掌打成聋子、二十一岁欺师灭祖的武林恶魔?

  就是他身负的那一对吴钩,剔去了武林名人“神眼书生”许苍生的一双明目、并割去了武林名美人、“凤眉刀”秋水晶的臻首?

  沙蛮侯见金冠王点出了自己的身份,不由脸沉如水,冷哼一声道:

  “据说金冠王一向在西域纳福,此次拦驾,不会是财神爷抢叫花子泥饭碗,看中这辆破车吧?”

  “你沙蛮侯好大的口气,竟把这辆价值几十万两黄金的宝车称为破车!你如还有点记性,应当知道我王寇生都做过些什么买卖?淘金、珠宝、银楼这三样行当中的三个王,两个便是我伯父叔父,而珠宝王寇大娘是我大姨。你这辆车值多少,我不清楚谁更清楚?”

  金冠王看着本来脸阴得要下雨的沙蛮侯骤然脸变白了,鼻尖沁出了一粒粒冷汗,不由放声大笑:

  “哈哈,看把你吓得!”

  “几十万两黄金怎么算都不算一笔小数目了!不过,这几十万两黄金还真没放入我金冠王眼里!”

  “您是金冠王,当然不会看上这小小一辆金车的,是不是?”沙蛮侯陪笑问。

  “是的。”金冠王额首威严地道。

  沙蛮侯听到“是的”两字,顿安心了不少,脸上有了放松的笑意。

  但金冠王后面一句话马上把他脸上的笑都僵住了:

  “是的,我不要车,我只要人,要那个坐金车的人。”

  金冠王笑着说:

  “我只要那个用三千两银子购一份龙涎香、项上一串东珠,每颗东珠都有龙眼大、价值几干两银子;而鬓边那朵珠花至少值一干两黄金的女人。像这样会花钱的女人我不养几个,我这辈子真要为钱太多愁死了!”

  如果以后“十恨天魔”沙蛮侯还有第十一恨的话,那就是金冠王的笑。

  如果笑的不是金冠王,沙蛮侯一定早摘下肩上背的吴钩,把这个人的脸上再添上十七八个孔了!

  但、他、是、金、冠、王!

  这时小杨说话了。

  他淡淡一笑道:

  “你以为你是谁,想要什么就什么啊?”

  “要从我‘快刀’小杨手上带走人,不留下几手值钱的,恐怕不行!”

  “让我来掂掂你们斤两!”

  “快刀”小杨一共讲了三句话。

  他讲三句话期间,已拔刀而起,从马上扑出,向金冠王一刀劈去,并马上与金冠王座下的四大明王过了三百一十七招。

  那步掷金刚明王恶察罗使的兵器是一对铜钹。

  大火头明王、星宿海的火灵子用的兵器竟是反手脱下身上披的那件明黄袈裟!

  降三世明王司马风云使的是金刚杵。

  而马首明王申屠一鸥用的是他的成名兵器“朱雀剑”。

  “快刀”小杨出刀一百八十四招,刀破招一百三十三招。

  他出刀一百八十四招里用了四十一家刀法。

  他以刀破招时用的一百三十三招中,含了二十三家刀法。

  他这六十四家刀法三百一十七招使出来如同使一刀一样天衣无缝、刀意不断、刀罡雄浑劲圆一触即发!

  但他这三百一十七招使出竟没与对手的兵器沾上一沾!

  看到“快刀”小杨身子一闪从四大明王所布的兵阵里像一阵轻风一样飘出,一退三丈,轻轻落在地上,便连“十恨天魔”沙蛮侯也不由心中发一声喝彩声!

  ——“快刀”小杨虽未伤到敌手分毫,但敌手以四对一也未伤到小杨分毫。

  小杨那出刀攻敌与挥刀破招时所展现的身法步法心法,妙到毫巅。

  这种身法、步法似乎比“百变书生”姬无非的“百变身法惊鲤龙门步”和武林怪杰大风道人的“风赋三百二十四式”还要多几分变幻。

  像这样的身法、步法,只有他杀人,哪有人杀他的?

  如“快刀”小杨这样的身法步法与刀法,犹未得手,看来这四大明王的武功之高,恐只有武林中绝顶高手、一代宗师,如武林泰斗的少林无闻上人、武当鹤道人及刀帝令狐西笑、刀帝谷主方生死他们,才能取他们性命了!

  想到这儿,又想到此行使命,“十恨天魔”沙蛮侯不由心沉下去了。

  正当他一咬牙要跃下马拼命时,却见“快刀”小杨久冲了出去。

  这回,小杨的刀井不快。

  他一刀劈出,就被恶察罗的一对铜钹夹住!

  然而小杨猛喝了一声,声如雷炸,只听“汪”的一声,接着“嗡嗡”“汪汪”之声不绝于耳——却是恶察罗的一对铜钹被刀罡震裂、分飞出去!

  铜钹上被震飞了三五块铜片,钹沿顿变成参差不齐的犬牙交错状,底托也各给震裂了两道大裂缝!

  恶察罗顿如饮烈酒,满脸血红,额上青筋尽现,游动若蛇。

  恶察罗“噌、噌、噌”地连退四步,身子才稳稳站住,但人却向天喷出一片扇形辐射的血沫来!

  一见恶察罗受伤,火灵子浓眉一轩,怒吼道:

  “也接我一招!”

  他随即将袈裟一展,兜头向小杨盖去。

  他袈裟这一“盖”出,只听空中顿传出鼎沸之声,如一口以天地为之的大鼎,下焚烈焰猛火,发出那煮海烹石的巨声来!

  只见一团茅草、几片枯叶陡如被一股旋风旋过一般飞卷入袈裟笼罩的范围内,旋了几旋,忽火光一亮,燃烧起来,不一会儿,便灰飞烟灭。

  这是焚风!是他的玄功所激起的焚风!

  谁都看得出,如被火灵子这一袈裟给“盖”上一“盖”,人不成烤红薯也成烤老鼠了!

  好厉害的玄功魔法!

  但小杨朗喝一声,一刀劈了出去!

  袈裟一分为二!

  二分为四!

  四分为八!

  八分为十六,十六而三十二,三十二而六十四……直至无数片、无数片!

  袈裟碎片满天飞舞如蝶、如雪……

  火灵子忽呆住了,呆若木瓜,如所有的灵魂都已出了窍!

  然后,他僵硬地举起双手。

  双手僵硬地开始动作——

  他在结一些复杂的法印。

  艰难地、缓慢而僵硬地结那些法印——把一些手指拳曲成指诀,把一些手指穿过指与指搭成的环、勾,循环不止!

  而整个手臂则圈成轮形在胸前如大日转动!

  “不好!他在施为‘大日如来光明法轮大法’!”

  沙总管忽然明白过来,面露惊饰之色,出声叫道。

  佛教密宗有十大明王之说。明王乃佛与菩萨惩恶扬善、降魔卫道时所化的满面怒容的天神武将的变化身。

  十大明王中的大火头明王为卢舍那佛所化。卢舍为佛的自性身,又称法身,其义为光明遍照。故密宗尊称其为“大日如来”,为密宗供奉的最高本尊神。

  星宿海的火灵子和尚和恶察罗喇嘛僧,俱是西域密宗的顶儿拔尖的高手。因地处边鄙而声名不显,要论武学修为,还在那“铁天王”司马风云与“朱雀剑”申屠一鸥之上。

  尤其是这火灵子,这“火袍煮海”的神功为天下一绝!

  而他的“大日如来光明法轮大法”更是霸道之极的武功!

  据说火灵子聚身内三昧真火与周天的天火、地火、电火、石火、风火于双掌间,推转成一轮火球如大日,一旦推出,其烜赫烈日之感,比起江湖上久享盛名的“江南霹雳堂”的“雷震子”还厉害,能把人炸得尸骨无遗。

  据说,这火灵子在天下奇门武功中,排名在前五位,甚至有人说,他的武功已列奇门武功天下第一了!

  火灵子的“大日如来光明法轮大法”之威,沙蛮候是听一个武林奇人说的。

  那武林奇人状如地狱放出的恶鬼,身上脸上遍布疤痕,面目焦黑如炭且寸寸裂开。

  那奇人说,他就是与西域火灵子拼掌时给伤成这样的。

  让这个奇人伤成如此模样的那门霸道掌法,就是火灵子的“大日如来光明法轮大法”。

  ——如不是那奇人把“大日如来光明法轮大法”的运功姿势比试给沙蛮侯看,他还真不知眼前这火灵子使的就是此门霸道武功。

  听沙蛮侯叫出武功名称,火灵子目中精光一盛,双手向里一按,在他双掌间顿出现了一团碗口大的火球,火球在双手环转之间,渐渐变小、变亮。

  沙蛮侯见状,一急便欲冲出:

  “别让他再把火球转小!如转到鸡子大时,他就推出这团火球,到时,大伙全得死!”

  但他才一冲出,马上停下了:

  司马风云的“金刚杵”与申屠一鸥的“朱雀剑”同时对准了他。

  “十恨天魔”沙蛮侯自忖武功或可一战申屠一鸥与司马风云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但如两人同时对付他,他必死无疑!

  “铁天王”司马凤云纵横关东,所向无敌。

  “朱雀剑”申屠一鸥十年前在中原武林的声名之盛,不在任何一派掌门人之下。连以剑术闻名的七大剑派,也无人敢出头一撄申屠一鸥锋芒。

  沙蛮侯还不想这么快就死。

  沙蛮侯身子一动便停了下来,但另一个人已冲了上去——

  “快刀”小杨!

  小杨自劈出那一刀破了火星子的“火袍煮海”神功后,一直没再动过。

  他的刀刀尖垂地,提在他手里仿佛重逾千斤。

  他的脸有一种近似虚脱的苍白。

  但当沙蛮侯叫出那一声“大日加来光明法轮大法”名称后,小杨脸上马上恢复了刚毅之色。

  他昂起头,注视着火灵子的一切。

  看到火灵子掌间那一团火球在环转中渐渐变小,小杨的瞳孔也渐渐收缩了!

  然后他开始聚集真气。

  一点、一点地聚集真气。

  当沙蛮侯慑于司马风云与申屠一鸥的联手之威止步不前时,小杨便猛地扑了出去。

  ——他像一头嗅到危险而出击的豹子。

  敏捷、勇猛的豹子。

  一刀出。

  火球猛地一耀,被刀击成千百颗光耀夺目的大火星、小火星,火星四溅而出,如天空划过道道流星雨!

  火灵子怪叫一声,如被人端了一脚似地跳起空中。

  火灵子落地时,脸顿樵悴、疲顿如长年跋涉在沙漠的旅人——走到了生命尽头而犹未喝上一口水的旅人。

  他脸色焦黑。

  他唇干舌焦。

  他的目光黯淡下去如离水两天的鱼眼。

  然后,从火灵子的耳中、鼻中、眼角、嘴角爬出一道道血虫。

  火灵子在急促地喘粗气。

  ——他已受重伤。

  小杨也受伤不轻。

  他脸白得如雪。

  他退到沙蛮侯身边、他自己的马旁边时,嘶哑着说了一句话:

  “护小姐快逃,别顾宝车……”

  然后他晕了过去。

  ——爬马背后抱着马脖子晕了过去。

  那匹威武的高头大马似也知主人受了挫,它默默地竖着耳朵昂头站在那里,目光变得凝重而浑远。

  这匹马这样默默地、一动不动地站着,恍若从一个遥远的历经千秋万代的古战场上孑遗下来的铜马、铁马。

  马驮的已不是人,而是秋风萧瑟的苍凉。

  小杨晕了过去。

  小杨带来的六个护卫——那六骑马一齐冲出,冲向金冠王的滑竿。

  六柄刀剑划出六道白光,若雷霆船沉雄、闪电般迅疾地飞击金冠王。

  六个护卫中的一人叫道:

  “我们来挡一阵,快走!”

  六个护卫随即与金冠王座下的两明王战在一块:

  六口刀剑势如长虹的攻势被司马风云的“金刚杵”与申屠一鸥的“朱雀剑”悉数拦住、接下了!

  沙蛮侯见状,一摘肩上双钩,一挥吴钩叫道:

  “小姐,快走!”

  然后他挥动吴钩向金冠王冲去。

  金冠王依旧安坐滑竿没动。

  动的是两个抬滑竿的金衣喇嘛。

  这两个主在喇嘛忽身子一晃,冲出迎敌,余下两个金衣喇嘛马上抬起同伴的抬杠,滑竿连颤也没颤一下。

  看来他们对此种情况已习以为常了。

  金冠王看着座下两大明王受伤,两大明王与六个剽悍的汉子凶猛的刀、辛辣的剑战在一起,脸上夷然从容,宛若出尘之思的道人正神游天外。

  甚至看着两个抬滑竿的金衣喇嘛以两柄藏在抬杠里的窄剑迎敌,被“十恨天魔”沙蛮侯的一对吴钩克住,处处束手缚脚、受制于人、险招迭出、危机四伏时,也只嘴角挂一缕若有若无的嘲讽笑意。

  他似乎鄙夷所有的人,蔑视所有的人,每个人在他心中似乎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蚂蚁。

  一只小小的、随时可被他捏死的蚂蚁。

  他似乎真的是滚波恰朱巴,那摩诃迦罗、密宗的天神——没有什么能令他畏惧、动容了!

  即使泰山崩于前,刀兵加以颈也不能!

  但当他看到轿车的门一开,门帘一飘之下,一道人影如穿波的海燕一掠而起,向外飞扑而出时,目中忽有了表情:

  兴奋的表情!

  金冠王动了。

  他像一头巨隼扑食黄莺与鸽子一样地向那轿车中飞扑而出的人影扑出。

  他动如霹雳!

  金冠王追赶那道人影一走,场上局面忽然变了。

  六个护卫宝车的护卫与两大明王的一战迅即有了结果:

  六个护卫一一被两大明王制住了要穴,倒了下去。

  “十恨天魔”沙蛮侯见状,大吃一惊,身形一展,要退时,只觉脑袋“嗡”的一下,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他中了司马风云的一记金刚杵。

  沙蛮侯一倒下去,申屠一鸥随即赶上,剑尖一抖,飘出九朵剑花,连点沙蛮侯从头到腹九处大穴。

  申屠一鸥淡淡笑道:

  “现在就算把他给零剐了,他也不会醒来了!”

  “‘九剑封魂术’之下,这人除了心脏还跳、气息尚存之外,与一个死人完全没有差别!”

  司马风云叹气道:

  “想不到‘十恨天魔’竟投靠倭寇,何不杀掉了痛快?要费这诺大周章!”

  “都是老偷儿与那精灵古怪的‘小祖宗’谋划的。要不是金冠王欠那个‘小祖宗’一份情,我们又何必巴巴地放着苏州这好山好水美女如云的天堂不玩,赶来凑这份热闹?”

  说这话的竟是原先身受重伤、伤得吐血的昌珠寺喇嘛恶察罗。

  恶察罗说话时,是那样轻松、流畅,丝毫没受伤的征候。

  “还好你,更惨了我,既要装作重伤,又要毁了自己名声。好像我的神功真如此不济事的。”

  火灵子皱着眉道——

  “我要七窍流血,还真得自运玄功震出五官之血!若不是敝派有‘血离大法’与‘天魔解体神功’这样自运玄功震出血来的法门,至少得损失十年修为功力。”

  “若不是看在金冠王面上,我真想给这现在还在马上装死的丑小子一巴掌!”

  他正这样说着,却听到一声清脆的巴掌声从耳边响起——

  一个人以奇快无比的身手,抽了他一巴掌。

  这人打了他一巴掌后,一得手便跃出,退到圈外。

  这个打他一巴掌的人竟是原先对付“十恨天魔”沙蛮侯时武功最不济的那个金衣喇嘛。

  那金衣喇嘛沉声喝道:

  “想不到金冠王座下十大明王中会有如此不自量力的坐井观天之辈!火灵子,你若败在‘快刀’小杨手下便委屈了你?”

  “哼!你如真能接住小杨三刀,我皮混混一定皈依星宿海黑教喇嘛一门,并用手走路!”

  “我老人家最见不得狂妄无知之徒。这是代小王这小王八蛋教训教训你!”

  “好,皮老骂得好!本王疏于训导,让座下弟子令您老人家生气。本王不是小王八蛋还有谁是?”

  说这话的是刚才追人而返的金冠王。

  这负责抬轿的无名金衣喇嘛竟然称赫赫威名的金冠工为“小王这小王八蛋!”

  而金冠王竟丝毫没有见责之意。

  这时,一个人轻笑一声,滚下马来道:

  “皮前辈如此抬举区区,实不敢当!”

  “火灵子大法师武学玄功,皆是上上之选,岂是区区所可望尘?我不过仰仗了金冠兄的交情,才敢与各位演出这一出全武行的把戏。”

  “现在戏的前场已唱过,该正主儿上场了!”

  那人对刚才迎战沙蛮侯的金衣喇嘛一拱手道:

  “还请皮前辈与卓兄一展妙手!”

  ——说这话的,正是刚才“晕”过去的小杨。

  他如此恭敬所称的“皮前辈”,难道就是名满江湖的“偷神”?

  ——“偷神”皮平均在江湖辈分之高,恐只有少林长老白眉上人与武当的罗睡仙才能平辈论交。说来,现任各大门派掌门还都低了一至两辈呢!

  而也只有“偷神”才会与“神偷”卓飞飞一起“一展妙手”!

  两个金衣喇嘛一在轿车内,一在轿车外。

  车外的那个喇嘛,身材肥胖,皮肤黧黑,怎么看也不像头小身子单的“豆芽菜”卓飞飞,但他发出的偏是卓飞飞的声音:

  “师叔,那盒子是藏在青、白,还是朱、玄?”

  “不在青、白,也不在朱、玄,是在三不管。飞子,把腥的递来。”

  卓飞飞闻言,从怀中掏出一只盒子形状的黄布小包递进车内。

  “噢,少了关防大印与火漆封签。飞子,给备货。”

  “要什么?”

  “八匹马、姥姥、寿星佬、扁钻、木人双水火、合和、寸管、十三条。”

  卓飞飞随话声迅快地递上各种物件儿,众人看清楚的只是其中一把小刀。

  里面传来若折纸抖布鼠行雀啄之声,各种微弱声响不绝于耳。

  随后忽然无声。

  过了一会,才听一人长嘘了一口气,轻笑道:“好了,即使原主儿来,亦不复辨认了!”

  随后一个金衣喇嘛忽从马腹下往上一窜,一磕马肚,那马竟也脱了羁绊,被那金衣喇嘛抱着马脖子,绝尘而去。

  那金衣喇嘛边扬长而去,边留下一串笑声:

  “‘小祖宗’小杨,算我老偷儿这回栽在你手里,被你拉来为难我的弟子。不过只有这回没有下回了!”

  “飞子飞子,且好自为之,莫堕了你‘神偷’两字名声。你师妹的事,我已托给小杨了。”

  “风从虎,云从龙,各有缘分、莫强求。诸位……后——会——有——期。”

  金衣喇嘛已然不见。

  他刚才叹气说话时还在轿车内,一眨眼人现身却在马腹下。他如何走出、离开轿车的,谁也没看见。

  这就是“偷神”,谁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容貌、年龄。

  但你如果告诉别人,“偷神”是一个金衣喇嘛,江湖上决没人会信的。

  他们会告诉你,“偷神”是一个载三块瓦帽子的蜡黄脸皮的半大小子。

  “偷神”是一个丰神俊秀、手脚麻利的年轻人,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偷神”是一个不苟言笑的黑衣盲者,整日默坐修炼神功,一旦出去便会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

  “偷神”是一个熔铜焊锡、修锁配钥匙的锁匠……

  真正的“偷神”,据说只有四个人见过:

  金冠王。

  “快刀”小杨。

  “神偷”卓飞飞。

  “妙偷”伊豆豆。

  但你若告诉别人,“偷神”会偷徒弟“妙偷”伊豆豆偷到的东西,而“妙偷”伊豆豆有一辆价值几十万两黄金的金银宝车,听的人一定会骂你是连谎话也编不圆的笨伯的。

  这世上本就这样的:许多人看上去是好人的,但偏偏关键时坏你事的就是他;有一些人看上去有些邪虎,但你有难时肯帮衬的也偏只有他。有一些事明明是真的,但世上人都以为是假的;而有些事明明是假的,却被许多人当作真的一样!

  这,就是生活的悲哀。

  因此面对这糊涂的世界,有些人也跟着糊涂。

  这些人便成了酒徒与酒鬼。

  既然在这世界上清醒是一份痛苦,就只有“醉乡路稳宜常至”了。

  “你怀疑得不错,那女子就是‘妙偷’伊豆豆。”

  金冠王一抹胡须上沾的酒,感慨道。

  “那女子真是一个好女子。”

  金冠王与小杨在马上传着一壶酒共饮。

  金冠王此时身材虽未变,但脸容已变,由一个威狞的武将天神变成了一个儒雅的美男子。

  他甚至美得有些艳烈。

  他儒雅得有些飘逸。

  但他已不复英俊少年——斑斑霜雪若繁星银亮在他的双鬓,无情的岁月在他眼角织出英雄老去的叹息。

  “我已有了萧娘,我已老去,我回我的星星谷去了。”

  金冠王的眼睛多情而又有着一丝惆怅、迷离。

  他说到萧娘时,目光中便迸发了热情、朝气、力量的光芒,他吐出“我已老去”四字,若一段摇曳多姿而不甘谢去的春花在暮春的独奏。

  他所说到的萧娘是他的第十九个女人,他最心爱的女人。

  太阳盆地。月亮山。星星谷。那里是他神秘而庞大的世家王国。

  “如换了十年前,我一定不愿钻在这劳什子里面的,”金冠王拍拍肚子,他臃肿的肚子顿发出金铁的响声,“我一定会和别一别苗头,看这‘妙偷’,倒是终究归谁的?”

  小杨大笑,望着金冠王道:

  “这世上任何人都会都有的,只有一个人是不会老的,那就是金冠王。你如喜欢上哪个女子,那个女子还不迟早投怀送抱?王兄又何必忒谦?”

  “小杨,”金冠王这回不笑了,他郑重其事地望着小杨,意味深长地道:

  “伊豆豆是一个蕙心兰质的女孩,品质不坏,你得好好护持,莫让名花误落溷池,负了运化的美意。”

  金冠王说完,一拍小杨肩膀,豪笑拍马,狂歌而去: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

  “君莫寄,寄到玉关应万里,戌人犹在玉关西……”







  宝车犹在。

  人疑梦中。

  当六个护卫先后回来时,却见“十根天魔”沙蛮侯也正自马背上昂起头来。

  而“快刀”小杨人犹伏在马背上,两手无力地垂下,还在昏迷之中。

  “跑了一匹马!”一个护卫叫道。

  “看,有一张纸!”另一个护卫指着宝车叫道。

  沙蛮侯循着那护卫所指手指望去,却见车子上用路旁碎石压了一张墨迹犹新的纸。

  纸上是铁划银钩的大字——

  “快刀”小杨:

  你救我一命于当年湖广。

  我解你一围于此时此地。

  从此两不相欠也。

  令狐不疑涂鸦。

  ——看来,是一个叫“令狐不疑”的高手为了报答“快刀”小杨的救命之恩,赶走了金冠王与座下的一干高手,为大家解了围。

  但不知这“令狐不疑”到底是谁、有多大的来历,他虽赶走金冠王,不知金冠王还会不会来个回马枪,重新杀回来?

  沙蛮侯心下正自惊疑不定,忽见一道人影足不点尘,以一流的轻功自远方掠来。

  那是一个女子。







  小杨睁开了眼睛。

  “杨大侠醒了?”

  一双妙目关切地望着他。

  小杨摇了摇头,嘴角翘出一缕懒洋洋的笑意:

  “被人伤得七荤八素还被称为大侠,我这还是第一次。”

  他摸着额角,喃喃道:

  “……这张床在走,莫非,我在车上?”

  “杨大侠当然在车上了。你为了护我,与金冠王座下两大明王拼得受此重伤,你不坐车,这车还让谁坐?”

  “小姐这样说,倒让我脸红了。”小杨道,“我只不过是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而已。——现在车往哪里?”

  “留下。”

  “我那六个伙伴呢?”

  “他们已回去复命了。”

  “他们回去复命了?”小杨惊道。

  “还没到‘留下’,小姐是不是中毒、中蛊,还没由西门诸葛最后诊断,怎么就让他们回去复命呢?”

  “我现在感觉挺好的,并不像中毒、中蛊的样子。他们护送到这里,已够了。何必非要送到‘留下’不可?”

  “再说,我如真有好歹,有你这‘老大房’典当第一护卫在此,我还担心什么?”

  “这样说来我算是人质了?”小杨笑道。

  “还真给你说对了,我们是以十万两银子的抵押才把你给留下的。”

  小杨淡淡笑道:“想不到我还挺值钱的。难怪这帮小子会丢下我不管了,与其带一个病歪歪的人回去,不如带十万两银子回去更招人喜些。”

  “这便是我要留下你的原因——因为你伤得不轻。病得更重。我有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帮你疗好伤、治好病的道义。”

  “这么说,我真的病得不轻?”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那双妙目露出诧异之色,“你不但与星宿海的火灵子比拼内力时,内力尽失。而且还中了‘七不慈悲八拔苦’的‘散仙丸’毒,要想练功提一口真气也难!”

  小杨闻言,试一运气,心中不由沉了下去:地想起他装晕昏过去的期间,这女子曾用小银匙喂过他几口含有燕窝、人参、冬虫夏草等补药的甜羹。其中有一味药味当时未品出,想不到竟是“散仙丸”!

  ——“散仙丸”是福建武夷山的炼气士积百年修炼教训之经验而研制的一味大毒大补之药,用以炼气纠偏用的。此药炼蜜为丸,杂采众毒,是长枪大戟、快刀利剑,完全不按君臣佐使药理而配的一丸猛药,能把炼气士与武林内家高手的内力真气完全消散入奇经八脉、十二经络,封锁入三百六十五个穴道中,使一个修为精深的炼气士与武林高手眨眼间变成一个周身无力的凡夫俗子。若要解“散仙丸”之毒,非得服“连珠弩”、“回龙鞭”不可。

  想不到自己终日打雁,反倒教雁啄瞎了眼睛,被这妙人儿在温温柔柔中给算计了!

  好!好厉害的“妙偷”伊豆豆!

  小杨心下这样想过,脸上却挂着依旧满不在乎的笑容,笑着问:

  “我原想到‘留下’时能留下你,想不到还没到‘留下’你先把我留下了。不知在下这一份得伴小姐左右的福气能有多久?”

  “如果哪一天小姐嫌厌了在下,只要说一声便是,我一定自己会走出去的。”

  “还有,小姐出可能不知,我这人常糊里糊涂地做好人,也稀里糊涂地结仇人。如果仇人知道我失了武功,一定会来寻我晦气的。你不必如此善心,还是把我丢在路边让我生死随缘、自作了结算了!在下实在不敢以此百无一用之身,带累了小姐。”

  那女子微微眯着她那双笑盈盈的眼睛,一直静静听他说着,到最后见小杨不说了,眨一眨眼轻笑道:

  “我还以为你像念《长阿合经》一样一直念下去呢。”

  “谁叫我们这样遇上了呢?杨大侠,不必说了,你的伤、病没治好,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小杨听了,心里气得差点吐血:

  我的伤、病如治好了,你想不放我走也不行了!

  但你下的毒,你还会给我疗毒?看来你是要我这一辈子当定这“软脚蟹”了!

  伊豆豆,既盗图盒,那定是已暗地里投靠了倭寇。这一送还不是把我朝宁波倭寇老巢里送?拿我给倭寇侵略出战时祭旗祭刀?

  不行,只要有可能,我一定要恢复武功。

  哼!只要我恢复了武功,如入了倭寇老巢,那就可以唱一台大戏了!

  小杨忽忍俊不禁,笑了——

  自已不是一直在筹划一个计划:在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回真图盒后,要不动声色地、一路跟踪下去,打入倭寇巢穴吗?

  现在这一切不是都在按计行事?

  如果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自己忽消失了武功。

  但武功也不是不可再练回来的。

  武林中不是常传说过这样的故事:一个武林高手落入对头掌中,废去武功后被当作奴仆使唤,受尽侮辱,后来他暗中潜修武功,终于打败了对手……

  小杨此时脸上云开雾散,笑得明朗起来。

  看着小杨这样笑,要不是亲手给喂的毒药,伊豆豆真怀疑小杨没中毒。

  不知为什么,伊豆豆对小杨这一脸不在乎的笑容忽有些恼火。

  “驾!

  她忽然钻出车去,夺过车夫掌中的鞭,娇叱一声,一鞭抽在三匹名马的身上。

  三匹马顿撒开碗口大的十二只铁蹄,蹄声如雷,雷声隆隆地拉着宝车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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