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明尊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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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大理。三月十五。
“乌绫帕子凤头鞋,结队相携赶月街。观音石畔烧香去,元祖碑前买货来。”
大理特有的三月街节正闹忙成一片。
三月街节,设于点苍山下阅武场,三月十五日集,二十日散,在这期间各省商贾云集,贸易如长安灯市。熙熙攘攘的人们,摩肩接踵,逛街赶集。
“闪开!闪开!”突然,一阵暴喝声从远处传来。随着暴喝声,一群鲜衣怒马的骑者,纵马急驰而至。开路的骑者暴声吆喝街上行人闪开,有闪得稍慢一点的,便被骑者挥鞭抽打。
怒马急驰,行人躲避不及,被马撞倒、踩着的,顿时怨声载道,骂声、叫声及小孩的哭声响成一片。
有那知情的,赶紧往边上闪让,边招呼身边的人:快退后,“逍遥王”来了!
大家忙不迭地闪开,腾出中间马道来。但见前面十几个锦衣佩剑的骑士开道走过,中间一匹特别神骏的高头大马上,一个金冠蟒袍的王爷,四十开外,浓眉豹目,手擎金丝软鞭,控辔而行,顾盼自雄,不可一世。
猩红的蟒袍,闪着金光的王冠,衣甲锦衣剑士的卫护,让王者体会着高高在上、威风八面的快乐。
这人便是“逍遥王”朱见溪。
二
“逍遥王”朱见溪在纵马奔驰中,忽发出一声“噫”的一声惊噫之声。
随这一声惊噫,他猛地把马缰一勒,带住了奔驰的马,骤然停下,把手中的金丝软鞭,指着一个人道:
“好,就是她!”
随他一句话,众人顺着他的马鞭望去,却见一个明艳如花的白族美女,年在十七八岁,杨柳腰细,黛绿眉长,杏眼若星,桃腮含笑,正春风满脸地与身旁一个英俊的白族小伙说笑。
这个与檀郎言笑晏晏的白族女子,正沉浸在美好的情感之中,哪知自己已惹来弥天大祸?
她还来得及回过神来,只见眼前一黑,六七个人从空中飞降而来,但见周围的人一乱,已有数人被从空中飞降下来的人冲散、推开、摔出、打倒,随即只觉臂上一紧,身体一轻,人已被三四个人托着,飞送到那个逍遥王的马前。
逍遥王纵声大笑,笑声中手腕一抖,一道金丝软鞭已缠上这个白族美女的腰。
他手腕一振,白族美女身子忽然“飞”起,平平“飞”向逍遥王所骑的马背之上,“飞”入逍遥王怀里。
逍遥王一手揽过白族美女,招呼道:“回府!”
见自己心爱的女人被抢,那白族小伙挣脱抓住他的两个王府爪牙,一跃而出,向马上的逍遥王扑去。
逍遥王者见状,冷笑一声,回手一鞭,抽中小伙面门。
逍遥王这一鞭抽下,小伙的面门顿裂开,鲜血直流,惨叫一声,倒地气绝。
逍遥王勒转马头,金鞭一挥,那群骑士后队变前队,簇拥着逍遥王向来路呼啸而去。
逍遥王府花园。
一个燃着龙诞香的六角沉香亭子。
“布锦障!”换回家居打扮的王爷锦袍玉带,看着亭子中锦墩上被两个健妇按住犹自挣扎着的白族美女,皱眉叫道。
马上,四周围上一片金碧辉煌的锦绣屏障。
锦绣屏障,分作六面,绣着贵妃醉酒、貂婵拜月等六个古代名美人故事,却是出自蜀中的名绣。
六个锦障一围,外面人再也瞧不见这里面情景了。
“逍遥王”朱见溪手一挥,那两个健妇顿松了手,向后急退。退出时,把留下一个口子的锦障给合上。
那白族美女本被两个健妇按在锦墩之上,那两个健妇一松手,她马上跳起,向留下的那个口子冲去。
但她才奔出一步,眼前逍遥王挡住了她的去路。
逍遥王冷笑道:“小美人儿,到了这里,还由得你作主么?”
话音未落,“嘶”地一声,逍遥王把那白族美女的衣领撕裂,从撕破的衣领口,露出那白族女子玉雪也似的清骨柔美的肩头。
“你!”白族女子惊羞与愤怒交加之下,脸上顿涌出一股愤怒的红晕。
但这看在逍遥王眼中,更增眼前美人的明艳不可方物。
逍遥王“咕噜”一声,咽下一口口水,像恶狼扑向羔羊,向那白族女子扑去……
三
三月十五,大理府出大事:皇帝宗室、朝中称“逍遥王”而民间咒为“色中恶魔”的朱见溪强抢白族美女,且白日在大理府衙花园施暴。但他还未及施暴,被天降仙妪以仙杖化龙,噬首而毙。大理府在入殓时,发现朱见溪尸首上鼻子被人割削而去。
朱见溪被杀的这条消息,轰动朝野,时人称为“观音显灵,淫魔遭报!”
王爷被杀,世宗皇帝大为震怒,勒令刑部限期查明逍遥王真正死因,若是被人所杀,则追缉凶手。
刑部捕头柳虎侯被派日夜兼程,到大理负责破案。
柳虎侯来到了大理府,把逍遥王朱见溪被杀那天在现场的两名健妇、六七名王府护卫召到大理刑衙盘问详情:
朱见溪究竟如何被“天降仙妪以仙杖化龙”“噬首而毙”的?这种死法是不是属“观音显灵”?
“那天,王爷叫我们退出亭子。我们就在亭子外远远站着。听到里面传出那女子的叫声与王爷得意的笑声。在叫声与笑声中,突然传出一声巨大的霹雳声。我们惊回头看时,却见那亭子顶竟不知怎地被打塌了一角,露出一个老大的洞口来。而一个白发萧萧的老妪,手持龙头拐杖,衣袂飘飘,立在亭顶上,真像是神话中的仙妪下凡。”一个健妇回忆着当时的情景。
“王爷惊怒交加,从锦障里抢出,夺过护卫王三的腰刀,喝道:何物老虔婆,敢坏本王的好事?那立在亭顶上的老妪,冷冷道:朱见溪,你作恶多端,来大理后不知淫辱害死了多少白族好女子!民间把你称为淫魔。但你仗着宗室身份,一直逍遥法外。今天是三月街节开始首日,传说中观音大士诞生之日,本应是大理人万民欢腾的喜庆之日,你却公然在青天白日下强抢民女,来这亭子里行此强暴恶行,亵渎神明!老身若再不出来替天行道,这天道何存?”另一个健妇的口才颇好,叙说当时情景,声口逼肖。
“后来呢?”柳虎侯问。
“那老婆婆跳下来与王爷对打起来,那老婆婆与王爷战到分际,猛喝一声,将手中龙头拐杖掷出,龙头拐杖化为一条金龙,向王爷扑去。我们只觉眼前金光一耀,眼不由花了。待我们在那老婆婆长笑一声扬长而去后,才发现,发现王爷已被那老婆婆杀死,王爷的鼻子,鼻子也被割去了!”
这是一个王府护卫的呈词。
柳虎侯来到王府花园现场查看。
他仔细勘察过亭子被打塌处的断口,保持完好的打斗现场,离开时嘴角噙着冷冷的笑意。
回到北京刑部衙门,有人问柳虎侯案情。
柳虎侯下结论道:
朱见溪死于武林高人之手。
那个杀死朱见溪的老婆婆,应是以“大霹雳杖法”和“电光心法”闻名武林的魔教五大长老之一、“七绝婆婆”欧阳嫉恶。
欧阳嫉恶,闺名是欧阳玲玲,因其嫉恶如仇,诛杀恶人奸徒,绝不留情,绝不妥协,又以“大霹雳杖法”“电光心法”等五大绝技名震武林,在中年以“七绝娘子”出名,到了后来,“七绝娘子”便成了“七绝婆婆”。
知道杀死“逍遥王”朱见溪的是魔教“七绝婆婆”,刑部尚书顿泄了气。
被朝廷称为魔教的明尊教行事神秘,在民间犹有相当势力。
在茫茫人海中,寻找武功高强、神出鬼没的魔教“七绝婆婆”,无异大海捞针!
四
这是明嘉靖年间的一个秋天,明教黑木崖上空,升起了一缕黑烟。那黑烟在空中竟凝成一朵黑色的巨花,显得神秘而邪乎。
自从出身明尊教的明太祖朱元璋夺得天下后,颁法令禁止明尊教活动,称明尊教为魔教后,魔教总坛所在的黑木崖曾被重兵守卫,以镇压魔教徒反抗,并驱散集结在黑木崖周围的魔教徒。若干年后黑木崖在明成祖永乐帝手里,又莫明其妙地发生过一场大火。留在黑木崖的明尊教子弟在大火中死伤殆尽。然后随着朝廷的禁令日严,黑木崖从此冷落下去,渐成深山沉寂神秘荒凉的历史。
想不到,事隔无数年月之后,这里又升起了一朵黑色的巨花!
难道,魔教又要开始大举举事了?
黑木崖上。
一个白袍人屹立崖上,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塑像。
这人鹰钩鼻,一双鹰样锐利的眼睛,又瘦又高的身材,仿佛随时可被风吹下崖头,但那样笔直地站在崖边,偏纹丝不动。仿佛他的衣襟、袖口、裤脚,都不是白布做的,而是以银铸成一般。
这人立在那里,仿佛山崖上孤生的一根石柱,千百年来就这样一直立在崖头上,任风吹雨淋。
蓦地,空中传来一声海东青的厉唳,一头辽东特有的“海东青”——一种罕见的巨型隼雕,张开双翅如两扇黑里带金黄的门板一般,遮得天空为之一暗。海东青带着风啸之声,掠过天边林梢,转瞬之间,由小变大,向黑木崖顶冲来。
巨雕还在空中,那双金睛鹰目,凛然含威,闪过黑木崖上如铁钉一般钉立在那里巍然不动的白袍人视野。
白袍人亢声高诵道:
“我今依止大圣尊,更勿沉迷生死道……”
“速降光明慈悲手,更勿弃掷在魔类……”
巨雕栖落黑木崖上,雕身上跃下一人,身材瘦小,面色黧黑,身披银衣,闻声接诵着上面的经文,声如温玉,颇为悦耳,声震空谷。
两人正同声而诵之时,一个更为浑厚雄劲的声音,似从地下发出,又似巨木在风中发出低吟,却见一个人发箍金带,从黑木间现身,一步一步踏上山崖,所著黑袍上以金线绣着日月庆云海浪诸图案,袍上金线,在阳光下金光闪闪,十分好看。这是个肥胖高大的胖子,脸色白皙,颏下微须。
三人正诵念之际,有一个声音若蚊声,从远方而来,加入诵经:
“复是大圣明谷种,被掷稠林荆棘中……”
随着远处这声线奇特的诵经声越来越大,一个白发婆婆,鹤发鸠形,手持龙头拐杖,健步如飞,向崖头疾行而来。
四人到达崖顶,向崖顶浮雕状的大明尊摩尼神佛双手交叉跪拜。那大明尊像外围有一个直径五尺的圆浅龛,颜色构成相当特别,脸、身、手三部分巧妙地运用岩石不同的色调,天然地构成生动的肖像:头部是辉绿岩,长方形面孔面相圆润,眉弯稍为隆起,嘴唇薄,嘴角线深显,形成下颔圆突,加以长髯垂下,更加显得安详神秘静谧。神像背面是光明四射的毫光纹饰、寓意光明之神的意思,那石质却是坚强无比的花岗岩。
大明尊像散发披肩,身穿宽袖僧衣,端坐莲坛,胸襟打着结带,结带用圆饰套束蝴蝶形,向两侧下垂,双手则相叠平放,手心向上置于膝上。
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刻着“摩尼光佛,无上至尊,大力智慧,清静光明”十六个大字。这十六个字,宣示的正是明尊教的教义信条。
四人各自交手作火焰状敬礼,在大明尊神像前低首下心,默诵经咒,神情肃穆庄严,他们所诵的,正是被朝廷重称为魔教的明尊教的《赞夷数文》第二迭。
四人诵经,全神贯注,也不知诵了多久,待他们念完“……我今决执法门帏,究竟珍重愿如是!”这一迭经文时,也不知何时,在四人之旁,多出一人低首诵经,这人衣衫褴褛,科头卷发,浓眉深目,赫然是胡人夷族异貌。
这胡人身旁,竟盘着一条粗逾杯口的大蛇,蛇昂首向天,静止不动,如黑色树木的巨柯粗干,似聆经文,似眠日光。
日光照耀下,但见蛇体五色交映,锦绣鲜丽,黑章白质,杂以金星银斑,赤缕如火,腹含牙黄,背施墨绿,蛇目如明珠一般,灼灼生辉。
那白发婆婆向白袍人打个讯,问道:“阿丁长老,黑木崖升起‘玄天九昙’,可有什么要事?”
阿丁长老,那白袍人向四人依次看过去,先叫白发婆婆道:“欧阳长老,”再望向骑雕客,“孟长老,”然后称呼黑袍金带的高大胖子:“端木长老。”最后望向那与蛇在一起的胡人相貌者,“大龙长老,兄弟把四大长老叫齐,是为了集中我们五明子之智慧、力量,商量波斯明尊教总坛发来的求援信一事。”
阿丁长老说到这里,声音一肃:“在这之前,先让我们把一年来功课验过!”
四人闻言,都从身边拎起一具革囊,解开,各自倒出其中物事。
骑雕客孟长老从革囊里倒出六片风干的人的耳朵。
黑袍金带汉子端木长老从革囊里倒出七八只叉叉枝枝的连腕人手,却是每只手腕只有皮连着筋骨,那皮竟呈透明,惨白的指骨、掌骨、腕骨,骨节宛然可见。其中有一只手特别巨大,如同小蒲扇一般;还有一只手,生了七个手指,俨若鹿角。更有一只手,只见掌形,而无一根手指,那掌却浑厚粗大,如同糙石粗粗雕刻而成。
白发婆婆欧阳长老从革囊中叮叮当当倒出的,却是一只只人鼻,倒在地上,竟有数十只之多。奇的是每只鼻子上都穿了一只铜环,细看铜环上,刻着细字,记着人名,地点与时间。
阿丁长老眼尖,看到其中两只鼻子的铜环上刻着如下字样:
“庚辰,乙未,大理,朱见溪。”
“乙酉,甲子,广信,董瞻。”
上年是龙年。庚辰、乙未依天干地支八字排列,是指去年三月十五。乙酉、甲子则是指八月十七。
去年三月十五,正是大理府“逍遥王”朱见溪被诛杀的日子。
而去年八月十七,广信府知府董瞻被杀,同样鼻子不翼而飞。
董瞻,为嘉靖帝御点的知府,为人嗜杀狠毒,以暴虐百姓为乐。
董瞻有所谓的“玄武之治”——
他叫手下取八九尺长大蛇,以绳缚口,横于衙门门槛里面,百姓告状,呼令入门。堂威之下,老百姓但知直视,不敢俯仰观瞻,一旦踏到大蛇,必极尽惊恐,以至惶惧僵仆,被蛇缠绕数匝。被蛇绕困之人,不知蛇口被缚,顿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叫,哀号惨叫不已。
董瞻以听这种惊叫哀号声为乐。
董瞻又让衙役取来龟鳖,令人脱光衣服,放出龟鳖咬人下体,那龟鳖一旦咬住人的下体,永远不肯放的,直到死为止。那被咬之人酸痛号呼,其痛苦、难过无法言喻!
董瞻与吏员便观看被咬之人痛楚难过的样子,以为开心。
直到被咬者失声痛晕过去,才让人以竹刺龟鳖的嘴巴,龟鳖等便改而咬竹而放人;或者用燃着的艾灸烤鳖背,把龟鳖灸痛而放口。
但这样一来,被咬过的人都从此丧魂失魄,成为呆傻之人,到死也不能恢复正常。
这两件事一来,老百姓都怕进衙门,再无告状之人。
董瞻以此为自豪,将此称为“玄武之治”。
玄武者——龟蛇合体之称。
董瞻平日渔肉百姓,搜刮贪污,有“日高三尺”之称:把地皮都被刮得低下去三尺,因便显得太阳高出三尺来了!
与此同时,董瞻还是残忍杀害明教信徒的刽子手,一旦抓住明教教徒,用刑酷烈,无所不用其极。
死在董瞻手上的明尊教信徒,前后达三十八人之多。
八月十七,董瞻死,广信府百姓额手称庆,放鞭炮如过节。
嘉靖闻报,龙颜大怒,厉令追查凶手,天下捕快都被动员起来,却查无线索!
不想,这董瞻,就是被眼前这样一个白发婆婆所杀!
阿丁长老看完白发婆婆欧阳长老革囊里的东西,转看携蛇胡人相貌的大龙长老革囊,却见是一串脚趾骨串起的白骨念珠,白骨念珠也有数十颗之多。
大龙长老说:“我所抓的恶徒,都是投入蛇窖喂蛇了。一年下来,将尸骸取其右脚趾骨串起,便成这串人骨念珠。”
端木长老望向阿丁长老:“‘七绝婆婆’欧阳长老负责诛贪官污吏、恶王狗官。孟长老负责消灭暴君与朝廷派出对付我们明尊教的卧底奸细。我负责清除投靠北鞑南倭为虎作伥的武林败类。大龙长老长年行走西域,负责清理对我明尊教不利的西域恶人。我们都算是尽了职责。阿丁长老,不知你负责守护黑木崖,有何收获?”
阿丁长老长声大笑,将脚下一只革囊一脚踢裂,露出革囊中数件物事来,却是腰牌、官印、暗器、短剑、铁般指、判官笔、宫天梳等兵器印信腰牌等杂项,不下十数件之物。
阿丁长老说:“这些都是觊觎黑木崖,欲对我明尊教不利的魔头恶客之物。这些物事的主人,统统被打发见十殿阎罗去了。”
白发婆婆欧阳长老望向端木长老革囊,嘿然而乐:“原来唐家的‘七指暗器王’与北疆鞑靼大将‘巨灵掌’拓跋龙野忽然失踪了,都是端木兄弟的杰作!只是对付那‘混元子’的秃掌,很是凶险吧?”
“是啊,武当叛徒混元子叛宗出教,弃道为官,为锦衣卫第一高手,一心与明尊教作对,指望升官晋爵。这厮的混元功,称天下第一,混元掌练至天下一人之境,五指尽脱,而掌力雄浑无匹。端木长老能除此魔,定是经过殊死恶斗。”阿丁长老说。
端木长老淡淡一笑,道:“也没什么,虽然病了三个月,也只耗损了我三十年功力而已。”
骑雕客孟长老冷哼一声,道:“自教主西赴觐圣,求本教失传的‘日月大光明云牌十三诀’明尊顶上心法,暂摄教主之位的刘副教主在接受倭寇高手、日本国第一刀客井原小泉挑战时,以一招之差伤在小泉刀下,重伤而死。尔后,教中内争纷起,四大法王与左右护法各有问鼎教主大位之心。几年斗下来,四大法王或重伤,或中毒,或颓然隐世不问教务,或发疯作癫,歌哭喜怒无常。左护法所率铁血堂,与外面所谓的名门正派,相斗得如火如荼,无暇顾内,只图快意恩仇。右护法在外面,隐姓埋名,交结武林同道,折冲樽俎,以为我明尊教奥援,维护我明尊教地位声名不坠,倒也是煞费苦心。只是我们虽尽力而为,奈左右护法各行其道,四大法王互不相容,教内形同一盘散沙,这却如何是好?”
孟长老说到这里,阿丁长老冷冷加上一句:“已有消息传来,在官府挑拨唆使下,峨嵋派、青城、岷山三派联手,挑了我明尊教泸州、雅州两处分堂,泸州分堂堂主陆万祥与妻子老母六人俱被杀,教众被杀一百七十四人,被官府捉入大牢四十三人,女教众被没藉入官妓者五人……”
白发婆婆欧阳长老闻言,竖眉切齿道:“可恶!”
她说“可恶”二字时,把龙头拐杖向地上重重一顿,地上山石顿裂开数道石缝,如遭雷劈电击一般,裂缝由中心向外,逶迤曲折,延伸开去,状若劈开黑暗的闪电。
“可喜可贺!‘七绝婆婆’的‘电光心法’又进了一重境界!”端木长老动容道。
原来这白发婆婆欧阳长老,在江湖上,有一个“七绝婆婆”的名号。
“七绝婆婆”欧阳长老置若罔闻,把目光瞪向阿丁长老:“‘报应雷神’回一响呢?他不是号称‘霹雳罩头,百有报应’么?”
“七绝婆婆”欧阳长老所说的“报应雷神”回一响,正是明尊教中的左护法,在教内担负惩处教内叛徒与反击官府与武林中人对明尊教人凌侵迫害之责。所率“铁血堂”弟子,尽为明尊教中武功过人、勇猛剽悍的死士杀手。
阿丁长老说:“左护法率众杀上峨嵋山,挑了凌云寺与万年寺两处峨嵋丛林,杀了凌云寺主持善果大师,生擒万年寺主持法明上人。峨嵋派掌门破执老尼率峨嵋派‘四大圣道’与左护法决斗于金顶之上,左护法伤破执老尼,分别破‘峨嵋四绝’,在大明尊保佑下,竟得全身而退!”
阿丁长老此言一出,四人俱加动容。
“云海、佛光、日出、圣灯”,被称为“峨嵋四绝”。峨嵋派含峨嵋道家“云门宗”、峨嵋尼流与峨嵋僧门及峨嵋山地区俗家功夫高手在内,其中峨嵋僧门,又含律宗与禅宗,显宗与密宗之分,而密宗所传,出于藏密。因此,峨嵋‘四大圣道’乃是道、尼、僧三派四大高手,分别以本派武功,修成对应‘峨嵋四绝’的高明武学。那便是“云门宗”清渊道姑的拂尘与流云袖合二为一的“云海渡人”绝学、金顶寺方丈昙志上人的“须弥佛光”玄功、密宗神僧金刚心的“铁檠圣灯”和破执老尼师妹破嗔神尼的“日出一点红、金芒破乌云”的“日神月将手”。“峨嵋四绝”加上峨嵋掌门破执老尼以一身佛学修为施展的“颠倒世界”奇术,被称为“五指镇压”,意谓你就是有孙悟空七十二变之能,也只有被乖乖镇压在五指山下的份。
——想不到左护法“报应雷神”回一响竟能从“五指镇压”下全身而退、得以破“峨嵋四绝”!
“好,回一响这次干得漂亮!”欧阳长老白发巍然,大声喝道。
“只是左护法这次虽得手,但也折了不少人手。”阿丁长老说,“‘铁血七雄’七折其四,‘追风斩’顾寒云、‘病书生’卫碧梧、‘断魂枪’焦谠、‘金面阎罗’关山渡四人都殉教而亡。‘光明十四子’也损失了三分之一。”
“峨嵋派是西南武林大派,高手如云,‘五指镇压’,非同小可。左护法率众杀上峨嵋,公开挑战,杀一人,擒一人,伤破执老尼,破‘峨嵋四绝’,虽然付出代价极大,但这一仗下来,也打出了我明尊教的威风!”端木长老说。
一直没开口的大龙长老向端木长老点头:“端木长老说得不错。能向高高在上、一直欺凌我明尊教的峨嵋派挑战,把它打得灰头土脸,当是大大出了一口我明尊教时受欺凌的恶气。”
阿丁长老吸了一口气,道:“左护法率众离开峨嵋,人不下鞍,马不停蹄,连夜奔袭青城,把青城派掌门之子劫出,斩首公祭于我明尊教受害教众的墓前。又花一个月时间,潜上岷山派祖堂,把岷山派十七代掌门祖师的灵牌悉数盗出。”
欧阳长老叹道:“左护法把人家小孩子杀死,这可株连无辜了。”
大龙长老面无表情地说:“杀得好。”
白发婆婆欧阳长老睥睨大龙长老:“此话怎讲?”
大龙长老沉默。
端木长老接言:“欧阳长老有所不知,这青城掌门之子,并不是小孩子,而是三十多岁的青城派内堂堂主,他违了青城历代祖师潜心修道之旨,贪图官府所赏花红,捕我教众,大加拷掠,为人残忍,曾与雅州府狗官当众焚杀我教众四十多人。”
白发婆婆欧阳长老闻言,怒不可遏,将拐杖又是一顿,喝道:“此獠便千刀万剐,还便宜了他!黑狗道人修的什么真?竟纵子作恶如此?老婆子得空,得好好找找他算账!”
阿丁长老干咳一声,道:“但左护法也遭峨嵋等三派反噬,峨嵋派竟勾结乌思藏都司阐教、阐化、辅教三藏王,令密宗高僧十八人围攻左护法,左护法身负重伤,内功尽废,若不是,若不是得法刀堂那个青堂主及时与西域金冠王率领高手相救,回护法,就再无与我辈见面之机了。”
孟长老点头道:“青堂主从东瀛游历三年回来,刀道大进。又远游西域,寻找隐世的法王,意在把老伙计们找齐,共商我明尊教图存发展大计,其心可嘉。但他所提出的外抗倭寇,内靖国贼,以保天下平安的主张,恐四大法王与左护法难以接受。”
端木长老说:“别说我们,便官府,能容得咱们吗?自朱元璋这厮登上大位,过河拆桥,反过来禁我明尊教,从此,我们就没得安生过!”
阿丁长老沉声说:“正是。现在大家都把禁明尊教,都归罪于浙江按察司佥事熊鼎奏本。想那熊鼎不过地方按察之吏,又何敢冒犯讥太祖出身之险,提出禁我明尊教?说什么‘以大明尊教瞽俗眩世,且名犯国号,奏请没收其财产而驱其众为民。’这其实都是朱元璋的心事,只是唆使熊鼎提出而已。熊鼎一奏,朱元璋便乘机嫌我明尊教教门上逼国号,摈其徒,毁其宫。上有所好,下必过之。那些狗官为了讨好恶皇帝,把我明尊教摩尼庙宫大加摧毁,天下被毁者不知凡几。教众被屠也不在少数!想当年,彭和尚、布袋和尚、铁冠道人活着时,我明尊教何等威风?不出数十年,就凋残到被武林小派如岷山、青城也来欺凌的境地!唉,要是当年教主不是仁人仁心,容忍姓朱的,当时,我们明尊教就反了!依我们明尊教数十万教众,这天下究竟是谁的,还难说呢!又何必令我们这些年来受这窝囊气?”
孟长老说:“虽然当时我明尊教信徒、户部尚书郁新、礼部尚书杨隆都先后上奏保留我明尊教,太祖也不敢做得过分,对我明尊教之存在置之不问。但《明律》大法白纸黑字载明,‘凡师巫假降邪神,书符咒水,扶鸾祷圣,自号端公太保师婆,及妄称弥勒佛、白莲社、明尊教、白云宗等会,一应左道乱正之术,或隐藏图像,烧香集众,夜聚晓散,佯修善事,扇惑人民,为首者绞,为从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这还不是把我明尊教打入黑名册,永世见不得阳光了?官府也公然詈骂我们为食菜事魔的魔教,大加打击。哼,青堂主这番好意,这官府又岂肯接受我明尊教公然行世?”
端木长老应和道:“正是,现在嘉靖帝为人阴刻多疑,嗜杀成性。首辅严嵩,俨然宰相,作威作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同儿子严世蕃一起作恶,天下言路为塞。忠心爱国的将领,也多有不测之祸,升降无定。”
阿丁长老说:“据说,因为少给严嵩送钱,连抗倭大将喻大猷也曾被下大牢,驻浙江统管抗倭的大臣朱纨,也应得罪严嵩与巨室,被杀。先后被杀的还有总督浙直的张经等。将领曾铣、王杼对军国有功,力图恢复河套,也全被严嵩与皇帝害死了。如此朝廷,青堂主此举,无异与虎谋皮!”
欧阳长老叹了一口气:“青堂主年虽比我们小数十年,但胸罗之广,计谋深远,不是我辈所及的。也许,我明尊教之兴,应在此人身上也未可知。这次救下左护法,青堂主在教内之功,也不谓小矣。我们当如何为他记功?右护法年已老矣,尝对我私下说道,要推为人谦和的青堂主继任他的职事,以和武林名门正派及官府打交道,志在求和图存,以求发展。这事,不知右护法与诸位说过没有?”
阿丁长老皱了一下眉,道:“这事,得从长计议。我们五明子,被称为五散人,在教内虽列长老之位,但职无所任,对教务大事,还待左右护法与四大法王齐集,再作商定。否则,便是谮越本职了。眼下,我在黑木崖升起‘玄天九昙’,是明尊教波斯总坛传谕,有事相求。”
听说是波斯明尊教总部传谕,四人闻言,神情俱一肃,道:“不知明尊教波斯总堂,有何事相求?”
阿丁长老说:“这是辗转由京师明尊教波斯总坛与我大明尊教通事长老助木剌发来的波斯国伊鄯大人发来的求助信。”
“是波斯国伊鄯大人的信?”四人都脸色一震。
波斯国为政教之国,其国之大政,除国王外,大都由伊鄯大人操办。这伊鄯大人,相当于大明朝的当朝宰相之官,但在教中,是教主。伊鄯,本是波斯语对教主的称呼。
“不知伊鄯大人所为何事,要我大明明尊教帮助?”欧阳长老正容道,“我明尊教虽与波斯明尊教总坛时通音讯,间有联系,但虽共奉明尊,臣属两国,若波斯明尊教欲行对我国家人民不利之事,以老婆子之见,以不答应为宜。”
阿丁长老说:“伊鄯大人来信,既有为明尊教波斯总坛之事,也有为他们波斯国国事,但对我们大明朝国家安危无关。”阿丁长老说至此,看了一眼欧阳长老,“在下虽然为人固执,但作为大明子民,纵对官府有所不满,事涉国家人民安危福祉,其善恶是非,尚还分得清!”他说至此,话又一顿,“再说信奉明尊教的人,又怎会行恶事?明尊教徒若行恶事,便非明尊教徒,而是黑暗之魔了!”
黑暗之魔,在明尊教中,是与所崇拜的光明神作对的邪魔。阿丁长老说这话,话中便有与欧阳长老认真的意味。
端木长老见状,仰天打个哈哈,道:“谁不知阿丁长老是个明白人?——不知伊鄯大人所为何事?”
阿丁长老说:“还记得当年波斯明尊教总坛来我大明的玛丽长老么?”
端木长老笑道:“难道事情与她有关?玛丽长老当年只有二十多岁,以精通明尊教法典经文而成为长老,令我们大加惊叹。她以波斯语与突厥语念明尊教圣经,那个声音,啧啧,好听极了!”
欧阳长老说:“那是明尊教的‘光明云和之音’,以极深的内功修为加上天生玉嗓,才能修炼得成的声波奇功。”
孟长老望着阿丁长老,目中大含深意:“玛丽长老明眸皓齿,貌美如花,当年不知有多少人动心哦!想不到最后,玛丽竟爱上了江南武林中不是我明尊教的‘玉面剑客’宁鸣珂!当年那事传出,不知令多少教中兄弟耿耿难眠!”
孟长老话未及说完,阿丁长忽然眼圈红了,目中噙满泪水,脸上痛苦地抽蓄了一下,似被一道无形的鞭子抽了一记。
阿丁长老咬了一下嘴唇,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默然半晌,脸色始恢复平静。
但那平静的脸色依旧苍白得惊人。
阿丁长老说话的声音虽已平静,说出的话令众人大吃一惊:
“只是玛丽,她与夫君都不在人世了!”
“什么?玛丽死了?”“七绝婆婆”欧阳长老大声说,她的眼睛瞪得老大,“是波斯国内发生变故了?还是我明尊教波斯总坛遭到暗魔入侵了?”
也难怪“七绝婆婆”欧阳长老有此一问。当年,玛丽与夫君“玉面剑客”宁鸣珂结婚后,宁鸣珂也皈依明尊教,两人所育一女,明丽秀慧如安琪儿。如此宁馨儿,自然人见人爱。当年波斯总坛依大明尊当年预言神谕,列此女为波斯总坛圣女,派出一百多教众,恭迎回波斯。以明尊教内圣女地位之尊,作为圣女父母,优加供奉,倍受尊敬。明尊教内断无人敢冒犯、伤害圣女父母。因为若伤害圣女父母,按波斯明尊教教规及国法,律当在大庭广众前焚死肇事者,绝不姑息!
因为圣女是代表大明尊传谕天下的。
圣女父母,是依大明尊之旨意而降诞圣女的。
因此,若玛丽夫妇同时盛年而亡,不是波斯国内生变,便是明尊教波斯总坛遭外魔入侵。除此两端,别无他因。
阿丁长老声音低沉:“我们都以为当年玛丽夫妇到波斯过幸福安乐的神仙眷属生活去了,其实玛丽夫妇当年并没能到达波斯。根据伊鄯大人派遣多批人手多年查访,才查明玛丽出阳关之后,先遇沙漠风暴之厄,人员损失大一半;后又遇上沙漠马贼袭击,除了三五个人逃脱,流落在西域各地存活外,其余全被害了。”
“玛丽夫妇想不到就这样离开了人世!”欧阳长老叹息道。
在她眼前,还晃动着当年玛丽那苹果脸上那像海洋一样的碧眸与那一头亚麻黄的波浪卷发。
以及那令人心仪的“玉面剑客”白衣如雪的身影。
“玛丽长老夫妇双双遇害,不知波斯明尊教需要我们做什么?”孟长老问。
阿丁长老说:“波斯总坛希望我们能派出人手查清当年这事真相。究竟是哪股沙漠马贼杀死了当年波斯明尊教总坛迎接圣女的一众兄弟姐妹及圣女一家?”
孟长老望向大龙长老:“大龙长老出生在西域,精通胡语夷文,与西域各地明尊教信徒兄弟,可以通事翻译。这个使命,非大龙长老莫属。”
大龙长老点点头,回答两个字:
“我去。”
他很少说话,纵说话,用语也极简截,从无赘言。
欧阳长老皱眉道:“事隔多年,波斯总部怎地拖到现在才与我们联系?”
端木长老说:“你想,这玛丽按正常时间到达波斯,穿过西域,也得要大半年时间。总坛要在茫茫沙漠中寻找线索,没有三五年怎可能有结果?再后来,我们明尊教发生了这么多事,被逼秘密传教。总坛要寻找我们,也颇为不易。这样,又过去了七八年。待与我们建立联系,互派信使,确定联系地址,又是一两年时间。教主西去求明尊心诀,教内混乱,彼此猜忌,教中无人作主。待这局面相应平静下来,已是这一两年中的事了。这一切,叫波斯总坛在大明的联系人,如何敢轻举妄动?我们以前,还不是杀过两个自称来自波斯明尊教总坛的朝廷卧底么?”
欧阳长老不由默然:是啊。国家多事之秋。北有俺答鞑靼侵犯边境,南有倭寇侵扰海疆。国家对与波斯明尊教总坛时有往事的明尊教,难以放心,派出密探卧底,也无大错。但嘉靖帝杀性太重,明尊教不能不防患未然,清除卧底与内奸,以免引来灭教之灾。
这时,阿丁长老说:“记得那个被玛丽取名叫耶米娜的那个圣女小女孩吗?据大明尊神谕,这个名叫耶米娜的的圣女,还活在人间!而根据明尊教规矩,圣女十八岁,当举行拜立圣女仪式。根据年龄推算,这个耶米娜也该到立圣女年龄了。因此,波斯明尊教总坛希望我们大明明尊教能看在同奉大明尊的一脉香火之情上,能尽快找到这个叫耶米娜的明尊教圣女,以便他们迎回国去。”
孟长老望向大龙长老:“如此,大龙贤弟身上又多一副担子了!”
大龙长老答道:“是。”
阿丁长老向大龙长老行了一礼,道:“如此,这事就偏劳你了。”
端木长老问阿丁长老:“你当年不是对玛丽颇有好感么?现下可以为玛丽夫妇做点事,你为什么不亲自去?”
阿丁长老正色道:“我们四大长老,自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事?”除了大龙长老,欧阳长老、孟长老与端木长老三人同时问。
能令四大长老同时去做的事,必定是大事。
阿丁长老说:“此事极为秘密、重要,事关波斯国安危与我明尊教荣誉。所谓法不入六耳。这事,我用传密入语之法,与三人各作交流。”
三大长老俱应道:“还请阿丁长老施法传言!”
阿丁长老神情穆然:“施‘无上光明心种子大法’点圣火!”
阿丁长老此言一出,骑雕客孟长老、白发婆婆欧阳长老与端木长老俱向后退了一步,伸出手来,却是四人俱把手拉起,圈成一个栲栳大圈。四人成圈,旋转,左旋三十六,右旋三十六,各站在原位,盘坐相对,四人正好各当一隅,依旧是圆圈之形。
然后四人同结法印,以拜火之状,匍匐地上,向心中的大明尊行礼。随后由白发婆婆欧阳长老领唱,四人同诵起明尊教内经文来:
“……如是等者,名为十二明王宝树……”
四人诵到分际,声音陡高,四人同把双掌徐徐推出,风声大作,如被撕扯挤压按抑之状。正在被撕扯挤压你强我亦不弱,相持不下之时,不知是谁先念了声“大明尊,赐降光明种子吧”,“吧”字未落,腾地一声,在四道掌力中心,升出一团无根无据悬在空中的幽明之火。
这幽明之火,初为幽碧,如春涧草舞,继尔钢蓝,如蓝狐跳跃,接着随端木长老一声低唱,火势一盛,那只蓝狐陡地长大,化为浅绿微黄一头巨狐,在四人掌心相对的中央,跳跃腾挪,扭转着身躯,扭出各种曼妙的舞姿,如同元朝时盛行一时的泼寒胡戏时胡姬的胡旋舞。
这头火之灵狐,由微黄而明红,如一个穿红衣的媚态舞女,衣袂飞扬,欢跳于空中,并发出霍霍火声来。
这火渐燃渐变明黄,复转绿意,最后化为炉火纯青之色。
四人祷告之声起伏如浪,悠扬传出,若歌若吟,隐隐只听深谷回音,仿佛诸天神佛也在为四人祷告应和,黑木崖的周围无数黑木,竟在四人祷告声中由黑微发出暗红来,最后每支黑木,都燃起一团火来,那火势仿佛凝固似的,缓缓燃烧,又好像每支黑木成为一个人,每个人都戴了一顶火焰的巾帽,在风中微颤、飘动。被这万木举火而焚的气象所染,天空垂着的浮云,仿佛也含了一种氤氲之气,似被一种光明所染,发出暗红泛金之色。
风声隐约,似从崖底升起,渐渐大起来。
也不知阿丁长老以“声密大法”传音入密,向各人说了什么事,但见三人分别神态庄严,表情凝重地点头允诺。
蓦地,四人同时举掌向前一推,一声惊雷炸响,四人中间的那团火团,化为一股巨大的白烟,冲天而起,直把头顶那朵黑色的“玄天九昙”冲散,黑木崖上顿弥漫起一片又冷又湿的浓雾,雾气笼罩黑木崖,偶现出一两处黑木崖壁立千仞的峥嵘雄险之姿,使得黑木崖仿佛不是从大地上矗立而起的绝壁悬崖,而是浮在云雾空中的天上幻境。
约一个多时辰后,雾气渐消,晴日高照,清冷冷的黑木崖,杳无人迹,只有满崖满谷的黑木如故,枯寂万年地举着黑着手掌向天空,似在祈祷苍天,又像在伸手向上苍索求什么。
苍凉的岁月,以沧桑的表情,铭刻在黑木崖无语的岩石脉理上,纵横交错,如千万道刀剑之痕。
五
三天后,黑木崖上,出现一个蒙面人。
蒙面人细细搜查崖头上每一寸地方后,叹了一口气,为自己一无发现而遗憾。
蒙面人正要离去,忽听天空传来振翅之声。
蒙面人向天空望去,却见一乌衣道人骑一只黑色怪鸟,从空中冉冉向崖头降落。
蒙面人凝劲防范,看着这从天而降的乌衣道人。
乌衣道人挽牛心髻,插乌木簪,阔脸疏眉,鼻孔朝天,形状古奇,双目却清朗,带着如看新媳妇偷吃鸡蛋的笑意,望着蒙面人:
“看来阁下不像是明尊教中人。”
蒙面人见乌衣道人面带微笑,并不带有多少恶意,不由心里略宽,但声音还是带着警觉:
“道长又是什么人?”
乌衣道人说:“在下俗世的名字,不提也罢。不过提起‘乌衣道人’,可说武林中江湖上,鲜有不知的。”
蒙面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是武林中人。”
乌衣道人目注蒙面人,点头:“我知道,你来自东海之上,你是东瀛伊贺谷的忍者。”
蒙面人全身陡地一紧,一股凛然杀气峭然逼来:“道人怎知如此?”
乌衣道人笑着望着蒙面人:“你脚掌五趾用力扣地,正是忍者精于攀爬术的标志。你站立姿势,双足不丁不八而立,略向前后错位,正是扶桑剑道古法秘传的‘听劲之术’。当世之上,唯有扶桑国的苏我家族得传。你是苏我春山还是苏我青原?”
苏我家族是日本国的贵族。苏我春山与苏我青原兄弟,都因国内南北朝之战,家族失意,而流于国外,寓于中国东海。其中苏我青原,与聚集日本浪人、海盗、商贾与失意士子、心怀二志之辈,结为流寇,窜行沿海,为祸百姓,杀掠侵袭,民为之苦。由于有苏我青原等为数不少的日本浪人武士在其中鼓动生事,故被称为倭寇。
倭寇分多支,其中最大一支,其大首领者却是安徽人王直,王直又被称为汪直,自称徽王。
苏我家族的人来到明尊教总坛,这事显得大不寻常。
——他们是想与明尊教联手,对抗朝廷与武林名门正道之士的围剿征伐?
——还是明尊教中人也在大力对付倭寇,以使得倭寇侦窥明尊教总坛,欲不利于明尊教?
——甚或,鹊占凤巢,取而代之?欲以黑木崖为据点,立足南方沿海发展?
总之,黑木崖上出现东瀛忍者高手的苏我家族中人,这事处处透着诡异。
这时,只听那蒙面人答道:“我是苏我青原。”
乌衣道人点头,道:“我想你也是苏我青原。苏我春山,为人沉静,自不会到黑木崖来的。但苏我青原不同了,志在天下之谋。想汪直、陈东、徐海、麻叶辈的智谋识见,如果没有你,如何造成眼下如此大的局面?”
乌衣道人说至此,看着沉默不语的苏我青原:“你是为找不到明教中人而感到奇怪么?”
苏我青原说:“三天之前,我得报讯,明教中五明子,就是明教中武功奇高,身份也极高的五大巡教明使,被称为五散人的,齐集黑木崖,商量大事。我以为他们会在黑木崖盘桓几日才走,哪知赶来,他们竟连人影都看不到了。”
乌衣道人哈哈笑道:“明尊教中人,行事诡秘,神出鬼没,聚散无常。若他们常驻此地,势必有人间烟火气息,又如何能避天下人之耳目?成为最难测其踪的神秘教派?他们若不想见你,你纵找一百年,也找不到他们。他们若想找你,你便逃到天涯海角,还是难逃出他们的踉踪。”
乌衣道人说至此,笑容一敛:“但你说他们人影也看不见,那是你不懂术法。如贫道,一施法术,不但可知其影踪,还可以法术重现他们三天前在这里聚会情景。”
乌衣道人说至此,一叹:“只是,纵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若他们有心不让人知道他们所谈之事,施展一门叫‘传音入密’的功夫,以‘天遁心音’想交流,那便是贫道我,也无能为力知其所言了。”
苏我青原说:“不知道长肯为我一施仙术?”
乌衣道人笑:“要施术,何难?难就难在看求术者是否心诚?”
苏我青原问:“如何才叫心诚?”
乌衣道人笑道:“道人浪迹天下,四海为家,最喜一睹天下珍奇之物。不知阁下有何珍奇,让道人一开眼界?”
苏我青原沉默片刻,道:“若说天下珍奇,我东海海岛居处倒有数件,可惜未带在身边,不能一入道长法眼。”
乌衣道人表情似笑非笑,睥睨向苏我青原,眼神显出智慧若海看透世事的超脱:“哦,是这样。”
苏我青原续道:“不过,有一物,我自小喜欢把玩,一直带在身边,也算是少见之物,不知道长可肯一顾?”
乌衣道人说:“且拿来看看。”
苏我青原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向乌衣道人。
乌衣道人接过,细看却是一件龙形古玉。蜷曲的龙体,截面为椭圆形,通身光素无纹,背有长鬣卷起。龙的头部有眼角上挑的丹凤眼型双目,龙吻上噘,正面有两个对称的圆洞为鼻孔。龙体正中有一小穿孔,系有暗金线。平面形状像一个花体拉丁文“C”字,高约八寸。拎起穿线,龙的首尾正好水平下垂,如长虹入水之形。
苏我青原说:“这玉龙,你看像不像传说中的猪婆龙?”
乌衣道人端详着龙首,颔首:“这龙确是猪首之形。猪龙,是元鞑子祖先的崇拜之物。”
其时虽在明朝,说起蒙古人,依旧称为元鞑子,以为鄙视。
苏我青原说:“这玉龙的持有者确是蒙古人,来自翁牛特旗。据他所说,这件玉龙大有来历,是六百年前大唐帝国时一个惊天动地的大人物的佩物。”
乌衣道人哦了一声,点头道:“是了是了。那一定是他的佩物。”
苏我青原见乌衣道人似知此物来历,不由讶然:“道长识得此物?”
乌衣道人手把玉龙,目光自负傲凌,望向苏我青原:“天下奇物,贫道不知的,尚未遇过。”
“那这件玉龙?”
乌衣道人说:“这是蒙古人祖先崇拜猪龙的玉饰。如果贫道说得不差的话,它应出自赛音他拉红山之地。大唐时,有一个人,出身杂种胡族,后来成为掌握大唐帝国半数军权的权势倾天的大将军,深受皇帝与当时天下最美丽的女人青睐。据说此人体重三百斤重,但跳起胡旋舞,身如旋风一样轻盈。在战场剽悍善战,精通六国蕃语。长安城里,皇帝为他建筑的豪华邸宅,连皇子们也无法比拟。皇帝甚至把女儿都嫁给他的儿子,要与他结为亲家。”
苏我青原声音透着兴奋:“哦,若做人做着这种份上,才有意思!”
乌衣道人说:“这人在大唐帝国史上大大有名。盛世大唐便因他而转衰。贫道说至此,阁下当明白贫道所指何人了吧?”
苏我青原愕然道:“你说的是——安禄山?!”
乌衣道人微笑:“原来你也知道中国历史。不错。贫道说的就是他。这玉龙佩,该是他的佩物吧。”
苏我青原一叹,说:“想不到这是他的故物。”
乌衣道人说:“我读野史,说安禄山与杨贵妃有染,因杨贵妃名字是玉环,便找来此玉佩佩带身上。你看这形状,不正像一个半圆的环?安禄山是杂胡,杂胡血统复杂,既有西域诸胡血统,也有蒙古人血统,猪龙崇拜,也符合蒙古人习俗。传说,安禄山是猪婆龙下凡呢。”
“原来如此。”苏我青原恍然大悟,“怪道安禄山要佩它。”
“但安禄山是胡人,不识我中原文明,首尾相接成一个整圆的,才叫环,像这半圆形的环,叫玦。玦者,环形有缺口的玉也。不过这玉龙玦,对我道家法术施为,倒有大用。所谓于口为诀,于玉为玦,通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非玉不办矣。”
乌衣道人说至此,再看了玉龙佩一眼,把它还给苏我青原。
苏我青原不接,笑道:“若道长不弃,此物便是道长的了。”
乌衣道人把玉龙佩递在半途停了一会,一笑,纳入大袖之中,笑道:“如此,贫道就不客气了。”
乌衣道人随即脸色一肃,道:“你真要想看三天前五明子之会?”
苏我青原沉声道:“纵不能知多少事情,便见见五明子是哪五张脸,也是好的。”
乌衣道人说:“只要你诚心,那请你以你所擅长的入定方式静观眼前这方丈之地,贫道且为你施法,重现三天前五明子聚会之景。”
苏我青原道:“是。”
苏我青原随即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屈膝垂肩,含胸拔背,百会开张,意守祖窍,人顿处于虚静入定之状。
乌衣道人将手中拂尘一挥,往臂上一搭,踏出禹步,念念有词,先是徐行如象,随即加快,也不过是虎行似病,复再加快,衣袂飘然,若风穿林间,云出山岫,最后加快步伐,已成手舞足蹈之势,龙飞凤舞之相,只见他在这亩许方圆之地,腾跃跳纵,如狮之掷,如蛇之游,如狸之翻,如鲤之跃,燕翔,鹿奔,龙吟,虎啸,但听乌衣道人喉间作声,若吟若啸,间作八音,合天韵地律,蕴金木之声,含雷之威,挟电之势。知者谓其入道欲仙,不知者以为癫狂发魔。
苏我青原目光透过面具,心性不由受着影响,虚静心略乱,幻觉纷生,目现五色,耳鸣如鼓。
这时,只见乌衣道人陡地一静,将拂尘一挥,指向地面,喝道:“疾!”
说来也怪,在乌衣道人与苏我青原之间方丈之地,竟陡然变成一面明镜般映出事物来。
先是白雾蒸腾,随后现出五明子立在这崖头上的情景:五明子竟以掌推出一团火球来。团团绕着火球而坐,五人抵掌相对,共同抵托推抗着中央火球不使下坠,仿佛十条手臂虚托着空中的火球。
五人嘴唇翕动,目光对视,似是施行传说中“天竺遁音”“传音入密”的大法,交流心语。但闻五人诵经声嗡嗡悠悠此起彼伏赞唱得天地为之回应,隐约之间,只觉天地间有光电纵横,神魔起舞。
苏我青原不由为之目眩神迷,情不自禁要走上前去,要拉住一个人,询问情事。
这时只听天上陡打一个猛雷,四周猛地若一道电光一闪,苏我青原只觉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只见太阳刺目射来,青天白日下,只有空空如也的山崖,远远地,对面坐着乌衣道人。
乌衣道人正襟危坐,眼观鼻,鼻问心,正是入定之姿。
但说乌衣道人在入定之中,他却又有声音传来。
传来的声音若金属之音,又含木石之气。
“贫道以‘镜地大法’重复过去之相,五明子之聚会,想你也已看过了。”
“‘镜地大法’是‘圆光术’的一种,极耗心神。现在,贫道要修炼玄功,以补消耗。你若无事,可以离去。如若不然,可为贫道护法。”
乌衣道人说完,又进入入定之境。
他对苏我青原说话,如吩咐自己的弟子与老友一般。
苏我青原不由感到奇怪:这个中国道士才第一次见面,他竟有种故旧之感,如对自己的老友。
苏我青原忽然就觉得自己相信了乌衣道人。
他望着乌衣道人,心想,如果自己也学会这门法术,那自己想了解什么人便可了解什么人,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侦窥术吗?
——现在正处非常时期,苏我青原固然想要了解明尊教中人的想法,除此之外,他更想了解的,是遥远的京城,在大明帝国的帝宫中,中国皇帝,此刻,在想些什么?
西北有鞑靼俺答部兵兴边界,常常寇边。东南有徽王王直等在沿海侵掠。
中国皇帝,会先对付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