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是不是这样,”陈国庆插进话来,主要对着程明,仍像惯常那样平静,“咱们现在抓紧时间开个干部会,统一一下思想,互相之间的意见暂时放下,大家团结一心把明天的战斗打好,有什么问题等战后再具体解决!”
“也只有这样了!”刘宗魁赶在程明之前粗声粗气地表态,同时第一次想道:陈国庆这个沉默寡言的书生,倒善于从乱麻团般的纠葛中找到最简单最关键的解决办法。
程明只好带着他们两人往坡下走,神情突然变得异常沮丧。
顺着那条发白的林间小路往下走,刘宗魁心中对自己要做什么事已经明确了:明天他只能尽量避免让九连参加战斗而不能保证其绝对不会参战,因此目前连里两名主官表现出的怯战和试图诿过于他人而为自己找退路的思想苗头是格外危险的。他必须现在就彻底消除他们的上述念头,让他们明白除了大家拧成一股绳把仗打好,之外没有任何退路!
一个高挑个儿、麻秆儿腰身的年轻人,立在一片林子边迎接他们。他有二十七八岁光景,周身显出一种与瘦削的体格不相称的轻巧与活力,一张清癯的、月光下可以看到点点褐色斑块的长条脸上的神情表明,他是很相信自己的智力比旁人略胜一筹的。
这就是九连指导员梁鹏飞。他也像程明那样背一只作战图囊,又背一支士兵的冲锋枪。望着自上而下大步走来的刘宗魁和陈国庆,他的目光和态度是镇静的,不过那是一种做作的、努力掩饰着内心紧张情绪的镇静。远远地,他便冲刘宗魁恭敬地喊了一声:
“副团长——”
“马上通知全连干部到这儿开个短会。”还没有停住脚步,陈国庆就赶在刘宗魁之前,对梁鹏飞说。
连部通信员吴彬(一个十六七岁,身高只有一米五五的小战士,目前负责跟随连长行动)和号兵赵健(个头比吴彬高出一大截、年龄在二十岁上下,眼下被指派给指导员做通信兵)很快分头把干部们找来,围成一个圈站着。副团长、连长、指导员脸色都不好看,其中原因大家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气氛一开始就比较紧张。教导员陈国庆刚把开会的意图讲了一遍,梁鹏飞面部的几条肌肉便颤动起来:这个会分明是连长刚才单独和团营两级首长谈话的结果,而且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当然不能无动于衷,就动了动身子,抢先开口道:
“好吧,既然要统一思想,团营首长也都在这儿,我就先给连长提点意见——”
程明的嘴唇打起了哆嗦,沐浴在月光中的脸色煞白。方才他找副团长告指导员的状,无论哪一种目的都没有达到,现在梁鹏飞又首先向他发动攻击,他当然无法忍受也不愿意忍受。他马上激动地插上去,打断了梁鹏飞的话:
“你你你不要恶人先告状!我要先问问你,为什么到处说我的坏话——”
此前刘宗魁一直努力压抑着的怒气这时再也忍不住了,他发作起来,声色俱厉地打断了程明和梁鹏飞的争吵:
“你们俩想干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互相拆台?!……今天我不是来让你们发扬民主的,我是来提醒你们,眼下这种精神状态是不行的!你们都是连的干部,排的干部,应该多想想怎样完成明天的作战任务!……今天我要对你们重申一下纪律:如果明天哪个排打不好,排长就准备上军事法庭!你们这个连没有完成任务,你连长指导员就准备上军事法庭,两个人谁也跑不掉!”
九连的干部们都低下头,静静地听他大发雷霆。刘宗魁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已把该说的话说完了。大战在即,临时调换这个连的干部已不可能。程明、梁鹏飞的争吵倒给了他一个机会,使他能用这种方式严肃地给他们一番训斥。临阵怯战者无非是贪生怕死,贪生怕死者往往害怕战场纪律,包括军事法庭。作为上级指挥员,他目前能为他们做的就是这些事情了,至于到了战场上他们究竟会如何表现,就不是他能够把握的了。不过他此刻还是宁愿相信自己的一番话会发生良好的效果:程明和梁鹏飞像他一样也是中国军人,一个中国军人起码应该懂得,你上了战场,除了誓死完成任务之外,不应有任何别的选择!
前面的队伍又动起来了。这个短会只能到此为止。至少他自己应当马上就走,剩下的工作由陈国庆去做。刘宗魁想到这里,就要转身离去,目光却又被人圈中那个大孩子模样的青年军官吸引住了——后者逆着月光站在程明身边,个头不算高,一米七○的样子,肩和胸还很单薄,头部和躯干相比稍大了些,帽檐下的暗影没能完全遮住他那张有着端正的五官的孩子气的圆脸,尤其是那双女孩子一样睫毛长长的眼睛。他感觉到副团长正在注视自己,下意识地逆着对方的目光抬起头,像每个他这种年龄的人在成年人面前那样不自觉地、有一点羞怯地微笑起来,而此刻从高空中水一样泼洒到他脸上、肩头和身上的月光,则整体地明亮地烘托出了残存在他生命中的全部稚气。
一种模糊的痛楚的感觉让刘宗魁停住了脚步,问这个年轻的排长:
“你就是上官峰?”
“是的。”小伙子说,话语里保留着某些没有完全消退的清亮的童音。
“听说你只有十七岁?”
“谁告诉你的?”小伙子像个被大人戳穿了谎言的高中生一样惊慌起来,笑容从眉眼间淡开,脸色渐白,过了一会儿才勉强恢复平静。“副团长,谁说我才十七岁?”他争辩了一句,并不自信,“我都二十二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