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好从猫耳洞里钻出来。李乐不高兴地说:
“排长,有这么个事儿,你瞧——”他回头指了指那个哭泣的新兵,“八班赵光亮非要调到我们班!”
“调班?……为什么?”上官峰不懂了。马上就要打仗,还有人要求调班!
“排长,我们哥儿俩求求你了!”当哥哥的赵光明抢在双胞胎弟弟前面开口说,“光亮是想跟我待在一堆儿。”
赵光明无论是身材还是相貌都是另一个赵光亮,只是眼睛里多了点儿精明。上官峰想道:这个人才是赵氏兄弟中的灵魂,调班的主意说不定就是他出的。
“你们俩为什么要调到一块呢?”他问赵光明。
“俺是一胎生的哥儿俩,”赵光明壮着胆子说,忽闪着眼睛,看样子也要哭了,“俺哥儿俩自小一块长大,娘死时俺们才八岁,她死前跟俺说好的,不管到哪里,俺和光亮都要在一堆儿。……明天要打仗了,俺哥儿俩还想在一堆儿。”
上官峰仍旧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调到一个班里。李乐插进来,说:
“排长,你就答应吧,也不是大事。反正他们在哪都是打仗。……让他们俩在一起,他们心里头可能觉得踏实些。”
“好吧,”上官峰同意了,李乐的话也有道理。“那就让赵光亮到你们班。”
李乐却不高兴了,赵光亮是个新兵,班里分一个新兵,战斗力自然要受影响。但他还是答应了。“我无所谓,”他说,“赵光亮愿意就来吧,”一边望着排长,“那意思是我还必须给八班送去一个人?”
“你和八班长商量吧。”上官峰说。
李乐带着赵氏兄弟走了。上官峰没有再进猫耳洞,他背靠一棵大树,在洞前草地上坐下来,接着又半躺下去。林子里彻底静下来。耳畔树根草丛深处,一只雄性蟋蟀兴奋、响亮、持久地叫着,同前后左右远远近近的虫鸣连成一片;顺着树干的间隙朝坡下望,涧底一道弯曲的溪水被月光照得白花花的,哗哗的流淌声异常清晰地送进他的耳膜,却让他越发真切地感受到了夜的岑寂。一串杂沓的脚步声从南边林子边缘由轻而重地响过来,他听出是去连部构筑隐蔽部的七班回来了。他们没有到他这儿来,径直走回了本班的宿营处。很快传来了十字镐和圆镐刨土的响声。七班是在继续挖掘出公差前没有完成的猫耳洞。
最后连这种动静也消逝了。夜声复归于岑寂。他想七班战士们也钻进猫耳洞睡着了……俄顷,又有一个人的脚步声在林子里喑哑地响起来,笔直地向他靠近。借助泻进树干间的条条缕缕的月光,上官峰看清楚了,来人是七班长刘有才。
“排长,你还没睡着?”
“没有。”上官峰回答,将身子从草地上坐直。
刘有才在他旁边草地上坐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烟,抽出一支递给他。
“不,我不会。”上官峰拒绝了。从小父母就告诫他,抽烟是一种恶习,直到今天也没染指过。
“拿着。”七班长的声音很轻,却很固执,还让上官峰听出了某种并非班长对排长,而是长兄对幼弟才有的感情。这种感觉令上官峰的心温热起来,他不好意思不接那支烟了。
刘有才将另一支烟叼在嘴里,给排长和自己点上火。上官峰试着吸了一口,马上连连咳嗽起来。
有一段时间刘有才一直默默地抽烟。上官峰感觉到他想对自己说什么,却迟迟没有开口。一支烟抽完了,刘有才好像要说了,却又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向他们走过来。
是八班长葛文义和九班长李乐。
“我知道他们俩没睡。”葛文义哈哈笑着,对李乐说,话音里有几分不加掩饰的高兴。他们也在草地上坐下,拿出烟和刘有才互相让着抽。
后来还是葛文义先开口对上官峰说:
“排长,明天就要打仗了。今儿晚上是最后一夜。咱们几个人能走到一块儿也是缘分。既然都睡不着,不妨凑到一起说说话儿。”
上官峰微微有些感动,一时又找不出话来回答。从葛文义的话和身边三位班长对他的态度中,他心里陡然增添了某种亲切感和安全感。
没有人说什么。刘有才依然低头沉思。李乐仰面躺倒在草地上,嘴角嚼着一根草棍儿。……还是葛文义接上来说道:
“排长,我们班弟兄们还行,就副班长秦二宝娇气些。……九班是‘二赵’,”他征求同意似的看了看李乐。“当哥的赵光明机灵些,赵光亮多少有点儿怯战。不过跟大伙在一起,也出不了大问题。”
他停下来,等候别人接他的话茬儿。可没有人接上来。他等了一会儿,又接着说:
“连长说的那些话你甭当真!咱们营到底是预备队,咱们又是营里的预备队,三排还是连里的预备队。就是真有仗打,弟兄们也不会装熊。……七班长,我说得对吗?”
上官峰突然激动起来,他明白葛文义他们到他这儿来的原因了。……他想说一声“谢谢”,可又张不开口。……他注意到,此刻三个班长都在回避他的目光。
“排长,你在想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李乐从草地上坐直,问道。
“我嘛……我在想明天的战斗,”一瞬间上官峰有些慌乱,他没料到九班长会提出这个问题,细想才发觉李乐这么做是很自然的。今晚这三个几乎和他素昧平生的人主动走到他身边,坦诚地向他交心,安慰他,他心里这么受感动,觉得他再对他们掩饰什么是不道德的,然而此刻他确实没有想任何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哦,刚才我在想我的父母,还有我的老师,朋友,”他改了口,一时冲动得差点儿把柳溪的名字也说出来,后来又止住了,不是不想说,而是害羞。同身边的三个班长比起来,他的年龄还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