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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玄幻小说《莎拉是巫女》作者: 火绒草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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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8-02-21
~第八章 独角兽 真实的身份~

 

  自从那个男人走进舞会的大厅,斐黛尔的视线就没从他身上移开半秒。她看着他优雅地摘下披风交给厅门的侍从,微微颌首,然后等待身边的女士整理好衣裙,再次挽住他臂弯。他的步伐自信而又不失谦逊,表现出良好的教养。他对每一个大惊小怪的女士报以亲切而含蓄的微笑,似乎竭尽所能地散发致命的吸引力,这使得他一瞬间成为整个会厅的焦点。

  “难以置信,多么完美的男人!”贵妇们双手拍脸,不自禁发出这样的感慨。多年来,没有了年轻姑娘,这些中年贵妇一跃成为男士们的新宠,她们也自然而然习惯了玩些少女调情的小游戏,甚至肆无忌惮地在公众场合打情骂俏,争抢舞伴。而今晚,年轻骑士显然是个理想的猎物,激起众人的兴致。当太多含有深意的眼光射在舞伴身上时,一半出于紧张一半出于得意,提玛夫人激动地颤抖起来,她使劲抓住萨克的手,以支撑自己虚软的双腿。

  骑士的目光却在五彩斑斓的舞裙中游移,搜寻着那个人的身影。然后,他找到了。

  斐黛尔坐在水晶权座上。不可否认,她很漂亮,漂亮得无可挑剔。像是朵精致的玫瑰,毫无保留地展现娇艳动人的每一片花瓣。然而她的眼睛有多么迷人,她的嘴唇有多么鲜艳,萨克都没有注意到,他在意的是,她有一张和莎拉一模一样的脸。

  按照礼节,萨克陪提玛夫人跳了第一支舞,在音乐间隙的时候,他走到斐黛尔面前。有一瞬间,他失神地凝视着那张脸,闪过短暂的迷惑,但很快,他又恢复常态,带着惯有的微笑低头致意:“殿下,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两人在舞池优雅地旋转时,所有人都停下脚步,悄悄退到后席。与其说这是对巫女的尊重,不如说是有意避开耀眼光辉,唯恐相形失色。提玛夫人气恨地咬牙,险些撞翻椅子。

  “看!我们的巫女殿下为他着迷了!”人群中议论纷纷,有嬉笑起哄的,也有心怀嫉妒的。

  在萨克里菲斯的怀里,斐黛尔自始至终红着脸,羞怯地望着他,眼中的柔情多得满溢出来。仿佛只是转瞬之间,她觉得已经为他神魂颠倒了。她坚信今晚在这里与他相遇,是命运的安排,在她迷惘挣扎的时候,给了她一线希望。

  他的手指纤细苍白,看起来像个过着安逸富足生活的贵族,他的装束和谈吐又使人联想到他不凡的经历,她心里想,如果是跟着这个男人的话,她愿意抛弃原先固执而悲哀的想法,抛弃身份地位抛弃一切,甚至现在就可以跟他走!啊!她的内心竟然由于急切的渴望,如火烧般疼痛起来!

  萨克带着轻松的口吻诉说着自己冒险的故事,从下着红雨的黑妖精谷,到热情好客的蛇精地穴,再到海底的妖精城堡,斐黛尔始终专注地倾听着,恨不得自己从一出生就认识他。他停下时,斐黛尔便用渴望的眼神注视他:“再说一些有关你的事情吧,我仔细听着呢,萨克里菲斯先生。”萨克抿了一口透明的腹烈酒,等冲人的酒气过去之后,开口说:“我更愿意听你谈谈你自己,殿下,我对于你很感兴趣。”

  斐黛尔按住上下起伏的胸口,开心地问:“真、真的?”

  “是真的。”萨克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反应,“我对于巫女很感兴趣,尤其,是一位先天属性为‘红’的巫女。”

  “天!你在说什么?”斐黛尔惊恐地低叫出声,快乐的情绪一落千丈。萨克的眼睛流露出的眼光,令她羞愧得想纵身从窗口跳出去。“我……不,并不是你猜想的那样……我是紫色的,你看,我的头发,我的眉毛,我的眼睛……噢!请你收回刚才的话,你让我感到害怕!”

  尖叫声后,斐黛尔发现由于声音过大,整个大厅的人统统向她这个方向望过来,她焦急慌乱,几乎涌出眼泪,两颗晶亮的眼眸一眨一眨地向萨克求助。

  这种楚楚可怜的神态媚惑了骑士。萨克犹豫了一会儿,默默将她带进舞池的中央:“跳起来吧,殿下,我为刚才的胡言乱语道歉。”

  然而他的心里却更肯定了,他刚才只是适当地给出暗示,这位所谓的巫女殿下便有如此大的反应,这当中必定有什么阴谋──不过他还有的是时间,探听消息并不需要急于这一刻。

  与此同时,酒店的庭院里,深棕色的矮灌木丛中,特拉伊独自坐在凉石板上,脚边躺着三两只酒瓶。莎拉悄无声息走近,在身旁坐下。“一到夜晚,你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是吗?”特拉伊把酒放下,借着夜色隐去表情。

  莎拉点点头,摸出几颗风铃种籽,揉碎了撒在树枝上,然后随意在地上涂鸦。种籽的粉末折射出浅绿色的荧光,风吹过,便发出叮叮铛铛的悦耳铃声。

  “你变得忧郁极了,还总是喝酒。”莎拉说。

  特拉伊耸耸肩,不置可否:“也许吧。”他用脚尖抹去莎拉写下的他的名字,灌了一大口酒,轻声咳嗽起来。

  “十六岁,我曾经在玄诺尔最大的农场住过一整年。”他主动提到自身的话题,还是头一次,莎拉疑惑地望着他侧影,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说是修炼,其实我的工作非常普通。挤牛奶,剪羊毛,装马蹄,搬运杂物,清理简陋的浴室……我做一切我能做的事,我很勤快,但做得很糟糕。挤奶的时候,我总是忘记区分红色牛奶和白色牛奶,把它们混成黄褐色;羊毛也剪不好,往往割伤羊的翅膀;装马蹄的经历简直像恶梦,我把马摁在地上──你知道,纯种的嘟嘟马体型高大,却不生翅膀,必须装上金属蹄──我给它的蹄刮除角质,不留神被它踹到了眼睛。在萨克赶到前,我不得不借着麻痹术减轻疼痛,即使那样,我仍然疼得厉害,那邪恶的小东西对我可真够狠的。”

  莎拉看着他的眼睛:“所以你坚持不乘坐骑对吗?它们给你留下不好的印象。”

  “没错。”“后来,我开始逃避,我不明白老师安排这种修炼的意义,也不想明白,于是我悄悄应征附近城镇的除魔师工作,那才是我得心应手的差事。我做得很不错,尽管不如萨克,却也小有声誉,不久有笔买卖找上了我。联络我的男人自称吸血鬼猎人,他给我一大笔赏金,和一张名单。”寂静的夜里,特拉伊仿佛长叹了一声,陷入无尽的回忆当中。“那天晚上,我见到了她,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的声音,奏着低音提琴的凄凉旋律。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脸,莎拉大惊失色:“特拉伊……你哭了?”

  “不、没有。”特拉伊用颤抖的嘴唇凑着酒瓶口,仰起头灌了一大口。“我不知道……”他说,垂下肩膀,用手遮着眼睛,“恐怕,我将永远地失去她了。”

  面对这样的特拉伊,莎拉感到举足无措,一筹莫展。她挺直了腰板,拘谨地绷紧每一根神经,连呼吸也小心起来。天!莎拉,你在干什么?莎拉心里谴责自己的轻浮无耻,双臂却不听使唤地展开,抱住特拉伊宽厚的肩膀。“呃,亲爱的!”黑夜里,莎拉不知道自己的脸有多红,但她相信绝对可以与中午吃的姜饼媲美。她轻轻唤着他的名字,以自己都不熟悉的柔和声音说:“特拉伊,别难过,你还有我呀!”

  这话一说出,莎拉立刻后悔。真是太丢人了!她羞得把脸埋进怀里,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有一刻,她几乎听见了特拉伊嘲弄的声息,她窘迫得咬着嘴唇,背上都渗出了热汗。这种假想的难堪占据着莎拉的意识,她感到沮丧极了。

  却没料到,特拉伊抚摸她的头发,眼神变得更加忧郁。

  “莎拉,如果有一天,我伤害了你,请别恨我,那不是我的本意。”

  莎拉张开嘴想说什么,却被一个奇特的口哨声阻挡,特拉伊突然站了起来。只一刹那的功夫,或者不如说是同时,特拉伊张开披风把她藏在身后。他从颓废中抬头,恢复成一个稳重而警惕的战士,眯起双眼盯视前方,一手悄悄后移,随时准备拔出他的武器。

  “别藏了,那对我没用。”冷冷的男人声音从灌木后传来。

  朦胧中只见两道精光仿佛穿透了特拉伊的身体,射向自己,莎拉本能地缩了缩脖子,开始上下摸索寻找匕首──她那把可怜的小匕首,已经从腰间顺着裤腿滑到袜子里去了。

  就在莎拉笨拙地松开绑腿的缎带,把手伸进皱巴巴的绒线袜子里时,特拉伊迈开步子向陌生男人走去。那个男人个子不高,手臂粗壮,脸上的表情半是痛苦半是轻蔑。他低声道:“嘿!我说,我们伪善的特拉伊阁下,不觉得一个人演戏太辛苦了吗?你看,忠实的兽族撒满贝塔在此,他十分愿意为你效劳……”

  “回去!”几乎是咬着牙齿挤出字眼,特拉伊打断他的话,飞快地瞥了一眼莎拉,然后钳制住男人的利爪,嘴角带着警告的怒意。

  “让我回去?哼!好哇!”亮眼睛的男人恼火了,他鼻翼翕张,脸色狰狞起来,“难道你忘了,你在那位至高无上的人面前郑重发下的誓言?难道你忘了,那位高贵的殿下还在痛苦和绝望中挣扎着,等待着?噢!可怜的殿下,她快撑不住了,我就是来向你说明这个消息的。可是你!无情的人,我为你感到羞耻!”

  听到他的话,年轻的战士仿佛遭受了莫大的打击,他哀叹一声,晃了晃身子,低垂下头,嘴里喃喃说着他自己也不明白的语句。撒满贝塔压低嗓子,变本加厉指责:“三天前,那本是个好机会!妖蝶村由于常年结界通道紊乱,普通生物不会靠近,有常识的人类也会主动避开,时机太有利啦,对于你这样法力高强的战士来说,选择一个通往城堡的结界通道是轻而易举的事,不是吗?而拥有一部分主人力量的你,也能够随心所欲操纵妖蝶,更何况还有那个嘎帝安的小子给你作证,你大可以安心地执行你万无一失的计划,然后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告诉我,我说错什么了吗?”“没有。”“哈!那你是承认了?你根本没有尽全力,你该死的,被那个受诅咒的、邪恶女人给迷住了!”“闭嘴,贝塔,你给我闭上嘴。”

  特拉伊犹豫了,被自己的感情击败了,他询问贝塔能不能把事情拖后几天,好让他做出更好的部署,贝塔却断然拒绝了。特拉伊终于咬紧牙关说:“也许你是对的,你是对的,我不该再有留恋……”

  当然,所有这些如同耳语般极其轻声的对话,完全没有进入莎拉的耳朵。等她重新系上袜带提起匕首的时候,特拉伊刚好从阴影当中走出来,神色古怪。“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故作轻松地说,“也许是我看走了眼。啊,莎拉,我的焦虑传染给你了,你看你,脸色那么坏……”

  他做了个安慰她的动作,话还没说完,莎拉的匕首“叮”地掉落在地,凄厉的尖叫声像是受惊的鸟,直冲上天:“后、后面!快闪开!”

  然而太晚了。巨大的钝器砸落在头顶,特拉伊一声不吭,直挺挺倒了下去。倒地的瞬间,身后出现一张怪异的丑陋的脸孔。莎拉惊恐绝望地瞪大眼睛。

  男人咧开嘴,眉毛高高竖起,奸邪地笑了:“小姐,你的恐惧使我很愉快!”

  ―――

  萨克里菲斯先生的提早离场,伤透了太太们的心。尽管他略带疲倦地保证下一次一定令大家满意尽兴,女士们仍然不依不饶地在身边转悠,想尽一切方法缠住他。

  “后天此时,请务必再度光临。”女主人远远说道,声音透着无比的依恋。萨克回头看了眼斐黛尔,她此刻就像个易碎的摆设,华美而脆弱,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显然是由于刚才他一番无情的话导致的后果。他轻轻说:“好的,这是我的荣幸。”然后大步走出客厅。

  萨克直接飞回下榻的酒店,为了快些见到那位声称要在院子里抓虫的淘气鬼。是的,不知何故,他突然变得急切起来,带着如同从烂糟水草堆中挣脱,奔向一朵清新水莲的愉悦心情,他走到院子门口的树下。不,等等!他注意到什么,停下脚步低头望着自己。这令人作呕的香粉味!萨克失笑,迅速把礼服脱下。那个可爱的姑娘若是闻到了,她会怎么说呢?她一定双手叉腰,故作凶恶:“萨克,你不像话!”想到莎拉生动的表情,他就抵不住笑起来。

  院子却没有莎拉的踪影,只是隐隐约约传来微弱的风铃声,带领萨克来到闪着荧光的那个地方。他看见特拉伊的名字,虽然被抹去了一半,前两个字母仍十分明显。周围一些凌乱的涂鸦,不用说是莎拉的杰作。他突然蹲下身,神情严肃地捡起某样银晃晃的东西,目光倏然锐利。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是特拉伊的匕首。

  ―――

  “他全都知道了!噢!这个可怕的男人,这个绝情的男人!我该怎么办?”斐黛尔一头栽倒在卧室的床上,眼泪瞬时淌到浅紫色印花枕头上。他那双摄人的眼眸一直看进她的心里,她的秘密根本无处藏匿。为什么他能够用那么温柔的表情说出如此残忍的话?他说了什么来着?“斐黛尔小姐,如果你不是人类,那你是什么呢?”被完完全全地看穿,令人难受极了!

  最要命的是,她爱上了他,一见钟情!是真的,她悲哀地想,即使现在向他坦白一切,也于事无补了,从他的表情得知,他已经把她当作了卑鄙可耻的骗子。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她身不由己呀。

  正当哀悼她那即将夭折的爱情时,斐黛尔听见轻扣玻璃窗的声音。“笃、笃……”那种持续的有节奏的敲打声,使得她愈加心烦意乱,她恼怒地低吼一声,看也不看,顺手向着窗户丢出一只沾满泪水的枕头。敲打立刻停止,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玻璃碎裂的声响。

  “见鬼!是哪个疯子如此无礼?”斐黛尔从床上跳起来,两腮由于愤怒变了形。在看清来人的面孔时,她顿时语塞,像是吞了只臭虫般说不出话来。

  “请原谅,我不得不这么做。”那是萨克,他拧着眉头满脸担忧。

  “萨克里菲斯先生!”若不是透明的薄纱窗帷紧贴着他,勾勒实体轮廓,斐黛尔几乎要以为这是她的错觉。噢!她太爱这个人了!即使是这种情况下的见面,不可否认,她依然快乐得想歌唱。

  萨克不再是亲切温柔的,他收起笑脸,僵直着身子立在床头,不等斐黛尔说话,他冷漠地问:“告诉我,她在哪里?”

  “谁?”

  “真正的巫女殿下,你们把她带到哪儿去了?”

  这可不是好兆头,斐黛尔煞白了脸,支吾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看着她的模样,本打算迂回周旋的萨克却无奈地叹了口气。无论什么时候,他总不擅长逼问或者威胁,尤其对方还是一位女性──在未明白她的真身之前,暂且这么以为吧。可现在没有办法,莎拉不见了,特拉伊也不见了,他能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上这儿寻求答案。“说出来好吗?”萨克放软口气,“我不想为难你,也不愿在这里浪费时间……你!?”

  斐黛尔鼓足了勇气上前,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子亲吻他,把身体尽可能贴在他的胸口。她默默落泪,喃喃地,尽量用最深情的话语表达她的情感:“带我走,先生,我愿意跟随你,无论是天涯海角,我都不离开你。”

  然而不幸的人立刻发觉了她的处境是多么危险。她的皮肤突然滚烫灼热,整个身体仿佛被点燃了一般疼痛。“不!别这样对我!我的脸我的身体!噢,求求你……”美丽娇嫩的外表开始剥落,像是凋零的玫瑰花瓣,一片一片枯萎了,破碎了,混合着血液和眼泪,连同希望,一并离开了那个颤抖的灵魂。

  这却是萨克始料未及的,他吃惊地看着这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了无生气,蜷缩在地毯上,而之前,难以置信地,她却是个美丽动人的少女。“告诉我,小姐,你究竟在这张皮里藏了多少年?”萨克万分懊悔地俯下身,动手替她治疗。显然,她在皮囊里的时间太久,皮肤早已牢固地粘在她原先的身体上,如果早知道会给她造成那么大的伤害,萨克绝不会硬生生将她的皮肤剥下,给她带来巨大的痛苦。

  “太久太久了……”斐黛尔虚弱地颤抖着,硕大的眼睛滴出血。她的预感果然没有错,一切一切都结束了,就葬送在这个男人手里。可是她却没有悲哀,反而不可思议的,有种解脱的释然。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对自己说:“的确太久了啊。”

  萨克看着逐渐在双手的治疗光晕下恢复的肉体,不由发出惊叹:

  “原来……这怎么可能呢?你居然是一头独角兽!”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8-02-21
~第九章 背叛 我恨你~

 

  多年以后,莎拉再次回想起来,一定会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而当时,她可没有多余的脑子保持理智。听见钟声的时候,她迷迷糊糊想:好啦!我现在已经是个死人啦!这钟声准是为我送葬的哀乐,听哪,一声比一声悲愁是不是?啊,我还听见了老太太的哭声,她总算念在我带给她一堆金币的份上,为我掉眼泪了。她还会抱着我冰凉的尸体对别人说,这个可怜的小鬼哎!从一出生就没有太平过,现在终于安息了……不过,我究竟是怎么死的呀?

  她睁开眼睛,所有东西的轮廓都是重叠的,头顶的时钟正指向六点。一个高大的、长着胡子的地穴部落女人──或者是某种野蛮种族的变种,搞不清楚──正在她面前缝衣服,嘴里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唱些什么。她不是老院长,人类女人是不会长胡子的。那一定就是大家所谓的天使了,善良而神圣,不过这只天使的长相也真够抱歉的。

  “哇哩哇哩!”那女人尖叫,伸出瘦得像鸟爪的手,一把拖起莎拉。从昏迷中清醒,莎拉一开始是很慌张的,她吓得脸色苍白,但是发现自己手脚自由,即不麻痹也不虚软,她又稍微松了口气,脑筋飞快转动起来。她想到什么,突然大喊起来:“特拉伊!特拉伊在哪里?你们把他怎么了?”

  哗啦啦!一桶冰凉的水临头灌下来,莎拉立刻“阿嚏阿嚏”地抱住身子。一旁的女人瞪出恫吓的凶狠眼神,粗鲁地几下扒落莎拉破旧的衣衫,给她裹上素白的紧身束衣。可怜的莎拉从没吃过这时髦玩意儿的苦头,被那些作孽的束绳折磨得只敢吸气不敢吐气,偏偏女人毫不留情地往死里勒,莎拉觉得自己的腰几乎要成小木棍了,疼得她哭叫起来:“啊,别勒了,不是猪肠子!”女人的手总算停了。

  接下来的妆点要容易得多,虽然不明所以,莎拉还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女人替她化妆,摆弄她的小卷发,给她的脖子和胸口扑上香粉,然后把她裹进一件鲜红的丝绸长裙里。其间,莎拉几次提问,女人不是回答“哇哩哇哩”就是压根不开口,看起来套不出什么消息,莎拉耸耸肩,把注意力放到脚跟那堆旧衣服上。女人还在专心地用镶了细边的花蕾和漂亮的丝带点缀莎拉洁白光滑的双肩。趁她回身挑选丝带的当儿,莎拉用脚趾飞快地夹起一个拇指大小的细瓶子,攒在手心。

  “哎哟,哎哟!”莎拉适时地弯下腰大声呻吟,脸皱成一团,一只眼睛却半睁着观察女人的动向。

  女人探过头将信将疑地问:“哇哩哇哩?”

  莎拉满脸痛苦地指着肚子点点头:“哇哩哇哩!”

  胡子女人果然没什么智商,把脸又凑近几分。就是这个时候!莎拉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伦起胳膊就把瓶子里的催泪药粉一古脑朝对方泼过去。“啊!啊!”女人立刻骚痒难耐,禁不住咳嗽打喷嚏,眼泪唰唰地流下来。计谋得逞的莎拉快活得拍手大笑:“好啊!看你再哇哩哇哩地叫啊!”由于眼睛看不见,这位被激怒的野蛮女人便狂暴地满屋子疯癫,撞上什么就砸什么,吓得莎拉顾不得在一旁看好戏,提起群摆就夺门而逃。

  从房间退出来,在走廊里接连奔了好几十步,莎拉才停下来,靠着砖墙气喘吁吁。都是这条恼人的破胸衣,害她拘束成这样!莎拉咬牙狠狠地撕扯裙子,却不得要领,胸衣像条强壮的蟒蛇,缠得更紧了。哎!却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药粉作用大,时效却很短,万一那个哇哩哇哩女人再追出来,她多半活不成啦!这么想着,莎拉便又在陌生的长廊上拔足狂奔起来。

  特拉伊,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想到他倒下去的模样,莎拉就惊恐不已,比自己受到袭击还要害怕。她一向明白特拉伊在心里的分量,再明白不过了──尽管大多时候她不肯承认──现在这个时候,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要找到他,和他待在一起!

  此时天还刚蒙蒙亮,只有微弱的光线透过宽敞堂皇的窗户洒在地毯上。莎拉一边跑,一边谨慎地打量她身处的环境。这是一座年代并不久远的新城堡,并且豪华得可以,这点单凭走廊上厚实精致的红地毯和无数崭新的枝形挂灯就可以确定。墙漆成了柔和的黄棕色,略带灰绿。每条走廊的尽头都有擦得一尘不染的镜子和黄铜把手的宽敞扶梯。扶梯边上的装饰画用价格不菲的馏木裱了框,画中是各式各样的人物肖像,但清一色都是女人──美丽而带有甜蜜微笑的女人。

  莎拉在一处虚掩的门边停了下来,门缝中飘出来的香味使得原本就饥肠辘辘的她使劲吞了吞口水,两腿便像生了根似的,再也挪不开了。她听见里头仆人们的对话:“罗切尔,把托盘给我递过来,最大的那个。”“斯达,去看看烤炉,我敢打赌你把小圆饼烤过头了!”显然那个斯达马上听从了建议,又一股销魂的香味诱惑了莎拉。于是,在她的脑袋拿定主意之前,脚已经不由自主跨了进去。谁也没有发现莎拉,或者即使注意到了也没功夫理她。莎拉便老大不客气地抓起甜糕和烙饼兜在怀里。这多半也归功于她一身体面的衣裳,而若是换作一小时前的莎拉,没准他们会轻蔑地挑起眉头,问她是“哪里来的野姑娘”。人都是这样的。

  莎拉得意地吃着烤成金黄色的烙饼,一边把油腻腻的手掌往墙上涂抹。或许是太过得意了,她没有留意到身后一条虎视眈眈的影子。

  那是一只体型中等的黑豹,野兽中的佼佼者,当他钻在人皮里的时候,城堡里的人通常叫他贝塔。在成为主人的得力部下之前,他曾是某个兽族部落的首领,同时,作为一名信奉暗黑豹神的撒满巫医,他掌握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古老魔法,虽然大部分没有实际用途,但拥有神秘作法的能力仍然使人对他忌惮三分。

  “我该佩服你的勇气呢,还是嘲笑你的愚昧?我们尊敬的巫女小姐?”

  “谁?!”莎拉跳了起来,烙饼散落一地。回身看见贝塔,她脸上现出迷惑,又很快恍然大悟,“就是你!我记得你的声音!”

  “当然。”

  莎拉退后两步,厉声喝问:“你把特拉伊怎么了?他在哪里?快回答我,你这个卑鄙的偷袭者!”

  野兽淡然地瞥了她两眼,鼻子里十分鄙夷地喷出“哼”的一声。无论这是针对她还是特拉伊,都叫莎拉大为光火,她忍不住要冲上去,用她两只小拳头给他点颜色瞧瞧。

  “省省力气吧!事实上,你的拳头上除了油腻什么也没有。”他冷笑两声,转身把屁股对准她,把莎拉气得浑身战栗,却又无可奈何,只有大叫着试图在口舌上占便宜。

  “听着,你想见特拉伊,就跟我来,废话少说!”贝塔打断她的吵嚷,非常不耐烦地说。

  “你说真的?不会是欺骗我的吧?”莎拉问。

  “当然不会,我会让你看见……呃,精彩的一幕!”贝塔笑得露出尖利的牙齿。

  他们走进了幽静而朴实的庭院,停在栅栏边。不远处,一个神圣的身影背对着他们,卧在雪白的大理石长椅上,微微抬头用虚弱的声音唱着“很久很久以前”。她有一头亚麻色的长发和漂亮的削肩膀,她的声音低哑却柔美,能勾人心弦。唱到一半,她再也接不上气,停在半空中的手颓然落下,落在一个坚实热忱的怀抱里。

  怀抱的主人,他──将那只苍白而优雅的手贴上嘴唇,第一万次亲吻它,爱抚它,温柔地问:“为什么你的眼睛那么忧伤,为什么我的到来不能使你恢复笑容?”

  少女的睫毛凝上泪珠,琥珀色的眼睛涣散无神:“因为你爱上了别人,亲爱的,你的胸膛不再属于我。你的心告诉我,你挂念着另一个人,这个人偏偏还是我的敌人!”

  “是谁对你说这种谎言?难道是我吗?”他焦急地搂住她肩膀,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噢!不,你错怪我了!我从来没有爱上除你之外的人,我发誓!我像珍惜自己的名誉一样珍惜你。你必须相信,在你高尚而慷慨地,把那受伤的心托付给了我之后,我便只有一个念头:拯救你,带你离开这里。”

  “可是,你拯救不了我。”

  “不!或许昨天,我还会为你这句话内疚万分,但此刻不同了,你会看得到的,很快!”

  “那么说,你做到了,然而就算你履行了你的诺言,你心中却有愧。”

  “你是对的,亲爱的!我惭愧,但是我不后悔,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

  他深情地俯下身,亲吻她的脸颊和嘴唇,长长的银色发丝覆盖住两人的身体。

  莎拉的心霎时间膨胀了。

  该怎么形容呢?她低头思忖。起初,她以为这是一出舞台剧。啊!没错,出色的演员,完美的布景,可笑的台词!她几乎要哈哈大笑了,仿佛世上再也没有比这一幕更滑稽荒诞的事。然而她的嘴角有千斤重,怎么也翘不上来。其中一个演员是她的朋友,瞧,她还记得他叫特拉伊,这是当然的,因为直到昨天夜里,他仍然和她在一起,对她诉说心事,抚摸她的头微笑着。这真是难以置信啊,现在他却像是在说着另一个世界的语言,她被搞糊涂了,完全听不懂!不过她有多傻呀,关于特拉伊,她了解的原本就不多,所以她应该明白的,他若是有个情人,一点也不该奇怪!

  莎拉感觉自己不应该再张大嘴巴脸色发黑地傻站着了,无论如何她该做点什么。于是她慌忙举起手臂,用尽所有的力气左右挥舞,并努力使自己的笑脸看起来没有一丝破绽:“啊!特拉伊,我找到你了!看到你平安无事我真高兴。” 她想若是再来一个若无其事的拥抱,就更完美了。

  被惊扰的两人蓦地回转过头,眼神复杂地望着这位笑容僵硬的不速之客。莎拉鼓足勇气正视特拉伊,盼望着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些什么,然而在她有机会与他四目交接之前,他低下头,抿紧嘴唇,一动不动。一时间安静极了,四人之间的微妙关系使得万物静止。贝塔望着艾娜,公主望着莎拉,莎拉望着特拉伊,而年轻的战士本人,却专心致志端详着自己的脚尖。十二月的霜冻提早降临,将空气凝结成冰,几秒种之前庭院的郁郁葱葱此刻已成了铅灰色的荒芜,犹如冬日里光秃秃的松林。

  从公主的口中,迸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特拉伊像是被针扎了般跳起来,脸色立刻变得难堪。然而他却没有阻止心上人的行动──她瞪圆了充满红光血丝的眼睛,嘴巴张得足以吞下一头狮子,向莎拉扑过去。在莎拉反应过来之前,凶狠地卡住她的脖子,一口咬住喉咙。她骨瘦如柴,身形却比莎拉大上一圈,嗜血的天性使她产生无穷的力量,把弱小的猎物制服得死死的。美味的鲜血立刻从洁白的齿间淌下,源源不断,和莎拉红色的礼服混合,红得刺眼。

  “再忍耐一下,艾娜,亲爱的……”

  特拉伊走上来,抱住失去理智的公主,为了迫使她放下猎物,他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眼里充满怜悯。公主发出“啊啊”的满足呻吟,意犹未尽地舔食唇齿,仿佛她刚才喝下的是香浓可口的奶油鼹鼠炖鸡汤。而那只可怜的鼹鼠从锋利的牙齿下死里逃生,抽搐着掉进复仇女神的喷泉里,把水池染成了玫瑰色。

  舞台落幕了。是的,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就像一分钟之前。唯一的区别是,莎拉的脖子上多了个可怕的窟窿。

  特拉伊吩咐贝塔把她带走──就像事先安排好的那样──莎拉就如同一只破败的娃娃,被野兽刁着拖走。血还在汩汩地从伤口冒出来,在地上留下一条不均匀的血痕,从庭院一直延伸到主楼最大的仪式厅。

  初秋的天气仍是炎热逼人的,大厅的祭坛上却燃起熊熊大火,美妙而诡异地,在巨大的神像上投下颤抖的火影。早已有成千上万人俯首等候着,这其中有人类,有兽人,有妖精,有身材高大的野蛮种族,当然也包括满口哇哩哇哩的胡子女人。他们个个神情肃穆,口中念念有词,贝塔拖着莎拉走进来的那一刻,他们全都抬起头,用不同的语言兴奋地欢呼着,高声尖叫着,胡子女人尤其解恨,痛快地挥舞两只硕大的拳头。

  贝塔钻进人皮,把莎拉抱在胸前,向所有人大喝一声:“安静!”那些人便训练有素地停止沸腾,一下子跪倒在地。“感谢我们伟大的主人!”贝塔恭敬地说道,其余人也跟着高声叫着相同的话。接着贝塔把莎拉平放在光滑冰凉的祭台上,用坚固的蕈草藤绑住她的四肢。然后带着某种得意的神态说:“多么精彩的一幕,不是吗?”

  莎拉轻声回答:“是的,托你的福,我看得很清楚……”

  真疼,疼得像是已经死了一百遍!不过幸好有这钻心的痛觉,莎拉终于又能思考了。从刚才开始,她只是被动地观察着,本能地挣扎着──看着出乎意料的事情一桩一桩发生,秘密一层一层被揭开──眼下她的思维复活了,最初的恐惧过去,她开始仔细地把这一连串事情联系起来。

  阴谋!

  她刚咬紧牙,这两个字就从喉咙间的血窟窿里迸了出来。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被人玩弄于股掌了呢?她不敢深究,害怕得出的结论令自己崩溃,然而潜意识却很清楚:从一开始!没错,她不是傻子。现在看起来,毫无疑问地,她被完全愚弄了。莎拉,曾是个天真烂漫,热情洋溢的小姑娘,她还不满十七岁,如今她却成了待宰的羔羊,被人无情地摆放在祭台上。这是为什么?这一切究竟是怎么造成的?莎拉痛苦地呻吟一声,不情愿地把思考重点放到特拉伊身上。噢!她是多么不愿意把罪行强加于他,更不愿用“背叛”这个字眼取代“阴谋”。他曾经在她的心里占据重要的位置,即使现在也是,可是这个人却带来了灾难。

  她清楚地记那个时候,他笑着,表情夹杂着淡漠和亲切,他说:莎拉,你是巫女,你的属性是紫色!噢!去他的巫女!她为什么那么愚蠢,居然相信了那种鬼话?巫女,骑士,守护者,全都是彻头彻尾的欺骗!他──或者说是他们,所有的人──细心安排了一出戏,然后张开了阴谋的大口袋,等着她傻傻地跳下去!而她,被蒙在鼓里,心甘情愿地任人摆布而浑然不知,甚至还乐在其中!该死!

  特拉伊带着艾娜走进来。

  莎拉倏然咧开嘴大笑,空洞的眼睛没有一丝笑意。她终于明白麦皮投入油锅时的感觉了,那种激荡全身的愤怒,使她暂时忘记了喉咙的伤痛。她望着特拉伊,声音是清晰的:“亲爱的特拉伊,你的脸色真不好,那把可怕的锤子有没有把你砸痛?一定很痛吧,看,你都被砸得神志不清了。别呆站着,来,帮我解开这鬼命的玩意儿。怎么了?你也像我一样,中了骗子的圈套吗?还是──你原本就是一个骗子?”

  特拉伊的脸扭曲起来,莎拉却镇定极了,平静地望着他,微笑着说:“特拉伊,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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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8-02-21
~第十章 蓓拉 禁忌的爱恋~

 

  独角兽转动那传说中最有灵性的眼睛,把耳朵竖得高高的,一等萨克治疗完毕,她便摇晃脑袋站立起来。她优雅地侧过美丽的身子,粉红的舌尖轻轻舔弄周身纯白细密的旋毛,然后昂起头,顶着短小的角,一动不动望着他。

  “如果你要寻找巫女村失踪的姑娘,你大可以就此罢手,没有用的,她们早就死了。”既然已成了这副模样,她便直言不讳地说道。三年前开始,她假扮巫女,借甄选之名,在本村和邻村招揽成百上千名少女,送进北岛墨王的王宫。她们大多在十六岁上下,长相各异,下场却是相同的:被抽干了血,丢弃在王宫的地下冰窟,无一例外。至于为什么,她其实并不明白得很清楚,只是按照某人的吩咐,把这事当作任务一样完成。

  说到这里,萨克打断她,简短地说:“请带我去吧。”他拧着眉,脸上有不容置疑的坚决。斐黛尔想,拒绝这个人,她一点儿也做不到。于是她低垂下睫毛,跺了跺蹄子,直截了当说:“那么上来吧,我带你去。请抓紧我的脖子。”

  独角兽载着萨克在风中穿梭,速度之快连飞行兽都望尘莫及。萨克唯一能做的只是开启保护屏障,以免空中的妖精来不及躲避,在他们身上扎出几个窟窿来。

  斐黛尔带着一种得意的畅快说:“如果令你难受的话,我可以放慢速度。”她回过脑袋,和萨克的目光相遇了,他却回答:“不,还可以再快些。”相对于他的空间移动,这根本算不了什么。斐黛尔吐了吐舌头,加快步伐飞奔起来,同时在心里揣测他的身份。如果她再大胆些,她便可以若无其事地向他询问,好几次她已经打定主意了,但见他的目光飘忽不定,心思系在远方,于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为了使旅途的气氛轻松愉快些,斐黛尔先从自身展开话题。她说道:“你知道吗?萨克里菲斯先生,我是最后一头独角兽了。”

  “嗯,见到你的模样时我的确十分惊讶,我以为独角兽在很多年前已经从世上消失了。”

  “大部分的世人都会这么以为,他们把我们称作‘皇后的水晶鞋’,即指高贵而脆弱,我想这是对的,我们的寿命很短。”

  “你有多大了?”

  “快五岁了,先生。”

  萨克点点头,不再说话。

  “那么你呢,先生?噢,对我说点什么吧,别这样沉默了,就像舞会上那样滔滔不绝行吗,你的声音我百听不腻呢。”

  “我么?”萨克心不在焉回答,“有二十六了吧。”

  “是这样的吗?我以为有三十了,你看上去多么成熟!啊,我无意冒犯你,我是说,你的外表的确很不一般。”斐黛尔红了脸,见他没有回答,她又尴尬地转变话题,“我变成人类的时候,模样真的和她很像吗?你第一次看着我,有一小会儿的迷惑,是吗?”

  “确实。”萨克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过并不很像,你像的是爱兰格斯殿下。”

  她还想搜刮肚肠说点什么,萨克突然把她的脸摆正。“望着前面。”他说,“你的飞行技术棒极了。”眼下他们正在向一堵用结界做成的墙壁高速撞过去。听见萨克笑话她,斐黛尔涨红了脸,慌里慌张地掉转头,在空中晃了好几圈才停稳。

  “我、我很抱歉。”她围绕着结界继续飞行,却再也不敢回头凝视他了。

  对于她这种显而易见的少女心思,萨克想了想,用手抚摸她头上的秃角,低低说道:“据说──独角兽天性忠诚,一旦把自己的角献给主人,便象征终生为其效命,永不易主,直到死去。”

  “是……”斐黛尔的声音颤抖了,“你知道得真多,先生。你看出来了?我的角从一出生就被人夺走了,我不得不效忠于我的主人。但请你别问主人是谁,我无权告诉任何人。”

  “那么,忘掉我吧。斐黛尔小姐,就像你的名字一样,你代表的是绝对的忠诚,所以我不可能成为你的主人。”

  “我的天哪!”斐黛尔叫起来,“你又一次捅了我一刀!你把我的心思摸得清清楚楚,就如同看穿我的先天属性一样,但却又如此无情地,在拯救了我之后又把我推入痛苦的深渊,噢,难道没有人说过,你事实上是个狡猾并且残忍的人?”

  萨克淡淡笑了:“没有,你是第一个。”说完这句,无论底下的独角兽如何抱怨,他也不再开口了。

  ―――

  特拉伊把艾娜安顿在火炉边的一个软沙发上。不知是由于火光映照还是刚吸了血的缘故,她的面色异常红润,头高傲地昂起,浅红的小嘴紧抿,双眼睥睨祭台上的红衣少女。多年来,她躺在病床上,始终渴求着这个祭品,如果不是需要经过神圣的仪式,她现在就想撕开她的身体,把她连骨头带肉吃个干干净净。她的心底有一个幽灵,那是仇恨之火,打她出生起,这把火就在她身体里熊熊燃烧着,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需要,所以她绝不会弄错──眼前这个身形瘦小的红发女人,就是爱兰格斯。

  艾娜公主又转而看向特拉伊。他已经第三次把刀子掉在地上了,莎拉的话似乎对他有很大的影响力。他僵直着身子,咬着下唇,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慌乱,却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她顿时心生妒火,不耐烦地大声催促司仪,两个老人便指挥着众多学徒,高声咏唱起来。

  “愿上天保佑你……”特拉伊终于动了动唇,声音低得仿佛说给自己听。然后他割开莎拉的手腕,黏稠的液体顿时泉涌,流进一只通体透明的琉璃壶中。莎拉呢,她既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昏厥过去,没有面红耳赤的争辩,没有孤注一掷的对抗,没有眼泪没有哭泣。这简直不可思议!──照她以往的脾气,非得大闹一场不可──然而此刻,她却闭着眼睛,忍受着巨大的疼痛,安静得犹如一块石头。魔法咏唱中,她听到身体里有个尖细的声音:停止啊,停止,莫让仇恨蒙蔽双眼……然后,这股声音渐渐淡去,变成热量流进了她的血管,浑身的血像烧着了般滚烫。

  壶接满了,特拉伊又换了第二个壶,把第一个捧到艾娜的面前。艾娜迫不及待地凑上嘴唇,咕嘟咕嘟几口喝下去。

  “阿布里美拉斯里,撒亚!”她丢下琉璃壶,双手向天,高声咏唱赞美,脸上的快活溢于言表。所有的人欢呼起来,就连特拉伊也露出欣慰的表情。他原本担忧鲜血解决不了问题,于是指望莎拉能用自身的力量,解除心上人的诅咒。现在看起来他是错了,瞧,艾娜多高兴啊!笑得那样甜美,充满青春和活力,如此一来,他的一切努力都值得了。

  他犹自记得多少个夜晚,艾娜在他的怀里痉挛抽搐,一边痛哭着一边咬牙切齿地诅咒,又有多少个夜晚,自己辗转难眠,为她苍白的生命和凄凉的未来哀伤不已。如今他是幸运的,艾娜恢复了健康,这比什么都重要!他再一次告诉自己:这么做是正确的,对于莎拉,他会想办法弥补。

  特拉伊伸手替莎拉止血──她只流了大约四分之一的血,谢天谢地,她仍然有意识──他刚把止血的草末倒在手腕的伤口上,突然听见艾娜的呼叫,连忙回头望去。

  艾娜捧着肚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五官痛苦地皱拢,不住地呻吟。紧接着,她呕吐起来。吐出的血甚至比喝进去的还要多。她倒在地上,满手满身都是血,就像一只快断气的金丝雀,颓然挣扎,刚得到的一股活力也迅速从她身体里蒸发了。

  “艾娜!公主殿下!”特拉伊和贝塔惊恐地瞪大眼睛,同时扑上去,呼喊她的名字。对于突如其来的变化,每个人都显得惊慌失措,来不及适应,有些人的手还停在头顶,另一些人嘴里还飘着最后一个欢庆的音符。不知什么原因,他们的公主倒在血泊里,使得气氛一下子僵滞了。

  “哈……哈……”看见这一幕的莎拉禁不住大笑起来。啊!多么滑稽!想要得到鲜血的人反而付出了鲜血,人心邪恶自食苦果,这便是报应啊!她真庆幸自己的血是有毒的,这比任何一句恶毒的谩骂要来的管用。“来啊,你们都来喝我的血!来吧,都来尝尝自己的良心!”

  特拉伊失去理智,暴怒地跳起来,揪着莎拉的脖子恶狠狠地威胁:“你究竟做了什么?快告诉我!噢!我发誓我不会放过你!”

  “我做了什么?我做了什么?!”莎拉毫不示弱地瞪回去,“哈!这恰恰是我该问你的话!你!特拉伊先生,你究竟做了什么?”

  “我……”特拉伊揪着自己的头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捂着脸孔,颤抖着说:“莎拉,救救她,我知道只有你能救她,我恳求你!”

  莎拉又笑了:“恳求我?你还不明白吗?仪式失败了,这只有一种解释:我根本不是巫女!”

  这简直犹如晴天霹雳,特拉伊蓦地怔住了,随即又摇头喃喃说:“不,这不可能。”

  ―――

  莎拉被关押了起来。他们把她关在一间阴暗狭窄的屋子里,毫不留情地把她扔在地上。莎拉的脑袋不慎撞到了坚硬的桌腿,撞得她头晕眼花,视线模糊。待看守的人出去之后,她摸索着爬起来,把头靠在床沿。然后,她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她一边小心触摸着伤口,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着,伪装的坚强烟消云散,只剩下惶恐不安和孤独沮丧。一种莫名的屈辱感笼罩了她,浇灭了她的怒火,却点燃了她的忧伤。一想起特拉伊可怕的表情,她便觉得眼眶湿热,心中的苦倒也倒不完。谁来解救她?莎拉无助地闭上眼睛想,哎!不会有人来救她的,她被朋友出卖,被命运抛弃,再也没有比她更不幸的人了。

  时间就这样过去,莎拉哭累了,倒在床头。这时她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从墙的另一边传来。那个声音也在哭泣着,仿佛在呼唤某个名字。莎拉敲了敲墙壁,对方立刻长长叹息了一声,低声说:“蓓拉……”

  莎拉清了清嗓子,回答说:“我不是蓓拉,我的名字是莎拉。你也被关押在这里吗,先生?”

  温和声音没有回答,又是一串长长的叹息。

  “可怜的人!”莎拉心生感慨,“他一定也是受了什么冤屈,却无处倾诉,就和我一样,我为什么不帮帮他呢?”

  “先生,你为什么那么伤心?说给我听听,也许就好受多啦!你看,我与你同病相怜,也成了囚犯,而且还受了伤。我比你可要不幸得多啦!”

  对方答非所问,喃喃道:“不幸?……是的,她很不幸。”

  “她?她是谁?”

  “蓓拉,我的另一半。”

  “她是你的妻子吗?先生?”

  温和的声音迟疑了半晌,回答说:“是的,我的妻子。”

  “她好吗?如今在哪里?”

  “她死了。”

  “啊!我很抱歉!”莎拉嗫嚅道,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把耳朵贴着墙壁。在对方低沉而含糊的自言自语中,她听到一个名字,立刻叫了起来:“爱兰格斯!这个名字我知道!她是一个高尚伟大的巫女,不是吗?”

  “高尚?伟大?”那个温和的声音霎时变得冲动焦躁起来,他仿佛用脑袋撞着墙壁,痛苦地嘶叫着,“爱兰格斯!她是一个虚伪的骗子!一个阴险的刽子手!”

  莎拉大吃一惊,想不到他会如此刻薄地咒骂那位神一般的人物,于是她说:“呃,我想我是弄错了,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

  “不,你完全没有弄错,我指的就是她。”那个激动的声音立刻回答,伴随着急促的呼吸。

  “那么这话可不对头,谁都知道,她是个……”

  那人立即打断她:“听着,我给你说个故事,听完之后,你就会明白我的形容毫不过分!”

  莎拉不由得再一次感叹:“哎,多么令人同情!他想念已故的妻子,都想得发疯了。可他为什么要告诉我呢?”莎拉不愿意伤了这位好人的心,于是回答:“好的,我听着哪。”

  “在此之前,我必须向你说明我出生的环境,我的家庭,好让你对我有个初步的了解。你现在心底一定把我当作一个可怜的疯子,是不是?但你马上就会发现的,我没有疯,这些年来,我始终头脑清醒,保持理智──尽管我宁可自己发疯或者死去,以免受思念的折磨。”

  他顿了顿,喘上两口气,接着说道,“我生在玄诺尔最大的魔法世家中,一出生便被家族寄予厚望。我的老师仆人全都经过严格筛选,我的生活、我的前途、我的一切都被早早地规划妥当,尽管我时常不满,但我并不抱怨,只是持着听天由命的想法遵照家族的意愿,做我该做的一切。”

  “我按部就班,缺乏热情,所有的事情对我来说都可有可无,只有一样例外──我的爱情。我有一个妹妹,同父同母的亲妹妹,我看着她长大,花费心思呵护这个体弱多病的花蕾。在我意识到什么之前,我越来越为她所吸引,一刻也离不开她。噢!你猜出来了?是的,我不顾一切,疯狂地爱上了她,我的亲妹妹!这是多么可怕的灾难,不用别人提醒,我自己也发觉了。我开始逃避,用视而不见麻痹自己,用残酷的训练压抑自己,我甚至到遥远的南岛去上学,试图彻底断绝我的痴心妄想。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我对自己发脾气,我极度渴望着她的灵魂,我寂寞得发狂!然后,我急不可耐地回到她身旁。”

  “天晓得,你一定不会相信,我的蓓拉也在同样思慕着我。当她用含情脉脉的眼睛对我说‘我爱上你,我的哥哥’时,我当下就做出了决定:抛弃世俗的道德观念,厮守在一起。可这个决定却害了她,如今想想,我后悔极了!”

  “二十二岁那一年,爱兰格斯回到北岛来,我的祖父请她做我的魔法导师。她是个年届三十的美丽女人,装束和举止很受传统约束,天性高雅但是又深得人心。她指导我,并授予我‘黯骑士’的称号,你得相信,我当时受宠若惊,兴奋异常。另外令我高兴的是,爱兰格斯很喜爱蓓拉──她温柔纯真,没有人会不喜欢她──我放心了,对我这位导师言听计从,甚至……向她忏悔了──我用忏悔这个词,是因为我当时仍然心有顾虑,一方面固执地坚持自己是正确的,一方面又惴惴不安地渴望得到他人的认可──于是我坦白了一切。”

  “可是,谁能想得到呢?爱兰格斯,这个不近人情的恶魔,她否定了我们,大声叱责,并把我们真挚的感情斥为畸形的、肮脏的、丑恶的毒瘤。不仅如此,她寻借口支开我,专对善良无知的蓓拉下手。噢!何其卑劣!可怜的蓓拉,她又有什么错呢?只是全心全意爱着一个人,这也是罪孽吗?她太单纯了,轻易地相信了巫女的鬼话!当她得知我抛弃了她,离她远去──这真是天底下最无耻的谎言──她相信了,默默忍受了,然后,在我不知道的那段时间,她把自己关在笼子里,遵照爱兰格斯那见鬼的指示,不吃不喝,为两个人犯下的罪孽忏悔。直到把自己吊死的那一天,她还在忏悔,乞求上天的宽恕。噢!该死的!就这样抱着对我的误解死去了,天晓得,她那时候还怀着我们的孩子!”

  “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墙另一头的声音哽咽了,声嘶力竭地喊叫,“她离开了我,留下冰冷的尸体,我再也无法对她解开误会,再也无法向她传达我的爱,我有多么悔恨,你明白吗?!”

  莎拉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对方凄厉的声音像一枚尖锐的箭头,深深扎进她的心里。

  “你没吭声,代表你理解了,你也体会到我当时的绝望了,是不是?那么对于我接下来的复仇,你也不会奇怪了。是的,我憎恨爱兰格斯,这是理所当然的。我杀了她,剖开了她的胸口,我想看一看,那里究竟有没有心……”

  “啊!别说了!”莎拉泪流满面,浑身打颤,脸色煞白,眼球惊恐地突出,死死地瞪着那堵墙。她想起那扇门!山吹树都的长者骑士房间,那扇门背后的场景再一次浮现在眼前:胸口的窟窿,哭泣的心脏,女人的舌头,绝望的尖叫……现在,她终于清楚了!

  魁梧的身影穿过城墙,走到莎拉的面前,叹息一声,低低地轻问:“那么,你全明白了?”

  莎拉哆嗦着回答:“是的,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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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8-02-21
~第十一章 拯救 逃出王宫~

 

  他的头发原先是亚麻色的,如今呈现花白,卷曲缠绕在一起,乱糟糟披散在两侧。他还不到四十岁,脸上却布满皱纹,眼圈红肿,胡子稀疏,嘴角的皮肤松弛浮垂,难看地耷拉下来。这个饱受思念和悔恨折磨的可怜人,活似个潦倒困苦的乞丐,若不是他的额头带着贵重的王冠,很难把他同一位尊贵的国王陛下联系起来。

  他看着蜷缩在角落把脸埋在臂弯里的孩子,她显然已恢复了平静。他徐徐地,一字一句说道:

  “你摧残了我们的幸福,谋杀了蓓拉,也毁灭了我。”

  “不!我说过,早已重复过千遍!她是她,我是我,请别把他人的过错强加在我头上!”莎拉哑声辩驳,身体又控制不住地开始微微战抖。

  他一步步逼近:“过错?……我的巫女,你说了什么?你承认这是过错,坦白你的罪孽,决心站在我这一边了?”

  “你是对的。无论如何,爱兰格斯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但这只是莎拉个人的想法。先生,你得明白,我不想和你作对。”

  “你在哭泣,因为内疚而落泪了,不是吗?”

  莎拉迅速把脸上的泪水抹干,低垂下脑袋,瓮着鼻子说:“请相信,这不是因为内疚,当然也不是同情,我只是对于这个凄凉的故事,产生应有的反应而已。”

  墨不置信地瞪圆眼睛,用极其苛严的目光审视她,冷冷地说:“你在撒谎!为了逃离这里,你试图用花言巧语来欺骗我。”

  “我没有!”莎拉咬牙回瞪,一脸的坦然,“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无权干涉你的思想。”她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但是你要知道,怀疑我即是对你自身的否定。我从来不认为两个人相爱是错误的,即使他们是兄妹。你认为我是在撒谎讨好你,其实那只是你自己缺乏信心。”

  “噢……噢!瞧瞧你说了什么?你居然敢这么对我说话?!”被触及内心,墨勃然大怒,揪起莎拉的头发恶狠狠地往墙上撞去。“砰!”莎拉顿时闷了声,血腥上涌,好半天也没喘过气来。

  太糟糕了,她的身体无法动弹,吸气困难,她快要死了……莎拉半睁着眼睛望着对方,脖子以一种别扭的姿势歪斜着,费力地、也徒劳地抓着墨的手腕。她望着这个自称不幸的人。唉!每个人都摆着悲情的面孔,哀叹“啊,我是多么不幸”!可是最为不幸的那一个呢,她被一路牵引着走向坟墓,被土掩埋到脖子了,都还没法吱声哪!──可是这有什么关系?特拉伊说了不会放过她,他的表情那样认真。同样是死去,在谁的手下都是一样的。

  她发现墨的眼神停留在她的头发上。那是一簇鲜艳的红菊,红中带金,金中带着令人窒息的绚丽。如果它们蓄成长发,该有多耀眼呀!可惜贪玩的莎拉不懂得,一不留神喝了美人鱼的泉水,便把它们糟蹋掉了。

  红色映在墨的眼珠里,狂怒的他倏然松了手──像是被某种东西烫到了似的──嘴唇忍不住颤抖了几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摇晃高大的身躯,把手握成拳头,神情焦躁地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蓦地,他抬起脸,一动不动,仿佛专注地倾听着什么,口中犯疑地嘀咕:“谁……谁破坏了结界?”他的嘀咕很快转为咆哮,他大声吼叫,莎拉的耳朵嗡嗡作响。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整个城堡发疯似地摇晃起来。屋里的长柄扶手椅东倒西歪,墙上的油画纷纷掉落,厨房的盘子接二连三砸得粉碎。厨师们端着糕点,惊慌失措逃离现场;矮胖的侍女提着衬裙尖叫着从便桶上离开,手里还挥舞着揉皱的糙纸;纤细的小妖精们抱成一团,从走廊的一头飞到另一头,扑哧扑哧扇下许多晶莹的粉末;病床上的艾娜叹息着翻了个身,喃喃说着胡话;特拉伊无动于衷紧握着她的手,默默注视她苍白的小脸。

  与此同时,在城堡外界的骑士萨克里菲斯收起魔杖,稍稍调整气息,顾不上替自己受伤的手掌治疗,便飞快地跨进墨王的结界──在数十分钟前,那原本是个完美的、牢固的结界,可如今却破了一个难看的大窟窿,嗤嗤地冒着烟──萨克回头对身后的独角兽说:“你该走了,小姐,别和我呆在一起,这对你没好处。”

  独角兽晃晃悠悠飘在空中,仿佛没听到似的。事实上自从萨克使用魔法强制破坏结界开始,她便始终张大了嘴巴,呆滞地盯着窟窿,不停地重复着:“噢!令人难以置信。这太可怕了……”

  她的确从没想过,竟然有人能够在拥有治疗魔法的同时,还能有如此巨大的破坏力。“我定是在做梦……看在老天的份上,一拳打醒我吧!”

  ―――

  不知什么时候,城堡的主人──黯骑士墨从莎拉的视线消失了,就好像他从来没进过房间似的。莎拉挣扎着站起来,伤口抽痛,每块骨头都软得像天上的云朵。她好不容易抵挡住一波又一波的晕眩,扶着床走了几步,就在这时候,门发出“轰隆”一声,连带周围的墙壁一块儿坍塌了。

  年轻的骑士萨克里菲斯站在门口。

  萨克看见了她──莎拉是完完整整的,啊,虽然狼狈不堪,至少还活着!他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所有的担忧、自责和欣慰全然化成了柔和的微笑。

  他伸出手向她说:“来,莎拉,把手给我。”

  莎拉退后一步,警惕地瞪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你不认得我了?”萨克走近她,想碰触脖子一侧的伤痕,却被她躲开,萨克尴尬地放下手。“莎拉!你在怪我吗?……对不起,我来得太迟了,你一定害怕极了,我很难过。但是不用再怕了,都过去了,好吗……唉,别这样看着我,我宁愿被你厉声责备,也好过无声的抗议。莎拉,不能原谅我吗?”

  他几乎不敢望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种破碎的东西,深深扎痛他的心。他含糊不清地叫着她的名字,情不自禁俯下身,试图抱紧她,却被她突然的尖叫声阻止。

  “走开!别碰我!”莎拉神经质地叫起来,不顾一切,踉跄着冲出房间。她的信任感已被摧毁,再不能相信了,包括所有人所有事!要说可能的话,只允许相信她自己。

  “莎拉!等等!”

  萨克追上前,一瞬间,从脚底蹿上一股异样感,身体自觉做出反应向后跃起,落地的时候,一个冰凉的东西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紧挨着,各式各样的人手持武器围堵过来,陆陆续续地,把他包围在中间。这实在令人心烦!连一贯温文尔雅的萨克也显出不耐烦来,他远远看到莎拉拖着虚弱的身体躲躲闪闪,最后消失在走道的转角,心中便顿时着了火。于是他合拢双手,施法的同时将魔法阵范围迅速扩大,只一小会儿功夫,四周便安静下来。倒在地上的究竟是人类是妖魔,他根本无心去留意,他的心思几乎全部用在了搜寻那抹红色的身影上。她近在咫尺,他却伸手不及,多么令人心焦!

  然而,萨克很快意识到自己走不了了。

  他身体挺直,缓缓转头,不动声色道:“你好……墨先生。”

  “啊,很高兴你还记得我。”墨的声音粗哑,说话客套,脸上却看不出一丝高兴的情绪。

  萨克淡淡笑了笑,从身后抽出一柄短小的魔杖。魔杖非常普通,螺旋花纹的浅褐色椴木手柄,顶端镶着一块暗红的魔石,魔石含有杂质,是店里能买到的最便宜的那种。萨克很少使用它,许多人甚至认为他是从来不用魔杖的。当他取出它的时候,就是对方引起他足够重视的时候。就比如现在这个时刻。

  “说起来我还得尊称你一声‘前辈’,萨克里菲斯先生,你比我更早得到骑士的称号,不是吗?那时候你多大,八岁?还是十岁?噢,我记不清了,你瘦小得像根可怜的芦苇,眼神却比现在凌厉多了。她没准你参加那场战争,所以你活下来了是么?真遗憾,对于你我实在没有太大的印象。”

  萨克不置可否,用魔杖敲击一侧的墙壁,说道:“这里看起来不太结实,如果两名骑士同时施放大型魔法,我敢保证,呃……场面一定非常壮观。”

  “大型魔法?你在说什么?”墨冷笑着向着空中挥挥手,分毫不差地画出一个精致的召唤符文,不紧不慢回答,“说真的,你最好担心下你自己,瞧!这可爱的孩子是世上速度最快的螭龙,牙齿锋利极了!你倒可以试试,你的身体是否足够结实。”

  在螭龙骇人的叫声中,他两手交叉于胸口,笃定地望着萨克,仔细分辨他脸上的镇定是否一种伪装。末了,他得意了,仰起头,胡子随着轻蔑的笑容舒展开来:那个名不副实的骑士,空有不凡的外表,却是十足的胆小鬼──他居然逃走了!哼!

  是的,经过短暂的犹豫,萨克毅然作出这项决定。现在还不是时候,轻率地与黯骑士交手实在划不来,他没有万全的把握。何况,对方不屑亲自出手,那再好也没有了,他根本没有留下来拼个你死我活的理由。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一边躲闪召唤兽的攻击,一边四处寻找莎拉的身影,然而没有空暇静下心来搜索,无从得知确切地点。“莎拉!莎拉!”他急切地喊着她的名字,盼望她改变主意,出来见他一面。可是天晓得,她仍然躲得好好的,在无数个房间的其中一间里!无奈之下,萨克只得一间挨着一间寻找,但这给他造成负担,片刻之间身上便多了些不同程度的伤口。这么下去不妙,他必须想法摆脱纠缠不休的螭龙才行。

  这么想的时候,十分幸运地,他瞥见一个红色的影子怯生生躲在房间角落。

  萨克立刻停下脚步,“莎拉”!刹那之间,或者不如说是同时,螭龙的牙齿从後攻击了他,鲜血从左腰喷溅出来。

  不过好在他攫住了她的手腕,千钧一发之际,逮住了她,将她牢牢搂在自己的胸膛。一些小伤没有关系,谁会在乎呢?他可不在乎!他的头搁在她肩膀上,闭上眼睛,十分欣慰地低声道:“好了,莎拉,都结束了,我们离开这里。”说话间,他再次打破结界,仓促逃离,留下了张牙舞爪的召唤兽,以及目光涣散的黯骑士。

  眼下他又从国王沦为乞丐,耷拉著眼角,长叹一声,脸带颓丧隐身到黑暗中。

  ―――

  萨克带着莎拉落在附近的小树林子中央。树林里长着高大笔直的栗树,繁茂的野山灌木,以及遍地的红色浆果。在北岛,这样的树林很多,他不必担心有人追上来。事实上,如果要阻拦他们,墨早在城堡里就这么做了,这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他肯定是有意放走他们的。

  一到安全的地方,莎拉便推开他,转身逃走。“别过来,我警告你!先生,我仍然无法相信你。”出于对他的感激和尊敬,莎拉并没有用力吼出这句话。她迈着不太稳健的步子,向着一个未知的方向走去。要去哪里,她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必须让她一个人待着,谁也别来打搅她。

  “别这样,好歹让我为你处理那些伤口,你难道不疼吗?”

  萨克紧跟上去,想尽方法用好话安慰她,请求她的原谅,可是真令人沮丧,莎拉甩开他的手,恶狠狠地瞪他。他只得苦着脸,锲而不舍地跟随在后面,小心地保持一段距离。莎拉撒开脚丫逃跑,他也快速追赶,莎拉猛地停下,他也跟着停下。

  “得啦!萨克,你别跟着我!”

  “抱歉,恕难从命。”

  莎拉懊恼地大喊大叫,又跑起来。他也继续跟。

  这会儿她再也跑不动啦,连抬起腿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她气喘吁吁地找了块光滑的石头坐下。萨克暗自松了口气,疲倦地靠在树干上,终于有时间给自己疗伤。从昨晚到现在,他几乎一刻没停下,的确也够折腾的了。

  莎拉把手绕到背后,悄悄解着纤细复杂的丝带。噢!这恼人的紧身束腰衬衣,要是再不解开,她准会闷死的!丝带原本打了两个漂亮的蝴蝶结,现在却被莎拉搅得一团糟,反而越缠越乱,根根纠结在一起。莎拉低咒一声“见鬼”,不耐烦地使劲拉扯起领口来。

  萨克看见了,好心地问:“我可以为你效劳吗?”

  不问还好,这么一问,莎拉涨红了脸蛋,愈加恼怒地骂道:“走开,混蛋!别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快转过身子去!”

  萨克不作声,照她的话做了。当听到衣服扯破的声音时,他忍不住扬起嘴角,在肚子里笑起来。

  莎拉终于成功地卸下那令人窒息的束缚,一身轻松,她呻吟着躺在地上,缓缓舒展手脚。萨克仍然背对着她,白色的治疗魔法包围在周身。她注意到他袖口被烧成焦黑,裤腿破了许多处,左侧的腰带已经被血染红一片,手背上也布满伤痕。她撇撇嘴,心里忽然有些不忍。萨克这样厉害的人,或许从来没有让自己如此落魄过吧……可是她又立刻命令自己硬下心肠,谁知道呢?他没准也是特拉伊一伙的,装腔作势来骗取她的信任,她可不能再被骗了!

  “好些了吗?莎拉?”萨克问。

  “不怎么好。”她不知道他指的是衬衣还是伤疼。“你就一直跟着我吗?”

  “是的。”

  “我到哪里你也跟到哪里?”

  “你在这里不安全,我不放心。”

  “可是我走不动了!”莎拉抱怨道,“我哪儿也不去,就想呆在这儿。”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可以马上带你去邻近的村庄,找个舒适的旅馆,有美食有热水,还有柔软的床让你好好休息。”他半跪在她的身边,伸手抚摸卷曲的红发,“好吗?答应我吧。”

  说实话,莎拉心动极了,差一点就要点头了。她的身体的确非常需要美食和热水,当然,再有柔软的床就太完美啦!可是萨克抚摸她头发,让她想起几乎快被遗忘的一幕:那时候,特拉伊不也用手轻轻摩挲她的头顶吗?他还说了一句话,说如果哪天伤害了她,请她原谅!噢!她为什么不早点醒悟过来,为什么没有早点发觉他那句话的含义?想到适才发生的一切,悔恨和屈辱一下子占据莎拉的心头,她禁不住尖叫:“不!我再也不会相信了!我恨你们……”

  莎拉伤心地大哭,把眼睛揉得通红,泪水像小溪似的流淌下来,在她的胸口聚成水洼。萨克顿时慌了神,不知所措地愣在一旁,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制止哭声的法子。他只好无奈地捂着额头,让步了:“好吧,那就在这儿吧,哪儿都不去了!唉……知道吗?有的时候你可真让人头疼,我的小姑娘……。”

  莎拉仍然大哭不止的时候,萨克从附近买来了食物,毛毯以及一些女式衣裙。为了防止莎拉偷偷逃走,他每买一样就立刻飞回来,看到她平安地坐在原地,才放心地去买下一样,这样反复奔波,等东西买齐的时候,几乎把他累坏了。

  接着,他架好树枝,升起火,把食物放上去烤。诱人的肉香飘散开来,使得莎拉的哭声渐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长串咕噜噜的叫声,显然是从她肚子里传出的。莎拉羞红了脸,使劲拧着肚子,可是它仍然不害臊地发出更大的声音,莎拉简直想钻到地底下去了。她偷偷瞥了一眼萨克,他似乎什么也没听到,专心致志在肉上洒着佐料,于是她轻轻咳嗽一声,提起群摆坐到火堆边上。

  萨克微笑着问:“全都过去了?把伤心都哭光了?”

  莎拉一眨不眨盯视着香喷喷的烤肉,睫毛还是湿漉漉的,她回答:“噢!恐怕我永远都做不到!”

  “那把这些吃完,积蓄点精力,你再接着哭,好吗?”

  莎拉接过他递来的肉块,听到他有趣的说法,忍不住“噗嗤”笑了。她咬了一大口,故作正经地仰起头:“好啦,你就尽管嘲笑我吧!我不得不承认,你又一次救了我,骑士先生。”

  萨克也配合地拉过她的手,贴在唇边,一本正经回答:“这是我的荣幸。”

  莎拉舔舔嘴唇,又要了一块更大的肉,她可怜的胃啊,都空了一整天了!终于填饱肚子后,莎拉喝着热茶,同时身子靠在萨克怀里,把伤口交给他处理。

  她叹息道:“啊,我是多么倒霉!你知道的,对吗?特拉伊欺骗了我,他为了另一个女人毁灭了我!我就像只瞎了双眼的飞蛾,不明不白投入火坑里,差一点就死在祭台上!哎,或许你会说,只是一个人背叛了我,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对于我来说──不论你相信不相信──我曾经深深以为,他就是全世界啊!”

  萨克的手忽然抽动了一下,莎拉看不见他的表情,她问他是怎么了。萨克沉默了一会,用一种在莎拉看来十分古怪的口吻说:“即使全世界都背叛了你,我还是会站在你的身前,是的,为你遮挡一切伤害。”

  “噢,因为你是效忠巫女的骑士吗?萨克?”

  “不,不仅仅是那样,我……”

  他突然刹住,咬着嘴唇,蓦然别过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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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8-02-21
~第十二章 倾诉 陪你去流浪~

 

  夜间的某个时候,莎拉醒来,向四周瞧了瞧。除了火堆散发的时而昏黄时而明亮的金色光芒之外,一切都是黑沉沉的。萨克仍然坐在火堆边,甚至没有移动过半步,只是手里多了本羊皮串起的白面书,残破的表皮剥落下,掉进火里发出劈啪的响声。莎拉揉了揉眼睛,掀开毛毯:“对不起,我睡着了。”

  “你一定是太累了,躺下吧,离天亮还很长,再睡一觉。”看了她一眼,他继续看着书。

  半夜的冷气寒极了,莎拉咕哝一声,又立刻钻进暖和的毯子里,哼哧哼哧挪到萨克身边,把脑袋贴近他。他的侧脸十分好看,莎拉心想着,并且无论什么时候都带着令她安心的表情。莎拉盯着他的手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一本古老的魔法书。”

  她夺过来翻了几页,大多字不认识,于是兴意阑珊地还给他:“萨克,你难道不疲倦吗?还是你一向对自己过分苛刻,连睡眠的时间也省去了?魔法书竟如此好看,值得你彻夜苦读?”

  “你的说法令我愉快,但我其实并非你想像得那么勤奋。”萨克笑了笑,指指不远处倒在草丛里无法动弹的一支数目不小的队伍,“看见了吗?它们对这儿情有独钟,想尝尝星天下露宿树林的滋味──这一点和你像极了──不过那时候你睡得正香,我可不愿意它们太过热情而吵醒你,便客气地请它们离开。你知道的,这些妖精身上偶尔也会带着有价值的物品,比如这本记载白魔法的古书,我刚看了开头就被深深吸引住了,不知不觉看到了现在。”

  听了他的话,莎拉羞愧地垂下脸,嗫嚅道:“哎……请原谅我的无知,真糟糕,我的良心上哪儿去了?原来你是在替我守夜呀。”

  萨克耸耸肩,不置可否。他倒宁可这么莎拉以为,而事实上呢,那个率真可爱的莎拉小姐就躺在身边,又是在一个令人想入非非的夜晚,他会有几分睡意,大概也只有自己知道了吧。

  “萨克,你看,现在我们是不是该聊点什么?你独自守夜我很过意不去,但我也不希望这差事落到我头上,既然我们都醒着,就说会儿话吧。”

  唉!就猜到这一刻迟早会来临的。他想,莎拉的心思即使再单纯、迟钝,等她冷静下来,仔细思忖一番,总会想到什么的。萨克了然地叹气,把书合拢,静静等她开口。莎拉学不来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问他:“墨和爱兰格斯之间的恩怨,你其实是知道的,对吗?那时候特拉伊有意隐瞒真相,你也在场,可你却什么都没说,这是为什么?你、特拉伊、还有你的老师,全都联合起来欺骗我吗?”

  “这算不上欺骗,莎拉,老师有他的想法,有些事情……你越晚知道越好。”

  “哦,是吗?!那把我当作祭品绑成一团,割开我的喉咙,吸干我的血,这些事情我也越晚知道越好吗?萨克,看着我的眼睛,别把头转到一边去,你告诉我,说你不会对我撒谎,好吗?”

  萨克照她的话做了,专注地望着她的眼睛:“我不会欺骗你,永远不会。”

  “好极了,我暂且愿意相信你。”莎拉也同样注视他。

  被如此透明的眼睛凝视着,萨克心口霎时收紧,忍不住将莎拉抱在怀里。他叹息道:“莎拉,我得向你承认,这件事我有责任,请原谅,我是知情的,在妖蝶村我就发觉事有蹊跷,却始终找不到机会来阻止。我早知道特拉伊有了心上人,在他这个年纪,这种事很正常。我也察觉他的种种不对劲,但却并不知道那人就是墨的女儿──十六年前从蓓拉尸体里挽救下来的婴孩。她继承了母亲的怨恨,深受病痛之苦,特拉伊就是为了她才……”他停顿下来,好一会儿才接着道,“虽然由我口中说出来不太妥当,我仍要请你原谅他,特拉伊做了伤害你的事,却绝不会要你性命,这点我可以保证。”

  莎拉其实很明白。不用说萨克,就连她自己,都隐约感觉到了不对劲,许多次,怀疑给她敲了警钟,她早该明白过来,然而潜意识里却为特拉伊开脱了──这是为什么?

  莎拉把萨克推开,茫然地盯着面前的火花。它们是那么耀眼炽热,她却几乎感觉不到温暖。她又往毯子里缩了缩脖子。萨克连忙施法,火焰顿时蹿上好几倍,他把自己的毛毯也递给她。莎拉没有理会这种善意的举动,把他尴尬的手晾在半空中。此时不得不承认,她的表情认真得可怕,远远比年龄来得成熟,或者说,是一种悲伤的严肃。

  在之前,萨克从没见过莎拉露出这种神情。他忽然感觉呼吸有些困难,一股强烈的预感掐住了他的喉咙,并击沉了他的心脏。就在他试图摆脱这种反常的异样感时,预感应验了,他听到莎拉无助的、暗哑的声音。

  “特拉伊……我喜欢上他,这简直没有办法。我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那个失眠的晚上,也许更早。我对他的思念总是占据着大部分时间,我的眼睛也总是不由自主看着他……”

  萨克倾听着,他的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摆了,他的微笑僵硬,甚至想离开这里。

  “别对我说这些,莎拉,停下吧!”一种说不出的无力感笼罩了他全身。

  “停下?说得容易,你叫我怎么──‘停下’?”这是她激烈的回答,“我是这样喜欢他,为他的忧郁伤心烦恼,虽然我得到的只是背叛……噢!背叛!我的眼睛多瞎,我的情感被阴谋践踏!我会错了意,一个人自作多情,我像掉了脑袋的爬虫一样愚蠢!唉,可是这一刻,我竟然还在想着他!天哪,我那固执的灵魂陷进泥淖,淤泥和激流把我完全淹没了!”

  长时间的静默。火堆的劈啪声爆得更高,长长的细草在风中沙沙作响。萨克的脸色越来越灰败,目光也越垂越低。

  “真遗憾……”他突然微笑起来,轻声说,“我也希望此刻在你面前的人是特拉伊,而不是我──唔,这番动人的告白却没有对一个合适的对象表达,真替你感到可惜。”

  “当然,你不是他,即使你是,也不能了解我的感受。好啦,我始终在抱怨,你厌烦了是不是?那么,我不再提他的名字了。”莎拉把头靠在膝盖上,心烦意乱地在地上画圈。

  “可是……我现在该怎么办呢?按照你们的说法,我是一个……噢,‘见鬼’的巫女!这件事我已相信,因为我无法怀疑亲眼所见的事实和亲耳所听到的真相。但是如今,我感到迷惑了:我究竟是谁?我该干些什么?作为巫女还是作为莎拉?又是为了什么?唉,毫无头绪,情况比我预料的要复杂得多!或许,我该回到孤儿院去,就当作一切从未发生过……”

  “莎拉,听我说──”萨克清了清嗓子,命令自己从一时的情绪低落中挣脱出来,他故作轻松道,“忘了不愉快的事吧,振作起来!要知道,你就是你,与一个名字或者一个身份都没有关系。没有任何人能够替你决定未来,一切都取决于你的意愿,换句话说──你是自由的。”

  “我可没有洒脱到可以放下一切,我的爱恨都强烈极了。”

  “你可以试着这么做。”

  “你的意思是,忘记我所受到的伤害,用时间来淡化一切吗?”

  萨克笑了笑说:“莎拉,我只希望你做出最好的决定,我也这么相信。”

  “啊──”莎拉苦恼地把一头卷发抓得像是团海藻,然后大声喊叫着跳起来,对自己说,“不行!这样可不行!萨克,你是对的,我得打起精神来!逃避可不是我的作风,愁眉苦脸的模样太不适合我啦!”她顾不得夜晚的寒风,绕着火堆苦苦思索,使劲挤着脸颊,把它们拧成猪肝色。

  末了,她终于握紧拳头,仿佛想明白似的自言自语道:“我必须干点什么,好让别人再也不敢小觑我,我的人生得让我自己来决定,我可再也受不了任人摆布的滋味啦!感谢这晚的冷风,它使我的脑子冷静多了!”

  顷刻之间,沮丧和彷徨烟消云散了,一度被剥夺的活力又重新注入体内,莎拉恢复生龙活虎,这赢得了骑士赞许的目光,连他也轻松起来。“那么,我的巫女殿下,你有什么打算?”

  “我还没有打算,可是今后,我要像个高傲的吟游诗人一样流浪啦,萨克,这主意不坏吧?”她俏皮地眨眼,“我想通过到各地旅行来一边学习知识,一边寻找自己的价值,最重要的是,我必须知道──我究竟是谁。”

  “真是好主意!我为你高兴,莎拉。”我们年轻的骑士如释重负地笑了,他默默注视了她一会儿,怎么也看不够似的,随后他拉起莎拉的手,将嘴唇贴着手背,长时间亲吻。

  他说:“如果不介意的话,就让我陪你去流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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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8-02-21
莎拉是巫女·02

~第一章 维艾特 阳光驿站~

 

  维艾特是个地地道道的小村庄。

  房屋用当地盛产的鸢木搭成,外形酷似风车,粗大的底柱刻着漂亮的图纹,柱子顶端才是房间。房间四面开窗,光照充足,晴天的时候太阳晒进来,把屋子烤得热乎乎的,于是每个人也都洋溢着暖和的阳光,纯朴和热情就那么明晰地写在村民脸上了。村里的人说话带着浓重的北部德尔吉口音,句子的末尾总要发出几个奇怪的音调,比如“你用过早餐了没”,他们会说成“你用过早餐了米啊啦”,或者“你用过早餐没咯嘎”,这或多或少给过路的外乡人带来了麻烦,可是这种口音仍然改不了。

  维艾特也是个快乐的村庄。村长皮勒是个乐天派的老鳏夫,说话粗鲁,笑声放肆,但是为人正直可靠,没有人不喜欢他。在村中央的广场边上,老皮勒开了一间小小的魔法道具店,专为过路的法师僧侣提供些诸如魔法石啦、止血草啦、召唤媒介等等的基础用品。当然,星期日是不开放的,老皮勒喜欢把这一整天花在钓鱼上。他自己喜欢钓鱼,却不准别人钓,因为他认为,让不懂钓鱼的人钓上鱼,这是对鱼的侮辱。

  再过不久,便是一年一度的“花祭”。作为村里最为重要的祭典,村长是没有理由敷衍对待的,于是他便把魔法道具店交给了他的侄女弗洛尔,请她代为照看,自己则忙碌地张罗布置去了。说起“花祭”,这里还有个委婉动人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也许在人们还分不清妖精和动物的年代,一位花之女精爱上了人类神官,然而神职人员终生不婚的誓言和异族结合的禁忌为他们设下了重重障碍,坚守爱情的两人遭到了来自妖精和人类的双重责难,于是他们逃离了战场,厮守在一起。后来,花之女精和人类神官死在了这片土地上,他们的头发变成了草原,身躯成为山峦,骨骼形成鸢木林,血液化作了溪流。为了纪念这两位开异族通婚之先河的祖先,自认是妖精后代的维艾特人便在每年夏天的某个特定时候,举行规模盛大的花祭庆典。祭典前,村中将选出年轻男女各一名扮演神官和女精,赐福与相爱的恋人,而恋人们呢,也总是刻意把婚礼安排在花祭期间,以期获得神圣美好的祝愿。就像歌中唱的:

  来吧,来吧,花之女精!

  你的雨露芳馥甘甜,你的爱恋勇敢高洁。

  回答我吧,在合适的时候,

  你的祝愿令我幸福终生!

  “啊呵……”弗洛尔支着沉重的脑袋,听到好友海丝用虔诚的语气唱着歌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她用力抹去眼角上的湿濡,换了个手支撑住下巴,不一会儿,漂亮的睫毛又不听话地沉下来了。

  这位村中有名的美人儿,弗洛尔,已经连续三年担任饰演花之女精的角色了。最初的确是惊喜激动的,沾沾自喜了整整一个月,可是对年轻人来说,一样的事情做了两次,待到第三次时,便提不起太大的兴趣了。此刻她百无聊赖地坐在魔法店的里屋,为了防止自己突然昏睡过去,便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海丝搭话,时不时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做出百般妩媚的表情。

  翘鼻子的海丝手里忙碌不停地做着针线活,说起庆典的事,眼中便毫不掩饰地露出对弗洛尔的羡慕。“说真的,我的好姑娘,我真羡慕你,又一次成了幸运的宠儿,你要知道,我做梦都想穿那套令人向往的妖精纱裙呢!唉,你瞧,村里的莱雅姐妹和苏家的几个姑娘都长大啦,个个标致动人,将来准是由她们来饰演女精,我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不会的,我的海丝,明年我就向皮勒姨父推荐你,你会如愿穿上那套裙子的!老实说,如果明年再叫我扮演,我会疯掉的。”

  “瞧你说的,哎,听了叫人嫉妒。”海丝咬断丝线,另换了根细针,问道,“对了,扮演神官的人选,你决定了吗?”

  “啊!你问到一件头痛事了!”

  “为什么呀?”

  “我正烦恼呢。”弗洛尔揪着金色的头发抱怨道,“最适合扮演神官的马克三天前出村采购饲料,听说他遇到了袭击,现在还躺在病床上呢,没有一两个月,恐怕是回不来的。这样我便犯愁了,挑选男人……还真叫人伤脑筋啊!”

  “我倒有个不错的人选──赛迪,他怎么样?英俊洒脱,也十分有教养,几家姑娘们都为他神魂颠倒呢。”

  弗洛尔撇了撇嘴:“啊,不可否认,他的确长相出色,口碑也不错。但是他有频繁耸肩的坏毛病,另外,他的嘴巴太大了,看起来就像个饕餮之徒,事实上每次舞会他总吃盘子里剩下的最后一颗酱梅,真叫人讨厌。”

  “这是你的偏见了,弗洛尔,最后一颗酱梅可没有错,它和其它酱梅一样香甜可口,赛迪不愿将它浪费掉,这是一种美德呀。”

  “就算你说得有理吧,我仍然不喜欢他的嘴巴。试想,花祭上他将用那张阔嘴巴宣读美好的祝福词,那该有多可怕呀!还有,我也不喜欢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一只发情的嘘嘘猫,还是野生的……”

  “得啦得啦!你不喜欢一个人便把他的一切说得那么不堪,他可没得罪你什么呀……”她把脸转向门口,“嘿!德兰米雅,你怎么回事,脸红成那样,有人欺负你了吗?”

  矮个子的德兰米雅慌里慌张钻过帘幕跑进里屋,扭扭捏捏,好半天才吐出话来:“不是的,有、有个客人,说想买一百颗雨水珠子……”

  “那就卖给他呀!”弗洛尔和海丝异口同声说。

  “可是……客人要的是带有标记的那种珠子,我问他要派什么用场,他回答说,用来做祈水珠的。”姑娘的脸又泛上一层红晕。

  屋里的两个姑娘面面相觑。祈水珠──哪怕是高级纯魔导士,十人中也仅有一人做得出来,这位客人可稀奇了,还想一气儿买上一百个?“让我来!”弗洛尔站起来,拍拍身上酒红色的绒布长裙,昂头挺胸走出去。她倒想见识一下,传说中伟大的魔导士究竟是什么模样──当然,前提是这位客人不是存心来捣乱的。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弗洛尔可不像胆小的德兰米雅那么好对付!

  就在她摆着最自信的姿势出现在门帘外时,一个瘦高个子皮肤黝黑的男人走上来。

  “噢!”弗洛尔拍着脑门翻上白眼,“赛迪!居然是你,我一定要告诉马齐夫人,把你捉弄三位可怜的姑娘的坏事告诉她!”

  “我的好姑娘,我究竟做了什么呀?”无辜的年轻人苦着一张脸,不明所以地抓头,“皮勒先生希望我能来帮帮你,我就过来了,若是早知道会碰上坏脾气的魔鬼,我倒宁可当个言而无信的人呢。”

  金头发的维艾特姑娘“哼”了一声,骄傲地问:“那难道不是你吗?想买一百颗雨水珠子的混……”混球的“球”字还没出口,赛迪立刻捂住她嘴巴,对她使使眼色。

  我们的骑士先生正站在赛迪身后,他安定自若地听完两人的对话,等到弗洛尔把目光投到他身上时,才微微笑着打招呼:“其实要买东西的人是我。”

  这下子,可怜的弗洛尔惊呆了,她瞠目结舌,把手摁在胸口,仿佛心疾发作似的,脸色憋得通红。等候多时的萨克里菲斯先生把手里的钱袋放在桌上,倒出里面的金币,向她表示“如果数目不够的话他还可以再加”。弗洛尔却除了摇头,什么也不会了,她只有使劲盯着赛迪的大嘴巴,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才能勉强吐出细弱蚊吟的声音:

  “对不起,先生……那个,店太小了,拿不出那么多标记珠子。”

  她低着头,借翻箱倒柜来掩饰羞涩。事实上,多少年来,买过这种珠子的旅行者寥寥无几,久而久之,它便成为灰尘中的摆设,无人问津了。几分钟过去,她终于在储物橱最角落的小瓶子里找出两枚来,像是端着斟满美酒的酒杯似的,小心翼翼捧到客人面前。

  萨克有些失望,但没有表露出来。他付了钱,微笑着向她道谢,便走向店外。

  弗洛尔叫住了他,脸上挂着一目了然的红晕。赛迪那张聒噪的嘴巴忍不住发出难听的大笑声,弗洛尔却没功夫理会他的嘲弄,拘谨地走到萨克面前,努力用标准的发音,文绉绉地向他说道:“呃……先生,弗洛尔有一事相求。”这么一来,赛迪抖落满身鸡皮疙瘩,笑得更放肆了。弗洛尔恨恨地跺脚,天哪!究竟是谁说这家伙有教养的?哎,真叫人讨厌!

  “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萨克问。

  “呃,是的……是关于,那个……”支支吾吾的弗洛尔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割下来。

  ―――

  莎拉的小脑袋在花草铺子门口探了探,一只比人还古道热肠的猴子嚷嚷“欢迎光临”,把她吓了一跳。店主是个有双下巴的矮老太太,牙齿都掉光了,见了客人笑容满面地开口,可说的话莎拉却一点儿也不明白。她虽然不明白,却还装作很懂的样子频频点头。老太太高兴极了,送了她一簇不知名的小花,替她别在胸前,又在她的脑后绑了条细细的缎带。

  “姑娘,你可真漂亮!”

  “太太,你在说什么?”

  “漂亮,懂吗?就是好看的意思。”

  “哦,我知道我的头发乱糟糟的,可有什么办法呢,您都不知道它们有多倔强!”

  老太太抱着头,说:“天哪,和你说话真费力啊!”

  “谢谢,不过我还得去别处逛逛呢。”

  莎拉挣脱猴子的拉扯,跑出花草铺子,又来到水果摊子。水灵和葡萄和香气四溢的蜜瓜诱惑了她,她禁不住趴在摊子上直吞口水。店老板瞧了她两眼,乐呵呵问她要买什么。莎拉上下摸索口袋,指望能掏出一两个硬币出来,可是没有,她的口袋里,除了一只倒霉的甲虫外,什么都没有。

  “噢,亲爱的大叔,我没有钱。”莎拉小声说。

  “若是你愿意把胸口漂亮的石楠花送给我,我就回赠一只苹果,怎样?”

  莎拉慌忙捂住胸口,倒退一步,变了脸色。那些话听在她的耳朵里,成了“把你的心肝掏出来给我,我就给你吃水果”,店老板慈眉目善的脸,看在她眼里也仿佛带有令人不寒而栗的阴险。莎拉头也不回,飞快地逃开了。

  撞上什么东西的时候,莎拉听见一个尖细的叫骂声──这句话她可听明白了:“噢!看看你这冒失的小鬼!”“对不起,我道歉。”她抬起头,一个皮肤白净的金发姑娘正趾高气扬地看着她,丰满的胸脯几乎垂到她脸上。明明没有大多少岁,却高傲地叫别人小鬼,莎拉痛恨这种称谓,正打算用她的拳头“好好教训她”时,被一只大手拉了过去。

  “怎么了?不是让你乖乖呆在凉亭下等我么?”萨克弯下腰,把做好的祈水珠交给她,并替她把撞歪的缎带摆正。这个动作令一边的维艾特小姐难堪地张大嘴巴,就好像被人往嘴里硬塞了两只蛋黄,却不准她吐出来一样──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二次了。好在她飞快地转动脑子,控制住表情,随后作出热情的样子,笑盈盈朝着莎拉招了招手。

  “嗨!”她说。

  “谁跟你嗨啊?”这是莎拉的回答。

  “……”弗洛尔深呼吸,咬咬牙暗自忍住,转身对萨克说道,“唔,先生,你看我们是不是找个地方好好谈谈,别先急着拒绝,你知道……”

  萨克打断她:“多谢你的好意了,可我们只逗留一晚,恐怕赶不上庆典。”

  “只要再多等十天,不,我想九天就够了,不会耽误太久的,先生,行行好。”

  莎拉这时插进来:“庆典,什么庆典?”一听到好玩的事,她的耳朵就竖了起来,把刚才的不快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位寻人心切的姑娘停下来,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待她确信自己掌握了中间的关键之后,便滔滔不绝地把刚才对萨克里菲斯先生的请求重复了一遍,并特意向莎拉露出乞求的表情。看着她从傲慢到诚恳的转变,莎拉可得意了,也不管究竟听懂了多少──事实上,她仍然一知半解──就立刻握着对方的手,拍着胸脯保证:“好啦,我都明白了,我答应你就是啦!”

  “啊!好心人,上天会保佑你的!”姑娘快乐地叫着。

  萨克却苦着脸:“嗯?莎拉,你刚说什么了?请原谅我没听清楚。”

  莎拉便用手肘捅他,笑着说:“得啦,再多呆几天又没什么关系,我们可不能辜负人家的盛情邀请啊!更何况,萨克,扮演个吟游诗人是难不倒你的,不就是拉拉琴唱唱歌嘛……哎!你那是什么表情,难道最近患了头疼的毛病吗?”

  哪儿冒出来的吟游诗人?萨克哭笑不得地看着这只惹祸精──她这会儿已经和弗洛尔小姐握手拥抱,一团和气了。“好吧,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话。不过……”他转而对弗洛尔提出让他的要求,“不过莎拉得饰演你们口中的花之女精。”

  只允许她一人惹麻烦,这多不公平啊,既然他得留下来工作,可没理由让她闲着哪。萨克笑道:“莎拉,这样你便满意了吧,照你的说法,不就是拉拉琴,唱唱歌……怎么了,难道我的头疼传染给你了?”

  托着下巴,莎拉苦思冥想着,两条眉毛像亲热的毛虫一般挤在一起,口中喃喃自语。拉琴?唱歌?……虽说她只拉过锯子,也只唱过“麦田早晨”那一出戏,她认真地想,不过谁知道呢,也许她对此很有天赋的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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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8-02-21
~第二章 花祭 被欢乐包围的日子~

 

  如果这屋子里没有过于浓郁的脂粉香气,也没有弗洛尔喋喋不休的抱怨的话,莎拉以为一切都是令人满意的。地上的棕黄色地毯平滑柔和,看上去十分干净。墙上挂着无名绅士的画像,拙劣的签名显示出它并非出自名家之手,然而画中的先生身着花呢黑礼服,嘴角挂着微笑,其安祥的神态赋予了画一种额外的涵义。洁白的窗框,乳黄的窗帘,简单而朴素,打开窗子向外探出去,可以望见狭窄的、五彩鹅卵石子铺成的街道,以及古老的细长尖塔,白云在塔间调皮地穿梭,伴随着夺目的阳光,为画家的笔尖增添别样的效果。壁炉关闭着,被一张小桌挡住,桌上摆着花盆,一朵青蕨正怒放着。鸢木床上铺着亚麻色罩单,帷帐直垂下地,形成漂亮的流线形。这是莎拉见过的最漂亮的房间了。

  趁着莎拉用午饭的时间,弗洛尔从自己的衣橱里整理出部分衣裙,给莎拉平时穿戴用。由于把女精之位让给莎拉之事,弗洛尔依然心存芥蒂,一半出于被萨克拒绝的伤心,一半又出于被取代的心理不平衡,她恼火极了,把气一古脑儿撒在莎拉身上。可惜的是,莎拉压根听不明白,她的迁怒就像是往面糊里丢石子,丝毫激不起水花。好在弗洛尔还记得是自己亲口答应对方的──当时在萨克的注视下,她几乎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这实在怨不得别人,她抱怨了一个早晨,多少有些释然了。余下来,把她所知道的一切全部教授给一无所知的莎拉,便是她的工作。为了让莎拉能理解她的话,她刻意放慢语速,挑最简单的字眼向她解说。事实证明,这么做是十分有效的。

  “我想你不必这样。”莎拉突然从盘子中抬起头,含糊地说道,“我可以穿自己的衣服,另外,我的行囊里还有些新的,它们足够我穿的了。”

  “啊、啊!我倒要瞧瞧你有一些什么样的衣裙。”弗洛尔打开莎拉的小旅行包,带着看笑话的表情,倒出里面的衣服来。在看清楚它们的质地和款式之后,她的嘲弄突然间收敛了。“噢……这是纯丝绸的,瞧这胸花有多漂亮,还有这银丝缎带,简直巧夺天工……”她暗吃一惊,偷偷红了脸,吞吐着问莎拉是从哪儿来的,大约多少价钱。这种年纪的女孩,总是对此格外关心,弗洛尔也不例外。

  “我不知道,那得去问萨克啦,是他买给我的。”现在轮到莎拉笑了,她回答,并且善意地向她提出,“如果你喜欢的话,穿在身上吧,弗洛尔,我想它们更适合你。”

  这位维艾特姑娘立刻改变了对莎拉的印象,逐渐开始喜欢她了。很快,她们便交换衣服穿,变得无所不谈。“你知道吗,我以前呆在赤路姬的时候,有个朋友也叫弗洛尔,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和你一样漂亮极了。”莎拉说。

  “啊,谢谢你!弗洛尔是常见的名字,这不奇怪,它的意思是芳香的花朵。”弗洛尔回答道,一边用木梳给莎拉梳头,用她最好的银色蝴蝶夹来装扮她。随后,她取出红色的尖头丝靴和长统绒线袜,这正好和莎拉身上那件浅红色长裙相配──同大多数人一样,弗洛尔认为这种颜色穿在莎拉身上十分漂亮。

  莎拉却对着它们发愁,她实在摆弄不来。

  弗洛尔叹了口气,弯下腰替她穿起来,说道:“真令我吃惊,我想你一定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不懂穿高跟靴的姑娘。从刚才开始我就有些怀疑了,要我猜,你定是哪个国家的逃亡公主,或者富贵人家的娇小姐,你的脸上的确带着点养尊处优的气色哪!”

  这番话引得莎拉咯咯直笑:“恰恰相反!我既不富有也不娇贵,事实上我从小生活在孤儿院,你们这些时髦的东西我从未看见过,自然也就不懂怎么穿了。”

  对于莎拉的率真,弗洛尔暗中又生出几许好感来。谈话中间,问起莎拉的父母,莎拉显得很吃惊。“父母亲?”她重复了一遍,回答道,“我从没想过要去找他们,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我总以为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从出生一直到死去,我从不怀疑。”“可你知道,人总有父母的,你也不例外。他们说不定也在世界的某个地方,默默寻找你呢。”莎拉更吃惊了,嘴巴张得老大:“什么?你是说我的父母在寻找我?”“啊!别紧张,我只是说有可能,事实如何谁也不清楚。”然而弗洛尔的说法在莎拉心里深深扎了根,自那时起,她开始认真地期盼与父母相遇的时刻,当然,寻找父母也被列入了流浪旅行的计划──尽管说,一切还毫无头绪。

  弗洛尔领着莎拉和萨克里菲斯去见村里最年长的大祭司梅先生,在路上遇见了巡逻的列队,赛迪和队长打了个招呼,从队伍中向他们走来。他穿了一身黑色制服,头戴一顶圆筒羽帽,显得格外精神。

  “你们好,小姐,先生。”他脱下帽子躬身行礼,并向着莎拉微笑,“我听说了,我们今年的花之女精小姐!我叫作赛迪,希望到时能有幸得到你的祝福。”

  得知他们去见梅先生,赛迪便自告奋勇为众人开路,照他的说法,要从此处到老祭司先生的屋子,必须穿越一条布满荆棘的小路和一道水流湍急的瀑布,真正的绅士决不能容许让一位女士来开路。最后这句他是向着弗洛尔说的,但是后者不领情地给了他一个大白眼,他只能以耸肩作为问候的结束。

  他们口中的梅先生是个年近七十的白胡子老人,身形高大,肤色红润,依然健硕如同年轻人,尤其一双精明的眼睛,看见莎拉的第一眼时便眯成了一条细缝。在弗洛尔热情地向大祭司介绍莎拉和萨克的时候,这位老人始终面无表情地盯视莎拉,安静地、全神贯注地,仿佛直接注视着她的灵魂。莎拉退后两步,略有不安地握紧萨克的手,用眼神向他询问该怎么办,她担心这位老人没准也和爱兰格斯巫女有过什么恩怨,这一下她莎拉便成为送上门的替罪羔羊啦。萨克却十分镇定,微笑着,轻触她的掌心以示安慰:不用担心,交给我吧。

  梅先生请弗洛尔和赛迪出去,并对一身制服的赛迪下令道:“通知你们的队长,从现在开始加强警备。”弗洛尔和赛迪愣了半晌,疑惑地走了。梅先生在一把老旧的扶手椅中徐徐坐下,视线又集中到莎拉身上。“告诉我,小姐,你的先天属性是什么。”

  莎拉歪着脑袋──老祭司使用的语言混杂着大量古妖精语,她完全听不懂。

  萨克替她回答说:“她没有属性。事实上,我们四处旅行的目的之一便是寻求有能力的贤者为她鉴别,遗憾的是,至今没有人能看个分明……当然,如果先生能好心替我们解答,那再好也没有了。”他的脸上带着从容的微笑,这使得大祭司又一次眯起了眼睛。很显然,这种敷衍了事的话,他根本不信,然而对方确有笃定的理由,因为他实在看不出她的先天属性。

  梅先生长时间沉默着,不动声色望着两人,手中的拐杖时不时地敲击地板,发出不规律的“笃、笃”声。

  忽然间,他两眼圆瞪,左手猛烈一抖,数十根冰柱从拐杖中飞迸出来,向萨克射去。萨克虽然诧异,还是侧过身子,毫不费力地躲开了。一波未完,另一波攻势却又袭来,更多、更密的冰柱像狂风暴雨一般向他砸去。他推开莎拉,小心地躲闪冰柱,却故意不使魔法,在游刃有余之间,相信静观其变是最好的做法。梅先生的拐杖转得越快,萨克躲闪得也越迅速,冰柱始终没能伤到他,甚至连碰都没有碰上一下。

  “哼!”梅先生跺脚,显得相当不愉快,作势要发出更大更猛烈的攻击,然而他的嘴边却微微勾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微笑。在无数掩人耳目的冰柱中,只有一根具有它真正的价值,而这根冰柱攻击的对象却是──

  叮!随着清脆的一响,冰柱牢牢钉在了保护屏障上。屏障后面的莎拉抱着脑袋,惊惶地皱着脸,一只眼睛怯生生地从指缝间向外张望。萨克果然如梅先生预料中的出手了,对于莎拉的攻击,他再也无法从容地应对,而不得不使用魔法了。

  老祭司梅先生站起来拔下那根冰柱,从冰尖到底端,又从前边到后边,仔细检查了良久,末了将它举到萨克面前,不紧不慢地说:“噢,瞧我在上面看见了什么?一个精致的、荣耀的骑士徽章?”

  萨克知道这是祭司常使用的鉴别魔法,只得坦率地承认:“如您所见。”

  老祭司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目光在莎拉和萨克之间往返:“一名骑士,是的,他尽心尽力保护一位少女,而这位少女的先天属性未知,那样说来,答案只有一个……”

  他倏然停下来,手指悄悄对着木门一弹,门豁然大开,两条人影尴尬地杵在外边,神色顿时羞赧起来。老祭司望着他们,希望得到解释。

  “呃……”这是赛迪的声音,他清了清喉咙,十分抱歉地说道,“关于加强警戒的问题,我们只是想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请原谅……”

  生性爽快的弗洛尔一把推开他,走到莎拉身边,理直气壮:“梅先生,这难道有什么问题吗?”老祭司对于她这位新朋友的态度,她可不满意。鉴于姑娘家之间的某种特殊的友谊,就单单为了那差点儿扎到莎拉身上的冰柱,她也得站出来说上两句。

  “什么问题也没有。啊,再也没有比这位姑娘更适合饰演女精的人选了!”梅先生淡淡笑了笑,虽然嘴角冷峻,眼睛却是善良的,这使莎拉松了一口气。他和莎拉握手,挨近她仔细端详,直到他的白胡子惹得莎拉忍不住大打喷嚏时,他才放下手简短地说道:“命运树下,盛开着的紫阳花,对于她的到来,维艾特深感荣幸。”然后他坐回椅子上,便再也不说话了。当然,在场的人谁也没听明白,除了萨克。

  对于老人的体谅、理解并守口如瓶,萨克手放胸口,衷心地鞠躬表示感谢。

  ―――

  莎拉在维艾特的日子十分滋润,每一天都忙碌又充实,仿佛由于之前受到的屈辱和创伤,现在便要加倍快乐回来似的。她住在那间“最美的屋子”里,和弗洛尔做起了邻居。每天早晨,弗洛尔将她从床上拖起来,逼迫她用掺了花露的泉水洗脸和手掌,用玫瑰花油擦抹头发,然后细心打点衣裳,才准许她出门。这对莎拉来说是件既麻烦又可怕的事情,她从来没有花如此多的时间在头发和衣服上,也不认为有此必要,但是弗洛尔信心满满,像对待一件艺术品一般将她打扮起来,觉得这样才配得起她所饰演的角色。

  开头两天,莎拉在萨克的陪同下,到祭祀大厅学习有关庆典的事宜。萨克接受得很快,第三天的时候,祭司梅先生告诉他不必再来了,认为他“已足够应付一切场面”,然后便把全副心思放在教授另一个愚钝的学生上面。可萨克实在不愿意离开那儿,看莎拉表演简直有趣得要命,他不得不费力地咬着嘴唇忍住,防止自己笑得太过失礼。

  有一回,梅先生指着祭台中心的位置,希望莎拉试着面带微笑,优雅地、体面地走上去,莎拉会错了意,以为他指的是祭台一侧的那些拉琴的先生们,于是点点头便向祭台走去。她的确是“面带微笑,优雅地、体面地”,但到达祭台的时候,她夺过人家手里的提琴,卖力地拉起来。为了更为生动地扮演一位合格的吟游诗人,她费尽心思回想当初拉锯子时的情形,越拉越快,口中情不自禁唱道:“嗨哟!再加把劲!嗨哟……”于是梅先生的脸就像烤糊的桃饼一样,五颜六色的了,他愣愣地低喊着:“噢!我的天哪,我的天……”一连说了好几遍。

  又有一回,梅先生分别给了两人一小卷羊皮纸,让他们照着上面写的读出来。萨克读道:“安静些吧,你的心,我们为之祈祷,就在此时此刻此地。”莎拉瞪了半天,也读道:“管它晴天雨天呀,姑娘们,外出打麦子去,让我们奔波在田野里!”萨克十分吃惊地看了她一眼,继续读道:“人的灵魂啊,你永远是神圣、幸福、善良和不灭的!”莎拉也跟着读,发音还格外清晰,眼睛都不用看着纸:“早晨的歌唱家呀,它们是蝈蝈呀、青蛙呀、飞鸟呀、还有咯咯鸡!”

  这不能怪莎拉,她识字有限,并且只唱过这几句。梅先生觉得他的头很疼。最后他决定把宣读祷告的任务交给萨克,而由莎拉负责向众人分发鲜花。莎拉顿时感觉她这个“吟游诗人”当得有些名不副实。

  空闲的时候,弗洛尔和她的朋友海丝、德兰米雅便来到莎拉的房间给她做伴,教她识别庆典上使用的花。比如浅黄的樱草花语青春,送给年轻姑娘,而紫红的香罗勒花语祝愿,则送给已婚太太等等。莎拉对于这些倒是熟记在心,她本就喜爱和大自然打交道,分辨几株植物是轻而易举的事。

  没几分钟,谈话的重点便从莎拉转到莎拉的“监护人”身上──是的,监护人,她们开玩笑地形容萨克,因为他看起来那么宠溺她。德兰米雅端来茶点,姑娘们围到莎拉身边,各自怀着不同但又相似的情怀,热切地向莎拉询问那位有风度的先生是谁,和莎拉究竟有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莎拉认真想了想,“他是我的朋友,不,或者说救命恩人更贴切一些。”

  年龄最大的海丝脑海中充满浪漫的幻想,她捧着脸激动地叫:“救命恩人!多么令人浮想联翩!跟我们说说吧,他是怎样救了你的?噢,请注意措辞别太露骨,我会害臊的!”大家笑得往后倒去,差点把手中的茶杯打翻。莎拉没笑,她的表情僵硬了,忽然间,一个令她怀念而又痛恨的名字推开薄土,从地底钻了出来,敲打她的心脏,把失落从心口扩散到四肢。她低垂下头,用喝茶来掩饰不对劲。

  “我来猜,我有个更大胆的想法!”弗洛尔站起来,笑嘻嘻说道,“他们是一对相爱的恋人,没错!莎拉,你不用再隐瞒了,坦率地说出来,把我们的痴心妄想一刀割断吧!”

  “你在说什么呀?完全猜错啦,简直是无中生有!”莎拉吃惊地回答。

  姑娘们笑了,互相使了个古怪的眼色,把她的辩解当作羞涩的表现,十分不以为然。弗洛尔嚷:“我可不信!想想他看着你的眼神──多么深情!我敢打赌,丝毫不亚于一个害相思病的情人!”

  德兰米雅悄声地试探:“他难道没有向你说过什么吗?一点儿暗示都没有吗?他有给你送过鲜花吗?”

  翘鼻子海丝叫起来:“哎,被人爱慕着却不曾察觉,真叫人眼红!”

  她们的说辞如此有趣,把莎拉逗得大笑不止:“胡说八道!”但她又不便把自己和萨克的身份公布出来,这是他们早已决定好的,于是只能随她们瞎说去。她心想,若是萨克也听到这段毫无根据的猜测的话,该笑得多厉害呀!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8-02-21
~第三章 魂不守舍 无法传达的告白~

 

  自从萨克送她满满一捧桃红色的鲜花,莎拉便觉得哪里开始不对劲了。这都要埋怨那些无事生非的小姐们,往她单纯的脑子里灌输了不该有的想法,莎拉为自己的敏感和不自在感到苦恼。她心里想:“这真是庸人自扰!我肯定太自以为是了,或者我是错误的,哎!都是被弗洛尔她们的胡言乱语摆布了思想,变得扭捏和做作。不,我不该是这样的!”

  然而她几次发现,在她望着天空发呆,或者逛街闲聊的时候,萨克的眼神总是停留在她身上,仿佛眼中只能看得见她一人。莎拉问为什么这样望着她,他怔怔地回答说“你的头发很漂亮”,然后不自然地转过头去。莎拉觉得这个回答很有问题,因为她一整天都戴着帽子,额头上的小卷发连一绺都没露出来!还有的时候,赛迪和他的伙伴向姑娘们猛献殷勤,邀请她们坐马车兜风,萨克便会有意无意地拉住莎拉的手,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等他松开手为自己的失礼道歉时,马车早就走远了──莎拉也因此错过了和小伙子玩闹的机会。

  “他难道真的对我抱有那样的想法?噢!我做梦都没想过这种可怕的事!”莎拉脸色煞白地摇头,“可是我该怎么办呢?继续装作不知道对我来说多困难,万一被他看穿了,又多难为情啊!哎,这真是一个既伤感情又伤脑子的问题。”

  好在发生了一些事情,把这尴尬的气氛冲淡了。

  村长皮勒在搭木板的时候不小心摔断了腿,萨克为他治疗直至痊愈,一时间传遍了村庄,于是患有伤病的村民无论大伤、小伤还是不大不小的伤,都来找萨克医治。他变得十分忙碌了,自然没有多余的时间呆在莎拉身边,这让莎拉松了一大口气。萨克不来找她,她便揣着他留给她的金币,上街买好吃的糖果以及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她不愿意上弗洛尔那儿开女士大会,她们对于萨克和莎拉之间关系的说法,她一个字也不爱听……尽管她私下认为这很有可能是对的。

  ―――

  花祭庆典的头一天早上,村庄涌入大量游客和邻村的居民,招待客人的长桌从广场一直排到了小河边。这是多愉快的场面!人们吃着香甜可口的夸普胡桃煎饼以及北岛风味的酱汁香肠,喝着上好的麦酒,脱帽行礼,互道祝福,一派喜气洋洋。维艾特的姑娘们身穿最好的宽袖长摆纱裙,欢快地在街上跳舞。小伙子们戴着传统的无边软帽,身披长斗篷,卖力地为她们伴奏。精力充沛的孩子们捧着篮子从长桌一头跑到另一头,为客人提供新鲜多汁的葡萄,或者是还连在藤蔓上的浆果。老人们就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乐呵呵瞧热闹,回想自己当年的情景。河边的微风吹拂人们的笑脸,大片红芸草点缀其间,和煦太阳照在这块欢乐的土地上,闪耀幸福的粼粼波光。

  中午,时钟敲响十二点的时候,人们陆续围拢到广场中心的祭台边上,等待最为重要的时刻到来。祭台是用木板和铁钉临时搭建的,然而经过几位可敬的老木匠的巧手,再加上姑娘们的精心布置,寒酸简陋的木架子焕然一新,俨然是一个既漂亮又威风的祭祀神坛了。老皮勒穿着崭新的蓝色短外套,神采奕奕站在中央,两撇胡子抹得油光锃亮。他的声音本来就中气十足,一使起魔法来,更是传遍了整个广场。

  “咳咳!”一本正经清了清嗓子,村长说道,“尊敬的先生们,可爱的女士们,我很荣幸地向大家宣布……”

  我们倒霉的莎拉小姐这时候在帘幕后头大叫了一声:“哎哟!”随后摔倒在地上。弗洛尔赶紧扶起她,仔细检查头饰有没有撞歪,背上的翅膀是否对称,以及脸上的化妆有没有糊掉。她发现洁白的薄纱裙脏了一小块,便立即手脚麻利地倒水,冲洗,使用简单的魔法烘干。“我的小姐,行行好!别再出意外了,可怜可怜我们的心脏吧!”弗洛尔一说出来,其余的姑娘老太太也跟着频频点头,把莎拉称作“会折磨人的小妖精”──的确,从天亮忙到现在,把她们个个都累坏了。

  莎拉忍着屁股上的疼痛,委屈地扭着手说:“那不能怨我,都是这双讨厌的鞋害的。看看!鞋跟比我的手指头还长,要我穿着它走路,我倒宁可爬着出去!”

  “那是因为你太矮了,若不是这双鞋子,你的头顶还不到萨克里菲斯先生的胳肢窝!”弗洛尔叹口气,安慰她说,“好啦,忍耐一下,我敢保证不会需要很久的。过来,把面纱戴上好吗?”

  一个年纪略大的妇人凑过来小声问:“神官先生等候很久啦,可以让他进来了吗?”“好的。”弗洛尔点头回答。

  扑通!莎拉心跳加快了,想到萨克可能对她抱有的念头,手脚就不自在。她张开嘴摇头,想告诉弗洛尔她还没准备好,可是真该死,她看见萨克从另一边走过来。

  他身着雪白金边的祭司服,脖子和腰间挂着复杂的饰物,乌黑的头饰像是少女的长发一直垂到脚边,额头还画着奇怪的符文,浑身上下透着既神秘而又庄重的气息,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莎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萨克的吃惊丝毫不亚于莎拉,他几乎认不出她来。她的眼睛大而明亮,嘴唇小巧圆润,皮肤白皙,火红的头发令人炫目……不,这些他早就知道了,但显然之前的认识远远不够。那条洁白素雅的纱裙多么适合她,仿佛她生来就是花之女精,纤细优美而纯洁,任何装饰都是多余的。

  他们两人就这样长时间相望着,彼此都不知道,在不知不觉间,自己给了对方多么大的好感。在思想上,这种全新的蜕变就像是一股清新的泉水,在莎拉的心里流淌出来。

  噢,糟糕!她突然意识到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太多时间,于是慌忙拉起面纱,遮住自己的脸,借以掩饰失态。这时候,帘幕外老村长热情洋溢的声音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台下沸腾的欢呼声。莎拉知道,该是出场的时候了。

  “妖精粉在左边的口袋,右手拿权杖……荆棘藤蔓要交叉绕三圈,打三次结,然后等神官先生的第一段话结束,再系到另一个坛子上,千万记住!”弗洛尔再一次在莎拉耳边叮嘱。

  “好的。”回答颇为紧张。

  “不用太担心,梅先生会在一旁提示你的。好了,现在抬头挺胸深呼吸,笑得自然一点,慢慢向前走,注意别被裙摆绊倒。好极了!莎拉,就是这样!”弗洛尔拉开帘幕,让亲切的阳光和期盼的笑脸迎接她。人们停止欢呼,屏住呼吸,虔诚地举起手,真心祷告。莎拉就像一朵娇小、动人,还带着初晨露珠的白色玫瑰,一点一点地在人前绽放了……

  噢,不!太不幸了,我们的小玫瑰跌倒了!

  萨克和弗洛尔同时用手遮住眼睛,老天!那情形实在有些惨不忍睹。梅先生的胡子几乎要飞起来了。可怜的莎拉试图翻个身子爬起来,但她那碍事的鞋跟简直比油锅里的煎蛋还滑溜,怎么都支撑不了。四周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望着她,充满着怀疑、担忧或者同情,却又由于善良的心支使,刻意做出并不在乎的神情。

  就在莎拉孤立无援的时候,神官出人意料地走了出来。他宣读了一篇祝福词,然后平静地蹲下身,向花之女精问候,并把她的高跟鞋一只接着一只脱下,使得双脚宣告解放。他的动作那么娴熟自然,神态平静而温和,以至于他将莎拉抱起来走到梅先生面前时,人们完全相信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热烈的掌声再一次响了起来。弗洛尔总算又开始呼吸了,她翻着白眼说:“感谢莎拉,我的寿命减少了五年哪!”

  在此之后,权杖牢牢插在了祭台中央,荆棘藤绕了三圈并在适当的地方打了三个结,妖精药粉也撒在了祭坛里,五彩缤纷的焰火如人们预料中地猛烈升起,直冲云霄。神官用他平稳温柔的声音祈祷时,人们排着队伍有条不紊地从花之女精手中领取象征祝福的鲜花。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紧接着是一场隆重的婚礼。人们给今年的三对新人让出道路,让他们跪在神官前面,由花之女精把特别准备的大束花球赐给他们。新娘和新郎带着某种兴奋却又害臊的神情,手牵着手,用心体会人生最幸福的时刻。望着他们,莎拉由衷地笑了,打心底里为他们祝福。

  “噢!她终于坚持下来了,真了不起!”帘幕后头的弗洛尔调侃地对周围的姑娘说,语调活像是个欣慰的母亲,仿佛在说:“我那丑陋的女儿呀,她终于把自己嫁出去了,真了不起!”海丝吃吃笑了。

  这时德兰米雅转过头来问:“我说,你们不觉得这段时间太长了吗?他们现在是不是应该……”

  莎拉察觉到了不对劲。祭台下逐渐安静下来,数百双眼睛,无论黑色、灰色、金色还是银色,全都专注地望着萨克和自己,这其中尤属新人们的眼神最为热切。莎拉掰着手指头,绞尽脑汁计算自己是否漏做了什么,却发现这是徒劳的,因为就连萨克也一脸困惑──按照之前的排练,接下来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安静地退出祭台,把主持庆典的工作重新交回村长的手里──但现在看来,显然有什么事给遗漏了。

  梅先生轻咳一声,悄悄在身后提醒:“现在,神官可以吻女精了。”

  如果问有什么能让萨克里菲斯先生失去镇定自若,那么毫无疑问这句话成功做到了。他的表情霎时间僵硬无比,飞快地扫了一眼莎拉,语言突然变得不流畅了:“请原谅……你说什么?”

  莎拉点头附和:“我也没听懂!先生,能否说明白点儿,别用那些像虫子叫的古代妖精语啦!”

  场面出现了一阵难堪的停顿,就像是曲子中出现不和谐的旋律一样,台下的人忍不住窃窃私语,孩子不安分地吵着要离开,新娘和新郎面面相觑,忧心忡忡:他们正等着互相亲吻作为婚礼见证,可如今没有神官女精的示范,他们该怎么办呢?皮勒先生耐不住性子催促起来,老祭祀一次又一次向神官使眼色。

  饰演神官的萨克呢,他的脸一阵白一阵红,眼睛分毫不移地欣赏着地上掉落的花瓣,好像那上面有一块宝石似的。莎拉看看台下又看看萨克,什么都不明白,也跟着嚷:“快点来吧!别愣在那里呀!”

  听她这么说,萨克的表情里突然出现一种豁出去的坚定。于是他走到莎拉面前,拉扯掉她的白色面纱,说道“失礼了”,便俯下身把嘴唇贴在莎拉的唇上。莎拉刹那间听到了两个剧烈的心跳声──天晓得她自己也紧张万分──她发现他的嘴唇颤抖得厉害,握住她腰肢的手也太过用力了,最关键也最令她吃惊的是,在如此长的时间里,萨克居然一直都没有呼吸!唉!他不会把自己给活活憋死吧?

  仪式圆满告一段落后,弗洛尔等人围着莎拉高兴地转悠,谁也不知道那个害羞的骑士去了哪里。人们分散开来继续喝酒庆祝,有的继续跳着快节奏的拉莫风舞蹈,有的则回屋休息,为夜晚的狂欢养精蓄锐。

  晚上的时候,广场点起了篝火,新一轮的庆祝开始了。

  英俊潇洒的赛迪出人意料地在众人面前把花献给了金头发的可人儿,弗洛尔骄傲地接受了,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沾沾自喜的。“现在看来,他的嘴巴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了,你说呢,莎拉?”弗洛尔发现莎拉眼神茫然地盯着酒杯发呆,她问:“怎么了?在为什么事发愁呀?”

  “唉,亲爱的弗洛尔,有件事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了,我为此十分苦恼。而现在我愈加确定了,你的猜测是正确的,敏锐的感觉也没有欺骗我。如果那是一位无关紧要的人,我便轻松多了,内疚感不会困扰我很久的。可是对我来说,他是重要的存在,是良师是兄长,我是多么不想令他伤心难过!”

  善解人意的弗洛尔立刻明白了她烦恼的根源,她爽快地回答说:“那么让你的心做决定吧!你要知道,人不可能出于感激或者其他因素爱上另一个人,无论那个人有多重要。即使真的因为你的拒绝而伤害了他,你也不必自责,那不是你的错。总之,勇敢一点吧!”

  “你这样说我安心多了,可是我……”莎拉忽然停下来,因为她在人群中看到了萨克。她猛然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提起勇气,装作若无其事地站起来。

  “我不想跳舞,萨克,高跟鞋和我不怎么合得来。”她说。

  “我也不想。”他笑着回答。

  “噢!那、那样的话,我敢打赌今晚有大半姑娘要伤心了。”

  “别取笑我了,莎拉……”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我知道有个不错的地方,能赏脸陪我去吗?……当然,前提是你不介意和我单独呆在一起。”

  莎拉暗自吃惊,左看看,右看看,然后红了脸。但在那样热情的视线下,她找不出理由拒绝,于是只好回答:“不,我一点儿也不介意。”

  ―――

  萨克口中“不错的地方”,是位于蒙特尔涅山脉与恩亚火山交界处的一个人迹罕至的峡谷。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加上常年气候的影响,此处的植物生得十分巨大,开出的花也格外艳丽,天气晴朗的时候,若由上往下望去,几乎就是花的海洋。暗夜里一轮挂在天边的明月下,萨克和莎拉远离村庄来到这里,降落在一片茂盛的紫阳中间,这些漂亮的绣球花相互挤拥着,脸贴着脸,展示动人的魅力,散发撩拨的晚香,为两人铺开一片庄严的紫色来。

  若不是装着心事,莎拉准会发出这样的赞叹:“啊!多可爱的夜晚!”可现在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欣赏──说实在,这儿的景色的确迷人极了,但是毫无疑问的,萨克带她来绝对不是只为了看几朵花。

  “过来吧,在这里坐下。”萨克替她找了个视野开阔的位置,自己也挨着她坐下来。他轻声说:“知道吗?在许多人眼里,紫阳花就是巫女的代名词,前任巫女便酷爱这种花,她喜欢别人叫她紫阳殿下。”

  “你知道得真多,你和她很熟吗?”

  “算不上,她是我的第一位老师。在我四岁时,她来到我出生的村子──唔,这个村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她为我们消灭异端,把平安和幸福重新赐予我们。当时她让我吃下带有魔力的果实,并带我进巫女神殿里学习,在我八岁时授予我骑士称号。我的母亲很高兴,把她称作神,在那个妖魔横行的年代,人们都把她当作神一样对待,事实上她也的确像神一般到处解救受苦的人们。”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可是后来我发现,这个世界其实根本没有神,有的只是私欲和野心……”

  他笑了笑:“很抱歉,我不该和你说这些。你感到冷吗?”

  莎拉摇摇头。

  “时候差不多了。”萨克压低声音,望着远处说道,“她们快要出来了,请仔细看着吧。”

  什么快要出来了?莎拉正疑惑不解的时候,暗黑的花丛忽然冒出了点点微光,紧接着,光芒逐渐变多,均匀地、密密麻麻地,覆盖了整个峡谷,把这里照得有如白昼般明亮。莎拉忍不住惊喜地叫起来:“是妖精!真正的花之女精!”果然,仔细看的话,每一朵花心上都站着一只通体透明的妖精,她们只有人的指尖大小,容貌秀美,莹莹的微光正是从她们的身体中发出来的,照射在花瓣上,泛出柔和朦胧的紫光。

  “真漂亮呀!”莎拉托着下巴,痴痴望着地面上的这片星空,别说是她,就连月亮都会为之倾倒的。

  “我猜你会喜欢的。当初发现这片紫阳花的时候我也有和你一样的惊喜,但那仅止于惊喜而已。这次我却有了全新的感受,紫阳花是那么美丽,妖精峡谷的夜晚那么迷人,一切都是完美的……”他转过脸来认真地望着莎拉说,“我想,是因为有你在的关系。”

  “什、什么呀……”莎拉心跳加快,结结巴巴起来。

  谈话突然出现了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莎拉涨红着脸,不安地回避他的目光──那种炽热而坚定的眼神使她相信,一个可怕、讨厌的时刻即将来临了!

  “莎拉,听我说……”

  “不!别说出来,请你什么也别说!”她打断他,紧闭眼睛,两只手交握着。

  原本镇定的萨克也突然红了脸,变得紧张起来。他深深吸气,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而清晰,接着他温柔而礼貌地问:“莎拉,能安静地听我说几分钟吗?给我一次机会,我恳求你。”

  “不、不能!我做不到!”她拼命摇头,用手捂住耳朵,把身体背对他。这个举动大大伤了萨克的心,他沮丧地垂下头,手指悄悄抵着发疼的胸口。

  “萨克,别令我为难,我实在不想让你难过。相信我,被拒绝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莎拉大声说着,一相情愿地以为只要不说出来,就等于什么也没发生。她的本意的确是不坏,可事实上,效果却更加糟糕了。萨克长时间把脸埋在手臂当中,一动也不动,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把莎拉吓坏了。

  “我、我很抱歉……噢!萨克,你别这样!”她慌张地轻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终于抬起脸,笑得很僵硬。他说:“好吧,按照你希望的,我什么也不说。”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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