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净土 吉莫拉小路~
阴雨持续了整整一个星期,天空终于在一个悠闲的午后放晴。初春时节这种潮湿的天气在东部的平原是很常见的,于是阳光充足的日子就显得格外珍贵。街道上十分热闹,人们拿出快要发霉的东西晒太阳,晒什么的都有:会冒泡泡的辣椒,红色的芥草,皮料衣物,毛毯等等,还有一些吸足了空气中的水分快要死掉的棉虫,挺着肚子,耷拉眼皮,望着过往路人。
这个东岛小城名叫吉莫拉,是莎拉四处辗转后所到达的第三个城镇。前两个──黑妖精城塞洛巴,和花妖精城兰迪摩亚──已成了爱兰格斯的领地,那里随处可见嘎帝安的驻军,布告栏无一例外地都贴上了对莎拉和萨克的通缉令。为避免不必要的纷争,萨克干脆放弃进城,宁可多旅行一段时日,直到能找到适合居住的房子为止。
一个小时前他们来到这里。吉莫拉的大部分居民都是人类,也有极少数的其他种族。比如在街道的拐角处就坐着一个弹吉他的树人,看上去有一百多岁了,却有一副独特年轻的嗓子,曲子的旋律十分动听──不过话说回来,树人的寿命大多很长,一百岁的确只能算个年轻人。
萨克抱着莎拉在他面前走过,稍停了停,在帽子里丢了几个金币。莎拉在面纱底下向树人笑了笑,一双灵活的眼睛满含温暖的善意。她仍然不会走路,这些天来鞋底几乎是干的,两条虚软的腿虽比开始强健些,却还不足以支撑沉重的身子,只能暂时由萨克抱着走路。
当然,这也是莎拉比从前安分的原因之一。除此之外,在经历那些事后,她也实在没有太多心情招惹不相干的人。假如换作从前的莎拉,非得仔细把这些地摊上的稀奇玩意儿全都摸上一遍,由衷赞叹一番,才会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
尽管莎拉已经不再需要水和食物了,萨克总也改不掉一些习惯性的关怀。“你渴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后来他发觉这么问反而使莎拉难过,便下定决心不再提一个字了。
莎拉却喜爱看着他吃东西。确切来说,她对他的各种习惯感兴趣起来了,因为既然要一起生活,她就必须了解萨克。
令她惊讶的是,事实上她一点也不了解他,和之前将近两年的时间比起来,反而是这短短几天给了她更多的认识。她以为萨克喜爱喝冰凉的麦酒──像所有男人那样──但其实他爱喝葡萄酒,而且只喝一点;他讨厌甜腻的气味,哪怕是淡淡的味道也会让他皱眉;他懂得的语言很多,无论哪个种族的人他都能与其自如地交流,人类语尤其标准,几乎听不出口音,只有留神听一些卷舌的词,才能分辨出些许乡音。
“你是哪儿人,萨克?”在旅店吃东西的时候,莎拉凑近他问。
“和你一样。”他回答,笑了笑,开始改说带有西岛赤路姬口音的语言,“我出生的村庄名叫约达,在西岛的东北部。”
“哎呀!”莎拉捧着脸叫道,“你竟真的有家乡的口音,而且比我还严重呢!”
“你那古怪的笑容是什么意思?这很可笑吗?”
“是的,很可笑!因为我一直认为你是某个国家的贵族,贵族一般是不会有口音的。唔,不过这样一来,我感觉你更接近一个普通的人类了,这挺好。”
萨克显出不太好意思的神情,丢下刀叉,用餐巾抹嘴巴。“想要了解我,你有足够时间,莎拉,不必急于一时……这叫我怪不自在。”他拿起盘子对她说,“在这里稍等,我很快回来。”然后走去付账。
莎拉望着他的背影,胸口扑通直跳,一种相同的红晕爬上白皙的脸颊。她感到困惑了,心里想:也许他和我一样,我们……都还不太适应身份上的转变?噢!真是的,我还以为他在这事情上有多么老练,却不过和我一个程度呀!想到这里她居然还得意起来。
她回过头,身边已经坐了个两个魁梧的陌生人,混合了酒臭和体臭的难闻气味迎面扑来。“啊!”惊吓中的莎拉低叫了一声,感到有点失礼,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陌生人嘿嘿笑,喉咙像是被干酪卡住了似的,发出“嘶嘶”的声响。他说:“小姐,干嘛用布遮着脸?害羞呢!啧,你真年轻,让我猜猜你有多大……十五有了吗?”
“我看不止,瞧!”另一个家伙用左手扯掉莎拉的面纱,右手已经搭上了少女的手背。他面目可怖,细眼眯成缝。
两个男人眼中都充满下作的笑意。莎拉顿时明白了,眼睛直冒火星。
“哎哟!真脏真脏,走开!”她急忙抽回手,拼命擦拭,试图抹掉鸡皮疙瘩的感觉。
“脏?”细长眼瞪得老大,“再说一遍?”他一巴掌捏住莎拉的脸蛋,削尖的指甲把她的脖子划破了,渗出血丝。
汗涔涔的手心贴住了皮肤,让莎拉感觉恶心。霎时愤怒在她的身体里炸裂开了,前所未有的沸腾感上升,某种热流剧烈翻滚,燃烧,像有个猛兽将要从胸口蹿出来。
“见鬼,别碰我!”她猛地大吼,要不是两条腿使不上力,她真要跳起来狠狠地揍他们一顿。
她实在很想好好教训他们,让他们明白对女士应有的最起码的尊重。结果令人难以置信,她的猛兽真的跑出来了!一道诡异的紫光像游蛇一般,迅速蹿上对方的身体,莎拉听到了两个男人惨烈的呼救声,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旅店的客人闻声走过来,把他们包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发表各自意见。莎拉感到慌张。萨克大叫着莎拉的名字,穿过人墙,见到这副光景,急切地把她抱起来。
“萨克,我……”莎拉想说点什么,但从萨克的眼神里察觉到相同的不安。
“别说了,我们走!”魔导士打断她,一刻也不愿意多捱下去。
―――
两个逃亡的人类又一次离开小城,向一个未知的目的地前行,进出前后甚至还不到半天的时间。原野上的细草重新沾湿了旅人的靴子,上午的泥浆还没晒干剥落,新的泥浆又粘了上去。他们脚下狭窄的小径缓缓向上升,阶梯的棱角越来越模糊,直到连成一片开阔的泥地。
莎拉用下巴抵着萨克的肩膀,无精打采地叹气。她心里有个声音:“也许刚才,我该隐忍一时的受辱,让那两个人摸个够?如果他们还能算得上人的话……这样一来,萨克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闷闷不乐,我们或许能在城里呆上一阵子了。”
不不!这实在太不像话,我从前可绝对不姑息这样下流的行为,难道我已经如此落魄,连最基本的道德观念都抛弃了?
她不免灰心丧气,长时间积压的苦闷好像全都浮上水面。她本来多么天真乐观,现在也不禁怀疑道:“这个世界上,还会有我们的容身之地吗?”
“一定会有的,莎拉。”萨克回答,他好像突然灵光一闪,笑着说,“假如没有的话,我们创造一个,那又有什么难的呢?”
“创造!这是什么意思?”莎拉抬起头来望着他,承认吸引她的并非这两个字,而是他的笑容。
看萨克那副表情,她问他是否暗示将有什么好事发生。她心里不肯定,却得到十分肯定的回答:“我确信是件有趣的事。”而当她欣喜万分,执意要事先知道究竟是什么好事时,萨克又摇摇头故意卖关子:“这不好说,莎拉,你别抱有期望,这样才称为惊喜。”
“在那之前,我得处理一下你的伤口。”他把莎拉放在地上,从壶里倒出清水洗净伤口,包扎起来。同时叮咛道:“记住,下次我不在时,别和任何人起冲突──不管怎样,你现在的身体不接受我的魔法治疗,得加倍当心。”
他看伤口的眼神和说话的语气,透露出一种信息,就好像宁可这道口子是割在他自己身上一样。莎拉温柔地抱抱他,要他别担心。
“说到冲突,萨克,那道紫色的,唔……像条蛇一样缠绕在他们身上的魔法,是你施放的吗?”
“不是,你见到什么了?”
“没呀!是我的错觉罢了。”莎拉摆摆手敷衍过去,心里犯嘀咕,不是萨克,那么究竟是哪个好心人放的呢?
治疗完,年轻的白魔导士在林子间愉快地忙碌起来。他找到些藜兰树的嫩叶,以及少量毗桑叶,这些叶子呈现青翠柔和的色泽,轮廓完整,叶边有细小的锯齿,撕开后还能闻到类似苹果的芳香。萨克把它们整齐地排列在一块干净的麻布上面,分别涂上气味浓重的花油和香料,还有莎拉所不知道的魔法药水。她一声不吭地看着萨克做这些工作,发觉他对此很熟练,他虽然是个出色的白魔导士,却似乎更爱和大自然的药草打交道。萨克解释说,这种混合了特别药水的树叶,是治疗人类食欲不振的良药,同时也是很多鸟兽喜爱的食物。至于是何种鸟,要试过之后才知道──说是这么说,莎拉还是觉得他在卖关子,就像个坏心眼的巫师,用冒火星的棒子逗弄他的蛤蟆。啊,未揭晓的谜底真叫她心痒难挠!
萨克把施过魔法的叶子放在空地上,静静地站在一边等候。不一会儿来了一群可笑的矮家伙,莎拉简直不能相信这样的动物竟然也能被称为“鸟”──看看它们的秃头,圆肚子,扫帚尾巴,还有那两截好像被炉火烧掉的翅膀,哈哈,那是什么呀!
“嘘,小声点!”萨克挽住莎拉的脖子,凑在耳边说,“你呀,可别笑得太得意,小心招来母亲的怨恨。”
话音刚落,母亲就来了。莎拉从没见过那样华丽高贵的动物,七色的羽毛就像雨后的彩虹──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它,情不自禁赞叹,压根就忘了自己刚才是怎样嘲笑它的一群丑孩子。“那些滑稽的秃鸟,在长大后,真的能够披上如此美丽的羽毛吗?”
“当然,说不定你也可以。”萨克回答她。他笑着搂住莲──这只极乐鸟的名字──亲切地打招呼。莲张开翅膀,就像个多年好友,欢快地咕咕叫,把羽毛撒在萨克的头上。
真是厉害,先生!你走到哪儿都能吸引目光,如今连一只鸟都不放过!莎拉低声嘀咕。
“上来吧,莎拉,别噘嘴。”萨克把她抱上莲的背,让她抓住一撮羽毛,自己则站在身后,搭着她肩膀,“我的小姑娘,你整天用空间移动飞行,大概还没坐过真正的坐骑吧?”
“真正的坐骑?”莎拉瞪大眼睛,别说真正的,就连最普通的咕噜鸟她都没坐上去过。
“不错,比起狮鹫龙,莲的飞行技术可要好多啦!”
起风了,莲的翅膀用力扑扇,把林子间的草木吹得摇摇晃晃,莎拉心惊胆战地,还没来得及大叫,坐骑就平稳地起飞了。
“啊啊──飞、飞起来了!我的天呀!它的羽毛多柔软,呼吸多痛快,天空多明亮……”莎拉激动地大声嚷嚷,说着自己都听不懂的赞美,她怀中的一群秃毛的小极乐鸟,也叽叽喳喳吵个不停,配合莎拉的兴奋,四处乱跳。
看到她这种高兴的劲头,萨克也跟着开怀笑了:“睁大眼睛,莎拉,望一望我们的下面吧,你看到了什么?”
“睁大眼睛!噢,你不说我也会这样,我甚至连眨都不眨呢!”莎拉偏过头向下瞧,又一阵欢呼从她嘴里喊出来,“红色的树海!”
“啊,树海,你可真会形容!莎拉,这就是吉莫拉小路,我一直想带你来看看。”
俯瞰之下的小路宛如一条波光粼粼的溪流,狭窄、茂密,蜿蜒曲折,向远处伸展,每一个转弯都有着优美的曲线,如同少女的婀娜。莲微微侧了下脑袋,向地面贴近,使莎拉能更清楚地看到小路的全貌。一条由金色和红色构成的小路,像是人们梦境中渴望的净土,她一时感到迷惑不解,可当她低头摘下一片红色的树叶时,才发现了“红色树海”的真相。原来这条小路上的树木,无论是栗树,松柏,橡榆枫桦,等等,全都是红色的──鲜红的根须,茎干,枝叶──就连初春新生的嫩芽,也呈现鲜艳的橘红。路面没有沙砾尘土,微风吹拂,落叶飘零下来,用红色遮盖了石阶,深深浅浅地相互交错,一些不知名的灌木撒下粉红花瓣,在这片静谧的净土上尽情飞舞。而那些闪耀着金色光芒的,不是别的,正是辛勤劳作的妖精。
没有人知道是谁把吉莫拉变成了红色的树海──任何人都看得出它并非是大自然的杰作──也不知道创造者给予它什么样的名字,吉莫拉只是附近小城,古语中“柔软”的意思。更没有人知道它的历史上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
也许是妖精或者某个魔力强大的人,在梦中对它施了魔法,也或许是对看到它的人施加了奇异的幻觉。莎拉宁可相信这是一个美好的祝愿。
吉莫拉小路的红色,和她的发色太相像了!艳丽活泼的红色中带有丝丝金光,一眼看过去就移不开视线,萨克总是这样形容,说他从没见过如此漂亮的发色。他们静静地望着阳光下的树海,仿佛在回想过去,但脸上的表情又如此温和,从前的苦难和恐惧不再威胁,某种新的感受悄然萌生。
莲飞得更低、更慢了,像是不愿惊动若有所思的两个人,小极乐鸟也变得安分,不愿打扰这两个受到洗涤的纯净心灵。路面愈加狭窄,原先高大的树木已无踪迹,只剩下野生的灌木丛,像是凭空生长的一朵朵巨大的红花。小路的末梢满是泥泞和绵绵春雨积成的水沟,一泓弯泉将它与大海相连。
另一边连着草原,东岛特有的细草给平地铺上了一层崭新的地毯。到处可以看到成群觅食的野兽,自由翱翔的飞鸟。莎拉掉落的泪珠在空中很快飞散了。她还会想到过去的种种,好几个人的脸,他们的表情,霎时都在脑海里复苏。但她知道那都已经过去了,莎拉的骨子里不再是莎拉,那个轻信、可笑又单纯的孩子已经死了,莎拉不复存在了!
她开始仔细体会,也体味到了萨克所追求的“平凡人”的生活,过去她认为逃避、懦弱和不负责任的表现,如今看来,却充满了那么多的无奈!噢,萨克,假如当时能完全听从他就好了……
“莎拉,我们到了。”魔导士轻拍她的肩膀,打断她的思考,伸手到胳肢窝下把她抱了起来。
“到了?到了哪里?”莎拉睁开迷茫的眼睛,使劲揉了揉,除了一望无际的草原,她什么也看不到。
“我也说不上,唔……但假如你愿意的话,这儿将是我们的家。”
我们的家!
家──这真是莎拉听到过的最美最温暖的话,她感觉从来都不像现在这样激动,高兴简直令她无所适从,半天也说不出话。空气明明那么新鲜,她却感觉透不过气。
“好──好啊,天哪,再好没有了!”她悄悄抹眼睛,利用萨克转身的机会,止住要命的哽咽。但她阻止不了,嗓子就像她的心坎一样渴望哭泣。“啊!我不该哭,这样高兴的时刻,我该用尽我全部的喜悦大笑才行,不然,多么对不起这桩难能可贵的幸福!”
她果然这么做了,萨克说他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动人微笑。
随后,萨克挑选了一块平坦的草地,准备建造房子。正如他所说的:假如世界上没有一个容身之所,那么就由自己来创造!
极乐鸟莲,从它庞大的鸟窝里搬来了大量木材,由萨克把它们切成合适的大小。他用魔法造了一些坚固的材料作木屋框架的梁柱──这些材料莎拉很熟悉,就是组成水晶结界通道的凝固体。莎拉吓坏了,想要阻止他,以为会再次倒在血泊里。然而她的担心多余了,萨克干这些活比什么都轻松。
他随手抓住十多块飞速旋转的石块,把它们拉成细长的圆棍子,插入地底下,而木块好像长了翅膀似的自动飞到他手里,他甚至连瞥都不瞥一眼,就能找到所需要的木材。这一切,莎拉看得目瞪口呆。
“太神奇了,看起来雪莉是个真正的巫婆!”莎拉把身边凑热闹的小家伙们围拢在一起,抚摸它们的脑袋,自言自语,“我很高兴萨克能恢复健康,可是你们倒看看,无论怎样,恢复也该有个限度吧?”
小极乐鸟跟着她吃吃地发笑。莎拉看看它们,看着心爱的萨克,再看这片将会是她的“家”的大草原,她便觉得一切都那么美妙。大自然一定是在欢笑,因为她正在这么做。她抬头看着蓝天,不再觉得遥远了,它就像是此刻的幸福,伸出手就能触摸得到。她想她一点也不贪心,她所要的世界其实只有小指尖那么大,而在这个世界里,只要有一个人就够了。
建造房屋是件既费力又辛苦的工作,但也同时充满了单纯的快乐。萨克为它忙碌奔波,几乎不停歇,莎拉就在旁边看着他,陪他说话。当萨克累了的时候便走过来坐在她身边,让莎拉为他擦汗。莎拉会要求在哪里开个小窗,或者在另一边搭个凉台,萨克有求必应,完全按照她的想法去做。有的时候莎拉尖叫,萨克惊吓得脸色煞白,可这只不过是一只野猫叼走了莎拉手上的烤鱼,这时萨克便会笑着走过来,在她额头轻轻吻一下,然后继续工作。
莎拉也通过拄着拐杖,慢慢学会了走路,虽然不十分稳健,时常跌倒,但萨克是那么高兴,一整天都勾着唇角,用温柔的眼神瞧着她。
白天他们共同迎接日出,黄昏,进入夜晚,便坐在一起观看草原上的星空。在那段日子,时间宛如静止了一般,宛如永恒。第十一天的时候,他们的家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