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幽灵 一息尚存~
德纳斯?久里安先生由于某种原因无法开口说话,但他并非一个擅长忍耐的人。
“我这是在做梦吗?如果这只是梦,上天待我也太残忍了!”他看到后席座位上一个用披肩遮住了头发的姑娘,霎时间魂不守舍了。梦境太过真实,使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眼睛。
她长得多像莎拉呀!也是那样娇小隽秀,眼睛里总闪耀夺目的光彩,更重要的是,她是个人类!“人类……”德纳斯心口扑通扑通直跳,嘴唇被咬得发白,“天啊!假如说一个人类能到达海底的话,那请你告诉我,她不是莎拉是谁?”
他仿佛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在前一秒钟手上还牵着国王陛下为他挑选的舞伴,而且完全没有意识到──由于他突然之间的反常行为,全场所有的人目光全都集中向了这里。在人们的窃窃私语下,他神魂颠倒地向那个人类姑娘──确切地说,向爱兰格斯巫女走去,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似的,激动而迫切地来到她面前。
“莎拉,是你吗?”德纳斯大叫一声,冒失地抓住对方的手。这时候,他更确信了,那张脸的确是属于莎拉的,一点也不错!她怎么会来到这里?一个人来的?他的意识完全被内心的惊喜控制住了,几乎忍不住要去拥抱她。啊!假如她知道他现在有多高兴就好了!
那个他认为是“莎拉”的姑娘举止优雅地站起来,用他所不熟悉的奇怪表情说:“弗西斯特王子殿下,你是想邀请我跳舞吗?”
德纳斯怔怔地看着她,一时间不知所措。他低头看自己的手,的确握着对方,像是要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并且,乐师们以为王子觅到了意中人,舞曲的音乐又重新响起来了。
也许,她是不想公开谈话呢!德纳斯心里琢磨,所以她才迫不及待地想要跳舞,打算私底下和我说话吗?他一想到这个念头,心跳又加快了,顾不上一旁倍感羞辱和难堪的乌龟小姐,飞快地低头吻了莎拉的手,把她领到舞池里。
“莎拉……”他用温柔的语调反复叫她,一双有神的眼睛不放过她任何一丝表情,“你干吗不说话?随便说什么让我高兴一下也好啊!我真怕这是梦,自从你离开,我几乎不敢奢望能再次见到你。”
他滔滔不绝地向她诉衷肠,一遍又一遍告诉她,自己怎样按照她说的努力生活,又过着怎样孤单的日子,总之,让平日堆积在心头的话一古脑倾泻而出。他感到那么痛快,脚步跟着心飞了起来,皮靴和地面发出起劲的磨蹭声,他又抱怨舞曲的节奏怎么那么慢,根本无法表现内心的喜悦,简直快受不了了!
不过可惜,高兴没能持久,他的快活劲很快被一盆冷水浇熄了。因为莎拉──不,他现在不确定自己是否弄错了──她居然微笑着问他:“你怎么了?殿下,为什么要这样瞪着我?”
事实上,爱兰格斯的确不明白了,这位王子为何神情那么古怪,一副欲语不语的模样?一开始,她十分满意地意识到,莎拉在他心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因为他看上去是那么惊喜,而且几乎是立即抛弃了原来的舞伴,热情邀请了她。可后来她感到困惑,无法理解,假如见到莎拉令他惊喜,那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是太过激动以至于说不出口吗?
其实自久远的年代复活的她,仅能倚靠贤者的红眼珠来看到过去,大致猜测发生什么,她既不知道德纳斯是个哑巴,也对他和莎拉之间的沟通一无所知──天性聪颖使她隐隐察觉到什么,在未了解当中的蹊跷之前,她决心用寻常的开场白来套问。
然而德纳斯听到之后大惊失色。
“我为什么要瞪你?你难道听不见我说的话吗?”他脸色煞白,脚步停了下来,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告诉我,你在捉弄我是吧?请笑一笑,说你是在开玩笑,要不就对我说,我是在做梦──怎样都行,总之明白地告诉我吧,让我了解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
他把手移到了她的脖子,由于激动,碰落了她的披肩,于是紫色长发像是瀑布一样流淌下来。
德纳斯退后一步,他承认自己看得惊呆了。
“你的头发……不!”
随之而来的是失望和气恼,德纳斯大叫着,像个实现不了愿望的孩子发作起来,狠狠地甩开爱兰格斯的手,冲着她发脾气:“你不是莎拉!噢!你不是她,你不是她!”他猛烈咳嗽,疯狂而又颓丧地捂着胸口,痛苦向他逼近了。
在场的妖精中有谁发出了尖叫声,侍从们慌了手脚,以为爱兰格斯伤害了他们的王子殿下,其中一个鱼精扯开嗓子急喊:“卫兵!卫兵!”
在卫兵进来之前,丽马海沙站起来,用阴森的妖精语质问她:“人类!你是怎么进来的?说!”
爱兰格斯只是傲慢地站在原地,既不慌张,也并不回答。
被她惹恼的国王“唰”地丢出他的骨扇──他总是习惯这么做,而且以为每次都能得逞,叫惹怒他的人尝到苦头。他当然错了。爱兰格斯连根手指头都没动,一个年轻的魔导士出现在她身边,徒手替她挡下攻击,骨扇在眨眼间被捏得粉碎。
舞会开不成了,爱好和平的宾客们一边叫救命,一边逃出大厅。丽马海沙勃然大怒,胡须翘起来了,他叫:“见鬼,又是人类!卫兵,把他们两个抓起来!”
“等等!”萨克急忙说,张开手阻止向他们围拢来的妖精士兵。
他之所以焦急,是注意到爱兰格斯左手的拇指指尖上正在闪现紫色的魔法光束,有股即将爆发的魔力使他深感担忧,因为这正是爱兰格斯情绪不佳的征兆。萨克想到必须设法避免无谓的争斗,他竭力向国王表明没有恶意,单纯为了参加舞会而来,希望能原谅他们的不请自来,放他们回去。
“回去?”这时爱兰格斯清晰的声音响起来,她微笑着说,“萨克里菲斯,你多傻,我是为了成为西蒽王国的王妃而来,怎么可能回去?”
她的话霎时使在场所有的人惊异,包括萨克,他表面平静,底下却犹如翻江倒海,一颗心仿佛被生生撕裂开了。
“王妃?”丽马海沙国王不怒反笑了,神情就像看到不自量力的蝼蚁,“你要知道,西蒽是妖精王国,不需要人类的王妃。”
“我看不是这样,您的妻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是谁?”国王陛下惊讶之余,脸上现出困惑,上下打量她补充说,“我似乎在哪儿见过你!”
“你见到的恐怕不是我,但我想您不至于如此孤陋寡闻,没有听过‘爱兰格斯’这个名字吧?”
她说的这几个字轻描淡写,却在听的人脑海里点燃了导火索,丽马海沙比之前更惊讶了,他感到一生中也从没遇到过那么匪夷所思的事,在他看来,仿佛有什么东西错乱了,引起诡异的思维。
“您是想说,我在十多年前已经死了,是不是?”爱兰格斯替他说出难以启齿的话,她本身却一点也不介意,相反,十分自然地宣告说,“然而我凭借这个身体,重新回到了这个世上。”
原本倒在地上抽搐的德纳斯被人搀扶起来,他困难地喘气,勉强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望着爱兰格斯模糊的身影。她的话如同是断了线的项链,一颗又一颗的珍珠断断续续掉进他的脑子里。“这是怎么了?”他的视线在爱兰格斯和萨克里菲斯之间徘徊,思维由于病痛变得十分迟钝,“这位先生,我认得他──确切来说,我忘不了他──啊,莎拉就是为了他才抛弃了我。那么说来,我眼前的少女真的就是莎拉?可她刚才说的借用身体是怎么回事?”
又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德纳斯呻吟着倒下。意识模糊之前,他看到国王陛下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担忧地向他跑来──印象当中,老国王从未待一个人如此恭敬,也从没像今天这样丧失威严,难道莎拉的身份竟如此高贵?
他最后看了眼紫发少女,发觉她也瞧着自己,隐约中,仿佛用他朝思暮想的声音轻轻叫唤了他的名字:“德纳斯!”
他想,她真的是莎拉,这世上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会这样称呼他了。他想念的莎拉,终于又回来了──抱着这个甜蜜的想法,德纳斯沉沉睡去。
―――
傍晚的某个时候,他逐渐醒来,向四周张望了许久,并不确定是否做了场梦。“莎拉呢?”他问自己,眼睛仍然半睁着,身体无力。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答案──哪怕是他心灵的回答也没有──他不由叹了口气,无奈地,把之前发生的事当作无数梦境中最美好的一个。
“那么我得起来,像往常那样重复生命的痛苦,直到我的心脏完全破碎的那一天!”他不免抱怨地大声说,支撑沉重的身体。
这时他听到了两声轻微的呼唤:“德纳斯!德纳斯!”那么真实,噢,又那么可怕!德纳斯呼吸急促,慌忙闭上眼睛,他悲哀地意识到自己疯了,以至于产生幻听。
“德纳斯,我知道你醒了,如果你能听见我的话,像从前那样,回答我一声好吗?”
这一回,声音再清晰不过,可怜的德纳斯如梦初醒般从床上跳起来,胆战心惊地,一连叫了好几声她的名字:“你在这儿吗?莎拉……怜悯我,假如你还疼惜我的话,告诉我吧!”
他掀开被子,响声惊动了屋里的人。“你醒了?”爱兰格斯第一个走到床边,轻柔地问他,“需要我叫人过来吗?”
“别!德纳斯,拒绝她,说你还想睡一会儿。”莎拉焦急的声音响起。
德纳斯于是照她说的,摇了摇头,装作心脏仍然疼痛的模样,皱着眉头倒在床上,还特意翻了个身,把背对准爱兰格斯。
“这样可以吗?莎拉,噢!再多说些话吧,哪怕说上一整夜,我都不敢相信那真的是你!说吧,我听着呢,比起向你倾诉,我更希望倾听你的声音。”
“哎呀!这你不用担心,我要说的话可远比一整夜要多得多啊!我只能先挑重要的告诉你。”
“再没什么比你在哪里更重要的了!莎拉,我想见你,要让我摸得着,不然我恐怕会疯了!”
“你真是个傻瓜,我的朋友,假如我能让你摸得着,我干吗要这样辛苦地在你脑子里说话呢?”
“在我的脑子里说话?”德纳斯惊讶地问,“天哪,莎拉,你莫非也和我一样成了一具‘行尸’?”
一阵沉默过后,他听见莎拉低声咕哝道:“也许是这样──你看,我们的灵魂都住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躯壳里──不过我可不喜欢行尸这个叫法,它会让我很难过。”
德纳斯恳求她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他,他实在忍不住了,迫切地想了解一切。于是莎拉答应尽量言简意赅地把真相告诉他。期间,爱兰格斯曾两次离开房间,使得谈话中断,不过总算勉勉强强地描述了个大概。
“你现在是否在可怜我了?德纳斯,噢,原谅我曾经在内心怜悯过你,现在我自己也尝到滋味了!”
“请相信我对你的不止是同情。”德纳斯语气坚定,在听完莎拉的叙述之后,他反倒镇静下来,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感慨道:“那么说来,你失去了身体,仅剩下一点意识,而占据你身体的是前任巫女爱兰格斯?”
“没错,但我不确定是谁占据了谁。”
“你一定害怕极了,莎拉,我替你伤心。”
“换作从前的莎拉是这样,但如今我并不害怕──”莎拉感叹地说:“我只是难过,就像人们为一闪即逝的流星难过,为生命短暂的夏虫哭泣。这是多么卑微的人生啊!我难过的并不是身体的毁灭,而是被完全否定了的生命价值。想想看,这个人在十七年前诞生在这个世上,像所有孩子一样,途中也许伴随着无知,坎坷或者微不足道的风雨,她平安地长大了──可有一天她突然间被告知,她只是一个容器,复制品,她全部存在的价值似乎只是等待被另一个灵魂取代!啊哈,简直是一出滑稽戏,仿佛她生来就是一个被人耻笑和愚弄的小丑似的!”
“你知道你不是,莎拉,你怎么能这么想?”
“亲爱的朋友,我还能怎么想?”
“那么,这个生来被人愚弄的小丑,是否后悔诞生在世上了?她后悔没有早点自我了结,白白让人夺走身体了?”
“坦率说,是的。”回答带有赌气的味道。
“她还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想要抛弃深爱着她的朋友,一个人耻辱地选择死亡吗?”
“是的、是的!是又怎么样?”莎拉激动地回答,“我活着和我死去,已经没有什么分别了!”
“好哇!”德纳斯生气地叫,“那么你现在结束生命也来得及!老实说,看到你这样意志消沉,说出如此自暴自弃的话来,我真替为你担心的自己感到悲哀!”
他攥紧拳头,拒绝再发出声音,可是又忍不住竖起耳朵仔细听莎拉会说什么话,他担心自己说得太过分,使她承受不了。但他忘了,莎拉是个坦率真诚的人──她先是呜呜咽咽地哭了一会儿,把伤心哭光以后,便内疚地向德纳斯道歉。
她说:“我错了……德纳斯,你得原谅我。刚才都是一个孩子的赌气话,你不必当真,更犯不着替她难过。”
“你得发誓说,你要拿出克服任何困难的勇气,坚强地活下去!”
这句话似曾相识,莎拉记得她也曾经这样鼓励他,她心存感激地说:“我答应你,哪怕是变成了孤魂野鬼,我也会活下去。”
德纳斯暗自笑了笑,他回答:“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那代表我在世上唯一的一个朋友不会离我而去了!噢!莎拉,这多好,从今以后你会永远陪着我了,我们的世界里将只有两个人的声音……”
莎拉打断他:“永远!这话怎么讲?”
“我想你大概不知道,”德纳斯声音透着温存,“你将成为这个国家的王妃。”
“王妃?我想不会。”
“可是我已经决定了!我会娶爱兰格斯巫女,那就代表你将成为我的妻子呀!”
“啊,说到这个,我正好想劝你:别答应娶她。”
德纳斯烦躁而焦急地叫:“怎么,你又想再一次拒绝我吗?不要,我不想听!”
“安静听我说好吗?德纳斯,你不是小孩子啦!你现在可是一国的王子,将来更是至高无上的国王,无论如何,都不该弃你的国家和子民不顾对吧?听着,爱兰格斯打的主意,我多少有所了解,并且确信──她企图用和你的婚姻占有这个富饶辽阔的海底王国,来作为占有整个世界的第一步!她的野心那样可怕,我深深地感受到她心底的欲望魔爪,假如没有人阻止她的话,天下会被她改变得面目全非,因此──”莎拉突然打了下冷颤,失声尖叫,“糟糕,德纳斯,后面!”
“怎么……”
他感到纳闷,刚想回头,冷不防一只手压住了他的肩膀,几乎把他骨头也要捏碎了。
“呵,王子殿下,”爱兰格斯笑容满面说,“原来您是醒着的!啊,请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您的神情那么激动,是在和谁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