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魔法 莎拉的烦恼~
艾娜睁开眼睛,费力地把头侧到一边。窗帘拉开了一条缝隙,几缕黯淡的光线洒在床沿,她觉得这夕阳就像是她苟延残喘的生命,颓然挣扎着等待黑夜降临。吸了莎拉的血之后,她的情形反而一天比一天糟糕,虽然不再遭受火烧般的痛苦,却终日昏睡,恹恹无力,身体疲倦得仿佛陷进床里,再也拔不起来。她转头凝视那个守候在身边的人,他也看着她,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温情。她的眼泪涌了上来,可她很快控制住了。
“特拉伊,我想我快要死了。”
微弱的声音在对方心口上砸了一个不小的窟窿。
“仇恨是生活的毒药,它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带来自身的毁灭,我知道,但是我无可奈何。既然无法憎恨我的母亲,我便只有憎恨将不幸赐予我母亲的那个人。我的生命建立在无数人的鲜血之上,这我比谁都清楚,人生充满诅咒充满怨恨,看不到将来,望不穿迷惘,可是即使这样,我还是想活下去……特拉伊,我想活下去。”
艾娜好不容易克制住的眼泪,却在特拉伊的脸上流淌下来。他握着她的手,握得那么用力,好像一不小心,那只手就会无声地溜走似的。
“我会让你活下去,亲爱的,无论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我发誓!”他闭上眼睛说,然后抱起憔悴的公主,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艾娜没有问他会怎样解救她,她也没有掉一滴眼泪,如果她注定要离开这个世界,那么疑问和哭泣是没有意义的。她只是想:“灵魂一旦离开了物质的躯壳,究竟会上哪儿去呢?我那不可磨灭的憎恨和诅咒又会转移到谁身上去呢?无论如何,我不希望由特拉伊来承担这份痛苦,真的,他比我想像得要脆弱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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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再也没什么好说的,萨克像块石头一般沉默,莎拉心里期盼着快些发生点什么事,哪怕是一次狂风暴雨,把他们俩从头到脚浇湿了,也好过这令人窒息的沉闷。而老天仿佛真的听见了这个诚心祈求,回到维艾特村庄时,事情发生了,确切地说,村人们的态度起了变化,他们带着敬畏和腼腆的神情看着莎拉,甚至下跪,来表达一种她无法理解的虔诚。这使莎拉局促不安地退到萨克身后。
弗洛尔三个姐妹以及巡逻兵赛迪先生都张大了嘴,带着不敢置信的神情望着她,口中喃喃自语,像是在回想自己是否对莎拉说了失礼的话。
一支全副武装的队伍整齐地排列在广场周围。为首的中年男人远远看见莎拉,毫不迟疑地走上来,他的步伐迈得很大,稳重而矫健,脸被头盔遮盖住了,看不清表情,但从举止上可以察觉出他的激动欣喜。“巫女殿下!我找到了你,这真是太好了!”不等回答,他即刻脱下头盔,接着说道,“啊,都忘了自我介绍──我叫金?嘎帝安,席恩的叔叔,我想您已见过他了。”
“是的,他也在这儿吗?”听见席恩的名字,莎拉一时高兴起来。
“恐怕要让您失望了,他不在。事实上三天前他回到山吹树都,没有碰上殿下,于是心急地委托我寻找──呃,您知道的,他的行动力有限,在寻人方面恐怕帮不了什么忙──有幸的是,得到了长者骑士的指点,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我便直接来到这里了。噢!这位便是萨克里菲斯先生吧?很高兴认识你,早知道有你陪在殿下身边,我也不用担心得拉扯我可怜的胡子了!”他做了个夸张的表情,把莎拉逗得直笑。
“你好,金先生。”萨克和他握手。
“来,我的殿下!进屋子里来,我还有不少话要向您说呢……当然啦,还有你,萨克里菲斯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话,也进来坐吧!”金先生笑容满面引着莎拉走进客栈里最华丽的房间,并朝着士兵小声吩咐了几句,便把门轻轻地合上。
之后的几十分钟谈话里,金先生给莎拉留下的印象不好也不坏,在她看起来,他豁达爽朗,十分健谈,但有时候喜爱夸大其词,自吹自擂,过多地显示自己,就好像孩子炫耀新衣裳,让人觉得好笑。
“在整个嘎帝安族当中,总共有三位举足轻重的人物。第一,当然是席恩少主,他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第二,是少主的父亲,嘎帝安的前任族长;而第三么──”金先生呵呵笑了笑,捋了下胡须,一本正经接着说道,“就是我金?嘎帝安了!您要知道,从某些方面来说,我的能力可丝毫不输给这位萨克里菲斯先生哪!”
听到这里,莎拉偷偷瞄了眼萨克,后者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对于金的滔滔不绝,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敲门声响起,金先生不情不愿地打住话头,起身开门。士兵带着一个人进来。
看见她,莎拉震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那是一位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女,赤身露体,披头散发,脸和身上布满道道血痕,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徒劳地发出“呜呜”的声响。金?嘎帝安揪住她的头发,凶狠地拉到面前,眼珠一转看见莎拉气愤和诧异的神色,他立刻叫嚷:“噢噢!我这么做吓到您了吧?但是,您不必同情她,她并不是人类,不仅如此,她还效忠于我们的敌人……您知道的,就是那个该死的黑魔导士!”
“可是,无论如何,这样对待她太残忍啦!”莎拉为难地用眼神向萨克求助。
萨克已经蹲下来,脱下自己的斗篷包裹住那位姑娘的身体,然后轻轻撑开她的嘴,把堵在喉咙的东西取了出来。当他发现那是一块发烫的岩藻棉时,责备的眼神立刻投向金先生,平淡的语气中透出严厉:“她的嗓子被烧坏了,我得治疗一段时间才能让她开口说话。”
“哎呀!你太善良了,骑士先生。”金笑了笑说,“随你的便吧,不过对待敌人可不该手软呀,即使……呵呵,对方的外表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住嘴,你这是什么意思呀?萨克可不是这样的人。”莎拉不高兴地瞪着他,心直口快地叫出来。金于是只好讪讪地低头,不作声了。
好一会儿,那姑娘恢复了点元气,感激地望着萨克。她刚开口,萨克吃惊道:“原来是你!斐黛尔小姐……”
“我真高兴,还能再见到你。”更令她快乐的是,他仍然记得她的名字。
萨克皱了皱眉,低声说:“怎么,你又进了新的躯壳当中,是你的主人逼迫你的吗?”
“不是,我心甘情愿的。”
“为什么?我无法理解,那时候你其实已经自由了,可是却再一次给自己戴上了枷锁。”
“噢!为了找寻你,并且,和你在一起!萨克里菲斯先生,人类的外形比较方便。”眼中闪着热切的光芒,斐黛尔为自己的坦诚和勇气感到骄傲。嘎帝安族人带来的折磨根本算不了什么,只要结果令她满意──他们使她找到了心爱的人,这才是关键,不是吗?当然,她是无法背叛墨王的,永远不能,她的自由只是允许短暂的相聚,至于这个短暂究竟有多短,她计算不来,也不愿意多想。她再一次凝视萨克的眼睛,展开甜蜜的微笑:“我确信,你不会伤害我的,是不是?”
萨克叹了气,将她平放在床上,叮嘱她好好休息。趁着这个空隙,金悄悄把莎拉叫到屋外。“我说,巫女殿下,有些事我想还是单独和您谈谈比较好。”
“什么事不能当着萨克的面说呢?”莎拉问。
“这个……”金犹豫着说,“巫女殿下,您是怎么看待萨克里菲斯先生的呢?为什么给予他那么多信任?啊,我绝对没有任何非难的意思,也并不敢怀疑您的判断,只是……您看,他现在正在照料我们的敌人,人类的爱心和同情心在他身上表现得如此强烈,但这让我很不安,我的殿下,您难道从来没产生过一丝疑心吗?”
莎拉平静地望着他,摇摇头。她的良心不容许这种恶毒的想法存在,越是接近萨克,越是了解他,也就越相信他。唯一一次抗拒他,是在那场恶梦结束的时候,但那也仅仅是迁怒而已,谈不上怀疑。她问:“你提到了什么?‘敌人’?我不明白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既不认识那姑娘,也没吃过她的苦头,敌人这个说法我不能接受。”
金摸着脑门大声呻吟:“噢!您是个和平主义者啊,那么单纯善良,真叫我意外!您让我担忧极了,这样可不行呀!”他顿了顿,悲伤在脸颊扩散开来,声音中仿佛带着哽咽,断断续续向莎拉诉说十六年前的往事。说到伤感的地方,还情不自禁掉了几滴眼泪。他紧紧握着莎拉的手,激动喘息着,让莎拉感到很难为情,但是对于这位曾经的嘎帝安战士,莎拉完全有理由相信他的真情流露,对于他描述的战争之惨烈,也仿佛就发生在眼前,令她伤心难过。
她把手搭在金的宽肩膀上,用安慰的口吻说道:“好了,我都明白了,嗯,我想墨确实给嘎帝安带来了灾难,称他为敌人实在不过分。”
“您能认清自己的立场,我太高兴了!”金笨拙地用衣袖擦拭眼角,热情而急切地看着莎拉,“殿下,我必须再提醒您一次,我们嘎帝安自古以来便是守护巫女的家族,只有我们才是真正值得您信任的人,相信任何其他人都是盲目和草率的!哪怕是发誓效忠的骑士也不例外──看,墨便是最好的例子──如果您已经明白的话,请容许我代替年轻的少主迎接殿下回巫女神殿,好吗?”
“嗯……嗯。” 出于一种被寄予厚望的满足感,和对待新鲜事物的好奇心,莎拉含糊其辞,几乎答应下来。她的确想干些什么,就像年轻人在事业上渴望证明自己的实力一样,尽管对于将要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仍然执意投身进去,并付出努力。而关于立场方面,她却没多作考虑,事实上甚至连她自己的身份她都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始终有待她去探究。
金显得很高兴,这时候向门里偷偷望了几眼,然后压低声音说道,“殿下,在回神殿之前,还有件事我得向您说明。”带着邀功的得意神情,他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那个姑娘,其实是头珍贵的独角兽。啊,您或许还不知道,独角兽拥有一种神奇的、独一无二的能力,那就是起死回生,这也是我将她捕捉来的主要原因。”
“难道你是希望让她来复活在战争中死去的战士?”
“不不,那是不可能的,超过了一定时限,就算用复活魔法也于事无补。我指的是,在王宫里死去的那些祭品。”金把斐黛尔假冒巫女替公主收集鲜血的来龙去脉完完整整对莎拉说了,然后提出他的建议,“您以……呃,救世主的身份,向巫女村的村民揭发假冒巫女的罪行,然后借独角兽的能力,使死去的少女复活,这么样人们就会对您更加尊重和敬佩啦!与此同时,您还能按照长者骑士说的,找寻爱兰格斯殿下的遗体,一举两得,我这主意不坏吧?”
“唉,那些可怜的姑娘……可是这么做真的妥当吗?复活那些已经死去的人,难道不会惹出事端来?”
“当然不会!为了提高您的名声和威望,这是最好的做法。”
“也许你是对的,那就照你说的办吧。”虽然觉得救世主这名字用在自己身上十分滑稽,莎拉还是欣然同意,并把从王宫偷运尸体的任务交给金。金爽快地拍着胸脯:“这当然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不过还需利用圣疗骑士的力量,没有他,我们无法进入王宫的结界。”
莎拉皱了皱眉头,从他的眼神里读出意思来:“你是说,要我去请求萨克为你们打开结界?”
金哈哈大笑:“请求?噢,您太仁慈啦,只需要命令他就可以了。骑士发誓效忠巫女殿下的那一刻起,就受巫女支使,成为她的部下,您完全可以对他下达任何命令。”
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说:“对了,请恕我冒昧地问一句……听说您不懂魔法是吗?完完全全的魔法绝缘体。哎呀,也不用太介意,从某种意义上讲,巫女的身份只是花瓶而已,我的意思您明白吗?至于懂不懂魔法,魔力强大与否,只要您不说,大部分人是不会知道的。希望我的话没有冒犯到您。”
金走了之后,莎拉又羞又气,什么魔法绝缘体,什么花瓶,一时间这种看似不经意的羞辱让她头脑发热,面红耳赤,激动得颤抖起来。但是可怕的是,她无法辩驳他说出的事实──被戳中的要害,被刻意忽视的弱点,第一次如此强烈地向她发出提醒。整个晚上,她躺在床上咬紧了牙齿,左思右想,时不时挥舞拳头砸向墙壁,还落下了滚热的眼泪,以至于第二天起床时,脑袋像挂了铅块一样沉重,眼睛红肿,心情不佳。
她揉着酸涩的眼皮,走到萨克里菲斯的房间想找他谈话,门是虚掩着的,他却不在。莎拉在他的衣服上看到那把熟悉的、刀刃缺了口子的祭祀匕首,她拿起来轻轻摩挲着刀柄上的图纹,不自觉叹了一口气。萨克这时候走进来,他刚洗完澡,头发还淌着水滴,看见莎拉发愣的模样,淡淡一笑,说:“这把匕首是特拉伊送给你的,是吗?请拿回去吧。”
莎拉吓了一跳,把手藏在背后,支支吾吾地说:“嗯,是、是啊。”
“……萨克,可以谈谈吗?”她又问。
他显得有点吃惊,不过还是回答:“可以,请坐。”
听完她的烦恼,萨克思考了一会儿。“花瓶?他是这么说的?”
莎拉点头,拧着手指,难掩心中的羞愧。萨克擦拭湿漉漉的头发,安慰她说:“不用放在心上,不会魔法并不是你的错。爱兰格斯殿下是个吝啬的人,一点魔力都不留给你,这很符合她的一贯作风。”
“可是……我很不甘心!萨克,教我魔法吧,我并不奢望能像你一样厉害,只是,想拥有属于自己的魔法,哪怕在别人眼里一无是处,也好过被说成……魔法绝缘体。哎!让我伤心极了。”
萨克望着她,很长一段时间沉默着,认真体会她的心情。她愿意来找他诉说心事,这使他既快乐又痛苦。“要不要喝一点?”他给她倒了甜酒,设法令她平静下来。
“听我说,莎拉,别把事情想得太糟糕。没有谁规定你必须懂得魔法,同样也没有人强迫巫女去消灭异端,或者说,拯救世界。我对你说过,你是自由的,任何事都取决于你的意愿,只要无愧于良心,你便可以坦然地、按照你选择的路生活下去,哪怕是作为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
“可是,我已经走到了另一条道路上,不是吗?自从我离开孤儿院,生活就有了翻天覆地的转变,仇恨,背信,还有责任,那么自然地一个接着一个出现在我身边,把我带到岩石嶙峋的关隘,激起骚动和喧哗,我根本无力抵抗,无法自救。我怎么能够──像你所说的──作为一个平凡人生活下去呢?”
“那么你告诉我,假如你懂得魔法,这一切就会改变吗?你会杀了特拉伊,会杀了墨吗?你不会这么做的。艾娜和墨仍然憎恨你,特拉伊也依然会做同样的决定,你还是会受到伤害,结果没有两样。但从另一方面来讲,你应该看到,选择了旅行,就避免了新一轮的仇恨,我很庆幸当时你做了最好的选择。”
“可是,巫女的责任呢?你看,金先生找到我,希望我回到神殿。我被人称为殿下,被寄予厚望,我的责任被你丢到哪儿去了呢?”
萨克笑了起来,关于这个问题他曾经考虑了很多年,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可悲的甚至令人厌恶的,他并不想如此直接地告诉莎拉。于是他简短地回答:“责任,是由你的意愿而产生的,只要你愿意,任何事都可以是责任,也可以不是责任。”
“别说这样费解的话,萨克,我理解不了。”
“你会理解的。”
“那么你呢?四处为人医治,这难道不是出于责任吗?”
“噢,不是。”他笑着说,“那只是我喜爱四处旅行的缘故。你看,你的关于流浪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呢。”
莎拉也笑了,萨克的声音总是那样令人平静和安心。显然对她来说,这种谈话进行得很愉快,她开始觉得前一天晚上辗转反侧的自己像个十足的傻瓜,受到的侮辱也很快被抛在脑后。接着,她对萨克提出金先生的建议,意外地,遭到了拒绝。
“这是不行的,莎拉。”他这样说,“复活魔法会消耗独角兽的寿命,以生命换取生命的做法,我无法认同。”
“那好吧,我不会勉强你……”莎拉倏然刹住话头。
由于刚洗完澡的缘故,萨克的身上发出温热的气息,莎拉离他太近,突然闻到沐浴的香味,不由自主地脸红害臊了。她紧张地跳起来,背过身,试图掩饰自己的局促,便大声说道:“那么,我要回去了,谢谢你!”
她这样的举动令萨克心里难受,他口中说着“失礼”,一边站得离她远远的。在莎拉离开前,他犹豫着叫住她:
“请容许我问一下……之前关于‘一起去流浪’的约定,还作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