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素弦声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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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如水,窄窄的小径上落满了洁白的樗棉花瓣。琴声舞动夜的思绪,却是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与忧伤。
“你身负重伤,当真是舍弃性命也在所不惜吗?”素月清悦的声音随着悠扬的琴声在夜风中飘散开去。叶聪、叶岚被沈肖放走,自己被昊天召见后,素月觉得自己一直都在等待这个时刻的来临。
“属下再也不能守护公主了!”沈肖垂手而立,素白的衣衫映着一张因为失血而过于苍白却依旧清明的脸颜。那双淡泊的眼睛,还是一派坦然的风清云淡。
“今夜,昊天的寝殿外有天、海、雷三位将军率重兵守卫。仅凭一柄钝拙的玄铁剑,你甚至无力自保。”她一边抚琴,一边似不经心地说道。
“沈肖没有想过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你喜欢这曲子吗?”她眉头一扬,轻轻地说道。
“这是《碧海清音》吧?属下曾经听人弹过。”他踌躇了一下,“不过,公主弹起来似乎略嫌铿锵。”
素月笑了起来,收住琴音,示意沈肖在自己身边坐下,又呷了口清茶,才缓缓说道:“《碧海清音》要算我妹妹婵儿弹得最好。在灵月宫的时候,母亲政务缠身,心绪不宁的时候便会让婵儿为她抚琴一曲,说这曲子能化人戾气,让心情明朗而平和。偶尔让我抚琴,母亲便会笑话,说好好一支清音雅曲,我竟能平白地弹出许多杀伐征讨来。”
“公主不是想和属下讨论音律吧?”沈肖沉吟道。
“是又如何?”
“沈肖不是公主的知音。”
素月神色一黯,轻拨琴弦,一首缠绵悱恻、无比凄怨的曲子在弦间轻流而出,正是当日碧落崖时,风铃儿所弹的曲子。“春已尽,问郎几时回?十年花骨寂寞红,梦里不与离人遇,心字已成灰。”收住最后一个音符,似乎是茶冷言尽。她刻意淡然地说道:“你一定不会忘记这曲子?”
他避开她的目光,微微点头,却是无言。
“只是因为昊天才留在我身边的吗?”她有些惘然地站起身来,似在喃喃自语,“若是可以离开,你一定会回到她的身边吧!若是不可以呢?”她的眼睛望向他,却是无比坚定的清冽,“沈肖是什么人?名剑楼第一剑客,一个没有来历、没有族类、没有明天的孤魂,一个命如流萤之人。沈肖说过,他的命是我的,我一直都记着这句话呢!”
他淡淡一笑,仿佛世俗的风尘都烟消云散,烟火人间瞬时便清风朗月起来:“沈肖是用性命在对公主承诺,又如何敢忘!”
“性命?”眸影流动,她轻灵的眼睛里竟有那样真切的忧伤,“我不要你的性命,我要你好好地守在我的身边!”
她是那样率真地脱口而出,像凝聚饱满的雨滴点入无风无澜的湖心,将他死水般沉静的心肠狠狠地击中。他的心不由得微微一痛,眉头好看地皱了起来。“公主言重了,沈肖……”
“你以为我是在说笑?”她将他打断,转过身去,怅然地望向深锁的宫墙,“背负责任是痛苦的,责任越是重大,心灵越是窒息。我们,其实都一样!我们只要能相互守护,一定能搭成彼此心中所愿。沈肖,告诉我,你要什么?像海晋那样做一名高贵的宫廷侍卫吗;或者,像水月心那样,有一片自己的庄园,自由自在地过着富足逍遥的生活;或者,甚至于我的王冠?只要你答应我,永远守在我的身边,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沈肖只是一个命如流萤的剑客,那些名名利利于沈肖而言,真不知所谓!”
“你可知晓那是何物?”她的手指指向几案,“那是昊天所赐的毒酒。昊天要你追杀名剑楼的余孽,叶聪、叶岚、水月心,然后,在天将军的麾下,率领大军扫荡龙族,否则……”
“否则,便只有一死?今日我既然舍命放走叶聪、叶岚,公主便该知晓,沈肖已决心赴死。”他扬了扬眉头,站起身来。
“答应昊天你便能成为一名高贵的宫廷侍卫,再也不用为自己无人收留的魂魄哀叹。”她心知他绝不会为名利所诱,却忍不住要试探一番。
果然,他淡淡一笑道:“背叛良知和信仰的人,恐怕不比一介微尘更高贵!”说罢,便向外走去。
“我不会让你去送死的!”她挡在他的身前,“除了死亡和背叛,你还有别的路可走!”
“那便是成功。”
“你不可能成功!”她从衣袖中取出一只小瓶,目光坚决如铁,“这是当日风从上官逸扬那里取得的化功散。你无须出卖自己的灵魂,只要服下它,我会说服昊天放过一个再也无法使剑的剑客!”她的目光柔和起来,星光般清澈明亮的眼睛脉脉地注视着他,恰似一泓柔软的春水,要将他融化,“其实,你早已不是名剑楼的剑客。我不要你再去背负那样悲沉的宿命,若你执意要完成自己所谓的使命,我可以帮你,待我完成复国大业,定会设法为你搭成心愿!而且……”她略一沉吟,垂下眼帘轻轻地说道,“我愿意和你一起分享天下最显赫的王冠!”
她是春日里怒放的樗棉花,却贪恋着晚云绚烂的华光;她眷爱身边顶天立地的男子,却不知晓,真实的情感是不需要权势和财富加以修饰的。
他忧伤地望向她。他一直一厢情愿地以为,杀死昊天不仅能解救天下苍生于战乱,也能将转世月姬从不被祝福的命运中救赎。此时,他才发现自己错了。“轮回末世,刀兵起,民心废。是女转世,一统八荒。”对王冠的追逐,对权力的欲望原本就是她的宿命。“为了一个人的意愿便要天下刀兵四起,生灵涂炭吗?公主可曾想过放弃,回到苍灵山?”
“放弃?不可以!”她断然地说道,“我是转世月姬,我的肩上背负着比你更加沉重的宿命,我别无选择!”
“既是如此,公主应当明白,沈肖亦别无选择!”
她仿佛一惊,有些迷惘地望向他:“我知你不会为金钱和权势所动,可是,心无旁鹜地留在我身边也不成么?”
“所谓剑客,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一个再也不能使剑的剑客安能苟活于世!”
“你是一心求死罢了!”她不禁恼怒起来,为了那个莫须有的使命,他竟然如此顽冥不化。
他不禁惘然地叹道:“沈肖并非一心求死。就算沈肖听从公主的安排,由公主替沈肖杀死昊天,那又有何意义?对沈肖而言,做回骆风是他生命惟一的意义;而对骆风来说,完成使命赎回自由是他惟一的期待。”
“你所想的便是做回骆风?”她白皙的脸庞因为激动而燃烧起美丽的火焰,那样字句铿锵地说道,“我费尽心思游说昊天,要他放你一条生路;我情愿放下王者的尊严,愿意为你成就一顶最为显赫的王冠,我苦心孤诣都是为了什么!只是要你从剑客的宿命中完全解脱出来;要你将骆风从你的灵魂里、血液里彻底抹去;要你忘掉风铃儿,永远守在我的身边!而你所思所想,竟是要做回骆风!”
他久久地凝视着她,眼睛里都是悲哀。
她的脸色突然苍白起来,那样冷冷地望着他,半晌才幽幽地说道:“风铃儿对你真的那么重要?”
他轻轻地吟道:“听风一寸相思地,已成十年憔悴心。有些人、有些事真的是忘无可忘!”
“你不后悔?”素月一字一句地问道。微风轻拂,她竟然感到有些寒冷,仿佛是在深寒的冬天跌进了无边的雪域。
“悔无可悔。”他说得那样决绝。
她无助地凝视着他,凄然地说道:“生之眷恋,你竟都不在意了!”
“若是做不回骆风,生之于沈肖又有何可眷恋!”
“大王想知道,沈肖可已下定决心?”不等二人说完,海晋和雷已带着大队侍卫将指月楼重重包围。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指月楼!大王答应过我,天亮之前交出沈肖。现在离天亮还有好几个时辰!”素月恼怒地斥责道。
“公主息怒!属下只是奉命行事。夜长梦多,大王已经改变了主意。”海晋恭敬地施礼道。
素月皱起了眉头,望向沈肖。她思绪凌乱,却固执地以为,自己一定能说服他:“你忘了吗,你的性命是我的,我不允许你死!”
“公主知遇之恩,沈肖当来生再报,沈肖不会改变主意!”他说着,便欲迎向一干剑拔弩张的侍卫。
“你是走不出指月楼的,又何须再作困兽之斗?”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竟是一脸的惊慌失措,不愿看他利刃出鞘再无回头的理由。她定了定神,对严阵以待的海晋说道:“海大人,你若是信不过本公主,或是一定要再试试沈肖的玄铁剑,不妨就在指月楼的庭院里大开杀戒吧!”
见素月动了真怒,海晋心知,重兵围困之下,沈肖纵有三头六臂今夜也断无逃脱之理;更何况,若是真的刀剑相向,自己一时半刻恐怕占不了任何便宜,于是急忙说道:“属下怎会信不过公主!”说罢号令手下的侍卫退到了庭院之外。
“今日,你若要走出指月楼,便先杀了我!”她饱含热泪的双眼倔强地望向他,此时,她的心中微弱的希望犹存,希望在天亮以前,他也许愿意回头是岸。
他的心似被重物狠狠击中了,时光流转,一切似乎回到了那些被荒烟蔓草掩藏起来的往昔岁月之中。是同样饱含热泪的双眼,是同样倔强得不容质疑的口吻,只是今夕何夕,自己已然不是当年的年少轻狂了。“沈肖何德何能,公主如此错爱!沈肖一生杀孽太重,今日明知断无苟活之理,自是无须祸及无辜!”他不禁仰天惨然一笑,“剑客应当死在剑下,沈肖当以自己的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
“我说过,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永远守在我的身边!”
他长叹一声,幽幽地说道:“沈肖说过,沈肖无非江湖中的粗人,绝非公主的知音!”
“若是我愿意放弃一切回到苍灵山,你是否愿意追随我一生一世?”她竟是脱口而出。
“没有如果,不是吗?”他轻轻的说道,是那样柔软和怅惘的声音。
她颓然松开手,剑拔弩张的心第一次品尝到绝望的滋味,一直不肯滴落的泪水顺着面颊滚滚而下:“我明白了……”她失神地喃喃自语,“你不会放弃自己的坚持,哪怕以身相殉;就像我不肯放弃自己的追逐,哪怕痛失至爱!”
他迟疑半晌,从腰间取下瑾灵玉剑,交到她的眼前,轻轻地说道:“瑾灵缘赠有缘人。沈肖有一个不情之请,望公主能念及沈肖这一年以来的护卫之功,有朝一日,能替沈肖完成未了的心愿。”他的双眼睛定定地凝视着她。
“你的心愿我怎能拒绝?”她凄然接过宝剑,迎着他的目光细细地描画着他的模样,却暗自下定了决心,“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孤独地上路!我一定会为你搭成心愿,并且让你得到你所想要的一切!”
他淡然笑道:“多谢公主!世事纷扰,沈肖心中再无妄念。”他说罢,向她深鞠一躬,然后转身向屋内走去。
沈肖走了,踏着满地的落花,再也没有回头。素月颓然跌坐在琴案前,思绪凌乱。她是骄傲的公主,是高贵的王者。她要的不是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她要的只是一颗心,一个再寻常普通不过的男人的爱。然而,她情愿付出一切,却是欲求一颗心而不得。沈肖的选择是自己意料之中的,惟其如此,他才值得她真情相许。可这样的相许又有何意义?尘归尘,土归土,她感到了刻骨铭心的疼痛和绝望。怨恨与愤怒在她的心中蔓延开来,如果能够减轻痛苦,她情愿选择仇恨,恨一切将自己一步一步推到此情此景中的人来,昊天,乃至于风铃儿。
沈肖席地而坐,细细地擦拭着跟随自己多年的玄铁剑:“沈兄,这柄玄铁剑是你的。十一年来,骆风以你的名头行走江湖,总算未曾辱没这柄玄铁剑。今日,骆风总算明白了你当年所说的话,但骆风以为,剑客的生命并非毫无意义。十年花骨寂寞红,梦里不与离人遇,心字已成灰!以情还情、以心偿心。此生,骆风做过天下第一剑客,为天下最痴情的女子所眷顾,夫复何求!沈兄,今日骆风便要还原他本来的身份,到阴曹地府前去寻你,向你谢罪!这十余年的痛与悔,今日便要做个了断!”
“沈大哥!”满脸泪水的红萼闯了进来,“不要啊!沈大哥!”她扑倒在他身边,双手紧紧握住他握剑的手。
“红萼?”他不禁一怔,收起长剑,“你来得正好,沈大哥有一事相托,不知你可愿替沈肖完成最后一桩心愿?”在他的身边有一只木匣,正散发着奇异的药香。
红萼哭泣着,毫不犹豫地说道:“上天入地,无论何事,红萼一定会替沈大哥办到!只是,沈大哥为何不暂且应承下来,留得青山在,往后再作计较也行啊!”
“沈肖此生还未做过一件背弃诺言之事,更何况,他们要沈肖做的是欺师灭祖、人神共愤之事。”
“你还可以按公主说的,自废武功啊!”
“不使剑的剑客?那时,沈肖还是你心中的沈大哥吗?”
“那么,风铃儿呢?她还在等你!你就忍心看她这样白白地空候一世?”
“这就是我们的宿命吧。”他苦苦一笑,“沈大哥心意已决,你无须再劝!”
见他如此决绝,她的泪又流了下来:“不知沈大哥有何事托付?”
沈肖展颜一笑,竟是那样清新明朗的容颜,仿佛十月的秋空,风清云淡:“我会将一件东西放在这个匣子里,烦劳姑娘将他交与风铃儿。告诉她,就说骆风许给她的东西,就在里面了。”
红萼已然泣不成声了,只是痴痴地望着他,记下了他清朗的脸颜每一根坚毅的线条。
落雨了。繁花在手,却是轻言舍弃,如今,落花堆积,是再也捡不起来了!
“春已尽,问郎几时回?十年花骨寂寞红,梦里不与离人遇,心字已成灰。”是谁的声音在烟雨迷濛中诉说着碎断的心肠?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能名实俱符的。相知相许了,心与心都约诺了不离不弃了,却终究不能结庐在人境;还有的爱,是注定要在荒郊野外飘荡,终于由爱而痴,由痴而怨,由怨而恨。
洁白的樗棉花一片一片地落下来,落在她的发间、衣上。他们是在樗棉花开的日子相逢的,素月努力地回想,那些点滴往事。人生的碎片,一桩桩、一件件都收集齐全了,却是无法落墨定论。爱情应该像绽放的樗棉花一般纯洁、绚烂,却为何是这样绝望的疼痛?今夜,谁是断肠人;今夜,谁人能不断肠?她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着《碧海清音》,徒劳地想让纠结烦乱的心绪平复下来。琴声嘎然而止,断裂的琴弦那样触目惊心地张扬着决绝,她痴痴地看着,却突然伏案而泣,那样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绿衣,你说,可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回心转意?”她收起泪水,无助的抓起侍立在一旁的绿衣的手。
“就算咱们私自放了他,偌大的王宫,戒备森严,他又如何出得去?绿衣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沈大哥一命啊!”绿衣流着眼泪说道。
“我要去见昊天!我一定能说服昊天赦免他,让他以一个剑客的身份傲然走出宫廷!”她一边说着,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便向指月楼外走去。
“不用了!”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红萼捧着一个木匣,如游魂般飘了过来,直直地跪下。
“不用了?”素月艰难地重复着,突然笑了起来,是那样苍白怪异的笑容。她轻轻拾起琴案上飘零的花叶,幽幽地说道:“聚是一瓢三千水,散是覆水难收。花残了,痴言来年春天花好月圆,却是谁人能读懂,泥土的清芬里花朵碎断的心肠?”一行清泪从她眼中潸然滚落。
红萼怔怔地看了看她,只是一字一句地说道:“红萼不能侍奉公主了。红萼答应替沈大哥完成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桩心愿。红萼要去碧落崖,将这件东西交给他的主人。”
素月的脸变得惨白,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里连绝望的火焰都被泪水逐渐浇灭了,良久,她才问道:“那是什么?”
“一颗许了人的心!”
素月一脸惊骇,竟是站立不稳,颓然跌座在椅子里。那就是自己想要的东西么?却不是属于自己的!她怔怔地看着红萼庄重地跪拜而去,只是一言不发。嫉妒的火焰灼烧着她痛苦的灵魂,他竟是宁愿死也不愿向她缴械,而至死,他仍旧念念不忘,要将自己的心交付与别的女人。素月的心在那一刻,被怨恨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