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灵之山,其上多樗棉之树,有女居焉。是帝之少女,肩背印月影为记,是谓月姬。往古之时,帝怒民心不轨,令日三年不落,焦禾稼,杀草木,使民无所食。月姬窃帝之异宝以济民。六月之七,化血以祭,清泉始出。帝怒,令大巫之神囚月姬于灵月之宫。幽怨之气不散,化为瓴,镇苍灵之山,九州遂安。”
——引子
第一章 前缘
--------------------------------------------------------------------------------
阳春三月,正是樗棉花开的时节。苍灵之山如覆白雪,枝叶相连的樗棉树上全是迎风怒放的洁白的樗棉花。微风拂过,花叶如雨,在翠鸟轻啼的林间悠扬婉转地飘落。地上堆积着落花碎叶,淡淡的花香在山间氤氲弥散着。
苍灵之山是苍之族的圣山。这里就是传说中,天帝之女月姬化瓴之地,除了王族,没有王命,任何人不得上山。在幽深秀美的苍灵之山下,匍匐着千万月姬的信奉者和感激者,他们即是苍之族的臣民。在女王苍旻的统治下,苍之族的臣民们过着简朴安宁的生活。
战事突起,就在樗棉花开满山冈的时候。世代交好的邻族——龙之族竟在一夜之间将血雨腥风撒满苍之族的天空。龙之族是一个强大尚武的族类,在大王龙祗的统治下,龙之族征服了邻近的好几个弱小族类。如今,他们沾血的利刃指向了一向与世无争并且毫无防备的苍之族。
“找到你的妹妹了吗?”面临灭族之祸,女王苍旻仍是一脸的波澜不惊。但惟有自己的心灵知晓,她是多么的焦虑和忧伤。
“纤婵三天前去了灵月壁许愿,我已经派人去找了。”大女儿素月秀美的脸上都是不安和慌乱,“母亲,我们该怎么办?族民挡不了几个时辰的。”
“换上侍女的衣服,去苍灵山找到纤婵,带上她去巫之族向昊天求援。”
“母亲,你呢?”
“我是女王,不可以离开自己的臣民和领地!”苍旻望向自己的女儿,她那从未经历过灾祸与疾痛的心灵是否能够承载这样重大的使命?十八岁的她那样年轻,年轻得让人无法信任她的坚强和意志。“我的孩子,守住那个秘密。守住它就等于守住了苍之族血脉存续的最后一线希望!”
龙之族王子龙昳率领的大军,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很轻易便攻陷了苍之族脆弱的防线。这一切并未出人意料,苍之族是一个内省而平和的族类,他们从不扩张,从不征讨;他们只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安分随时地生活着。多少年来,大王龙祗虽然将周边弱小的族类征服殆尽,却从未想过要将战火烧到苍之族也正是为了这个原因。直到那个预言的出现……
龙昳一边思索着那个不祥的预言,一边昂首阔步地走进宫人已四散逃尽的灵月宫。他是一个身材高大、异常美丽的男子:微长的黑发拢在耳后,浓黑的眉、清俊的眼、挺直的鼻梁、线条分明的唇,长年的征战使他的皮肤过于黝黑,却更增添了浑身上下透出的强悍、迫人的气势。
龙昳的身后紧跟着王的贴身侍卫赤龙渊和白龙翼。赤龙渊满脸虬髯、身材魁伟,是一员不可多得的猛将,也是龙祗身边第一谋臣,在赤、黄、青、白四大龙族侍卫中位居首席。白龙翼像是个玉树临风的白面书生,擅使长枪,是一员罕言讷语的勇将。
灵月宫是一派肃杀的寂静,只有月琴的声音铮棕划拨。那是国破族亡的女王苍旻在诉说心中再也无法趋散的哀痛。龙昳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没有打断,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悠扬的月琴收住了最后一个音符,女王缓缓地站了起来,沉稳地走到王座前,像每一次接受朝觐那样,庄严地盘膝而坐。
“龙之族强悍的铁骑踏碎了苍灵之山的宁谧和安详,难道就是为了覆灭一个毫无抵御之力的族类吗?”女王的声音那样从容淡定,竟无一丝的愤怒和绝望,仿佛她只是这世事纷争的一个局外人。
龙昳向眼前不可冒犯的王者深深地鞠了一躬:“尊敬的女王,你知道,龙之族无意用战火替代和平,更无意用鲜血亵渎圣山。这样做也只是为了那个不祥的预言。交出那个不祥之人,龙之族的军队即刻便离开苍灵之山,女王和你的臣民将永享世代的和平。”
“是吗?仅仅是为了一个传说中的预言,你们便挥舞起屠刀,让血流成河、生灵涂炭!我是苍之族的女王,我不相信那个莫须有传说,更无法将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交给你们!”
龙昳不禁皱了皱眉头,叹息道:“既然你执迷不悟,我只好将你请到龙之族宏伟的宫殿里做客了。好在离献祭之日还有足足两年的时间,我们会将她找出来的!”
“你们可以杀死一个王者,却不能倾覆其神器。我,女王苍旻,绝对不会成为任何族类的臣奴!”
苍旻的话让龙昳心里一惊,箭步上前,一把扶住已经缓缓倒下的女王,厉声喝问:“你服了什么?解药在哪里?”
女王的双眼逼视着龙昳:“你们污秽的双足践踏了神灵洁净的土地;你们凶残的双手玷污了神灵安详的眼睛,你们必将遭到神灵的诅咒!”她说出了最后的诅咒,慢慢合上了眼睛。
龙昳紧盯着眼前已经了无生意的躯体,不禁打了个冷战。一阵若有若无的叹息在耳边响起,仿佛来自远古的时代,穿越过千万年的混沌。那声音轻轻地,却又那样忧伤而哀怨地在空寂的宫殿里,在花落满天的苍灵之山里,在整个苍之族流血的天空里低徊辗转着。那就是神祗愤怒的诅咒吗?
良久,龙昳才回过神来,沉声吩咐道:“将女王苍旻以王之礼厚葬于苍灵山下。”
士兵搜遍了整个灵月宫,除了几个地位卑微的侍女,却是一无所获。龙昳不禁又皱起了眉头,难道苍旻的话不假,世上根本没有他要找的那个人,这一切不过是个虚幻的传说,而这些年的杀伐征讨竟然都是为了一个传说!
一直跟随在身边的赤龙渊看出了他的心事,上前劝解道:“殿下不必为苍旻女王的话烦心。大王的消息断然不会有误,预言所示的一切都与远古的神话相符,我们要找的人定然就在苍灵山下。现在的问题只是,我们并不知道她的模样和年纪。”
“那也没关系。她既然是神的投身转世,自然在言谈举止上与常人是大不相同的。好在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甄别。”白龙翼也随声附和着。
龙昳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听说苍旻还有两个女儿,都没有找到吗?”
“士兵们已经搜遍了整个王宫,想来一定是苍旻事先将她们送走了。”白龙翼答道。
“她们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人?”
两名侍卫面面相觑,赤龙渊答道:“消息上说,女王苍旻是三个月前才将那人接到灵月宫的,所以臣下一直未往那个方向去想。况且她的两个女儿都还年幼,大女儿素月今年刚满十八,次女纤婵才十六岁。不过臣等将竭力找到此二女,不辱王命!”
龙昳点点头,按出征前龙祗的意思,将赤龙渊留在苍之族寻找那个他们必须找到的人,并吩咐白龙翼准备班师。
灵月宫依山就势,筑在苍灵山下。此时的苍灵山皓白一片,樗棉花的清香阵阵袭来。龙昳不禁心念一动,吩咐属下整装登山。
赤龙渊大惊,急忙阻止道:“殿下,苍灵山乃苍之族的圣山,除了王族,没有王命,任何人都不得上山!”
“莫非我龙昳不是王族之人吗?”龙昳向来桀骜,此时他心意已决,霸气十足地跨上坐骑扬鞭而去。赤龙渊和白龙翼只得点了几名随从急忙跟上。
灵月壁是苍灵山腰的一峰奇石。石形如笋,石壁光滑如玉,经年累月从不曾有草木苔藓附着于上。远古的神话里,月姬就是在这里化瓴镇山的。每年六月,苍之族的王者都会特许臣民上山祈福三天,这便灵月节,也是传说中的献祭之日。灵月壁不远处有一处竹舍,那是王族成员登山休憩的地方。
“有好一阵子没听到公主的琴声了。”眉伊有些不安地透过窗口向外望去,“不如我们过去看看?”
“公主最喜欢日暮的时候在山崖边弹琴。这个时候去打扰她,她会生气的。”眉雅摇摇头,“我们还是再等一会儿吧。”
“我还是不放心。公主就算生气,也不过是三两天不与我们说话而已。我悄悄过去看看,她不会知道的。”眉伊说着,向山崖走去。
女王苍旻的小女儿纤婵是个温婉沉静的女子,每隔旬月,便会以许愿、祈福为名上山小住数日,身边只带两个贴身的侍女。好在灵月山是普通人的禁地,山上也没有骇人的野兽可以伤人。所以,苍旻总是由着女儿的性子,心里也觉得女儿家能安静地随时守己不是坏事。大女儿素月则不同,她更像母亲苍旻,心气极高,拥有足够的智慧和霸气,更拥有成为王者决心和毅力。最让苍旻欣慰的是,两个女儿手足情重。她常常在想,自己身后,必将由素月继承王位,而素月必将会加倍呵护与世无争的好妹妹的。
此时眉雅正在整理着房间里的事物,却见眉伊风一般地跑了回来,一边跑嘴里一边还喊着什么。眉伊渐渐近了,眉雅这才听清楚——公主不见了!
没有疼痛的感觉,只是眼前一片漆黑。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纤婵在黑暗中摸索着,想到母亲和姐姐会为自己的早逝多么伤心,不禁叹了口气。黑暗中有谁在应和自己,也微微地叹了口气。纤婵心中一惊,忽觉四周渐渐地明亮了起来,自己竟然是在一个空空如也的山洞中。洞的四壁异常光润干净,没有一颗草木苔藓,地上亦然,清洁得似乎连一粒尘埃都没有。她不觉又想,自己为了摘一朵花从山崖上跌下来,现在定然已经到了地府。
“这就是地府吗?地君在哪里?托他告诉我的母亲和姐姐,好好珍重,我再见不到她们了。”说到这里,不禁有些淡淡的伤感萦怀,一颗眼泪从她的眼中滴落下来。
“这里不是地府,你没有死。”一个年轻男子空灵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
“我没死?你是谁?”纤婵惊喜交加地问道。
“你往前走,让我看看你。”
纤婵站起身,向前走去,所谓前方却只是一堵光滑的石壁而已。她在石壁前站定,茫然四顾,却不见说话之人。“你在哪里?你出来呀!”她有些不安地唤道。
眼前的石壁泛起一片淡淡的光芒,一个人影在石壁里跃跃欲出。纤婵大惊,紧盯着石壁里的人影。那是一个白衣黑发的少女,细看之下,竟然就是自己的模样。纤婵狐疑地伸出手去,石壁中的少女也向自己伸过手来,指尖触及的却仍是冰凉坚硬的石壁。
“生生世世,即使你早已将我遗忘,即使你托身的人形千变万化,我却仍然记得你。”声音充满了那样深浓的哀伤,仿佛积蓄了累世的痴痴怨怨,始终不得开解,“可我现在,竟然没有办法将你认出!这,是你吗?这不是你!不是献祭之日,你不该出现在这里!”声音越来越苍凉,越来越悲痛,然后便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纤婵惊惶地注视着石壁中的少女,石壁中的少女也惊惶地注视着她。良久,她才收敛住情绪,怯怯地问道:“你是谁?是谁将你幽禁于此?”
“我是逆命而行的,是遭天谴的,是渡不到彼岸的,是那个注定要永世守候的。”声音变得从容淡定起来,“既然你不是她,就让我把你送出去,去到你该去的地方。”
“可是……”纤婵话未出口,四周突然又是一片漆黑。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什么轻轻托起,像是一双手,一双那样熟悉的温热的手。在经过了千万年的混沌之后,那似曾相识的感觉仍能让柔软的心房疼痛不已。逐渐,她的思绪变成了一片空白……
再醒来的时候,纤婵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柔软清芬的樗棉树零落的花叶上。她站起身,竭力想记起发生了什么,却只记得自己从山崖上跌下的情景。有什么已经被自己遗忘了吗?她茫然若失地望向深不见底的崖谷。
一阵清越的马蹄声将她惊醒,回头望去,却见一个骑着黑色神驹的男子仿佛从天而降,穿过樗棉花树,迎着春天明媚的落阳,款款而至。他在不远处立马站定,深邃的黑眸直落在她的脸上,清幽的风拂起他微长的黑发,阳光为他黝黑的皮肤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他竟然像是降临人间的天神,却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他的美是尘世里的绝美,足以震慑任何一个少女温软的心灵。
纤婵有些茫然无措地低下了头,在她十六年的青春华容里还从未出现过这样的男子。他生意盎然的眼神点燃了她心中蒙昧的欲念。
“你是谁?怎么会在山上?”
马蹄轻响,他已然驭马行至身前。他的问话却是出乎她的意料,原本这应该是她对他的问话。于是,她大胆抬头,迎向他灼人的目光:“没有王命,你怎敢擅自上山?”她原本想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严厉些,一出口,却变成了满腹的担忧。他竟从未听过如此娇柔、悦耳的声音,不觉微微笑了起来。
“大胆!见了王子殿下还不下跪!”
有人厉声喝道。纤婵循声望去,竟是一个满脸虬髯、凶神恶煞之人也骑马而至。他的身后还有一群人,个个身批铠甲,战袍上似乎还有点点血渍。纤婵心中有些惊骇,逃是不可能的,身后就是万丈悬崖。只是,眼前这个所谓的王子又是哪里的王子?莫非自己跌入悬崖竟是到了另外一个国度?可这明明是苍灵之山,山上还有开得那样热闹的樗棉花。
正当她疑虑间,那个被称作王子的人又开口说话了:“告诉我你的名字。”他的声音清越温软,并不像其他人那般凶恶。
“大胆恶徒!擅闯圣山,找死吗?”一声娇喝,两个白衣女子已经提剑飞身而至,挡在了纤婵的身前。其中一人低声说道:“公主受惊了!”
虬髯之人也催马上前,护住年轻男子,惊问道:“公主?你是女王苍旻的女儿?是素月公主,还是纤婵公主?”
“这当然是我们的纤婵公主!你们擅闯禁地已是死罪,又对公主无理,是想株连九族吗?”眉伊厉声道,但见眼前众人都非善类,语锋一转又说道,“你们要识趣就赶快让开。我们公主最是心善,待她安全返回灵月宫,或许可以在女王面前替你们讲讲情,饶你们不死!”
“你就是纤婵公主?”年轻男子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纤婵的脸庞,他向护在自己身前虬髯男子吩咐道:“赤龙将军,把这些下人都带开,不过别伤了她们,我要和公主单独谈谈。”
此时站在纤婵面前的正是龙之族的王子龙昳。赤龙渊领了命,向白龙翼使了个眼色,让他护住王子,自己催马上前。赤龙渊很快便将只是通晓一点剑术皮毛的眉伊和眉雅制服了。一行人退到了樗棉树林中,只留下龙昳和纤婵。
在龙昳喊出赤龙将军之时,纤婵便知道眼前之人是谁了,心反到平复了下来。她是个知天顺命的人,知道从此以后,自己的命运已经不再为自己掌握了。
“预言传出以后,母亲便知道你们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那么快。”她的声音透着忧伤,“那么,我的母亲和姐姐呢?”
“我们也在找你的姐姐。”他的声音依旧是温和的,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他眼见她仰着头,清澈纯净的眼睛那样冷冷地逼视着自己。他的心告诉他,他不希望这双眼睛的主人怨恨自己,只是……他在心底轻轻地叹了口气,淡淡地说道:“你的母亲,尊敬的苍之族女王苍旻已经魂归天界了。”
他看见她原本平静如水的眼睛里闪现出一片惊涛骇浪。“你杀了她!你杀死了我的母亲!”她几乎是在尖叫,浑身都在颤抖,双手提起衣裙便要向山下奔去。
龙昳突然催马上前,弯下腰,一手执辔,另一手揽起她的腰,很轻易就把她扶到了自己的马上。纤婵没想到他竟会对自己如此无礼。她忙乱地挣扎着,竟然触到了他腰间的佩刀。没有任何思量,她抽刀出鞘,举刀便向他的胸口刺去。
龙昳虽然身经百战,但此时,他一手紧紧抱住不断挣扎的女子的腰,以免她跌落马下;一手又要控制住负重且受惊的马。所以,在毫无防备之下,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纤婵将利刃送进自己的胸膛。
她显然是被自己的所作所为吓坏了,呆呆地看着插在他胸口上的匕首和开始涌出的鲜血,竟是一动也不能动了。
龙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松开抱住她的手,拔出了刀子,鲜血顿时喷涌而出。他看着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的她,问道:“你真的想杀死我?从今以后,你再不是什么公主了,你是我的贴身女侍,你会有很多机会可以杀我!”纤婵只是呆呆地看着那流血的伤口,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竟然晕了过去。
龙昳不觉失笑,急忙扶住失去知觉的姑娘,还刀入鞘,催马返回林中。所幸的是,他的伤口并不深,倒是要感谢自己坚硬厚实的铠甲,以及出手之人在慌乱之中根本没有用上的气力。